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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下金蛋的母鸡 第二话 蚂蚁和蝈蝈

1

这是个父母外出,独自留守在家的夜晚。

初夏的暑热胶粘地残留着的,无风之夜。建在清净的住宅区中别有韵味的房子,本来该有的人的生活这一密度失去了两人的份量,留下空荡荡的寂寞,鸦雀无声。

家中只有一个高中生的女儿。

这位将染成茶色的头发打理成可爱流行风的少女,由于父母不到半夜不会回来,没有穿居家服而是只有一件T恤衫的粗野形象,带着好像有些忧郁的表情在想看的电视节目已经播完的时间段中任时间流逝。

地点是有沙发的宽敞的大客厅。

视线前方,是三年前随改建一同弄到家里来的电视机柜,以及十几分钟前刚刚消失的,没有映出任何画面的大屏幕电视。

只闻空调和冰箱发出的好像震动的微弱声。然后,只有窗外粘着沉重铺开的夜的声音,以及空旷家中充满的,空荡荡的寂静。

家中只有这个房间灯火通明。

少女抱膝蜷缩在沙发上,只是保持着沉默,盯着电视机屏幕。

时不时,她维持着这种蜷曲的姿势摆动身体。

在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放着几乎没有进展的家庭作业的打印纸,以及转换心情用的面向少女的时尚杂志但遗憾的是现在时尚杂志和电视机的遥控器却放在重要的作业的上面,

已经没有想看的节目和刊文,可是也不想再去做家庭作业。

虽然在改建中建造的合计将近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大客厅出于独自随意支配的状态,时光却过得漫不经心。

这是段不由分说强烈感受到家中空虚以及窗外之夜的时光。

就是这样一段时光。

在夜晚客厅的寂静之中,突然一个————异质的“声音”,微微响起。

「………………嗯?」

是个硬质,而极为接近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声音,少女忽然露出诧异的表情,放下了抱在怀中的腿,向客厅里安装的大窗帘看去。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窗玻璃的声音。

少女目不转睛的盯着带着纤细的棕色格子花纹的,白而厚的窗帘。她的眉头自然而然的向中间聚拢。

「………………」

现在,家中空无一人。

父母不在。不曾听到车的声音。

是谁进来了呢?——少女用头脑的一角心想。

从那之后便没有声响了。可是一旦在意之后,这份沉默反而在少女的心中点点地激起不安。

空无一物的,“寂静”。

可是“寂静”具有强大的存在感,向窗帘那头又黑又重地扩散开。

隔着厚实的窗帘与玻璃窗,发粘的暑夜气息在另一头展开。

少女不由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转向窗外,目光依旧锁定窗帘,竖起耳朵。

「…………………………」

什么也听不到。

铺开的,独有寂静。

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这份寂静。

忽然,少女感到一阵寒意。她忽然明确的自觉到,现在正值夜晚独自一人无法获得他人帮助的事实,不安与紧张悄然拢上心头。

此刻————

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

听到了。心脏狂跳。

皮肤上顿时冒起鸡皮疙瘩,房间的空气即刻变质。接触皮肤的空气温度急剧下降,就像澄澈的玻璃一般发冷而密度上升,此前听到的一切杂音变得非常遥远,仿佛被分割出来的静寂充斥世界。

「…………………………!!」

有什么东西。

少女注视着窗帘,张大双眼,在空气冻结的房间里呆呆地站着。

知觉完全转向了窗帘、窗户的方向。可是发出声音的“东西”的气息,别说动静了,连迹象都感觉不出来。

能够感觉到的,唯有夜晚的安静。

可是少女的直觉告诉她,那里有什么东西。

双眼撑开的视野中铺开的,是将夜晚覆盖隐藏的窗帘。本能对“那一头”正控诉着某种强烈且寒冷的不安。

「………………有人……在么?」

少女漏出颤抖的声音,朝着窗户的方向说道。

可是————

『…………………………………………………………………………………………

……………………………………………………………………………………………

…………………………………………………………………………………………』

回应她的,只有宛如要将心脏压碎的凝重沉默。

能听到的,唯有自己深沉的呼吸声。

紧张使皮肤绷紧。

「……」

咕噜,深深咽下了一团口水。

接着,向窗帘走近一步。

确认一下就可以了。对。一点点,只要把窗帘稍微翻开一点点看看,确认后面没有东西,放下心来就够。

「……」

靠近一步。

没关系。一定什么也没有。

「……」

轻轻抓住窗帘拉合的位置。

没关系。“声音”一定是金龟子还是什么东西撞到上面罢了。

「……」

少女手指用力,指尖颤抖起来。

她听到自己心脏搏动的巨大声音。

她一边听着心跳的声音,一边用指尖悄悄打开窗帘的缝————

在她看到正站在庭院中全身透湿的穿制服的女孩的时候————

从少女大张的口中迸发出惨烈的尖叫。

在那之后直到早上的记忆,断掉了。

………………

少女与在熟人介绍之下,得以见到“灵能者”。

「………………咦?」

在市郊的一所私立高中上二年级的雾生比奈实,对自己将近十七年的人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灵能者”与想象之中相去甚远,一瞬间哑然失语。

地点在碰头的咖啡厅。

在这里等待的时候,比奈实一直坐立不安地确认着进门的客人。

是那个人吧?是这个人吧?可向她搭话的,却是一眼觉得「不会吧」的两个人————与比奈实年龄相仿,穿着只隔一条街的高中制服的少年和少女。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是雾生同学么?」

「………………咦?」

来到比奈实的座位前,用谦和的语气向比奈实确认的,是一位在这年龄的男生中面容算得上非常细腻的少年。

然后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让身为女生的比奈实都不禁屏息的,有着通透的雪白肌肤,漆黑的头发扎成马尾风格,仿佛研磨锋利过的貌美少女。

「……」

少女放出冷若冰霜的目光与气场无言地俯视着比奈实。

比奈实被震慑住,呆呆地仰视两个人。比奈实忘记了回答,停滞了一瞬间后,少年因此转为困惑的表情,怯生生的声音向比奈实搭腔。

「请问……?」

「啊……啊啊!抱歉,啊,不好,对不起,我是雾生!」

比奈实嘎朗一下踢开椅子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鞠了一躬。

这个礼十分慌乱,让比奈实每天早上花去三十分钟打理好的含蓄而不失可爱的很受她喜爱的发型摇摆起来。

「……!」

比奈实连忙弄好乱掉的留海,十分紧张,整个人蜷缩着面对眼前的两位灵能者。不管怎么说,同挂着灵能者这类头衔的人物面对面的情况,对比奈实来说是头一次,而且对方还是仅仅直面就会让对方挺直背脊的凛冽的美少女,要让比奈实不要紧张简直是强人所难。

比奈实很喜欢打扮,自负自己的可爱超过了平均水准,然而自己却和她不在一个次元。

容姿犹如冰雕一般的少女,在身上穿着水手服套装之上添加了一比哥特风格,头发上系着黑色蕾丝缎带。

仅仅如此,却由本质的差距而产生的可怕完成度,完全击败在镜子面前拼命思考进行搭配的自己的打扮。比奈实明白,自己打扮得很过度。紧张的大脑由衷地想到,坚决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见到雪乃。

「啊,呃……幸会。我是白野苍衣」

向紧张的比奈实搭腔的他,好像因为得知搭话对象没有弄错而感到安心,不加掩饰地摆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做了自我介绍。

「然后,这边的是……」

「时槻雪乃」

与这个叫苍衣的少年形成鲜明对照,少女冷淡的报上姓名。

「就是你说的“灵能者”」

少女如此说道。然后她眯细超越冷酷的冰结的眼睛,静静地,如同要射穿一般注视着畏缩地站着的比奈实。

「啊……呃……我是雾生比奈实」

比奈实维持着畏缩的样子,低下头。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比奈实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呆呆地杵在原地,支支吾吾。

