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时分。
「……听好了,除了我之外,不管谁来也别开门,别回答」
勇路手搭在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的公社玄关门上,注视着一脸不安看着他的小爱,这样说道。
「……嗯……」
公社从宽敞的房门进去,隔着一扇门,后面直接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宽敞集会间。在背靠空荡房间的深邃黑暗的内门旁边,一身睡衣的小爱站在那里,听到勇路压低过的近似威胁的声音,怯生生的说道,点点头。
两名少女,瑞姬和小爱站在房门旁边目送勇路。
按照当初的预定到达这里的勇路从锁坏掉的窗户进入内部,从里面打开了玄关的锁,将两名少女放了进来。
「我要走了,门要锁牢了」
「嗯……」
小爱央求一般看着勇路,对勇路的话重重地点点头。
勇路在这个公社藏了几个小时,之后勇路准备独自回到街上。
尽管怎么想也不觉得余热已经冷却,但勇路确信,至少这个地方不会被立刻发现。因此,勇路打算回到市区,进行藏匿的这段时间里所无法进行的联络与侦查。
「我接下来要去给东海林和远屋打电话」
勇路说道。
此前勇路事先做好准备,用瑞姬的手机给自己家打过电话,也让小爱给家里打了电话用要外宿当幌子搪塞过去,但果不其然,瑞姬懈怠充电以致显示的剩余电量的令人堪忧,因此暂时不再使用。
现在的状况必须也跟东海林凛和远屋环解释清楚。
要求她们提供协助……或者是让她们逃跑,不管怎样,都要取得联系。
现在连知沙都也被杀了,极有可能所有有关的人都被盯上了。
至于小爱就不用说了。说不定,小爱已经暴露了,他们可能嗅到了小爱家的味道,设下了埋伏。
有必要看看情况。
如果让笑美他们知道有小爱这个人,而勇路在这个地方等下去的话,小凛和小环很可能在他们顺藤摸瓜之下被发现。
先看看情况,然后再给两人打电话。
只要来到车站附近就有公共电话。勇路在头脑中提取小镇的地图。
「……我想你们也明白,就算怕黑也不要开灯,知道么?」
勇路一边在头脑中制定计划,一边叮嘱眼前的小爱。
小爱很懦弱,勇路放心不下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因此,为了聊以弭平这份不安,勇路专程把瑞姬留了下来。
可是
「咦……」
小爱对勇路的嘱咐,就好像之前从没听过一般,惊呼起来。
听到小爱惊讶的声音,勇路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紧地皱起来。
「……喂,我在很久之前就说了吧」
「啊……嗯。我听到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勇路觉得,她只是出于不安,或者是没听清楚刚才的嘱咐才发出的声音。勇路和她相处很久了,勉强了解她这个人。就是因为她懦弱的举止和言行看起来很可疑,她此前的人生中才会吃数不胜数的亏。
「瑞姬,你也别忘了哦。记好了」
「……」
瑞姬一语不发,面无表情,轻轻地点点头。
虽说瑞姬听从了勇路的嘱咐,但勇路知道这起不了多大作用。
瑞姬有记忆缺陷,而且非常严重。要说一移开视线就放心不下的人,其实她也一样。
可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勇路怀着难以拂去的不安,还是下定决心,将手拿开了推着的玄关门。
「……我去去就来」
说完,勇路转过身去。
「嗯……嗯……一路走好……」
可是人都走出去了,背后还是没有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勇路转身瞪了过去,依旧站在玄关,呆呆的注视着勇路小爱总算注意到,连忙关上了公社的门。
「……可恶」
勇路骂了一声,注视公社的全景。
接近三分之一是消防仓库,能用的只有集会间和开水房的小小平房。但至少在勇路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隐蔽所了。
