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之后,苍衣借用了『神狩屋』的浴室冲了个澡,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他不想睡,便在书房里进行调查,却趴在文案上发出了鼾声。雪乃发现苍衣睡着了,于是默默地离开了房间,打开卧室的壁橱去拿毛巾被,这时突然想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把壁橱给关上了。
她又回去看了看情况,苍衣没有醒来。
看样子,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之前虽然有短暂地睡过,但睡眠都很浅,周围一有动静就会立刻注意到。不过他那个样子,与其说是注意到,更像是感到害怕,同样是开门,但一下子就会让他整个人跳起来。
「……」
雪乃离开了书房,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回来的雪乃换了衣服。那是作为准备工作放在『神狩屋』里的哥特萝莉装。
她放下了头发,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
她摆弄着,望着自己的头发。虽然冲澡的时候洗得很细致,但还是很在意那个仓库里充满的尸臭会不会顽固地残留在头发上,不太放得下心。
身上穿过的水手服也出于相同的理由,换掉了。
新绑好的绷带上因为伤口在冲过澡后吸水发胀,微微渗出一些血来。
雪乃一边看着绷带,一边回忆自己刚才在镜子里映出的样子。
头发放下来的哥特洛丽塔,那个样子很像风乃,厌恶和安心混合起来的一种复杂表情,渗入心房。
「……」
雪乃咬牙忍住这份不悦的感情,与手腕上的伤痛。
她对睡着的苍衣稍稍凝视了一阵子之后,悄悄地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坐在走廊上。她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在这个铺着薄毛毯的走廊上,老化的电灯射出暗淡的灯光,雪乃在这片昏暗中兀自消沉。
「………………」
走廊沉浸在寂静中,尽管心情平静了几分,胸口还是有股无所适从的感情肆虐着。
雪乃体会着心头那股汹涌翻腾的,甚至让人无力去思考的感情,静静地坐着。
『————你准备怎么办?雪乃』
回过神来的时候,风乃的亡灵坐在了雪乃面前,就像雪乃在照镜子。
亡灵就像雪乃的镜像一样抱着膝盖,脸上却挂着与雪乃截然相反的妖艳笑容。她用含着笑意的声音,不怀好意地提出问题。
「你什么意思啊」
雪乃不开心地,呆呆地反问回去。
『我是说断罪。你要杀谁,要放过谁?』
在现在的状态下,实在没办法思考,也不想去思考。
『你要为谁拼上性命,去受伤,或去伤害,去杀,或被杀呢?你爱谁,要制裁谁?罪人是谁?还是说,罪人就是我们自己?』
「……」
『你爱〈爱丽丝〉么?要制裁他么?』
雪乃对戏弄似的问出这种问题风乃感到恼火,把美工刀朝她扔了过去。
美工刀哐啷一声撞到墙壁,掉了下来,风乃消失了。
风乃的身影虽然消失了,但感觉她怀含深意的笑声仍旧留在空间中。雪乃将发自心底的愤懑塞进一声叹息之中,吐了出来,缓缓地探出身子,从地上捡起了美工刀。
……这个时候,厨房的门打开了,笑美把脸探进走廊上。
「我听到有动静,没事吧?」
听到笑美的询问,雪乃把捡起来的美工刀藏到笑美看不到的位置,毫不客气地答道
「什么也没有」
「是么……?我泡了茶,喝么?」
「不需要」
雪乃态度很冷淡。她虽然这么回答,不过潜意识中还是有些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就像个处于叛逆期跟母亲对着干的孩子。
不过这样的情况,雪乃跟身为事业人的母亲之间,实际上一次都没发生过。
雪乃拒绝了对话,却思考起了这样的事情。话应该已经说完了,可笑美嘀咕了一声「这样啊……」,就站在了门旁。
从打开的门中,能够闻到炖菜的味道飘过来。
在大家各回各家之后,笑美发现了照顾飒姬和梦见子的三木目医生在持家方面有些地方不细致,一直在洗东西,还默默地用冰箱里的食材制作了可以存进冰箱的食物。
在明眼人眼里,她就像在逃避什么。
见笑美迟迟不走,雪乃直接带着刚才对风乃的一肚子气,向笑美问道
「……干嘛?」
「我说……雪乃。苍衣怎么样了?」
笑美很关心雪乃背后那扇门后面的情况,问道。
「他睡了。他很累」
「这样啊……」
笑美还是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见状,雪乃在心中构筑起了防线。
笑美就是不让雪乃他们开展任何行动的元凶,而且现在雪乃和苍衣正完完全全地瞒着笑美,暗中在对苍衣的过去,以及因此而产生的〈泡祸〉进行调查。
雪乃的戒备,正源于此。
雪乃担心如果被发现了,又会被她妨碍。笑美并不知道雪乃内心的想法,用平时那个稳重而亲切的口吻对雪乃问道
「苍衣……不,还有雪乃也是,你们不回家,没关系么?」
「……」
虽然笑美提到的和雪乃戒备的不是一件事,但笑美事到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这让雪乃大感不快。
「家里的人,不会担心么?」
「……我会跟家里好好打招呼的,你这是多管闲事」
雪乃坚定地说道。
雪乃虽然想要明确地拒绝笑美,但这对笑美不起作用。笑美把手贴在脸上,摆着发愁的表情抱怨起来,表情就像一位母亲。笑美听到了雪乃的拒绝,还是若无其事地问了回去
「就算打过招呼了,我觉得他们还是会担心你哦?你毕竟是个高中生啊」
「……你够了没」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不过,事情全都交给我和入谷先生就行了哦?留下来也没什么可以做的呢」
笑美继续说道
「苍衣也很累了吧?」