「那个……今天……」

「我就简单问了」

相对欲言又止的比奈实,少女这样说着在面前的座位坐了下去。

然后,少女侧眼看了看,开始向端来水的围裙模样的店员点两人的单的少年,抬头看向呆呆站着的比奈实的脸,用犹如冷气的声音静静地说道

「你说,死掉的人来找你了?」

2

首先说的是几个月前,追溯到一年级的时候。

本来……比奈实的好朋友有贺美幸常常心想。

本来美幸和比奈实一切都不一样,都不知道怎么相互成为好朋友的。所以两人的状况不论相差多么悬殊,都因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不会羡慕也不会轻蔑。

美幸戴着眼镜。比奈实视力很好。

美幸很土气。比奈实对流行很敏锐,爱好打扮。

美幸很冷静,热衷努力。比奈实爱哭爱笑,快乐至上。

美幸成绩优秀不善运动。比奈实跟她相反。

两人上了同一所私立高中,可美幸在火箭班,而比奈实在普通班。

而且比奈实选择这所学校的理由依美幸来讲难以置信,决定性的因素据说竟然是校服的设计很可爱。

外表也罢,兴趣也罢,价值也罢,两人虽然是同住在这个小镇的青梅竹马,却截然不同。

就好像蚂蚁和蝈蝈。

即便如此,两人在一起时还是很开心,让人舒心。

美幸和比奈实就是这样一对有些古怪的好朋友。虽然是这样的两个人,她们两人只见还是有许多能够完全共享的话题。

比方说————“恋爱”

「呐、美幸,听我说听我说。今天我打听到了辰宫学长喜欢的发型」

放学后。在一如既往走向巴士站的回家路上,走在一起的比奈实立刻情绪高涨,说出了这种事。

「呵,挺好的嘛」

「是呀」

比奈实对和平时一样进行回应的美幸幸福地笑着,将手放在脸颊上。比奈实平时说起话来很欢闹,不过有好事的时候,就算是连细枝末节的小事情都会率直地表现在声音或者态度上。

「……于是,你准备怎么做?」

美幸回答她说的话,说道。

「咦?」

「发型,要换么?」

「唔……也没有激动到今天就想去换的程度,不过……」

「不过?」

「立刻就换的话,就会暴露了吧」

「的确很复杂呢……」

眉心皱紧眉头。两人从几乎入夜的学校离开,经常在回家的路上像这样相互说起彼此恋爱的话题。

美幸有时会露出思忖的表情。

比奈实会发出「呀」之类的害羞的声音。

两人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然后上了高中的现在,两人也分别有了喜欢的大一年级学长,不知怎的对这个话题聊得十分起劲。比奈实喜欢的是辰宫学长。然后美型喜欢的是大塚学长。

两人都是轻音社的学长,比奈实和美幸也都参加了轻音社。

话虽如此,由于身居火箭班火箭班的美幸在放学后也有课,和普通班的比奈实不一样,基本就是挂名。

上完课后大概能在社团露个二十分钟脸的程度。不过毕竟最开始进轻音社的是美幸,比奈实也是到后半年之后通过美幸认识辰宫学长,以学长为目标退出了垒球部,改入了轻音社。

她对与外表不搭的吉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身为火箭班火箭班却硬是参加社团活动的美幸看来不知是感到愕然还是钦佩。

但美幸并不吃惊。因为比奈实以前大致就是这样。把男人当目标更换社团而已不算什么,她就是这种容易因爱而冲动的性格。

这是美幸不具备的东西。不,相反正因为美幸所拥有的思虑与常识还有全心投入的兴趣以及学习…………这之类的东西她都不具备,或许才会出现形成这样的个性。

「美幸美幸,要不要去击球中心?有这种让我雀跃不已的事情,我会变得闷闷不乐坐立不安的」

「……有不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你不也去击球中心么」

「那是为了图个痛快啦。别腹啦」

「『别腹』(注2)用错了。而且你不是不打垒球了么?」

「不打是不打了,但我就是喜欢。而且你想,这可能也算是轻音乐的练习」

「啥?练习?哪儿算?」

「喏,呃,就是那个在舞台上尽情挥舞吉他,然后嗙地一摔!」

「………………要玩给我自己买把吉他啊。敢碰我的吉他就宰了你哦」

「啊哈哈,怎么会……」

万事都是这个节奏。

她总那么乐观,有时会让人羡慕。

话虽如此,但如果告诉美幸交换之后,今后一辈子都要以比奈实的人格生活下去,她还是谨谢不敏。会羡慕她的时候,真的很少。

比方说……

「没错没错,今天呢,辰宫学长说下周要去买社团用品,我情不自禁的就说『请带我去』了」

这种时候。

比奈实对自尊心也好规矩也好周围的看法也好全然不去在乎,能够遵循自身的冲动而行动的时候。

「……嘿。结果如何?」

「遗憾啊。他说是因为有其他事要上街所以顺便去买而已,所以下次」

「这可真遗憾呢」

「嗯。不过我很期待『下次』哦。我也对前辈说,下次一定要带我去」

真是兴起之后势不可挡。这样的情景浮现在美幸眼中。

当然,正是比奈实这种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是自爆体质的情节,总是频繁的闹出乱子和笑话。换成美幸的话,早就难为情死了。可是要说到她不懂思量和犹豫的性格,美幸有时很羡慕。

换而言之,比奈实在恋爱方面也是一样,比方说对『表白』这件事,保守度比美幸要低。

相对的,美幸还没有和男生交往过。严格来说她连『表白』这种事都没有经历过毕竟美幸和比奈实不一样,也不会那么简单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

这次的恋爱感情也是自小学以来就有的。然后横下心从心底挤出勇气将这样的感情传达出去,如果被对方拒绝了,自觉自尊心很高的美幸一定会大受打击吧。

这种情况,美幸想象一下就觉得难受。

于是,美幸不太能够自发地迈出脚步。

所以她羡慕能够轻易迈出脚步的比奈实。

话虽如此,即便这样美幸还只是有的时候才会觉得羡慕她,是因为比奈实因此而失恋,因此而吵架,还因此而哭泣,因此而失落的次数,多得出奇。

一看到发生那种事之后比奈实嚎啕大哭,美幸总是一边安慰她,一边再度认识到自己的作法才比较好。美幸是这样想的,但比奈实其实也经常说,比起说出「喜欢你」,更想被人说「喜欢你」。

不过比奈实在性格上,三分钟就把脚踏实地的耐心给磨光了。

所以

「美幸。你那边怎样啊。有什么进展么?」

就算被比奈实这么问,美幸也没有不服输,这样说道。

「一点一点的吧」

美幸的态度和比奈实不同,喜欢埋头努力提高自我。

一方面是火箭班繁忙的学习,另一方面要练吉他,在维持能够进修大学的水准不落的情况下,也要为社团做出贡献加强自我印象。

与只看眼前的比奈实不一样,着眼将来的美幸自然是这个样子。

虽然对不起比奈实,但美幸多少也有些优越感。然后这也是走上与美幸喜欢的大塚学长相同的道路。

大塚鹰司学长和辰宫春人学长。

两人都是比她们大一年级的学长,从小学开始似乎就是好朋友。

大塚学长是贝斯手,辰宫学长是鼓手。可是相对于容貌而言行搞成乐队风格的辰宫学长,大塚学长是戴眼镜的正经的容貌,言行也有些寡默,很沉着。

就好像美幸和比奈实。

然后大塚学长也和美幸一样,是火箭班的人。

不过大塚学长的贝斯技术相当了得,是辰宫学长死缠烂打拜托他,才参加了人员和技术都显得不足的轻音社的活动。虽然他嘴上抱怨「要我大学落榜就是春人的错」,可是在应试复习的百忙之中依旧很守规矩地会来露脸。

