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哇……」
苍衣挂着惺忪的睡眼,撑着脸,在自己的座位上打了个打哈欠。
周一的早晨。
学校自己班的教室里。
耀眼的朝阳从透过窗户洒进来,针扎一般刺激让人睁不开眼,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尽管阳光刺眼,让眼睛睁不开,觉得趴在桌上也睡不好觉,苍衣还是一边沐浴着亮度阻碍到睡眠的绝妙的强烈日光,一边漫不经心地度过等待上课开始的这段时间。
「……」
在那个周末过后隔了一晚,苍衣回到了自己原本的校园生活。
普通的生活。融入集体之中,名为学校的平稳。
苍衣虽然已经有一只脚快进了异常的世界,但他必定会通过回到这个地方来重置自己。苍衣是个不确认自己很普通就会不安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中,在学校这个地方,可以保证和大家一样做该做的事,能够明确地保证『普通』,能让苍衣轻易地安定下来。
苍衣非常轻松地努力,就能够达成『普通』。
不论身处多么异常的地方,经历过多么异常的事,只要让他回到这里完成学生的义务,他就能恢复普通。
但唯独今天,苍衣实在没办法完全恢复过来。
理由有二。一是因为苍衣在眼前目击到列车事故的事情,由警方向苍衣的家进行了联络,虽然没有被责骂,但让父母超乎寻常的担心,情况直到今天早晨仍未完全恢复。
然后另一点,是未能解决遗留下来的事件,以及列在那个异常世界的少女。
苍衣在之后回到家后,还是十分担心雪乃,几乎没睡。
拜此所赐,在周末没办法去做的作业顺利的解决了,但作为代价留下了睡眠不足的影响。学生在午休时间趴在桌上睡觉也算是日常的范畴,不过在课上睡着就不好了。苍衣不希望因为这种事而引人注目。
「…………好困」
苍衣想要驱散几分倦意,在口中嘟哝。
他并不是想说给谁听的,但话似乎传进了在前面座位蜷缩着高大身躯的敷岛让的耳朵里,敷岛抬起脸,没回头,直接向苍衣搭腔
「白野,你怎么了?睡眠不足么?」
「啊……嗯」
苍衣漫不经心地回答敷岛。
苍衣尽管头脑无法运转,机械式答复,不过有人跟他说话,让他很感激。马上就要上课了,要是睡着了就不好了。不能光指望上课铃把自己叫醒。
「我昨晚没怎么睡」
「这可够呛啊。真想把我睡得香的绝技分给你啊。羡慕我么」
呃呵,敷岛笑道。
确实没怎么见敷岛犯困,但总能听说他早上睡过头的情况,所以老实说,感觉这样也没有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白野你熬夜做什么了?你个不良学生」
就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逗着玩的东西,敷岛抬高嗓门。
「唔……昨晚在写敷岛正在抄的作业」
「……我错了我悔过。我向刚才的失言全力以赴地道歉」
敷岛音调又降了下去。
「哼」听着他们对话的佐和野弓彦嗤之以鼻,从前面的座位转过身去,对苍衣说道
「白野你看。不管你怎么憔悴自己为这家伙着想,这家伙都完全不感恩」
「等、等一下……不是的……」
敷岛慌了,连忙辩解。
「佐、佐和野!我对你的印象操作发出严肃抗议!」
「这家伙想要狡辩,不过就算是以友情超越塞里努丢斯而著称的我,也无法苟同他这种重度忘恩负义的行为。太过分了。简直惨无人道。天良何在啊」
「别重复了!听起来越来越过分了!」
啊哈哈,苍衣含蓄地笑起来,然后说道
「你很喜欢塞里努丢斯么?」
「没错,塞里努丢斯的高尚情操,正好正确诠释了愿与他这种人渣为友的我吧」
佐和野点点头。
「不是美乐斯,而是塞里努丢斯吧」
「嗯。你说到点子上了,白野。我可不想为敷岛奔跑」
「唔哇!!糟透了,佐和野你这混账!!你这台词哪儿体现出友情了!!」
敷岛大叫。
就这样,两人一如既往的开始了具有独创性的对话,可是身为听者的苍衣并没有笑得像平时那样开心。苍衣不论如何,还是没办法不去记挂那个小镇中遗留下来的事件。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
苍衣心想。
……昨晚,没有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苍衣完全不知道情况。
神狩屋说过,如果有人帮忙看店就会带上田上飒姬,再去那边一趟。快的话今晚就会动身。
越是拖下去,雪乃缺席的天数就会越多。
苍衣希望雪乃能够尽可能回到普通生活中来,虽然想为她做些什么,但既然不能够请假,也就无法行动。
至少希望事情能够尽早得到解决。
苍衣一边对朋友们的互动投以假笑,一边在脑中的角落思考。
昨晚,他也一直在思考。
他不仅想起了那个不眠之夜中,还想起来了在回家之前的电车上,与神狩屋讨论得那些内容。
†
「……怎么说呢……感觉减少了壮阔,取而代之很多地方变得细腻了」
苍衣抬起脸,首先对神狩屋说出了这样的感想。
时间在与雪乃等人分开之后,位置在返程的电车里。在空荡荡的车内与神狩屋相对而坐的苍衣,就那个『石竹花』的童话再次与神狩屋进行了讨论。
神狩屋在这个时候所讲出来的,是尽力回忆起来的另一个《石竹花》的故事。
在两种故事中,据说被替换删除的这篇旧体的《石竹花》,讲述的是国王让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为王子起名子,王子得到了老人的祝福,并不是与许愿变出来的姑娘,而是与一位普通的看守森林的女孩喜结良缘的故事。
