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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莴苣姑娘·上 五章 下离之窗

1

小玲在医院的停车场,跑掉了。

真守和雪乃立刻去追小玲了,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苍衣无所事事地看着没有上锁,钥匙也插着的车,过了一会,真守和雪乃两人走了回来。

「欢迎回来。小玲同学呢?」

「……用得着说么,让她给逃了」

雪乃不开心地回答苍衣的提问。气喘吁吁额头冒汗的雪乃皱着眉头,将沾着汗的留海向上撩。

在她身后,真守双手撑在膝盖上,恨不得马上就要坐下去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小玲…………在上初中的时候,参加过排球的全国大赛……」

气喘吁吁的真守所做的说明,如今只能说毫无意义。

雪乃的运动能力绝不算差,但体力致命性的不足,这恐怕和她的日常饮食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不论在体力上还是地形了解程度上都占优势的小玲,如果认真逃跑起来,这里的三个人恐怕没人追得上。

真守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

「小、小玲那家伙、究竟是、干嘛……」

「你问我我问谁?」

雪乃仍旧是那副烦躁的态度,答道

「想必是她那个朋友样子很怪吧。要是真的发生什么,她一个人准备怎么办」

雪乃表情扭曲,几乎表现出敌意。

「我们就是为了解决那种事才来的。运气不好,真的会死哦」

「……!」

真守一听到雪乃这句话,蓦地抬起脸,用几乎接近尖叫的声音,就像惨叫一般说道

「你……你们这帮家伙……!杀了小紫,把我爱人弄成那副样子……连小玲也要从我身边夺走么……!!」

「!!」

这近乎蛮不讲理发自肺腑的吼叫,令苍衣动摇了。

罪恶感令苍衣心如刀割。由于呼吸还没有调整过来就大声吼叫的关系,真守喉咙哽住,弯下身子不住地咳嗽。苍衣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找不出该对他说什么话。

「啊……」

他俯视着不住咳嗽的真守,毫无意义伸出一半的手,悬在空中。于是,苍衣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最后无力地把抬到一半的手放了下去,当场垂下了头。

「…………」

雪乃一边看着他这个样子,一边轻声细语

「……姐姐。感觉到了么?」

『很远呢』

嘟哝的同时,像影子一样站在雪乃背后的少女,轻声作答

『能够感受到微弱的气息。不过,很远哦』

风乃双手绕向背后交扣起来,仰对乌云密布的天空。

『就像高塔之上的歌声那么遥远。远得就连是歌声还是风声都分不清楚』

「……」

雪乃听到这个回答,摆着一张要咋舌的表情,皱紧眉头,就这么快步朝车子走去,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一边说道

「……真守先生?你不信任我们也好,把我们的好心当做歹意也好,都是你的自由」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了小玲留在副驾驶座上的小提包。

「不过……如果你要妨碍我们的话,你孩子本来就得不到保障的安全,会进一步失去保障。不帮忙也算妨碍」

「…………」

真守一边喘着气,一边摆着恶狠狠地的眼神抬起脸。

「你女儿会去哪儿,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不知道」

「想一想。就算知道是白费力气也想想」

「咕……!」

真守呻吟起来。这个时候,雪乃打开小玲的包,寻找线索。

里面有个装了琐碎东西的化妆包,还装了一本笔记。雪乃翻了翻笔记本,但从这本笔记是一本感觉没什么关联的写着日常安排的日程表,以及近乎白纸通讯录中,并没有找到线索。

这个时候,真守好像也想到了什么,冲向车子,打开了驾驶座的门,抽出了插在机座上的手机。

「对了,电话……」

说完,他开始用手机拨打电话,但立刻抱怨起来,把电话从耳朵上拿了下来。

「见鬼,关机……」

真守无计可施。

就在两人拼命寻找线索的时候,苍衣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就在他忽然低下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察觉到门敞开的副驾驶座的座位下面有一部颜色鲜艳的手机,就像藏起来了一样掉在那里。

「雪乃同学,看……」

「!」

听到苍衣说的,雪乃捡起手机。

「……看样子就算开机也打不过去呢」

由于看到小玲在车里拿着,所以苍衣和雪乃一眼就看出这是小玲的手机。

在表情扭曲的真守面前,雪乃开了机。然后,雪乃对着手机屏幕看了一阵子,摆弄了几下,忽然停止操作,皱紧眉头。

「雪乃同学?」

「……」

雪乃无言地将手机交给了苍衣。

苍衣接过手机一看,屏幕上正显示着一张推断为邮件中附件图像的照片。

这是一张色调较暗,拍摄某处疑似瞭望台的地方的照片。

可是在这张照片中,护栏下面————有只伸到肩膀的白色胳膊就像要从瞭望台的边缘往上伸一般,滑溜溜地,异常生动地,质感突兀地照进了照片里。

「……!」

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冒起鸡皮疙瘩。

苍衣想要一看究竟,纷纷翻动邮件页面。手机内存中虽然有大量的邮件,但几乎全都是既无标题也无正文的空白邮件,只附着照片。

邮件中所附的连续照片上,白色的手,正渐渐从瞭望台下面爬出来。

可是,虽然相同邮件数量超过了上百封,但除了苍衣最开始看到的照了伸到肩膀的手臂那张之后,就没有图像显示了。

只不过

『该图像已损坏』

显示着这样一行字。

就连久久地显示出来的这行字都令人毛骨悚然,连苍衣自己都明白,自己的脸正渐渐绷紧。

真守走近看着手机的苍衣。

「喂、怎么了。给我看看」

然后真守从苍衣手中抢过手机,自己也看了看图像,可是翻着翻着也一样变了脸色,最后喉咙下面发出细小的呻吟。

雪乃对面色凝重的真守问

「这地方你有印象么?」

「……等等」

真守用手捂住眼睛,苦恼起来。

「我现在就回忆。感觉我记得」

「快一点」

雪乃烦躁地说道,真守苦思起来。

在旁边,苍衣不安地望着小玲离去的方向,而照片上照进去的从不知何处的瞭望台下面爬上来的那只白『手』,随着微微发寒的感情,就像偷偷钻进去似的,鲜明地浮现在苍衣脑袋里。

