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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屋〉先生发来的支援请求?真难得呢」
听完事情后,时槻雪乃这么说道,她叉起双臂,冷峻而美丽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微微浮现出严峻之色。
时间是高一暑假临近一半的时候,地点在旧货店『神狩屋』店内。白野苍衣这一天一大早就被神狩屋的一通电话叫了出来。苍衣虽然觉得很稀罕,却也火速赶了过去,于是这家店的主人,担当〈支部〉负责人的神狩屋——鹿狩雅孝就像刚才雪乃说得那样,传达了事项。
「还有这种情况呢……」
苍衣那张就高一男生而言略显细长的脸上,露出此些意外的表情。
苍衣上身是带校徽的衬衫,下身是苔绿色的裤子,然后还带着学校指定的书包。虽说这身行头确实是学校的制服,但苍衣也收拾了一定的行李,所做好的准备外出住个一两晚不成问题。
他之所以时值暑假却仍穿校服,一方面是为了向家人表示,此行是学校社团组织的活动。
然后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校规中有『外出时应着校服』这个已经没人回去遵守的,老掉牙的款项。
苍衣这个人,总觉得无视这种规则会让自己不舒服。
不说这些了。于是苍衣便应神狩屋的召唤,以正正经经的高中生形象火速赶到了『神狩屋』。
「以前〈丧葬屋〉先生也发过支援请求么?」
苍衣问道。
「而且您说,他在电话中说有急事……」
苍衣有些谦和的,拥有某种朴实感的谈吐,与他的形象相得益彰,就像一位向带队老师提问的学生。
「嗯,事出突然,不好意思」
而被提问的神狩屋,也称不上火急火燎。
只不过,他那有些少年白的头发,似乎从一早起来就维持着那个睡乱了的样子,显得比平时更加邋遢,那双有些睡眠不足的眼睛在圆框眼镜下面迷离着。
在神狩屋背后那片放柜子的位置,似乎是特意强行起床的田上飒姬,仍是一身睡衣,睡眼惺忪地正在泡茶。刚起床而十分凌乱的头发上,卡着那些标志性的彩色发卡,不过感觉没有对着镜子去卡,全都松松垮垮的垂着,显得非常奇怪。
神狩屋似乎在拂晓时分被〈丧葬屋〉的电话叫醒之后,就直接着手准备了。
然后飒姬因为那通电话醒了一次,虽然后来又睡了一觉,不过似乎因为苍衣他们来了,她还是勉强起了床。这对小孩子来说,有些不好受吧。
「请用……」
不久,飒姬双手摇摇晃晃地把倒了红茶的杯子摆在了会客用的圆桌上,让人有些提心吊胆。「嗯,谢谢」随后,神狩屋应了声同时拿起茶杯,可能是想补充能量,消除困倦吧,他在杯中加了三块方糖,用茶匙搅拌起来。
「……说起〈丧葬屋〉先生的委托,大概两年前有过一次吧?」
雪乃对正搅拌红茶的神狩屋说道。
时值盛夏,雪乃却穿着长袖水手服,头上系着缀满蕾丝花边的哥特萝莉风格的缎带。不过将头发扎成马尾风格的这种形象,给人在锐利之中多了几分不寻常的感觉,与同样身着制服的苍衣所营造出的普通感分立两极。
在摆放着陈列各类杂多的旧货的货架的店内,有着锐利美貌的雪乃,宛若亡灵。
不是日本那种阴郁的幽灵,而是在欧洲古宅或是古城堡中出现的,浑身缭绕着冰冷的敌意的,幻影一般的少女亡灵。
「内容和那时候一样?」
雪乃说道。
「嗯,应该是的」
神狩屋颔首。
唯独苍衣被晾在了一边。他问道
「那时候?」
「嗯、是的。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有时还是会有」
神狩屋对苍衣说道。
「迄今为止没发生过几次,怎么说呢,就是偶然吧」
神狩屋有些欲言又止,就像为维护老朋友的失策在斟酌用词一般,这种语气非同寻常。
「你应该知道,修司他————呃,〈丧葬屋〉的工作是处理对外不能公开的〈泡祸〉被害者尸体」
「是的」
苍衣点头。
「所以,总之就是……给逃掉了。让本该处理掉的尸体」
「咦?」
听到这个不祥的回答,苍衣不知该如何反应,脸颊不禁微微抽搐起来。
………………
†
上次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安宁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左右。
苍衣等人在这一周内停止了外面的活动,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小镇里。
