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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幸福王子(快乐王子)·下 九章 体温不在的塑像

1

……泷修司的〈噩梦〉,在某一天突然降临了。

那天,户塚可南子毫无征兆的倒在了工房里,这是那个夏天创纪录的酷暑所致。

她生病了。修司不知她生的是什么病。

因为她本人直到临终都未对自己病吐露只言片语,也没有让医生诊查。

修司从外出的地方赶回来之后,就看到可南子倒在了工房的素土地面上。她面色苍白,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南子把慌慌张张地带她去看医生的修司给阻止了。

当时修司想要将她抱起来,可她按住了修司的手,摇了摇头,说

「……我的病,治不好的」

「从一开始……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不想去医院。相对的……我有一个心愿」

「用那口窑————烧了我吧。让我成为你的作品」

……从最开始,可南子就是怀着这个想法来到修司的工房的。

可南子说。她被判明身患不治之症,被告知时日不多,然而一天,她在绝望中遇到了修司的作品,得到了救赎。

当时还是艺大学生的可南子,那时还正好感受到了自己从事艺术活动的极限。她领悟到,迄今为止所耗费的人生没有任何价值,而且这条命再不到十年也将耗尽。在这充满绝望的黑暗中,已经丧失生存意义的可南子,无所事事地到处乱逛,在一次展会上遇到了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在那件作品前面,感觉就像触电了一样。

可南子从那件作品中,感觉自己看到真的宇宙。

那是一只盘子,上面画着一株质朴的菖蒲。可是那可怕的深沉质地与釉色所展现出来的,既不是华美也不是革新,而是单纯的犹如年轮般长年养成的技艺。这乃是令人铭感五内,历经千万代传承下来的,堪称愚直的技术之结晶。

这是连绵不绝的时空结晶得到的,一个盘子。

里面蕴藏着就连制造者自身都无法在脑内形成的,单纯地将其血肉与傲骨传达出来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广阔深邃的宇宙观。

可南子所追求的,不,是可南子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所追求的至高无上的理想,便存在于此。于是,可南子发自内心地期盼,希望自己能够将不久便将凋零的自己,融入这件作品所流露出来的时间以及美丽宇宙之中。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可南子说道。

「其实呢……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就死在这个工房里。对不起」

「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我打消了那个念头。我不止想成为你的作品,也想成泷修司这个人的一部分」

「我想试着和你一起生活。而我的这个心愿,实现了」

「我还开心。能帮助你制作作品,能够将你作品的美妙传达给别人。这样的我,非常幸福」

「可是,已经,结束了」

「最后,能听听,我的心愿么?」

「让我,成为你的作品」

「将我切碎……送进那口窑里烧掉」

「成为泷宇宙的,一部分」

「成为你的,一部分」

………………

在那之后,可南子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像此前一直保存的体力到达了极限,顷刻之间,可南子便无法从病床上起来,病情急转直下。

即便这样,可南子还是坚决决绝去医院问诊。

理由很简单。她不想续命。而且,如果死在了医院里,尸体在修司的窑里烧掉的这个心愿就无法实现了。

修司无法无视可南子的意向。

可是,在他让可南子躺在房间里,照顾她的时候,他很迷茫。

不管修司再怎么疏离常识,毕竟还是明白这明显是犯罪行为,并不是正常行为。而且最关键的是,到了这一刻,他总算开始察觉到了可南子的异常性。

他觉得可南子的心愿令他毛骨悚然,非常可怕。

修司进退两难。

一边是想要实现即是恋人又是恩人的可南子最后的心愿的心情。然后另一边,是对这个心愿感到恐惧的,自己的感情。

他迷茫了。

可就在这时候,倒计时渐渐归零。

可南子的,死。

不久,终于来了。

……在可南子倒下后的一个月又四天后。睡着的可南子,停止了呼吸。

不愿去想的,终究该来的时刻,到来了。

修司俯视着可南子的遗体,仍在迷茫。他下不了决心。他既无法无视可南子留下的心愿,终归也无法接受亲手将恋人的遗体砍碎扔进陶窑烧掉这种行为。

修司坐在遗体旁,又过去了几天。

偶尔有人打来的电话他也不接,几乎不吃东西,只是一边回忆着还活着时的可南子,一边凝视着她的遗体,坐在那里。

他所回忆起来的,只有恩情。

然后就只有她十分崇拜修司的作品这件事。

「泷的作品,是一种永恒」

「我很羡慕泷的作品。想要作为泷的一部分,永远的留下来」

事到如今再去回首,的确能在可南子的言行中零零星星地隐约看到那个异常的愿望。可南子果真不是临死之前精神错乱才说出那个愿望的,她的想法非常明确,她一开始在步向死亡的历程中成为修司的救世主,崇拜着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选择了泷的作品中所蕴含的世界们作为自己死后的世界。

这是属于她的宗教。修司纵然确信了这一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去执行她的遗言。

修司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永恒不灭的。

可南子所说的那种宇宙,修司完全无法从自己的作品中感受出来。

正因如此————修司不敢将刀刃插进自己恋人的遗体,然后在窑里烧掉。

他纯粹地对伤害曾与自己在一起的恋人的遗体,并将遗体砍碎感到可怕。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夏日酷暑难耐,在可南子遗体的皮肤开始变色的时候,修司终于站了起来,用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柴刀,朝着可南子的脖子挥了下去。

