紊乱的呼吸。
强烈的紧张。
————啪嗒、啪嗒嗒
在不协调的空气中,血珠流经耷拉下来的左臂,滑过纤细手指纷纷滴落,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温热的血,顺着冷透的手,顺着白色的皮肤流下来。
然后血的源头之上,在手臂内侧白色的肉上面有一道红色的笔直的深深伤口,被美工刀割出来的断面就像用渗出来的血镶了边一样。
皮肤上的疼痛火辣辣的,就像火烧一样,肉里的疼痛仿佛深入骨髓。
「…………库……!」
时槻雪乃额头上冒出油汗,感受着这一系列的疼痛,硬质的美丽容貌难看地扭曲起来,奢华的哥特萝莉装裹着的后背压在身后的门上,眼睛盯着正对面。
雪乃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间很有品位,但在夕暮笼罩之下十分昏暗的会客室。
地板墙面都是色调柔和的木制基调,中央摆放着近代风格的沙发和桌子,陈设于此的巨大水族箱里的荧光灯,模糊不清地散发着白光。雪乃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这样的会客室里,右手握着红柄的美工刀,注视前方。
「………………!」
那对仿佛走投无路的野兽一般的眼睛前方,是一扇敞开的门,房间前的走廊从门中漏出来。
走廊与会客室装潢统一,感觉很可能出自同一位设计师手笔,铺的是木地板却给人一种人造感,白镗的光和浓密的影同时洒在地面上。
这条走廊就都市住宅中来说过于宽敞,在上面沿壁面等间距摆设地陈设着金属质的架子和水槽。那些在走廊上染上浓墨重彩的人工制造的不自然的阴影,乃是并立在走廊上的一个个中水槽照亮水体的荧光灯的光,将力压夕暮时分的光亮,以及更胜于这股光亮的浓密黑影洒在走廊上,创造出来的。
招人不安的阴影,充满了人为感,强劲却又模糊不清。
这种无机质的白光从敞开的门那头被截取下来的走廊的一部分漏进来,漆黑的影子仿佛沉淀一般积压着。
呼、呼……
在周遭一片死寂的空气中,雪乃自身的呼吸声回荡着。
然后,插在陈设与走廊上的一个个水槽里的大量空气泵发出的「噗噗」的刺耳声音,混在空气中,充斥着周围,仿佛进入耳朵后令鼓膜与大脑产生震荡,并侵蚀意识,渐渐令人崩溃。
呼……
雪乃依旧用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这幕光景,在痛苦、敌意、紧张的联合作用下表情紧绷,站在房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
雪乃就如同一只倒竖着毛摆开架势的受伤野兽,一边从全身上下散发出紧绷的凶残气场,一边集中意识,保持警惕心,视线紧盯门影之下的走廊深处。
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那“东西”不用多久就会从走廊深处来到这里。雪乃不得不守在这里,因为在雪乃背后,无力抵抗袭击的田上飒姬等人正屏气慑息地躲在门后。
『……来吧,你恐惧与憎恨的准备,完成了么?』
亡灵窃笑着,在雪乃耳边细语。
冷气与阴影压在肩头。伴随着这样的气息,有着酷似雪乃的美丽容貌,给人的感觉却与雪乃截然不同的,身穿哥特萝莉装的时槻风乃的亡灵,在她的脸庞上犹如欺凌一般的黑暗、欢乐地露出妖艳的笑容。
『可爱的雪乃。振作起来吧。你岂会在这种地方败下阵来?你的憎恨只有这种程度么?』
「……闭……嘴」
雪乃回答的声音十分嘶哑,毫无从容可言。
或许是听到了雪乃呢喃般的呻吟,飒姬用担心的语气,隔着雪乃身后的那扇门对雪乃问道
「雪……雪乃,你要不要紧?」
「……!」
然而对于现在的雪乃而言,这样的关怀也成为了干扰。
雪乃会分心。然后最致命的是,飒姬与门贴得很近,要是发生万一会非常危险。
「……飒姬……你这样很危险,还是退后一些吧」
雪乃克制住想要怒吼的冲动,用压抑的语气说道。
『呵呵……』风乃看着她的反应,不怀好意地笑了,不过雪乃只是脸上的烦躁之色更加浓重,没有多说任何话。
