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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鱼公主·下 九章 往日预兆灾祸

1

……淋浴的声音与雾气从敞开的浴室向房中流出。

在这间浴室里,两只裸脚沐浴在莲蓬喷出的热水中,简直就像开玩笑一般与现实脱节,滚落在那里。

被打湿的煞白的脚以上的胴体,从敞开的浴室门倒在外面的脱衣区地面上。然后脚以上的部分,骨头和头发纠缠在一起,化作触目惊心的腐败肉色冒泡的胶体。

夹杂着肥皂味的腐臭混在热汽的味道里,蔓延到走廊上。

然后,似乎家里的人在浴室里的人变成这个样子之前打算将人救出来,可全家都成了一样的东西,倒在了,不,是摊开在了厨房等房里的各个地方。

温暖的湿气和恶心的恶臭,笼罩着整个房子。

被不讲理又异常的<噩梦>肆虐得一塌糊涂的房子里,弥漫着无比静谧,而又无比可怕的“死亡”。

然后。

「…………………………」

寺庙里如此惨状摆在面前,幸三呆呆的站在玄关,茫然的望着这幅情景。

寺院邻接的住所,充满异样的氛围。<丧葬屋>和可南子若无其事的开始“清扫”工作,幸三念出住在这座寺里的几个人的名字,突然一语不发,呆呆的杵在了原地。

面对这样的惨状,既没有逃也没有避而不见,可以说这难能可贵。

这是巨大的意志力。可是不久前接到电话,在外面讲完回来的神狩屋在看到杵在那里的幸三的背影时有些烦恼,在脑中思考该不该将刚才电话的内容告诉他。

「……抱歉,情况紧急」

但是这件事,显然不说不行。

神狩屋准备把事情说出来。要告知的对象是幸三……以及在附近神情不悦的群草。

群草先开了口。立刻理解要点。

「……出什么事了?」

「…………」

而幸三仍旧一脸茫然的望着与自己关系要好的一家人的悲惨下场,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去。

见状,神狩屋顾虑起来,皱紧眉头。

但是他没有选择,只能据实相告

「我们留下的那边,发生了问题」

「……」

群草表情颦蹙,幸三则是不得要领的样子。

神狩屋接着说道

「对不起,群草先生,请把车借我一下。不知什么原因,牧子精神错乱用菜刀刺伤了白野的胳膊…………把千惠塞进车里,直接朝这边来了」

「你说什么!?」

2

三木目源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事情。

在医院的诊察室中,三木目与护士被提心吊胆的气氛包围着。那天的海部野志弦,露出非常平稳的笑容。

那是引荐志弦偷偷出院,过去半年的时候。在那之后也住过院,也以此前相同的频率继续做着定期检查。就在这样的某一天早晨,三木目在问诊前读上次的检查结果的时候————下意识的发出低沉的声音,戒烟烟嘴从嘴里掉了下去。

「……你。怀孕了啊」

然后在问诊的时候,三木目压低声音这样告知志弦。

三木目和护士在问诊前已经知道了检查结果,他们的担忧、愤怒、尴尬,让诊察室里的气氛绷得很紧。

对察觉到气氛不对而面色疑惑的志弦传达这件事之后,志弦最初是惊讶地微微张开眼睛。紧接着,她的行为让三木目和护士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露出像花儿一样幸福的微笑,轻轻地鞠了一躬。

「是这样啊……做检查顺便就知道了呢。谢谢」

「混账!谢什么谢!」

三木目下意识的怒吼起来。

「怎么可能生得下来,心脏会保不住的!我可不是让你做这种傻事才帮你的!」

三木目全然不顾自己粗暴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医院。

他气得发抖。他至今为止一直都想尽可能的为志弦续命,倾尽了全部力量。他对于力有不逮的方面,期待通过提高志弦的精神状让病情有所好转而提供协助,但不曾想到,自己的期待竟然以这种最糟糕的形式被辜负了。

很显然,之后的处置不论偏向哪种方向,志弦的生命都会大幅缩短。

岂有此理,这是在增加救不活的人数。

三木目的怒火已无法轻易平息。

愤怒的矛头,理所当然的也指向了另一个人。

「鹿狩那混账究竟搞什么鬼,下班之后把家伙叫来!!」

三木目对身在他处的人大发雷霆。

三木目下定决心,一定要揍他。雅孝可能是危机意识不足,可能是管理不足,总之他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在杀人。

把志弦交给那个愣头愣脑的男人,完全错了。志弦看到一边思考着这些一边怒吼的三木目,笑容多了几分寂寥。

可即便如此,志弦依旧维持着微笑,平静的对三木目说道

「对不起,医生。不过……雅孝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

「因为我想要这样,对他撒了谎」

「!?」

「我想雅孝他,对这种事根本想都没想过」

说完,志弦呵呵一笑。三木目感觉头上被泼了盆冷水。

「什么……!?」

「因为,我想将常人能够体会的幸福,全都感受一遍」

三木目无言以对。志弦有些害羞,可还是对三木目说了出来

「恋爱、结婚、生子。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全都做到,但我想尽可能的去体会。雅孝也对我说,只要两人能够创造的幸福都会给我。可是,如果对他说我要做到这种程度,他一定会反对,所以我撒了谎。我不想让他知道」