「………………」

报废了一把柴刀,两把锯子,还有两把菜刀。

大约五个小时之后,铺在闷热的卧室里的被褥上,饱饱地吸收了释放出异臭的乌红血液,上面摆着被解体成十几个部分及内脏,四分五裂的可南子的遗体。

血溅到了被子周围,窗帘和槅扇上,撒上了斑驳的血迹。然后榻榻米上有一道朝着同一方向反复来回的,就像拖出来的足迹,从敞开的槅扇经过走廊,一直延伸到藏开的卫生间。胃液已经吐光的修司,正跪在榻榻米上。

在厕所的地上,是沾满血的菜刀。

砍开肉劈开骨头的柴刀的触感,分断骨头的锯子的触感。

以及将那些会缠住锯子锯条上的纤维质的肌腱用菜刀切开,使其露出,一点点切断的可怕触感。从胴体切下来的,手脚和头的重量。

死肉的温热触感。

然后是将滑出胴体的内脏收集起来,沾满血和脂肪又黏又滑的,一碰到东西就会留下血和脂肪的痕迹的,湿哒哒的,令人不快的触感。

这些都鲜明地留在了他的双手中。

最初令人不敢呼吸的腐烂到一半的血所释放出的猛烈异臭,如今早已充满家中,口与鼻子自不用说,连肺部都被充满了。总能听到苍蝇的声音无处不在。

衬衫、裤子、鞋子,全都饱饱地吸进了血,变得很重,每活动一下就会粘在皮肤上。在这样的感觉与空间中,修司既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起身,只是一味地任凭时间过去。

————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

修司的脑袋里,只有这件事。

早就变得空空荡荡的胃里面,仍积聚着淤积的呕吐感。虽然仅仅依靠着对她的责任心,拼命地肢解了她的遗体,但这从未染指过的可怕行为,也消磨了修司的身体与灵魂。

他花去了很长的时间,才能站起来。

在极为漫长的时间之后,修司拖起了自己沉重的身体,总算站了起来,拖着自己的腿,穿上脱鞋,离开了房子。

没有任何味道的空气,让他非常舒服。

把庭院里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从头开始用冷水冲洗。

他不断地冲洗胡子、衬衫、裤子,让一切都吸饱水。然后,一边浑身滴着水,一边缓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工房,拿出了随手乱放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着火。

吸进去的烟,沁入空荡荡的胃里。

他吐出烟雾,仰望着被森林围绕的天空,一边看着烟雾消散,一边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要把解体的可南子放进窑里烧么?

真的要这么做么?可是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不可能停下来。除了做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只能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还不行。

需要时间。修司呆呆地仰望着天空,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吸完一根香烟后,回到工房换掉了湿透的衣服,坐在了黑皮沙发上,意识就这么被强烈的睡魔所夺走。

「………………」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刚刚醒来的他很不舒服。尽管在醒来的同时内容就忘记了,但他做了个噩梦,醒来之后,沉重的疲劳仍就像煤焦油一样,紧紧地附着在心灵的内侧。

修司从沙发上起身,按住额头。

虽然疲劳和饥饿令他身体沉重,但他没有食欲。他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必须的做的事情,就根本不想吃东西了。

他把沙发弄得咯吱作响,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在几乎麻痹的头脑中,提取卧室里留下恐怖场景,以及那时自己制造那些的记忆,然后是接下来准备进行的工序。

心情很沉重,不过做完就完全没事了。

这是她的心愿。可是罪恶感就像毒素一样在自己内心蔓延,强烈的冲动束缚着他的心,要是没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事实和义务感,他恨不得立刻就想逃走,选择上吊之类的方式,一边向她道歉一边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死了也好。

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去死吧。

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而且,再也不想怀着这种记忆活下去了。

亲手将自己的恋人解体的记忆。

修司想要将解体的可南子搬出去,在工房里四下张望一番后,找到了一只塑料桶,于是他提着桶,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工房。

虽然把可南子装进桶里来搬运,修司于心不忍,但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搬运流出来的内脏。修司进行着这项作业,在极力扼杀感情的脑袋里一边思考着这件事,一边动起沉重的叫,穿过夜色中的庭院,前往居所。

然后他打开门,走进房子里。

热气微微地盘踞在房子里的空气中。

然后,他踏进卧室————

「!?」

噶嗒

此刻,水桶从修司的手里滑落下来。

修司的呼吸停了下来,张大双眼呆呆地站在卧室门口,而眼下并不是他记忆中满是鲜血的场景,只有干净的房间,干净的被褥,以及躺在褥子上的,裸露的肌肤上没有一道伤痕,干干净净的可南子的身影。

「…………………………!?」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甚至怀疑,之前的那些才是一场噩梦。

他毋宁希望这样。可是解体可南子用过的那些现在已经弯曲、卷刃的刀具,虽然血迹已经不再,但仍旧和记忆中一样,散乱在房间里。

然后————最关键的是可南子。

她突然张开了眼睛。

她用显然丧失理智的眼睛,仰望天花板。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下巴脱臼似的大大张开的嘴巴里,发出震耳欲聋,完全想象不到属于人类的可怕惨叫,整个人就像发条装置一般弹了起来,扑向了修司。