她没有说。现在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
当下的形势就是这么紧迫。“她”现在就要接近这里,而且雪乃无处可逃。
突然袭击完全成功,按理说“她”早已毙命。
于是,在雪乃注意到的时候,这个房子已经被“她”所怀并满溢而出〈噩梦〉完全“隔离”了。
出不去。
逃不了。
而且战斗的准备也并不完备。
一切都按照“她”的〈噩梦〉进行着。
不久将会出现的“她”,并非听命于“她”的『意志』————而是顺从寄宿在“她”精神之中不断向周围播撒的“她”自身的『恐惧』。
————〈异端〉。
被自身内在的神与自身的〈噩梦〉所吞噬的人。
从意识底层汲取〈噩梦〉播撒出来,令人生厌的奇迹之泉。
作为最悲惨的加害者,也作为最恶劣的被害者。
要来了。从房子深处。
「………………」
雪乃屏气慑息,竖起耳朵。
将磨砺尖锐的感觉,指向萦怀在房子伸出的冰冷黑暗的寂静。
屋内萦绕不散的寂静尽管十分空泛,却有种挤压心脏的沉重,同时在静谧之中,就算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此刻————
啪啦
打湿的赤脚踩在地上的声音,从门的那头,忽然微微地传进雪乃的耳朵。
「…………………………!」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雪乃体内开始紧张,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涔涔地流下来。
雪乃感觉自己全身时候,在紧张与痛苦之下不住地喘息,即便这样,还是死死地盯着门,严阵以待。她被逼的很紧,每当进行一次沉重的呼吸,胸口下面的肺部在鼓动,空气通过口腔和喉咙的触感便非常鲜明。
呼……呼……
她,静静地,等待。
在这个时候,左臂上的伤也在配合着心跳的节奏放出强烈的钝痛。
伤与伤口周围的肉非常灼热,可指尖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冰冷。慑人的温热血液顺着冰冷的指头流下去,而紧接着有又在指尖上凝集成血珠,迅速膨胀肥大,不堪自重滴落下去,发出微弱的,钝重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化作红色的斑点渗进木制地板。
呼……呼……
体力和元气正在灼热地消耗。
雪乃忍受着这些渐渐侵袭身心的感觉,静静地严阵以待。
她锐利地眯起来的眼睛。意识紧绷,景色绷紧。
然后,这份意识与景色
噗……噗……
被空气泵微小的,不间断的,噪音一般的驱动声,不断地扰乱。
噪音微微地覆盖空气与听觉。
不绝于耳的震动性噪音从心中将余力与集中力,甚至进一步从周围的世界中连现实感都残酷地消磨掉,步步紧逼地消耗掉雪乃暴露在紧张之中的精神。
夜幕降临的房间、门、走廊,只有水槽的荧光灯照着。
如此单调的景色,在空气泵「噗噗」的声音与紧张之中,渐渐地丧失现实感,看上去就像没有立体感的,布满噪点的平面影像。
然后,在这极为空泛缺乏现实感的景色中,脚步声回荡起来。
啪嗒……
「…………………………!」
雪乃静静地屏气慑息。可是,她尽管处于恐惧与紧张之中神经绷紧,但在注意到的时候,这一切摆在面前,景色与意识上却仿佛罩上了一面朦胧的薄纱,毫无临场感,缺乏现实感,充满异样感。
用更加贴切的方式来描述的话,就是————在此情此景面前,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空气中混进了看不见的雾霭,然后这股雾霭侵蚀现实,恍如一切变成了梦境。
感觉世界、现实、意识,都被高浓度的梦逐渐侵蚀。
雪乃注意到了。这正是〈泡祸〉源泉的〈异端〉播撒着〈噩梦〉,逐渐扭曲周围的世界,同时正朝这边接近的气息。
这个气息,昭示着能够将普通人连意识都彻底侵略的强烈的〈噩梦〉。
在静静的门的那一头,从还无法看到的走廊深处,仿佛空气发生扭曲的气息,缓慢地,却又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压力,正朝着这边过来。