听完这番话,三木目犹如虚脱一般靠在了椅背上,用手捂住眼睛,奋力地仰起头。

「你怎么能这么做啊,傻丫头……」

「呵呵,也对呢。我只是说说看」

志弦平静的微笑着。三木目深深的叹了口气,以疲惫不堪的语气向志弦通告

「总之,你今天之内就回医院,要重新住院。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讨论今后的事」

「哎,事情果然变成这样了呢……」

「废话。跟你相处了那么久,可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你这丫头竟然会有那种想法」

「是啊,我觉得很对不住医生。对不起。我以前都在装乖,可是临终之前,我不想再装下去了」

「谁会让你死啊,傻丫头」

听到三木目粗暴的话,志弦好像很开心,好像很炫目,又好像很寂寞的,灿烂的微笑起来。

「……那么,我回家去收拾东西」

志弦平静的说道。

「我把事情告诉他,让他一起回来」

「可别逃跑哦」

「不会的,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情没做完」

说完,志弦笑了起来。可是,这是三木目对活着的志弦,见到的最后一眼。

他不该放心志弦所说的话。志弦在那之后,翻过与雅孝同住的沿河公寓的窗户,跳进了下面的河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想过很多次,或许我就是那么不适合做医生。那个时候,我非常非常认真的想过。我很干脆。不过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到头来又干回了医生这行……」

三木目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这样说道。

苍衣在行驶中的车子里。三木目将开来的大型旅行车的后排座位放下,让雪乃躺在了一块平坦的区域,苍衣就在雪乃身旁。

苍衣又穿上了那件袖口沾满血的衬衫,坐在车里。飒姬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然后苍衣和雪乃所在的后部区域的角落,一位穿着古董娃娃一样的衣服,好像人偶一样的少女,正抱着兔子布偶,惺忪的睡眼直勾勾的盯着身旁的绘本。

少女是夏木梦见子。

最初在车里面看到她时,苍衣吓了一跳,可是听完飒姬说没人照看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之后,也就认同了。

就这样,载着五个人的大型旅行车行驶在夜间的乡间小道上。

哥特萝莉打扮的雪乃躺在后面,漆黑车内的附着香烟味道,再加上沉重的气氛,俨然就是一辆运送少女尸体的灵车。

「……所以我才不想来啊」

然后,三木目的话让车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我自然没脸去见海部野先生,也没脸面对夫人和志弦的妹妹。跟你讲了这些话之后,我也没脸见神狩屋那家伙了。真的有必要过去么?」

「是」

三木目嘴里叼着没有点着的香烟,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苍衣的回答斩钉截铁。

苍衣向三木目问了苍衣所不知道的神狩屋的事。

那个人是千惠的姐姐,神狩屋的未婚妻,关于他们的相遇,她的人,她的家庭——周围的事情。对于这些事情,苍衣好几次想问,却都没对本人启齿。

这是从这个<泡祸>来考虑,欠缺的一块拼图。

这是苍衣的<断章>所必须的,达到『理解共鸣』的必要途径。

苍衣把背靠在货车的内壁,看着睡着的雪乃的脸,严肃地向三木目问道

「于是——这就是神狩屋先生的<泡祸>么?」

苍衣问道。以没有波动的表情,没有波动的声音。

三木目答道

「我才不知道你们那些专业用语是指什么。只是你想知道,我就把事情告诉你罢了」

三木目的声音很粗暴,很严肃。

「啊……对不起」

「我并没有生气」

「呃……那么,刚才的问题不算。还有后续么?」

「有」

三木目用发自内心觉得讨厌的声音,这样回答苍衣。

3

志弦投入两侧用混凝土硬化后修成水渠的河中自尽,遗体顺着水渠流进大海,在几小时后被发现了。

尸体的发现地点在距离海港有一段距离的一个礁石的淤水处。志弦的遗体面朝下方,美丽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散开,漂浮在充斥着静谧的淤水处。

从公寓的窗户跳下去到掉落河中的过程中,志弦的身体与建筑物和混凝土的河堤撞过很多次。发现了好几处血迹。然后在海中发现志弦遗体的时候,她全身到处都是损伤。

骨骼脆弱的手臂发生骨折,挫伤和大小擦伤覆盖了身体近一半。

然后很奇怪,不知是怎样的情况,嘴里的“舌头”完全没有了。

据说通报和发现都比较早。

最开始察觉到志弦跳楼并报警的人,是雅孝。

当时在城里当培训班讲师的雅孝,在上午将志弦送上医院派来接人的车之后,自己则开始准备制作讲义等工作。然后照平时来看,诊察完毕的志弦会在下午回到公寓,与之错开的雅孝会去上班,两人在进行诊察的日子里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志弦会做一顿拙劣的晚饭,等待工作结束后很晚回来的雅孝。