「…………!!」

这股可怕的力量与气势,就像作为人类哪里坏掉了。

体格远远占优的修司被狠狠地撞飞,摔在地上,『可南子』伸长指甲死死地抓住了修司的脖子,那双就像玻璃珠一样空泛的眼睛里充满疯狂的杀意,两颗极为可怕的眼珠紧盯着修司,整个人压在了修司身上。

指甲刺破脖子的皮,陷进肉里,修司变得无法呼吸。修司在这样的混乱状态中,挣扎着的手碰到了坚硬沉重的东西,忘我地将它抓住,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着掐住自己脖子的『可南子』的脑袋砸了下去。

咕唰

柴刀砸碎了头骨,深深刺进了『可南子』的脑袋。

「!!」

柴刀的刀刃深深地陷入『可南子』脸中,甚至脸的造型被劈坏,然而她却一脸也不害怕,反而发狂错乱一般强行张开了割破的嘴,就像身体抖擞一般一边发出惨叫一边胡乱挥舞双臂。

「……!!」

修司把柴刀从『可南子』脸上拔出来,鲜血四溅。

修司脸被飞洒的血淋到,又拼命地挥下柴刀,这一次,几乎将她的脑袋砍掉,柴刀深深地陷进了脖子。

咕噜

剩余的一层皮无法支撑颈部,脑袋滚落垂下。

可即便这样,『可南子』从脖子的断面喷着血,还是胡乱地挣扎,于是修司挥下了第三刀,从肩头将手臂砍了下来。

「…………!!」

然后砍掉了她的脚,然后又砍掉了另一只手。

直到她动不了为止,直到没有能动的地方为止,修司拼死地再次进行了疯狂的解体,然后过了一会儿,修司再次面对支离破碎的可南子的遗体,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茫然地瘫坐在地。

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

疲劳与混乱让他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但是,就在这样的修司面前。

只闻滋滋的声音

滚落在血海中的缺手缺脚的胴体,开始自行从血海中将血抽进断面——————

呶唰

不知何时,那颗本应只有一张皮连着的,被砍掉的脑袋,发出湿润的响声,大幅地抬了起来,然后从口张得大到下巴几乎脱臼的喉咙下面,犹如喷发一般释放出惨烈的哀嚎。

「……修司似乎在那三天里,一直在杀可南子小姐」

神狩屋露出某种严肃的表情,如此说道。

「似乎连续解体了三天,可南子小姐的胡乱挣扎才总算停了下来」

「……」

苍衣默不作声地听着神狩屋讲的话。

「即便现在,可南子小姐还是会几个月一次地发生闪回,疯狂错乱然后胡乱挣扎。那个情况我也见过,在那个时候,修司又会将可南子小姐解体。直到她不能动为止,直到她没有能动的地方为止」

「…………」

苍衣无言以对。

这就是神狩屋告诉他的,〈丧葬屋〉〈断章〉产生的根源,〈丧葬屋〉所怀的〈噩梦〉的一部分的经过。内容十分凄惨,苍衣无言以对,只能通过自身对当时情况进行想象,对他感到同情。

「在那之后的事情,可南子小姐自己也说过一些就是了。因复活的痛苦而发狂的可南子小姐直到恢复正常为止,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然后在这段期间里,藏匿可南子小姐这个〈异形〉的修司,似乎被〈骑士团〉找到,遭到了〈骑士〉的袭击」

苍衣总算说了句话

「……连〈骑士〉都……」

「修司最后————似乎杀了那名〈骑士〉。似乎就是那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断章〉。〈骑士团〉会怎么处理拥有〈断章〉,但没有恶意,无意肆意对人使用的人,白野你也知道吧。修司虽然借助负责人的判断,形式上暂时加入了那个〈支部〉,可是被杀的〈骑士〉的同伴也在那个〈支部〉,所以还是没有办法。修司为了不被他们私下处决,必须展示自己有用的地方。

在那之后,修司就是白野你熟知的那个修司了。被称作〈丧葬屋〉,不隶属任何〈支部〉,在关东一带名声最为响亮的〈骑士〉。作为尸体处理工作者,无人能出其右。只不过,他与自己的〈断章〉接触太深了,如今被〈噩梦〉所侵蚀,快要掉进疯狂的边缘……」

「…………」

「我明白的。修司的〈断章〉不论什么时候爆发都不足为奇」

神狩屋的手插进有些少白的头发里,抱住脑袋。

苍衣一边看着这样的神狩屋,一边稍稍想起了其他事情。

他感觉,〈丧葬屋〉之所以对神狩屋拥有亲近感,大概并不像神狩屋所说的,他们同样都在〈泡祸〉中失去了恋人。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被因〈泡祸〉而失去的恋人牢牢束缚着。

一边,是不想再在没有恋人的世界中独活,却无法死去的神狩屋。另一边,是怀着亲手将恋人解体的罪业,一边无可奈何,却又必须不断重复不愿意的事情存活下去的〈丧葬屋〉。

据说,神狩屋刚刚得到〈断章〉,还是鹿狩雅孝的时候,他在〈丧葬屋〉的工房里被长时间地隔离过。神狩屋出于对已逝的恋人的负罪感而粒米不进,对一次次自杀又一次次再生的自己的身体不断进行破坏,而〈丧葬屋〉对一次次砍碎却又再生的可南子不断地解体,〈丧葬屋〉会将神狩屋的身影与自己重合起来也并不奇怪。