说完,她想往雪乃背后的那扇门里面看。面对这样的笑美,雪乃想要顶撞回去,同时也十分焦虑。苍衣现在正趴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睡觉,那些东西要是被她看到了,足够让她起疑的了。
雪乃也有这样的担心。
「都说了,不要你多管闲事吧!?」
雪乃放出带刺的话来。
「再说了,与其担心我们,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怎么样?」
然后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吧」
「!」
雪乃出于焦虑、烦躁和敌忾心吐出了富有攻击性的台词,但当她看到笑美的表情骤然绷紧的那一瞬间,心想大事不妙。
这番话,基本上是顺势说出来的。
而且还有一点,笑美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说出的话还是那么让人不愉快,所以雪乃以为她对那个死亡宣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或者说已经做好了觉悟。
而雪乃这时候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雪乃也没打算收回。
「……既然你要把事情揽下来,你那就别做这种事,去追神狩屋先生好不好?」
雪乃顺势做出最后一击,对笑美别开脸,再次抱住了膝盖。
笑美则是
「……是啊」
低下头轻声说道。走廊上的两人之间,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对不起。心里不安的,的确是我」
在这样的气氛中,笑美断断续续地进行辩解
「我的心和〈断章〉都不安定。那个时候,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心底硬生生地将心灵创伤拖了出来一般,发生了闪回。大概,那就是梦见子的〈断章〉吧」
「……」
「即便现在,如果不去分散注意力的话,那团东西还是会在内心膨胀,让我恨不得大叫起来。我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没有资格对你们指手画脚。我也明白,必须追捕神狩屋先生。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做好心理准备……」
雪乃装作听过且过。可是笑美接下来说出的话,让雪乃的假面具开裂了。
「神狩屋先生,确实非阻止不可。但是————
但是,我要得救的话,就必须让梦见子死掉吧」
「…………!?」
笑美,这样说道。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雪乃大吃一惊。
雪乃是〈骑士〉。要消灭〈泡祸〉。要杀死所有召唤〈泡祸〉的人。
只要作为〈泡祸〉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就要赶尽杀绝。雪乃将这样的觉悟铭刻于心,意志坚定,可正因为她的感情是那么的强烈,所以此时,她的思考停止了。
因为思考停止,所以就算听到了对那起事件的说明,也没办法进行思考。
要解开死亡的诅咒必须杀死的根源,不是神狩屋,而是梦见子。
神狩屋是敌人。除此之外不必多想。
雪乃拥有强烈的觉悟、杀意与意志。然而,这是死角。
说不定,她在无意识中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雪乃对这个事实感到愕然,只是紧紧地抱着膝盖,注视着地面。笑美没有在意她的样子,低着头接着说道
「我在想,这么做是正确的么……我怎么样也下不了决心」
「……」
笑美在胸前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指,说道
「而且我认为,就算是为了得救而杀死了梦见子,我们得救的可能性并没有那么高哦。〈效果〉一旦显现还能够撤回的〈断章〉,一个也没有吧。就连能够中断的都很少。想到这里,我不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而且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笑美说的没错。〈断章〉不是魔法,一旦激发就无法复原。
「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而牺牲梦见子,这对么?」
「……」
「且不说这样,就算我们的的确确能够得救,这么做就是对的了么?」
雪乃因棘手的状况和疲惫变得狭隘的思维,终于开始运转起来,可即便这样,雪乃还是一声不吭。
笑美所谈的事情,有一个答案。
恐怕笑美也知道那个答案。
那就是,让苍衣杀死梦见子,就能救下四个人。
笑美和雪乃都注意到了这件事,可是她们都没有把它放上台面来讲。她们明白,一旦将这件事说出来,将会是作为〈骑士〉在多重意义上的结束。
「大人,就是该保护孩子」
笑美说道。
「所以我心想,为了到时候能够迎接梦见子回来,要尽量先把这里弄得漂漂亮亮的」
换而言之,笑美————想让自己死,放过梦见子。
「因为,要是神狩屋先生回来了,看到这里弄得井井有条,说不定会回心转意哦?神狩屋先生一定是因为失去自己的归宿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只要能顺利的说服他就好了……」
「……」
雪乃听着笑美说的话,只是抿着嘴巴。
坦白地讲,雪乃讨厌笑美,从根本上无法赞同笑美的思维方式。
但笑美那种贯彻到底的善意和情感,不可能认同雪乃。她与雪乃截然相反。雪乃是用杀意和憎恨来疯狂地研磨自己的灵魂,将挡在面前的统统杀光。笑美也完全一样,疯狂地研磨那份善意与情感,要将所有会成为阻碍的东西赶尽杀绝。
就算自身位列诛杀对象,也不例外。
她确实是一名〈骑士〉。比起现在觉得自己正在动摇的雪乃,还要纯粹得多。
雪乃承认这一点。但正因如此,雪乃才更加不能认同她。笑美和雪乃分处两极,所以对于雪乃来说,笑美的善意越强,『保护』雪乃的善意牢狱就越发的难以应付。