可是这一天,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准备回来的迹象,于是三木目对感到怀疑,在傍晚给雅孝工作的地方打了电话。然后接了电话的雅孝得知了检查结果等情况后大吃一惊,连忙赶回公寓。

但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因为三木目打来电话的时候,培训班正好在上课,上完课之后听到传话,雅孝还去了趟医院。

当时雅孝没有手机。

可是之后,雅孝将对这个仅仅出于单纯的经济原因而作出的琐碎决定后悔一辈子。

……回到公寓的雅孝所看到的,是朝着河那边敞开的窗户。

然后桌上放着盖了保鲜膜,还温热的,刚刚做好的晚饭。

换而言之,如果雅孝有手机,在上课的时候也带在身上,在回到家的志弦比平时更早的着手做晚饭,做好之后并盖上保鲜膜,从窗户跳下去的这段时间里,兴许就能够赶上了。

察觉到情况的雅孝连忙报了警。

可是在报警的几小时后,正在搜索的警察接到了市民的通报,在海上发现了志弦的遗体。

在此前后的事情,雅孝基本不记得了。

在他看到志弦从海上运过来的样子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

雅孝张开双眼,除了志弦一动不动的身影在扩大,他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他变得就好像肺部痉挛一般,吸入一大口气,随即将气直接屏住,如同喘息一般呼吸困难。

雅孝感觉,心口的东西被榨得一干二净。

他感情已死。感受到心口的东西被挖掉的痛苦。

除了痛苦之外,现实感也好,感情也好,思考也好,全都死去。

能够记住那个时候的事情,全靠这些边缘角落残留的感情,以及那时候看到的诸多情景,犹如映在胶片之上的朦胧的散碎记忆。

被放上担架的志弦的遗体。

抱住遗体嚎啕大哭的牧子和千惠。

一见面就被幸三痛揍。然后幸三正要把倒地的雅孝抓起来,却被三木目医生和警官们一边怒吼一边架住。

雅孝没有被揍时疼痛的记忆。

那些就好像不属于他,是一堆没有现实感的记忆。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甚至无法让他流出泪水。心口的东西被绝望剔了个精光。

他在一切结束以前,只是像根棍子一样杵在那里。

他被警察带到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事情,但问了什么,怎样回答的,雅孝完全记不起来。

有的,只有身体里被完全掏空的空虚。

在这几小时的时间里,雅孝————无疑在发狂。

…………接着

一切结束得到解放之后,到了深夜,雅孝终于回到了那间漆黑的公寓。

嗙嘡,门应声关上。在充斥空荡荡的大小房间的黑暗之中,这个声音空洞的回荡,继而消失。

走进屋子打开灯后,老化的荧光灯发出喳喳的响声眨了起来。

随后,感觉灰蒙蒙的、冰冷的光线,朦胧地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屋子。

屋子里空空荡荡。

雅孝在玄关慢慢吞吞的脱掉鞋,踩过厨房的冰冷地板,走进屋子。

警察进入调查过,盥洗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墙上的镜子映入眼中。灯没有开,盥洗间昏暗的镜子中,模糊地照出雅孝那张失魂落魄,死人一样的脸。

「………………」

雅孝身体很沉重,可就连这份沉重也没有现实感。

没吃晚饭,但完全不觉得饿。

不过,喉咙非常干渴。

雅孝慢吞吞的踩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狭窄的厨房,在冰箱前面蹲了下去,打开门在里面寻找喝的东西。

他找到了一盒牛奶,直接往嘴里灌。

由于嘴唇和喉咙动作迟钝,牛奶从嘴角流出来,滑过脸颊。

意识的运作也很迟钝,所以雅孝没有在意,慢慢将牛奶咽下,用袖子擦掉流出来的牛奶。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雅孝察觉到,他接到电话后飞奔出培训班,之后演变成了躁动,而这是他缓上的第一口气。

此时,那个东西忽然映入眼中。

面前的冰箱中,放着贴了保鲜膜的,装炖肉的盘子。

这是雅孝回来时桌上放着的,志弦做的晚餐。雅孝模模糊糊的回想起来,这是在报了警准备出门的时候收进冰箱的。

在凝结出水珠的保鲜膜下面,是咖喱炖肉。

从未做过菜的志弦,最开始做了面向初学者的咖喱。然后她头一次扬言自己扩展了专长的时候,做出来的就是咖喱炖肉。那个时候,雅孝哈哈大笑。

之后,咖喱炖肉就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玩笑之一。

咖喱炖肉在冰箱里,孤零零的。

回忆复苏了。

随后,在雅孝之前变成空洞的胸口,完全死亡的感情————悲伤、愤怒、绝望、无法消解的愁苦、丧失、罪恶感、悲叹、悔恨、无力感、苦厄、自我厌恶、冲动、憎恶、自弃、还有悲伤、悲伤、悲伤————一并在空荡荡的心口喷发、四溢、翻滚,泪水、呜咽、呻吟如决堤一般,然后咆哮如爆炸般满溢而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雅孝在冰箱前蹲了下去。他蹲着,吼叫,抓挠地面,泪如泉涌。

好似狂热的悲叹从胸口窜上脑袋,将他的内在完全改写。悲叹火热、苦厄、黑暗、而且赤红。

在眼前,在头脑中,染成一片鲜红。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任何预兆。不曾察觉。太过突然。直到上班离开公寓的那时候,都不曾怀疑这将是一如既往一天。

就算出了什么事,应该也是疾病方面。

在至今为止的生活中,那种情况也有过好几次。那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雅孝应该是将那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生活中不断的摸索平凡的幸福,慢慢走了过来。就算他们的一切就是平凡质朴的生活,那也应该是两人竭尽全力创建起来的。

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让志弦干出这种傻事?