「…………」

苍衣想过像这样的想法告诉神狩屋,但最终作罢。

即便将这件事告诉神狩屋,也只会给本就苦恼的神狩屋再添苦恼。

而且苍衣一边聆听神狩屋的讲述,一边一直思考的事情,并不是这件事。

现在希望在这里让神狩屋去思考的真正的苦恼,另有其他。

「……神狩屋先生」

苍衣开口了。

神狩屋应了声「什么事?」,不过没有抬头。

苍衣也和他差不多,一直看着下面。然后,在彼此都看着下面的状态中,苍衣接着讲下去

「我已可以说么。这是我听过神狩屋先生的话之后想到的」

神狩屋什么也没说。

苍衣等了几秒钟,但神狩屋没有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那个,您不觉得和生前的可南子小姐很像么?」

「…………」

「我觉得很像」

听到苍衣的重复,神狩屋总算有了反应

「……像?像什么?」

苍衣答道

「燕子」

神狩屋的动作,停了下来。

「可南子小姐————是在明白自己死期将至的情况下,为了变成〈丧葬屋〉先生的一部分,也就是为成为了『作品』而不去医院,留在工房里的。不仅如此,她还将来自外面的情报完全封死,实现了〈丧葬屋〉先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自己的话的状态」

「………………!」

神狩屋按住额头的手开始用力,颤抖起来。

「而且可南子小姐的死……令〈丧葬屋〉先生的心坏掉了」

苍衣不想再说下去了。

「可是可南子小姐起死回生了,〈丧葬屋〉先生也不用去死了。因为神的缘故」

可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他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吸了口气。

于是苍衣隔了片刻

「不像么?『幸福王子』里的燕子和王子」

「………………」

说道。

神狩屋没有去看抬起脸的苍衣,仍旧扶额垂首,一声不吭,唯有凝重而沉默继续弥漫。

「…………………………」

「…………………………」

沉默。

漫长的无言。苍衣最后忍受不住,下意识地插嘴道

「……不、不过,这终归是种可能性,可能也不是这样的……」

「白野」

神狩屋抱着脑袋,突然说道。害怕沉默的苍衣虽然开了口,可一旦打破沉默之后,感受到的却只有不安。

「怎、怎么了?」

「还没对你说过呢」

神狩屋对反问的苍衣说道。

「什、什么?」

「你知道,在我们〈骑士团〉里,把那种陷入疯狂而令〈噩梦〉失控的人叫做〈异端(ヒアティ)〉对吧?不过,日语说的『异端』,用英语说就是『heretic(へレティック)』,并不是『ヒアテ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咦……?」

苍衣从来不曾想过。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意味『异端』的英语单词,他并没有在课上学过。

「……不一样么?」

「没错。这是呢,是〈骑士团〉还只从属于基督教的时候创造的,独立的俚语」

对一头雾水的苍衣,神狩屋淡然地进行说明。

「最开始是将同样受到了〈神〉的影像却失足落入歧途的人命名为〈异端〉,通常被称作『heretic』。可是由于身边〈异端〉太过频繁出现,有一天某人将『heretic』的『here』发成了意为『这里』的『here(ヒア)』的音。这非常讽刺。于是将『heretic(へレティック)』缩略之后,就变成了『hereti(ヒアティ)』。意为『这里有异端』的自造词」

「…………!?」

「〈异端〉总在身边」

神狩屋垂着脸。

「就算身在此处的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变成异端,都不足为奇」

「………………」

神狩屋,如是

「当然,修司也不例外」

淡然地说道。

苍衣面对这番言论,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

嗡、嗡

苍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来电话了」

苍衣对神狩屋这么说,而他又为能够逃离这种气氛暗自感到安心,离开座位。然后他一只手拿着手机离开了餐饮区,来到大厅的角落,打开了手机屏幕。

上面显示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

看到屏幕的这一刻,苍衣预感到了。不如说,是预料到了。

苍衣按下通话键,接通电话。

「喂喂?」

苍衣把手机放在耳边,不出所料,是告诉过电话号码的后分别的下田树里————可是苍衣没有想到,她用非常急迫且尖锐的声音

「救救我!!」

如同惨叫一般说道。

2

……亮介照着电视里看到的,将夹板放在手臂上,撕开衬衫将手臂缠住。

「唔……咕……!」

将折断的手勒紧产生剧痛,令亮介气喘吁吁。亮介在夜空之下,额头贴在水泥地上,蹲着。

「唔……」

剧痛应着心跳,从肿大的手臂直贯大脑。

在发炎的手臂中,折断的骨头与断面相互接触,疼痛伴随着令人不快的感觉,令他整张脸上冒出涔涔冷汗。

他当做夹板固定手臂的,是他作为画具放进包里的塑料尺规。

在这种地方进行这种三流的应急处理,实在很讽刺。

因为亮介现在蹲着的地方,是家医院。他偷偷溜进了综合医院住院部的屋顶用来晒东西的一片区域,在夜空之下对自己折断的手臂进行了紧急处理。

亮介和安奈从公园一路逃到了这里。

他当时叫了计程车,一路开到了这里。手臂折断的亮介上气不接下气,情况显然不一般,告知要去的地方是医院之后,司机心领神会,十万火急地将他送到了目的地。

亮介搭乘过好几次计程车,反复进行移动。

虽然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不希望被轻易找到,可事实上,他们被轻易地找到了。『那伙人』拿着安奈的血,只要有那些血,不论安奈逃到哪里都能找到安奈的所在的位置。