苍衣听完这个故事的感想,就是这样。
神狩屋对苍衣的感想点点头,用手托着下巴,开始解说
「嗯,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个故事应该在第二版已经被删去,重写了」
神狩屋说到。
「据说,塔牢、为王后续命的天使、无中生有的少女、厨师下令取下王子舌头和心脏的那段对话……这些壮阔而充满戏剧性的元素在初版中都找不到。取而代之,衣衫褴褛的教父、诬赖王后的吃人嫌疑、朴实的看守森林的女孩、之后觉得王子可疑想偷宝物偷溜进屋的那些猎人同僚。
这些设定非常朴素,然后比较现实。两情相悦之后泄露秘密的『看守森林的女孩』也是这样。想要从表现出色的同僚家中偷东西的『猎人们』,总觉得很贪小便宜呢。
然后『吃人』的嫌疑,在过去魔女狩猎中对嫌疑人进行告发的时候,可以说是一定会加入的非常通用的罪状。『起名者』这个元素,虽然以日本的观点来看感觉很奇幻,不过以传统天主教习惯,父母在孩子洗礼时为孩子起名字的风俗,在欧洲圈是很常见的。在以前的传统社会中,教父作为监护人的关系会伴随一生,人在当时的时代比现在更容易死去,孩子有很高的概率成为孤儿,而在这个时候,教父似乎就会代替孩子的亲生父母承担起责任。所以说到教父,人们基本希望是有权有势的人,这样好像也有利于共同体的团结。就是所谓的『godfather』」
「有过电影呢。我没看过就是了……」
「嗯,是黑手党电影。因为教父会身为监护人关照起过名字的孩子,所以得到有权势的教父起名字,是非常幸运的。在意大利移民社会中,经常会有为了得到庇护而求黑手党的老大当教父。这就是那部电影标题的由来。顺带一说,这种思维也会在童话与民间故事中表现出来,有很多民间故事中的主人公,名字是由神明、妖精、魔法师这些拥有超常能力的存在所起的呢。格林童话中也有一篇题为《死神教父》的故事,佩罗版《灰姑娘》中,也是因为女魔法师是给灰姑娘起名字的人才会给灰姑娘提供帮助的」
「啊,是这么回事么……」
苍衣附和了一声。苍衣一边说,一边去领会这些解说,在脑中对之前听到的《石竹花》后所产生的印象进行修正。
「既然是这样……与其说这是朴实,不如说是很贴近。总觉得这个故事创作得,很多地方都很贴近,很写实……」
「嗯,没错」
「用我们的感觉来说……打个比方,感觉就像是在古老的故事里有警察出场」
「……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呢……?不过,我倒也觉得很难举出贴切的例子,我还是不对白野的感觉评头论足了」
神狩屋苦笑着说道。
苍衣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让人取笑的话,不过仅从神狩屋的反应中察觉到的信息来看,就算那个比放多少有些怪但没有重大问题。话虽如此,苍衣希望尝试从这里入手找到突破口,但并没有什么头绪。苍衣暂且放弃联想。
「……唔,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
苍衣叹了口气,无所事事地将视线从方才一直凝视着的染上夕暮之色的窗户上移开,换了个姿势叉起手。神狩屋看到这样的苍衣,嘴角弯了起来,用有些可惜的口吻回应
「是么,那就没办法了呢」
「抱歉……」
苍衣也觉得很遗憾。
于是之后的几秒钟,沉默在两人的座位上弥漫开,不过苍衣又立刻霍地抬起脸,将另一件好奇的事向神狩屋问了出来
「话说回来,神狩屋先生…………你觉得『石竹花』,究竟是壮阔的,还是朴实的像〈泡祸〉呢?」
「什么?」
听到这个突兀的问题,神狩屋睁圆了眼睛,大惑不解地呼了一声。
「啊、不是的,我是想问,究竟哪一个用来解释〈泡祸〉比较适合……」
苍衣连忙进行补充。神狩屋听完之后,眼镜后面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依旧将手放在嘴边,思忖地说道
「嗯,是这么回事啊。那边呢……让我本着学术精神来说,想要一口咬定越古老的童话越接近原型,不过……这种情况,我觉得不对呢」
「不对?」
「嗯。虽然初版的旧式《石竹花》中零星撒满了当时风俗的片鳞半爪,让我很感兴趣,但正是如此反过也让我觉得作为〈泡祸〉很微妙。与时代和土地结合过强的元素具有普遍性,并不像象征学上应有的原型」
「啊,原来如此……」
「虽然在『格林童话』中有时能够零星的找到采用更加脱离民间故事原型的新故事,从其他童话中借鉴元素东拼西补创作的童话,可是不站在童话研究的角度,而是单纯的收集原型的碎片的话,就算稍许变形或者是拼凑起来的也没关系。或许这样说,反倒是在变形的故事中都无法变形的部分,以及拼凑起来的部分,作为给人的印象充满普遍性又十分强烈」
苍衣能够理解神狩屋的分析。
「……感觉可以明白」
「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就是了。如果不能结合实际,不论想多远也不过是天马行空」
神狩屋耸耸肩。
苍衣稍稍沉思之后,再度在神狩屋开口问道
「那么……就把这个暂且作为前提来思考,『关王后的塔』『被创造出来的姑娘』『割掉舌头和心脏』……这些关键的印象会有含义呢?」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呢」
神狩屋皱起眉头。
「说起来会很复杂……首先从『塔』开始吧?
