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狩屋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那天快要傍晚的时候了。
他是驾驶那位老熟人——三木目医生的白色大箱型车来到山中的房子的。
“邦——”神狩屋粗暴地打开车门,满脸焦急地飞奔出来。
然后是飒姬。紧张与不安让她表情僵硬,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冲向了听到车声走出来的可南子。
「白、白野他怎么样……!?」
「他还好」
可南子一边抚摸飒姬的脑袋一边这么说道,但她对神狩屋却投去了十分严肃的表情。
从后面慢慢走出来的〈丧葬屋〉只是用眼神无言地催促神狩屋,神狩屋对〈丧葬屋〉这个算不上动作的动作点头示意,穿过他身边,踏进屋内。
苍衣就躺在进门那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
苍衣穿着那件戴有校徽的白衬衫,腹部插着一柄工作用的小刀,整个刀体没入进去。染得鲜红的正中央部位,配合着他游丝般的微弱呼吸,上下浮动,让人不忍目睹。
可南子委婉地挡在飒姬前面,可是飒姬趁机钻了过去,跑来的她看到这一幕,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噫……!!」
「神狩屋先生,请快一点。因为怕造成大出血,所以我们一直维持着这个状态没有拔刀,但他随时都可能会断气,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可南子像紧紧抱住般,从身后摁住呆立不动的飒姬,这么说道。
神狩屋问
「还有意识么?」
「一次也没恢复过」
神狩屋提问的同时,在苍衣躺着的褥子旁边跪坐下去。
然后神狩屋观察苍衣衬衫上的血迹,以及失去血色的表情,把手放在他的嘴边,确认他还有气之后,就像下定决心一般卷起袖子,从马甲的口袋里取出一把年代久远的小刀,用芝宝打火机将刀尖烤了烤。
†
「………………」
此时,雪乃呆在工房前面。
她靠在工房门旁的墙壁上,死死地盯着神狩屋和飒姬冲进房子时慌乱一幕,一直叉着手静静地站着。
她姑且不是什么也没做。她一直都在看守。
那名刺伤苍衣的少年和已死的少女,现在正一起被关在这个封闭的工房之中。
由于要把少女和少年拆开,少年会进行抵抗,出于无奈只好将他们关在一起。
就算看到那一幕,少年似乎仍旧无法将噩梦当做现实来接受,对想要加害少女的行为表现出激烈的抗拒。而且当下苍衣被刺,雪乃等人也无暇顾及这件事,于是暂且搁在了一边。
对少女的处分,决定等到飒姬到场之后再来执行。
到时候只要对少年的记忆进行处理,一切就都能解决。
在那之前,他们就是囚犯。
而在这段时间里,为了预防他们要从里面逃跑,或者少女袭击少年之类的问题,雪乃守在了这里。
「………………」
雪乃表情严肃地,静静站着。
雪乃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她一直都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才说了那番话。这也是一直以来她告诫自己的话。
这个理所当然的结果。是因为苍衣缺乏身为〈骑士〉的觉悟和危机感。
这份职责小看不得。即便拿『普通』作为遮掩,也绝对不能怀着普通的认识,否则绝对胜任不了这份充满危险与疯狂的工作。
可是苍衣却以那种缺乏紧张感的态度,一头扎进了于〈骑士〉的使命之中。
雪乃早就预见到,他迟早有一天要吃这样的苦头。将普通这种话挂在嘴边,踏入〈骑士〉领域的人,吃这种苦头是天经地义的。
没错,天经地义的。
活该。
真是活该。
就该这样。
没错。
…………唔……!