亮介离家的时候,将自己的存款卡带了出来。

为了不被发现,他找了家不太近的高级公寓短期租了间房子,用计程车作为交通工具,毫无节制地动用资金,展开行动。

他的存款不少,就算没头没脑的用,也能支撑两周。

可要说最关键的时间,却并没有那么充足。『那伙人』的找到亮介和安奈速度,超出了亮介的预想,亮介和安奈走投无路。所剩下来的事件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

这个地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毕竟『那伙人』有那个手段。

只要抛弃安奈,自己应该能够逃脱,但这件事不在讨论之列。如果有这种念头,那么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了。

恐怕已经逃不过三天了。

自己会被找来的『那伙人』杀掉。一切都结束了。

能够完成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狠下决心了。

只能放弃躲藏,抛开一切,展开最大的行动。

没错,亮介并不是逃来这里的。亮介是将这里作为逃避之行最后的舞台,来到这里的。

「……唔……库…………哈……哈……」

他忍着疼痛,等待风浪退去,一边气喘吁吁,一边站起来。

安奈来到这样的亮介跟前,担心似的触碰他冒汗的额头。

「唔?」

安奈体温很低的手指凉凉的,让因为受伤而严重发热的身体感到很舒服。亮介强行对安奈露出笑容,然后将随手放在附近的,敞着口的包拉到了自己跟前。

包有些撑开,很难动起来,很重。

里面塞满了亮介为了这次逃避之行买来的道具。被亮介绷紧的手用力拉着,包的口一边慢慢敞开,一边拖了过去。

然后亮介在包中寻找,拿到了要找的东西,缓缓站起身来。

亮介拿在手里的是,是在建材超市买的钳状器具。这是一把单手用的钢丝钳,他准备找到仓库或者废屋,在偷偷溜进去的时候会用到,用它可以切断围墙上的钢丝。

亮介也是用它将医院屋顶门上的锁弄断的。

亮介使用它,靠近包围屋顶的围栏后,开始将围栏切断。

亮介只有一只手不太好使,而且从脚下一直到头的高度范围很大。他一根根地剪断钢丝,花了一些时间,将围栏挖通了一块。

「……」

结束之后,亮介几乎就像扔掉一般,放下了钢丝钳,一时间调整呼吸。然后,他再次走到包旁,这次又抓住包的侧面翻过来,将东西倒在了水泥地面上。

「……哼!」

随后,只闻混着叮铃哐啷的金属声的一阵嘈杂声音,好几件凶恶的道具在地上铺开。

撬棍。

菜刀。

锯子。

柴刀。

然后还有小刀。毛巾和换洗衣物以及绘图用的铅笔等混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刀具从包口溢出,杂乱无章地在地上摆了开来。

这与他十分害怕的〈丧葬屋〉与可南子拥有的东西非常相似,十分齐备。

「………………」

俯视着这些东西,亮介一时间不堪疼痛和紧张面色铁青,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可他还是将手伸向了它们,从滚落的这些东西里拿起了一把小刀。

这把小刀,就和自己以前削铅笔经常用的小刀一样。

在脚下铺开的凶器中,混着好几把用来预备而购买的相同的小刀。

这是亮介最用得惯,最为熟悉的刀具。可同时,对亮介来说也是第一次行凶用到的,最为熟悉的凶器。

他把刀鞘脱开,随手一扔。

哐啷

刀鞘发出轻快的声音,在水泥地上弹了起来。亮介直直地凝视着在眼前露出来的尖尖的刀刃。

「……对不起,浅井同学」

亮介盯着刀尖,说道

「其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

小刀的刀尖在颤抖。

他张大双眼,直直地凝视着刀刃的尖端。此前用这把小刀犯下可怕行为时的触感与感情,如今又在脑海中出现。

刺杀少年的,最初的触感。

然后是找到欺负安奈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人,将刀尖插进她的眼窝中,挖掉眼球的那个触感。

再然后是挖掉安奈的眼睛的那个触感。

然后————是将安奈脖子周围大幅切开,用手指和小刀伸进去。一点一点将脸上皮剥下来的那个触感。

继而还有,又要再做一次的触感。

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沾满脂肪,剥下因剧痛而痉挛的她的脸部皮肤的,令人作呕的那个触感。

实际上,亮介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还流着泪,吐过好几次。

安奈已经没有未来了,他要实现安奈的心愿,要让所有欺负过安奈的人知道恶有恶报。

而这就是最后的,手段。

「…………………………」

哈、哈、亮介一边盯着小刀,一边一次次地喘息。

他的手正瑟瑟发抖。他一想到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感觉立刻要吐出来,怎也没办法消除脑中的犹豫。