小镇几乎全是商品住宅,而这个地方距离最近的民宅也有一段距离,就算闹出什么动静,只要没开灯的话就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这里有水有厕所,大量的坐垫可以当被褥用,是个功能一应俱全的地方。但这终归只是身为男生的勇路从自己的视角所看到的感觉,但对于一个女生,而且是对体弱多病的小爱来说又是如何,勇路其实也心里没底。
可是,不能太讲究。
不管怎么说,现在正面临着生命危险。
勇路小心翼翼地确认过这个公社里看上去没有人,然后开始快步走离去。目的地首先小爱的家。然后去找以车站附近为中心分布的为数不多的公共电话。
可是勇路要去小爱家诊查侦查一次才能放松下来。
勇路其实很苦恼,问题在于之后要给小凛以及小环打的电话。
该怎么向小爱家解释,勇路完全找不到头绪。不管是解释还是警告都显得很可疑,现在这个情况,他完全不认为对方会接受他的说法。
一切事情都不能暴露,这让他心急如焚。
虽然在感情的驱使下以自言自语的形式透露给了小爱,但即便如此,对于以作为<骑士>得到认可为目标的勇路来说,将<骑士团>的秘密和盘托出姑且算是禁忌。
而且就算说了,这种好像漫画里面的情节,也很难让对方相信。
这一点也让勇路焦急万分。要讲<骑士团>的事情,小爱就算不会接受也会听话照做,但那两人就不一样了,根本不在讨论之列。
反观这种情况,由于已经夹入了正常的普通人无法信心部分,<骑士团>完全会被怀疑是捏造出来的。虽然过去也有共济会(注1),金色曙光协会(注2)等秘密结社实际存在过,但现在在世人心目中,秘密结社听起来就像漫画里面那种天马行空的东西。
勇路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焦躁与烦恼。
但即使被这些负面感情狠狠地揪住胸口,勇路依旧不会停下脚步,在夜路中不断阔步前行。
不论如何,也无法停下脚步。
不论是原地止步,还是向后倒退,都有可能将勇路他们之中的人引向“死亡”。
感觉有些潮湿的夜晚空气中,只有勇路的呼吸与鞋底发出声音。
然后是衬衫上挂着的安全别针所发出的碰撞声,断断续续地回响。
「……」
不久,几乎跑起来的勇路稍稍提升呼吸水准,穿过民宅稀疏没有路灯的黑暗道路,到达了进行开发分售的地区。
这条路在住宅区中还算宽,被路灯与玄关灯照亮,勉强能供两辆车交错通过。
昏暗的道路夹在背依漆黑天空的屋顶中间,在荧光灯的光线下被星星点点的照亮。在这条撒着人生活的光线与感觉的道路上,勇路独自一人,快步穿过。
从窗户能够看到透出窗帘的灯光,能听到漏出来的电视声音。
这是见惯,听惯的夜晚街道。可是现在,这里是敌阵。
目的地是小爱家。
到了这里,离小爱家已近在眼前,但不能够因此掉以轻心。周围可能布有眼线,笑美他们现在可能也在寻找勇路。
「……」
勇路从自己的衬衫衣领上取下了一枚安全别针。
对勇路而言,针是恐惧的对象。但经常将这些别在身上,是他随时都能够呼唤恐惧的,觉悟的象征。
尤其是在将针拿在手中的时候,这不再是单纯的象征了。
正确来说,勇路<断章>的启动条件并不是自残。虽然勇路也和其他很多<断章>一样,是通过汲取恐惧的记忆触发的,但勇路用针刺自己不仅仅是唤醒记忆,更能将几近失控的感情通过针扎之痛收束在一点上。
花些时间来熟练控制感情的话也不成问题,勇路为了能够迅速反射性地释放<效果>做过训练。
而安全别针就是达到效果的道具,是为了以防万一。勇路并不想随随便便地使用这种东西。
但对方也由不得他轻松。至少光看到傍晚的<雪之女王>,就会觉得相信那种半吊子的可能性是多么愚蠢。
「…………」
勇路将针尖剥离出来的安全别针拿在手中,无言地穿进住宅区内。
小爱家不远了。虽然小爱家的房子有侧门,但侧门紧紧挨着隔壁别的房子,到头来还是只能走正面。
勇路的目标是与那个房子邻接的唯一的路。
勇路没想过走近房门口。他打算从周围观察房子和能够监视外面大路的小巷。
万一房子被监视,靠过去就等于飞蛾扑火。
接近小爱家所在的区域,勇路让身体和意识紧张起来,慢慢减少呼吸。
他集中注意力,探查周围的气息。
勇路聚精会神地注视被电灯照得发白的灰色小巷,将意识向那另一头的黑暗、拐角的阴影、住宅的死角集中。
然后……
「……」
勇路将口中的唾液咽了下去,站在了一条三岔路前面。
他绕了一段路,戒备着来到了这里。只要再拐过这个拐角,眼前就是小爱家所在的那条路了。
从这个拐角向外窥视,能隐约看到小爱的家。