笑美舍身忘死的意志,根本动摇布料。
这份献身精神,让雪乃的心无比动摇。
所以雪乃要动员自己身上所有让人讨厌的部分,千方百计地去刁难她。至少她要通过语言,刺痛笑美的心,还有自己的心。
「……回来就好了呢,神狩屋先生」
这话出自自己嘴里,听上去都那么不舒服。
「他真的会回来么?都做得那么绝了,换做是我,我可不会再回来」
雪乃重重地说道。这是为了刁难笑美。
但笑美非常轻易地回答了雪乃的问题
「哎呀,神狩屋先生有足够的理由回到这里哦」
「……?」
「因为————苍衣不是在这里么?」
「!!」
雪乃一直认为笑美感情用事而缺乏理性,所以雪乃听到这个回答后惊愕不已。
不,这恐怕不是通过理论性最终得到的答案。看笑美的样子就知道,准是这样。只是,因为她情感鲜明,所以能凭着类似女性直觉的东西直捣核心。
没错,神狩屋迟早会来到苍衣身边。
这是必然。因为,神狩屋的最终目的,是让自己被苍衣杀死。
事情就是这么单纯。入谷等人面对这样的状况,说不定会抱着“要抓住神狩屋”的思考展开行动,但至少,雪乃『必须找到』的这种意识过于强烈,从结果而论是一样的,但意识上已经完全放弃了。
「既、既然如此……」
然后,在雪乃说到一半的时候。
哐嘡!
从店门口的方向,感觉传来了坏掉的门被粗暴地打开的巨大声响。
「!?」
空气瞬间冻结了。雪乃和笑美同时转向那边。
走廊上安静下来。她们凝视着连接店内的关闭着的门。雪乃压低气息,缓缓起身,将手中的美工刀重新握好。
「………………」
沉默铺开,令人窒息。
在沉默中
噶嗒、
噶嗒、
脚步声踏过乱成一团的店内,朝着门的方向过来了。
脚步身接近过来。雪乃和笑美稍稍摆开架势,表情紧张。然后,脚步声最终来到了门前
哐啷!!
下一刻,在紧张的雪乃和笑美面前,门被猛烈地打开。
「!!」
然后出现在门那边的身影,是头上流着血,脸上和那身张扬的黑色T恤上沾满血,之前应该已经被莉香带回去的,大隅。
「……!!」
「!」
笑美屏气慑息。雪乃表情僵硬。
大隅气喘吁吁,大颗的血珠从大隅的下颚流下来,啪嗒,滴在了铺在走廊的薄地毯上。
「……这、这伤是、怎么搞的!」
笑美走近大隅。大隅抓着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在那里,鲜血淋漓的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仿佛从胸腔底部挤出来一般,把话说了出来
「大姐她————莉香小姐她………………死了」
「!?」
2
…………
车刚刚停下,滚烫的发动机所发出的金属奏鸣般的声音,在黑暗中久久回荡。
大隅坐在了驾驶座上。但他的身体严重倾斜,一边从那里滑下去,一边在重力的作用下压在门上。
彻底严重地倾斜了。
大隅的身体比常人高大沉重,他的身体就像被自重所束缚一般紧紧地压在门上,几乎动弹不得,全身上下的裂伤和挫伤迸发出剧烈的疼痛。
脸上,衣服上,全都是血。
头部似乎受了伤。皮肤开裂,伤口的疼痛影响到了头骨,随着疼痛鲜血溢出,流到脸上。
但是,他已经不去关心这些了。
跟把衣服染成鲜红色的,不属于自己的血比起来,自己脸上流下的血根本算不了什么。
「大……大、大姐……」
大量的钢筋朝着完全粉碎的挡风玻璃蜂拥而入,刺穿了莉香的身体,大量的血从莉香的身体里流出来。
刚才,大量的细铁棒从前方行使的大型卡车上滑落下来,贯穿了莉香全身,把她钉在了副驾驶座上。
「咕……」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胸口和喉咙动了一下,下一刻,她咕嚯一下,从嘴里溢出了一团血。她虚弱地咳了几下,血液飞散,像雾雨一样洒在了在驾驶席上滚落到斜坡下侧大隅身上。
最后,莉香小声呢喃。
「………………不甘心啊……」
声音,真的非常小,非常无力。
这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莉香乘SUV在返回的路上,看到有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正站在前方行驶的装载着钢筋的大型卡车上。
她大吃一惊,而就在下一刻,固定钢材的钢索一齐断开,被解开的钢材化作一股浊流涌向了挡风玻璃。只闻一阵巨响,挡风玻璃应声粉碎,车体受到冲击撞上了护栏,在一番天旋地转之后,一切都变得一塌糊涂。而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就像被被河堤挂住一样,倾斜到几乎侧翻的状态,停了下来。
然后。
莉香她。
「……」
几十根细铁棍就像瞄准过的一样,朝着副驾驶座倾泻而下,让座位化作了砾刑的处刑架,莉香精疲力竭地靠在贯穿自己的钢筋上,虚弱地呢喃起来
「不甘心啊……我好不容易、才跟噩梦、战斗到了现在」
她露出空虚的眼神,发出空虚的呢喃。
「竟然这样就结束了……不甘心啊…………我积累起来的东西,竟然会像一场梦一样,消失掉。不论积累多少,都是一场梦。不甘心啊……」
「大、大姐……大姐!!」
大隅惊慌失措,喊着莉香,想要救她,可状态实在太过惨烈,根本无法着手。
「不甘心啊……束手无策啊」
在大隅无计可施的时候,莉香仍在呢喃。
「我、我这就去求救!不要睡过去!」
大隅几乎是边哭边喊。他寻找自己的手机,可是在充电座上没有找到,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而且他的身体被安全带牢牢绑住,解都解不开,只能苦苦挣扎。
他只能呼喊,只能挣扎。
可是莉香仿佛连他的呼喊都已经听不到,渐渐地虚弱下去,不断地呢喃着
「我好害怕……梦到自己死去的我……还会醒过来么……」
「大姐!」
「还是说…………我是『真正』的我,所以已经结束了呢……不带这样的啊……」
不管大隅怎么呼喊,莉香都只是断断续续地呢喃着。
而这个时候,莉香的生命仍旧在从身体里流失掉。然后,残留着体温的红色液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大隅身上,流逝掉。