外面的活动,也就是指其他〈支部〉的支援请求。换而言之,这段时间他们拒绝了支援请求。这是神狩屋的意思。
理由是上次事件所造成的伤害,对雪乃还有苍衣他们来说太过巨大。虽然雪乃对神狩屋的这个决定颇有不满,但负责与〈支部〉联络和交涉的是神狩屋,根本轮不到雪乃抱怨。
「哎呀,如果又怪到我们头上的话,压力可就大了呢」
造成苍衣等人涉足那次事件的原因,也就是委托方的〈支部〉负责人莉香,在事件善后的时候,得到了神狩屋要暂停支援的事情,然后就这么牢骚起来。
「事实就是如此」
「哼哼,也罢。反正我也习惯别人怨恨了。谁让我莉香小姐是“被杀过百万次的猫”呢」
神狩屋难得忍不住放话出来。莉香则是像柴群猫一样,笑嘻嘻地对答。
神狩屋之所以决定暂停苍衣等人对外支援的事宜,既有出于这方面的固执,也有一些反应过度的成分。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神狩屋安排苍衣和雪乃一边像上学的时候那样每天巡视地区,一边进行治疗和休养。
神狩屋其实说过他们可以不用巡视的,但是雪乃坚持一个人也要继续巡视,苍衣当然也陪她一起。苍衣对休业并没有感到不满,但多少有些沮丧。身为宝贵的〈骑士〉的雪乃同时也是个高中生,在学校放暑假之后,各个地方的〈支部〉都争相请求她的支援。苍衣目睹到这种情况,便下定决心,必须要做些心理准备了。
……话虽如此,这段休养期对苍衣来说,确实是雪中送炭。
在解决那起事件的第二天,参加完『社团』合宿的苍衣装作没事一样回到了家中,可事实上他背上皮肤几乎全部剥落的重伤并没有痊愈,回家的时候连澡都没好好地洗。
这些情况,对迄今为止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小的障碍,为了不让父母发觉,其实苍衣弄得很够呛。多亏了神狩屋的〈断章〉,身上的伤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可如今背上仍残留着抽痛一般的感觉,没有痊愈。
在这样的状况下,清早接到神狩屋的电话,这让苍衣有些担心。
要只是神狩屋改变主意倒还好,相比之下,苍衣最担忧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严重到足以令神狩屋改变主意的事件,或者身边出了什么事。
所以当问明理由时,苍衣反倒是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次是〈丧葬屋〉的委托。神狩屋和〈骑士团〉内负责尸体处理的〈丧葬屋〉泷修司关系似乎非常亲密,苍衣从中判断神狩屋是出于这份情谊决定派苍衣他们支援的。
他从神狩屋的言谈举止的细微之处感觉到,此行并没有那么危险。
只是即便这样,神狩屋似乎还是不太希望派伤还没全好的苍衣他们出去,似乎直到天亮给苍衣他们打电话之前,一直在苦心周旋另辟蹊径的样子。
但到头来,还是找不到代替的人员,又转到了苍衣他们。
「我不想让雪乃你们进行支援,可是到头来其他人都腾不出空不来……再没有其他的合适人员了。不对,感觉到头来都是让你们给我解决善后,真的非常抱歉」
神狩屋说道。对此,苍衣和雪乃答道
「哪里,不用放在心上」
「你还真是自作自受。不过在我看来,这倒比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逛要好得多」
「……」
雪乃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接下来苍衣和雪乃就等神狩屋安排的计程车到来,然后去〈丧葬屋〉居住的县。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雪乃主张说
可是神狩屋摇了摇头。
「不,我想趁此机会也让白野稍稍了解一下修司的职责。这也是修司他们的期望。而且,雪乃也很好奇吧?那个————对那个本该死了的孩子复活了这件事。如果想知道的话,我想他们会给你解释的」
「!」
神狩屋斜眼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飒姬,突然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没什么好奇的。〈丧葬屋〉暗中做什么,与我无关」
雪乃沉默了几秒钟后这样说道,可她看上去口不对心,也没有继续否认。
……于是时光流逝,接近中午。
「天啊,这也太热了吧……」