塔在象征学上,主要作为连接天地的梯子这个意思来使用。另外在基督教的观点中,它是『升天』的象征,同时也是人『骄傲自大』的象征。想要登天而遭到神罚的巴比伦塔『通天塔』在阿卡德(注1)语中原意就是『神门』。高处乃是接近神的场所,这个概念在全世界是共通的。在中国好像留有用来秉承天意的塔的故事。
同时,塔也是牢狱。特别在欧洲,不论在故事中,还是在历史上,高塔都被用作牢房。希腊神话中,英雄珀耳修斯之母达那厄被锁在了一个铜塔里,在传说中也是————比方说格林童话中也能找到像《莴苣姑娘》的,人被关进塔里的故事。其他还有曾被幽闭在塔中的圣人传奇,将塔当做监狱的故事非常之多。另外,实际上塔基本就是牢狱。著名的英国伦敦塔也被当做监狱来用过,本来塔就是城堡的附属品,塔被分配作牢房的情况很多。一方面,也有像巴士底狱那样,气派的高塔林立的城堡,整个被用作监狱的例子。就是在这层意思上,负债地狱又是会说成『负债高塔』,将塔用在监牢这层意思上的惯用表述在欧洲十分常见,『塔=监牢』的印象似乎是普遍观点。
……总而言之,因此『石竹花』中王后被囚禁的塔很靠近神,到了会有天使来访的程度,而且所谓的牢狱,可谓在欧洲是自古以来『塔』的印象之集大成者。或许是事出偶然,也可能是遵循了这种印象,不管那种情况的都让我有些按捺不住探究心呢」
「这确实挺有意思呢……」
「另外在你列举出的元素之中,用我的知识能够解释的,就是『舌头』和『心脏』了吧。切下舌头这个行为,自古以来在传说中,就是作为证明杀人的手段频繁出现的桥段。英雄在击败龙和怪物的时候,会将舌头切下来作为证据。希腊神话中的佩琉斯还有史特拉斯堡的戏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格林童话中的《两兄弟》也一样有铲除恶龙割下舌头的故事。而且,还有第三者企图将铲除怪物的功劳归为自己所有,把割下来的舌头当证据来圆谎的附属故事。像『石竹花』中的少女那样,相反筹备别的动物的舌头作伪证的故事也很多。
在民间传说中,作为杀死对象的证据割下舌头,可以说是很流行的证明方式。另外,因为舌头是说话的必须之物,所以在传说中也会被当作这种元素。有为了让对方不能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言,而割掉对方舌头的故事。相反,也有为了死后也能够说话,就算死得只剩骨头也要留下舌头的故事。今昔物语中,有为了诵念法华经六万部就算化为白骨也要留下舌头的传说。另外,对提供虚假证词之罪处以拔掉舌头的刑罚这一点,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都很常见」
「俗话说,说谎的人,会被阎罗王剪掉舌头呢」
听到苍衣的话,神狩屋有些开心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然后话题讲到这里,苍衣脑中突然开动了一个小小的联想。
「啊,那么被变成狗的厨师被喂炭火,也是为了烧掉他的舌头呢。他陷害王妃而做伪证的罪,要受到惩罚呢」
「哈哈,这一点我没想过。不过这种思维很有意思」
神狩屋有些钦佩地说道。
「唔,不过『燃烧的舌头』在基督教的观点中是『神之话语』的象征,所以可能有些不对劲…………啊,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发现,『喷火的狗』就是圣道明的徽章。因为火是神之语言的象征,也就是高挂这个徽章的圣道明教会的修道士会四处宣扬神之语言,作为主的狗去活动这个意义」
「这个放在厨师身上……完全不搭调呢」
苍衣面带愁色,垂下视线。
「嗯,没错。总之踏入这方面的话似乎会陷入泥沼,暂且先放一放吧」
神狩屋说道。
「最后是『心脏』。提到取出心脏,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古埃及的死者审判」
「埃及么?」
苍衣歪起脑袋。
「没错。在埃及神话中,人死后会审判死神奥西里斯的审判,掏出心脏装在盘子里放在天平上称,这被称作度量灵魂。根据审判的结果,将决定死者的去处。我也看到过,从埃及的遗迹中发现的工艺品心脏上,刻着不让心脏死后在法庭上作不利证言的咒文」
「就像是埃及版的阎罗王么?」
「嗯,就是这样。不过给自己的心脏封口,也挺有意思呢。想法或许与『守庚申』相似。从前传说人自身体内有中叫做『三尸』的虫子,在六十天一次的庚申之日会离开身体,去向天帝禀明宿主的过恶。然后,因为人的寿命会根据情节轻重而被缩减,所以会在庚申之日彻夜不眠进行监视,不让三尸虫离开身体。这个风俗,全盛时期在江户时代」
「让人信不过呢……明明是自己的身体」
「哈哈」
神狩屋对苍衣的感想感到很有意思,短促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不过自己的身体也好灵魂也好,是那么值得相信的东西么?」
「咦?唔……我不清楚……」
被神狩屋重新这么一说,苍衣也觉得心里不是那么有底。
苍衣苦思起来。试想一下,自己的心还有身体,不过只是自己罢了。就算不算上这种情况,也会饿,也会困。这些由不得自己的部分,确实就像是自己体内的虫子一样。
馋虫。懒虫。从古至今都在用这种说法。
它们是自己身体中,不能自由控制的虫子。既然如此,苍衣他们体内,也有存在这别的虫子。
「那么……〈泡祸〉和〈断章〉就是『噩梦之虫』了。无法自由控制」
苍衣自言自语地说道。
神狩屋低声说
「你的想法真是很有意思呢,令人钦佩」
「……哪里哪里」
苍衣低下头掩饰羞涩。可不管神狩屋再怎么佩服,这也起不到实际作用。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
苍衣思忖着一语不发,目光落在鞋尖,放任意识游离于电车飞驰所产生的震动与声音中。
在仿佛选漩涡一般通过座位传向头脑的哐咚哐咚的震动与声音中,苍衣朦胧地感觉到了迄今为止从未对电车产生过的感觉,感觉到它是能够将所撞到的东西轻易粉碎掉的充满暴力的力量奔流。
………………
※注1:阿卡德帝国(前2334年-前2193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帝国,统治区域位于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早于该地区后来出现的巴比伦和亚述帝国。
†
……于是到头来,苍衣在后来什么也没发现,如今身处日常生活之中。
在早晨的教室里,苍衣在桌上用手撑着脸,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就像昨天在电车里的那个样子,注视着玻璃窗的表面。
他的思索毫无成果,但也并不代表他真的完全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苍衣目睹的列车事故,狗的〈异形〉,割脖子自杀,然后还有被卷入其中的一真等人的人际关系和家庭情况这些背景……情况大致已经掌握了。他一直进行着这个范围内的想象。