是我的错么?我错在哪里?雅孝毫无头绪。这件事抹消了一切,将他打入无底的绝望。

太过突然的,死亡。

完全找不到缘由的,死亡。

绝望的记忆飞快地重现。在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没有表现出任何征兆跳楼自杀,那份恐惧和绝望化作无比深刻而沉重的枷锁,从心灵的底端再次浮现。

又来了。

那个『死亡』又来了。

又是没有提到任何理由,真正珍惜的人死去了。

没有商量,没有告别,连让人懊悔的头绪也没有,真真正正珍视的人,以叫人无法认同的形式,在触之不及的地方死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所有人把我蒙在鼓里独自就选择死去?

为什么对那么珍惜你的我什么也不谈就选择死去?

明明或许能够帮你一把。

明明想要帮你一把。

为什么……?

雅孝胸口发紧。绝望与激情让胃脏翻腾。

可是呕吐感纵然激烈,空空的胃袋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只有痛苦从胸口上升,接连不断的化作悲痛的叫喊从喉咙喷吐而出。

一个小时过去又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又是一个小时。

雅孝大叫,哭泣。膝盖顶在冰箱前面,蹲在地上,指甲抓挠地板,嚎啕大哭。

然后,近似叫喊的声音渐渐疲惫,变成哭声。哭声之后慢慢耗尽气力,变成长长的呜咽。

呜咽,比一切都要漫长的持续着。

最开始是在半夜,一直持续到了微微天亮。

恍如永远持续下去的强烈悲伤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耗尽了。

对志弦的死所感到的悲伤耗尽了,这件事让雅孝感到绝望。但强烈到让他哭出来的感情已经完全削磨殆尽。

在微薄的晨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开始听到鸟叫的时候,雅孝站了起来。

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他感到了饥饿。

然后,他虽然对这个时候还会觉得饿的自己感到厌恶,内心却没有残留能够化作明确的感情形式的东西。

「………………」

雅孝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想到,要吃些什么。

眼前是装着咖喱炖肉的容器。

冰箱敞开放置了好几个小时,咖喱炖肉已经变成了室温,孤零零的放在冰箱里。

这是最后的晚餐。

雅孝带着黑暗的思绪,将它拿了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加热之后放在了桌上。

雅孝撕掉保鲜膜,咖喱炖肉的味道伴着热气升腾起来。

这是习惯的亲切味道。想到这是最后的一顿饭,雅孝觉得应该将它一扫而光,然而再次哭了出来。

雅孝一边哭,一边舀起勺子,送进嘴里。

味道的掌控很糟糕,很难算作炖肉。

志弦舌头有些怪,味道的控制总是有些古怪,尽管每次都出错,但直到最后也没改过来。配料的口感也很糟。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志弦能够亲手做菜非常棒。比起最开始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是,她做的菜已经无法继续进步下去了。

雅孝哭了起来。泪水一边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一边把炖肉送进嘴里。

一边快要分辨不出味道的哭着,一边吃下去。雅孝很难过。炖肉的温度和营养在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扩散,这让他最为悲伤,最为难过。

然后,在炖肉的盘子见底的时候。

雅孝突然察觉到。勺子碰到盘底的感觉没有原本的那么坚硬,很奇怪。

盘底贴着什么东西。雅孝尝试用勺子将那个东西从盘底剥开。

只见用塑料袋包着的薄薄的什么东西,用透明胶带贴在咖喱炖肉的盘底。

那个看上去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不,看起来是一个折起来的信封。

「……!」

雅孝心跳加速,连忙将那个东西从炖肉的盘底剥下,用颤抖的手撕破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信封,拆开只写着「致老师」的信封。

*

————致老师。

天空,是那么的蔚蓝。

您现在一定在这扇窗户外面的天空下的某个地方工作吧?

今天我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明白我朝思暮想的愿望实现了。

我被三木目医生臭骂了一顿。这也难怪呢。因为这么做无疑只是在缩减自己的寿命。

三木目医生对我发火,说他不是为了让我做这种事才帮我们的。

我想您也一定觉得很生气。

那个时候我撒了谎。对不起。但是,我想要在我这段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死心和空虚的生命中,得到现实的感觉。

这是我的任性。

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的心,还有身体,现在都被强烈的现实感充实着。

所以,虽然觉得这一定很难,但我还是希望您也不要后悔,不要责备自己。对不起。

我最喜欢的大伙,谢谢。还有,对不起。

我最喜欢的您,谢谢。还有,对不起。

但愿我最喜欢的您,不要讨厌我最喜欢的大伙。

但愿我最喜欢的大伙,不要恨我最喜欢的您。

和您一起逃离一切,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开始生活,我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就好像普通的夫妻一样,与您在一起度过的时光。

就好像普通的夫妻一样,做好菜等您回来的时光。

都是属于我最幸福的时光。

您讲的故事总是有些难懂,但我喜欢上了您双眼焕发神采,讲述故事时的表情。

我会一边想象您会摆出怎样的表情吃我做的饭,一边站在厨房里。做菜的时光,非常幸福。

我做菜的水平有没有好一些了?