乘计程车又换乘长途巴士,约合两个小时车程。苍衣和雪乃刚在高速公路出口的车站下了车,等待她们的就是在乘坐巴士期间已经大幅升高的太阳,以及与阳光形成鲜明对照的,灵车一样的大型黑色箱型车。
面对蒸桑拿一般的闷热空气,苍衣不自主地嘟囔起来,连雪乃也微微颦眉。之后当发出令人心烦的引擎声和尾气味道的巴士驶离后,停在一旁路边的箱型车开动起来,停靠在了苍衣等人所站在的,装设有一面聊胜于无的避雨檐的巴士站旁,同时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辛苦了,让两位专程远道而来,实在对不住」
户塚可南子下车后微笑着说道。
「啊……」
但苍衣没能一下子判断出她是谁。因为可南子现在是一身T恤加牛仔裤搭配,还围着一条沾有泥污的围裙,穿扮很随意。
苍衣从未见过可南子和〈丧葬屋〉穿丧服以外衣服的样子。
他一下子很难将现在这个可南子与一直以来见到的那个给自己留下可怕印象的她联系起来。
「啊……没关系。请多关照」
「该说请多关照的,是我们呢」
听到苍衣打招呼,可南子略带苦笑,看上去就像一个在陶艺教室工作的普通大姐姐。
也或许这才是可南子平时的样子吧。只见坐在驾驶席上的〈丧葬屋〉穿的是白衬衫,两袖挽起,打扮也很随意,不过因为车窗的折射车内看起来黑乎乎的,隔着玻璃只能勉强看到里面的情况。
「那么,行李就给我吧」
在困惑的苍衣面前,可南子麻利地行动起来,打开了箱型车的后门,接过苍衣和雪乃的行李,放在了载货区。当看到这片位置上摞了很多水桶,还有水桶里面插着还几把刀具的时候,苍衣才总算意识到,现在这里的可南子他们还有这辆车,和以往见到的是相同的。
「好了,很热吧,快上车吧」
可南子关上后车门,又打开后排座位的车门,敦促苍衣和雪乃上车。
雪乃冷淡地迅速上了车,苍衣也跟在后面。这台大型箱型车很宽敞,把座位收起来能够用来放货。雪乃撑着脸,靠近窗边,与苍衣之间拉开相当大的距离。
苍衣对车子这么宽敞感到有些失望,这时又向驾驶座上的〈丧葬屋〉看去。
经他之手砍过的尸体,每一滴血都会聚集起来并复活。怀着这样的〈噩梦〉的碎片的〈丧葬屋〉,那完全不像日本人的魁梧身躯陷在座位里,拥有深邃五官的他一脸严肃,无声地盯着前面,。
「…………」
他平时释放的那种仿佛集庞大丧葬队之气场于一身的异样气氛,在如此猛烈的阳光之下难免显得有些淡薄。
当然即便这样,他仍然有种难以接近的气场。正当苍衣想着没办法向他搭话的时候,可南子坐上了副驾驶座,关上门,一阵暖风在车内吹起,于是车子在无言中发动了。
「……这一带可真是重峦叠嶂啊」
在开始行驶的车上,苍衣说道。
「呵呵。是啊」
可南子笑道。从下巴士的时候的就感觉到了,不过在高速路上一路来到这里,周围的景色全是山林,小镇也是稍稍登高就能一览无余的规模。
感觉这个小镇十分冷清,最显眼的建筑就是著名企业的大型工厂。
大型购物中心、帕青哥店、饮食店等店面,占地都相当大,整体稀稀疏疏,是个在重山之中开辟出来的乡下小镇。
「不过,泷的家不在这一带,还要更往前,到山里去哦」
可南子说道。
「咦?」
「是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真正的山里面。虽说当下的陶艺人不是非得住在山里面,不过泷很孤僻,不喜欢跟人接触」
「……」
可南子扑哧一笑。〈丧葬屋〉不知听到没有,一声不吭地开着车。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渐渐驶离了中心区,随后小镇的景色消失不见了。车子驶上的应该是条林间小道,为防止山体崩塌路面被施工成斜坡,,整条路在山中沿着山谷蜿蜒盘旋。
这无疑就是字面以上的山里。
「雪乃同学,你来过呢」
「……」
苍衣对身旁的雪乃这么问道,雪乃没有理他。雪乃最近基本都是这个态度。
她把脑袋靠在窗户上,一脸不悦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雪乃当前要与苍衣共同行动,但不悦的程度相较原来有增无减。
苍衣只能露出苦笑。
就在大概一周以前,苍衣刚被雪乃说了「讨厌你」,不过苍衣并不觉得这其实有多大问题。
虽然苍衣不喜欢与众不同或者引人注目,然而他早已习惯被人说「讨厌」。毕竟苍衣之所以形成『在乎心灵扭曲的女孩』的这个性格取向,正是因为过去总是被那位对自己异常执着又有些心理病态的青梅竹马的少女,像玩弄策略一样地说「讨厌」。
总之,被无视的苍衣苦笑着,将视线转回前方。
车子好几次沿着弯道行驶,每次转弯都会感觉身体被左右摇摆,景色中只有树木和柏油路面,教人不敢相信他们还未离开小镇很远。
