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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杀死了十人以上。基本是住院的患者,也有少量医院在职人员」
雪乃一边对着电话这么说道,一边仰望着充满血腥和黑暗的,像塔一样向上延伸的阶梯。
「我到处看了看,上层的病房有几间敞开着。遇害的患者多半应是住在那边的」
雪乃阔步踏过从层层叠起的尸体之山中蔓延开来的血海,淡然地讲着电话。
「还有,没能来得及救真守先生。父亲、母亲、女儿,三个人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是的,尸体我查过了。似乎都不在里面。看带血的足迹连向外边,应该是出去了。接下来就去找」
回答了电话那边的人提出的问题后,雪乃将视线转向铁门外的地面。
在楼梯平台蔓延开来的血海,正从半开的门向被荧光灯照亮的通道中溢出。飒姬在通道上,虽然不愿太接近铁门而保持着距离,但那双不安的眼睛还是正看着这边。
然后,风乃站在雪乃不愿去看的那堆尸山中,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正俯视着脚下。她身穿哥特萝莉装,站在黑暗、血与尸体中的样子,让雪乃感到害怕,也感到想吐。
「……」
雪乃公事公办地来贯彻报告的职责,藉此拼命将即便只是眼角看到仍旧会涌上来的精神创伤压抑下去。
但电话那头,对眉头深锁的雪乃发来提问。
「……咦?死因?」
在这令人厌恶的时间点上听到这个问题,雪乃一边暗自咒骂电话那边的人,无可奈何地将视线转了过去。
「大概……是高坠呢。我觉得应该是高坠造成的。全都从台阶上」
那些尸体有的五体异常弯折,有的头部破损,有的被来自上方的其他尸体压烂。在层层堆叠的尸山中,风乃注意到了雪乃的视线,流眄一般投去冷冷冰冰的微笑。
†
「看样子,医院里果真出现了灾害」
雪乃打来的电话讲完后,神狩屋摆着复杂的表情,在深深叹息的同时,将手机收进了马甲胸前的口袋里。
「是这样么……」
在讨论完之后,雪乃等人前往医院,只有苍衣和神狩屋被留在〈支部〉的会客室里。苍衣对自己无法前往现场一边在内心受着焦躁与负罪感的折磨,一边躺在沙发上听神狩屋说明。
脚部的疼痛随时间渐渐缓解,现在基本已经感觉不到了。可是,究竟是疼痛真的消失了,还是因为脑袋里就像聚满火烫的蒸汽一般,由于头痛和高热而感觉迟钝,身为当事人的苍衣无从判别。
盘踞在脑袋里的热量,会侵蚀他的意识。
思维迟钝。在动辄意识陷入沉眠的状态中,苍衣靠着神狩屋给自己所做的说明,倾听雪乃他们的报告内容艰难地维持着意识。
虽然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前往现场,却还是对此感到心慌意乱。而且,他来到这里是为了给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可是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对此也产生了负罪感。
然后。
「……必须道歉……」
这些思绪汇集成这一句话。
听神狩屋传达完雪乃发来的报告后,苍衣一只手放在了搭在额头上的湿毛巾上,捂住眼睛,呢喃起来。
「道歉?对谁?」
听到苍衣的声音,窗旁的神狩屋有些发愁地问道。苍衣还没有整理好思维,任凭罪恶感的驱使,断断续续地作出回答
「对、大伙」
「大伙?」
「真守先生一家,这里的负责人小姐,勇路……然后还有其他遇害的许多许多人……」
「不,都说了,我觉得不需要」
神狩屋受不了似的,叹着气回应道
「这所有的一切,责任不能全归咎于你」
「……不能这么说」
神狩屋的劝解也没什么作用,苍衣无力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让勇路恨我并受伤的话,雪乃同学她们说不定就能更早的赶到医院,说不定……就能救更多的人了」
「说的是这件事啊」
听到苍衣的解释,神狩屋面露难色,挠了挠脑袋之后,叉起手来。
「让你自责的不只是修司的事,还有现在的情况么。不过我觉得这在道理上也说得通,真叫人为难」
神狩屋很烦恼的样子。
苍衣捂着眼睛,所以看不到神狩屋的样子。但是神狩屋一反冷静的常态,动作相当夸张,所以通过声音和感觉就能了解几分。
神狩屋烦恼了几秒钟后,非常明显地转变了话题。
「对了,先不提这些了……白野,你感觉如何?」
「欸」
由于思维呆滞,苍衣被神狩屋轻易地诱导,回答他的提问