………………

2

从医院停车场逃也似的冲出去之后,无视制止甩掉后面追赶的父亲他们来到国道上,运气不错地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现在,小玲在出租车里。她的目的地是瞭望台。出租车驶离医院周围民宅密集的地区,驶过有着农田与零星农家的地区,一路朝着瞭望台,进入盘山公路。

「好久没去那种地方了。你去干什么?」

司机师傅不解地问道

「啊……呃……我和朋友在那里碰头」

「哦」

小玲随便应付着爱找自己闲聊的司机,不过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湖乃美。

————拜托了,一定不要有事……!

心中想的,只有这些。

小玲抱着几乎算是祈祷的心情,静静地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

自己一个人能怎么样,能做到什么,她根本没有想过。只不过,湖乃美是自己的好朋友,必须为她做些什么的想法,以及对父亲带来的两名〈骑士〉的不信任,是促使她此次行为的一切原动力。

小玲看到了杀死自己妹妹的现象,所以相信灵异现象,然而她基本不相信用灵能力解决灵异现象的人。

小玲被父亲带去的那个遭到心灵现象迫害的人聚集的名叫〈支部〉的地方,在那里也见过了几个据称因后遗症而拥有灵能力的人,不过那些人只是偶尔会做不好的预知梦,或者身体会不明原因地受伤而已。

在小玲的尝试中,只是这样的话即便相信也没什么损失。可是,当告诉小玲说那个〈支部〉叫来了帮忙解决灵异现象的灵能力者的时候,脑袋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搞什么祈祷啦,信仰宗教等灵感应传销之类的东西。

而且,那两人都是高中生。

感觉就是在开玩笑。

即便————亲身经历了妹妹起死回生这个异常的事实,以小玲的性格也不可能完全相信灵能力者。倒不如说,小玲是那种疑心很深,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类型,因此,在湖乃美被异常情况缠上时候,她一瞬间就做出了“除了自己没人能够依靠”的判断。

————拜托了……

小玲双手在腿上合十,一边祈祷,一边不安地眺望外面的景色。

车辆已经驶入了山中开辟的道路,浓绿叶片繁茂缭乱的林中风景,以出租车行驶的速度向后方流逝。

出租车像在滑一样登上左右蜿蜒的上坡。小玲一边感受着每次转弯带来的左摇右晃,一边为了按捺住自己的不安,不断地祈祷湖乃美的平安。

————湖乃美……

不断祈祷的时间,感觉很漫长,又感觉很短暂。

这个时候,不断登着山路的出租车,最后开到了山腰上的一个开阔的场所,停了下来。

「好,到了」

「啊、谢谢……」

「你是走回去么?」

「咦……嗯,是的……」

「路上很危险,天黑之前要回家哦!」

连跟司机的对话都觉得着急,小玲迫不及待地付钱下了车。从开着冷气的出租车上一下来就感到几分酷热,然而比起市区内温度明显低一些。小玲就一个人,站在山上的广场上。

「……」

真是好久没有来过瞭望台的广场了,然而这个地方一尘未变。

在小玲身边,广场中心的位置,竖着一个古怪的题材,后面是能够容纳十台以上车辆的停车场。然后在前面是一片沿用地摆着石头长椅,铺着石砖的小而整洁的空间。

然后在对面,是同样用石砖砌成的,短而宽的台阶。

登上台阶之后,就是那个高出一截的位置上建造的,被水泥护栏围起来的瞭望台广场。

放眼望去,周围毫无人的踪迹。

除了小玲怀着整个人要僵住的心情俯视着的,湖乃美的自行车倒在连接瞭望台的短台阶下面这件事。

「……湖、湖乃美……?」

小玲在这除主人不见踪影的自行车以及自己之外空无一物的空间中,一个人呢喃着。

她思想张望,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仿佛从山中截取出来的空荡荡的空间中。

周围没有半点动静。出租车也开走了,声音也变得遥远,最后减小到完全听不见,消弭在山里的空气中。

然后,只剩风声。

就算大声叫喊也没人能够听到,这个事实,如今侵染小玲的身体,令孤独感与不安在她胸口开出了一个巨大的虫蛀的窟窿。

山中孤独的风,冷飕飕地吹拂胸口。

厚厚的阴云之下,山中的瞭望台就像洒满影子一样。在这里,小玲孤零零地被沙沙作响的树木包围,走近通向瞭望台的台阶。

这是段只有五级的石阶。

上面,就是那个照片上照下的瞭望台。

在那里,是与湖乃美发过来的那些照片相同的风景。那个被摇摆的枝叶就像影子怪物一样罩着的护栏,从这里已经能够看到。

空空如也的,护栏。

「湖乃美?」

小玲朝着瞭望台喊过去。

「你不在么?湖乃美?」

又喊了一声。

可是呼喊的声音,在护栏那头凝重的天空之中,无力地扩散、消弭掉。

「………………」

小玲怀疑,当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被天空稀释,失去了作为声音的力量。

在山上,在森林中无尽弥漫着的虚无,仿佛让呼喊变得毫无意义。

在这片将所有的一切,甚至连人的存在都会稀释掉的虚无天空之下,瞭望台只是静静地存在于此。灰色的护栏,仿佛正静静等待着有人消失在那头一般,散发着好似一块块并立的墓碑那般淤滞的静谧,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吹拂的风,像歌声一样。