勇路露出紧张的表情停了下来。如果小爱的人暴露了,这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危险区域了。
勇路将背贴在旁边的混凝土围墙上,调整呼吸。
意识向拐角另一头集中。如果有人在监视,就要探查到监视的气息。
勇路隔着头发,感觉到混凝土的触感。从这堵混凝土围墙向外看去,视野的一端能够隐约看到紧挨着小爱家的那条路。
勇路竖起耳朵,集中意识。
至少能够感觉到路上没有人。
勇路一点点地动起脑袋,将视野缓缓转向小巷。后脑与围墙摩擦,头发发出滋滋的声音,围墙另一头的视野逐渐变大。
滋、滋
背部和耳朵贴在围墙上,向拐角窥视过去。
黑与灰的柏油路面上,洒落着玄关灯发白昏暗的光。
夜晚的道路以及围绕两侧的夜晚的住宅渐渐显露。勇路弯下头,转过脸,移动眼睛,然后更一进步旋转眼睛,侧目向外边看去。
眼睛转到了发疼的程度。
于是不久之后,熟悉的一幢幢房子之中,小爱隔壁家的房子开始进入视野的一端。
还差一点。再过去一点。
滋……
然后,目标进入视野。
随即————是异样感。
「…………啊?」
微弱的惊呼之声从勇路口中情不自禁地漏出来。
在看到目标的那一刻发现,那个房子与周围存在明显的不同点。是灯光。
房子一片漆黑。都已经这么晚了,然而视线一头看到的小爱家完全没有开灯,窗户和玄关都漆黑一片。
不在家?不应该啊。
刚才还给小爱家打了电话。在那之后,父母双双外出了?
对啊,只能这么去想了。
勇路如此心想,如此说服自己。
可是,不祥的预感仿佛化作寒气隐隐约约地萦绕在脑袋周围久久不散。
在头脑中闪过的东西,总应该最糟糕的设想。这是<骑士>的铁则。
在这里能做出的最坏设想,是什么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笑美已经在这里展开部署的情况。
「……嘁!!」
想到这里的一刻,勇路飞快地离开了围墙与三岔路。
应该立刻远离这个地方。
紧张瞬时在脑内扩散,伴随着像起鸡皮疙瘩一样的感觉,神经切换到了非常状态。
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与小凛和小环取得联系。不能让她们接近小爱的家。如果情况允许,还要尽量设法让她们藏起来。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思维在勇路的头脑中飞驰。
然后勇路为了逃离这里,背对小爱的家,转过身去。
可是————
「————找到了」
瞬间,心脏猛然一蹦。一股想要尖叫的感情喷涌上来。
「…………………………!!」
勇路朝着这个在寂静的夜晚空气中清晰地传过来的声音,刚一转过去——————只见黑暗的小巷中,昏暗的灯光下,一位穿着纯白色围裙的女性
嫣然的
微笑着
孤零零地
独自伫立在那里。
※注1:共济会最早出现于18世纪的英国,至今其已经遍布全球。共济会是一种准宗教的兄弟会,基本宗旨为倡导博爱和慈善,追求个人美德与完善社会。
注2:黄金黎明协会为1888年在伦敦由一群神秘主义人士所建立的秘密组织。他们把塔罗牌、占星术、卡巴拉密教结合,在西方神秘学着重要地位。
2
「……阿勇好慢啊……」
夜晚的公社空空荡荡,沉浸在黑暗之中。
在铺着榻榻米的宽敞的集会间的角落,小爱抱着膝盖靠着墙蹲坐在墙根,在寂静之中开始自言自语。
勇路说完要打电话留下小爱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综合这个小镇公园电话很少,还有勇路要观察小镇情况的行动来考虑,其实还没有超出正常时间的范畴,然而小爱以几乎不了解情况,对于她来说,这就是在与不得不在黑暗中等待的不安作伴,感觉已经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消防仓库的磨砂玻璃透出昏暗的红光。
除了这个相当微弱,而且十分毛骨悚然的光亮之外,可以说完全没有光线。在这宽敞的房间里,小爱之前一直一声不吭,一味地抱着膝盖。
她害怕窗户发红的样子不敢去看,一味地盯着脚下的榻榻米。
仿佛要被黑夜与寂静吞噬的感觉渐渐侵蚀内心,在对自身的处境浑然不觉的状况中,小爱遵守着勇路的话。
塞满她小小胸口的,是强烈的不安。