「呃……感觉在发热。虽然没有喝过,不过应该就是喝了酒之后的感觉吧」
「哈哈,原来如此」
「总觉得……脑袋、转不动」
被体温完全弄温的毛巾依旧盖着眼睛,苍衣刚一这么说,神狩屋就换成了柔和的语气,给出了一个提议。
「……在脑子转不动的时候可能不太合适,不过还是来说说『莴苣姑娘』,怎么样?」
苍衣下意识地反问
「咦?」
「既然好整以暇的休息让你产生负罪感的话,我想干脆就在解读〈泡祸〉方面做些贡献,这样应该能让你轻松一些」
「……」
「说不定说着说着,头脑就清楚了。而且我觉得,就算没什么成效,也总比无事可做来得更好」
神狩屋说到。苍衣短暂地感到迷茫,但他注意到,这份迷茫就是将无法行动的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份焦虑,于是沉默了片刻后,苍衣接受了提议。
「……您说的也对……」
「嗯,情况还在不断发展,要是能够预测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也能帮到现场那边的雪乃」
神狩屋的声音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于是,你怎么看?比方说,在医院里发生的高坠死亡」
听到神狩屋提出的问题,苍衣想要将思考整理成语言,拼命地开动又烫又痛的脑袋。
「……应该是……从高塔上掉下来的王子吧?要是这样,『王子』的角色有很多?」
然后苍衣说道。
对此,神狩屋附和着回应道
「是啊。我最先想到也是这个」
「可是,从医院的楼梯上坠落的人……全都死了啊」
「从雪乃说的话判断,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
「可是『莴苣姑娘』中的『王子』只是眼睛瞎了,并没有死……既然是这样,可能不一定是『王子』的角色。毕竟还有坠落之后失明的人……」
「真守先生的太太么」
「对。说起来,太太现在不见了?」
苍衣现在头晕脑胀,无法控制自己的联想,将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脱口而出,不能很好地进行思考。
「假设夫人是『王子』,与『莴苣姑娘』正好一致的话,那么应该会去『森林』呢」
「应该是的」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一定就是字面意思的森林。会是森林所象征的什么东西吧……」
「唔……」
神狩屋听到这里,用手托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开始在窗边缓缓踱步。
「……说到『森林』,在大部分文化圈中都被当做『世界』呢」
与是神狩屋就这么开口说道
「就像『山中异界』这个词说的,山和森林自古一来就被视作不属于正常世界的地方,是人类不能对抗的地方。所以在民间传说与通话中,经常会将森林描写成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及危险事情的地方」
「……」
听着神狩屋的声音和脚步声,苍衣在脸上的湿毛巾所制造的黑暗中,沉溺于思考与联想的断片中。
「王子……去了异界……?」
「唔……失明的王子去了山中异界么」
神狩屋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要说,就是柳田国男(注1)的世界呢。这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主题,不过现在应该优先思考是否与这次的〈泡祸〉对应」
「嗯……」
苍衣开动被发烧所侵袭的思考。
「只有现在了解的东西,我果然还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就算解释成失明的王子彷徨在异界,他也是四处彷徨,只以野莓为食吧」
「是啊,野莓,野桑果,野葡萄吧?」
神狩屋也作思忖状,沉吟起来。
「……唔,让人灵光一闪的,就只有葡萄吧。在欧洲,葡萄可是非常重要的作物。毕竟它是葡萄酒的原料,所以不论是在生活、娱乐还是宗教方面,都关系颇深。在水质不好的欧洲,葡萄酒也是取代饮用水的宝贵饮品,罗马神话中也有一位将葡萄酒在欧洲发扬光大的酒神——巴克科斯,在基督教也是,葡萄酒被当做基督的血,是用于重要仪式的道具」
然后神狩屋转为教师式的口吻,说道
「由于这层原因,葡萄叶被视作神圣的植物」
「哪儿是什么异界,就是森林的恩惠呢……」