即便这样,到处还能够看到旧到令人怀疑是不是已经快要腐坏的民宅,以及类似物资堆放场一样感觉有人经营的建筑。车子在这样的小路上行驶了一阵子,最后滑进了路肩上一块空地一样的地方,然后向着一条通向山林之中的道路前进,由于道路没有人工铺设过,行驶时轮胎一直发出噶扎噶扎的碾压声,
「这里是……」
在要进入这条路之前,苍衣看到道口附近打上了一个木橛子,橛子上绑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前方乃私人用地』。
「就快到了」
副驾驶席上的可南子对苍衣说道。
不久,在这条容不下两辆车交错驶过的私修的道路深处,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
那是一块从山林中开辟出来的小型采石场一样的空间,以及三所用作工房的大型平房。
然后还有仓库和车库。如果之前没有讲过,恐怕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人生活的地方。与其说这里是当作家来生活的地方,倒更像是工作场所兼起居室的感觉。这里,就是陶艺家泷修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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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所工房中最里面的,也是最大的建筑物之中,有一个烧陶器用的巨大的窑。
一进去就有一扇灰黑色的厚实铁门。附有温度计等计量表的表面对着外面,是个有集装箱般气势的大铁箱子。
但是苍衣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那里。在突然映入眼中的,那口大窑的背后看不见的位置,还有另一口窑。这口小型的窑,像是被遗忘了一般,静静地被搁置在这个大型储藏室般建筑的最角落,。
虽说很小,但也足足能够容纳三个蹲着的人。
上面有扇沉重而厚实的金属门。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口窑非常古老。
虽然在外面有着构造上与最新式的窑没有太大区别的机械,但旧得就像被闲置,任其腐朽的破烂一样。就是这样一口好像被废弃了一样的窑,就像一只年老的怪物蜷起身体蹲在那里一样,镇坐于正值盛夏给人感觉却非常黑暗的建筑物的角落。42
那扇脏兮兮的铁门上,还布着蛛网。
那扇门开启一半,让人能稍稍窥探到里面令人害怕的浓重黑暗,而这种黑暗感觉就像正在渗出一般,使其周围特别的暗沉。
当站在门前,接触到这股昏暗之时,只感到不寒而栗。然后窑的门周围,到处散落着碎成粉末的燃烧物,那个样子让人联想到被随意撒落丢弃的无数白骨。
「…………还是头一次看到它打开」
时槻雪乃这是第二次站在这扇门前。
以前她为相同的委托来到过这里,但并没有看到过门敞开的样子。
这口窑在外面的新窑弄来之前,曾是用来烧陶器的。它现在仍在被使用,但烧的不是陶器,而是人。
「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么?」
雪乃把手插在腰上,就像要挡住窑门一样站在了门口,这么问道。
「是的,一不留神就打开了。锁已经报废了呢。尸体浑身着火滚到了外面。有两个已经“回收”了,不过唯独还有一个怎么也找不到」
「是么」
听到可南子的回答,雪乃眯起了眼睛。
「上次是在烧之前对吧?」
「是的」
可南子点头。上次由于尸体数量太多,有一具在轮序的时候逃了出去。
本该被几乎四等分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走了。
那次是靠把剩下的部位塞进水桶里盖上盖子,才最终找到,将它烧尽。
当时由于〈断章〉的训练还不够完全,所以还有神狩屋随行。
对过于异常的目标,使用过于异常的手段追踪,继而杀死。那次事件让作为〈骑士〉才初出茅庐的雪乃了解到了这份职责有多么疯狂,同时也积累了非常宝贵的经验。
时过境迁,曾为开端的事件再度发生。
雪乃暗自感慨。如果苍衣不在这里,雪乃必会更深地沉浸在这份感慨之中。
而说到苍衣,他则是很感兴趣地触碰着外边陶窑的门。
他缺乏紧张感的样子,让雪乃怒上心头。
「……」
但是,如果让自己独自来这里的话,雪乃能够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站在这里么?
