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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缠着红色印花大手帕的少女轻轻地坐在经过飒姬的打扫变得勉强能用的客厅地板上,那双感觉不到意志的呆滞眼睛只是空空地对着前方。
「………………」
这所宅子现在化作了危险的异常之地,异常而令人讨厌的现象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也不知会以何种形式发生。可是客厅里的苍衣等人即便呆在这样的宅子里,仍旧对一语不发乖乖坐着的少女保持着最高的猜疑与戒备。
少女是田上瑞姬。
是在过去的一次事件中惨遭杀害的,飒姬的妹妹。
她是不应该还活着的人,然而正以只能认为还活着的姿态坐在那里。这样已经够不正常了,而且现在这个家正值这样的灾难时期,这一事实是令苍衣等人保持警戒的决定性的原因。
「我没什么可说的」
带着瑞姬的驰尾勇路拒绝对她的事情透露一个字,这更加激起了众人的警惕心。
勇路本来就是个问题儿童。苍衣本人实际上并没有对他怀有那么不好的印象,不过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他是个独断专行最后殴打〈支部〉成员出走,拥有强杀伤力〈断章〉的〈保持者〉,最关键的是,警方正在所搜的失踪中的未成年人。
他是被莉香派遣到了这所宅子,为了保护被袭击的孩子们而杀死了变成〈异端〉的母亲的〈骑士〉。这件事很明显。
莉香的〈支部〉藏匿并接收事件发生后从其他〈支部〉出逃的未成年人,并令其去做〈骑士〉的事情。
那位名叫莉香的女性,究竟是个怎样的负责人呢。
苍衣此时此刻,对这一点最抱疑问。莉香本人和她的〈支部〉,与苍衣以前所认识的负责人以及能够想象得出来的负责人和〈支部〉的类型完全不同。
「……说真的,现在没有余力去管这种事情」
雪乃也表现出烦躁的情绪,低沉地说道。
勇路虽然畏惧雪乃但拿出了敌忾之心,态度恶劣。雪乃对他很不耐烦。
本来两人表面上的性格都是攻击性和反抗精神根深蒂固的类型,所以他们会针锋相对,性格的相性非常之差。
「那个,雪乃同学,还是温和一些……」
「闭嘴」
苍衣想让雪乃消气,可一开口就被顶了回去。苍衣和神狩屋打完电话的时候,客厅已经变成了这个状态,而且还在一直持续。
雪乃的心情相当糟糕。
只不过正确来说,雪乃的烦躁并不只是针对勇路,还有很大一部分出于对瑞姬的存在所感到的畏惧心与警惕心。
无法忽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既然无法忽视,那么以雪乃的性格就只能摆出充满攻击性的态度。
「………………」
然后,莉绪也只是望着这样的苍衣他们,没找他们说任何话。
莉绪应该把勇路和苍衣当成了灵能力者之间的同伴。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显露出不安,注视着看上去好像在闹分裂的苍衣等人。
然后苍衣等人也并没有针对其他事情,而是对瑞姬怀着接近恐惧的警惕,这一点显然就算是外人也看的出来。
在莉绪看来,这一定是匪夷所思的情景吧。但即便这样,灵能力者们作为她唯一依靠,表现出来的反应也莫名其妙地传染了莉绪,莉绪看瑞姬的眼神中也混入了非同寻常的惧意。
然后————
「……?」
她对飒姬就像看到镜子的猫仔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瑞姬的那种态度,也有些害怕。
明明见到了本已经死去的妹妹,反应却很迟钝。倒不如说,“虽然和遇见的那孩子素昧平生,但周围也都在戒备着那孩子,不知道该采取怎样的态度而困惑”,这才是解释飒姬样子的最恰当的描述。
飒姬醒来后,看到被带到客厅里的瑞姬和勇路后露出事情搞砸了的表情,而她和苍衣进行的第一番对话,是这样的。
「……飒姬,还记得么?」
「呃……让我不要说,我约好了的……」
「不,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个女孩子」
「咦?呃,是我的妹妹对吧?」
「嗯。于是……那个……」
「不是的,我觉得看上去好像是……一段时间不见面的话,我们就会忘掉对方的。啊哈哈……」
「…………」
对苍衣本人来说,怎么都难以释怀。
这可能是不幸,也可能其实是幸运,苍衣分不大清楚。
苍衣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无法理解苍衣和雪乃为什么会对她的妹妹摆出那样的态度这件事。
然后,说到瑞姬————她无法找到关于姐姐的记忆,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摆着冷漠的眼神,没有去看周围的任何人。
苍衣姬看着她时,她时不时会和苍衣四目相交。
但过了片刻之后,她又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加理会地移开视线。
她的样子很古怪。但是,苍衣对这种留有印象。
苍衣见过类似的反应。是在将面包递给她的时候。
「像梦见子一样呢……」
苍衣低语。
瑞姬对周围的漠不关心以及反应方式,相似到了让苍衣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在过去的〈泡祸〉中心灵坏掉的年幼少女——夏木梦见子的程度。
发生过什么?
