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五章 羊与鸡

晚上七点五十九分。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厦的走廊上。

眼前有一扇门。

没错,这里是政宗家隔壁,同时是近卫昴和凉月奏居住的套房。

她们应该就在里头。

「……」

我静静地按下门铃。

隔一会儿,门打开了。

「你又来了,打杂的。」

无机质的机器人声音说道。

出现在门后的是早乙女莓。

情况和我上次来探病时一样,凉月家的女仆带着冰冷的视线迎接我的到来。

我对着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道:

「莓,请让我见凉月。」

「……」

女仆打扮的莓凝视着我,沉默片刻之后说:

「NO。」

短短的一句话,表明拒绝之意。

「打杂的,之前你来的时候我应该说过,奏小姐现在生病,我不能让你——」

「凉月真的生病吗?」

我用反问打断她,接着说道:

「凉月只是不想去学校吧?」

「……」

面对我的问题,莓再度沉默。

「不,奏小姐不是不想去学校。奏小姐是——」

「——不想见你。」

莓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

「打杂的,你还记得你到凉月家时,我说过的话吗?」

「我……」

九月,无家可归的我和红羽到凉月家帮佣借住。

当时,莓把我关起来,并对我这么说:

『——你改变了奏小姐。』

「全都是你的错。」

莓话中带刺地继续说道。

「都是因为你,害奏小姐反常,所以我不能让你进这问套房、不能让你见到奏小姐。奏小姐也是这么希望的。」

莓以坚决的口吻说道。

或许她的主人凉月对她下达过命令,只要见到我来就把我赶回去。

莓所说的话,就是那个大小姐对我的感受。

可是——

「我不回去。」

我挤出声音,不想输给投向我的视线。

脸颊上仍感觉得到薛学姐留下的触感。

「在见到凉月之前,我绝不回去。不……我不能回去。」

「哦?不过,不管你等多久,我都不会让你和奏小姐见面。」

「那我就自己去找她。」

「……你的意思是要硬闯进来?」

「对。」

瞬间,我的脖子上多出冰冷的触感。

——刀子。

那是单刃小刀。

不知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只见莓用突然亮出的刀子毫不犹豫地指向我。

「小心一点。」

她正用刀子抵着人,却依然保持一如平时的冷静,同时说道:

「这把刀和电锯不一样,会伤人的。」

「……」

听到她的话,我缓缓吞一口口水。

眼前是闪着钝光的刀刃。

这和她从前用来威胁我的逆刃电锯不同,确实具备杀伤力。

这是莓的警告。

——如果敢反抗,我就不客气。

简单明了的讯息。

这个人是认真的,如果我再踏进半步,她一定会阻止我。我想她应该不至于杀死我,但在我丧失斗志之前,她绝不会停止行动。

身为女仆的她,把我当成主人的敌人。

可是——

「……」

我不能让步。

我发现了。

发现过去的自己是错误的。

发现自己不能逃,得尽己所能做该做的事。

所以……

「!」

瞬间,莓倒抽一口气。

这也难怪她会有这种反应。

抵着我脖子的利刃——被我用左手紧紧握住。

「……打杂的,你……」

望着从我掌中流出的鲜红血液,莓喃喃说道。

好痛。

那当然。毕竟我紧紧抓住刀子,手掌都被割破。

血一滴滴地掉落地板。

即使如此……

「莓,让开。」

我握着刀子说道。

没错,这是表态。

这是我对她的宣战布告——即使用刀子威胁我,我也绝不退让。

「……你疯了吗?居然干这种事……简直有病。」

莓喃喃说道。

没错,这种方法一点也不帅气。我想,漫画或小说里的主角应该会用更潇洒的方式解决事情,至少不会干这种手握刀刃的蠢事。

不过,我这样就够了。

不管再怎么愚蠢、再怎么逊都无妨。

这就是我的方法。

胆小鬼的生存之道。

「——」

突然,某个光景在我脑中重现。

四月时前往的游乐园。

当时,我被卷入凉月的某个计划中。

那是假绑票案。

为了治疗近卫昴的心理创伤——为了治疗她的刀刃恐惧症所进行的疗程。

最后,近卫勇敢地迎战戴着野狼面具、拿着刀,假扮成绑匪的大叔。当时她为了救我,也是这样握紧刀子。

她是怎么做?