上一次有神狩屋,这一次则有苍衣,她并没有感到强烈的不安。
可是一旦陷入只有自己和〈丧葬屋〉他们呆在这大山之中的情况,她还有自信不会感到不安么?不,如果真的被这么问起,雪乃会做出很定的回答,可就算这么回答,也只是在逞强。
那个〈丧葬屋〉站在自己面前,不会有人是感到完全安心的。
虽然相识也有好几年,可雪乃仍不明白〈丧葬屋〉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止如此,说极端点,她根本不明白〈丧葬屋〉是个怎样的存在。
雪乃身为〈骑士〉,对默默履行职责的〈丧葬屋〉十分敬重。
他是个把自己当作道具一样挥舞,只顾默默运走尸体的孤高的掘墓人。通过不断地与〈泡祸〉战斗,来达到无限接近“孤高的怪物”的这个概念,是雪乃所向往的。可能也是雪乃理想的体现,他作为一个模范让雪乃觉得,自己有朝一日或许能够达成自身的理想。
可是,也因此在无法到达那种境界的雪乃眼中,名为〈丧葬屋〉的生物超脱了她自身的理解范畴。而且,由于和〈噩梦〉太过同步,他遭到了〈断章〉的严重侵蚀,以致在他周围总是微微飘散着〈噩梦〉的气息,谁也无法断言他没有被疯狂所侵蚀。
现在能能够断定的,是他不与他人说话。
而无法判断他是否被疯狂所侵蚀也就意味着,不知道何时他的〈断章〉会从内部破坏他那名为精神的外壳,化为〈噩梦〉满溢而出。
要和这样的“他”一起,呆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雪乃实在心里没底。
尽管雪乃出于反抗意识对神狩屋说过「我一个人就行了」,但若是最开始就让她独自前往的话,内心深处肯定会犹豫。
倒也不会拒绝吧。
就算只身一人,到头来应该还是要来。赌上自尊也要这么做。可是,内心会隐隐约约地压抑着不安。
说实话,可南子的存在应该能对这种心理有所缓和。可是在前些天发生的那起事件中,雪乃了解到了。迄今为止一直担当〈丧葬屋〉助手,作为交际窗口的可南子,并非自己以前所想的那种能够让人放下心来的人,而她根本就不是人。
雪乃现在,对苍衣能够陪在自己身边感到安心。
她心里明白这一点,可这也让她无比烦躁。
雪乃讨厌苍衣。讨厌这个一回过神来,就总是站在位于自己死角的重要地方的家伙。
她总算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不想承认但确实必要的地方,或者说自己不愿面对的软弱的地方,在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总是被一脸善意的苍衣所占据,这让自己讨厌得无以复加。
「………………」
于是雪乃转过身去,朝着身后正兴致勃勃地盯着陶窑门的苍衣,偷偷地瞪了过去。
『————在这么厉害的地方,还是别发呆为好哦?雪乃』
这时,盘踞在雪乃身旁的,本就十分昏暗的工房的影子里,如同渗出一般,突然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色哥特萝莉装的少女,面带笑容地向她轻声细语道。
她有张和雪乃就像双胞胎一样神似的白美脸庞,流泻般的长发上扎着和雪乃一样的黑色蕾丝缎带。可是与凛然的雪乃截然相反,她浑身散发出强烈的少女特质与颓废感,恍如幻影般虚无缥缈,明明透明到能看到身后的墙壁,却又拥有着与那透明感毫不相及的极其冰冷的存在感,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姐姐,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就算被这口窑吞噬也不知道么?』
时槻风乃的亡灵就像邪恶的妖精一样,浅浅地笑起来,回答悄声发问的雪乃。
『长期暴露在〈噩梦〉之中的东西,可是会沾染〈噩梦〉的哦。你觉得,这里面究竟有多少人被活生生烧为灰烬,然后其肉里渗出的脂肪、恐惧、惨叫————以及〈噩梦〉沾染在其中?』
「〈遗物〉……!」
雪乃的话,如低吼般吐露出来。
偶尔确实会有这种东西产生。强烈或长期持续暴露在〈噩梦〉之中的物体,就会像〈断章〉留在人体内一样,使〈噩梦〉残留其上,令其存在变质。
由于没有人类精神那样的『容器』,能寄宿在物体之上的〈噩梦〉非常微量,多半也不具备引发〈泡祸〉的能力。但是,它们足以让敏感的人感受到,尽管能够引发〈泡祸〉的〈遗物〉只有极小概率存在,而且最多只能引发极其微小的〈泡祸〉,但不能保证它们是绝对安全的东西。