滋
绕在背后的手紧紧地握住,甚至连指甲都陷进了手掌中。
心中的感情在沸腾。这是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是我在动摇么?不可能。不是因为这种事。
这是天经地义的结果。早已是晚期问题了。对明摆着的事情,没有任何理由会让自己动摇。
所有人都去了苍衣所在的房间,而雪乃一直一动不动地怒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院地。
她正在怒视的,是自己的心。不要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做好〈骑士〉的本分就对了。
苍衣是生是死,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骑士〉在与〈噩梦〉的斗争中死亡,这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根本,不会动摇。
没错,自己是在生气。
生气那个把自己的忠告当耳边风,没头没脑地往前冲,最后理所当然出了事的外行人。
竟然在这种危险度极低的工作中,因大意而被精神错乱的普通人捅死,简直笑死人了。这种下场很适合他。
『————事情明明如你所愿,可为什么还这么不开心?』
风乃将手肘和下巴靠在沿工房壁面装设的陶器的干燥架上,抬头看着雪乃的脸,浅笑着说道。
「……我什么时候想要这样了」
被风乃盯着脸看,雪乃不愉快地撇开脸,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管他多么愚蠢,身为〈骑士〉也不可能因为有人被〈噩梦〉杀死而幸灾乐祸吧」
『是么?明明动不动就说要杀他』
风乃窃笑起来。雪乃更用力地攥紧了身后的拳头。
「……缺乏危机意识的〈骑士〉,只能给人添麻烦」
『所以,这不就如愿以偿了?』
「我并不希望这样」
『哎呀,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见死不救的呢。因为那个时候,你什么都没做呢』
「……!」
视而不见的问题硬是被提出来,雪乃咬紧嘴唇。
苍衣被捅的时候,雪乃什么也做不了。而苍衣倒下去之后,雪乃还是什么都没做。
在苍衣被捅之前什么都没察觉到的自己,就能算没有大意么?
然后,从少年被制伏,到肚子上插着刀的苍衣被送到这里之前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难道就能自豪地说有觉悟,有危机感么?
…………库……!
悔恨令雪乃在内心咬牙切齿。
像是在嘲笑这样的雪乃一般,风乃说道
『用不着掩饰自己的心哦?』
「闭嘴……!」
『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希望爱丽丝死?明明总是那副说话带刺的态度?呵呵,真可爱』
「…………你这家伙……!」
雪乃咬住嘴唇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一旦开口,就会大声喊叫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是这样了。我有个好点子』
但是,风乃仍旧在笑。
『如果“爱丽丝”死了,就让〈丧葬屋〉先生把他复活吧』
「……!!」
『把毁掉一次的“爱丽丝”顺利地重新培养的话,说不定能遂了你的心愿哦?就把他培养成拥有你所说的危机感和身为〈骑士〉的觉悟,拥有能将〈泡祸〉连根铲除的〈断章〉,然而却极度危险的,美丽的怪物〈骑士〉……』
嘡!!雪乃一拳砸在墙上。风乃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但脸上露出浅笑,眯起眼睛,注视雪乃。
「…………我叫你……闭嘴」
风乃窃笑了一声,消失了。
雪乃在感情激动的状况下被一个人扔下,漩涡般强烈卷起的感情变得无处发泄,就像将手指硬扯下来一般,她掰开刚才砸在墙壁上的手,看了看。
微微颤抖的手掌上,鲜明地刻着四道指甲印。