虽然沉默寡言,但很照顾后辈。

总之,美幸对这与自己相同的状况产生了共鸣,不久转为尊敬,接着变成了喜欢。

之后,每天一点点积累的练习吉他的动机中,加入了想要得到大塚学长的认可的心意。怀着至少想要让自己这个人在大塚学长心中变得更重的情念,美幸脚踏实地地努力着。

「……我也会马上进步到学长认可的水平的」

美幸淡然地灌注决意,说道。

「呀,加油吧」

「谢谢,不过让人火大」

「真过分!难得人家为你打气!不过能在家练习,果然让人羡慕啊。我也把打工的钱攒起来买一把不呢」

「……我觉得无所谓,不过要是又玩腻了,岂不浪费?」

「不会腻的啦。最近变得好有意思的。……下次要不要试着找学长商量买什么好呢」

「目的是这个么」

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很开心。

希望永远都能够持续下去。

※注2:『别腹』为『別腹(べつばら)』,日语中一般用于「甘いものは別腹」,意为(饭吃饱了,但是)甜食装在另一个肚子。无引申含义,中文中无此释义,故直接引用。

……“错位”比想象的来得要快。

最初的征兆是到了新学年,美幸他们升上二年级,而学长们升上三年级的时候。

美幸察觉到,所剩的时间已经比想象中的要少。

火箭班的能看到大塚学长的次数变得出乎意料的少。

「……关于今年的文化祭了」

将社长之位传给二年级男生继承,开始感觉高中生活将结束的辰宫学长,说出了想在他们最后的文化祭上,搞一场有他自己和大塚学长的演唱会。

当然,没有人反对。包括美幸在内的后辈也保证会让演唱会圆满成功。,大塚学长即便说出「不过我想我基本没时间练习」,但还是没有拒绝和好朋友一起登上高中生活最后的舞台。

对美幸来说或许也将成为最后的天赐良机的舞台,就这样定了下来。

目标是九月的文化祭。讽刺的是,对于向这次机会坚定决意的美幸来说,也成为了一个巨大“错位”的诱因。

比奈实————眼看着吉他功力开始飞速提高。

她最后还是买了属于自己的吉他,在那之后出乎意料的开始热衷练习的比奈实慢慢地开始领会基础,在一年级结束的时候达到了能与大家配合的最基本水平。

当然还是不及很久以前就在玩吉他的美幸,但是比奈实原本就喜欢上卡拉OK,很能唱歌。然后最关键的是,她长得可爱又漂亮,前辈们开始考虑到只要能减少她在吉他演奏中的错误,或许能够担当吉他兼主唱。

换句话说,与她形成对比,美幸在社团中的存在感大幅减退了。

而且与美幸大部分时间都分配给应试不一样,比奈实拥有充足的时间。差距继续单方面地拉开了。

于是进入六月,这是面向文化祭开始动真格准备的时候。

最终前辈们决定在文化祭的节目中,编入一首让比奈实担当吉他兼主唱的一首曲子。

「…………太好了!」

比奈实真的开心得跳了起来。

然后得势的比奈实无可阻拦,容易冲动和激动的比奈实在那一天甚至放纵这股气势向辰宫学长表白,然后得到学长爽快的答应,顷刻间达成了期盼的男女朋友关系。

那时比奈实天真无邪的欢喜样子,美幸看不下去了。

迄今为止,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就看到过好几次,美幸每次就如同将这份喜悦当成自己的一样。本应是这样才对,可这一次,美幸头一次看不下去了。

因为,美幸————没能够成为文化祭表演的成员。

社团来了两名吉他技术与美幸差不多的人,比不太能够参加练习的火箭班的星美得到了更优厚的待遇。

不,事已至此,理由什么的根本无所谓了。

最坏的情况没有改变。此前美幸不露声色脚踏实地的努力,不懈的积累,就连自己本身,在此刻都被体无完肤地否定了。

一跃登顶的比奈实令这份凄惨进一步加速。

比奈实虽然每日享受着不以升学为目标的普通班的宽松课程,却凭借她与生俱来的容姿实现了自己的感情,更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美幸脚踏实地想要得到的东西。

而且进一步说来,美幸『在社团中的活跃得到认可』的这个目标,不过是中间点。其实她这是为了得到大塚学长的认可,为了让他喜欢上她的一个兜圈子的垫脚石。可是,虽说是之前拼命完成的目标,但实际上并非确实是连向目的地的、单纯的中继站。

如果得到学长更多的夸奖,应该就能鼓起勇气和自信了。

然后如果得手,在稳扎稳打的时候就能得到对方的好意,可能就会被对方表白。

美幸怀着这样的想法埋头为目标奋斗,而就连她绕远路的最初的立足点也被比奈实拿走了。

比奈实仅凭她的可爱,顷刻间便超越了美幸脚踏实地稳步积累起来的努力,将美幸推落下去。

「…………………………」

那一天,那一刻,美幸的世界错位了。

在名正言顺地和学长成为了男女朋友的关系,笑得像太阳一样灿烂有种感到喜悦的比奈实面前,美幸有种世界好像变暗了的感觉。

就像被关进了比奈实耀眼的光辉下洒落的凝重的影之世界里。

仿佛沉重阴影灌入并填满内心和脑袋,就连眼中世界的色调看上去都变得黯淡,就连自己的手脚还有身体分开的空气都能感受到重量一般。

这一天,自己的世界,崩溃了。

自己所相信的正经的努力,被践踏摧毁了。

美幸如同云里雾里一般与表现出情绪高涨的喜悦的比奈实进行了完全不记得内容的对话,一如既往的地上了巴士,又下了巴士走了一段,说了句「明天见」道过别之后,回到了家。

然后——————久违地哭了起来。

不甘、悲伤、凄惨,已经许多年没有让人看到的泪水,今天也无人知晓的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流起来。美幸在椅子上垂着头,忍不住哭起来。她忍住不发出声音,不让家人察觉到,眼睛和鼻子里面感受着灼烧般的火热感觉,犹如让胸口下面沸腾的漆黑感情满溢而出一般嘤嘤哭泣。

即便如此,这些泪水依旧无法冲走遮蔽世界的阴影。

快乐的比奈实,悲惨的自己,自己的思念,还有价值被否定的自己迄今为止的努力,纷纷在内心复苏,不断堆叠充满胸口。

在小小的房间里,美幸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断哭泣。

自己的房间。并不那么宽敞,大得不相称的书架、CD架、扩音器还有吉他,美幸迄今为止认为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一切,而现在只觉得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破烂。

自己的自尊心的价值,遭到了完全的否定。

小时候看过的蚂蚁和蟋蟀的寓言故事是谎言。

人类只看得到发光快乐的东西。没有人看到的默默脚踏实地的努力,不会得到回报。

以前脚踏实地的学习得到过怎样的回报?