就像被变成黑狗的厨师一样,留下黑狗在列车之下粉身碎骨,现实中在一真等人心目中担当讨厌人物的金森家的母亲,秋子。
就像因为围裙上沾了血含冤入狱相当于瘐毙的王妃一样,在对于本人而言等同牢狱的自己家中,死得浑身是血的金森家的姐姐,同时也是取代母亲的人,梢枝。
王子、少女、国王等,这些角色还是跟好多人都能对上。
想一想,一真也好阿臣也好琴里也好,都完全匹配,而且也能够将作为王牌可以随意实现一切愿望的王子,替换成〈泡祸〉本身。
然后可想而知,现在那些被卷入的人之中,恶梦指征最大的人是石田臣。
凭这个理由还不够。不知是情报作为拼图的碎片不够,还是苍衣的想象力不足,现在仍未达到核心。而且苍衣一直觉得自己的思考,以及自己的体验有什么不对劲。
这个故事对谁而言是怎样的〈噩梦〉,这件事是苍衣必须理解的。
在想到这一点,感觉触及到承担这场悲剧之人的感情的那一瞬间,就会有种类似于之前脑海中所有零零碎碎的纸牌,在头脑中就会仿佛通过某种规律组合起来的感觉,向苍衣袭来。
对苍衣而言,这时开始,也是结束。
纸牌从“散落无序的现实”这个平面,突然在苍衣眼前遵循〈神之噩梦〉这个法则摞起来,搭成巨大而不安定的扑克塔。
从散落在平面上的现实中获取材料累起来,不久将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只能创造〈噩梦〉的塔。印在扑克牌上的人物,也就是角色们,甚至不会察觉到自己被当做了筑塔的材料,脱离现实的认识之外的,以不存在的法则构筑起来的纸片之塔。
然后会理解〈噩梦〉的本质——悲剧,在看到塔的那个时候,那个瞬间,苍衣会察觉到自身的『构造』混进了塔里。
那将作为通过不同于构筑起塔整体的本来的法则的不同的法则勾出起来的,小小的结构。
用苍衣自身的纸牌创造出来的,〈梦醒的爱丽丝〉的,结构。
然后,站在塔前的苍衣的手,已经抓住了这个〈梦醒的爱丽丝〉的纸牌。那是苍衣只要稍微一动,整座塔就会崩塌的,已经让他无法离手的,精密而致命的纸牌。
这就是苍衣的,被命名为〈梦醒的爱丽丝〉的〈断章〉的,感觉。
苍衣去理解纸牌塔的那种甚至令人感到悲伤的不安定与美丽,以及那一张张纸牌中灌注的大量的人的感情,与它们产生共鸣,由于已经让自己的心加入了进去,无法动弹。
哪怕不过是想要离身,塔都是连根瓦解。一旦拒绝,离开,塔便会坍塌。然后,即便凭借自己的意志无法主宰它的命运,它也只要稍有变故便会分崩离析。比方说,在稍纵即逝的感情作用下————将它抛弃的时候。
苍衣知道这一点,所以害怕。
其实苍衣不想做这种事。可是现在,苍衣需要完成〈骑士〉的使命。
苍衣曾抛弃过一名少女,而苍衣现在,为了与她相像的雪乃,需要这么去做。
「………………」
苍衣把手放在穿过窗户射入教室的光线中,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当发觉到目睹的〈噩梦〉之中所蕴含的悲伤之时,便已拿住将其毁灭的卡牌的,自己的手指。
手中还没有任何触感。
倦意不知不觉的消退了。
苍衣在现实与日常之中,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手,思考着。
那个『石竹花』的〈噩梦〉,对谁来说是怎样的悲剧呢————然后,那名如身处这个悲剧之塔中的少女,如今在做什么呢————苍衣一边晒着透进教室的朝阳,一边深沉地思考着。
2
勉强压着晨会开始的时间到校,以缺乏干劲而得名的这个班的班主任,仅仅传达了联络事项便结束了晨会。在晨会结束后的这段时间,木之岐一真疲惫不堪地趴在自己的课桌上,一直一动不动。
在这个干等第一节课开始,然而在班主任离开的同时,顷刻间便被喧嚣所笼罩的教室中,一真把下巴搭在桌上趴着,庸懒散的目光,毫无意义地凝视着前面座位的椅子背上贴着的备品贴纸的编号。
「……哎」
他并不是在犯困,原因自傲与肌肉酸痛。
群草的行业是艺术,可是工作就是体力劳动。可能是打工的主要工作现在由千惠来做,力气活的效率有所降低,偏偏选了昨晚那么一个时间让一真帮忙搬运和加工木材,累得一真头晕眼花。
由于这个原因,现在一真肌肉酸痛。
拜其所赐,可能也由于有一段没活干的空白期,一真过了一晚到了现在,从四肢到背部的全身肌肉都疼得仿佛用力一动就会弹起来一样。
这也说不定是因为雪乃让一真挖出来那些往事,群草关心一真才这么做的。群草这个人,就是以这种形式来关心人的。实际上,在进行着繁重工作的过程中,忧郁已经不见总踪影,还能拿到打工费,但最后振奋起来的精神和得到了肉体痛苦可谓半径八两。
「哎……见鬼」
一真依旧趴在桌上,对自己身体的酸痛咒骂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同班的三名男生一起走近了一真。他们的头发全都染成了茶色。所谓的朋友,基本总是物以类聚。
「嗨,木之崎。睡着了?」
「没呢。全身肌肉酸痛啊」
一真脸也不抬,光是开口回答。
「哇,逊毙了」
「疼的是这里?」
「我去打工了啊……真的很痛啊,别闹了。别碰。啊痛痛痛痛,真的麻烦你们别碰我」
听到一真的解释,朋友们偏偏反过来大张旗鼓地捏起了一真的手臂和后背。一真一边被三人乱揉,一边说出丢人的话,就像正在被玩弄至死的虫子一样在桌上一时挣扎着。
「既然打工拿了钱就请客啊」
「省省吧」
朋友们窃笑着,总算停下了攻势,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哎」
一真听着他们谈笑,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令他感到无奈的不是朋友们,而是自己弄成这种德性,要是在哪里再撞见〈异形〉的话,那时候别说自保了,恐怕逃跑起来都有困难。
说实话,一真很害怕在夜路上袭击了自己的那个〈异形〉。一真与以前的〈泡祸〉受害者交流过,储备了一些知识,因此相对比较冷静,但一真从来没有真正遭遇过这种伴有成型〈异形〉的货真价实的〈泡祸〉。
那东西很危险。太危险了。
那时一真完全吓傻了。要是雪乃等人没有察觉到〈泡祸〉的出现前来搭救的话,一真或许会被直接吃掉而死去。
不过这份明确的惊险记忆,可能由于过分异常的巨大冲击,显得那件事微妙地缺乏现实感,令人毛骨悚然。像这样放任时间流逝,恐惧散去后,感觉自己亲眼记录下的记忆太过超乎现实,不论怎么去想『被那东西杀死』的血淋淋的事态,心里也已经无法涌现出真实感。
一真也对此感到害怕,害怕想象中的自己。
他感觉到,要是下次在遇到相同的事情,他将在虚无缥缈的感觉中,不去防御,不去逃跑,任其杀害。
然后这种感觉,与隐约认识到的感觉,很像。
那是走向迷蒙时的恐惧。那是大汗淋漓地在被窝中醒来,以此为分界线,迅速从自己的感受中离去之后的——————变得稀薄的噩梦的感觉,不是别的。
感受到的恐惧明明那么鲜明,回想起来已经没有了现实感。