『——我是管家。』

她如此说道,握紧发抖的手指。

『我才不怕刀子!』

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她虽然害怕,却仍拚命举起拳头。

——羊。

见到她那副模样,我如此心想。

宛如被饥饿的野狼攻击的小羊。

虽然害怕狰狞的利牙,依旧拚命抵抗。

一般情况下,小羊必定以被吃掉收场,来不及出声哀鸣便一命呜呼。

弱肉强食。

弱者为强者所杀。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不过——

或许有只杀得了狼的羊也不坏。

以下克上,穷鼠啮猫,大逆转。

怎么形容都行。

偶尔有只羊反咬狼一口,应该无妨。

偶尔有只羊咬断狼的咽喉,应该无妨。

偶尔有只羊打断狼的利牙,应该无妨。

「……」

没错,想想当时的近卫吧。

羊与鸡。

两者都一样软弱。

没错,现在的我很弱。

打架能力没有红羽强,又为了失恋而大受打击,连站也站不起来,只顾着逃避,实在太软弱。

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懦夫。

可是,正因为如此。

就像红羽让我想起的一般,就像薛学姐告诫我的一般,就像当时近卫虽然发抖却拚命奋战一般——无论再怎么逊,我都要往前迈进,并且勇敢迎战。

迷惘许久之后,我总算想起来。

多亏红羽和薛学姐,我才能想起来。

我绝不会再忘记。

这是胆小鬼的风格,也是我的生存之道。

所以——

「我再说一次。莓,让开。」

「唔……」

莓握着刀子,单脚往后退一步。

或许她觉得我很可怕吧。

那当然。换作是我,如果有人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战斗,我同样会害怕。

如果她肯就此死心……

「——NO。」

然而,莓宛如在说服自己似地喃喃说道。

「我是凉月家的女仆,绝对得遵从奏小姐的命令。」

她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

……果然如此。

早乙女莓。

浪岚学园手工艺社社内排行榜最后一名兼社长,同时是凉月家的女仆。

她果然没有那么好打发。

「……」

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

只好来硬的!