会什么起死回生了?
难道说,这孩子是〈泡祸〉一类的东西么?
通过某种〈泡祸〉死而复生的人类?就算是这样,又是为什么?更关键的问题是,这和这个家出现的人死而复生的噩梦存在关联么?
有没有可能,其实『母亲』的复活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异端〉,〈泡祸〉本身就有「过去死掉的人将死而复生」的内容呢?
瑞姬是在这个〈泡祸〉中死而复生的可能性呢?
不对,说起来,有没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勇路才到这里来的呢?
那个莉香明知苍衣等人和勇路的关系却布置了这样的场景,有没有可能这也是她的指令?
……不,这实在是多想了。
这并不是对莉香的疑惑。苍衣此时就算胡思乱想,也无法对众人现在所处的现状有任何改观。
苍衣从思考中脱离出来。
然后,他从一旁朝与雪乃相互无言瞪视的勇路搭腔道
「你在莉香小姐那里成为了〈骑士〉呢。驰尾」
「噢?噢……是的」
苍衣镇定的发言,仿佛戳中了勇路的软肋,勇路语气中多了几分困惑,答道
「怎么……你有意见么」
「……」
勇路用戒备与疑惑的眼神向苍衣瞪过去。他下半身穿着黑色牛仔裤,上半身穿着深色衬衣,衬衣上挂着安全别针,手上贴着几块创可贴,他这个样子让苍衣想通了一件事。
「……看来经历过了不少战斗呢。我也觉得你这样不错。毕竟你和笑美小姐实在太合不来了」
「……」
且不论是非对错,这就是苍衣的心里话。
虽然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是那起残酷的事件引起的,不过苍衣认为,勇路只要继续留在笑美的〈支部〉,就算没有那件事,他们之间的关系迟早有一天也会破裂的。
既然勇路要走,这样也未尝不可。
虽然苍衣自己并不认为〈骑士〉的生存方式很好,但勇路想要的是雪乃那样义无反顾的人生。
「……别跟我提笑美小姐」
勇路没有顶撞回去,垂下眼睛,五味杂陈地说道。
「啊,对不起。不过我觉得,你一直什么都不去做,问题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虽然你现在这样觉得很舒坦————但我觉得,那个莉香小姐不会一直让人你舒坦下去的。目前就算了,不过还是早做心理准备比较好」
「……我知道了」
苍衣对不情不愿但能分清好歹的勇路露出微笑。
「太好了」
最让苍衣感到放心的,是勇路自身似乎对莉香的为人有几分了解。莉香是个喜欢他人纠纷的愉快犯,而且只要有可能,她甚至不会在乎去费工夫准备。
「我对你要当〈骑士〉这件事没有意见。我想雪乃同学大概也不会反对这件事」
「不要擅自代表我的态度」
虽然雪乃口气显得很不愉快,但对这个见解本身没说任何话。
「只不过————」
但苍衣在这里,接着说下去。
他的表情多了几分严肃。且不论勇路个人的部分,唯独有些事必须先讲清楚。
「只不过,为什么瑞姬会在这里呢?这件事我们实在不能不管」
「………………」
勇路陷入沉默。
他别开眼睛。从绷紧的嘴可以看出他在这件事不会透露只言片语的意志。
「我想你明白,不设法处理掉那个死而复活的『母亲』,我们出不了这个宅子的」
苍衣晓以大义地说道
「这所宅子被孤立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状况。任何一个不安要素都不能放过」
「………………」
「瑞姬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这个瑞姬,是什么东西?」
听到苍衣的提问,莉绪和飒姬总算开始明白情况,变了脸色。
两人向勇路以及瑞姬注视过去,紧张滴等待勇路的回答。
可是勇路还是坚决保持沉默,什么也没说。瑞姬看上去完全没有听也没有理解周围进行的对话,冷漠的眼睛呆呆地在地板附近彷徨。
苍衣说道
「请问,真喜多小姐?」
「……!?咦……咦,我……?」
莉绪突然被叫到,有些害怕地作出了回应。