表皮划破,血渗出来……然后定睛一看,发现从袖口露出来的,缠在左手手腕上的绷带边缘有被火考过一般的茶色焦痕,布烧焦的味道微微散发到空气中。
「哈…………哈……」
雪乃喘起粗气。
她依旧把背靠在墙上,深深地低下头,强硬地将还带有烧焦的热度的绷带从左手手腕上解开。
只见露出来的无数割腕伤痕,以及因为烧焦绷带的热度而发红的皮肤。
雪乃重重地把伤痕累累的左手,以及握着烧焦绷带的右手甩开,露出好像要哭出来又好像要大发雷霆的表情,然后又深沉地垂下脸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伫立在工房的屋檐下。
「…………」
过了不久。
可南子催促着哭泣的飒姬,将她从居所的玄关带到了外面。
飒姬紧紧地抓着可南子的围裙,嘤嘤哭泣。可南子一边抚摸着飒姬的背,一边缓缓地将飒姬带到雪乃身边。
「……」
雪乃一动不动,深深地低着头。
等她抬起头朝可南子看去的时候,表情已经变得非常严肃,和平时的雪乃如出一辙。
「……什么事?」
「抱歉,能帮我照看一下飒姬么?」
可南子说道。就在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飒姬松开了可南子的围裙,抱住了雪乃的腰,将脸埋在了雪乃漆黑的衣服中。
看到这个样子,可南子微微笑了起来。
「还是不要让飒姬看到比较好。早知道我刚才应该更强硬地阻止她」
「没错。都是那家伙害的,那个死人的处置又要推迟了」
就当是苍衣的错。
飒姬现在这种状态,暂时是没办法消除那名少年的记忆了。在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下,实在不能指望她能够很好地控制〈断章〉。
「……」
可南子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只留下飒姬和雪乃,朝着来时的居所的方向走去。
雪乃也明白自己说话很刻薄,所以当做没听见,默默地目送她离开。
之后只留下飒姬嘤嘤的哭泣声,随黄昏之风流逝。雪乃感觉,紧紧抱住自己腰的飒姬,那份体温,还有穿过衣服布料传来的呼吸,非常沉重。
而从这份重量的深处,传来了飒姬的声音。
「呜……呜…………雪乃……白、白野他……」
飒姬仍将脸埋在雪乃的衣服里,带着哭腔询问雪乃。
「白野他,会没事么……?他、他不会死的吧……?」
「……」
但雪乃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无心用些宽慰人的话来安抚这样的飒姬。
于是她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在这阵沉默中,飒姬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
时间白白地流逝。
雪乃甚至找不到视线的落脚之处,后脑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望着院地内的景色。
这时,神狩屋开来的车里,有个扎着缎带的小女孩偷偷从窗户中探出了脑袋。雪乃这才发觉到梦见子也被一起带来了。
但是。
就在此时。
「……?」
雪乃看到心灵坏掉的少女————夏木梦见子所在的后排座位旁边,坐着一个人。她突然皱紧眉头。
虽然人坐在对面靠窗户的位置上,但能大概看出是一位长发女性。
她理所当然一般坐在里面。她究竟是谁?应该是神狩屋把什么人给带来了。但雪乃没有听说这种事,而且看起来也不是认识的人。
然后————就在雪乃凝视过去的一瞬间。
她发现,那个人正在融化。
这一刻,一阵恶寒嗖地窜上背脊。坐在那辆停靠在日暮之下的箱型车中的人影,就好像将融化的奶酪竖着拉长浇在假长发上一样,轮廓十分异样。
「…………………………!!」
唰
不知不觉间,一种让人感觉麻木的寂静,充满了周围。
这是一股散发着异样氛围的寂静,实在太过安静,让人的感觉都变得麻木,好像寂静本身就有微小的杂音。
在染成深棕色的黄昏时分,在如此的寂静之中。
那个坐在车里,侧脸像是被削得一点不剩的脑袋下面,是细到仿佛立刻就能被扯断似的颈部与肩膀。雪乃全身发僵,凝视着车中的情景。
值此黄昏时分。
那究竟、是谁?