考试分数高了,得到夸奖了,确实有些开心就是。

通过学习,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根本没有一次让自己像比奈实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般幸福过。蚂蚁只是劳作了又劳作,仅与黑暗的自我满足为友,慢慢地死在土里。

这一天,美幸没有睡着。

在夜里,她失去了骄傲,失去了信念,失去了壁垒的脆弱的心,被黑暗不断啃食。

夜深,就算在哭肿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之后,美幸对学习、对吉他的练习,还是提不起任何兴致。

就算天亮了,世界依旧一片黑暗。

然后————美幸就在黑暗的世界中,度过她自己的日子。

开朗的比奈实每天上学放学都幸福的说着和学长之间的事,不久后,因为放学后要去约会,停止了放学与美幸一起回家的习惯。

这样不用每天见到幸福的她,对美幸来说也好受一些。可是这样一来,美幸在一个人放学回家的时候,还是会想象着比奈实和学长度过快乐时光,而且一想到那些,自己人生的寒碜就会抓挠内心。

就像美幸和比奈实那样,大塚学长和辰宫学长也经常一起离校。

而比奈实加入了他们之中。比奈实非常幸福的这一事实,让美幸羡慕的就像胸口燃起烈火。

美幸也想加入到里面去。

可是现在的美幸如果不做什么的话那幸福终究在触之不及的地方。

美幸感到焦躁。

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自心底的感到焦躁。

自己好几次梦想能身处的地方,没有自己,只有比奈实。

然后美幸————下定一个决心。

「————比、比奈实……我……我有一个请求」

这一天,美幸暌违数日和比奈实一起放学回家,她在路上怀着犹如从胃的底部把话吐出来一般的感情,忽然抛出话题。

「……嗯?」

那是比奈实兴奋的样子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晒幸福的情绪也几乎消失,对话之中的间歇。下了巴士,差不多都能看到家的时候,美幸突然抛出的这句话,让比奈实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了声「什么?」向美幸看去。

「那……那个……」

被比奈实的视线盯着,美幸支支吾吾。

美幸一段时间没能说出话。毕竟在就快到家的这个地方抛出话题就是因为之前在路上一直都没能下定决心想要说有说不出口,如此反复,到了这里总算说出了口。仅仅如此就消耗了掉了从如同要屋顶跳下来的勇气,可是就算勇气几乎见底,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那个,听我说哦?」

「……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胸口下面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自己接下来准备说的事情,等同于挖掉自己的自尊心。属于某种败北宣言。想要说出这件事的紧张与心痛即便将美幸的心脏勒得紧紧,美幸还是几欲从心脏榨出来一般,却又尽可能的掩饰态度,一边表现出轻松地样子,一边讲这句台词说出口

「那个………………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

「比奈实,和辰宫学长在一起的时候……大塚学长也,总是在一起吧?」

「?……嗯」

比奈实有些不解地歪起脑袋,给了肯定。

「那、那么……」

心脏跳起来。

即便如此,美幸还是努力表现得明快地,轻松地————

「那么,我也…………可以一起去那里么?」

说道。以前的虚荣也好,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尊心也好,在这几天里明确地感觉到其实对比奈实怀着的微弱的优越感也好,美幸将一切舍弃,如此向比奈实请求。

可是————

「………………对不起,这办不到」

「……!!」

一瞬间的沉默过后,从比奈实口中吐出的“拒绝”,彻底打击到了美幸。

美幸清楚地明白自己垂下脸绷得很紧。张大的双眼虽然盯着脚下的柏油路面,可其实什么也没看的视线在四处游移。

美幸身旁,比奈实突然用支支吾吾的语气,开始在口中捏造某种借口一样的东西。

「呃、那个……怎么说呢,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美幸已经没有去听这种话。她立刻抬起脸,将心中残存的仅有一点掩饰动员起来强作出笑容,就这样以最大的力量让驱动起虚张声势,让恭维的笑容和语言从口中溢出。

「……啊……啊哈、啊哈哈哈,果然是这样啊,抱歉难为你了」

美幸极力地投去笑容。

「咦……?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是真心想这样才这么说的。啊哈哈,你认真个什么劲啊。别在意」

「……」

即便对美幸这样的态度感到困惑,比奈实还是明显的松了口气面对这样的比奈实,美幸一边按捺住想要揪住自己胸口的冲动,只顾继续开朗地投去无用的笑容。不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情况搪塞过去,逃也似的制造掩饰的笑容与话语,涛涛不绝的继续说着。

「真是的,忘掉吧忘掉吧。你那么当真,不是害我害羞么」

「唔……嗯……」

「那么,明天见咯」

美幸对满脸困惑的比奈实开朗的这么说完,快步超过了比奈实。

就这样,她在最后之回了一次头,朝着比奈实招了招手。然后,她直接被这比奈实,跑似的拐进了自己家方向的巷道——————比奈实的身影消失,到达家门口的时候,此时能够称为表情的东西完全从美型的脸上消失了。

绝望。

绝望。

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绝望。

希望断绝对于人类来说不是真正的“绝望”。

“希望”不是人所必须的。丧失对未来的希望的人,继而对过去以及现在对自己的自豪和自信还有肯定完全当时的时候,这个时候对人类来说才将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绝望”。

美幸真正的“绝望”了。

美幸后悔了。对自己,绝望了。

对向自己以外的别人寄予希望,想要将其当做依靠的自己,绝望了。

美幸羡慕并嫉妒此前打心底里瞧不起的比奈实,然后最关键的是想要将所剩无几的东西托付给这样的对方,却被冷淡的拒绝了。美幸对这样的自己感受到了可谓确切的绝望性的羞耻与幻灭。

那种话,根本就不该说。

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一切原因都在于在自认为绝对不可能输给比奈实的社团领域中,被排除在了参演文化祭的成员之外的缘故。然后这个以及更多的东西,全都被比奈实得到了,美幸对此羡慕懊恼被逼无路,因此变得无法进行正确的判断。

然后愚蠢地想要抱紧那展露出一丝希望的东西。

这个决断犯下了最糟糕的错误,让美幸被比奈实拒绝的那一刻————已然无力回天的那一刻,美幸察觉到了。

已经晚了。一切都结束了。

已经不行了。迄今积累起来的,创造出来的自己,完蛋了。已经无法挽回了。

美幸明白了,曾经那么自以为是的自己原来是多么愚蠢。

羞耻和后悔让美幸想吐。美幸已经堕落成与那样的理想似是而非的,软弱愚昧丑陋,该受唾弃之人。

要是什么也不说,暗自紧紧搂住那聊胜于无的自尊心的话,至少也能保护自己了。

蠢死了。

把自尊舍弃掉了。

责备,蔑视这样的自己。

就像腐烂的泥沼,沉重黑暗的后悔几乎溢出地注满胸口。

已经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见比奈实和学长了。如果这件事从比奈实口中透露给了学长,只是想一下自己今后会被怎样看待就觉得心如刀割。

美幸对让事情演变成这个地步的自己这个人,发自内心的感到厌恶。

已经受不了了。自己,整个世界对自己的厌恶与不快让眉心胸口一阵恶心,心脏还有胃里面的东西快要被撑出来。

「…………………………!」

美幸被这样的感受折磨着,像幽魂一样回到了因父母双双工作而空无一人的家。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玄关的锁,一走进家门便把书包向厨房一扔,捂着要吐出来的嘴冲进了浴室上了锁。

在空无一人的家中,更是空无一人的小小空间里,将自己关了起来。

就像摁住门一样背开在了磨砂玻璃门上,在上面缓缓滑落,瘫软在塑胶的地板上。

然后,她后脑搭在了背后的门上,仰望白色的天花板,想到。

这样的自己————还是死了算了。

颜面尽失,自尊扫地,至今为止的以及从此之后的自己的一切,全转变成了羞耻。只是想一想明天要和平常一样去上学,就觉得郁闷羞耻不安让她快要疯掉。

「………………呜……」

泪水流了下来。照亮浴室的荧光灯的纯白灯光,渐渐耀眼地打湿。

没有现实感的世界,不安就像一层膜,或者就像一团雾,覆盖自己的心,让自己对外面世界的现实感丧失掉。

唯独在自己心中卷起漩涡的漆黑绝望,变得明确。

美幸喘不过气来。在灌入胸口的绝望中,好像快要溺死。

死吧。该死。

自己对于自己,而且对于大家,对于世界,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了解这一点的现在,活着只有绝望。

眼前,是泪水中模糊的白色塑胶浴缸。昨天留下的洗澡水放着没动,一直以来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放掉,在这个浴缸里灌上新的洗澡水,这已经成为了每日必行之事。