雪乃不知道这口窑是怎么回事,但安置这个大铁箱的角落所释放出的异样而阴森的气氛,应该不仅仅是错觉。
漆黑如炭的黑暗,与被寂静盈满的半开的铁门。
就算什么时候有只烧焦的手从里面伸出都不足为奇的窑。她的身体不由地动摇起来,鞋底踩到散乱的碎陶片,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时,雪乃的目光留意到了这些陶器碎片的一部分。
这些碎片感觉是破碎的盘子的一部分,可能是在窑内变了形的废品,就像波浪一样歪歪扭扭。或许是心理作用,这些碎片与其说像盘子,更像是用土塑造的苦闷的人脸的一部分,也或是被打碎的死者面型。
还有某些碎片,看上去就像折断的手指。
「唔……」
雪乃意识到自己有些胆怯,不由地抿起嘴来。而在一旁俯视般直直盯着铁门的风乃,此时回过头来,眼睛转向雪乃,然后她眯缝双眼,用有些心醉神迷的口吻说道
『这口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哦』
然后她窃笑起来,说道
『这个地方,是墓场哦。而这个,就是火葬场的高炉。……好了,我还是来讲雪乃喜欢的“职责”的话题吧。你要去寻找的,就是强行打开这个火葬炉的铁门,从里面逃出来的亡者对吧?不觉得光是想想那个样子就让人雀跃不易么?如果我们的父母,也能这样就好了呢?』
「……!!」
心中的黑色感情涌了上来,雪乃狠狠地瞪向风乃,然而风乃却看着雪乃的背后,带着看似愉快阴森笑容渐渐消失。而她视线的方向,苍衣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们。
3
事情其实很简单。
昨日〈丧葬屋〉他们从某个小镇回收来的〈泡祸〉受害者的尸体,在焚烧处理过程中门不知怎的将门打开并逃了出去。
而对于可能已经逃入山林里的尸体,需要通过雪乃的〈断章〉————准确来说是让风乃来将其找出来。殊不知尸体逃走的事情激发了风乃的兴趣,省去了千方百计让平时不配合的风乃出动的功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却也令雪乃很不开心,心里甚至有些发毛。
这些先不提————
「久等了」
离开用作居住区域的建筑物,听着靴子踩在山土之上发出的砂石声,雪乃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出门前她换了一身衣服。所以从房子里离开的雪乃,身上穿的并不是学校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双厚重的黑色靴子,和一身漆黑的哥特萝莉礼服。
她选择的是一套便于行动的服装。但话虽如此,充其量也不过是相对而论罢了。
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不得不在山里拼命走,到头来衣服全都报废了。而这件衣服报废掉的可能性也不低。
虽然山里不比街上,可以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可那种样子还是让人有些为难。
金钱也是问题。时槻家拥有相当庞大的资产,幸存下来的雪乃继承了这笔资产。所以雪乃并非一贫如洗。
可是这些钱现在由善良的伯父和伯母在管理,雪乃现在只能定期拿到一笔零花钱。虽然这笔零用钱当然充裕,可这类衣服实在算不上便宜,因此雪乃私人使用的金钱,几乎全都投在了她的“战斗服”之中。
这是被血弄脏、弄破,马上就会报废的高价战斗服。
那毕竟是自己的钱,只要开口,要多少伯父和伯母也都会给,但是雪乃到头来还是没办法这么做。
她对现在状况并没有不满,反而有些为难。索要金钱固然无可厚非,但雪乃觉得,要得太过分的话,会让伯父伯母担心的。
雪乃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而且最关键的是雪乃明白,伯父也好伯母也好,都决不乐意雪乃继承时槻家那个最大的『异物』————时槻风乃的兴趣。
由于两人认为,雪乃之所以模仿风乃,对哥特萝莉装产生兴趣,是同时失去了父母还有姐姐的心灵创伤所引起的,所以虽然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他们不仅不会认为这是好事,甚至会觉得有些害怕。