「嗯。因为在基督教的福音书中记载,葡萄甚至被当做天堂的象征呢。不过将罗马神话中的巴克科斯神还原之后,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倪索斯,这位象征葡萄酒与酩酊的神有一段轶事,说的是他从冥界救出了已故的母亲。因此,狄俄倪索斯也拥有死亡与重生的一面」
「死亡……?」
「对。是象征葡萄酒、酩酊、疯狂,以及死亡、冥界、重生的神哦,狄俄倪索斯。查一查就会发现,在狄俄倪索斯的神话传说中,与死亡和疯狂有关的插曲很多,很有意思。由于这层关系,葡萄也是狄俄倪索斯的树。因此,相传葡萄也有『丧葬之树』的意思」
「……」
印象中突然罩上黑影,苍衣在毛巾下面皱紧眉头。
「在这层含以上,葡萄确实是血呢。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曾经读过一段罗马的关于桑葚的传说。传说中讲述,虽然现在的桑葚是红色的,但最开始似乎是白色的。据说有情侣总是在桑树下幽会,在他们双双殉情之后,桑葚就变成红色了的。
然后,我还想到跟冥界有关的故事。记得在北美的原住民族中有一个传说,里面讲述死去之人的灵魂会被在半路上撞上野莓而停下脚步。然后,灵魂吃下阻拦去路的野莓的话,就再也无法回到生者的世界中去了。就跟日本神话中的————那个,黄泉灶食一模一样呢。
妻子伊弉冉尊(伊邪那美)生下火神死亡,身为丈夫的伊弉诺尊(伊邪那岐)前往冥界,可是伊邪那美对他说,她吃了冥界的食物无法离开冥界。狄俄尼索斯的母亲塞墨勒在妊娠期间被宙斯的雷火烧死,之后也是被前往冥界的狄俄尼索斯救出来。它们是主题相同的神话。不过伊邪那美打破了与伊邪那岐间的约定,所以没能获救就是了」
「……」
神狩屋将不断联想到的知识纷纷讲述出来。可是苍衣听着听着,渐渐产生了不好的推测,本来又晕又热的脑袋开始冷却。
「……神狩屋先生……」
苍衣严肃地说道。
神狩屋脑袋里有一半在想事情,感觉注意力无法集中在对话上,散漫地回答了苍衣的呼喊。
「嗯?怎么了?」
「如果是这样,我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
神狩屋总算察觉到了苍衣的语气,抬起脸。然后,态度认真地敦促苍衣继续说下去。
「……说来听听?」
「很简单。就是给王子去的异界起个名字……」
苍衣答道。
「就是『冥界』。王子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生生地到达了死者的国度。在那里,他与莴苣姑娘重逢了。然后,吃下死者国度东西的王子……换句话说,吃下黄泉灶食的王子,已经回不到这边了」
苍衣一边在心中期盼着这个解释是错的,一边讲了出来,可是神狩屋听到这番话后,声音中混入了几分兴奋和喜色。
「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咦?嗯……」
面对有些拐弯抹角的确认,苍衣有些困惑。
神狩屋这种说话方式,话中听上去就像在等待这这个结论一般,让人有些在意。可是神狩屋接着说了下去
「既然这样,那就是《远野物语》中叫做龙之森的森林的故事了。其实寓意很深」
「寓意?」
「那个故事讲述,在森林里白天也很暗,相传不能在森林里面杀死任何活物,于是所有人都没有靠近,然而有个人万不得已进入了森林,之后在里面看到一个几年前已经死去的女性还维持着生前的样子」
「!」
「这就是暗示,山中异界也可能是冥界」
神狩屋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苍衣感觉到,神狩屋的这番话,与平时出于学术兴趣而说出的话存在微妙的不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向神狩屋呼喊。
「那、那个,神狩屋先生……?」
「白野。其实这一次,有我所期待的事情」
可是神狩屋全然不顾苍衣,突然转变了话题。
「虽然梦见子的〈断章〉做出了预言,但在这一次,其实不清楚是谁引发的。偶然间,没有任何人看到预言发生的现场,引发预言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咦……」
突然感到不知所云的困惑,以及头一次听说未知情况的困惑,双重困惑令苍衣不知如何启齿。
苍衣确实在电话中听过了这次出现的预言。
他听说,在自己和雪乃离开『神狩屋』后,自己和梦见子之前一直待着的地方留有预言的痕迹。他也是将这些作为根据,认定预言的对象是自己的。
但是,如果引发预言的是神狩屋,岂不是事关重大?