大隅最后想起了仪表盘里面装着一把刀。他以倾斜的姿势,硬是将被安全带拉住活动不便的手臂伸了出去,打开了仪表盘,抓住了军刀,开始割安全带。
「大姐!再挺住一会儿就好了!」
大隅呼喊过去,可莉香的声音逐渐变弱。
「不甘心啊……受不了啊……」
「大姐!再坚持一下……!」
「我……不想死啊……」
「大姐!!」
「…………」
「大姐!?」
于是,当大隅终于把安全带切断,身体恢复自由的时候,莉香的呢喃已经停止了,她的呼吸,也已经没有了。
「…………………………!!」
大隅张大双眼。心脏猛地收紧,十分痛苦。
在张大的视野中,莉香空虚的眼睛落在仪表盘上,手和头发无力地耷拉着,平静下来。
只是,
啪嗒、
啪嗒、
液滴仍在从已经不动的身体里滴下来。
落下的液滴打在大隅已经湿成鲜红的T恤衫上,只有那微弱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内,啪嗒、啪嗒地回荡。
「啊……」
从他茫然地张开的嘴里,吐不出话语。
他没办法发出呼喊。
从外面的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战战兢兢地从斜坡上下来,他应该是那辆卡车的司机。
「喂、喂……没事……吧?」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呆滞。大隅心想,你看像没事么。大隅连自己的这种感想都觉得十分愚蠢。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该作何感受了,内心形成了几秒钟的空白,然后————取而代之,就像反作用力一样,强烈的愤怒在心中爆发了。
「……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隅发出惨叫,跳出了车外。
他朝着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面色恐惧向后倒退的司机脸上奋力地揍了下去,直接抛下了损坏的SUV和莉香的遗体,冲上了河堤。
见鬼!
见鬼!
大隅在心中不停怒骂,沿着来时的路跑了过去。他浑身是伤,全都在痛,但这些疼痛也都变成了愤怒,他任凭愤怒所驱使,奔跑起来。
不可饶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脑子里一团乱,无法正常的进行思考。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做的事情。
不能就这么完了。
不能。
为了莉香————
†
「————所以说、……把、把神狩屋那……混蛋给……!」
——找出来,快点给找出来。
大隅诉求。
大隅在居住区的门口,就像跪下去一般,摊到在地上。笑美擦掉了他脸上的血,大隅似乎撑不下去了,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起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向笑美哀求。
他想报仇。
他想消灭敌人。
他想报莉香的仇。至少想亲手揍上一拳。大隅的手撑在走廊上,拼命地,不断地哀求。
他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活到什么时候。
「……!!」
雪乃听着大隅的哭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面容紧绷,神色愕然。
太快了。
实在太快了。
死亡来得实在太快了。神狩屋通过梦见子对莉香他们使用的那个〈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简直可以算是对〈断章保持者〉的死亡诅咒,这根本不能用天来计算,才不过几个小时就发作了。
「………………」
笑美为大隅擦血的手,也已经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面对这种事情,她也没办法维持住平常心。虽然直至刚才还说到了自己会死的事,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死亡来的竟然是那么的快。如果死亡也会如此迅速找上其他三个人,那么顶多只是程度上的问题了。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们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恶……这种事情…………这么突然……!」
大隅撑在地上的双手拼命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地板。他吐出哀叹,吐出愤怒,发出呜咽。他那身图案虚张声势的黑色T恤沾满血,又湿又滑,血的味道扩散到走廊上。
「不可饶恕……那家伙……啊…………可恶!可恶!」
在诅咒的空隙间,能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却像个小学生似的边哭边发火。他的这个样子只是纯粹的感情流露,雪乃根本不想去责备他。
「大、大姐她……说我个头大却胆子小,不中用,所以收留了在以前的〈支部〉里吃尽苦头的我……」
大隅一边哭,一边一门心思地吐露情感。
「她是我的恩人……我当初因为心灵创伤而什么也做不到啊……可我重新振作了起来,继承了老爸的会社,还能够让两老不为我操心,这全都多亏了大姐啊…………
可恶!不可理喻,大姐竟然死在了我前头……!大姐人那么聪明,意志又那么刚毅,我连她的脚趾头都比上,可她竟然死了,竟然就死在我的眼前,简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啊!大姐不在了,〈支部〉要怎么办啊。我们〈支部〉在整个日本,可都是像我这样离开了大姐就不知所措的废物啊……!?