这个浴缸,也可以说是自己日常生活的一个象征。

「…………………………」

美幸慢慢的原地起身,然后打开了浴缸的盖子,面无表情的俯视水面。

接着,她将灌水的龙头拧到最大,向里面注水。随着沉重的水声,冷透的洗澡水被注满,水面翻起波浪。水面的边缘缓缓上升。

沉重水声,响彻浴室。

在这犹如敲击鼓膜的沉重声音里,美幸目不转睛地俯视浴缸,站着。

不久,水从浴缸的边缘溢出,沿着侧面向地面流出。溢出的水被浴缸下面的小小地漏迅速接收,消失,在浴室的地面上就像积水一般展开,打湿了站在旁边的美幸的鞋底。

然后,美幸————

将厨房里拿出的菜刀,奋力刺进了自己的手腕。

「——————————!!」

咕吱,传来沉重的手感。菜刀捅进去剧痛与触感,贯穿附着在手腕上的肉,贯穿关节的骨头,神经。

伴着眼前变得一片纯白的疼痛,肉破开,肌肉、软骨还有骨头被铁之刀尖奋力的咬进去。如同被切开的肉所释放出火烧一般的疼痛,以及伤及肌肉与神经的如同恶寒一般,可怕的疼痛与此同时贯穿全身,冒出鸡皮疙瘩的身体开始痉挛,漏出如同空气从喉咙下面漏出来一般的细微惨叫。

「…………呀……!!」

可是美幸张开眼睛,咬紧牙关,让几乎要软掉的手臂更加用力,刺到骨头的菜刀咯吱咯吱地挖下去。她让插进骨头的宽刃的铁动起来,挖开骨头撕开肉,将肌腱与神经搅得支离破碎。这次,她身体产生激烈的痉挛,从喉咙下面发出「嘻嘻」的近似笑声的尖叫。咬紧牙关抽搐起来的嘴,就像在笑一样。

从被挖开的手腕的肉的裂缝中,犹如涌出泥水的湿地一般血液转眼间从手腕涌出来,大颗大颗的滴落。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大量的血从从手腕滴滴答答的滴入浴缸,犹如红色的烟雾在水中扩散,向持续溢水的浴缸边缘牵引过去。

「——————嘻嘻…………嘻…………!!」

美幸张大双眼,一边流泪“笑”着,一边继续挖开沾满血的手腕的肉和骨头。

一边是不断持续溢出的血,一边是手腕中肉被撕开的,令人不快的炙热疼痛。

相对的,力量缓缓从全身散去,继而一层薄薄的寒气逐渐扩散。血丝毫没有停止。浴缸的水中,透明的部分几乎完全消失掉。

接着————美幸。

「………………」

不久,美幸似乎力气耗尽,挖手腕的菜刀的动作停了下来,将不断溢出血的手腕伸进了浴缸里,就这样如同依偎在浴缸边缘,精疲力竭地瘫坐下去。

她把握着被血弄脏的菜刀的手,扔到地上。

她一边感受着伸进水里的手腕上应着心跳节拍的灼热之痛,一边将靠在浴缸边缘的肩膀当成枕头,把脑袋搭了上去。

从边缘流出的染成鲜红的水,将制服,将裙子打湿。

身体感受得到打湿的布以及水的触感。

水的触感是温的,感觉没有那么冷。可是寒气发自身体中枢,确实地渐渐变强。

绝望的激烈情绪,总算远去了。

感觉到的,是冰冷的死的预感。这样下去,一定能够死去吧。

浴缸的地板上,鲜红的水扩散开,流向排水口。美幸一边重复着浅浅的呼吸,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生命流逝的情景。

奇妙的炫目,渐渐滤出的白光充满视野。

在这样的世界中,时间缓慢流逝。

究竟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呢。心不在焉地思考。

觉得好冷,好无聊,好闲。

『————播放电话留言』

『………………』

『啊、喂喂,比奈实?我是美幸』

『现在我用无来电提示打的。你的电话设定的是无来电提醒不响铃的对吧?所以无来电提醒打的话就能留言了吧……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用无来电提醒模式了。嗯』

『其实……我是从我家浴室打给你的』

『我,割腕了。我想死』

『非常痛,非常冷,很倦怠,很无聊……我想在死之前给你留个言。嗯,很无聊』

『我已经舍弃了,没有了呢……』

『话说,死真的很冷啊。眼前总觉得晃晃悠悠的……』

『咦?怎么暗下来了?搞不懂啊……』

『……我想我已经没救了』

『……好冷……抖个不停啊……』

『好疼……』

『……呐』

『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你呢……?』

『…………』

『好冷啊……』

『好冷……』

『好冷……』

『好冷……』

『冷……』

『…………………………………………』

「…………………………!!」

比奈实清楚的记得,从放在耳边的手机里听到这则留言的时候,里面太过令人震惊的内容,令血液唰地从自己脸上散去的那个感觉。

察觉到留言的时候是在回到家后,到了晚上正在洗澡的时候,脸色大变的母亲赶过来告知美幸想要自杀的消息之后。

比奈实急忙准备给学长打电话的时候,注意到了。

然后,比奈实听了美幸最后的留言。

她不禁将留言删掉了。

然后这件事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瞒了下来。

之后听说,美幸在浴室被回到家的双双工作的父母发现,送到医院后立刻便确认死亡。

连遗书也没有,自杀原因不明。

事情成了这个样子。

3

「然后葬礼结束后过了一阵子————美幸站在了这扇窗户的外面」

比奈实说道,指向客厅的窗户。

夜已深沉。比奈实与傍晚见到的两位灵能者来到了自己家。

然后她一边对自己所见之事进行说明,一边带两人查看情况。发生那件事之后,比奈实很不愿意去看那扇窗户,可唯独这个时候无可奈何,久违地站在了打开窗帘的客厅里。

其实自己房间的窗帘也是全天二十四小时紧闭着的。

夜晚不需要窗帘这一点,对现在的比奈实来说太幸运了。

「呃……正好就是这一带么?」

那个叫雪乃的貌美少女似乎对比奈实的解说并不关心,可是叫苍衣的的少年非常热诚的对窗户进行了观察。

然后

「…………有痕迹」

犹如呢喃般说道。就这样,以变黑的夜晚做背景看上去十分明了,在比奈实看到美幸的幽灵的地方,玻璃上残留着模糊的形似被水弄脏的白色痕迹。

就好像————有一个湿漉漉的女孩在窗户上贴过的痕迹。

女孩的额头撞到了窗户玻璃,想向房子里窥视的痕迹。

这是那段记忆并非做梦的证据。事情发生后,比奈实大声惨叫之后,自己是以在沙发上搭着毛毯睡着的状态醒了过来的。

她似乎晕了过去,倒在了沙发上。

这样的状态,让回到家的双亲不由觉得她睡着了。

可那要只是一场梦,真不知该有多好。

「在那之后……一到晚上就会听到声音。从窗户发出来的,咚的声音」

「啊……难为你了……」

苍衣听到比奈实的说明,表情歪成的同情的样子。

「这……可真辛苦呢」

「……嗯……」

仅仅是这样的反应,比奈实也会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点点的救赎。

她想要哭出来。此前她一直独自苦恼,无法跟任何人商量。在那之后,“声音”每天都让比奈实苦恼不堪。

在客厅里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从窗户会发出咚的声音。

「……!」

比奈实吓一跳,意识转向窗帘。可是父母就像没有听到,或者是没有注意到,完全无法引起他们注意。

不只是在客厅,在自己的房间里,窗户外面也会发出咚的声音。

「…………!!」

比奈实想要尖叫。可是她将这种感情按捺住,目光维持向下,坚决不看窗户。

洗澡的时候,磨砂玻璃窗会发出咚的声音。

「…………………………!!」

比奈实瑟瑟发抖向下看着。坚决不会抬起脸。因为浴室的磨砂玻璃窗,没有安装窗帘。

拍打窗户的美幸的亡灵,好像一直在房子周围到处转悠。

然后亡灵转悠着,只要比奈实在,就会咚地轻轻拍打窗户玻璃。

自杀后,脸白得像蜡一样死去的美幸,就“在”那里。

就好像想要进入比奈实家中一样。

比奈实害怕夜晚。很多日子连一觉都睡不上。

由于疲劳不断挤压,她在体育课上晕倒,被送进了保健室。此时,有朋友觉得比奈实的样子很可疑,于是帮她商量,而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把真话说了出来。而后,听到这个情况的朋友,为她介绍了别的朋友。