对————“令人害怕”。
这一点对雪乃来说也是一样。
因为令人害怕,所以是“力量”的象征。
以时槻风乃之名,从雪乃身边夺走一切的,恐怖而美丽、无坚不摧、怪物一般的力量的象征……
『呵呵,那就开始找吧。寻找那从火葬中逃走的可悲亡者』
那只怪物,笑了。
在工房围绕着的院地中央,风乃与从建筑物中出来的雪乃正面相对,她的身影仿佛失常的镜像一般,轮廓模糊。
『抗拒火葬的死者。真有意思,究竟是怎样的死者呢』
风乃说道。
『自愿被火葬的死者,究竟是因为怎样的不满而逃出来的呢?不燃尽的话,痛苦就会永无止尽地延续下去。明明早点火化才更好呢』
「别说废话了,干活吧」
雪乃低声说道。
就这样,之前等待雪乃的众人走上近前。
戴着围裙的可南子,简便地穿着白衬衫袖子挽起的〈丧葬屋〉。然后是仍旧一身制服,和平时如出一辙的苍衣。
不过,可南子和〈丧葬屋〉姑且不论,就连苍衣都为了走山路给准备了一把小型柴刀。只是苍衣还是显然对收在木制刀鞘中的柴刀束手无策,只能连刀带鞘地拿出来,向雪乃问道。
「雪乃同学的呢?」
「我哪儿需要」
刚对风乃低吼过去,雪乃又对苍衣冷语相加。
拿着柴刀的话就没办法用美工刀了。雪乃无意识地将手放在了左手手腕上的绷带上,苍衣也立刻察觉到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这么回事啊。抱歉」
苍衣坦率地道了歉,挠了挠脑袋。
他的这种态度,也让雪乃很心烦。雪乃没有回答,而此时苍衣瞥见了正眺望着周围的林木与天空的交界线的风乃。似乎是听到了雪乃和风乃刚才的对话,苍衣压低声音,向身旁的可南子问道
「请问……逃走的死……呃……“受害者”,是怎样的人?」
「……」
雪乃很不痛快地抿起嘴。
竟然又对无关的事情感兴趣。活过来的尸体,就只是活过来的尸体。
为什么会死,死的是怎样的人,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让自己变得软弱。对这种事情产生兴趣,只能认为是对工作没有决心,或者是通过同情别人来达到自我满足。
「对不起……」
当然,被问到的可南子发愁了。
「我不知道。当我们接到〈支部〉的委托到达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啊,是这样么……这个样子啊」
雪乃实在忍不下去了,火大地说道
「不说就不明白么?笨死了」
「不,怎么说呢……我觉得在谈论别人的时候,将死亡完全当做前提,果然还是不太正常」
「就是不正常哦。这个地方。我们。我们的职责,都是」
苍衣有些发愁,而雪乃句句带刺地说道。
「明明要面对不正常的事情,却还要用正常的思维,简直怪得要死。所以我才说你连这种觉悟都不够。一直,从一开始就这样觉得!」
「啊哈哈……」
虽然雪乃使尽浑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了过去,可苍衣却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为我担心」
「杀了你哦!!」
雪乃已经完全脑袋充血。
「你就自己去死好了。死了之后在给我在那口窑里烧掉」
雪乃灌注真正的杀意,低沉强硬地说道。
「这样一来,你也就能明白我说过的话了。被〈丧葬屋〉先生的〈断章〉起死回生的尸体,和人类根本就沾不上边」
「咦?这话什么意思……?」
「虽然到这里来之前什么都没说,但我觉得〈丧葬屋〉先生很古怪。还有能和可南子小姐正常对话的白野同学你也是。再说一句,拜托〈丧葬屋〉将瑞姬复活的那个叫驰尾的家伙,更加古怪。这不奇怪么?你就没想过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吧。要是知道,就明白这种事到底有多么愚蠢了」
雪乃一口气把话说完。一直以来闭口不提的事情,全都喷发出来。
「咦……」
「知道吗?我在两年前,杀过就像这次一样逃掉的,被〈丧葬屋〉先生的〈断章〉复活的人」
雪乃恶狠狠地盯着苍衣,说道。
「所以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要对你解释简直蠢得要命,神狩屋似乎也是看你一派安然特意没告诉你,但那些根本不是人类」