虽然大姐确实喜欢吃人不吐骨头,讨厌她的家伙也很多……可要是少了大姐那样的人,不再是那样的〈支部〉的话,很多很多人就根本撑不下去啊。我们〈支部〉根本没办法像一般的〈支部〉那样互相帮助,我们这些落单的家伙根本没办维持正常人际关系,可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啊!那帮家伙,今后要怎么办啊,畜生!可恶!见鬼!畜生……!」
叩!大隅的头砸在了地上。血本该快要止住了,可头上的伤再度绽开,血缓缓地顺着额头流下来。笑美见状,突然慌了神。
「竟然……竟然随随便便就杀了大姐……」
可大隅根本不看周围的情况,额头贴地,趴在地上,怒不可遏地不住颤抖。
「不可饶恕……我绝不会放过那混蛋……!」
在这番呻吟过后,大隅抬起了因愤怒和绝望扭曲的脸,准备起身。
他的手撑着墙上,直起身体。他一边起身,扭动身体,一边朝身旁的笑美看过去,问道
「入谷先生应该能把那混蛋找出来吧?」
「欸?是的……」
「请把联系方式告诉我,我也去……」
然而就当他说到这里,他的脚没有使上力,顺着墙壁渐渐滑了下去,再次趴在了地上。
「畜、畜生……」
「不、不能那么勉强」
笑美连忙把手放在了大隅的背后。
「你已经把事情通知我们了,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今天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现在先好好休息,等起来之后能活动了就帮你联系入谷先生,好么?」
「可、可恶……」
「没关系的,入谷先生不是说过,他已经活了好几年了么?」
「唔……」
「莉香小姐是太不走运了。你是没问题的。所以休息吧。好么?」
笑美就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大隅之后,抬起脸看了看雪乃,要求雪乃帮忙。
「把急救箱拿过来。另外,准备好被子」
「欸……好」
雪乃有些困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遵从了指示。
这个时候,笑美霍地站起来,拿着刚才一直为大隅擦血的毛巾,走向了盥洗台。
……就这样,夜晚在骚动中,愈发深沉。
雪乃等人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不停地工作,最后就如同沉浸在疲劳中,又如从沉浸在深夜中一般,在『神狩屋』入睡了。
3
「肺」「肝」
格林兄弟的德国传说集中有一篇故事讲述,康拉丁国王下令要将被预言会成为自己女婿的婴儿杀死,而仆人用兔子的心脏呈上代替。在相同的传说集中还有一篇故事讲述,尼伯龙根的妻子被扣上了不贞的罪名,仆人为了救她用狗的舌头来做伪证。
在古代中国,据说吃了敌人的肝脏,就能够吸收敌人的力量,办不到的人勇气会被质疑。通过吃人来篡夺其力量,是传统的嗜食同类的基本思维。
「小矮人」
在北欧传说中,从巨人尤弥尔的尸体中冒出来的蛆即为小矮人的起源。
小矮人象征被隐藏的力量和技术,以及被隐藏的宝物。
属于神话时代的古老创造序列,回避人类,守护大地的财宝。
传说中的小矮人基本上是老年男性,据说也长有鸟足。
「烧红的铁鞋」
惯用句:『暖炉里的鞋子』,指收取圣诞老人礼物的鞋子。
以前在魔女狩猎时期,会用来拷问魔女,让嫌疑人穿上烧红的铁鞋,并用锤子连同鞋子将脚砸碎。
………………
苍衣做了个梦。
他趴在神狩屋书房里的文案上,神狩屋的那个剪贴本就在他身旁打开着,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苍衣感觉自己睡着了,又感觉自己正看着自己睡觉。他在暧昧的自我意识中,趴在文案上,不知不觉地睡着后,看着这些。
在苍衣身后————总感觉异常夸张的房间里,叶耶的母亲正掐着叶耶的脖子。
身穿白衣的叶耶躺在地上,她母亲的手,手指,正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陷进她洁白美丽的喉咙。
她母亲的手指上,戴着黄金与铂金组合的戒指。
那是结婚戒指。她戴着表示相爱的戒指,叶耶是他们的女儿,正是他们相爱的结晶,可戴着这枚戒指的手正掐在她女儿的脖子上。
此情此景,让苍衣非常伤心。
而叶耶正站在入口的门前,俯视着这悲惨的情景。
叶耶垂着的脸上分辨不出表情。只感觉到她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在书房的背景中非常鲜明,只留下了非常白的印象。
掐住叶耶脖子的母亲,没有注意到正看着她的叶耶。
叶耶只是俯视着叶耶,被叶耶俯视着。仅此而已。
不久,站着的叶耶转向身后。
然后,她不知何时从敞开的门来到走廊上,朝着卧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耶走到卧室的门前,停在了那里。
然后,她不动了。她只是静静地盯着门的下边,一动不动。
她就像在等着什么,也站在厨房的门前,也还是静静地,一动不动。
睡着的苍衣身后,只剩下掐着叶耶脖子的叶耶母亲。
她用戴着爱情证明的手,掐着爱情结晶的脖子。
那枚戒指,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视野朝着戴着戒指的手接近。
————咦?