屋里还有一个人,是叫做瑞姬的,勇路亲戚的孩子,不过她对消解这份不安起不到任何作用。
因为瑞姬也抱着膝盖,坐在小爱的对侧,一声不吭。小爱之前就和瑞姬见过好几次,可是瑞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小爱虽然不知道勇路是怀着怎样的想法让瑞姬留下的,但这样将她们两个留下,也只会让气氛变得尴尬。
而且,小爱根本不知道瑞姬在思考什么。勇路一走,瑞姬便离开了小爱,蹲在了对面的墙角,之后就一直是那样面无表情,好像在监视又好像在瞪视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小爱。
不擅长应付别人视线的小爱只会觉得既尴尬又畏缩。
小爱的视线没有与瑞姬重合。她最开始思考,作为姐姐应该做些什么,可是感到尴尬之后,机会逐渐丧失,结果这个状态就维持了下来。
「…………………………」
「…………………………」
黑暗之中,是两人的沉默。
在这空荡荡的广阔中间中,硬要说的话,空气并不凝重,而是稀薄。
在毫无头绪的尴尬气氛中,两人各自等待着勇路,默不作声,一味地抱着膝盖。除了不时从远方传来的车辆行驶的声音之外,整个房间一直被难以忍受的寂静所笼罩。
于是就在小爱以为这样的沉寂将永无止尽地持续下去的时候。
「………………不要说小勇坏话」
轻轻地。
这样的一句话,突然从房间的另一头传过来,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咦……?」
「……」
小爱吃惊的抬起脸。在这黑暗之中,抱着膝盖的瑞姬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小爱。
事情来得太突然,小爱思维停止,没有明白她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怪?谁?对谁?什么时候?小爱一时间思维停止,发生混乱,但不久这样的沉默之后总算想到,前不久自己刚刚呢喃出来的话。
「咦……是指……我刚才说的……阿勇好慢么?」
「……」
瑞姬在黑暗中轻轻点头。
「…………另外,不要叫小勇『阿勇』」
瑞姬又说了一句,然后,还是那样注视着小爱。小爱从她那张无表情的脸上,不知为何能够感受到类似敌意的东西。
小爱感到困惑。
「为、为什么……?」
「……」
虽然反问过去,但没有的到答复。
视线与沉默。小爱刚才的提问充其量只是条件反射,所问出的「为什么?」是针对哪方面,连小爱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小爱在沉默中感到困惑,开始慢慢思考。小爱完全没有想过要说勇路不好。然后,小爱几乎从懂事开始就一直用这个方式在称呼勇路,这样称呼勇路为什么会受到责难,小爱完全不明白。
她心里想的,就是这些事。
「那、那个……因为阿勇讨厌这样么?」
「是」
瑞姬肯定之后点点头。
「不过………………不只是这样」
然后瑞姬说着这样一句话,接着沉默下去。虽然小爱问了这是什么意思,但没有得到回答。
「…………………………」
「…………………………」
黑夜之中的沉默再度降临。
在沉默中,小爱的精神状态虽然逼近混乱,但还是思考起其中的原因。
小爱思考,不久得到了结论。啊,这孩子喜欢勇路。小爱总算理解了,理解之后又立刻对迟钝的自己感到有些惊讶。
瑞姬在嫉妒用特殊的称呼来叫勇路的青梅竹马。
小爱有时会看着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们,她在一旁看着看着就明白了是这样的感情,然而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没有察觉到。于是小爱有些吃惊。
小爱不知该如何该作何反应。
毕竟,小爱没有习惯这种事情。被人喜欢也好,被人嫉妒也好,当面被对方责难也好,小爱以前都不曾体会过。
小爱混乱了。
而且小爱和勇路不是这样的关系。
虽然勇路是个可靠的青梅竹马,但小爱也不觉得他们将来会有那种可能。
小爱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嫉妒来自同龄或者年长的女孩,小爱的精神恐怕会乱得要死吧。因为瑞姬年纪小,所以小爱才勉强幸免于难。