感觉要是这么问您,您一定会伤脑筋,不过您不会做菜,真是太好了。就算以前没做过什么饭的我也能像一位出色的太太一样大显身手,真是叫人开心的失算。

谢谢您,对不起。

好不容易和您一起逃了出来,可完全没有找出希望的曙光,对不起。

然后,我为了真切的感受自己活着的最后的幸福,犯下了更加深重的罪孽。请原谅任性的我最后的任性,请原谅背叛大家的我最后的背叛。

不,不用原谅我也没关系。

就让大家把我当做一个过分的女孩,一个只会添麻烦不知感恩的女孩,早点忘掉我这个碍事鬼,取回平凡的幸福吧。

希望您把我当成一个过分的女孩,一个把您骗得团团转,不可原谅的女孩,永远不要忘记我。然后,希望您能够原谅,确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过分的我。

对不起。

谢谢您喜欢上这样的我。

直到现在都没有好好地说出来过,但我好喜欢您。

我现在————将结束我的生命。

*

这是封遗书。

雅孝的手颤抖不已。

这究竟在表达什么?

雅孝无法理解。哪里都没写能够让人接受的理由。

雅孝只是在颤抖。信纸发出发出干巴巴的沙沙声。然后雅孝注意到,信纸还有一张。

一张写写着结尾的信纸就在后面。

再启。信纸上这样写着。

雅孝轻轻的翻开信纸。

简短的文章映入眼中。

*

————再启。

读到这封信也就意味着炖肉已经吃掉了吧。

我从名为医院的水缸里中出来,是一只已死的人鱼。虽然被您钓了起来,但我似乎无法成为八百比丘尼,至少让我成为人鱼吧。

请和我一起永远的活下去。

炖肉里的肉,是我。

*

「…………………………」

思考,刹那间停止了。

雅孝一时无法理解上面写了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在表达什么?

对了,那时候,警察说了什么?因为遭受打击而丧失现实感的那段时间里,被警察带走的自己,不是接受过等同于讯问性质的问话么?

记忆重现。对了,警察说过。

语气很强,是在问自己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警察说的是。

志弦的“舌头”是被菜刀一类的刀具割下来的。

在眼前,是扫空的炖肉盘子。

雅孝只是默默的俯视着那个空盘子。

「……………………」

隔了几秒钟。

然后

「唔呕……!!」

下一刻,雅孝按住嘴,哐!地一下,猛地向后反仰,从放置炖肉空盘的桌子旁推开。

「…………………………!」

雅孝反射性扔出的信,轻飘飘的落在了榻榻米上。

炖肉的盘子和信。雅孝用张大的双眼注视着这一幕,紧紧的捂住嘴,全身激烈的颤抖。

柜里面感到类似块状的异物感。

口中咖喱炖肉的余味,瞬间伴着涌出来的味道恶心的唾液在口腔内弥漫开来。

「唔……!」

胃袋一下子收缩起来,里面的东西向上推压。

没错,自己——————吃了志弦的舌头。

呕吐感涌到了喉咙上。

雅孝的身体剧烈的扭曲,趴在了榻榻米上。

「……唔…………呕…………!」

身体、本能,豁尽全力的拒绝接受装入胃里的东西。混着咖喱炖肉味道的讨厌“味道”从喉咙下面弥漫开来,但几乎要从喉咙蔓延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好像被大坝拦住一般,停了下来。

空有严重的呕吐感在一味的扭动喉咙。

「……啊噶……」

雅孝终于抵抗不住呕吐感,讨厌的“味道”与唾液流入口腔。

这样的情况更进一步摧残胃脏,但涌上口腔的,只有那个“味道”以及更为强烈的呕吐感。恶心的感觉阻塞喉咙,无法呼吸。

雅孝嘴巴大张,趴在榻榻米上。

肺里面被挤空,头脑因缺氧而变得一片空白,产生耳鸣以及脑袋仿佛被勒紧的头痛。

随后,雅孝的视野暗了下去,意识转眼间在痛苦中变得稀薄,被缺氧的白雾所吞没,沉沦,继而消失。

「……就是这样。正好那天晚上,我去了那家伙的公寓」

三木目淡然的说道。

「我辞掉了医院的工作,顺带想去看看那丫头在突然做出那种傻事之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

「去了之后,里面一片血海,榻榻米完全被血覆盖,一点都没露出来。简直惨绝人寰。闻讯赶来的那家伙的父母已经浑身是血的死掉了,那家伙在血泊之中想要自杀,拼命的用菜刀向自己全身狂捅。