「呃,我想问问……这个女孩是从勇路一开始到这里来,就在的么?」
「诶……啊,是的…………这个……」
莉绪吞吞吐吐地回答。苍衣点点头。
「嗯,这样子啊……」
「……」
但勇路并没有加入这个话题。
关于瑞姬的事,他是不论如何都不打算说的。稍稍事与愿违。
「……算了。这样不太好就是了」
苍衣说道。
雪乃也插嘴道
「好就怪了」
「话是这么说……从能办到的事情着手也未尝不可吧」
「你要妥协?」
「这个嘛……算是吧」
雪乃的眉毛露骨地挤到了一块。苍衣发愁了,但还是无可奈何地重新转向了勇路。
「事情就是这样,这件事先放一边,但唯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说清楚」
苍衣说道
「你是〈骑士〉……所以是作为一名〈骑士〉来到这里的吧?你想要完成〈骑士〉的“职责”么?」
「……」
勇路似乎出于戒备,尽可能的不想开口,表现出犹豫的样子。但事情还是和苍衣预想的那样,这是勇路所无法忽略的辞藻,于是勇路虽然仍旧没有去看苍衣的眼睛,态度显得勉为其难,但还是用明确的语气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嗯,那还用说」
「那你就听我说」
苍衣改变语气,说道
「你大概被编入这次的〈泡祸〉中了。你的〈断章〉的针,大量地留在了死而复活的『母亲』体内,并被『她』当做凶器使用」
「什么……!?」
「大家都被袭击了。我们之所以在保持警戒,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这个家的长子小耀……还有〈丧葬屋〉的助手可南子小姐也被杀害了」
「………………!!」
勇路目眐心骇,探出身体,脸色大变。
「喂……!!你说笑的吧!?真的么!〈雪之女王〉都在还弄成这样,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
勇路不由自主地叫起来,雪乃听到他的怒吼露出凶相,咬牙切齿,但完全没有反驳。
「……办不到啊。那个变成〈异形〉的母亲,不论怎样都死不了。就算再次将她烧成炭,她还是复活了」
「…………!!」
「我想,你应该也没辙吧。小耀也是,对他的死,我们无计可施。他是全身长出植物的芽,最后死去的。……姑且问个问题,小耀说过,有个〈骑士〉哥哥对他说,他父母对待姐姐的方式很冰冷,这有问题。那个人,是你对吧?」
「!」
苍衣想起了和耀最后的对话。
那个时候,耀一口咬定『差劲就是差劲』,违逆了父亲。
然后以此为契机,谈到了自称〈骑士〉的哥哥,于是就说了那样的事情。
「……对……」
勇路露出备受冲击的表情,立刻咬牙切齿地垂下了脸。
然后他从齿缝中榨出来一般,用痛苦的声音作出了回答。
「……没错,是我」
「我猜到了」
苍衣说道
「小耀在那之后反抗了父亲。之后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我答应过那孩子,要解决这场〈泡祸〉」
苍衣垂下眼睛。
「可我们刚说完话……他就走了」
「…………!」
「我必须履行与他之间的约定。可是,情况越来越糟了。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杀。既然你是〈骑士〉……那就请你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尽可能的告诉我」
「……」
勇路低下头。他低着头,颤抖着。
一味地咬牙切齿,沉默下来。
然后在这样的一阵沉默之后,勇路开口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勇路……」
「是真的,那个母亲变成了〈异端〉,于是我就下手杀掉了。仅此而已。对于这个家的事情,我没有做任何调查」
勇路一点一点收集语言,拼命地回答苍衣