在以前,神狩屋也担当过角色。神狩屋没有管诧异的苍衣,接着说了下去
「只有一点点」
用平静的声音
「只有一点点,我期待着,接受这个『莴苣姑娘』的预言的,是我就好了」
「咦」
神狩屋说到。对此产生的天经地义的疑问,苍衣只能不加任何扭曲与矫饰地问了出来
「为、为什么……?」
「如你所知,我的〈断章〉是“死不了”的〈噩梦〉」
神狩屋答道。
「当被卷入能够进入冥界的〈泡祸〉时,死不了的我最终会不会死呢?我对此很感兴趣呢」
「………………」
神狩屋微微笑着,说到。虽然他有时会摆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开些不好笑的玩笑,然而这句话是货真价实的。苍衣感觉微寒在背脊上扩散开。
苍衣说道
「神、神狩屋先生,您这是……」
「……」
神狩屋,没有回答。
换做平时,这种事他总会自顾开心地来上一句「开玩笑的」,可此时此地的神狩屋一声不吭,保持沉默。
「……………………………………………………」
沉寂、凝重、令人讨厌的沉默降临。
周围的沉默令湿毛巾之下的黑暗之中化为无声,仿佛将不安注满屋内一般令气息的密度上升,渐渐加重,开始压迫皮肤与胸口。
苍衣在沉默的压迫下,呼吸变得沉重。
自己的心跳变得急促。
噗通、噗通、
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苍衣在黑暗中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跳,一边任凭时间流逝,冷汗从浑身上下微微渗出。
究竟,怎么回事?
神狩屋,在想什么?
不安成几何加速,在胸口膨胀起来。
神狩屋默不作声,他那沉默的气息纹丝不动地伫立于黑暗中,苍衣最终难以忍受这样的情境,奋力地揭掉了毛巾,从沙发上直起身来。
「神狩屋先……!」
就在苍衣奋力起身的瞬间。
「………………!?」
脑袋就像被抡了一圈,血液一下子丧失掉,眼前发黑,从沙发上摔了下去。
贫血!?苍衣误以为是这样,可是情况不对。他到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奇暗无比的视野看到了地面,然而本应铺着冷色调地毯的地上,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是坚硬,冰冷,布满沙尘。
表面腐坏到一半的,混凝土地面。
石灰味道,冰冷地飘进鼻孔。
然后就像擦过视野边缘一般,撒下的白石灰线勾勒出圆形。
这是有印象的,地面。
小镇工厂的,仓库的地面。
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地面。
那个————叶耶的,王国的地面。
「唔…………!?」
胃袋被提了起来。
身体无法动弹。全身大量出汗,冒起鸡皮疙瘩。
挣扎着抓挠地面的指尖,其触感捕捉到了粗糙的砂。然后————在想要求救却发不出声来的苍衣上方,神狩屋的声音投了过来。
「于是————再问一遍好了,白野,感觉怎样?」
他对倒在地上的苍衣,就像没有任何感觉一样。
一阵恐惧,哗地在胸口铺开。
空气中,混入了狂气。
这并不是苍衣多次体验过的,从〈神之噩梦〉中喷出的无与伦比的狂气。而是从站在那里的,区区一个人类身上漏出来的,矮小的,却又过分接近苍衣等人的狂气。
通、
拖鞋踏在地毯上发出的声音,从床边向苍衣靠近一步。
………………
※注1:柳田国男是日本从事民俗学田野调查的第一人,他认为妖怪故事的传承和民众的心理和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将妖怪研究视为理解日本历史和民族性格的方法之一。早期的作品《远野物语》详述天狗、河童、座敷童子、山男,使这些妖怪声名大噪,蔚为主流。
2