然后,现在醒着的自己知道那是一场梦,那东西不会在醒着的自己身边出现。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是这场〈噩梦〉并不是单纯的梦,会从梦中律出,出现。
明知如此,却怎么也感受不到现实感,无法将它视作现实。
可是……那段夜路上,从卡车底下抓住一真的脚的那只手,说不定现在就会从一真的桌子下面抓住他的脚。
或者,现在正从身在自己教室的阿臣的桌子下面出现也不一定。
「………………」
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真忽然怀疑起阿臣有没有来好好上学,开始不安。
一真和阿臣不像他们这边的女生,没有专程碰了头再一起去上学的习惯。一真就像平时一样,快到点了才起床,一个人来上的学,所以一真不知道阿臣现在的情况。
阿臣是个可靠地男人,会做好自己本职的必须之事。
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不会不守规矩。他自然肯定不会无辜翘课。
当然,正当的假他还是会请的。一真和阿臣都打算请假参加梢枝的葬礼。但既然那一天确确实实的存在,那阿臣就应该会来学校。一真实在放心不下,不自觉地将昨晚的事情确认了一遍。
可是,他要是没来呢?
阿臣不来学校,也就表示他在那个时间点上已经放弃一切了。
这也表示他已经做好为报琴里和梢枝的仇,将迄今为止累积起来的一切全部舍弃的觉悟。而对手却是〈泡祸〉,常人没有丝毫的胜算的对手。这么做正是字面意义的自寻死路。
怎么说他的决心也不会强到这种地步吧?疑惑在一真心中急剧膨胀。
咔嗒,一真碰到椅子发出声音,扎了起来。在这一刻,他自己都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
然后一真迅速离席,走了起来。
他离开教室,完全不顾腿与侧腰的肌肉大声痛痛,任凭焦躁支使,以莽撞的动作快步走过因为其他班正在换教室而人满为患的走廊。
为了排除心中浮现的疑惑,他前往阿臣的教室。还有五分多钟就要打上课铃了,但一真没有理会。岂止如此,一真这个人,本来就不会去在意迟到啦时间啦这些琐碎的事情。
只用从教室外面看一眼,看到他的身影就够了。这样就能放心了。
必须确认。一真以行动不自由的身体半跑着穿行在走廊上,在络绎不绝的学生们中不断交换位置,穿过去,作痛的腿让他面部扭曲,他冲下走廊,向阿臣班的教室赶过去。
一班。和一真不一样,成绩优秀的学生的班级。
一真看到教室的门和班牌后,虽然察觉到了他们班有可能要换教室上课,所幸教室里还有人。
而且
「阿臣!」
看到刚走进教室的阿臣的背影,一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阿臣被叫到,停下了脚步。品行良好成绩优秀如同运动健将的写照一般,高个子身穿制服的阿臣转过身去。
「……一真?」
硬要说的话,阿臣表现得有些狐疑,看到一真后应了一声。因为一真专程挑这种马上就要上课的时间,脸色大变地跑过来,他会觉得发生了什么异常事态也很正常。
而且一真走近阿臣身边的动作不太利索。
一真这个样子是因为肌肉酸痛,但阿臣并不知道这件事。阿臣皱紧眉头,表情严肃地向一真问道
「出什么事了?」
「啊……没有,我是突然担心你会不会来学校,所以来看看」
事已至此,一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策。
「我一看到你不自觉地就喊出来了。真是搞砸了呢,想一想,其实在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确认完了,直接回去就可以了呢……」
「……搞什么啊,让人不安宁」
阿臣叹了口气。
「哎呀,对不住啦。不过,谁让你这个人那么爱钻牛角尖呢」
「不相信我啊。不过这也难怪」
阿臣说完,嘴角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真一边回以轻佻的笑容,一边思考。反了。阿臣所怀的侠骨,就是能让他为了自己的恋人以及可谓取代母亲的姐姐的死那么去做。一真对他的这一点怀着期待,也预感他会这么做,与此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够克制自己不要那么去做,内心百感交集。
「没有啊,我可是很相信你的自制力哦?平时是这样的。可现在毕竟出了这样的事……」
「……倒也是」
听到一真的话,阿臣露出有些阴沉的表情,点点头。
这时,一真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人多眼杂不能说出具体的名词,怎么都不得要领,令人着急地开始解释
「嗯,不过这件事很让人气愤,就算你做出傻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哦?我能明白,也理解你的心情。换做是我,我也会不知所措。不过,怎么说好呢……这件事很危险,危险得由不得你去做傻事。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烦,但我就是这么担心你。这不是有没有决心的问题。这是……」
「我知道」
「哎,就这样吧,都这么确认了,要是真明白就好……」
「确实没什么现实感啊。除了我亲眼目睹到的————那个之外」
阿臣平淡地说道。
「可是,你受到了那么强烈的惊吓还能自我控制啊。我也还没有完全理解,也没办法想透」
听到这话,一真也稍微放下心来。
上课的铃声响了。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在震动空气的铃声中,学生们的喧嚣渐渐平息。听到铃声的阿臣手扶着教室门,就像驱赶一真一样挥了挥手。
「好啦一真,事情我知道了,你快回去」
「好」
「顺便交待一声,你可别翘课哦」
「……嘁」
「嘁什么嘁啊」
阿臣苦笑着转过身去,打开门,回到自己的教室。
一真也准备回教室,轻轻地举起手,转过身去。然后,他不经意地在临去之际转过头去,透过正要关上的门向教室里偷看了一眼,这一刻——————一真瞪圆了双眼,在应声关上的门前僵住了。
「………………!!」
有朵花。
在慢慢的全是课桌的煞风景的教室中,一直插着盛开的花朵的花瓶,稳稳地摆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水灵得教人难以忘却。
然后在那东西进入眼中的瞬间,空气“变质”了。
周围仿佛笼罩了一层黑霭,亮度稍稍下降,仿佛站在冰冷的土上的那种潮湿的冷气沿着皮肤向上爬。这种气氛,除了一真没有任何人能感觉到。
一真的————〈断章〉。
接下来会死的人桌上,随着犹如死者的体温一般并冰冷气出现的,唯独一真能够看到的,水灵的花。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能看到”那个?