啪嗒……
「………………」
从静寂糅合着噪音的走廊深处传来的微弱脚步声。
听上去大得过分的,自身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
啪嗒……
从走廊那头。
缓缓地。缓缓地。
啪嗒……
过来了。然后此时,只是微微混着家具、水槽、血的味道的会客室中的空气里,强烈地混进了从走廊飘过来的异种臭味,猛烈地灌入鼻腔。
「!」
它是极端刺激鼻子,强烈的烧焦的臭味。
是布料烧着的臭味。
是皮革烧着的臭味。
以及,头发烧着的臭味。
然后……是皮肤、肉,被严重烧过的,焦臭的味道。
啪嗒……
随着这些味道混在一起的强烈臭味,缭绕着强烈到景色看上去都发生扭曲的异样气息,“那东西”的脚步声正在接近。
「……唔……库……」
雪乃吸进了这股臭味,用拿着美工刀的手的袖子捂住嘴,表情扭曲,不由微弱地呻吟起来。
自身的恐惧以及难受感觉,分别从意识底层以及胃部强烈地翻涌上来。
这就是雪乃所怀的〈噩梦〉的一部分————人类,烧焦的味道。
啪嗒……
脚步声释放着这股臭味,又走近了一步。
「…………!」
雪乃屏住呼吸。不再眨眼。在她眼前,是敞开着的,仿佛将墙壁截取下来的门,以及门那头看上去缺乏现实感的,被水槽的灯光照亮的,洒满人工的光与影的走廊。
影子,最终伸到了这片走廊的地板上。
从变暗的走廊旁边,被许多光源照亮的,轮廓腐朽的,纵向拉得特别长的人头部的影子,随着脚步声露了出来。
然后。
啪嗒……
脚步声前进,
影子大幅来到前面,
啪嗒……
在光源下,影子扭曲而若隐若现,
最终来到门口的一端,肉身的人影嘿嘿地显露出来,
啪嗒……
雪乃屏气慑息。胃与心脏在过于强烈的紧张与疼痛下被勒得发痛。
在她抽搐、绷紧的脸上,眼睛大大地张开。在她眼前————
从门口那边,好像木乃伊一般完全谈话发黑的细细的指头蓦地爬了出来,嘎啦,发出炭破碎的声音,抓住了门框——————
………………
…………………………!
2
「……我说,敷岛」
「噢?什么事,白野」
「暑假作业的话,我实在没办法给你抄了,没问题么?」
「喂喂,说什么傻话啊,尽管放心好了。今年我肯定会好好完成作业的,我要成为能干的男子汉」
「……白野,这白痴从小学开始每年都这么说的哦」
「别泼我冷水啊,佐和野,我也是高中生哦,我会从今年开始努力的」
「可你初一的时候也说过这话来着」
「不管怎么说,我也会吸取……」
「满口胡言。你吸取的教训睡一觉就不记得了。这是不容『或许』存在的绝对事实。说话先给我过过脑子」
「要不要这么过分!?」
「啊哈哈……」
……这段对话成为最后的记忆,有一阵子将不会见到学校的朋友们,白野苍衣高一的暑假开始了。
想来,对暑假这概念的印象,在苍衣心中年年都在发生变化。上小学的时候,他觉得暑假就是户外、太阳、植物。
而这个印象从初二的时候开始,在高中入学考试等压力之下,渐渐开始改变。然后到了现在,对暑假的印象已经完全变成了户内、空调、补习。
小学时的苍衣对一些细节的记忆非常模糊,但他记得,那时候他经常被母亲带着到祖父母家去玩。
这就是所谓的归省。而且由于父母都是离开乡下在城市打拼,所以为了满足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想见孙儿的期盼,苍衣跟着父母两边都要回一趟,所以少年时代的苍衣,暑假几乎都不是在自己家度过的。
回想起来,上小学时暑假的回忆,都是乡间的自然风光,以及在乡下的房子里做作业的事情。然后还有乡下认识的朋友。
不过,苍衣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在苍衣初中毕业之前都已过世,苍衣自身也要面临中考了,于是不知不觉间,暑假就成了上培训班的时间。
就这样,现在苍衣平安无事地升入了高中。
苍衣的学校是辅助课程很多的升学学校,所以每天都很忙,而且幸好苍衣本身并不笨,所以硬要说的话,父母并不太担心苍衣的成绩,而是担心他缺乏兴趣,所以没让他参加升学的补习班。
换而言之,这个暑假应该是苍衣的头一个没有特别安排的暑假。