后来听说,雅孝的父母用专程带去的菜刀想在雅孝面前以死相逼,然后相互误捅了对方。本来那丫头那样的死法就让他承受不住,这样一来就使他完全崩溃了吧。总之,那家伙就是那个样子……我完全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轻生。再怎么说,我也是当过医生的人,我也觉得他已经没救了。毕竟,从手到脚再到肚子,除了后背之外,全都被他捅得乱七八糟。

那家伙就像把人剁成了碎肉一样,『别做傻事』这种话根本就苍白无力,喊救护车也无济于事,不过……」

此时,群草和<丧葬屋>似乎赶到了那里。

三木目嫌麻烦,之后的事情用「发生了很多事」一句带过。

苍衣也没有勉强再问。三木目讲的事情显然与这次的<泡祸>没有关系。

总之,据说以那件事情为契机,神狩屋暂时由群草的<支部>收留。

于是就到了现在。

三木目的话到这里就讲完了。

可是苍衣仍旧没有理解这个<泡祸>的构造。

「…………」

总之苍衣听到这里,确信的只有一件事。

现在发生的<泡祸>不是神狩屋过去的<泡祸>复发,而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神狩屋的故事没有关联性,是单独谢幕完结的故事。感觉并没有留下发展成为现在这种现象的余地。

既然如此,神狩屋就从满足<潜有者>条件的名单中排除在外了。

事件的背景基本清楚了。可是还没有“掌握”的感觉。

就在苍衣为求解惑深思熟虑的这个时候,在眼前睡着的雪乃,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苍衣被表情颦蹙无言起身的雪乃吓了一跳,向雪乃叫起来

「雪、雪乃同学,要不要紧!?」

「很吵啊。脑袋嗡嗡作响,给我安静点」

雪乃对苍衣扔下一句不久前似乎也说过的话,手扶住额头。

「啊,对不起……」

「…………换做一般情况,你就被我杀了。话说,我们是不是没有加入到这个<泡祸>中去?」

苍衣道歉。可是雪乃对此不加理会,摸了摸残留在自己脖子上的掐痕,咳了两声后,一边整理乱掉的前襟,一边低声说道。

「嗯……大概没错」

「运气不错呢」

雪乃昏暗的眼睛盯着脚下,说道。

「是啊……」

「不过正好。不管是从外侧还是从内测都没关系,我们要做的是击溃<泡祸>。我一定要让<泡祸>知道,留我一命将铸成大错」

雪乃低沉的说道。她无疑相当的愤怒。对雪乃而言,同<泡祸>的战斗,就是与绝对没有和解余地,不共戴天的敌人之间的相互厮杀。而且很容易想象,雪乃输掉却被放过一条生路,这对雪乃作为<雪之女王>的骄傲是沉痛的伤害。

『我也很不满』

接着,从虚空中冒出的声音插嘴进来。

『就算被那种半吊子的憎恨杀死也无爱可言』

随同话语一起,一位摆动着漆黑装束与头发的半透明少女,与雪乃重合一般站在了抬起上半身的雪乃背后到驾驶座之间。

「……姐姐」

『多小心一些……雪乃。如果是那样的死法,我会很伤心的』

风乃的声音和表情中带着忧郁。

『我啊,希望作为我可爱分身的你被更多更多的爱所环抱。希望让你面对万劫不复的憎恶,然后死去。所谓的憎恨,与爱的火焰相同,但颜色变换更为激烈,是用将对方燃烧的形式来表达的爱。我想让你体会到,灼热的爱充满心灵,在灼热的爱的环绕下死去的喜悦。那种好像绊脚石被人踢开一般的死法,毫无爱可言』

风乃悲从中来地说道。

仿佛在爱中融化的甜腻声音,甚至让旁听的苍衣恐惧不已。可是雪乃对风乃这样的话态度冰冷。

「我对姐姐的戏言不感兴趣」

雪乃说到。

「不过,我的憎恨被无视让我很不开心。我一定要让<泡祸>回头看我。在这个<噩梦>中,虽然被当成了临时演员,但我一定要让<泡祸>知道,谁才是登场人物中真正该恨的,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雪乃再次以不会让伤口炸裂的程度,向和苍衣一样由三木目重新打上了绷带的左手施加力量,紧紧握住。

「……」

苍衣表情复杂,注视着这样的雪乃。

可是此时,雪乃的台词之中突然有什么牵动了苍衣。

——登场人物中真正的……?