「……啊,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就找莉香了」

然后比奈实和这个名叫莉香的朋友的朋友在电话里说了事情,立刻从中间为比奈实介绍了灵能者,于是就到了现在。

虽然有些怀疑,但没有比这件事更诱惑她的了,她几乎跳了起来。

不过最后来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位像人偶一样的美丽的少女。

那个雪乃将锐利的目光转向窗外。要说她身上有一点令人好奇的,就是从春秋装的衣服袖口露出的绷带。美幸的自杀方式在比奈实脑中闪过。

「那个……请问……怎么办呢?」

比奈实对雪乃这样问道。

听说少年就像是随从一样,而实际作为灵能者活动的似乎是这个雪乃。

虽然听说对方比自己小一年级,可是立场以及被气氛所吞噬的比奈实,不经意用上了敬语。

雪乃对这样的比奈实眉头微蹙看了一眼,反问道

「……再确认一件事,今天直到半夜都不会有人,是吧?」

「啊……是的」

比奈实答道。

比奈实的父母将恋爱至上的价值观灌输给比奈实把她养大之后十分亲昵,现在也像恋人一样如胶似漆,有每月要享受一次夫妻两人世界的聚餐,喝酒喝到很晚才会回来的习惯。

没错,最开始看到美幸亡灵的时候,也只好是那个日子。

所以现在父母不在。把日子指定为今天,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噢」

雪乃听到后,点点头。

接着

「进行准备吧。我要换衣服,借间房用一下」

说完,雪乃将手里提着的老旧皮箱轻轻向上一提示意。

「另外,我们要商量一下,白野同学也过来」

「啊……嗯」

苍衣被喊到,抬起脸。

然后苍衣忽然向比奈实的方向看去,贴心地抓住窗帘,遮住了露出来的窗户。

「………………」

雪乃和苍衣离开房间后,客厅里只剩下比奈实。

忽然腾出时间来的比奈实坐在沙发上,脑袋犹如要填补这片意识的空白一般,忽然回想起至今发生的事情,独自陷入沉思。

成为一切起因的,是美幸自杀的事。在比奈实和憧憬的学长开始交往整个人飘飘然的时候忽然急转直下,与那个电话留言相互结合,让比奈实产生了沉重的罪恶感。

只是,并不是因为她不曾注意到自己欢天喜地的时候好朋友正在烦恼这种暧昧的理由。

比奈人几乎确信,美幸的自杀————原因就是自己。

比奈实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回家路上拒绝美幸的请求的时候,美幸一瞬间所露出的表情。虽然美幸觉得没有被注意到,但比奈实看到了。因为罪恶感在那句拒绝的台词脱口出的那一刻,已经立刻存在于比奈实的心中了。

而这份罪恶感的理由,在于前几天和学长们说过的话。

其实比奈实就算没有被美幸拜托,暗中也在考虑能不能让美幸和大塚学长接近,以帮助美幸实现恋情。

辰宫学长和大塚学长从以前就在日程一致时一起放学离校,中途在家庭餐厅或咖啡厅里聊天。比奈实和辰宫学长交往之后虽然能够频繁的与他们同席,而且她也同样觉得美幸也在场的话可能会更开心。

她心想。

只要有机会,就不露形迹地让大塚学长对美幸产生兴趣吧。

或者,至少打听出他是怎么看待美幸的也好。

然后这个机会,比想象中更快的就降临了。

然而————

「……啊,有贺?」

在家庭餐厅里偶然料到美幸的话题时,大塚学长风采冷酷的眉毛微微缩紧,淡然地说道。

「这么说可能对不住她,可感觉她有点恶心」

「!」

「我不喜欢阴沉的女孩。而且在社团活动的时候,突然抬起眼睛就一定会和她对上。不是很舒服」

「鹰司啊,难道这不是因为她喜欢你么?」

「开玩笑。以前我就在想了,别说喜欢了,那就是我讨厌的类型。不过作为一名前辈,有义务跟她说话对她进行指导,没有差别对待。我可不想给春人添麻烦呢」

「…………!」

比奈实大吃一惊。于是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在放弃计划的同时,也决定先将这件事瞒着美幸。从大塚学长的口气听出,他似乎并不知道比奈实和美幸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换而言之,这些话是大塚学长的真实心情,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倒不如说,比奈实莫名地能够接受。

从以前开始,虽然美幸唯独和比奈实说话的时候非常开朗,可是平时是个一本正经而沉默寡言的土气女生,所以会被男生轻视。

要想唯独大塚学长不是这样,实在太过于异想天开。

比奈实心想,先瞒着好了。就算告诉美幸大塚学长是那样看待她的,也只能让她白受打击。

只要把这件事瞒下来,到学长毕业之后一定就会过去。

虽然以前和美幸聊过好几次喜欢上的男孩子的话题,不过从以前————小学六年级的记忆————美幸就算喜欢上男孩子也不会做出行动,所以维持现状已经习以为常了。

瞒着美幸就好了。美幸不会行动的。

只要瞒着她,单相思就会慢慢变成回忆。比奈实如此心想,将这件事藏在了心中。可是美幸那一天,偏偏在那种时候,猝不及防地展开了“行动”。她拜托比奈实为她和学长牵线搭桥了。

偏偏在那种场合的那个时候。

听到美幸拜托的瞬间,比奈实心脏猛然一跳。她发自心底的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犹豫了再犹豫之后…………拒绝了。此时比奈实相比答应好朋友美幸的请求,更害怕和学长们的关系恶化。

「…………对不起,这办不到」

就这样,美幸结束了生命。

比奈实实在没想到美幸竟然会寻死。罪恶感留了下来。

可这并不是后悔。不论怎样想,都不可能采取答应这个选项。所以她不后悔,罪恶感留了下来。

夜晚,在家中变得一个人的时候,目光移向身旁的手机,忽然回想起那个电话留言。

或者在夜里正在洗澡的时候,忽然会想到死在浴室里的美幸。

比奈实为了自己,抛弃了挚友。美幸垂死时的声音,如今依旧萦绕在脑海中无法消散。

『好冷……』

美幸一边一次次的呢喃着『冷』,声音一边缓缓消失。

比奈实忽然想起了以前和美幸进行过的对话。

「比奈实啊……你这样只顾着玩,将来可会变成《蚂蚁和蝈蝈》那样的哦」

「欸,没关系啦。只要开心就行啦」

「就算你到了冬天在风雪中饿死,我也会毫不留情的看着你死哦」

「欸……」

现在想来,立场完全颠倒了。

试想一下,要说恋爱的话,比奈实的努力是不遗余力的。

相对,美幸专注于学习和兴趣,对恋爱没做任何事情。

比奈实锤炼外表,钻研打扮,为了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意开朗地频繁搭话。用周末打工得到的打工费购买衣服和吉他,不顾被美幸说成『动机不纯』,尽可能的为了讨学长喜欢,拼命地在家里练习吉他。

可是美幸误以为只要磨砺内在,学长或许总有一天会回头看她。

让比奈实来说,这等同于什么也不做。因为她不会打扮所以轻易地就放弃了对时尚的追求,只对与恋爱无关的学习和兴趣着迷,只会脚踏实地提升自己的立场和能力。

她是与比奈实的恋爱观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比奈实直观的觉得她错了。可是,比奈实觉得这样也好。