一真感觉额头上冷汗涔涔,许许多多的问题在脑中伴随着想要惨叫的情绪浮现出来。
但答案很明确,用不着去想。
因为是现在,所以“能看到”。
正是现在,『遭厄』正将降临在一真等人身上。一真的〈断章〉之花,预示着当中要发生的事————
这是宣告阿臣死亡的,在阿臣的桌子上绽放的“花”。
………………
……………………………………………………
3
在点着灵灯的,金森家的玄关。
金森家的父亲金森胜听到门铃被按响,从家中出来,一看到站在玄关口的客人的样子,一刻变成一幅吃惊的标签。
「前些天在那种状况下前来打扰,多有得罪」
站在玄关处的时槻雪乃,身上穿着丧服的漆黑与寿衣的纯白形成强烈对照的哥特萝莉装,冰冰冷冷地行了一礼之后,向哑口无言的金森胜打了声招呼。
「今日再次前来问候一声。敝姓时槻,在工作上的关系结识了梢枝小姐,受过她不少照顾。前些天听说了她母亲的噩耗赶了过来,不知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今日再次登门是为以示凭吊,然后我也从我与令嫒共同的朋友石田君那里听说,这里需要女性来帮忙,于是前来帮忙。虽然只能尽绵薄之力,还请多多关照」
「啊、啊啊……言重了言重了」
金森胜用完全僵硬的表情也问候了一声。在梢枝的自杀现场作为其中一名发现者打过照面之后,这位父亲就被雪乃异样的气场所震慑住,他的表情一成不变,接受了雪乃的谎言,将雪乃迎入家中。
「请进,我从石田那里听说了……」
「失礼了」
「……不好意思」
雪乃摆着装模做样的表情,一真守在她的身旁,两人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没什么可以招待的。呃,你说和梢枝是工作上的关系……服装工作?」
「是的」
雪乃平心静气地回答金森胜战战兢兢提出的问题。
一真摆着莫名吃惊的表情,看着态度如此理直气壮的雪乃的侧脸。
雪乃完全没有理会,在曾经一度穿着鞋直接踩进去的玄关处坐下,脱下靴子。这个时候,阿臣打开了趁着白天让殡仪馆设置成守夜灵堂的客厅的槅扇,探出脸来。
「……」
这家的主人看到这个情况,为了避开阿臣的视线,留下一句「告辞……」退进了里头。
搞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了。
雪乃眼神冰冷地看完这一切,那个稀薄的形象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但是,雪乃的父亲虽然在家中影像力不强,却是个更加高尚的人。雪乃皱紧眉头,阖上眼,将这亵渎的联想从脑中抹去。
雪乃听苍衣等人谈论过金森家的父亲在家庭中品行。
说来,在发现梢枝自杀之后,警方结束检查后,与头一次平静下来他相互打照面的时候,从他看和阿臣在一起的雪乃的眼神能够看出,他显然是对雪乃与阿臣的关系有所误解。那个眼神,雪乃想忘也忘不掉。
『……不伦。执着。暴力。猜忌。卑劣。软弱。丑陋下作得让人觉得可怜』
噗嗤,风乃隔着雪乃的肩膀,笑了起来。
『只是有那么一丁点错失罢了,他的故事明明可以是一片爱的佳话呢,真可惜啊。就算妻子红杏出墙将他抛弃,就算亲生女儿反对,他还是一个一直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妻子的丈夫。明明是相同的故事,美丽的故事与不美丽的故事,你觉得有何分别?』
除了雪乃没人看到身形,没人能听到声音的美丽亡灵,欢乐地细语
『答案是“观众”。不论人类的生与死,欲望自当不论,就连爱剥开来也都是丑陋的。愚蠢之极的罗密欧和朱丽叶那么美丽,是因为爱么?不对。那是为了取悦观众而创造出来,辞藻与衣装的美。不论也罢,执着也好,暴力也好,猜忌也好,甚至软弱也好,全都是为“观众”而存在的美。展现出来就会变得可耻,修饰不可或缺。至少我们的父母好像也明白这一点呢』
「…………闭嘴」
雪乃对风乃仿佛读出了雪乃的思考给金色梢枝的父亲所做出的人物评价,小声粗暴地放出话来。
「咦?」
正在带雪乃去客厅的阿臣朝着雪乃转过身去。
「你刚才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雪乃眉头都不皱一下,回答阿臣的提问。
然后,雪乃和来到客厅入口的阿臣一起,看到了在那边展开的客厅中的情景。
在雪乃专注的黑暗视线前头,中间隔断的槅扇被取下来的两间房里头亮着的,两只装有已经火化过的骨灰的盒子已经摆上的灵台上,仿照蜡烛制作里面安装着小电珠的装饰品所放出的光,发黄律出一般弥漫着。
†
雪乃这样来到金森家,是出于一真的要求。
一真在学校通过〈断章〉预告了阿臣会死。由于之后一真神情相当慌张,强烈要求雪乃能够呆在阿臣若是出事能够迅速应对的位置,于是雪乃冒着许许多多的麻烦以及风险,让一真带到了这里。
麻烦归麻烦,不过驻留在这个今后显然会出现变故的地方,雪乃本人没有意见。而且原本在发现梢枝遗体的时候,雪乃就谎称自己和梢枝认识进行了自我介绍,为了圆这个说法,她至少也需要以某种形式过来给梢枝上柱香。雪乃打算在金森家的父亲对雪乃的真实身份的怀疑达到临界值以前,通过强硬与搪塞,将能排除的不便尽力排除掉。
「……」
雪乃坐在徒具其型的灵台前,双掌合十。
两个只被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摆在灵台上。从安全性出发考虑,蜡烛是电珠式的装饰品,旁边挂着为了不让香轻易灭掉的像弹簧一样卷起来的长线香,不断地腾起细烟。
雪乃经历过的葬礼,只有为自己的家人举办的葬礼,这样一看,金森家的灵台整体上很省功夫,感觉不值一提。金森家的父亲身为丧主,与殡仪馆商量过,似乎是觉得反正没什么人会来,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安排,这样两人的葬礼也一次进行,所以,就连觉得形式与心意没有关系的雪乃,也不得不产生一种微妙的感受。