「湖乃美……」

小玲呆呆地站着。就像忘记要走过去一样,不知为何,脚就一直停在这里。

看到倒在脚下的自行车,看到那头的护栏。

护栏下面,什么也没有。能够看到的,只有小镇所在的平野的尽头那边的,山的颜色,以及从瞭望台下面延伸而来的,高大树木的葱郁枝叶。

「……」

小玲朝着瞭望台走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登上石阶,来到矮台阶的前面,正好在上台阶的地方,察觉到有部手机掉在那里。

是湖乃美的手机。两三个运动题材的挂件,原模原样地挂在上面。

发来那个邮件的,就是这部手机。但是,这部手机的液晶屏一片纯白,上面有巨大的裂纹,画面也消失了。连省电状态都不是。

……手机的状态,十分凄惨。

显然属于挚友的所有之物,犹如遗骸一般躺在那里,这一幕化作不祥的预感,抚过胸口。

湖乃美……?

扫视四周。

可是不见踪影。小玲想要捡起湖乃美的手机,盯着通向瞭望台的石阶,开始往上爬。

扎啦、

扎啦、

一步、两步。

登完台阶,缓缓地将手伸向掉落的手机,悄悄地捡起来,试着按下按键。

手机没有任何反应。连开机都开不了。

液晶与表面的玻璃脱离造成的发白的显现,很粗的裂纹纵横放射,屏幕接近一半已经发白发浊无法看见,画面一直漆黑一片,毫无动静。

「……」

凝视着这部手机,不好的想法悄悄钻进脑袋里。

这部手机,莫非在自己接到那些邮件之前就已经坏成这样了,是这部已经坏掉的手机发来那些邮件的?这种不好的想象在脑中抬头。

小玲拼命地赶走脑中不好的东西,然而无法改变手中这部坏掉的手机中确确实实装着『那些照片』的事实。而且,此时此刻小玲才明确地重新认识到,自己正一个人站在『那些照片』里的情景之中。

白手从深渊底部爬出来,伸向瞭望台。

回忆起来。回忆起来之后,之前遗忘的紧张与害怕,冰冷地爬遍每一寸皮肤。

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眼前脚下的,护栏下面。

在石砖的边缘与深渊森林的分界线上,只有浓绿的黑暗仿佛被切掉了一般掉在下面,仿佛意识与身体被吸过去继而坠落下去的近似眩晕的错觉,强烈地吸引着意识与视觉。

……从这个悬崖之下,『手』会冒出来。

感觉不属于活人之物的白『手』会挂在边缘,从下面咻地爬上来。

那段影像不连贯的照片中的情景,如今在脑子里鲜明地浮现出来。越是拼命地告诫自己不能想起来,那个寒气袭人的情景就越是鲜明地在脑内浮现出来。

「………………」

视线、脚、身体,冻结了。

想到『手』现在都会从那下面爬出来,那股不安与紧张让视线紧紧地贴在那里。

好怕。

好怕。

好想逃走。

可是,又怎么能够逃走。自己是来找人的,在找到挚友的身影之前,岂能离开这里回去。

她,人在哪里。

一直回避没有去想的可能性,有一个。

那个可能性,现在在脑中强烈铺开。在确认确实是那么回事之前,绝对不能败给自己的胆怯逃回去。

「……」

为了确认那件事,小玲承受着恐惧对内心的侵蚀,上前一步。

可能性。那是湖乃美被卷入那个杀死过妹妹小紫的离奇现象,掉下深渊的可能性。

那头美丽的头发被抓住,被强行拖向那个下面的可能性。

不想去想,可又不得不去确认。

如果她掉下去了,那么能够求救的,就只有现在身在此处的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变成见死不救。

所以,现在。

「……」

小玲一边按捺住胸口卷起漩涡的漆黑恐惧,一边在瞭望台上,朝着护栏前进一步。

扎哩,鞋底踩在蒙了砂的石砖上,发出微小的声音。这个声音,在空气黑暗空泛地卷起漩涡的空间中,极轻地响着。

扎哩、

一步。

靠近护栏。

墨绿色的深渊在视野下半部分幽深地铺开,感觉自己所站的位置都很危险,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的远景以及天地之境,在视野的上半部分渐渐扩大。

就这么过去的话,感觉自己会从护栏上掉下去,非常不安。意识被天空与深渊吸走,脚下的感觉快要消失,渐渐感觉就这么走过去,就会掉下去。

即便这样

扎哩、

眼睛凝视着黑暗,脚继续向前,又是一步。

随着上前一步,视野中的深渊变大,更加幽深,下面映入视野。

在护栏根部,一部分被遮蔽的断崖下面,一点点地显露出来。断崖的正下方黑洞洞的,看上去感觉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比方说,那个『手』。

哈……哈……

自己呼吸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听上去渐渐变大。

一边听着那个声音,一边张大双眼,眨也不眨,注视着护栏之下,上前一步。

神经被勒紧。惧意快要绷断。

小玲感受着这股害怕让自己的皮肤渐渐绷紧的感觉,一边靠近护栏。为了朝那下面,窥视一番。

「………………!」

扎哩、

护栏。瞭望台的边缘。

已已经触手可及。还差一步就到。

伸手触碰护栏。在眩晕中,用一只手支撑身体。

膨胀的紧张。

急促的呼吸。

手搭在护栏上,可是手撑在上面,就好像用细线在支撑自己的身体一般,令人非常不安,可还是下定决心——————小玲战战兢兢地将身体探出护栏外,然后视线转向下方,窥视悬崖下面。