脑袋里犹如抽搐一般,冒出这样的问题。
可就在思考这个的瞬间,她感觉到,“她”,以及这股寂静,就像察觉到了自己脑中浮现的这种问题一般,一齐向这边注意过来。
「!!」
随后。
缓缓地。
吱
以犹如倾轧的动作,“她”————
坐在车内的,没有面部的,“她”的侧脸————
吱吱
缓缓地,缓缓地。
缓缓地,转向这边————
像熔化滴落的奶酪一样被拉长的脸上,那对显然偏离正常位置的眼珠,与自己的双眼对视在了一起,就在这一刻。
「……!!」
雪乃松开紧紧抱住自己的飒姬的手,抽出红柄美工刀,化作离弦之箭,朝箱型车冲了过去。
「混账……!!」
然后,雪乃猛地将后车门打开。
打开的瞬间,只见表情凝滞,打扮得就像古董娃娃一样的梦见子坐在里面。
而她身旁的座位————已经空空荡荡。
就在雪乃冲过去,手扶车门,仅在奋力拉开车门,视线转移的那一瞬间。车内形态怪异的“她”就像幻影一样消失无踪,只有一本敞开的书,孤零零地搁在座位上。
《快乐王子》
在打开的书页上,和淡淡的粉笔风格的金色王子塑像插画在一起,写着这样的标题。
雪乃仍旧用手扶着门,分别接受着害怕的飒姬与梦见子的视线,用力咬紧臼齿。
「麻烦的事情,竟然挑这种时候一个接一个……!」
雪乃愤怒到颤抖起来,可她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在对什么发火。
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那本被留在座位上的童话书,以及那幅温馨的插画。
………………
2
脑袋里面就像被血充满一样,非常沉重。
视野灰蒙蒙的,分不清究竟是昏暗还是微亮。世界,正布满噪点。
苍衣正站在一个一切都白蒙蒙的世界中。站在这所四面被白铁皮包围,像腐朽了一般的混凝土地面的小屋里。
周围没有一丝声音。地板上用石灰画着一个圆阵。
由巨大的圆和图形组成的,魔法阵。
用石灰绘制出来的,魔法阵。
这是一个雪白,雪白的,与世隔绝的小岛,一个小小王国。
「……呐,苍衣,『外边』的世界,有趣么?」
小小国王的小小女王说道。
及肩的黑发,雪白的连衣裙。
化身白色女王的,白色魔女。她正在这片小小的领地上,同所有的世界战斗。
「……很有趣哦,叶耶」
苍衣答道。
对年幼的女王而言,他是这个王国唯一的国民。
他是唯一的国民,也是唯一的外交官。一直生活在外面的世界。
「如果叶耶也能和大家和睦共处的话,也会觉得很有趣的」
说出这番话的苍衣心中,不知为何有股不安。
像血一样一滴一滴的,形成近似不安的团块,阻塞在胸口。
他有些眩晕。仿佛世界正在摇晃般的眩晕。
也像充满容器的血在摇晃般眩晕。
伴随着一阵反胃的,眩晕。
「……不要」
女王拒绝了。
「我也不要苍衣跟『外边』的家伙们好」
女王进一步说到。
「『那边』的人,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他们。我也讨厌苍衣和我讨厌的那帮人好」
「就算你这样说……也只会让我伤脑经啊」
这是进行过无数次的对话。
女王的心不会改变,苍衣的现实也不会改变。一直以来决裂一般的对话。也是一直以来让苍衣发愁的,对话。
「而且,苍衣要是和『外边』的家伙们好的话,肯定会忘掉我的」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啦」
「真的?你发誓?苍衣,你和『外边』的家伙们玩的时候,不会忘记我?」
「不、不会忘的啊」
「真的么?千真万确么?」
女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苍衣。表情充满不安。女王的笑容,对苍衣而言都是屈指可数的。
她笑起来,明明真的很可爱。
见苍衣什么也没说,女王充满怀疑的表情中又多了一丝生气。
「苍衣,你没有撒谎吧」
「咦……?是、是的」
「这么说来,苍衣什么都不明白呢」
魔法阵中的女王转过身去,背对苍衣。
「苍衣是个好孩子,所以被『外边』的那些人给骗了」
「没、没那种事啊。没有人会骗我……」
「不。『外边』的人全都是骗子,总是欺骗自己。他们给自己灌输谎言,连周围的也会跟着被骗。『外边』充满了谎言」
「……你说得太复杂了,我不明白啊」
「虽然你对我说过,『你是无所不能的』,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所以看不到的。看不到『外边』的那些人如何束缚着我。看不到他们是如何束缚着所有人。虽然你自己也被束缚着,但你太善良了,看不见束缚自己的绳子」
「叶耶……」
「就算被这些绳子勒住脖子,你也只会装作没看到」
女王的肩膀颤抖着。
「因为我不是好孩子,所以我看到了那些绳子。我一直被这些绳子五花大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连自己的形态都分不清了」
然后,女王缓缓地转过身来。
「唯独呆在这个王国里的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
叶耶张开双臂。
「是属于你与我的我。这样的我所拥有的王国,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是一个渺小的王国。可是多亏了苍衣,它渐渐发展起来,现在变得如此辽阔」
「……」
胸口隐隐作痛。一阵反胃。为什么?