漆黑的森林里,站着一个男人。
在光线仿佛被吸收掉一般黑漆漆的森林中,连虫子的声音都没有的草丛中,男人正拿着强光手电,照亮脚下的草丛。
飞虫不时从手电的灯光中飞过。
飞虫停在踏入草丛的鞋子和黑裤子上面,到处爬了爬,又振翅飞走。
他穿着黑色T恤,有着一头茶色大背头,是个体格相当不错的中年男人。
可是他的样子与他健康的体格截然不符,就像发生贫血一样面色苍白,戴着时尚墨镜的那双眼睛俯视着脚下。
在男人俯视的脚下草丛上,好像有一个人那么大的东西直至不久之前还倒在那里,留下了草被压坏的痕迹。然后————草上满是血迹。
被压垮叠在一起的草茎上,附着着几乎能往下滴的大量血液。
这里要不是草地,想必回事一片血泊,血量多得就像从塑料瓶里泼下去的一样。
男人移动手电的灯光,只见血迹在草丛中斑驳地延续着。
似乎是踩过血泊的鞋子在草丛中走过,沾上带血鞋印的草延续着。
「……」
在血迹的方向上,是从此处看不到的一处瞭望台。
男人从那个瞭望台进到山里,一时间在森林里用手电的灯光对着血迹延伸的方向,注视着。
不久,男人将戴着好几枚做成猫形的粗犷戒指的粗犷的手伸进裤子口袋,从里面取出手机。男人对触屏进行操作,放在戴着耳环的耳朵旁,等对方接了电话。
「……莉香大姐」
然后,男人说道
「我照你说的过来处理了,可是死者不在说好的地方啊」
被智能手机屏幕的光照亮的严肃脸庞十分困惑,甚至可以说是丢人。
「……咦?啊,我觉得不会露馅。而且周围也找不到……」
男人害怕似的扫视草丛。
「那痕迹看上去就像死者自己走了一样哦?真的饶了我吧。我能回去了么?」
男人接近半哭的声音,向电话另一头控诉。
†
「……没门。到医院来,那边也有工作哦」
莉香接到派向瞭望台处理遗弃的秋山湖乃美尸体的〈支部〉成员打来的电话,对通话对象放出话来。莉香站在沾满血的等候区的角落,一挂掉电话就把刚刚还在通话的手机对着雪乃晃了晃,向雪乃示意。
「我说,你们藏起来的女孩的尸体,貌似消失了」
「是么」
雪乃回应的语言,非常冰冷。
「嗯?不感兴趣么?没准出什么事了呢」
「这个情报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会在东西闯入我眼睛的时候将其杀掉。仅此而已。我可不管出了什么事」
雪乃说到。莉香闻言,半笑着应了声,耸了耸肩,将手机收进口袋。
然后
「……总之就照例来吧。要追上去吧?」
「没错」
雪乃看也不看莉香,回应了她的确认。
雪乃正在观察急救入口。有好几个人分量的鲜红足迹就像拖出来的一样,穿过被强光照亮的白色走廊上,从双开门向漆黑的外面延伸。
在微微闪动的光线中,就像紧密相连的血之街道。
然后,在光线的闪动中,风乃就像幻影一样透出身后的门,脸上挂着笑容,等候着雪乃。
「是么,那飒姬我就借走咯?情况这么惨,得瞒过去呢」
「照你的办」
莉香说道,雪乃交给她全权处理。
然后,雪乃转向望着自己的飒姬,把手放在了她挂着几分不安的脸上,轻声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好的!」
「估计会拖很久,在要你帮忙之前,你就在那边的沙发上睡一睡吧」
「我明白了!」
看到飒姬收起可爱的表情,气势十足的样子,雪乃微微一笑,然后抬起脸,朝急救入口的门走了过去。
「要听谁的话,该做什么事,都要在本子上记好,别忘了哦」
「是!」
只留下短短的一句话,雪乃从守候着的风乃身旁穿过,推开双开门。
在门打开的同时,温热的空气灌入了开着空调的通道,雪乃的鞋底发出坚实的脚步声,走进体感潮湿的夜色中。
然后,她停下脚步,向远方仰望。
「……」
『好了,出发吧?让我们将魔女之塔,变成火刑台』
雪乃听着风乃的声音,在她注视的方向上,是一座高台。那里虽然近,但只能看到轮廓,生长在上面茂密森林也只能看到轮廓,有一栋楼看上去就像废墟一样黑黢黢地耸立那边,从森林的轮廓中露出来,仍就只能看到轮廓。