牵动苍衣的,是这句话。

然后在被牵动的瞬间,以此为契机,苍衣头脑中的拼图重新组合成了另一张构图。

「啊……」

随后,他看到了另一幅布景。

那是苍衣此前一直都没有思考过的视角。

注意到并理解到的这一刻,与那个所产生的共鸣如排山倒海般灌入苍衣的意识。苍衣不禁嘀咕起来

「就是这个……」

「!」

雪乃抬起脸。

风乃看看苍衣,眯起眼睛。

『……居住在你内心带来毁灭的女孩子,找到了让这个<噩梦>醒来的钥匙么?可爱的破坏者,<梦醒的爱丽丝>』

「……」

风乃开心的说道,苍衣一瞬间噤若寒蝉,但立刻抬起脸,朝着风乃那边的驾驶席说道

「……呃、那个……请快一点。所有人都有危险。危险的大概不只是神狩屋先生。现在正在发生的<噩梦>一定不止这么简单,规模远远超过之前——搞不好整个镇上的人都会被卷进去,造成牺牲者的数量可能会非常可怕……」

4

「牧子……千惠……她们没事吧?」

「……不清楚」

雅孝只能回答这些,任何安慰都已苍白无力。

「……我果然应该留在家里么?不该纠结那种好面子的使命感,到这里来么?」

「什么也别说了」

「我好后悔……难道又是白忙一场,什么也做不到么?」

「……」

「老天爷,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女俩平安无事啊……」

「…………」

幸三嘟哝着,神狩屋只是回以沉重的回应。

「…………是啊」

现在,雅孝和幸三两个人乘着群草的老旧客货两用车,向连接寺庙的林间小路折回。

驾车的是幸三。在出发的时候,是幸三主动要求自己来驾驶的。

雅孝有执照,却是个没有车的挂牌司机。幸三的提议可谓是雪中送炭,另一方面也让雅孝对诸多问题产生不安,不过只看幸三现在的样子,雅孝觉得这是一种正确答案。

幸三一边不时吐露出不安与后悔,一边开车。

如果不让幸三开车,在没有任何事情能为他排解忧患的状态下将他置之不顾的话,他不安的精神状态或许没办法轻易平复。

幸三直直的盯着前面,在没有路灯七歪八扭的漆黑森林中,以稍稍令人焦躁的速度驾车前进。从苍衣打来的那通电话可以判断出,牧子很可能朝这边过来了,而且无疑处于精神相当错乱的状态。雅孝虽然怀着中途或许会造成事故的不安,但还是冒着错过的风险,与对方迎面而去。

必须要尽快将她们找到。

虽然没有向幸三提及,但最糟糕的情况并非单纯的精神错乱,而很有可能是在<泡祸>的作用下造成了致命性的影响。

本来的话,将幸三带到这种地方来就已经很成问题了。

然而遗憾的是,雅孝对牧子的车并不了解,一个人在路上很有可能会看漏。

雅孝对车不感兴趣,无法区分车的种类。

而且他有喜欢沉思的毛病,注意力长期处在涣散状态。

尽管是个让人为难的借口,但为了防止灾害无谓的扩大,让有关的人聚在一起才是硬道理,而带上幸三正好符合这一点。

综合考虑完后,雅孝坐在气氛凝重而绷紧的车内副驾驶座上,一边对幸三的呢喃进行回应,一边目不转睛注视着行进方向。

行驶在黑暗阴森的林间小路上,只能看到一棵棵枝杈像手臂一样延伸的树木并立两侧。

车内的气氛给窗外看到的林间景象更添了几分阴郁,变得毛骨悚然。

行驶在这样的路上,车灯的光线如同砍伐森林一般照亮前路。

纷纷被照亮又纷纷化作暗影的树木,枝叶看上去仿佛正蠢蠢欲动,影子如同侵蚀注视这一幕的车中之人的内心一般,投了下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被阴森气息侵蚀的车内,幸三呢喃起来。

「这是报应么」

「不存在那种事」

雅孝答道。

「不,且不提所作所为……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是啊。你不相信灵魂也不相信神明啊」

「是的」

雅孝颔首。

过后,幸三的样子有些犹豫,沉默了一阵,不久微微的张开嘴。

「是么…………既然如此,如果志弦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没有发生那种事情的话,在结婚的时候,那个,怎么说呢。仪式不会在神的面前,而是会在人的面前进行么……」