不过在暑假开始后,苍衣父母所担心的情况幸好没有发生,苍衣每天必定会在下午穿上制服出门。
苍衣说,他出门是去参加地方史等研究的『社团活动』。尽管苍衣的父母对这样的解释给出了『老气』的评价,但还是为儿子能够得到拼图以外让他投入的兴趣,由衷地欢迎。
……然后,今天也是。
「苍衣?爸爸今天不回来,妈妈晚上也要出门,晚饭你准备怎么办?」
「咦?」
苍衣正在玄关穿鞋,她的妈妈白野圭从厨房里朝苍衣喊了过去。
穿好鞋,站起来的苍衣,朝着房子里面伸出脸去。他那张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显得太过细腻的脸庞之上,浮现出来的是困惑。苍衣的家是个小户型的商品住宅,玄关到厨房兼餐厅的房间是一条很短的直走廊。苍衣看着走廊那头分开门帘探出脸来的母亲,轻挠着脑袋,维持着困惑的表情答道
「这种事情,应该早点告诉我啊……」
「你准备怎么解决?」
母亲完全没去在意苍衣的抗议,又问了一次。
「今天你也会回来很晚是吧?是我先给你做点能用微波炉热来吃的东西?还是上外面吃?」
苍衣皱起眉头,想了想。
「嗯……那我上外面吃吧」
「一千日元够不够?」
「我不清楚」
「啊。要和那个漂亮的小妹妹一起吃饭么?那得多花点钱呢。呃呵呵……」
「一千块就够了……」
母亲特别开心地开起玩笑,苍衣似乎疲于应付母亲,有气无力的答道。他从门口拿上来学校指定的运动包,叹着气把包背在了悲伤。
………………
+
「晚饭么……」
苍衣走在夏日的街道上,眯着眼睛仰望白发的太阳光,嘟哝起来。
在过晌的酷热中,让人感觉空气比直射的阳光更热。苍衣下了电车离开车站,还是走着那条路,还是走向那家店。
从商店街稍稍走进去一些,有个景色忽然变得古老的角落。
围墙里种的大树十分显眼,绿油油的叶子反射着阳光。苍衣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会,朝着位于尽头建筑物————『神狩屋』走去。
不久,他看到一块招牌。
『神狩屋——旧货·古董·西洋古董』
这是一所油漆刷白的很有风格的古老建筑,挂在上面的招牌上庄重地写着这样的文字。
这所古老的建筑,平时总之会给人一种昏暗的特别印象,是由昭和年间的照相馆改造而来的。这样的店在夏日的阳光之下,别说是看起来亮堂了,从外看去反而强调出了店内侧的黑暗,样子很是古怪。
一般的行人路过这里,一定会所有迟疑,不敢进去吧。
不过,已经完全了解其实质的苍衣不会产生这种想法,在他眼中,那片黑暗就是能够从逃离直射头顶的阳光以及热浪般的空气中逃离的,得来不易的避难所。
「午安」
于是苍衣打开了那扇在气候良好的季节会敞开的,已经旧得会发出很大声响的门,一边朝里面打招呼一边走了进去。这里的影子扫过皮肤非常舒服,空气就像开了冷气一样。上学期间,苍衣也基本每天放学之后都要到这个〈支部〉来一趟,不过硬要说进入暑假之后的情况,那不过是这样的时间单纯地延长了而已。
苍衣会从中午,或者从早晨就来这里。
他想和一放假就将这份幸福与时间完全投入到〈骑士〉活动中的雪乃,时间尽可能长的呆在一起。
可是当下,苍衣的计划并非按照他的想法一帆风顺。
原因在于,因为放暑假而活动时间增多的,不只有苍衣和雪乃,实际上不上学的飒姬也是————由于小孩子平时出门走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来自各个〈支部〉向她发出的请求,反而比找苍衣和雪乃的更多,雪乃陪着她出门所占用的时间也非常多。
……这样的现实,便是苍衣第一声呢喃的背后原因。
苍衣是想邀请雪乃一起吃饭,但不知道雪乃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实际上,昨天在傍晚又突然有一个远方的〈支部〉找飒姬过去,雪乃陪着飒姬才去不久。她们今天应该就会回来,所以在这层含以上今天是有机会的,不过不能保证今天不会再遇到相同的情况。而且就算邀请了,也要看雪乃会不会答应,这比客观要素更难保证。
于是
「午安,我来了」
「嗨,白野。今天也辛苦你了」