苍衣忽然觉得不可思议。
感觉那枚戒指,在什么地方见过。
————为什么呢?
在哪儿看到的?
苍衣思考之后,立刻就想了起来。
————啊,想起来了。
对啊。
苍衣明白了。
————那枚戒指,跟之前见到的,叶耶外婆戴的戒指是一样的。
对啊。就是这样。
苍衣理解了,并在理解的同时,就像从梦中的世界上浮一般,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
†
「……」
雪乃忽然醒了过来。
她在书房前走廊的地上。她坐在地上,靠着墙,身上搭着毛巾被,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又毫无征兆地忽然醒了。
她之所以像这个样子在这种地方睡着,是因为她要担当护卫。
更正。她为了能够随时应对神狩屋的出现或其他状况的发生,一直维持着警戒。
受了重伤的大隅前来传达莉香的讣告,在那段骚乱过后,雪乃为了警戒,带着毛巾被守在这里,然后睡着了。
她也没想打算彻夜不眠地守门,这样倒也好。像现在这个样子醒来过来,看到天还没亮,感觉睡了也没有多长久,能够维持紧张敢,所以这也不成问题。
「…………唔」
雪乃用刚刚睡醒的眼睛扫视周围。
以西洋风格的主题打造的古老木建筑的短走廊,在安静与黑暗的笼罩之下。
薄而老旧的木地板微微泛红,大概延伸了一臂的距离便缓缓消失在黑暗中。在不远的走廊尽头,本该存在的墙壁和门都沉浸在漆黑之中,无法看到。
「……?」
此时雪乃忽然想了起来,皱紧眉头。
怎么这么黑?在雪乃守在这里的时候,走廊上应该开着灯才对。
是笑美擅自关掉的么?这很有可能。可是,走廊的灯的开关离雪乃不怎么远,如果是笑美关掉了灯,而雪乃睡着没有察觉到的话,那就是大问题了。
毕竟,这是作为看守的失职。
不,一定是这样的。
「……」
失策。要是再这样下去,再和刚才一样睡着的话,就太不像话了。
雪乃表情颦蹙地站起来,把像披风一样搭在身上的毛巾被放到脚下的地上。雪乃心想,喝口水可能有助于头脑清醒。又不像叹气又不像深呼吸地呼出一口气之后,雪乃准备走向厨房,朝那边看过去。
于是,她忽然注意到了。
「…………………………」
安静过头了。
雪乃皱紧眉头。实在太安静了————简直就像什么人也不在似的。笑美应该在厨房。她也说过,她准备一直留在这里。然而这么看来,感觉厨房里面没有人。灯也没开。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这所房子很旧,光和声音都会从缝隙间漏出来。
可是,厨房的门一片漆黑,完全沉没在走廊的黑暗之中,而且就像沉没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算她在餐桌上睡了,或者要找地方小睡一会儿,在这种警戒态势之中,她会关灯么?雪乃觉得,换做自己是不会这么做的。但毕竟笑美不是自己,她要怎么做谁也说不准。可即便这样,雪乃还是怎么也感觉不到有人。雪乃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所以明白,这所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劲,气密性很低,从走廊和隔壁房间就能知道有人睡在卧室里。
是出去了么?什么时候出去的?为什么?
不过,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可是,她会把伤员扔下么?