「——————————!!」

那一瞬间,突然从跟前响起了电子音,小玲的心脏几乎骤停,不成声的惨叫从喉咙中喷出来。

她身体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刚一扭动身体转过头去便失去平衡,抓着护栏当场瘫软下去。

就像扔掉不要一般从手中抛出去的手机,一边响着来电铃声,一边发出硬质的微小声音在石砖上弹起来。然后,飞出一片微小的碎片摔在地上的手机,屏幕和提示灯眨起来,的电子音疯狂地响起,可是灯光和声音又像精疲力竭了一样立刻变弱,宛如生命之火熄灭一般,消失了。

「…………………………!!」

全身上下冷汗狂喷。

小玲瘫坐在地上,凝视着那部理应坏掉的手机,胸口下面的心脏发出之前所不能比拟的巨大声音,激烈地喘着气。

……什么?什么?

她快哭出来。

感觉这座山上空无一人的空虚的空间中,一切都充满恶意,害怕得快要哭出来。

从护栏那边的悬崖之下,风吹上来。

周围沙沙作响,布满黑影的枝叶就像发出威胁一样,哗唦哗唦地摇晃起来。

「……」

然后,此情此景之中。

当小玲将眼睛从摔在石砖上的手机上,扬起来的时候。

「!」

小玲看到之前在害怕与紧张的作用下变得狭窄的视野中,在那变成死角的护栏顶头,正坐着一个人。小玲大吃一惊。然后,当小玲察觉到背对着自己,面朝悬崖坐在栏杆上的那个人是湖乃美的时候,过于强烈的惊讶与安心让小玲差点全身脱力。

「湖……湖乃美……」

小玲瘫坐在地上,呆呆地喊出好朋友的名字。

湖乃美坐在水泥护栏上,那头长长的秀发随风翻飞。

那个身影,那个头发,小玲一眼就能认出来。

而下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不用说也知道,面朝瞭望台外秒坐着的湖乃美,脚下什么也没有。

「很、很危险啊,别那样啊,湖乃美……」

小玲朝着湖乃美的背后喊过去。

「………………」

但不知道听到没有,湖乃美仍旧默不作声,仍旧看着景色,一动不动地沐浴在风中,继续坐在护栏上。

由于湖乃美从上小学开始就喜欢若无其事地做些危险的事情,现在已经不吃惊了。可是不管那种事再怎么稀松平常,危险就是危险。

「唔……」

小玲想要站起来,可是腿脚发颤,使不上力。

她把身体靠在护栏上,强行站了起来。她的手也在颤抖,乏力,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得上力。

「湖乃美……」

小玲就像求救一样,向她呼喊。

可即便这样,背对着小玲的湖乃美还是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护栏上,头发在在风中摇曳。

「………………湖乃美?」

空虚的风,吹拂着。

不安在小玲心中,渐渐地再次冒头。

「湖乃美!」

小玲想冲过来,离开护栏,强行让使不上力的脚向那边靠近。可在她强行前进几步的时候,发软的脚奋力地绊住了,膝盖重重地摔在地上,整个人向前栽倒————

然后,她的手伸向前方。

快能碰到她的背了。

然而什么也够不到,抓了个空。

然后,偶然间抓住了她随风飞舞的头发,这一刻——————咕噜地,她的头发被拉住,她的脑袋从胴体上掉了下去。

「咦」

砰咚

只闻沉重硬质湿润的声音,她的头,掉在了石砖地上。

咕噜,她的头滚了过来,她的头发抓在小玲手里,仿佛纠缠在手指上,突然一下,重量增加了。

然后,就钢琴线一般拉直的十几根头发那头,连着湖乃美的头。头发深深地陷进手指里,到了作痛的地步。从那边延展出来的末端,湖乃美的头就像让剑玉(注1)的球掉下去一样,勾勒出平缓的弧线,滚落在地。

「………………」

头,滚动,停了下来。

「……………………………………………………」

仿佛时间冻结了一样,一切都停止了。

心、表情、眼睛。

在一切都停下来的时间中,当她的头停在了侧倒的状态,从变成好几层的红肉、骨头、肌腱、血管暴露出的断面————就像打翻了酒壶一样,红色的血在石砖上扩散开始之时,一切都爆发了。

「————————————————————————————————!!」

根本不属于人类的凄烈惨叫,从自己口中迸发出来。

随着一股就像扎进冰里一样的激烈恶寒,全身痉挛,双手使出发生痉挛的力气捂住面庞,奋力地抓挠起来。

与此同时,仍纠缠在右手上的头发拉动了顶端的头。被拉动的头就像充满绝望的沉重毛线球一般挂在右手上,整个人因为这份重量而变得几乎狂乱,胡乱挥舞头发缠住的右手。

惨叫、恐惧、绝望冲破极限,强烈到将头脑刷成一片惨白。

小玲睁大眼睛,发出惨叫。在视线前方,那张由于掉落而挂满伤痕,在恐惧之下变得扭曲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了正上方,仰对天空。

「不要!!不要!!」

拼命地抓挠撕扯自己的右手,想要扯掉缠在上面的头发。缠起来的头发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割开皮,血渗出来,继而又连着裸露出来的肉一起抓挠头发,拼了命地将挂着脑袋的头发从自己的手上扯断。

不要!!不要!!这是怎么回事!!