苍衣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走进店里,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店长回应了他。
换气设备一直在运作,可已经牢牢染上旧东西味道的货柜却仍旧满是尘埃,而收银台就在林立着的货柜后面。穿着那件感觉一直没换过的皱皱巴巴的衬衣,上面套着一件感觉弄错时代的马甲的神狩屋——鹿狩雅孝,坐在收银台后面,从账簿中抬起脸。
神狩屋见苍衣走了进来,把刚才记账用的被磨秃的自来水笔搁在了收银台上。
苍衣以前听说过,这只自来水笔非常值钱,虽然很旧但护理得无微不至。相比自来水笔,神狩屋似乎还是没怎么去管自己的形象,有些少白的头发上今天也带着睡乱了的痕迹。
就像摆在货柜中的旧东西一样,这里的景致还是和平时一样。
然后还有一点,今天在这里,有另一件平时经常不在的活古董。
「啊……」
在苍衣等人平时使用的,收银台旁边的圆桌周围的一张椅子上,不见平时飒姬和雪乃的身影,相对的,是平时总关在书房里度日的年幼少女————夏木梦见子正抱着大兔子布偶,视线落在放在膝盖上的厚厚童话书上,像古董娃娃一样的身影。
「今天梦见子来这边了啊」
「是啊」
神狩屋对苍衣说的话点点头。
「因为你会来这边,梦见子状态好转了不少。很感谢你」
「哪里……」
在过去的灾难中心灵被毁的少女,就算身旁有人谈论自己,还是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书本上。
苍衣的回答一部分出于谦逊,可同时也很大一部分不是这样。
苍衣还没有自信,能将让梦见子症状好转的希望寄托给自己。
「午安,梦见子」
苍衣对像平时一样没有反应的梦见子问候了一声,然后把自己的包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接着,苍衣抬起脸,朝神狩屋看去。
「请问,不在这儿说的是,雪乃同学和飒姬……」
将进门时首先想到的事情,这样问了出来。
「嗯。之后又被别的〈支部〉叫去了。今天早上去那边了」
神狩屋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地回答了苍衣的提问。
「……果然是这样」
这里少了两个人,让苍衣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因为母亲多管闲事的那句话而有些在意的苍衣感觉自己空欢喜了一场,轻轻地叹了口气。
「飒姬真是大忙人呢……」
「是啊。这么说虽然对不住飒姬,不过〈血脉〉就是方便啊」
神狩屋在另一层含义上对苍衣的叹息进行了解释,自己也叹了口气。
「毕竟大部分的人无法自由地使用〈断章〉,几乎能够自由地完成消除人记忆这类工作的〈断章保持者〉也绝无仅有呢」
「啊、不…………是的」
即使这样,苍衣还是没有专程去解开误会,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不管哪里都在委托飒姬他们。而且因为最近少了一个,所以给留下的飒姬也增加了负担。我想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可是面对现在的状况,无计可施啊」
「是……」
由于那起事件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苍衣只得认同。〈血脉〉是指,将苍衣等〈保持者〉所怀的〈断章〉中特别有用的母系遗传〈断章〉作为血脉保留下来。飒姬作为〈血脉〉的拥有者,前不久在眼前失去了相同〈血脉〉的妹妹————这本就是一件悲惨的事情,而飒姬还因此不得不前往妹妹所负责的区域。
飒姬自身的记忆将被自己的〈断章〉不断蚕食。
开朗的她对这些难过的事情,只字不提。
只是不时会困惑地笑一笑。
苍衣在事件过后直到现在,一直没能问她是不是还清楚地记得过世的妹妹,害怕听到她的回答后会感到害怕,感到悲伤,忧愁无法消解。