小爱很慌张,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那、那个,呃……难、难道说,你……喜欢阿勇?」
「………………」
小爱别别扭扭的问道。瑞姬一声不吭的转移视线,将脸埋进了抱着的膝盖中。
这是小孩子被指出不想被提及的事情时所会有的反应。小爱作为大姐姐在与附近的小孩子们相处的时候,偶尔会看到这样的态度。理解瑞姬的反应与同龄孩子相符后,小爱稍稍放下心来。
「那、那个……我不会抢阿勇的哦?」
小爱说道。
「………………你抢了」
瑞姬依旧没有去看小爱,说道。
「……啊」
小爱犯难了。虽然小爱习惯了陪着小孩子,但不代表她就擅长应付小孩子。倒不如说,她是不擅长的那一类。话说难听的话会被小孩子看不起,所以总是保持友好,但这不代表她擅长处理这些。
于是困惑的小爱只能选择沉默。她不知道其他的应对方式。天下间,全都是小爱无力为之的事情,既然无力为之,就只能默默的等待过去。
从以前就是这样。
被老师怀疑,被大人吼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
如果解释不是自己,就会得到「不要说谎」的怒吼。就算承认是自己,但又并非自己作为,还是会被吼得非常厉害。
讨厌的事情,只能默默地等待过去。
这是最轻松的。小爱在陪伴充当小爱守护者的暴君——小凛的时候,学到了这件事。
不要说出真相。不要认罪。只要不断的糊弄搪塞,一切都会过去。
因为从当时起,然后恐怕直到现在也是,对于小爱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惹自己的守护者——小凛生气。
「………………」
所以小爱只能沉默。
为难的时候就沉默。就算面对瑞姬这样的孩子,小爱掌握的唯一处世之道也无法让她想到沉默之外的选项。
「………………」
「………………」
空荡荡的广阔的黑暗之中,两人分量的沉默弥漫开来。
小爱在心中嘟嚷。
————阿勇……能不能快点回来啊……
3
在好似无限回廊一般,前后是延绵不绝的小巷的黑暗之中。
「……笑……笑美小……」
「坏孩子」
笑美从正面盯着勇路,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说道。
听到她的声音,一股强烈的不祥恶寒窜了上来,滑过背脊,甚至瞬间令勇路冒出冷汗。
「………………!!」
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勇路背后现身的笑美,以平时呆在店里时戴着乡间风韵围裙的模样,站在黑夜之中。
模模糊糊照亮道路的路灯灯光令身着白色围裙的笑美微垂的脸从黑夜中浮现。嘴上露出的平静笑容的形状,形成浮雕的清晰阴影雕琢在笑美白净的面庞之上。
笑美略微脱离尘世的风貌以及自然的伫姿,营造出异样非常的氛围,存在于黑暗的道路上。
这是种令人联想到妖精或是亡灵的氛围,不然,就是疯子的氛围。
「………………!!」
勇路心脏激烈地搏动起来。出现在这里的是平时的笑美。
温柔,而且,
不通情理的————笑美。
「……笑……」
「勇路……听说你对雪乃用了<断章>?」
笑美如同将勇路正要用颤抖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打断一般,淡然地对勇路说出这样的话。
笑美的嘴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眯起眼角微垂的眼睛。可是勇路察觉到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容,如同一桶冷水从头上泼下,血气从全身丧失。
「那……那是因为……!」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连什么事情不能做都不知道么?」
笑美双手交扣在背后,站在路中央,静静地问道。
她的声音安静而稳重,但确实地令现场的空气冰洁,仿佛连吐出气都能感受到的紧张陡然在夜中绷紧。
「怎么了?」
「唔……!」
勇路从喉咙下面发出呻吟。
笑美从来没有表现出过这样的态度。勇路的手快要颤抖起来,左手强行按住了拿着安全别针的右手。