实际上,他在第一次要剥下安奈脸上的皮时,手里拿着小刀犹豫了好几个小时。

他在她的面前紧紧握着小刀,颤抖了好几个小时。

他真的不想做这种事。他的大脑、心中那股、胃,还有本能,全都在全力以赴地抗拒着这种疯子的行径。

而接下来要做的,比之前更加残酷。

他的手在颤抖,胃被压烂。

哈、哈……

亮介挂着抽搐的表情,紧紧握住小刀。

呼吸越来越紊乱。手颤抖起来。

哈……哈……

满满地,转向前方。

将自己的眼睛对着少女那双大眼睛。

对着那双,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的纯粹的眼眸。

相互凝视。在他摆着抽搐的表情凝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大量的感情仿佛被吸出来一般,从已经封上盖子的胸口底部被拽了出来。

「…………………………!!」

感情的浊流在胸口形成漩涡。

眼泪流了下来。泪腺溃决。

「…………对不起…………对不起……!!」

从他口中吐露的,是发自内心的歉意。

他要为了她而伤害她。他对这个行为感受到难以忍受的负罪感,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一边哭一边向她道歉。

「对不起……!!」

「…………」

安奈站在亮介的跟前。

她并不是一无所知。亮介拿着小刀,迟疑地站在她面前的情景,已经重复过好几次了。心灵被破坏的安奈,应该明白接下来会被做什么。

可是安奈并没有逃,留在了原地。

然后安奈许久地看着边哭边道歉的亮介,最后朝亮介跟前迈出了一步,就这么闭上眼睛,仰起头。

「……」

就好像在等待接吻一般。

「!?」

但亮介立刻就明白了,事情并不是那样。

安奈,是将她的脖子伸了出来。

安奈将连续两次被割开的脖子,伸到了手里握着小刀流着泪的亮介面前,亮了出来——————

「————————————————————!!」

当亮介明白此举含义的瞬间,不成声的惨叫在他心中爆发。

与此同时,他像野兽一样挥出锋利的小刀,被少女雪白柔嫩的喉咙,深深地吸了进去。

3

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树里和满梨子第二次来到医院,两人一起表情紧张地踏进了那家医院的住院部。

夜色中的医院,诊疗的时间已经结束,会面时间也快要结束。

医院特有的安静令人缺乏活力,刚一进门就是连灯光都关掉大半,只有接待室的接待灯亮着的住院部大门。两人穿过漆黑的大门,在病房里零星的灯光漏出来的昏暗走廊中前进。

在走廊上,能听到病房中传出来的病人生活的声音。

有小声说话的声音。打开或关上窗帘的声音。声音关小的电视或收音机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听上去异样地刺耳。在白天来的时候,这些声音应该还不算大,可是现在到了晚上,就像耳边细语一般压低下来之后,感觉听上去非常的大。

「…………」

这就是今天第二次走过的走廊。

白天刚刚来过的医院走廊。

而且,也是之前一直将她们耗着的,直到不久前才得以短暂离开的医院。

好朋友……刚刚上吊自杀的,现在尸体应该还放在这里某处的,夜晚的医院。

没想到,还会回来。

坦白的说,其实不太敢来这个地方。

听说阿纯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所以两人才慌慌张张地让满梨子的母亲开车赶到了这里,然而面对此情此景,感觉似曾相识。这就像今天听到麻美住院的时候,不论如何也要当天赶往医院的那时候一样,不祥的感觉难以拂去。

「…………」

树里和满梨子让满梨子的母亲在车中等待,而两人来到这这里。

她们走过走廊,尽管能看到正要回去的住院者家属以及医院工作人员的身影,让她们得到了些许的安心,可即便这样,走廊上还是由于年久劣化而显得格外昏暗,阴影长长地向前拉伸。

医院的空气中,散发着仿佛将消毒液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味道。

满梨子紧贴着树里,完全在扯后腿,非常碍事。

「我说树里……阿纯不会上吊吧」

满梨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说了……!」

「可、可是……」

树里低沉却又尖锐地责备满梨子,满梨子泫然欲泣地说道。

然后,她们没怎么说话,快步朝阿纯所在的病房而去。然而漆黑的不安明确地在两人心中如诅咒般涌了上来。

「……」

然后两人来到病房前。

停下来的两个人留心看了看门的前面,彼此让对方去敲门,最后树里叹了口气,握紧拳头

叩叩、

敲了敲门。「来了」门内立刻传来女性的声音。

是阿纯的母亲。门从内侧打开了。随着病房里的灯光一并露出来的,是修着一头短发佩戴眼镜的阿纯的母亲,看到树里和满梨子之后表情有些不开心的脸。

「……你们这么晚……有大人陪着么?」

她责备地说道。

树里和满梨子都很怕这个人。树里无奈之下制止了语无伦次的满梨子,回应她

「满梨子的妈妈现在在外面的车里」

「是么。那就好……」

阿纯的母亲向病房里看了一眼。

「……不过时间也不早了,只许见一会儿。我出去买果汁,在我回来之后给我弄完回家」

「是……」

阿纯的母亲虽然严格,但还是准备在关照之后再离开。

「小纯。树里和满梨子来看你了」

她朝着里面说道,让两人进来,自己离开了病房。但就在此刻,阿纯的母亲就像突然注意到一般,要声音对树里说道

「你们有没有听说阿纯周围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咦?」

树里吓了一跳,条件发射地否定起来。

「什、什么也……」

「真的么?她被没有被可疑的人缠着?」

「欸,这当然不会……怎么了?」

「那就好。你们也注意一点。我们家小纯在回家的路上好像不知道被什么人捅了。如果知道是谁的话就告诉我」

「!!」

震惊到令人窒息。被捅了?怎么回事?