小玲甚至不该向谁问,问什么,恐惧与绝望的惨叫响彻内心。

死了!!她死了!为什么!?疑问纷纷在错乱中浮现,把心头深深割开,撕裂心脏。

手被指甲抓的鲜血淋漓,这才总算把头发扯掉,倒退着与挚友的脑袋拉开距离。从那颗被拖来拖去的脑袋流出留下几滩血,飞洒一般的痕迹在石砖地上创造出凄惨的图案。

难以置信。不敢相信。

这东西竟然是自己的挚友。从上小学开始就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朋友,竟然变成了一颗这么悲惨的头,不想相信这件事。

好想逃。

好像逃走。逃离一切。

逃离眼前的一切。几乎连本能都化为灰烬的感情爆发之下,一心只有唯一一个发作一般的想法————那就是从眼前的眺望台跳下去。

「…………………………!!」

死亡近在眼前。

面向死亡,站起身来,跑过去。

朝着眼前的,高远空虚的死亡,逃离。

于是,当小玲正要翻越护栏的瞬间——————腰部和衣领突然被抓住,被奋力地拖回到护栏跟前。

「……不要!!不要!!让我死!!」

就在挣扎惨叫的时候,扇来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没有让她恢复正常,原本她就并没有陷入疯狂,她狠狠瞪向扇自己耳光的人,此刻才总算看到把自己拖回去的究竟是什么人。

站在小玲前面的,是那个当〈骑士〉的美丽少女。

然后还有一名少女,正在小玲伸手拼命地架着小玲。

「……你想死随你便。不过,你现在死我会很麻烦的」

掌掴小玲的少女也回瞪着小玲,可是她的表情中没有线路一丝激情,淡然地这么说道。

「闭嘴!谁管你麻不麻烦!」

「你说的很对。不过我也不会管你怎样」

小玲咬牙切齿般说道,少女摆出冰冷的眼神,如此答道

「你死的话,会给你父亲造成更大的打击,我们的工作难度会加大的」

「……!」

「所以,你要死等事情完了再死。不要影响我的工作,给我再活一阵子」

小玲对她的说话方式,感到近乎憎恶的东西,凶恶地瞪向少女。

「库……!」

至少求死之心消失了。

小玲如今才头一次明白,憎恨要比绝望更强烈。

然后,她死不成之后,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小玲无力地滑到地上,一边呼喊湖乃美的名字,一边顺从涌上心头的感情,不停地嚎啕大哭。

……然后,过了一阵子。

小玲眼泪流光,感情也爆发殆尽,瘫坐在石板地上,静静地深深垂下头。

「………………」

她的心中,只有平淡的绝望与空虚。

她怀着如同往漆黑洞穴里窥探一般的心,丧失气力似的,一味地瘫坐在地上。

在这期间里,少女和少年将湖乃美的遗体藏进了山中。

虽然感受到了他们进行这项作业的吵闹感觉,小玲还是没有任何感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内心的空洞。

作业完成后,两人坐在石制长椅上,看了看小玲的情况。

就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小玲开口了,断断续续地

「……为什么,知道这里?」

问道。

问出这个问题后,先是一阵沉默,最后是少年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看了你忘掉的手机……发现里面有那个照片所以就……」

「这样啊……」

「我们看了那个照片,小玲同学的父亲告诉了我们这个地方,于是我们搭出租车赶来了。我们下车的地方离这里还很远,所以走了很远,不过没有直接到真是太好了」

少年的口气听上去,就像话里藏着对小玲的担心,又好像想要解除小玲的戒心一样。

但是

「……出租车?」

听到这段解说,小玲提问。

「我爸呢?」

既然这个地方是父亲告诉他们的,那为什么两个人不坐父亲的车来,而要搭乘计程车过来呢?小玲对此大惑不解。

「他在医院」

少年答道。

「……医院?」

「其实我们不是想搭出租车过来的。不过来电话了」

少年说完这句话,似乎在思考怎么解释,忽然陷入沉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注1:剑玉是日本的一种喜闻乐见的玩具,由玉(球)和剑(柄座)组成,剑为杆状,玉有一根绳子连在剑上,剑的顶端是一个突刺,玉上的孔可以正好穿在上面,剑的突刺下部对称的两侧有球状凹面凸起,正好可以接住玉。详情请百科。

3

「……想起来了。是那座山的瞭望台!」

被问到照片上的地点之后,真守思考了一会儿,将位置从久远的记忆中挖掘了出来。那个瞭望台刚建好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如果不是在离家很近的那座山上,恐怕不会想起来吧。就是这样一段记忆。

「位置搞清楚了?那就出发吧」

名叫雪乃的少女说道。

真守当然想救自己的女儿,立刻就想赶过去,可是被雪乃的果断给震慑住,答道

「哦……哦」

于是他走向自己车的驾驶座的门。

……可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谁?这个时候打来」

真守咋舌,看了屏幕。上面是自己妻子的名字。

「什么?」

是病房里的妻子,叶子。

她跳下楼后,双目失明。而且可能由于脑部受到损伤,或者出于精神方面的原因,她一天之中大半时间在睡眠中度过,醒来的时候一半为正常,而剩下的一半处于精神错乱。妻子的状态就是这样。

她在病房里,应该不怎么会让她用手机。

是什么事呢。真守在诧异与担心掺半的心情中,接通电话。

「喂喂?」

『啊。孩子他爸?』

呼喊之后,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正常的声音。

真守心想——啊,她现在精神正常。妻子不正常时的声音,是那种被只存在于她自己心中的东西逼得走投无路一般,十分紧迫的声音。

真守稍稍放下心来,问道。

「怎么了?」

『嗯,其实呢,现在有件开心的事』

真守觉得,她像这样给自己的打电话,真的很开心,但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时机选得太差了。