说起来,她让大隅躺在了与厨房方向相反的卧室里。
可是,从那边也感觉不到气息。卧室的门也深深地沉浸在走廊的黑暗与寂静中。
「………………」
雪乃稍稍把脸绷紧,起脚朝厨房走去。
总之需要确认一下。雪乃用穿着袜子的脚,在走廊的黑暗中压低脚步声,朝着更加深沉的黑暗中迈出了一步。
吱、
在黑暗的寂静中,老旧地板的倾轧声尤为响亮。
黑暗,安静。走廊上的光和声音都像被黑暗吸收了一样,暗影和无声在木质的封闭空间中,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沉淀。
暗影和无声,降临,积蓄。
感觉空气静止了。就像时间停止了一样。
雪乃走过这样的黑暗中,吱、吱、随着薄地毯之下的地板微微下沉的触感,倾轧声同时产生,只有这个声音在黑暗之中刺耳地回响着。
吱、
咿、
雪乃,向前走去。
声音响彻这个不算大的空间,雪乃在这个声音中向漆黑的厨房门靠近,走了不到十步,雪乃便站在了门前。
「……」
雪乃屏住呼吸,探查里面的气息。
从里面只能感觉到无人的黑暗,传进耳朵里的只有自己的心跳,皮肤感受到的只有停滞的空气。
「……笑美小姐?」
雪乃向内呼喊。
等一会儿,却没有回音。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也没有什么要动的迹象。
「……」
咔嚓,雪乃的手放在门柄上。
雪乃握住有些晃动,沉重而冰冷的黄铜门柄,感受着有些粗涩的沉重手感,转动门柄。
门发出吱的一声,打开了。
充满冰箱运转的微弱震动声,比走廊还有浓重的巨大黑暗,从打开的门中露出嘴巴。
雪乃将手伸进这片黑暗中。
她在墙壁上摸索,找到了点灯的开关。
然后,当她摸到开关的这一刻。
滋溜,指头在碰到塑胶开关盘的同时,传来了黏滑液体的触感。
雪乃不禁把手收了回去,看了看手指,在黑暗中只看到黑乎乎的污渍。
雪乃凝视着自己的手,从手上闻到了腥臭的铁锈味。
「……!!」
雪乃立刻按下了开关。
啪叽,传来微微混着液体的声音,开关打开,老旧的电灯眨起来。
电灯就像快断气一样眨了眨后亮了起来,厨房的情景如律出般被照了出来。看到这幕情景的瞬间,雪乃倒抽一口凉气,随着窜遍全身的恶寒,当场僵住了。
啪嗒。
笑美正坐在椅子上,房间里的墙壁、天花板、家具全都染成了血红色。
「………………!!」
所有地方都沾满了血。就连天花板上也溅上了大量的血,像被泡了血的刷子胡乱刷过。
血。
血。
血。
在停滞的空气,冰箱震动的声音,以及微微闪动的电灯灯光中,令人发憷的凄惨情景将平日里所熟知的那个厨房弄得面目全非。
墙上,天花板上,都留着就像砸上去所造成的带状血迹。
血的飞沫就像雨滴一样飞溅开来,惨绝人寰的斑点撒得到处都是。
这个房间变得就像疯狂的前卫艺术一般凄惨,在里面,笑美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她就像贴桌而坐一般,背脊自然挺直,可是她的头部就像被切掉一般丧失了,粗糙不平的颈部断面露了出来,就像被钝刀具强行剪出来的一样,围裙被瀑布一般的血染成鲜红。
啪嗒、
一滴血从天花板上,落到桌子上。
桌子上也是,就像在上面解体过活的动物一般,形成了一滩可怕的血泊。
然后这摊血泊之中,放着一块鲜血淋漓的铁。
那是笑美的剪刀。那把巨大的裁衣剪呈半开状,刀锋和握持的手都鲜血淋漓,就像被扔掉了一样,放在无头的主人面前的桌子上。
「………………笑美……小姐……」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下面漏了出来。
在桌子下面,能够看到被桌面和脚挡住一半的长发掉在地上。
虽然看不到头发前面连着的东西,但没有必要去看了,也不想去看。
怎么可能去看。要是更加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雪乃肯定会无法抑制自己心中那血色的记忆。
「…………………………!!」
嘎嘡!雪乃摇摇晃晃地朝走廊上退了一步,发出声响。
她感觉胃里面的东西往上翻涌,捂住了嘴,可是她的手在碰到开关时沾上了血。
她奋力地把手放了下去,用另一只手的袖口捂住嘴。
绷带之下无数的自残伤口就像炭火一样又烫又痛,脑袋里被涂成一片鲜红。
「……………………………………………………!!」
这是最糟糕的心灵创伤。
熟悉的屋子。
熟悉的房间。
熟悉的人。
粘在身上的血,还有惨死的尸体。
雪乃知道自己受不了沾满血的房间,那将会是风乃所引发的悲剧的重现。可是,她想都没有想过。越是走近自己,越是与自己连系密切,这种恐惧就会扩大得越厉害。这种事,雪乃想都没有想过。
「唔……!!」
呕吐感和恐惧聚成的团块,从胸口底部翻涌上来。
胃、肺脏、心脏被顶起来,犹如浊流一般的骇人感觉令她全身不寒而栗,喷出冷汗。
『呜呼呼呼呼……』
风乃的笑声,从黑暗的某处传了过来。
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的那种笑声。雪乃的腹底被拧紧,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
「………………!!」
好想立刻逃离这里。
但使命感不允许她这么做。她抬起脸,目光投向排着一扇扇门的黑暗走廊。
该怎么办?苍衣和伤员都还在这里。虽然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消磨,感觉挫败不期将至,但不可能什么都不去做。如果不继续战斗下去,雪乃的意志————甚至于雪乃的一切,都将完全丧失意义。
没错。现在知道了笑美已死的事。
也明白了这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应该知道才对。
大隅他,还平安么?必须确认。雪乃将颤抖的手撑在墙上,支撑身体,一边忍住要吐的感觉,一边走向卧室。
她挤出意志,前往卧室。
她的脚,就像在地上托一样。拖着脚贴壁而行的声音,还有地板倾轧的声音,漫无止尽延续下去。