雪乃断言道。〈丧葬屋〉似乎在听,可南子似乎也在听,但他们就算恼怒也好,忧伤也好她都无所谓。此时所需要的,是把事情完全说清楚。
「听好了?就算被四分五裂,就算被切成碎渣,这些碎片全都会保持着鲜明的感觉死而复生哦?然而意识却属于原先的人。能够忍耐这种事情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会发疯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可是为了起死回生,所有人都必须经历被〈丧葬屋〉先生肢解的过程。要是我,我宁愿死,也绝对不要那样!更何况是一直以那种状态强制地活下去,这种无视人的人格,泯灭人性的事情」
雪乃低沉地吼叫。苍衣哑口无言。在这杳无人烟的山里面,只有削磨神经的蝉鸣声,令人不快的沉默蔓延开来。
「…………………………」
雪乃上气不接下气,肩膀激烈地上下起伏。
在蔚蓝的天空以及树荫创造出的这片空间中,沉默静静地持续着。
暂时的沉默之后。
还没有完全调整好呼吸的雪乃,断断续续地,低沉地,接着说道
「……我一直将使用自身的恐惧,默默完成自身职责的〈丧葬屋〉先生当做一名〈骑士〉,尊敬着他」
她压低声音接着说道
「就算〈丧葬屋〉先生精神不正常,也与职责无关。我只是想让白野同学你先明白,一旦〈丧葬屋〉先生的疯狂突破极限化作〈异端〉,就会把呆在一起的我们卷进去,不断播撒〈泡祸〉」
「什……」
「我无法容忍你这种缺乏危机感的样子。还有可南子小姐也是。不好意思,我无法像原来那样看待你」
然后,雪乃对可南子也是如此说道。
「当时我看到了逃出去的家伙————看到了被解体,胡乱挣扎,边哭边喊拼命求救的“尸体”。那东西闯进了远在五十公里开外的山那头的民宅,杀掉了住在里面的一对老夫妻,并吃掉了他们。另外,那东西不是硬闯进去了,而是很正常地按响了门铃,让里面的人给它打开玄关的。向存活下来的孩子问明经过之后,真的让我不寒而栗。那东西明明精神已经完全失常,一只胳膊和半边身体还一起装在〈丧葬屋〉带着的水桶里,可它竟然能做出普通人一样的行为,随后又像野兽一样把人咬死。你明白么?可南子小姐,就是这种东西」
「……!!」
苍衣露出略微抽搐的表情,茫然地看了看可南子。没错。就该这样。这样就能稍微明白和这份职责扯上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了吧。
雪乃也朝着可南子看去。这个人,不对,这东西,真的没问题么?
一度发狂到人格支离破碎的人,能够治好么?会不会就像雪乃所想的那样,其实只是一只暂时装作正常的怪物?
「……」
投去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可是就算被这样的目光对着,可南子穿着围裙的样子还是那么平凡,她露出有些伤脑筋的微笑。而且————
同样被矛头所指的〈丧葬屋〉,就像没把雪乃的话当一回事,或者是根本没有在听一般,继续进行着从车上撤下行李的工作。
「…………………………」
明明不可能没听到,却完全不加理会。不,与其说是不加理会,更像是对自己的话题漠不关心。
别人怎么看待〈丧葬屋〉,〈丧葬屋〉没有任何兴趣。
〈丧葬屋〉就是如此“孤高的怪物”。看到他,雪乃心中涌上一股疑惑与紧张以及羡慕交杂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感情。
「…………!」
无法退缩的沉默,持续弥漫。
片刻。片刻之后,可南子终于开口了
「是啊」
她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我想过也把这件事包含在内,做一番说明。我觉得时槻虽然对泷的〈断章〉有一些了解,但仍有很多事情想要了解,然后希望白野也能听听」
和埋头做事的〈丧葬屋〉不一样,身为“真正的怪物”的可南子所说的话中,能听出几分寂寥。
「不过,先完成眼下的工作吧」
「……」
说完,可南子转过身去。
些许的罪恶感刺痛雪乃的心。但雪乃认为自己不需要这种罪恶感,强行将它抑制下去。
风乃浅浅的微笑着,凝视着这样的雪乃。
『………………呵呵……』
这个没人能够看到的亡灵,看透了雪乃的心中所想,像是对雪乃半吊子的态度觉得可笑,又或是觉得可悲一样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