可是笑美看到他的手,眉头微锁。
然后笑美的嘴角微微一弯,用细微的声音,哀伤地责怪起勇路
「……勇路,你又要做那种事……」
踏。笑美朝勇路走了过去。
「勇路……为什么?是我的指导出错了么?」
笑美微微倾首。
笑美的影子在路灯下延伸到达勇路的脚下,模糊地撒在地上。
这个影子看起来就如同将勇路震慑住的威严的实体,勇路向按住的右手猛然灌注力量。
「……笑」
然后,勇路就像在瞪着笑美的影子一般垂着头,如同挤压一般
「笑美小姐的做法是错误的」
总算将话脱口而出。勇路感觉到,笑美微微抽了口凉气。
现场一时可为沉默,可为寂静。接着在这阵沉默之后,笑美平静地,稳重地,再次张开嘴,对勇路说道
「这样啊…………对不起。不过勇路,我想这是你误会了」
这就是笑美对勇路好不容易说出的话所做出的回答。
声音很平静。笑美用那一直以来的声音对勇路讲道
「总而言之,能跟我回去么?有话之后再说吧」
「……」
「如果我有不周的地方,我向你赔罪。我会认真听取勇路的想法的」
「………………骗人」
勇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为什么这么说?」
「笑、笑美你这人……」
勇路对哀伤地提出问题的笑美,
对说话方式一如既往的笑美大叫起来
「你这人……根本一次都没听我说过啊……!」
桎梏挣脱了。勇路一头扎进了对蛮不讲理的愤怒中,跨越了恐惧。
不满爆发,恐惧和愤怒胡乱地在心中乱窜。勇路用颤抖的声音向笑美大声叫喊。
勇路从来未如此直接地顶撞过笑美。
以前从没有这样过。可是以前笑美会装出要听勇路说话的样子,不论说什么都逃避重点,就结果来说一次也没有认真的去听。
她只是道歉,搪塞。勇路不知不觉的放弃直接顶撞笑美,只是会将所思所想转为行动。
说什么都没用。所以有不满的时候不会多费唇舌,相反会自己决定一切并采取行动,事后被骂再当成耳旁风。勇路心想,就按这种做法有朝一日完成笑美不得不承认的实绩就行了,行事一贯如此。
笑美的“交谈”只是单纯的创造出听取语言这项事实的闹剧。
笑美的处理非常柔和,然而她骨子里却是个顽固不化的独裁者。如果是只会嘴上发发牢骚吐露不满的可怜家伙,这个样子也能得到满足吧,可是和笑美一样顽固不化的勇路完全不觉得这样的对话具备任何价值。
现在也一样。
笑美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强硬态度,果然也还是一样。
不对,是更胜当初。勇路要是在这里屈服,这样下去一定会导致小爱、小凛、小环,也就是勇路应当去守护的朋友们丧命。
因为笑美就算会巧妙地搪塞勇路的要求,也绝对不会去接受。
「我,绝对不会认同你和<雪之女王>的做法!」
勇路犹如抱住自己一般,用力压住右臂,说道。
他抬起脸,向笑美瞪了过去。笑容从笑美的脸上消失了。笑美现在的脸上,挂满了好似悲伤的困惑。
笑美将交扣在腰后的手微微前屈,说
「这样啊……勇路,那么错就在你了」
她用教育的语气让不听话的孩子听话。
「而且,你遽然用<断章>让雪乃受伤,这是不可以做的事情吧?」
「要你管!」
「…………这是不可以做的事情吧?」
「你这家伙……!」
勇路对没完没了的话题感到强烈的愤怒与烦躁,接着只觉咯吱一下,臼齿猛地用力咬紧。
就是这种情况。变成这种情况,就什么都说不通了。
「……既然如此,笑美小姐也想尝尝<雪之女王>一样的苦头么?」
勇路发出挑衅式的恫吓。
此刻,笑美的表情微微一颤。
动作极为细微。
然而
「…………坏孩子」
笑美轻轻地零落出这句话后,勇路所看到的,是表示这次交谈迎来致命性破裂的决定性事实。
笑美松开了在腰后交扣的手。
然后
嗖
从围裙的口袋里,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如牵引一般拖出一把老旧的裁衣剪。
「……!!」
勇路倒抽一口凉气,丧失血气。
勇路也知道剪刀是笑美<断章>的由来之物。其证据就是笑美家拥有其他刀具,但惟独没有放一把剪刀。
这就是笑美将剪刀拿在手里这一举动所表现的,事实。
由于笑美没有认可勇路是<骑士>,没有一起参加活动的勇路并不了解笑美的<断章>,即便如此,笑美能够编制<阿普尔顿支部>的<骑士>也就表示笑美拥有的<断章效果>有很高几率具备杀伤能力。
糟了!糟了!勇路冷汗如注,浑身发抖。