「扩张我们的王国吧,扩张只属于我和你的这个王国吧。这样不行么?」
「…………这样是……」
不行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没能说出口。
「无所不能就是幸福么?虽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了,但我觉得,成为能和苍衣在一起的那个我就足够了。你不喜欢吗?这样不行么?」
「这……」
胸口好痛苦,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来。
女王可能没有察觉到苍衣的样子,也可能是察觉到了但依然选择这样。
「告诉我」
女王观察着苍衣,静静地问道。
「告诉我,苍衣」
女王问
「你为什么会觉得,人可以无所不能呢?」
女王提问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很不解,又好像很悲伤。
「告诉我,苍衣」
问道
「我不在了之后,你一直在『外边』生活,如今变聪明一些么?能看到那些绳子了么?」
「…………!?」
不对劲。
哪里不对?怎么回事?
这段对话,有问题。很奇怪。
「告诉我,苍衣」
女王提问。
「面对苦恼不堪脑中一团乱麻的人,告诉她她可以无所不能,这样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好么?」
「……!!」
「告诉我,苍衣」
忽然,魔法阵与里面的东西一并崩塌了。
「你,没有忘记我么?现在还在被我紧紧地束缚着么?」
「………………!!」
叶耶与王国一起分崩离析,就像抛洒的石灰一样一片混乱,化作血色的烟,吞噬苍衣,完全掩盖住苍衣的视野————
「哇!!」
血色的烟在眼前纷纷变化,无数的人、兽、鱼、昆虫,胡乱的一边混合在一起,一边不断地混沌变化。仿佛令平衡感丧失,将理智夺走的混乱情景,就像万花筒一样扩展开来。强烈的晕眩袭来,吸入烟尘的口中满是让人恶心的血腥味——————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衣惨叫着睁开眼睛。
这一刻,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呛得他猛力咳嗽起来。
「咳……咳、咳……」
苍衣翻倒在一边,咳得弯起身子。咳嗽牵动腹肌,剧痛传来,让他当即苦闷地说不出话来。
「唔……呕……」
苍衣尽量轻轻地咳嗽,按着肚子,痛苦地抽搐。
他的口中,有血的味道。猛烈地血味,在嘴里满满地扩散开。
他咳个不停,发出呻吟。头也很痛。疼痛与苦闷令思考蒙上一层白雾,一时半会儿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样了。
被咳嗽与疼痛完全占据的这段时间持续了一会儿,然后。
「白野,你没事吧?」
苍衣的状态,就像是在池子里溺了水,刚刚被拖起来一样。神狩屋的声音,在他头上落下来。
「唔……」
虽然眼睛也抬不起来,也没办法回答他,但周围的状况还是能勉强弄明白。苍衣现在正躺在褥子上,周围聚集着人。但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会什么会变成这样。
「啊,好好躺着别动。就这么听我说」
神狩屋关照着苍衣的情况,开口说道
「你被利器刺伤了腹部,我已经用我的〈断章〉把伤口堵住了」
……被刺了?