『是吧?那个男人没有“观众”的意识。不装饰得美丽,美丽的情愫也不美丽了哦』
「……」
雪乃对窃笑着小声说道的风乃怃然处之。
看到雪乃祭拜死者,人在后面客厅里的阿臣离开了客厅。一真看到阿臣离开,走到了雪乃身边,用不是很大的声音对雪乃说到
「……拜托了,这件事不要跟阿臣说啊……」
「你可真烦」
雪乃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一真没有先把做出死亡预言的事情告诉阿臣,还死缠着拜托雪乃保守秘密。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嘱咐雪乃了。
「得到死亡宣告之后,他说不定就老实了哦?」
雪乃讥讽地说道。
「……一、一定不要这样!这样反了啊。那家伙要是知道了自己会死,一定真的会抛弃一切的。要是演变成那种情况,那家伙就真没救了」
一真慌慌张张地拒绝这个提议。
雪乃不耐烦地眯起眼睛。雪乃觉得,如果换做自己是阿臣立场,一定会觉得这是多管闲事。哪怕他心中有就算一只脚踩进了棺材也认为该做的事,思考活下去的事都会抑制他的动力,不把死亡的命运告诉他,只会给他带来不幸。
「说起来,你〈断章〉的预言,能够回避么?」
雪乃问道。
如果是不可能回避的预言,就更不能赞同一真的意见了。
听到这个提问,一真阵脚大乱,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我哪儿知道啊,又没试过。可你是鼎鼎大名的〈雪之女王〉,一定能够轻易推翻我这种无力的〈断章〉做出的预言吧……」
「………………」
雪乃陷入沉默。
「干、干什么不说话啊」
一真理屈词穷。
雪乃在这阵沉默之后,平淡地说道
「…………是啊,我也希望是这样」
这并不是坏心眼的陷阱,而是发自内心的话。
这是仍未有将同样进行预言的〈断章〉〈大木偶剧场的索引〉推翻过的记忆的,雪乃的真心话。雪乃越是从以前的经验来考虑,就越觉得阿臣死亡的命运是已经注定了的。
反抗噩梦招招致的命运,正是〈骑士〉的职责。
不过将最糟糕的结果当做前提,乃是〈骑士〉从莫大的强横之中守护自己心灵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盾牌。
这是一真无从知晓的,所有〈骑士〉都极易面临的绝望。
或者说,一真知道,却对这个现实视而不见。
「……」
雪乃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一真,这时阿臣回到客厅。
一真连忙向那边看过去,好像将之前的话题当成没有谈论过一般,对进屋的阿臣问道
「……叔叔呢?」
「我说他明天还有丧主的事务,先让他睡了」
阿臣回答。
「至少在半夜不会过来」
这句回答中所包含的意思,非常浅显。阿臣为了雪乃他们方便行事,找了个理由把家主这个外人支开了。
「……多谢你积极协助。只给你看过一次烧花,很像欺诈师我们,多亏有你帮忙了」
雪乃伪恶地说道。
「你说的可不一定,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判断」
阿臣边说边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
「不过要认清是不是那么回事,叔叔果然还是很碍事。而且也有必要让叔叔休息。虽然叔叔不觉得基本不会有人出席,但来的人多半比叔叔想象中要多得多。琴里那时候也是,出席人数远远超出了他做得准备,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阿臣叹了口气。一真听到他这么说似乎也回想了起来,面露愁态应了一声,用力挠了挠脑袋,说
「……当时,这里被琴里的朋友挤得水泄不通呢」
「是啊。现在又和那时候一样。叔叔不思悔改呢」
「毕竟叔叔是以交际网狭隘的自己为基准来考虑的……说不定他觉得上次的是因为琴里还是高中生所以人才那么多的呢」
「我觉得是这样。只是大叔自己没什么交际网,梢枝姐和婶婶应该都有自己正常的交际网。虽说没怎么通知别人要举办葬礼,但在这乡下有人死了马上就会传开。只要不说明『希望只有内部人士出席』的话,街坊邻居一般都会来一趟吧」
哎,一真叹了口气,像在雪乃他们周围转圈似的晃荡起来。
「真担心正式葬礼的时候啊……」
「但愿能撑过去」
阿臣做出早已放弃,接受命运的表情。
就这样,这个话题告一段落,阿臣重新转向雪乃,稍微降低了音调,换了个话题。
「……就说到这里吧。抱歉,光顾着我们自己说了」
然后,阿臣说道
「于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臣以真挚的眼神,斩钉截铁地说道。雪乃在这一刻发自内心想到,能救的话尽量要救这个男人的命。
这样的人死在最前头,在〈骑士团〉是家常便饭。
基本上要死的,都是从诚实、具备气概与义务感、当为榜样的人开始。神的蛮横是公平的,会从阻挡在这股浊流前方的人开始,按顺序逐渐吞噬掉。
一真用窝囊的声音喊了阿臣的名字
「阿臣……」
「抱歉,一真。不过告诉我这些的,是你啊」
阿臣回答。
「你告诉过我,那不是因为事故、不是因为自杀、不是因为过失,而是由某种意志引发的。而且以我的性格,如果那东西不会被问任何罪的话,我是没办法不去展开行动的,你应该懂我。就结果来说,我可能够得到,也可能够不到,但不论是人也好,灵异现象也好,没有任何差别。这只是我能否接受的问题」
「早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我才不会跟你讲啊」
一真歪起嘴。他本来是想救阿臣,才相互介绍阿臣与雪乃的。在那个时候,他为了通俗易懂,用灵异现象对那些事情进行了解释。然而他所做的事情全都违背了初衷。