「……真想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是啊」
两人叹了口气。
不过在这件事上,没办法再继续进行有建设性的话题。
「……总之,先泡个茶吧」
片刻的沉默过后,神狩屋仿佛宣布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一般,转移话题。
「你就等等好了。雪乃和飒姬到晚上之前应该都会回来的」
「是……」
然后,神狩屋把手放在收银台上,「哟……」地轻轻吆喝了一声,微妙地以年迈之人特有的动作,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
「啊,我去泡」
苍衣连忙说道。
「您还在工作,让我来吧」
「这没关系,没问题的」
神狩屋暧昧地笑了笑,挥了挥手,但这个时候,从收银台里面的门那边传出了老电话的铃声,神狩屋立刻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请快去接吧」
苍衣催促神狩屋去接电话。
神狩屋见状,轻轻地耸了耸肩,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那就麻烦你泡茶了」
然后神狩屋小跑着走向离门很近的电话台上正在响的家用电话。
「……呼」
苍衣看着神狩屋推进里面,轻轻地呼了口气,然后走向桌子附近的橱柜去拿茶具。
总之,苍衣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苍衣将精力集中在泡红茶上。
他取出放在托盘上的一套茶具,转向梦见子坐着的圆桌。茶杯和茶壶都很正式,不过他的处理方式就和正式这个词沾不上边了。他从盒子里拿出三个茶包,直接扔进了茶壶中。
然后直接用柜子上的电热水壶,向茶壶里灌开水。
只不过唯独在开水的量上,虽然是目测的,但看得出他做得一丝不苟。
同样是泡红茶,会注意这个方面的就只有苍衣,然后就是飒姬了。神狩屋,然后还有雪乃也是,开水的用量都很随意。
「嗯」
温热的红茶醇香,在有换气机在运转的旧货店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苍衣把香气四溢的茶壶放在桌上,看了看挂在收银台墙面上的老旧时钟,确认等到抽出茶包的时间,忽然看了眼目光一直落在书本上的梦见子。
她穿着好像古董娃娃一样轻飘飘的衣服,像人偶一样一动不动。
她紧紧抱在怀中的《爱丽丝梦游奇幻记》中出场的兔子大布偶也像人偶抱着的人偶一样,招人微笑的同时,也让人感到不对劲。
接着
「啊……茶点在哪里呢」
苍衣此刻想到了这个。
大概这个样子的时候,梦见子对外界的反应很微弱,在直接让她握住点心之前,她会一直这样。
虽然茶具总会放在同一个地方,但点心是一下子就会吃完的东西。
然后购置充足的时候,不一定会放在同一个地方,有时也有需要冷藏的食品,所以放的地方不一定。至少以前在茶具附近找到过的地方,现在没有找到。
「会不会……在厨房呢……」
苍衣自言自语,朝厨房看了过去。
说不定在柜子里的其他地方。要是这样就省事了。
就这样……犹豫了片刻的苍衣,准备返回柜子那边,而就在此时。
目光离开的苍衣的手
揪地
被梦见子体温很高的小手抓住了。苍衣就像被喊住一样转过身去,就这么低头看向梦见子。
「嗯?怎么……」
随后,视线对上了。
「……!!」
梦见子的眼睛睁得很大。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苍衣只觉一阵寒气嗖地窜过后背。
打个比方来说吧,苍衣此刻反射性地感觉到的东西,就像是目光从人造的人偶身上离开的瞬间人偶抬起脸,然后与人偶四目相交时所感觉到的那种恐惧;注意到本不应该具备意识和感情的东西突然拥有了明确的意识,正看着自己的那种恐惧。
「………………啊……」
然后,苍衣连忙将这个可以算作是误认的恐惧从内心赶了出去,就在此时。
苍衣忽然注意到了。
那不是误认,是货真价实的。