「我和耀说话,也只是因为那对父母的态度太恶劣了————我就对他说,你姐姐被嫌弃了么?这肯定有问题吧……只是说了这些而已。耀好像也隐隐约约地觉得哪里有问题,找我谈了之后,我就不由自主地和他聊开了。仅此而已」
苍衣静静地俯视着勇路,问道
「……你和这次的〈泡祸〉发生牵连?」
「才没有,我发誓」
「既然如此……瑞姬又如何呢?」
「…………………………抱歉,我不能说」
「……」
勇路烦闷地应道。
「可是……我也…………做过了」
可是勇路对实在受不了微微颦眉的苍衣,拼命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什么?」
「……我也做过约定。和耀。要解决这次事件……」
「…………」
「我会完成“职责”的。所以就别问这家伙…………别问瑞姬的事情了」
勇路话音刚落,低下了垂着的头。说到这里,本来性格上不会拒绝他人请求的苍衣,终于没有能量再用固执而强硬的态度对待勇路了。
苍衣发自内心地长吁了口气。
就算遭到背叛也关系,还是想要相信他。如果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苍衣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决定。这样反倒轻松许多。
「…………唔……」
听过耀说过的话后,莉绪哭了出来。
听着这些话,苍衣立刻极为正常地被感情所束缚,忍不下去了。
苍衣露出疲惫的表情,低头看了看仍旧低着头不抬起脸的勇路。然后一边看着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将身体靠在勇路身上的瑞姬,一边勉强开动疲惫的头脑。
————勇路恐怕真的是『角色』。
勇路一定是『玫瑰公主』里拿纺锤的老婆婆,或者就是纺锤上的针之类的角色。
『格林也在所著的《德意志童话学》中提到过,纺锤自古以来就是魔女、妖精、女神等拥有不可思议的女性的象征性道具』
关于纺锤,神狩屋说过这样的话。
『摩伊赖三女神将人的命运当做丝线编织出来,这就是代表性的例子吧。在其他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中,也讲述到拥有超常能力的纺纱女性,在格林童话中题为《三个纺纱女》的故事中,也有拥有神秘力量的纺纱老婆婆出现。纱线与缠线板也是人的命运的象征。拥有神通力的女性会将其当做魔法道具使用』
苍衣回想起这些事情。可与此同时,不谨慎的联想也跟在后面浮现在头脑中。
试想一下,从相遇的时候开始,勇路一直就是任由女性摆弄的道具。
被从小玩到大的少女们摆弄,被原来所属的〈支部〉的负责人——四野田笑美摆弄,在逃出来之后,现在又被那个莉香摆弄。
心高气傲的他不惜低头也要隐瞒瑞姬的事情,这件事的背后一定也有某种力量紧紧地束缚着他。而且搞不好,就算他在〈泡祸〉中充当了角色,也不过是单纯的道具。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就在苍衣想到这里的时候。
——————嗖
脖子冒起了鸡皮疙瘩。苍衣沉浸在思考中而有些俯下的视野里,屋子的景象之上不知不觉间落下了淡淡的影子。
「唔……!!」
然后————只见视野的上端,有一个黑影。
在客厅的正中央即便打扫过仍旧残留着血迹,没有人会走近那个地方,然而仿佛宣告死亡的报丧女妖一般身穿哥特萝莉装的亡灵站在那里,那张微微俯下的白瓷一般的美丽脸庞上,露出仿佛面对惨剧快要哄笑出来一般的凄烈笑容。
「!?」
雪乃朝那边转过身去。
苍衣像想被弹开一般抬起了脸。
风乃的亡灵用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嗖地朝着玄关与会客室的方向一指。然后,用只有苍衣还有雪乃才能听到的,让人不寒而栗,要缠上来一般的优美声音
『上浮了』
细述一语。
随后,身穿水手服的雪乃飞快地转过身去,不等苍衣阻止就从口袋里抽出了红柄的美工刀,就像一只等不急解开项圈的狂犬,冲出了客厅。
2
————嗙!