苍衣一时间感到混乱,但又慢慢回忆起之前的情景。自己当时,被那名少年用小刀捅了。
「我就实话实说了,你伤的部位不太好,而且伤口很深,所以我在〈断章〉的用量上有些冒险。但即便这样,伤口还是不能完全堵住,所以会很痛,希望你能忍一忍。你须要一段时间的绝对静养」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放心,也有几分憔悴。
神狩屋的〈断章〉——〈黄泉户契〉。能让喝它血的对象伤口再生,是神狩屋所持有的〈噩梦〉的碎片。
苍衣知道口中弥漫的血味是什么了。
虽然胃部周围有股强烈的恶心感,但他完全分不清究竟是喝了血造成的,还是腹部被捅造成的。
「唔……」
「这阵子你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神狩屋对发出呻吟的苍衣这么说道。
然后他稍作停顿,用那种告知重大事情的语调,补充道
「另外————还有件事。你的〈断章〉应该也变得极不稳定了,所以要千万小心」
虽然神狩屋这么说,但苍衣并没有过真切的感受。苍衣之前有听不少从说过,接受他人的〈断章〉会产生这种副作用,但至今为止,用神狩屋的〈断章〉来疗伤,苍衣都不曾感觉到任何异常。
「虽然白野的〈断章〉很稳定,至今都没什么问题,但我想这一次,和以往不同」
可是神狩屋应该知道这个情况,开始对至今未曾详解的事情进行说明
「白野……你刚才,是不是做了有关过去心灵创伤的梦?」
「……!!」
苍衣忽然紧张起来。神狩屋注意到这个举动,微微叹了口气。
「那个梦,就是〈断章〉浮上表层意识了」
他如此说道。
「所以你暂时最好尽可能地注意一些,让自己平静下来。要是你的内心变得不安定,〈断章〉就有可能爆发」
「…………」
「然后,在内心中不安定化的〈断章〉可能会动摇你的心,所以要先做好心理准备。你恐怕会频繁地做梦,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不安,或许一些琐碎的事情都会让你无法控制恐惧之类的感情」
说到这里,神狩屋最后说道
「……总之,你现在先休息,出什么事的话就跟我们说」
然后从苍衣身旁站了起来。
从声音和感觉判断,神狩屋似乎有些匆忙,一站起来就急忙离开了。
他应该和〈丧葬屋〉一起离开了房间。最后只有可南子留在了苍衣身边,她将打湿的手帕放在了苍衣的额头上,然后用手固定住,温柔翻转苍衣的身体,让苍衣面朝上面。
「痛……」
即便这样,伤口还是很疼,苍衣呻吟起来。
「啊,对不起」
可南子道歉。
「神狩屋先生的〈断章〉似乎是从内侧堵住伤口的,所以表皮上还有伤。不过……真是太好了。你还活着」
可南子一边补充说明,一边用湿布擦拭苍衣的脸,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
在她母亲般的沉静中,腹部的钝痛与不适,以及头痛,让苍衣感觉自己仿佛从脑内到全身肌肉都在受到侵蚀。钝痛配合着心脏鼓动从伤口扩散开,而头痛侵蚀着头脑,仿佛头骨中的大脑正在被人直接摇晃一般,眩晕到天花板都像是在缓缓旋转。
意识被疼痛与眩晕完全占据,几乎无法思考,可即便这样,苍衣还是在意识当中创造一块处理思绪的空间。起初的混乱虽然已基本平息,但当前身处的状态让他不得不去思考。
————久违地做了叶耶的梦。这意味什么呢。
与伤势无关,一种黑暗而沉重的感觉,正冰冷地阻塞在胸口周围。
事到如今,他再一次体会到。抛弃了她还有她的王国这件事,一直都是自己心底无法磨灭的心魔。
对抛弃别人的恐惧,痛苦。
迄今为止,这些感情一直都在自己难以拒绝别人请求的无意识中体现。
一直以来苍衣这么做,都是为了不去正视那心灵创伤一样的感情。但在刚才,那场梦,让他不得不去直面那些感情。
「………………」
罪恶感化作烧红的重物,盘踞在胸口。
心痛与感情的烈火,从那团罪恶感中宛如热量一般扩散开来。
感觉罪业本身正在侵蚀胸口一般。或者说,心脏因为罪业而被投进了地狱,胸口在那股热量之下感觉正被焚烧。
「……」
微微地睁开眼,就着一半被湿巾盖住的视野仰望天花板。
胸口的这股苦厄果真如神狩屋所说,是〈断章〉不安定的状态造成的么?