「哎……是、是么。不过我现在正好有点忙啊」

真守说道。

「能不能待会儿再跟我说?我腾出空来,一定立刻打给你……」

真守一边斟酌用词一边讲道。他以前跟家人讲话时对用词没有顾忌,即便对精神不稳定的妻子也是,对青春敏感期的女儿也是,可唯独最近一直是这个样子。

『……啊,是这样啊。对不起』

妻子说道。

『那么,我就先把事情说说,具体的待会再聊』

「好的」

能听话真是谢天谢地。真守松了口气,回应妻子。

但是,妻子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妻子在电话那头,幸福地这样说道

『听我说,我找到小紫了』

「…………」

真守一下子没明白她说了什么。

然后在理解的同时,陷入混乱。

「………………什么!?」

真守不禁说道

「怎么回事!?」

可是今天的妻子很善解人意。她微微一笑,说道

『你很忙吧?待会儿再说吧』

「这、喂!!」

『拜拜』

电话挂断了。

他想要再拨回去,按下键,可是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停下了动作。就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两个〈骑士〉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维持着那张僵硬的表情,对刚才电话的内容做出说明

「是我爱人。她样子很奇怪」

「……」

少女眉毛一纵,少年表情困惑。

「可恶,这该怎么办?」

焦虑,迷茫。必须赶到女儿那边去,可妻子的状况也让人放心不下。

少年想要说什么,结果似乎转念一想,又钳口不语。而少女眼睛闭了几秒钟思考之后,立刻给出了明确的结论。

「你去太太那边,我们去瞭望台」

雪乃说到。

「但你要把位置告诉我们。另外,还要叫好出租车」

「啊……啊啊。我明白了」

这个结论让他心中一半安心,一半不安。

可是他也明白,得出其他结论也不会让不安消失。真守接受了这个决定。于是,他一经决定便立刻着手准备出租车。

既然现在在医院周围,出租车肯定一下就能到。

他在手机的电话簿中寻找经常关照的出租车会社,一面无意识地这么盘算着,一面仰望妻子所住的医院。

但是,真守应该想起来。

他应该想起来,就在刚才,女儿的手机上才刚刚上演过怪现象这件事。

招来出租车,把两人送去瞭望台之后。

真守几乎是冲进的医院,在走廊上与他擦身而过的人纷纷皱紧眉头,他大步疾行,急忙赶往病房。

妻子的病房在住院部五楼。由于有前例发生,所以尽可能希望把她的病房选在低楼层,可是一楼本来就不是住院的病房,另外也没有其它空出来的房间,所以现在就住在了那个病房。

虽说是五楼,但由于表记上四楼不存在(注2),所以实质上是四楼。

真守焦急地快步走在五楼的走廊上,前往病房。

实际上真守心中十分焦急。自己的妻子刚才打来的电话一直在脑子里乱窜,越是去想心中的焦虑就越是扩大。

————她、找到小紫了?

这是叶子在电话里说过的话。

真守担心妻子的心灵终于破坏到了致命性的地步,十分焦急。

已死的小女儿————小紫确实一度回来过。

那是真守干的。小女儿因妻子的〈噩梦〉跌落致死,为了勉强维系住快要疯狂的妻子的心,明知是〈噩梦〉却还是拜托〈支部〉中恶名昭彰的〈丧葬屋〉,用禁忌抓住了一丝希望。

小女儿,一度重返人世。

而现在失去了她,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叶子的心不论什么时候坏掉都不足为奇。

然后,妻子说她找到了已经再也回不来的小紫,这足以令真守觉得该来的终于还是没能躲过,产生充满绝望的不安。

「…………」

真守,站在了病房前。

叩叩,敲了敲门。然后不等回应就握住、转动门柄,重重地将门推开了。

「叶子」

真守一边呼喊一边走近病房,站在门口看向屋内。

在这个独间里,妻子正坐在床上,将那张包括双眼在内几乎都被绷带遮住的脸转向真守的方向。

「哎呀……真快呀」

叶子从绷带之间隐约露出来的,挂着干血与淤血的嘴,微微张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很忙……吧,没关系么?」

「没事。事情交给别人了」

真守答道。

「对不起,你肯定不愿意交给别人办吧」

「是啊」

真守点头。

虽然跟妻子所想象的截然不同,但现在真守确实这辈子都不曾这么不放心过,怀疑把事情交给那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可以。

「……算是吧,我的事就算了」

真守说出无心之言。

他一边说一边关上房门,站在房门口观察妻子的情况。

尽管是出于担心过来看她,却并没有冲到她身边。因为小女儿的死,妻子的心只有一根线悬着,在那种状态开始后的漫长时间里,她的心状态不好的时候,稍有接近就会触动她的逆鳞,受过两次需要缝合的严重外伤,虽然并非出于本意,但已经养成了习惯。

「……」

在充满药味的病房里,妻子坐在床上。

实际上,她并不是坐着,而是把床板升了起来支撑着上半身抬起来而已。她被褥单遮住无法看到的胸部以下的部分有无数处骨折,用石膏和某些起居固定着。

脸几乎看不到。头就像颗没剥的栗子,缠满了绷带。由于是脸朝下掉下去的,脸上的伤最严重,眼球也损伤了,为了进食与呼吸才勉强将嘴和鼻子露出一部分,除此之外全都被绷带包着。