3
时间追朔到不久以前。
「………………!!」
真守大辅做了个被白色的手抓住头发的梦,在半夜里醒了过来。
他全身微微冒汗,呼吸急促,眼睛睁开后,看到的是卧室的天花板————本该如此才对。但取而代之,眼睛和脸上满是剧痛,眼睛没办法顺利睁开,只能这样子从喉咙里发出呻吟声。
「唔……!?」
动起来的嘴也好,绷紧的脸也好,都很痛。
疼痛和紧绷感,还有布一样的东西覆盖着整张脸,让他一下子精神陷入恐慌,可是当他差点把布从脸上揭开之前,好不容易回想起了自己的状况,从而理解了所有的情况。
满满贴在脸上和脑袋上的,是纱布和绷带。
眼睛由于肿胀与痉挛几乎睁不开,在模糊的视野中勉强看到,并不是家中的天花板。
那是医院的天花板。
然后,他回想起来,回想起昏迷之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那只异样的手从窗户伸进来,失明的妻子认定它是女儿的手,握住了它。
看到这一幕的自己气疯了,不假思索地逮住了那只手,可就在那个时候,脑后的头发被抓住,脑袋被一次又一次地砸向窗户的护栏。
他回想起来了。他连忙呼喊妻子的名字,坐了起来。
「叶子……!」
可他眼睛看不清。他对无比模糊的视野感到焦虑,手指伸进纱布的缝隙间摸到眼角。随即,随着一阵疼痛,干枯的血和眼脂混合起来的东西被剥落,视野仅在模糊程度上得到了很大改善。
这是一个格局十分熟悉的独间病房,和妻子住院的病房是一个类型。
他眼睛几乎睁不开,视野就像从针孔里窥视一般,狭窄而模糊。黑暗的病房的景色,映入他狭窄模糊的视野,他四下张望。
然后,被白窗帘遮住的窗户,进入他的视线。
一看到那面窗户,窗帘后面的护栏的景象便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禁触摸盖在自己脸上的纱布,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伤情。
「……」
感觉得出来,脸上和头上有无数的伤和肿块。
恐怕缝合过的伤也很多。而且,鼻骨似乎折了,里面很痛,无法用鼻子来呼吸。
口里是药和血的味道。
嘴里也有伤。喉咙很干燥,很痛。
「……」
伤痛、恐惧、窝囊,还有对妻子的担心,都让他恨得牙痒。
在那之后,妻子怎么样了?她没事么?
他怀着忧虑,从床上站起来。撑在床上的手上也贴着纱布,渗着血。骨头很痛。
腿和腰也感觉不大对劲。
四肢的感觉很迟钝。清晰的只有伤痛与头痛。
即便这样,真守还是没办法呆着不动。他不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妻子的情况,否则不会罢休。
自己睡了多久?现在几点了?
到处看了看,可既没有找到手机,也没有发现时钟。
能搞明白的,只有现在是晚上。真守靠近窗户,想看外面,手放在窗帘上。
……
而他一下子停住了。
那个从窗户伸进来的『手』,在他脑海中浮现。
迟疑。
寂静。
实在静得太令人发寒,一眨眼————真的就是短短一眨眼的犹豫所产生的空隙,便足以改变他的想法和动作。
「……」
真守挥开一切,掀开窗帘。
铝制的护栏,以及装了钢丝的玻璃窗露出来。
在那边,他看到了夜色。没有月光,只有医院招牌的昏暗白光,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来往,仿佛死了一样,黑暗、停止的夜色。
夜已深沉。
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只有充满墨汁一般的黑暗。
像坟场一样,静止的停车场。
一看到这番情景,他便出于常识,对前往妻子所在的病房产生了迟疑。
但是,不安和担心堵在他的胸口,卷起漩涡,他的心不允许他什么都不做。
应该按铃把护士叫来么?