「…………」

雅孝不禁一时沉默下来。这或许是幸三对情况不同或许会成为自己儿子的雅孝,全力以赴绕着弯想要和解的话。

「………………这可不好说呢」

察觉到这一点,一阵沉默之后,雅孝简单的嘟嚷了一声。

幸三听到雅孝的回答,好像松了口气,回应道

「啊……是么。你对传统怀着敬意呢」

「是的,也有这个方面的因素,不过……」

雅孝回答

「那个时候——我还和许多人一样,相信神佛,相信有死后的世界」

「…………唔」

幸三沉默。他明白雅孝这句话的背后包含了“那起事件”,所以害怕继续问下去吧。

「是么……」

幸三沉默。

但是幸三这次沉默并非中断对话的沉默,而是在犹豫该说什么,怀着顾虑的沉默。

不久之后,沉默散去,幸三开口了。

他的声音与之前截然不同,声音压得很低,夹杂这迷茫,不像幸三的语气。

「雅孝…………可能这话不该对你说……」

幸三斟酌选词一般,说道。

「……是什么?」

「不……说出来也没关系吧。你不需要去相信……我只是说出我所目睹的事实,希望你不要笑。其实,我在不久前——好几次看到了志弦」

「…………!!」

雅孝情不自禁的看向身旁的幸三。幸三手握方向盘,注视着正前方,没有去看雅孝,继续说道

「那可能是我的幻觉,你就随便听听吧…………我在家里,看到了肥皂泡」

「…………肥皂泡?」

「啊。就是在那个里面……」

幸三说到这里的时候,车穿出了森林,车灯的光线霍然照亮森林边界一带。

随后,对话中断了。岂止如此,是断绝了。

首先,车灯照出了被抛到路上的车的零件。接着,直接顺着车灯的光线前面看去,只见一辆白色轿车撞在了海岸附近的树上,从发动机腾起浓烟,停在了那里。

「……!」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幸三的表情绷得非常可怕。

「牧子!!」

雅孝此刻明白了,出事的车正是牧子的。

幸三连忙打满方向盘,直接以近乎侧滑的势头靠近出事车辆。然后,他连火都没熄就松开了安全带,跌跌撞撞的冲向了外面。

随后,在茂密的森林那一边,露出一片小小的沙滩与漆黑的大海。

海涛与海风奏响的沉重的遥远的海的声音,从树林的缝隙中传到了镇郊的道路上。

风中混着鲜明的潮汐味道。可与此同时,似乎从事故车辆的发动机散发出来的焦臭味道将潮汐味道掩盖下去,扩散、并充满附近的空气。

事故车辆近乎正面撞在了路边的树上。

装入发动机内部的发动机盖部分已经压瘪,车的功能停止,不过车体其他部分几乎没有受损,但看上去从里面完全无法开关车门。

看样子是因为脱离道路后行驶了相当长的距离,速度与冲击力都大幅衰减。

可是站在这样的事故车辆前面,幸三甚至忘记呼喊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茫然的,无所适从的杵在跟着他从车上下来的雅孝的面前。

「…………………………!!」

在他眼前,是瘫坐在车旁的地面上,嚎啕大哭的千惠的身影。

可能因为她强行走过路,或者被拖着走过路,抑或是因为车祸,她脚上松开的绷带上,渗着血。

然后双脚鲜血淋漓的她,如今似乎逃出来了,身体离开了名为事故车辆的铁箱。可是在开裂的四方形窗户中,本来有人的空间却完全不见人影,连内部车顶都被血色的泡沫塞得满满当当,车窗玻璃之内只能看到一公分,景象惨不忍睹。

混着头发的血之泡现在依旧在腾起泡沫,蠢蠢欲动,塞满了车子里面。

覆盖整面车床的大大小小的泡从内测泛滥,如同鲜活的脏腑暴露出血淋淋的断面,噗咕、噗咕地应声蠕动,从门的缝隙间推挤喷出。

从门的接合缝隙中漏出的泡,像鱼卵一样连在一起,滑过白色的车体留下污迹,继而掉落。好似人体腹腔内空气被捣烂的讨厌湿响,伴着最理想的厌恶感觉,从车内模糊不清地发出来。

塞满车内的,是将人类融化后冒出泡沫的可怕物体。

牧子的车塞满那种可怕物体,撞在树上已经熄火,化作了噩梦一样的棺材。

千惠在车前蹲着,不住的抽泣。

车主牧子的身影,哪里也找不到。

「牧……子?」

幸三在那个物体与千惠面前,终于挤出了声音。

「千惠…………妈妈…………怎么了?」

千惠发出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她……」

幸三又问了一句。千惠没有回答。

可是到了这一步,幸三终于承认了眼前的状况,摇摇晃晃的走近牧子的车。

「在、在里面吧?妈妈在里面吧?」

他用颤抖的声音一次次地向千惠确认。

可是千惠没有回答。幸三的嘴唇发颤,可还是一点点的靠近牧子的车。

「喂,雅孝,帮我一把。必须救她……」

「…………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打开哪里?驾、驾驶座么?」

幸三好像在冷静的采取应对措施,可他的举止已经支离破碎。看到这样的幸三,雅孝思考着该如何是好,但总之上前阻止幸三。

「等等,别碰……」

然后雅孝一边说,一边走向靠近事故车辆的幸三,从千惠身旁穿过的时候。

「……咦」

噗唰

侧腹突然被菜刀从下面奋力的刺进了肋骨内侧。

铁的触感贯穿皮肤,割开肚子里面的东西,沉重的疼痛与苦厄深深地钻入内脏里面。强烈到抹消意识的痛苦在身体内弥散开,被刺穿的腹肌惊觉地收缩起来。雅孝的嘴里漏出如同空气被挤出去的声音,但紧随其后,血的味道从喉咙下面涌了上来。

力量从脚下消失,在体重的压迫下一个踉跄,膝盖贴地。

雅孝刚准备过去,千惠就好像撞上去一般,用手中的菜刀奋力刺向雅孝用膝盖撑起的身体。

「……妈妈……妈妈说了。只要姐夫一死,全都会结束的吧?」

千惠一边哭,一边抬头望着雅孝,说道。

雅孝没有回答。雅孝的身体如同被千惠推倒一般开始倾斜,插在身上的菜刀像杠杆一样挖到内脏,从腹腔底部逆流而上的大量血液抢在说话之前从嘴里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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