当雪乃打开客厅的门,踏上走廊的瞬间,走廊上的空气立刻附着全身。
「唔!?」
走廊上一片漆黑。这个空间被满满的酷热、沉重、潮湿的异样空气所填满。雪乃冲进去,不禁一下子停下脚步。
湿气和热量。然后是异臭。
空气就像被浴室的水汽替换掉了一样,只要在里面待上个几分钟便会全身汗透。而且空气中的水分饱和,仿佛要黏在皮肤上的温度与湿气,伴着好像经过浓缩腐烂的淤塞的河水一样的独特臭气。在雪乃等人完全没有察觉到的这段时间里,隔着一扇门的背后,被这样的空气所充满。
「……!」
雪乃刚一停下脚步便留意到了并立在走廊上的水槽。
每一个都有灯管照亮的水槽,全都发白变浊。
烫死的金鱼与青蛙被搅成碎片,混在被气泵弄得纯白的水中,不停循环。然后从水面飘忽不定地升腾起富有粘性的热气,让热量、湿气、怪味充满走廊的空气中。
「怎么回事,这是……」
雪乃嘟哝起来,但立刻明白驻足于此没有意义。
雪乃在片刻的犹豫后立刻放弃了思考,闯进充满异臭的走廊,冲向风乃指过的会客室。
在背后
「雪乃同……天啊,怎么回事!?」
跟着雪乃来到走廊的苍衣惊呼起来。
雪乃对此同样不屑一顾,从一旁穿过好几个变白的水槽,站在了敞开的接待室前面。
而后————
「…………………………!!」
她看到辉之后背紧贴在白浊的水槽对面的墙壁上,张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
「…………」
从顶盖挪开的水槽释放异臭散发朦胧的热气,然后好像有巨大的青蛙从水槽边缘爬出来的痕迹一般,水滴下来,在水槽的侧面大颗大颗地滑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滩水。
虽然不知道水槽是何设计,但已面目全非。
这个时候,苍衣几乎要撞上雪乃的后背一般追了过来,向会客室里偷看,喊道
「……没、没事吧?究竟发生什么了……」
「………………!!」
被叫到的辉之抽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雪乃和苍衣。然后就这么双手捂住了脸,满满地贴着墙滑了下去,瘫软在地上。
「……原谅我……」
辉之在捂住脸的指头下面,呻吟起来。
雪乃将右手握着的已无用武之地的美工刀无奈地放了下来,皱紧眉头。
「原谅?」
「我现在明白了,是『莉绪』。那真的是『莉绪』……」
辉之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从水槽中爬出来的婴儿————是死去的『莉绪』。在碰到的时候,我完全明白了」
这是走投无路之人的声音。辉之就像拼命忏悔自己可怕的罪业一般,捂着脸,继续编织语言。
「『莉绪』是在我们视线离开的时候在浴室里溺死的……当时是我把她拖上来的。那个感觉不会错的。洗澡水温度的温热婴儿的触感……我忘也忘不了,怎么可能忘得了。
这不是请求原谅就够的。是我们失职造成的。我们在那个时候还太年轻了,没有经验。而且那又是正忙的时期。我们很累。所以……我们没有注意到浴室的门没有关好,根本没想到那时候还站都站不稳的小宝宝会钻进浴室,翻进浴缸……!」
「!」
雪乃与苍衣短暂地相互看了看。
「……我们需要重头再来一次……」
辉之的声音在颤抖。
「我们被警方怀疑虐待婴儿,受到了指责,母亲也一直在指责我们……那时的我们根本受不了周围所有人的冷眼相向。我们从没想过把『莉绪』当做没有存在过,我们只是需要重头再来一次。彩香也是,我也是,在那个时候都太脆弱了。那时的我们如果不把『莉绪』再一次……再一次好好地养育长大,我们根本承受不住……!」
「……!」
不知何时,莉绪来到了雪乃和苍衣身后。她心中的愤怒与悲痛混作一团,但极力地克制着,静静听着父亲呓语般的忏悔。
「否则,就保护不了彩香的心了……!」
莉绪看着父亲捂着脸,瘫软在地不断忏悔的,极为渺小的身影。
莉绪颤抖起来,愤怒、悲伤,或许还有理解……纷杂的感情混在一起,几度随着语言呼之欲出,张开嘴,可她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露出悲伤的眼神,灰心丧气俯下脸,转身离开了走廊。
雪乃俯视着辉之————然后,并没有同情他。
「……站起来。现在没有闲工夫做这种事」
雪乃放出话来。一切同情与理解都在现在的雪乃心中被扼制下去。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雪乃,不可能无所事事地站在这个地方。
如果现在的雪乃不是那个强大的自己,就连站在这里都做不到。
现在的雪乃充满了愤怒。对这次的〈泡祸〉无计可施,连苍衣都赢不过,然而雪乃决定用愤怒将这一切改写,忘掉无力的自己。因为她若是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强大的自己。