于是,雪乃到达了卧室,握住门柄。她几乎靠在门柄上,将门转动。在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厨房里的灯光微微地透进黑暗的卧室,她在黯淡的光线中所看到的,并不是一个躺着的身影,而是大隅从被窝里直起身子的影子。
「……、你没事么!?」
雪乃下意识喊了过去。
她刚一喊,房间中的大隅便在黯淡光线中微微动了动。
他动了动————看上去像。
仅仅是看上去像是那样。大隅的上半身保持着从被窝里直起身子的姿势,其实并没有动,仅仅是看上去像是那样。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最先听到的,是微小的声音。
就像无数细小的落叶相互摩擦,就像蚕在啃食桑叶,微小却数不胜数的刺耳声音,在黑暗深处蠢动着。
这无数细微的声音,充斥着房间里头的黑暗。
雪乃无法理解这个怪声是什么,不禁愣在了原地。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大隅的身体,在声音和黑暗中,挺着。
他的身影完全化作影子,只能看到盖住脚的被子,但雪乃靠着射进房间的昏暗光线,以及适应黑暗的双眼,视野渐渐变得明晰。
大隅在动。可身体一动未动。
在动的是表面。大隅保持着从被窝里起身的样子,上半身被巨大的蟑螂完全覆盖,那些东西一边发出相互摩擦的声音,一边身上到处乱爬,就像表面泛起波浪一样。
「………………………………………………!!」
雪乃听到了,是这个『群体』的声音。
大隅被可怕的『群体』爬遍全身,却一动不动。
大隅正被蟑螂的『群体』啃食。在呆立不动的雪乃眼前,大隅胴体的轮廓眼看着歪歪扭扭地开始变细,只能认定是腹部的地方已经严重缺失,就像聚满蚂蚁的青虫身体被吃掉一样,双臂分离,掉在了被子上。
掉落的手臂也好,胴体上残留的根部也好,表面都被完全覆盖,长短和度粗细都在减少。他的轮廓就像躯干雕像一样,不久形态变成了双臂缺失的骸骨,胴体变成只有脊骨立着的形态,最后无力地崩塌了,在被子上变成了一座黑色的蠕动着的小山。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只有声音仍在持续,刚才还在那里的大隅,顷刻间已经连形态都没有剩下。
雪乃无言以对。她突然想起了,对大隅的一个称呼。
『〈网络支部〉的不中用的尸体处理人』。
雪乃对此不曾产生过兴趣,但此时此地,她以最糟糕的形式目击到了这个称呼的本质,只能被迫了解到是这么一回事情。
「………………!!」
大隅和笑美,都死在了自己的〈断章〉之下。
雪乃心想,恐怕梦见子的〈断章〉,也激发了自己的〈断章〉。
两个人、不对,三个人身上接连发生惨剧。目睹这种惨状,就算雪乃也无法保持平静。正当她退后一步的时候————忽然,雪乃的衣袖,被某种东西拉住了。
「!!」
雪乃大吃一惊,看向衣袖。
只见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正站在那里。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好像低着头一样站在雪乃身后,抓着雪乃的衣袖。在看到的那一刻,雪乃就明确地知道,那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嗖、
强烈的恶寒窜上背脊。
雪乃全身寒毛根根倒数,眼睛猛烈地睁开,下一刻,她反射性地抽出了美工刀。
嘎啦嘎啦嘎啦、将刀刃推了出来。
然后,她根本没有余力扯下绷带,准备直接将刀尖超自己的手心挥下去——————就在此刻,书房的门突然打开,苍衣向走廊探出脸来,正好就在雪乃视野的前方。
「……!!不要出来!!」
雪乃下意识叫喊起来。
苍衣听到这个声音大吃一惊,朝雪乃看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白色少女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一般,突然消失了。
「!!」
雪乃失去目标,停止了行动。
雪乃不得不停了下来,咬牙切齿,衣袖被扯动的触感仍旧残留着,把拿着美工刀的手垂了下来,然后抬起脸,对苍衣警告道
「别出来,回屋里去」
「咦……」
苍衣大惑不解。
「发、发生什么了?」
「少废话!」
雪乃根本不听,吼了过去,苍衣一头雾水的样子,露出困惑的表情,但还是乖乖遵从。
「好……好的……」
就这样,苍衣缩了回去,但却又像忽然想起来了一样,对雪乃说道
「啊……对了。雪乃同学,我稍微注意到了一件事……」
「待会儿在讲」
雪乃不听苍衣。她的内心,已经没有意志,也没有余力留下来能够分给他了。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使命感————必须保护苍衣。
雪乃心中已经只剩这些了。
现在不能让苍衣受到多余的打击。
雪乃自身也不认为莉香、笑美,还有大隅的死能够永远瞒下去,对今后的事情也完全没有计划,但至少能够拖延一下时间。这是雪乃现在想到的,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面对无暇分身的雪乃那冰冷的回答,苍衣
「嗯……好的」
无可奈何地遵从了。
而在苍衣终于准备回书房的时候。
「!」
突然,苍衣察觉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张大双眼,从门后面指向雪乃的方向。
「雪乃同学!!」
「!!」
长期作为〈骑士〉不断警戒、战斗所培养出的反射神经,让雪乃立即转过身去。而这一课,从走廊那头的黑暗中
吱、
随着走廊咯吱作响,一个男人出现了。
「……真惨啊」
「神狩屋先生……!」
不知从哪儿入侵进来的神狩屋,身上就像被影子缭绕着一般,脸上贴着那个徒具其型的微笑,站在那里。
「……」
雪乃瞪着神狩屋,对背后的苍衣短促地说道。
「……白野同学」
「什、什么?」
「快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