逃走?战斗?和笑美小姐?勇路脑内陷入恐慌,手中安全别针的触感异常鲜明地增添沉重的存在感。
怎么办!?要怎么做!?然而在勇路迟疑的时候
嗖
笑美拿着剪刀的手,仍然以舞蹈一般的动作,笔直地指向了勇路。
然而尖锐的刀尖却剧烈的颤抖,只见笑美在那边表情强行扯成了近似笑容的形状,面色苍白。
「勇路,回家吧?现在的话…………现在的话,我可以原谅你」
将剪刀指过去的笑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你、你知道的吧?对、对做坏事的<保持者>……必、必须给与惩罚,这是<支部>的工作」
「………………!!」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开合不良的剪刀在笑美的手中哐啷哐啷……不断发出微小的声音。
这份不安孕生出异样的恐惧。
注视着勇路的那双眼睛里鲜明地浮现出造成过去心灵创伤的,如今即刻就要爆发的恐惧与疯狂,以及其他混杂在一起的无数强烈的负面感情。
这由心而生纠缠发粘的恐惧,笑美还没能克服。
然后,这正是她<断章>的本质。无法克服的恐惧,即为<断章>。
<断章>本身随时可能喷射出来。可是面对这个情况,勇路的朝着笑美更强烈地说道
「做、做错事的究竟是谁啊!!」
声音几近尖叫。
勇路叫喊
「你、你们…………你们要杀死我朋友都没错,你说我究竟还有什么错!?」
勇路的叫声响彻夜晚的巷道。
如果退却,如果屈服,想要保护的人就会被杀死。
这份感情让勇路大声呼喊。然后,他将本应用来压制颤抖,现在依旧束缚着右臂的僵硬无比的左手,强行拉开。
但是
「……哦……那么,勇路果然在保护<潜有者>咯?」
笑美说道。
「……!!」
「果然是那个姓斋藤的小姑娘么?」
勇路血气丧失。被诱导了,完全中招了。然后最关键是,这直接导致了将小爱的存在被笑美等发现的糟糕事态。
「是么…………勇路,听我说,虽然那孩子挺可怜的,但不能做这种事哦?」
接着,笑美对愕然的勇路进一步说道
「我知道勇路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对此感到很开心。我非常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因此导致更多可怜的人受害就……不太好了啊。你能理解我么?」
笑美仍旧用剪刀的刀尖对着勇路。
「勇路……不要忍耐了,回来吧?」
「……」
「好了,勇路……瑞姬在哪里?」
笑美问道。勇路仿佛挤出最后力气,问了出来
「斋、斋藤的…………爸爸和妈妈,怎么了?」
小爱的家漆黑一片。
问这个是干嘛?笑美对这个提问微微倾首,好像有些不可思议,然后还有些哀伤,可她还是清楚地给出回答。
「……去世了」
「!!」
勇路的心脏被狠狠揪住。
从小便熟悉的小爱父母的脸,声音,伴随着许许多多的回忆,霎时在脑海中浮现。
感情抽离,丧失血气的脑袋进一步到达眩晕的地步。
仿佛全身毫毛倒竖起来的绝望感与无力感,转眼间令眼前发黑。
接着
随即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勇路扯开喉咙放声疾呼。
他挥起右手,脑内小爱双亲的记忆随同获知死讯而产生强烈绝望将遭受母亲虐待的记忆卸除后,塞满自己脑袋。
心象之景在脑内展开。幼小的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幼小的自己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前往任何地方的那个竖满针的儿童房。然后是与无法离开的儿童房近在咫尺的婴儿床中,渐渐衰弱的宝宝的哭声。
被弃之不顾衰弱至死的,勇路妹妹的记忆。
地狱的记忆。在针之林中只留下半坪空间的榻榻米上体验过的,疼痛与悲伤以及令人绝望的无力感,然后还有将这些全部覆盖,对自己的母亲,进而对所有大人的,深至绝望的,犹如灼烧的愤怒与不信任。
「————夺走我自由的人,关起来就好了」
这是母亲露出恨之入骨的表情,对勇路扔下的话。
勇路自发将这句话选为<断章诗>,如摁下烙铁一般让同母亲相处的回忆浮上心头,用力挥下手里的安全别针的针尖——————
「<掠夺自由之人————>!!」
咻。
啪啦!!