虽然头脑上比不过,或许比奈实对自己在女性魅力这方面胜过美幸这件事,怀着某种优越感。

想到这里,罪恶感又进一步升温。

『冷……』

对朋友见死不救的,蚂蚁。

我是蚂蚁。将怀着对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朋友的无法割舍的感情度过每一天。

将怀着无法割舍的感情去上学,和朋友们笑,放学后和学长们的笑。

然后回家之后和家人相互欢笑,一个人的时候沉浸在黑暗的感情中,重复这样的每一天。

然后————在这个时候,美幸站在了窗外。

觉得这是惩罚。害怕了。可是不想输。不想死。

我、应该没有任何错。我,还有美幸,只是成为了『蚂蚁和蝈蝈』而已。

我、只是像美幸曾经说过的那样,毫不留情对她见死不救而已。

我、美幸,谁也怨不得谁,只是立场颠倒了而已。

我、应该只是赢了而已。

我、

我、

我、

我————

「………………!!」

瞬间,恶寒窜上肌肤。

一切借口、逞强,全都在这一瞬间一丁点也不留地从脑中被吹飞了。

坐在沙发上垂着脸,全身发僵,眼睛眨也不眨地张开。

听到了。在这个时候。窗户玻璃被碰到的坚硬声音。被抛弃而死的蝈蝈,拍响蚂蚁家窗户的声音。

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下垂固定的视野一端,能够看到将窗户覆盖的窗帘。

屋里没有任何人。苍衣和雪乃为了做准备还在别的房间,没有回来。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和那个时候,一样。

死寂膨胀一般填满窗户和房间。

害怕令身影僵直。颤抖由骨髓作用全身。语言哽在喉咙,发不出声音。

只有双耳,皮感,动不了的视野一端,全部转向窗帘的 “那边”铺去。

可是感觉到的,只有寂静。

窗户被窗帘隐藏起来,无法看到其后的身影。唯独在窗帘那头正在铺开的,刚刚发出过“声音”的,深邃的沉默。

即————那个美幸出现的,沉默

「…………美……幸……」

对这个“声音”,对外面的“东西”,比奈实头一次用这个名字喊了出来。

这是自己见死不救的朋友的名字。可是对“那个”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被窗帘挡住的窗户另一边

微弱的敲窗户的声音如同回应一般,再次在屋中响起。

随即。

滋啦

温热的异质的空气流动接触到皮肤,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

发粘的湿润温度的,显然不可能属于这个充满空调冷气的房间的空气,如舔舐般抚过皮肤。

异样的,如同浴室的空气腐烂了的味道。

至于这空气是从何处进来的,不用找也能立刻知道。

视线一头看到的窗帘的下摆,在缓缓从外面流进来的温热空气的传导下,向内侧微微摇摆。

在窗帘那头,窗户敞开了。

本应关上的,本应上过锁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

比奈实喘不过气,在内心发出惨叫。空气犹如蠕动一般,缓慢地从外面流进屋子,温热抚过肌肤,然后缓缓带动窗帘的下摆摇摆着。

「………………!!」

摇动的窗帘,微微打开。

比奈实冒出鸡皮疙瘩。在这身体无法动弹的时候,眼球向侧面扯到作痛的地步,用视线的一端盯着窗帘的下摆。

「………………!!」

从摇摆的窗帘缝隙间,看到了夜色。

然后——

对上眼了。

透过窗帘的缝隙,以夜为背景,一张湿润而煞白的“脸”正向屋内窥视,张的硕大却没有表情的死人眼睛,确实和我对上眼了。

『…………………………………………………………………………………………

……………………………………………………………………………………………

…………………………………………………………………………………………』

「——————————————————————————————————

———————————————————————————————————

——————————————————————————————————」

此刻,犹如爆炸般的可怕沉默充满空间,转眼间令全身毛发倒竖起来。心中发出不成声的可怕惨叫,内心瞬时被染成恐惧的颜色。可怕的恶意、疯狂,以及具备密度的强烈沉默如毒素一般炙烤皮肤,捏碎灵魂。暴露在近乎灼烧大脑的可怕恐惧之中,她只是一味地张大双眼维持与那张“脸”四目相视,在心中持续发出甚至毁坏灵魂的惨叫。

「…………………………!!」

煞白湿润的手指,蠕动一般捉住与窗帘的边角。比奈实却什么也做不了,惨叫几乎烧尽大脑中的一切,让眼睛张大到眼球快要掉出来,除了继续与窗帘背后的“脸”对视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具有强烈气息的“死人”将从窗户进入家中。

噗唰,煞白的吸水发胀的脚从窗帘的缝隙中应声伸了进来,积水从那个地方在地板上扩大。

水滴床头地板的声音,啵嗒啵嗒。

无数的水滴一边从头发、从下颌流下的“死人”探出身子,伸出手。

完全不可能属于的活人的发白泡涨的手指伸向眼前。

然后,一边滴着水一边伸出来的手腕上夸张地切开到一半,在看到里面露出来的东西时———从比奈实的口中,终于迸发出真正的惨叫。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瞬间,黑风冲到比奈实的身旁。

比奈实无暇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回过神来的时候,身着漆黑礼服一样的人影飞舞而至,伴随充满暴力的脚步声从比奈实身旁冲了出去,维持着疾驰的势头用长筒皮靴向那个准备从窗帘的缝隙入侵进来的“东西”施以强力的前踢。

响起湿润沉重的声音,黑色礼服包裹着的人影向飞洒着水珠被踢飞的白色“人体”追上去,用力拉开窗帘,直接跳向了庭院。于此,比奈实终于注意到那黑影是谁。

「啊……!」

严肃而线条明确,如同研磨过的大理石一般的貌美侧脸。

时槻雪乃。少女身着漆黑基调的所谓哥特萝莉长裙,长长的裙子与乌黑的头发随之翻飞,跳入了庭院。在她脚下的是,硬要打比方,就像一具被摧毁的人体似的,白色的死肉团。

“那个”立刻扬起“脸”。伸出“手”。可雪乃对这些完全不屑一顾,依旧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个”,将缠在左手手腕上的绷带奋力解开。

白色绷带在黑夜中飞舞。随后————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雪乃用清冽的尖锐声音叫起来,嘎啦嘎啦——她随即将伸长的美工刀按在了自己的左手臂之上,奋力地割了下去。

「!!」

薄薄的刀片轻易地割破了手臂的皮与肉,超过一半钻入手臂中。血管被切开肌肉被割裂,雪乃的身体因剧痛一度发生激烈的痉挛。

瞬间。

『————呀!!』

好似野兽的惨叫以及水蒸发的声音,然后还有猛烈燃烧的火焰的声音喷发出来,与此同时,被夜色笼罩的庭院霎时被重新涂成了火焰之色。

「!!」

比奈实倒抽一口凉气。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滚落在庭院里的尸肉团突然被俨然就是火柱的强烈火焰所吞噬。直达天际的爆炸性火焰发出类似燃气喷火器的火焰之声,将着火的如野兽一般到处打滚的“人体”吞噬,执着地烧焦。

在猛烈而致密火焰中,“人体”已然化作一个黑影。

一边是头发和肉还有草地烧焦的臭味。然后是在飞舞的火星中俯视火焰与惨叫以及冒出火星胡乱挣扎的“人体”的、一脸冷酷的、身穿哥特萝莉装的时槻雪乃。

比奈实一时间茫然地注视着这异常而凄绝的美景。

于是不知过了多久,在丧失时间感觉的世界中,对这幅光景持续地望了一段时间之后,比奈实总算恢复了某种程度的正常,注意到可怕的事情。

「……美幸!?」

比奈实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站了起来。

正确的说,是正要站起来却身子一软,没能站起来。

比奈实察觉到了。如今正在劫火中燃尽的“人体”不是别的,正是比奈实的挚友的凄惨下场。

比奈实并不希望做到这个地步。比奈实只是希望能够获救就好。

然后她按真实的想法,若是能够向好友道歉其实很想道歉的。

比奈实向庭院伸出手,想要跑过去,在地上挣扎着。

「住手……!」

然后正当她准备呼喊的时候,被人抓住了肩膀。

「!」

「太危险了,还是别过去为好」

阻止她的是苍衣。比奈实抓住苍衣的手,声泪俱下地诉求。

「求你们了,住手啊!美幸她!」

可是苍衣和善的脸上露出又似伤脑筋又似悲痛的微妙表情,摇了摇头。然后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呃……那个……不是的。那个不是你的美幸同学」