这种迟疑在胸口窜来窜去,他在住院楼与世隔绝一般的寂静中,无法睁开的眼睛睁开了片刻,向玻璃外面的夜色注视。
就在此刻。
忽然,视野下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瞬间屏住呼吸。那个身影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得太过突然。那个人影穿着白色的睡衣,头上缠着绷带,手无力地伸向前面——————
「…………叶子……!?」
当他搞清楚的瞬间,脱口而出。
她不仅丧失视力,全身的骨折还没有痊愈,而且由于大脑和精神所受到的伤害,一天大半时间都会在睡眠中度过。然而,她却在医院外面。
他的头脑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无法理解眼下发生的事情。绷带女正迈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漆黑的停车场上,他看到了这异样的情景后僵住了,但不久,他在这幕情景中,发现了更加可怕的东西。
有一只手,正拉着妻子的手。
那个是『手』。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东西』。
从黑暗中生出的煞白的『手』,正拉着妻子的手。『手』又细又长,让人分不清手肘的位置,就像绳子一样在黑暗中延伸,后头仿佛溶化一般消失在黑暗之中,看不到根部。
从手的高度感觉,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小孩子。
妻子被这样的『手』拉着,仿佛要缓缓地被拉向黑暗之中,迈着蹒跚的脚步。
「…………………………!!」
真守从窗户看到这幕情景,僵住了。
他突然惊醒,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中途被椅子绊到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地飞奔出了病房。
「叶子!」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脚,伴着剧烈的疼痛粗暴地揭开脸上影响视线的纱布。他光着脚直接冲到了被常夜灯照得微亮的走廊上,看到走廊上成排的病房门中,有几扇敞开着。
他虽然感到奇怪,但根本无暇理会。
妻子要被带走了。必须尽快赶上,把妻子从『怪物』手中夺回来。
他光着脚拼命奔跑,冲向楼梯。然后当他冲进漆黑的楼梯平台时,眼前有个人,这令他大吃一惊,停在了原地。
「!?不好意思……」
「……」
站在黑暗中背对着他的老人,没有回答。
只不过,真守在下意识道完歉之后察觉到,老人以一种仿佛欠缺了什么的缓慢动作转过身来,将那双埋在皱纹中的空虚眼睛对向了自己。
「…………………………………………噶」
然后,他的嘴动起来,好像要说什么。
真守焦急万分,然而眼下突如其来的状态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忘记了『无视』的选项,下意识向老人反问
「诶?什么?」
「老婆子……我老伴,你有没有看到?」
老人这样说道。
「不在这里么?我死去的……老伴……」
「咦?」
老人这样说道,他的语气感觉很茫然,不然就是感觉很困惑。真守一下子没能理解,呆呆地站住了。
「我老伴……在这……附近……」
老人说着奇怪的话,就像在找着什么人,目光又转回到黑暗中。
真守无法理解。然后,还不等真守理解老人的异常言语的内容之前,真守本来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张大到了极限。
呶、
从老人注视的黑暗底层,伸出了一只煞白的『手』。
然后,从楼梯下方伸出来,像蛇一样又长又骇人的『手』,在真守的眼前抓住了老人的头发,直接将老人的身体拉了起来,老人坠下楼梯。
「————————————————————!?」
老人翻过了扶手,在发出惨叫的眨眼间消失在了深渊的黑暗中。然后,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声,顷刻间消失在楼下。
咕唰、
随着一声肉砸烂的沉重、湿润、骇人的声音,惨叫声夏然而止。
「………………!!」
什么也没能做到。心脏被冰冷的恐惧勒紧。
这一幕,就如同重现了小女儿死时的情景,强烈的恐惧令他全身发软。恐惧与悔恨翻搅他的脑海。
黑暗就像一座空洞的高塔,伫立在眼前的扶手那边。老人和他的惨叫声都已消失,深渊之塔已然雅雀无声,化作吃人灵魂的巨大寂静,张着大嘴。
「啊……」
几秒钟的静止。
然后,真守连忙开始下楼。
他发狂一般追着老人冲下楼梯。从扶手上看去,通往楼下的黑暗就像井底一样,仿佛无限延伸,深不见底。
他光着脚踩过台阶和楼梯间上做成螺旋状的楼梯台阶,在黑暗中冲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了几层楼,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往下冲。他的脚不听使唤,没办法如自己所想地前进,虽然楼梯不算长,却让他产生了这种状况说不定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可是在艰难的前行中,他立刻发觉自己已经接近终点。
空气中,开始混入血腥味。
那位老人呢?
真守的胸口被不安与恐惧勒紧,拼命地让不听使唤的脚提高速度,继续下楼。
他在黑暗的台阶上,久久前行。
可正当他拼命地让脚动起来的时候,充满黑暗的塔的空洞之中,突然,震耳欲聋的尖锐声响直劈过来。
「——————————————————————————————!!」
「…………………………!!」
惨叫声自头顶袭来,恐惧贯穿全身,令双脚发软停止。
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然后与此同时,一位老妪头朝下坠落,划破近旁的黑暗,留下生肉激烈撞击的声音,惨叫戛然而止。
随后,是笼罩全身的,空虚无比的寂静。
只有惨叫残留在记忆中,人体下落划破空气造成的风的触感残留在皮肤上,空洞的黑暗再次充满空虚之塔。
真守抓着扶手,勉强维持着直立。
心脏收缩,双脚打颤,已经无法正常行走。
什么!?