她只能用残酷而孤高的强大来强化自己,让来藉此让其他人也坚强起来。
「不好意思,这种后悔还有反省还是留在事后再说吧。要后悔,等活下来之后在后悔也来得及。现在先去做现在力所能及的事情」
雪乃说道。
她现在对他人的软弱不加理会,没有心情去容忍。
苍衣就像责备雪乃说得太过分了一般,关怀地喊出雪乃的名字。
「雪乃同学……」
「你想就这么死掉么?那你的反省也将毫无意义」
但是,雪乃不加理会,斥责起来
「现在好好想想,什么能做,什么必须做」
「…………」
这些话一部分也是针对自己,也伤害了自己,但即便这样,辉之还是放下了捂住脸的手。
「你说的…………没错……」
辉之说完,低着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雪乃看到这里,转过身去。雪乃在对辉之冷眼相加的时候,同时在自己心里,也微微地对这么做的自己感到自我厌恶。
被绷带藏住的上臂,好像伤口被揭开一般,传来阵阵刺痛。
………………
3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
只要一闲下来,就能从隔壁的房间听到祖母——延子念经的声音。
每当客厅陷入沉默就会听到这个声音,在无比忧郁的气氛中————尽管脑海中闪过“她究竟是在为谁念经”这个令人讨厌的疑问,苍衣仍旧在不断地思索。
客厅有苍衣、雪乃、飒姬、莉绪,然后是勇路和瑞姬。
现在客厅里全都是年轻人,但全都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沉默寡言地度过转快到中午的时间。
「………………」
和苍衣谈过之后,勇路老实下来。
雪乃在从会客室回来之后,尽管看上去没有解除对勇路的戒备,但已经没有最开始那般想要吵架的架势,屋内的气氛也很大程度地稳定下来。
里面传来的念经声……还有从走廊传进来的恶臭,然人觉得不是滋味。
现在辉之正在处理这个恶臭的原因,断掉那间会客室以及走廊上出现异常的水槽的加热装置以及空气泵的电源。
情况完全没有好转,但至少控制成了这个样子。
为此时的苍衣拖着因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的身心,就算意识快要中断也完全睡不着,思考着之前的事情。
是紧张让他的大脑无法入眠。
精疲力竭,意识也还,身体的感觉也好,全都变得模糊起来,可即便这样还是睡不着。在这样的严刑拷打之下,苍衣拼命地思考着眼下正在发生的〈泡祸〉。
「………………」
〈泡祸〉的背景,渐渐能够看看到了。
这场〈泡祸〉的根源,恐怕源自之前辉之所忏悔的,莉绪的姐姐——还是婴儿的『莉绪』在浴室溺死的那次意外。
他们夫妇,恐怕都对那次意外怀有强烈的负罪感,甚至强烈到了必须通过相信转生来掩饰的地步。
而对于被转生的莉绪来说,这只能是一场不幸。可想而知,她的纠葛光是让人去想都会觉得同情。
那场只能怪罪自己的悲剧,进一步受到了周围人的职责。
警方也没有放过他们,怀疑他们虐待、杀人。
因为女儿的死而生活在悲痛中的这对夫妇,精神进一步受到来自身边所有人的打击,在没有任何人————就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维护自己的状况下,无疑被弄得千疮百孔,被逼得走投无路。然后走投无路的两个人为了熬过那段痛苦的时光所创造出的『欺瞒』,就是莉绪的『转生』。
要责备他轻而易举,但苍衣没想过这么做。
要是有人问苍衣,如果遇到相同的情况能不能坚强地克服过去,苍衣没有那么你那么强的信心给出肯定的回答。
当然,苍衣无心维护她们为此让莉绪遭到不幸的行为,但也无法责备这对走投无路的夫妻的软弱。然后这对夫妻————至少辉之并不是由衷地相信这种欺瞒的。
他内心之中,一直怀着负罪感。
就结果来说,这导致了他对莉绪的冷漠。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不用『欺瞒』也能够活下去,但夫妻没有勇气去废止,也无法确信就此废止为了保护彼此的心灵而创造的『欺瞒』的话,自己能够撑得下去。于是,他们决定把莉绪一个人当成活祭,来继续维持『欺瞒』,保护他们的一切。
莉绪理所当然地对此进行了反抗。
恐怕由此,原本就是在沙子上面建立起来的『欺瞒』出现动摇————莉绪对父母讲述『别扔我下去』的怪谈的时候————迎来了决定性的破灭。
至少对于那时候激动起来的『母亲』来说,那是完完全全的破灭。
然后,〈泡〉侵蚀了这个破灭,成为了〈泡祸〉。
首先背景就是这样的过程吧。
不过,为什么会变成『人身上长出芽的〈泡祸〉』这种形式,还尚未可知。
————为什么,耀要死得那么惨?
苍衣双眼磨得透亮,用昏昏沉沉的脑袋思考。
感觉这确实是覆盖城堡的荆棘。但是,这个『荆棘的〈噩梦〉』究竟源于何处呢?