左手难得几乎没有伤,放在褥单上面。

在她手中,正握着设了快捷功能,只用按几下键就能打给真守的,现在已经关机的手机。

在医院打手机不会遭人好脸色,所以除了有事之外要保持关机。

即便这样,眼睛看不见,身体一动也动不了的叶子在耐不住寂寞的话,有时候也会没事打电话闲聊。不曾想她平时有好几次开着机,觉得要是真守打电话过来也可以接,不过真守一次也没打。她想到万一来电铃声在这家安静的医院响起来的,还是觉得不太好。

「……」

他的妻子,就是这样。

真守就这么对病房观察了一番,停顿了片刻,开口说道

「叶、叶子」

「什么事?」

妻子回答。

话说到这里,真守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开始斟酌用语,一下子沉默了。

花样年华的女儿,精神不稳定的妻子。

在几年前,他没想过和家人说话还要这样注意。

真守在脑中拾起语言。然后将到此之前一直在脑中思考的沉重的疑问,换了种方式向妻子说了出来。

「我说,你刚才打给我的电话是……」

「啊……嗯,那通电话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妻子听到这个问题后好像很开心,以拘谨的动作点点头。

然后回答

「是的,我找到小紫了」

「…………………………」

虽然应该知道了,但再次听到这话从妻子口中冒出来,没办法阻止某种微微发寒的东西爬上皮肤上。

真守一边感受着心中又像恐惧又像绝望的,黑暗冰冷的东西,一边用强作冷静的语气,说

「……小紫?」

「她人不见了,让我好担心……不过已经找到了。太好了」

眼前之人脸上包着绷带,分不清他的表情,声音也很沙哑,将只存在一些微小的差异,其余部分都很平坦的语言说了出来。

真守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正常也终于坏掉了,已经连容貌都分不出来的人,不是自己的妻子了。而包括这样的自己在内,真守心中静静地、深深地对一切绝望了。

「…………是么」

真守之嘟哝了一声。

然后,他就像跟陌生人相互说写场面话时一样,毫无感情地迎合妻子所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我看不到她啊」

他在话里,灌注全力以赴,却又微小的抵抗。

可是,妻子很正常地

「是啊」

说道

「上哪儿去了呢」

她对小紫还在这件事不抱任何疑问的样子,侧起绷带下面的耳朵,表现出在找人的样子。

「……真的是,小紫么?」

「错不了的。我可是她的妈妈」

「……是么」

「她,牵过我的手哦?」

说完,她就像炫耀一般动了动左手。

看到她这个样子,真守更加消沉,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失落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突然老了几岁,不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妻子的心,濒临极限了。

他明白。可是,却难以接受。

「那我先走了……我对交出去的事情有些不放心」

真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说出了简单的一句话,转过身去。然后,他一边听着背后妻子说出的「在你忙的时候打扰你,对不起。路上小心」这番话,一边打开门,动起非常沉重的脚,离开了医院。

什么也不想去思考了。

要怎么跟小玲说?

不,首先,小玲她怎么样了?

她没事么?叶子变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小玲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

真守背对着病房的门,站在那里。

现实全都是他不想思考的东西,在脑袋里像黑烟一样打转。

————我该怎么办才好?

上浮。

打转。

————究竟,该怎么办……

绝望上浮、打转,可是头脑中这个完全找不到出口的绝望怪圈,被身后隔着门传来的微弱声音给打断了。

『————小紫。你之前上哪儿去了?』

「…………………………!!」

妻子的,声音。

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在脑中打转的一切思考全都轰飞,知觉与意识全都转向了身后的门那边。

他低着头,绷紧脸。

周围突然静下来,令脑袋里的杂音消失。这份寂静

嗖地、

覆盖全身、覆盖意识。

「………………」

『————么?————来————我呢』

含糊不清的说话声,隔着门传了出来。

小紫?隔着这扇门那边,妻子正在和死去的女儿对话。

她在和,已经一去不返的女儿,说话。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正听着透过门漏出来的对话的,自己。

疯掉的,妻子。

但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涌上一股不明缘由的感情,想象已经离世的女儿会不会真的就在门那边。

「…………」

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站在门前。

他盯着门,心中怀着不像希望、不想绝望、不像断念、不像恐惧的感情,静静地将意识朝门那边集中。

向妻子的病房,集中。

这个时候,心中不明缘由的感情逐渐成型,他渐渐能够理解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东西。

换而言之————我,在期待。

明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明知道这不正常,可还是真心实意地期待着那种让人安心的蠢兮兮的事情,期待小紫回来了,就在这扇门的后面,妻子也没有疯到会看到幻觉的地步。

当他察觉到这一点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好悲惨。

他对不愿面对现实,即便是无意识的但也怀着这种期待的自己,真的感到十分失望,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疯掉的妻子失望。

他之所以能够打开这扇门,是因为这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妻子正在对着空气说话。

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有心怀希望的余地。

真守如此告诫自己,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声音,悄悄地握紧门柄。

「……」

不管怎样,确认是必须的。

毕竟医生或者心理辅导师迟早要给妻子问诊,到时候必须能告诉他们发生过什么。

这是掌握病情。

真守为了完成这项令人意志消沉的工作,缓缓地转动门柄,把门打开一条缝,悄悄地向里面窥视。

只见从窗户生出一只胳膊,正握着妻子的左手。

「…………………………!!」

僵住了。全身上下瞬间冒出鸡皮疙瘩。

他目睹到,从那扇为了防止跳楼只能打开一点点,玻璃里加入了钢丝而非常牢固的窗户为了透气而打开的小小缝隙中,一只白色的胳膊就像被塞进来一般伸向靠窗摆的病床,轻轻地抓着她摆在褥单上的手。