少女抓着苍衣的胳膊,眼睛张得很大,正面无表情地仰视苍衣。她的手腕——————
正被放在她腿上的书的书页间伸出的噩梦般又白又细的手紧紧抓住的情景,明确地映入了苍衣的眼睛。
「…………………………!!」
空气冻结了。鸡皮疙瘩瞬间在全身扩散开。
苍衣面对此情此景,没有发出声音,却也无法将手挥开,僵在原地任由手被抓住,连眼皮都无法眨一下,极力地张开双眼。
停止的空气中,充满了强烈到令脸部皮肤抽搐的恐惧感情。
苍衣无法呼吸。在心灵被破坏的少女内心留下的浓烈的〈噩梦〉的景色,正化为有型显现而出,抓着少女的手。
然后————
滋噜
从书页间爬出软哒哒没有骨头的,瘪掉的白色手指爬了出来。
在张大眼睛,屏住呼吸,僵在原地的苍衣眼前,手指像舌头一样,短暂地蠕动了一会儿。
随后
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
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
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滋噜
手指从书页间爆发性地增值涌出,就像噗锅一般,把书页顶起来,就像拖出来一般,让其根源的瘪掉的长手爬出来,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地从书本边缘垂下来——————
「——噫————!!」
苍衣在刚要惨叫起来的前一刻倒抽一大口凉气,这一刻,背后老旧的门突然打开,发出吵闹的倾轧声。
「……!!」
苍衣面部抽搐,奋力地转向伸手。可是出现在那里的并不是进一步涌现的〈噩梦〉,而是露出严肃表情的神狩屋————在这一瞬间,方才存在于苍衣周围的异常空气就像谢幕了一般,消失无踪。
「什…………」
苍衣哑口无言。
他立刻回头看梦见子,可她腿上的书只是摆在那里,没有任何异状,刚才看到的东西仿佛是错觉一般消失了。
神狩屋一下子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吃了一惊。
可是他从苍衣的样子立刻察觉到异常,并完全明白了这里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说到在这种状态下会发生的情况,就只有一个。
梦见子那小小的身心所怀的〈断章〉————即,将身边的人将会被卷入的巨大〈泡祸〉以『童话』的形式做出预言的,名为〈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她〈噩梦〉的碎片所引发的异常现象。
「神、神狩屋先生…………刚才……」
「嗯,我知道」
神狩屋的眼睛在眼睛下面变得尖锐,已经摆出的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首先走到梦见子跟前蹲了下去。
神狩屋配合梦见子的视线高度观察她,将手放在她弱小的肩膀上,然后就这么一边关心梦见子的情况,一边只是开口用严肃的口吻对苍衣说道
「白野,我认为事已至此,已经别无选择了」
「什、什么……?」
「我的意思是,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神狩屋这样回答了苍衣结结巴巴的提问,接着说道
「刚才发来联络了,雪乃和飒姬今天在那边被卷入了始料未及的〈泡祸〉中,指名拜托白野你去」
「我么!?」
「似乎是现场被〈泡祸〉隔离了,没办法出来。我接下来就准备动身,你来么?」
「…………!」
苍衣一瞬间无法作答。
然后苍衣向章节标题的彩绘维持敞开的状态从梦见子腿上滑落到地上的童话书。
《玫瑰公主》
在地上敞开的书页上,和彩色铅笔风格的插画在一起,写着这样的标题。
苍衣无言地俯视这个标题……
+
……就这样,苍衣暑假的第一个事件开始了。
然后这也是————苍衣迄今为止作为学生的这九年间,最漫长,同时也是过得最快的,暑假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