………………
4
愤怒与憎恨无法平复。
只是,混进了可耻的愤怒,已经无法发泄了。
挥起来的已经丧失力量的手臂中,是徒有重量增加的愤怒。在心中,只有一味夺去力量的愤怒。
「…………开什么玩笑啊……!」
莉绪趴在客厅桌子上,对脱力的愤怒浮出泪花。
忏悔的父亲。
捂着脸的父亲。
变得懦弱浑身发抖的父亲。
曾一直蛮不讲理,采取高压态势的父亲。
然后是————头一次目睹到的,父亲那种丢人的样子。
就算看到一直怀恨在心的父亲的那种软弱的样子,莉绪的心情还是没有丝毫的好转。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父母怎么样,但至少能肯定不是这个样子。莉绪没想原谅他。父亲软弱地捂着脸,吐露出来的忏悔之言,全都是对『莉绪』找的借口,没有一句是向莉绪表达的歉意。
不想原谅他。
但是,就连对他发火,都觉得好悲伤。
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了。
胸口非常难受,好想吐,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想做什么,想怎么样了。
「……搞什么啊……」
莉绪趴在桌上,在手臂中如同呻吟般嘟哝起来。
莉绪对父亲,对祖母,对自己,对这个家的所有人绝望了。
她已经不想再跟任何人见面。不想再说什么了。
耀都死了,所有人却都只把他的死为自己的悲伤服务。莉绪心想,干脆全都死光才好。然而,她也害怕『母亲』,不敢离开众人所在的客厅附近,对如此胆小的自己也讨厌得不得了。
好想哭,可是自我厌恶却又比想哭的心情强上太多,哭不出来。
「…………耀……」
莉绪静静地趴在桌上。
感情也好,肉体也好,都被逼得无处可逃,感觉就像在绝望与灰心之中等死一样。
一直在哭没有睡觉的身体,好沉。
在恐惧与绝望中无法入睡的意识,好沉。
忽然有个小小少年的声音,传到了莉绪耳中。
「…………如果都是我害的,我道歉」
莉绪起初没有觉得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咦?」
几秒钟后,莉绪从桌子上抬起脸,向那边看过去。正蹲坐在房间角落的名叫勇路的灵能力者少年,面朝一旁,露出生硬的表情。
「什……什么?」
莉绪还以为自己听到幻听,不敢确信地问道
勇路仍旧没转向莉绪,也没去看莉绪,只是动着嘴回答莉绪。
「……我是说耀的事情」
「咦?」
「如果是因为我杀掉你的妈妈而演变成这种情况……而因为我多嘴才让耀违抗父亲,以致惨死的话……对不起」
「……」
莉绪起初不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且不说前半,后半部分完全听不懂。可是想到他说过的话之后,忽然察觉到了。
那是耀非难父亲,宣称要站在莉绪这边的契机。综合周围的人所说的情况,看来是因为耀遇到了勇路,和勇路交谈过,耀才会做出那种行动。虽然不能确信,但是感觉到了。
「因为我的错……又有人……」
「…………没、没有这种事。没关系的……所以别这样」
莉绪连忙让勇路不要继续说下去。
「妈妈在那个时候已经神智不清了……我觉得那样下去的话,耀在那个时候就会死了……」
「……」
「而且,我……在耀身上……得到了拯救」
莉绪说道。
「因为你在背后推了一把……耀拯救了我……所……所以……」
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声音渐渐变得支离破碎。
对啊。
耀。
耀。
耀说过要站在我这边。
他是我的耀。耀说过愿意站在这样的我这边。
对啊,我不能放弃。不能在这种时候绝望。
我要是绝望了,耀为我说的那番话就被废了。耀的心意,就被我糟蹋了。
「……我……」
不能输。
就算爸爸还有妈妈从来都没有看我一眼,就算爸爸从来都没有丝毫关心过我——
不管现在的处境多么绝望——
我都不能绝望。有耀愿意站在我这边。
「…………我、我……!」
「……对不起」
看到莉绪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勇路垂下头。
「如果我能负起责任……就告诉我吧。我什么都肯做」
勇路低着头说道。
「虽然现在不行……但总有一定,我一定会的。我————正在寻找,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负起责任的方法。如果我找到了对那家伙负责任的方法,并且完成的话,我一定会回来……为耀负起责任的」
「不用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
两人彼此都几乎不了对方的苦衷,低头落泪。
尽管言语的内容毫不吻合,通过耀的存在,感情确实地连在了一起。
我————不能输。
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真的就能为耀凭吊,但至少为了耀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我也要振作起来。
「……莉绪…………你哭了么?」
延子事到如今又再次想让莉绪的心情好转,从房间里出来,来到了客厅。
辉之也终于切断了所有电源,从走廊上手持高尔夫球杆出现在了客厅,看到了莉绪。
「莉绪……你还在哭么?」
辉之把那种不把莉绪当一回事的忏悔说漏了嘴,事到如今又徒具形式地好像很担心一样向莉绪搭腔。
「莉绪……和奶奶一起为小耀念经诵佛吧?」
延子把耀的遗体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东西,又献媚地要把他当做安抚莉绪的道具来用。
————这一切,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要变强。我要证明耀选择站在我这边,是『正确的』。
「……看着吧」
莉绪对近旁的勇路,悄悄地说道
「你所说过『有问题』的事情,我会和耀一起来面对」
「……」
勇路头一次抬起脸,向莉绪看去。
莉绪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我是我。既然发火、哭、闹别扭都改变不了的话,我就不要再管只看着『莉绪』不肯看我的爸爸妈妈说什么,不要再管把死去的孙子当成自己的东西的奶奶说什么,做我自己好了。
首先————
「……也对」
首先对延子点点头。
我还没有拜过耀的遗体。
就从那一刻开始吧。然后不要输给『母亲』,想方设法在这种状况下存活下来,也不要输给爸爸的那番话,不是作为『莉绪』而是作为莉绪活下来,然后有朝一日完美地作为莉绪离开这家,生活下去。
「我要对耀……」
就在这里个,祖母的头砸碎了。
咕唰!!