骇人的,白手。

想忘也忘不了,那无疑就是出现在发到女儿手机上的『那个照片』上拍到的东西,也是一直威胁这妻子,甚至把小女儿从窗户拖出去摔死的,那个奇怪的『手』。

妻子的手,正温柔地握着那个『手』。

从包袱脑袋的绷带的缝隙间露出来的满是伤痕的嘴,看上去正幸福地微笑着。

「………………!!」

这一幕,充满了亵渎。

这一幕,只能用骇人来形容。

那个『手』就是来路不明的怪物,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妻子正温柔地握住那个威胁她心灵,杀死她女儿,将她身心都弄得满目疮痍的元凶——『手』。这一幕,在目睹那场悲剧的一切,已经疲惫不堪的真守眼中,除了是一幕可怕的,充满亵渎的情景之外,再不可能是其他的东西。

失明的妻子正一无所知地握着那只『手』。

她毫无察觉,把伸过来的那只『手』当成女儿的手,握着。

那只『手』,分明就是杀死她女儿的元凶。真守目睹此情此景,强烈的恐惧与不快令他冒起鸡皮疙瘩,而同时,将全部意识染成鲜红的强烈愤怒,面对此情此景瞬间涌了上来。

「————你这混蛋……!你这混蛋……!!」

随后,真守大喊着奋力推开门,跳进了病房。

他完全被愤怒所支配。他全身发抖,盯着握住妻子手的那只『手』,力气大到手指发白,将已在手中的一把小刀反手握紧。

这把小刀是真守去见把妻子弄成这幅模样的罪魁祸首的那个〈骑士〉时,本想看情况把他捅死而藏在身上的。

真守充满杀敌地将小刀举过头顶,冲向窗户,准备朝着亵渎妻子的那只『手』挥下去。

「!」

『手』放开了妻子的手。

妻子感到困惑,失明的眼睛转向真守。

真守咆哮着朝缓缓缩回窗户的『手』扑了过去。不捅烂它,真守难消心头之恨。真守朝着那只已经缩到只剩手的那只手的手背,将反手挥起的小刀奋力捅了过去。

瞬间

咕吱

刺入骨头的触感,以及刀尖被骨头错开,刺穿肉插进铝窗框的坚硬的金属手感传了过来。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手背被刺穿的『手』仍要缩回去,连同刺穿它的小刀一起往回拉,死肉的触感传到了小刀上。

真守不让它逃掉,向插进血都不流的死肉之『手』的小刀用力。他凭借掺了憎恶、愤怒、恐惧的拼死之心,咬紧牙关,誓要伤到那只『手』,嘎吱嘎吱地转动像昆虫一样插住『手』的小刀刀刃。

「…………………………!!」

真守一心将『杀意』向『手』宣泄。

正因如此,真守此时才没有察觉到。

从窗户上方的缝隙中

有伸出了另一只『手』。他也没有察觉到,那只『手』正缓缓地伸向他的脑袋。

嘶、

『手』在逼近。

「………………!!」

真守没有察觉。

嘶、

『手』,在逼近。

然后,『手』伸向拼命握住小刀的真守的脑袋,白色的指头伸到了可以碰到他头发的距离。

于是。

咕唰、

随后,真守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冰冷的手抓住了。

「!?」

他察觉到疼痛。

他察觉到,白色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唔啊……!!」

惊愕与恐惧的短促叫声,没有继续下去。『手』抓着他的头发,用可怕的力量向窗户的缝隙拖去,这一刻,景色抖动起来。他的头被一股能令视野抖动的强大力量拽住了。

哐!

头猛烈地撞在了牢固的金属窗框上。随着头骨上那层薄薄的肉被铝窗框撞破的疼痛,强烈的冲击贯通头盖,令眼前瞬间闪过纯白的光。

「啊噶……!」

小刀从手中飞了出去,在病房的地板上弹起来,发出声响。可是,听着这个声音的意识变得朦胧,仿佛马上就要断掉。

但是,『手』没有停止拖拽。

哐!

头再一次,被更大的力量砸上去。视野发白,接着变黑,感觉温热的血从脑袋流到脸上。

哐!

视野再一次消失,又被更大的力量砸上去。

头发和头骨在惨叫,头上皮肤被铝窗框完全碾碎,发出烧灼般的疼痛。

哐!

又被砸了一次,疼痛与冲击令意识模糊。

白色的『手』就像机械一样,重复相同的作业。

这就像要强行将他从窗户的缝隙中拽出去一样。不,它就是要这么做。『手』不断地将他的脑袋拖向那个缝隙,重复同样的事情,直到将他的头骨砸得粉碎为止。

于是

哐!

又被砸了一次。

「…………………………!!」

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头上的皮肤被撞破磨掉,肉和骨头露了来的地方,被砸向尖锐的铝窗框上,状况凄惨。

在眼睛睁不开之前隐约看到的窗框,就像处理了鲜鱼的菜刀一样沾满了血。『手』为了再次重复相同的事情,抓着头发将脑袋从窗户上拉开,但这时,头上的肉已经陷进了铝窗框,从上面拉下的之后,噗吱,随着剧痛,发出湿润的血的声音。

然后

哐!

眼前闪亮红光。

在疼痛与贯穿大脑的冲击之下,意识朦胧。而这股朦胧的感觉,又被更为强烈的疼痛打散。脑袋再次被奋力地扯过去。

哐!

冲击。疼痛。

不行了……不行了,住手……

哐!

啊……噶……

哐!

哐!

哐!

哐!

※注2:在日本四不吉利,特别是医院不设四楼,会直接跳过或用其他方式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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