「她似乎连被捅时的事情都不记得。你们和她说说话如果能让她想起什么的话,之后告诉我」

阿纯的母亲对树里以及吃惊地捂住嘴的满梨子只说了这些,便催促两人进去。

然后,背后的门被冠上了。只剩下并排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以及躺在床上的阿纯,被隔离在里面,留在了病房里。

「……」

房间的构造完全相同,几乎令她们产生了看到朋友上吊自杀的尸体的幻觉。

在里面,沉默弥漫开来。在单调的房间里,床头前聊胜于无地摆着一只小花瓶,愈发显得寒酸。

这反而让她们联想到了朋友的死。

在这样的房间里,阿纯的一只眼睛被严格地贴上了好几层纱布,另一只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躺在床上。

「阿、阿纯……?」

「……」

满梨子呼喊她,可她没什么反应。

看她的样子,好像是听到了,眼睛向两人看去。可是她一句话也没应,只是看着她们。

「你、你要不要紧……?」

满梨子接着说道。

可是阿纯没有回答。她看着两人,默不作声。

「阿、阿纯……」

「……」

「发生什么了?阿纯……」

「……」

言语,空虚地继续下去。

树里最开始以为,她是睡糊涂了。

可是她立刻注意到,阿纯并不是在发呆,而是脸紧绷到面无表情的地步。

「阿纯?」

她的眼睛里寄宿着恐惧,或是与之相近的某种感情。

看到她的样子,树里不禁诧异地惊讶起来。阿纯就好像将迄今为止一直憋着没说的话吐出来一般,突然讲了起来。

「树、树里……大事不好了啊……」

阿纯说道。

「什……什么?」

「果然是浅井,她……正在报复我们啊……!」

「!?」

「我见过浅井了……我在公园里看到了一个沾满血的包……然后莫名其妙的……眼睛就被刀子刺了……而那个时候,浅井就站在我的身边。她少了一只眼睛,流着血,一直俯视着我……」

「…………!!」

听到阿春拼命的诉说,树里无言以对。

满梨子紧紧抓住树里的手,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树里冷冰冰地将她的手甩开。

「……阿纯,胡说八道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才没有胡说八道」

阿纯哭着发起火来。

「我的眼睛被捅了啊!?我怎么可能说谎!!」

虽然这不算理由,但控诉着的阿纯是认真的。她认真地在发火,她认真地在辩解。

「不说这个了,树里,你们不是去拿浅井的手机了么?」

「…………嗯,我们去过了」

「怎么样了?浅井她还活着?联系上了?有没有什么线索?」

「……」

树里移开视线。

「告诉我怎么样了啊!」

「你好吵啊。什么也没有,你瞧」

面对阿纯的逼问,树里将安奈的手机扔在她的病床上。手机掉在了阿纯的身上,阿纯一看到那部手机,便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干、干什么啊」

「别这样啊,浅井说不定已经死了,碰到她的手机会被诅咒的啊!快拿走啊!」

阿纯歇斯底里地说道。

树里怒火中烧,就把放着手机没有去管。

「喂……!……!」

可能是情绪激动,大喊过度了,阿纯按住了贴了纱布的眼睛。可是树立和满梨子都对她漠不关心。毕竟她们为了压抑自己内心涌上来的不祥想象,已经费劲力气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满梨子插嘴说道

「呐……果然正如那些人说的,浅井她已经……」

「喂、满梨子!」

树里连忙阻止。

「什么?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可是已经太迟了

「闭嘴,什么也没有!」

「满梨子!告诉我!」

一边是想要隐瞒的树里,一方面朝着戳破窗户纸的满梨子放声大吼的阿纯。

「如果浅井死了,下一个受到诅咒的就轮到你了!」

「……!」

虽然根本算不上威胁,不过满梨子轻易地向这声恫吓屈服,半哭着将事情和盘托出

「捡、捡到浅井手机的人自称是灵能力者……他们说浅井已经死了……」

「满梨子!」

「!?」

「他们还说,浅井的尸体没有找到,正在寻找……」

「………………!?」

阿纯听到这些话,实在忍不住噤若寒蝉。

树里见状,粗暴地说道

「都说没必要说出来了!那帮家伙肯定在撒谎!」

「可、可是……」

「还是说怎么样?你相信那帮家伙是灵能力者?」

树里逼近满梨子。

「你真的相信么?你真的相信诅咒么?」

声音越来越高。

「你相信浅井已经死了,正在诅咒我们?」

「…………」

感情从心底涌上来。

树里,正被逼迫着。

「你怕浅井了!?」

正被恐惧逼迫着。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

叩叩。

窗户玻璃,被敲了。

「!?」

屋内一下子沉默下来。

争吵的三人,声音戛然而止,全都停了下来。之后是仿佛将心脏割破的尖锐沉默与寂静,压在空气上,紧紧地铺开。

「…………………………………………!!」

空气宁静而淤滞。

三个人一起,望着被窗帘遮住的窗户那边,在被拉长的几秒钟里,眼睛眨也不眨地僵在原地。

白窗帘在空调的风中,微微摇曳。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摇曳着的窗帘所遮盖,什么声音也没有。