「你完全误会了,『那个』没有意志」
雪乃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阿臣用那双仿佛在听老师指点迷津一般的真挚眼睛,向雪乃看去。雪乃接着说道
「灵异现象这个词容易让人误解,不过那只是单纯的类似自然灾害的东西」
「……」
「那并不是由什么人的意志所形成的,当然,和死去之人的怨恨什么的,更是风马牛不相及。那东西不具备意志。就算看上去有,也不过是为了给予受害者更加强烈的绝望而进行的拟态罢了。你就算打它踹它,它也不会道歉,也不会反应,它即不会恐惧,也不会疼」
雪乃说道
「你的行为,就像是拿注入仇恨的匕首,去插吞噬你朋友的海啸一样」
至少,雪乃想要协助一真劝说阿臣。
为了让这个男人免受危险,雪乃想要尝试进行最低限度的劝说,让他回心转意放弃复仇。
但是,阿臣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嗯,当然」
「……是么」
既然如此,雪乃无法继续劝下去。
「既然如此,你应该尽量先用具备杀伤力的武器来武装自己」
「雪之……时槻小姐你干嘛!?」
一真发出抗议。
「然后,你不要被灵异这个词所迷惑,不要把对方当人看。一旦感觉有危险,要么当即进行攻击,要么就尽量逃跑。虽然不知是否有效,但这样总比手无寸铁来得强。就祈祷对方会化作武器能够见效的形态吧」
雪乃对一真不屑一顾,只说了这些。
「基本上是由我动手。你要是死了,对我们来说就是本利无归,所以不要勉强」
「……我明白了」
虽然给出了建议,但不知道是否有意义,至少当状况发生在雪乃无法触及的地方时,这样还是稍微好一点。
阿臣脸上虽然稍许地露出了不满之色,但还是老实地点点头。
雪乃也点点头。该说的事情,雪乃已经说了。名为〈神之噩梦〉的海啸极为公平,会按顺序先将阻挡在前的人,再将逃跑的人吞噬掉。
还可以算得上比较安全的,就是像〈骑士〉这种横插一刀的局外人。
然后除了这样的例外,面对〈泡祸〉仍很有可能长久活下来的人,就是在那些从正面阻拦海啸的人之中,抵抗最顽强的人。
只不过,要加上阿臣不是这场海啸『来源』这个条件。
「……」
雪乃认为没必要解释得这么清楚,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就像在寻思着武器一般,怀着复杂的感情望着已经被预言会死的他。
阿臣无视雪乃内心的想法,不久后站了起来,向一真问道
「我记得,琴里是不是有一只球棒?」
「……嗯。上初中的时候还在用」
一真不开心地回答。阿臣没管一真心里想什么,只是用这样一句话进行确认后,立即准备拉开槅扇,离开客厅。
「等等。你想去哪儿找?可能不在她的房间里,而是在储物室那边」
雪乃似乎是想到了,只是让阿臣带上能当武器用的东西,一真应该没必要反对。听到一真叹着气说出的这句话,阿臣停了下来。
「……是这样么。那我也去仓库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
「哎……那你先去储物室瞧瞧啊」
一真嫌麻烦地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身体离开了背后靠着的柱子。
「我去琴里的房间瞧瞧。就一只球棒是吧?你去储物室慢慢找吧,撬棍也行,锯子也行,要好用的武器」
一真轻佻的口气,带刺地说道。
「喂喂……那些玩意可没法带着走吧……」
可是阿臣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无奈地答道,和一真一起离开了房间。
在出门的时候,阿臣用眼神向一个人被留在客厅里的雪乃致意。雪乃仍就坐在灵台前面,扭动身子,仰望台上摆着的骨灰盒。
「……」
雪乃曾见过相似的情景,那对于雪乃来说一切的开端。雪乃的三个家人,包括风乃本人在内,都因风乃而被杀,而眼前的这一幕正与当时的结果重合在了一起。
但是,能够像这样得到凭吊,算是很幸运的情况。不能被众目所看到的尸体,将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处理掉,也不会得到凭吊。可不论凭吊与否,都与去世的本人没有关系。
「……姐姐,有没有弄清楚什么?」
雪乃眼睛不离灵台,用严肃的表情与口吻朝身旁的虚空呼喊。
随后,伴随着仿佛照亮灵台的蜡烛型灯泡的光线微微变暗的感觉,从刚才呼喊的虚空之中律出一个,身上的气场与雪乃那种禁欲主义者的气场截然相反的,颓废的,身穿哥特萝衣装的少女的幻影。
『天知道。全杀光不就行了?』
风乃窃笑着看向雪乃。
「…………姐姐」
『呵呵,你怎么了?难得想找我帮忙了?』
雪乃不由自主地用责备的侧眼瞪了一下风乃,风乃则开开心心地对雪乃说道。然后雪乃咬了下牙,没再做声。
「……」
『可我真的不知道哦?我知道的,只有眼下出现的〈泡祸〉,以及眼下全身上下散播这噩梦的〈异端〉』
不过风乃不去继续深入,缩了缩脖子。
『我只知道,在这个房子二楼的那位姐姐的自杀现场,明确地存在着〈泡祸〉的气息』
「…………这事你从来没提过」
『因为你没问啦』
风乃不以为然地摆着一张清爽的脸,回答声音低沉的雪乃。
就在此时,从雪乃的提包中,传出钝重的震动声。
那是雪乃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如果这样的状况进一步拖延下去,变得麻烦的话,就需要飒姬的支援了。雪乃想到这一点,拿出手机。
但液晶屏幕上出现的名字不是神狩屋,而是苍衣。
「……真想挂了」
雪乃一脸怃然地盯着在手中震动的手机,一语不发地等待自动挂断,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还是按下了通话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