苍衣漫不经心地望着那没有顶板,用原木做成的梁正在脱漆的天花板。
虽然外观和材质都不一样,但现在,这片天花板让苍衣联想到她的『王国』所在的那间仓库的天花板,这让他感到有些讨厌。
————而就在这时。
视野的一角,有一只小孩子的手
「!!」
苍衣身体猛地一抽,心跳骤增。
是一只女孩的手。那只白白的手略过躺在褥子上的苍衣的视野一角,瞬间令苍衣恐惧得全身汗毛倒竖,他条件反射地扭动身体,向它看过去。
「………………!!」
只见飒姬不知何时来到了玄关那片宽阔的素土地面,正从敞开的门口战战兢兢地向苍衣伸出手。
「啊……」
「白、白野……」
四目交汇的瞬间,飒姬眼中浮出豆大的泪珠。
飒姬就这么站在那里,稀里哗啦地,不成声地哭起来。
「……飒……姬……」
苍衣安慰一般地说道,可是苍衣心中充满负罪感。就在刚才,苍衣看到飒姬伸向自己的手,感到了恐惧。
他误以为那是叶耶的手。
当看到少女伸出来的手时。当看到少女的身影时。
苍衣将她误认为叶耶。然后,对她出现在自己身边感到了恐惧。
苍衣失去了叶耶。然后,想要通过不再让第二个她出现,来为此赎罪。
但是,要是已经不在的她出现在了苍衣的面前————
苍衣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来向她道歉了,所以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对不起她,发自内心地害怕面对她。
「………………」
苍衣,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确实处于没法好好说话的状态,但更关键的是,他完全想不到该说什么。
对于站在原地,一直低头哭泣的飒姬,苍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与钝痛。沉重的心情模糊了伤痛的感觉,这让苍衣忽然想起自己晕倒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以及当时所察觉到的事实。
————那名少年和那名少女,说不定认识。
现在,那两人怎么样了呢?
苍衣本来想过去问可南子,只可惜,当时的气氛不允许他这么做。
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像是任由放在额头上的湿布遮住一半视野般,他静静地阖上眼皮,让身心再次沉入充满眩晕与疼痛的感觉海洋中。
3
「……糟了……!!」
雪乃咬牙切齿地低沉呻吟。
就在刚才,留在车内的梦见子〈断章〉发动,〈大木偶剧场的索引〉作出了预言。
飒姬去了苍衣休息的房子,给已经为苍衣治疗完毕的神狩屋传了话,于是神狩屋急忙来到了外面。
然后,由于神狩屋对『预言』给出的内容产生了危机感,他提出要和正在监禁中的少年对话,可就在雪乃打开工房门的那一刻,她目睹了不得不让她咬牙呻吟的状况。
……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工房没有窗户,与外面相通的,只有入口和侧门,以及位置很高的采光窗。他们恐怕是用工房里什么地方找来的铁棍把侧门的锁撬开的,本该关在里面的少年和死者少女消失无踪,只有空洞的风从里面窜过。
要把门撬开应该会发出相当大的声音,可『预言』制造的骚乱却让他们钻了空子。话虽如此,可那段时间十分有限。他有可能一直盯着雪乃,等待她从工房前离开的空隙。
「库……」
「这下确实……麻烦了」
在咬牙切齿的雪乃身后,抱起梦见子的神狩屋发出感慨。
为了向少年表达他们没有恶意,才特意没有捆绑,而是软禁起来,可最终却弄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考虑过将他绑起来的各种问题。但谁都没想到,这位少年竟然拥有那么强的道义心和行动力,寻找空隙破坏门锁,带上了形同废人,而且应该还亲眼见证过不是人类的少女,逃之夭夭。
所有人都曾认为,当时他情绪激动,无法沟通,但冷静下来之后应该会乖乖听话。孰料会发生这种事。
咚!