比奈实听到这句话,仿佛感情的丝线被切断了一般,忽然停止挣扎,变得虚脱一般茫然。

「咦……?」

「怎么说呢……那个是借雾生同学的感情获得实体的…………呃,对了,是类似浮游灵的东西。所以没关系。你的美幸同学,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残酷对待」

苍衣说道。

「当然,你也没有」

然后,他眯起眼睛,补充道。

「如果你有现在这样的感情,我想,真正的美幸同学也会原谅你的」

「……」

感情丝线断开的比奈实只是呆呆地回望苍衣的脸。

「………………」

无言对视持续了片刻,苍衣在这个时候,表情转为了困扰。

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语言开始沁入比奈实的心————又如同水泵的启动水,感情一缕接一缕地溢出,比奈实的表情当即扭曲,紧紧抱住苍衣,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哇……!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比奈实哭了。感情接连不断地涌出,停不下来。

如同要将这些感情全部转变为泪水和声音一般,不断哭泣。

滚烫的泪从滚烫的眼睛里流出,滑过脸颊,滑过下颌。胸口的感情犹如从肺部被吐出来一般,发生声音,吐了出来,一个劲地不断哭泣。

「……」

雪乃脱掉长靴,从庭院登上客厅。

然后看了下现在苍衣和比奈实的样子,一边重新在左臂上缠上新的绷带,一边表情微微扭曲,抱怨地说道

「……你的老好人性格也得有个分寸。竟然擅自代言死去的人的意志,这种行为除了伪善与自慰,什么也不是」

「也许你说得对」

对雪乃这样的挖苦,苍衣伤脑筋一般笑起来。

「不过雪乃同学今天也为了不让房子失火,专程踢到外面去了呢」

「……」

雪乃就像警告苍衣一般,皱紧眉头。

「总之,不管是“东西”还是“心”,只是方向性不同,雪乃同学都一样都会小心对待。我觉得这样非常温柔」

「啰嗦。杀了你哦」

苍衣苦笑之后,改变话题。

「……结束了?」

「嗯」

比奈实从那之后直到早晨,记忆中断了。

………………

4

比奈实下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是在沙发上迎来的早晨。

看来是哭累了,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身上又搭上了毯子。被父母取笑了。那确实不仅仅是一场梦,庭院里的草坪有烧焦过的痕迹,搪塞起来非常辛苦。

还不等比奈实说句谢谢,两位灵能者就消失了。

虽然与给自己提供中介的朋友的朋友取得过一次联系,但对方仅仅留下了一句「谢意就有我代为转达吧」,结果不了了之。

那个“声音”没有再听到。

那不是美幸,是趁虚入侵比奈实的罪恶感的别的“东西”,要把比奈实当做牺牲品。

只要比奈实一直怀着对美幸的罪恶感,说不定还会被什么缠上。

但是真的会像那个叫苍衣的男孩子说过的那样,美幸真的会原谅自己么?或者,原谅自己的那一天,会来么?

最重要的是,自己完全原谅自己的那一天,会来么?

我是蚂蚁。将怀着对朋友见死不救的愧疚感度过每一天。

将怀着无法割舍的感情去上学,和朋友们笑,放学后和学长们的笑。

然后回家之后和家人相互欢笑……

夏日正盛。蚂蚁为储备过冬的食物勤劳工作。别的动物都悠闲地生活,却只有蚂蚁忙里忙外。屎壳郎(不同故事中是蝈蝈)见状,很吃惊蚂蚁竟然在做蠢事。蚂蚁当时什么也没说。

没过多久,冬天到了。一入冬便没有食物了,饥肠辘辘的屎壳郎来到蚂蚁家想讨些东西吃。于是蚂蚁对屎壳郎说「伙计,如果当时在我劳动时,你不是批评我,而是也去做工,现在就不会忍饥挨饿了」。

————伊索寓言

*

「咦?雪乃同学?」

「……在你兴头上打扰对不住了,不过没时间了。放下吧」

苍衣慌张地追向拿起道具包的雪乃。不知不觉间到了每日必行的巡逻的出发时间了。苍衣和雪乃每天从傍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会逐一来到<神狩屋支部>负责的这小镇以及周边城市里规定的区域,监视<泡祸>的出现。

尽管实质上和散步差不多,倒也不是那么轻松,要费些神。

总之,观察至关重要。而且之后要是发现哪怕一点点奇怪的东西,就算是多管闲事,也要立刻投身进去调查,

「等、等一等……」

「哪有这个必要?」

雪乃快速走出店外,朝一边捡起包一边喊过去的苍衣转过头去,冰冷地放出话。

不过她应该没有察觉到,她的回答感觉又规矩又宽容。苍衣趁此追了上去,和雪乃走在了一起。

「今天是哪里?」

「乘电车下行三站路,就在那周围」

「今天的感应呢?反应很低么?」

「算低啊。姐姐什么也感觉不到」

雪乃回答道。平时会按照决定好的地区顺序进行巡逻,不过有时雪乃的姐姐会感觉到东西,临时改变地点。

那种时候会有相当高的概率出现“什么东西”。

今天也没有“那个”,这让苍衣有些放心。

苍衣说

「今天要是什么也不发生就好了呢」

「……」

苍衣耍了点坏心眼。

果不其然,雪乃狠狠地向苍衣一瞪,可是什么也没说,就好像准备抛下苍衣一般加快了脚步。

雪乃是『复仇者』。

尽可能多的置身于与<神之噩梦>的战斗,将其狩猎殆尽。这就是雪乃的心愿。

所以现在这种持续的平静,对雪乃而言是令人烦躁的情况。苍衣在这样的状况中试图将雪乃的指针稍许偏向『普通』,怎奈雪乃的防线固若金汤。雪乃本来的严肃,在这个时候起了反效果。

『————呵呵呵。所以我才说,能够消解敌意的饥渴的,就只有敌意呢』

耳边传来一阵细语,是另一个令雪乃变得顽固的东西。

犹如对世之昏暗乐在其中的少女声音,随着仿佛让肌肤接触的温度下降的笑的气息,一个与雪乃一模一样,却形成鲜明对比充的少女风貌的影子,突然在虚空中舞动起漆黑长发与哥特萝莉装,在两人背后浮现。

『敌意这个东西呢,是相互给予的。只顾单方面的释放会感到饥渴,没有对方返还的话是无法消解的』

她是雪乃的姐姐,时槻风乃的亡灵。

『虽然你的敌意的释放目标是<噩梦>,但梦不会将敌意返还给你。你瞧,身边还有更多更多鲜活的“治愈之泉”,对吧?』

风乃开心地说道。

『可以得到满足哦?敌意与敌意的相互给予,就宛如激烈的吻』

「……」

『单方面的给予也好,单方面的被给予也罢,都将是不幸。给予与被给予,这才是幸福的本质。不对么?』

「……啰嗦。再不闭嘴就杀了你哦」

雪乃以冷彻的声音放出话来。

「我为了与怪物战斗而成为怪物。学校那种虫笼里的虫子,不论会发出怎样的声音,我都不感兴趣」

风乃呵呵地笑起来。

『好过分啊。明明是个模仿姐姐的可爱妹妹』

「闭嘴!!」

到了这里,雪乃不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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