瞬间,右手手指伴随可怕的声音发热麻痹,白色的小小物体飞洒在空中。
在眼前,从对准左手正要挥下安全别针的右手中,手指如同破裂一般被切飞,安全别针一起掉在地上,在柏油路面上弹起翻滚。
哗啦,手指被不锋利的金属刀锋夹住,薄薄的肉和坚硬的骨头被压迫弄断,产生瞬间的触感。
短短的一瞬间,随后在意识与感觉上的刹那间的空白过后,在手指第二关节以下部位全部消失的右手上,深入骨髓与大脑的可怕剧痛将一切炙烤手指的疼痛置换掉,爆裂开。
「呀……!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将肺脏捣烂的不成声的叫喊从喉咙迸发而出。
经过片刻的迟滞,从骨骼被切断,薄薄的肉、组织、神经被剪坏的手指上流出血,滴滴答答地沿手指落在地上,与此同时,犹如烧灼断面组织,翻弄骨内髓质的疼痛贯通神经。
勇路按住失去指头的右手,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搏动十分剧烈。
疼痛应着鼓动攀升,疼痛勒紧肺脏,无法喘息,滚烫的泪不明就里地从双目溢出,灼烧眼球。
「…………呜……啊…………啊……!」
「……勇路,你这孩子好过分。我可是很讨厌这个感觉啊」
合上剪刀的笑美,对流着泪痛苦呻吟的勇路说道。
所有东西都被疼痛掀飞了。思考也好五感也罢,如今完全被剧痛掩盖无法感受,勇路几乎揭开盖子的<断章>也完全被疼痛之赤染坏,丧失方向性而消失掉。
「我呢,曾用剪刀在梦里把我的丈夫切碎过呢」
笑美对痛不欲生的勇路讲述道
「我用剪刀,将那个人的手指,耳朵,鼻子,嘴唇,咔嚓咔嚓的剪下来。就算大叫不要不要,手还是会动起来,就算拼命地想要撒开剪刀,但还是会无缘由地继续剪下去。我哭着醒了过来,之后身旁的人已经血肉模糊了」
「…………呜……咕……」
「直到那个人死去……梦一直在继续」
笑美的声音微微颤抖。
「所以我才讨厌用剪刀切东西的感觉。然而,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呢?」
笑美哀伤地说道。
「………………!!」
这是笑美的<断章>。勇路在疼痛激烈的脑袋里慢慢理解。
这是将剪刀所指对象的身体切断的<效果>。可是笑美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所谓<断章>即是无法克服的恐惧,所以天下间不能可能找得出来喜欢自己<断章>的家伙。
「…………」
——这疯子。
剧烈的疼痛刺激手指的断面,勇路一边流泪一边向笑美瞪过去。
「伤脑筋啊…………还不听话么?」
笑美嘟嚷着。
「没办法了呢。那就把耳朵切下来,舌头切下来,把手脚全都切下来之后,把你老老实实的带回来吧?」
笑美若无其事的说出了骇人的话。而且现在的笑美,能够若无其事的付诸实践吧。
「对呀,神狩屋先生也在呢」
「………………!!」
对无与伦比的异常之人所怀的暴力所产生的恐惧与绝望窜上背脊。死路一条的预感已经化作明确的形状,在头脑中铺开。
然而此时————
「……笑、笑美小姐,不可以!」
少年迫切的声音响彻小巷。
「!」
勇路吃惊地抬起脸。笑美也朝着那个声音转过头去。
只见笑美身后的小巷那头,站着一位身穿陌生校服的少年。不对,勇路曾见过这身校服。他是跟<雪之女王>在一起的少年。
而刚才制止笑美的,也是这名少年。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勇路头脑混乱。可是,身陷危机的勇路,本能地在转瞬间导出了与这些疑问南辕北辙的结论。
「……!!」
勇路即刻转身,跑了起来。
他留下被切落的手指,咬牙忍住疼痛,在生命危险的推搡下,按着右手不要命地飞奔出去。
随后,他感觉到笑美在身后向他转过身去。但与此同时
「不、不可以!快住手!」
勇路再次听到了少年惊慌的声音,身后的笑美没有追过来。
在这一刻,勇路拐过小巷的拐角,逃离了笑美的视野。
拐过拐角的刹那,勇路流眄之余目睹了那名少年扑向笑美,按住了她握剪刀的手。
还有冲向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的,织作健太郎的身影。内部分裂么?可是没工夫深入思考。反正健太郎是不可能违逆笑美的。那个少年寡不敌众,立刻就会被制伏吧。
勇路拼命地奔跑,逃走。
每跑一步,落脚的冲击便会产生震荡,将沉重的剧痛传至右手和大脑烧灼上去。
疼痛与失血令勇路意识开始模糊,不堪重负的肺部和心脏发出惨叫。可是受伤的野兽甚至做到让这些痛苦与恐惧快要屈服的地步,咬紧牙关,牙龈快要咬出血来,在黑夜中不停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