「…………」

可是敲击声,明确地留在耳朵里。

就在刚才,窗清晰地响了两声。

没有任何人在窗户附近。不是从里面敲响的。可是这间病房,在五楼。

「………………」

白色的窗户在白色的房间里,汇集着屋内众人的视线,一味沉默着。

在仿佛冻结的空气中,众人只是凝视着窗帘,任凭时间流逝。

什么也没有。

连声音都没有。

停滞的空气。

感觉非常的……令人,全身发冷。

咕噜

三人缓缓地咽了口唾沫,面面相觑。

她们同样目露惧色,僵在原地。

两人用眼神对树里说……你去看看吧。

既然你觉得什么都没有,既然你什么都不怕,你就去看看吧。两人注入了明确的非难与畏惧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树里。

「…………」

在两人的非难之下,树里朝窗户迈出了一步。

她无法拒绝。干涸的呼吸声从她绷紧的喉咙下面传出来,听上去非常大。

视线化作压力,在背后使劲推着她。

树里背后承受这压力,在狭窄的病房里走了起来,靠近窗户。

「…………」

她被推着,来到白色的窗帘前面。

在她眼前,窗帘被空调的风拂过,缓缓摇曳着。

敲击声在她脑中复苏。听上去显然拥有意识的两次敲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她呼吸变得急促。

……哈—、哈—、

下巴的关节,因紧张而发僵。

她无法停止对窗帘后面的窗户所产生的想象。

她想象着,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然后她自己目睹过的,被塞进邮筒里的,脸、血、头发、毛的混合物的幻影,侵蚀她的大脑。

……哈—、哈—、

手朝着窗帘伸了过去,然而停在了一半。

她的指间在微微颤抖。

他的背后感受到了视线。

让她尽早确认的压力,以及胆怯,传到了她的身上。

「………………」

咕噜。舌头将一口空气,在僵硬干涸的喉咙下面咽了下去。

在冷透的空气中,将颤抖的手,伸向了窗帘。

将窗帘的边,抓住。

然后,轻轻地揭开窗帘。

她看到了一只鲜红的手。

「……………………………………………………!!」

当树里「噫」地惊叫出来的瞬间,她全身寒毛倒竖,将手拿开了窗帘,跳开窗户。

她感觉,自己隐约看到有只沾满血,软哒哒的煞白的手,正贴在窗户上面。当她看到那只手的一刻,肺部就如痉挛一般发出短促的惨叫,呼吸停止,就像触了电一般跳开了,凝视着窗户,僵在了原地。

哈……哈……!

被窗帘挡住的,白白的,五楼的窗户。

在那边,有沾满血的什么东西。

软哒哒地,沾满血的手,正贴在窗户上。

树里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她呼吸困难,心脏疯狂地乱跳,脚擅自向后退开,然后还感受着身后两人的困惑的视线,已经膨胀起来的不安感觉————

「————逃吧」

树里用抽搐的声音,这么说道。

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

她转过身去,想要逃走。

然而————

哆咯

当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从床上直起身来的阿纯贴着纱布的眼睛里,就像呕吐一般溢出大量的血,染红了阿纯的半张脸。

「!?」

「咦……?」

在僵住的树里和满梨子面前,阿纯发出茫然的声音。

她放在胸前的手上,是刚刚从她眼睛里溢出来的血————以及从里面掉出来的好像被弄烂变形的沾满鲜血的一颗眼珠。

白色的被套染成鲜红。然后她眼睛里又冒出了大量的血,染血的纱布混着血掉了下来。

「咦……?」

不知道发生什么的阿纯,发出木讷的声音。

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两人,发出屏息的声音。

阿纯抬起脸。

抬起沾满血的脸。在里面————霍然洞开的沾满血的眼窝中,是溃烂变形的无数眼珠密集得就像昆虫产下的卵一样塞在里面,然后在压力之下一边纷纷溃烂,一边向外顶出来的异样情景。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可怕的惨叫从满梨子口中迸发出来。

树里向后退开。这一刻,只闻“嘎嘡!”一声,她的脚被床旁边的椅子绊到,失去平衡,条件反射地抓住了窗帘。只听到窗帘架坏掉的声音,窗帘几乎被扯碎。随后,在完全失去遮盖之物,显露出来的窗户上,就好像往玻璃上喷的雨————在屋内的光线下反射红光的鲜红血雨————混着乌红的肉片降下来的情景,在正面玻璃上呈现出来。

如红色的雨帘一般纷纷滴落的血。粘糊糊的肉片和黄色的脂肪。

「——————————————————!!」

满梨子发出不成声的尖锐叫声,飞奔出了病房。

树里看到从满梨子的包中滑落出来的沾满血的头发。

精神陷入恐慌。

发狂错乱。

「怎么了……!?发生什么!?我究竟怎么了!?」

留下一个人浑身是血,在床上哭喊着不断发问的阿纯,树里也一边惨叫一边飞奔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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