怎么搞的!?
意识几近错乱。可即便这样,他依旧仅凭着对妻子与家人的责任心拼命维系着自我,想要借助扶手拖动自己来走下楼梯。
许久过去
许久过去
最后,当赤裸的脚不知道第几次踩到没有落差的地面上时,楼梯的扶手没有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到达了一楼。
啪叽
随后,他赤裸的脚泡进了一滩湿滑的积水。
「……!」
淤塞而强烈的血腥味,以及液体浸入趾缝间的触感,激起恐惧,但他将拼命地不去想这些,拼命地朝着黑暗中微微显露出来的,像是从门缝中透出的光亮,向前迈进。
他的手碰到了铁门,在冰冷的铁门上探索,找到把手。
然后他拧动把手,利用使不上力的身体,强行将全部重量施加上去,奋力地拉开铁门。
「库……!」
哐轰、
空气动了起来,铁门变形发出声响,刺眼的白光晃了眼睛。
但是,投射进来的光撕开黑暗,将他所在的楼梯平台的情况,一览无遗地照了出来。
在那里————
是一片血海。超过二十具尸体摞在一起。
脸部砸烂流出血沫的尸体。
脖子折断,脑袋钻入胴体的尸体。
仅从耳朵和鼻子里静静流着血的尸体。
惨不忍睹的大量的尸体和摔在楼梯下地板上骨折的四肢堆积在一起,纹丝不动,异样地堆起一座肉山,下面蔓延出一片血泊,而尸体还渗着血,似乎还在缓缓地令血泊继续蔓延。
那个老人也在里面。
坠落的老妪也在里面。
身穿白衣的医院人员也在里面。白衣吸了血,渐渐染成红黑色。
「……」
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胸口,但真守将这些感情完全挥去,来到充满光的通道。他一边听着铁门在背后关闭的声音,一边集中精力,用看不清楚的眼睛扫视周围,于是立刻明白了这里是对外的抢救通道。
通道上鲜血淋漓。
啪嗒,朝着入口,赤裸的脚踩了上去。
他要去外面。住院的患者踩出血脚印,要光着脚走出医院,这显然会被人阻止,然而真守完全丧失了冷静,连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曾察觉。但既奇怪又幸运的是服务站里一个人也没有。
「……」
尽管他在楼梯上就见识过了已死的工作人员的惨状,但那些场景被他从记忆中排除掉。他迫不及待,不顾一切地逃到双开门外。刚一出门,闷热的空气席卷全身,赤裸的脚上传来的感觉,从湿滑地板的触感,变成了柏油路面的触感。
他一边体会着脚下的这个触感,一边朝着在病房时看到的妻子所在的方向冲去。碎石不时扎进脚底,可他毫不在意细微的疼痛,冲向停车场。
就跟病房里看到的一样,停车场就像坟场一样,沉浸在安静的黑暗中。
他四下张望。上哪儿去了?被牵到哪边去了?
他回忆窗外看到的情景,参照现在看到的场景,推测地点与方位。他凝目而视,然而眼睛从亮得刺眼的通道突然来到黑暗中,光感尚未复原,无法良好地采拾景色,所望之处一片昏黑。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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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中,手机的来电铃声从远方传来。
「!」
这是妻子手机的铃声。他连忙向四周的黑暗张望。
在停车场后门那边,疏离市区十分冷清的地带那边,有片住宅与公共设施混搭的街道,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那个方向,与妻子被黑暗中深处的那个『手』拉着走去的方向基本一致。
「叶子……!」
真守口中喊出妻子的名字,赤裸的脚踏向黑暗。
正当他穿过了停车场的后门,进到巷子里的时候,惨叫声又从那头的养老设施里了出来,继而被静得可怕的夜幕吸收,消弭。
他知道现在这座小镇里正发生着某种异常而可怕的事情,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既然小镇现在危险重重,那就更得找到妻子,把她救回来了。
「叶子……!」
真守,跑起来。
他沿着设施的高墙,在黑暗无光的小巷中,拼命地动着动作迟钝的脚,奔跑。
黑暗的天空静得令人发憷,尤其沉重、厚实、幽深地笼罩在真守头上。
在真守奔赴的方向,是以一座如废墟一般耸立着的郁郁葱葱的高台,在好似深渊的夜空的衬托下化成的纯黑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