雪乃烦躁不堪,一拳砸在了门口的柱子上。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究竟是什么让那名少年做到这个地步?简直莫名其妙。是觉得会被雪乃他们杀人灭口么?说不定逃跑的只有少年,而少女是自行从敞开的后门离开的。
搞不懂。莫名其妙。
可就算罗列出这些可能行,也改变不了少年已经逃走的,无可动摇的事实。
「……姐姐」
『哎呀,是让我来弥补雪乃你们的过失么?』
面对雪乃低沉地呼喊,风乃坐在干燥架上,嘲弄起她来。
但是雪乃没有理会风乃的挑衅,她斜眼俯视风乃,投以诘问的口气
「姐姐,你没注意到么?」
『……』
风乃像打诨一般,露骨地笑起来
『…………呵呵,你猜呀』
「……」
风乃对那个死者少女,之前相当感兴趣。虽然以她反复无常的脾气,也有可能顷刻之间丧失了兴趣,但她如果兴趣仍在,就算一直窥视着死者少女的动向也绝不奇怪。
「雪乃」
在别人听来,雪乃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可神狩屋听到后,便向她问道
「风乃她,怎么说的?」
「她说不想帮忙」
雪乃直截了当地答道
『……我可没那么说啊。你究竟在心烦什么?』
「没什么心烦不心烦的」
雪乃不开心地回应道
「就和平时一样,只是讨厌姐姐罢了。明明不想帮忙,却说出令人浮想的话来,来捉弄别人。麻烦别这样」
风乃呵呵一笑。就像在听人开玩笑一般。
然后。
「“爱丽丝”没有死,心情很复杂?」
「……怎么又扯到那家伙啊……!」
雪乃低沉地怒吼起来。
听到这话,坐在干燥架上的风乃背仰后一仰,觉得很好笑似地笑了起来。
雪乃充满杀意地瞪过去。
风乃笑了一会儿后,眯起眼睛,看向雪乃,开口说道
『……算了,这事先不管了。雪乃,你不觉得,所有的水果都有它们最美味的时候么?』
「什么?」
『我啊,觉得那孩子还没成熟哦』
「……!」
风乃浅浅地一笑。
雪乃挑起眉梢。这并不是出于之前那样的烦躁,而是纯粹地感到愤怒,她用强硬的言语诘问姐姐的亡灵
「……你是说,〈泡祸〉接下来会变大!?」
神狩屋大吃一惊,向雪乃看去。
「你明知道我们多难做,还做出这种勾当……!」
『哎呀,我只是接受必然的事情而已哦?你忘记“预言”出现了么?』
风乃装傻一般说道。一听到这句话,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和风乃所说的话,便在雪乃心中吻合了。
「……!」
雪乃面前,是正嫣然微笑的风乃,身后,是紧紧抱着神狩屋的梦见子。
如果被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泡祸〉与那位已死的少女有关的话,雪乃便更加确定,少女正是在雪乃被那则“预言”所吸引的时候逃掉的,而风乃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的〈噩梦〉,加速了〈噩梦〉的成熟。
「你这家伙……!」
『呵呵』
雪乃怒不可遏地瞪过去。风乃则是佯装不知地别开视线,就像从架子上跳下来一般,留下微微的笑声,消融在黄昏的夜色中。
雪乃用她满是愤怒与焦躁的头脑进行思考。
————要怎么寻找逃脱的两个人?
神狩屋抱着梦见子,忧心忡忡地看着雪乃。
然后朝站在稍远处的〈丧葬屋〉看去。
「关于接下来的方针,必须谈一谈呢」
神狩屋用有些疲惫的语气对〈丧葬屋〉说道,两人轻轻地相互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