只闻沉重而激烈的,仿佛砸碎西瓜一般的声音,眼前的祖母眼珠几乎要飞出来一般突了出来,血从面部所有的空中喷出来,莉绪的视野一下子被完全喷成红色。
这与“砰!!”的一声,仿佛撕开空气一般的沉重的声音,以及微微感受到的风,同时发生。
祖母的身体随即就像人偶被砸烂一般倒了下去,只见头顶就像割开海胆一般突然裂开,让里面鲜红的东西露了出来。
然后————祖母的身体被陷进头部的高尔夫球杆拖着,倒到一半停了下来。
噗唰
脑袋里面的血和液体以及从未见过肉色的柔软组织,在停止的冲击之下飞洒出来。
「——————咦……」
莉绪感受着脸上、腿上被什么东西溅到的感觉,茫然地张大双眼。
在呆若木鸡的莉绪面前,将朝着祖母的脑袋上挥下的高尔夫球杆握在手中的父亲,一脸严肃地一脚踩在祖母的背上,将深深陷入头骨中的球杆头,滋啦一声拔了出来。
「…………………………」
静
整个屋内冰洁了,鸦雀无声。
此情此景中,斑驳地淋到回溅血的父亲以沉重的动作完全拔出高尔夫球杆,缓缓地举至脑袋的高度。
身穿水手服的美丽灵能力者少女露出可怕而严厉的表情,对父亲问道
「你————干什么?」
「我按你说的,考虑了我必须完成的事情」
父亲用好像在与客户讲电话时的语气,非常冷静,却又好像缺失了某种东西一般的语调回答道
「谢谢你为我指点迷津」
父亲淡然地说道。
然后
「在思考之后,我明白了。我必须完成身为丈夫的使命————支持内子」
辉之说完,将细框上印有品牌商标的眼镜扶正位置,用通过运动锻炼出来的粗壮手臂,以非常娴熟的动作挥起了惯用的高尔夫球杆。
只见红黑色的血从闪耀银光的杆头流到了杆柄。
血从倒在地上,脑袋被打碎的祖母尸体流出来,在木地板上形成一片血泊。
「————噫」
冻结的时间与感情,破裂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将自己的耳朵都震裂的可怕惨叫,从大大张开的口中迸发出来。
莉绪与父亲四目相合。
父亲朝莉绪上前一步。
「噫————!!」
瞬间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啊!!」
「混账!!」
与此同时,两个人影动了起来。一个人使用路,从莉绪身旁窜了出来。另一个是从一开始就摆开架势,立刻做出反应的时槻雪乃。
咚!体格小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像子弹一样朝辉之撞了上去。
两个人从旁边撞上来,就算是挥之也难以维持平衡,就这么从敞开的门中被推到了走廊上,撞到了水槽,装满水的玻璃钢破碎四溅,发出剧烈的破碎声。
然后
「把门关上!!把门口堵上!!」
勇路下达了命令。
莉绪一下子没发觉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保护好自己!!你要和耀一起努力的吧!?」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莉绪维持着将哀嚎咽下去而无法喘息的状态,拼命地朝着门冲了过去,奋力地关上了烧焦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