「住手,莓。」

突然,走廊上响起女低音。

延伸于莓后方的走廊上,站在那里的是——近卫昴。

凉月奏的男装管家,以锐利的眼神凝视用刀指着我的佣人同事。

「昴,住手是什么意思?」

莓询问背后的近卫,视线依旧指向我。

「……」

近卫沉默片刻之后说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莓,别用那种东西指着次郎。」

「NO,我办不到,因为打杂的想见奏小姐。我收到的命令是:『如果次郎来了,把他赶回去。』你应该也一样吧?」

「……的确是,不过……」

「不过?」

「……」

沉默。

在第N次的沉默弥漫走廊之后——

「大小姐应该见见次郎。」

女低音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你是说真的吗?」

莓用远比刚才沉重的语调说道。

她依然没有回头,以背部和近卫对峙。

「你打算违抗奏小姐的命令?」

「嗯,没错。」

「为什么?」

「因为这么做对大小姐比较好,起码我身为管家是这么想的。大小姐应该见见次郎—不,她不见不行。所以,我要违抗大小姐的命令。这是我身为大小姐的管家所做的决定。」

近卫真诚地说道。

啊……或许近卫和我一样,心境也产生变化。

她和红羽的约会。

红羽当时所说的话。

如同我被薛学姐感化一般,或许近卫也因为红羽的那番话而调适好心情。

最近的近卫好像很迷惘,显得力不从心。

可是,现在近卫的脸上已经没有迷惘。

她似乎在心中做出某种决定,脸上流露坚定的意志。

「再说,莓,你应该还记得吧?次郎是大小姐的朋友,所以你不能伤害他。之前大小姐不是这么说过吗?」

「……」

近卫用劝导的语气对莓说道。

听到这番话,莓微微咬住嘴唇。

「YES。的确,打杂的是奏小姐的朋友,我不能伤害他。如果我这么做,奏小姐会伤心。」

莓粗鲁地丢掉手上的刀子。

被丢开的刀子发出铿锵一声之后,落在近卫的脚边。

「……莓,那么……」

「对。虽然违反我的意愿,但我答应让打杂的进套房。」

「……谢讨你,莓。」

见到指向我的刀子被丢掉,近卫因此放心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接着……

「打杂的,我可以相信你吗?」

莓说道。

「说来不甘心,我无法帮助现在的奏小姐。」

「……」

「不过,如果是你——改变了奏小姐的你,或许能帮助她。」

「……」

「所以,打杂的,我可以相信你吗?」

莓用露出的那只眼睛,笔直地凝视我说道。

啊,原来如此。

这个人真的只是喜欢自己的主人——凉月而已。

所以才拿刀子指着我,之后却又让我进屋,现在则询问这样的问题。

「可以。」

我清楚地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请相信我。」

「真的吗?如果你帮不了奏小姐,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说不定会拿你泄愤。」

「没关系,反正我一定会帮她。无论花多少时间,我都会帮助凉月。因为……」

「——她是我的朋友。」

「……」

莓沉默一会儿之后,说出平时的口头禅。

「——YES。」

然后,她点了点头,向我行一礼。

宛如迎接客人的女仆。

「……谢谢你,莓。」

道谢之后,我脱下鞋子走进玄关。

我是头一次进这间套房。或许是因为位于同一座大厦之故,这间套房的格局和政宗的套房几乎一样。

「跟我来,次郎,我带你去大小姐的房间。」

「好。」

我静静地回答,走向近卫。

——死党。

两星期前,我亲手破坏这个关系。

可是……

「……近卫。」

我对过去的死党说道。

「等我和凉月谈完之后,也有话要和你说。」

没错,这是了结。

我必须和过去逃避的所有事物做个了结。

「……嗯,好。」

近卫坚定地点头。

她答应了。

「话说回来,次郎,你们今天在偷看我和红羽约会吧?」

「……抱歉,我不是有意骗你……」

近卫果然有察觉到我们。

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最后根本没有躲藏,光明正大地跑去追红羽。

「不,没关系,你是担心红羽吧?再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哦,别担心。」

不用她说,我明白近卫想问什么。

「红羽没事。」

「……」

「她也对你说过吧?无论花多少时间,总有一天得爬起来。她懂得这句话的涵义。」

「……」

近卫沉默一会儿之后,喃喃说道:「是啊。」

接着,她笔直地、毫不逃避地凝视着我。

「次郎,两星期前,你对我说『我们暂时别当死党』。当时我手足无措,只是一直哭泣。」

「……」

「不过,现在不一样。听完她……红羽的一番话以后,我恍然大悟。我之前只是在逃避现实而已。因为过去我哭泣的时候,你总是会帮我,对吧?」

「……」

听到这句话,我只能沉默。

的确,过去近卫一哭,我便会设法帮助她。

因为我想保护她,不愿看见她的眼泪。

「谢谢你。我遇上困难的时候,你总是会帮助我,这让我很高兴。可是,我终于发现……」

「——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依赖你。」

宛若告诫自己一般,近卫昴如此断言。

「不,不光是你,我对大小姐也是这样。你和大小姐都对我很好,见到我哭泣的时候总是会帮助我。因此,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依赖起你和大小姐的好……」

「……近卫。」

「可是,今天听完红羽的话之后,我总算发现。我跌倒时,一直在等别人来扶我一把,只是一味地寻求帮助。曾几何时,我放弃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

「……」

「抱歉,我终于……虽然迟得连我自己也觉得窝囊,但我终于领悟这个道理。所以——」

「——我不会再哭泣。」

「当时……你对我说『我们暂时别当死党』的时候,我只会哭泣、只会向你求助。可是,我不会再那么做。」

「……」

「当时根本不是哭泣的时候。我应该鼓起勇气,好好跟你谈谈才对。因为我是你的死党……不,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

「所以……次郎,正如同你刚才说有话要告诉我,我也有话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可以听我说吗?」

「……」

我沉默下来,眼前的近卫眼眶看起来有些湿润。

那当然。

光是说出这番话,便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因为,近卫已经不是我的死党。

两周前的星期日,她被我拒绝——被死党拒绝了。

换作过去的近卫,早已经哭泣。

然而……

「——」

近卫现在没哭。

我猜她仍然很害怕,害怕又被拒绝;她的心里应该在发抖,要是连鼓起勇气说出的这番话都被否定,那该怎么办?

但是,近卫没有哭。

虽然眼眶湿润,她仍拚命忍住眼泪。

我想——近卫正努力改变。

改变软弱的自己,改变依赖我和凉月的自己,改变无法独力爬起来的自己,改变只会求助的自己。

——羊。

这家伙果然像只羊。

瞧她眼眶湿润的模样,活像惧怕大野狼利牙的羔羊。

不过,实际上不然。

游乐园的光景闪过脑海。

假绑票案中,当时的近卫虽然浑身发抖,却仍拚命迎战。

至少,当时的近卫没有哭。

虽然那时候的她和现在一样吓得浑身颤抖、眼眶湿润,但是她没有哭。

明明有刀刃恐惧症,她仍拚命面对自己的心理创伤,努力奋战;不依赖别人,忍着眼泪自行奋战。

羊与鸡。

我们两人是相似的胆小鬼。

为了一点小事便害怕、迷惘的懦夫。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爬起来,往前迈进、勇敢面对。

弱小的人也得用自己的方式迎战。

我们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所以,近卫现在拚命忍着眼泪。

「——好。」

我静静地点头。

「我也想向你道歉。你说你老是依赖别人,而我则是一直逃避,才会说出『暂时别当死党』这种话——对不起,近卫。」

「……次郎,那么……」

「嗯,我们俩好好谈谈吧,把过去积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如果你肯原谅我做过的事,我希望能跟你和好。我希望能够——待在近卫昴身边。」

「……」

我真诚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近卫忍着泪说:「谢谢。」

啊,这下子准备齐全了。

我和近卫终于能面对彼此,终于能说出自己的心声、不再逃避。

这下子,我便能面对另一个闯进这间套房的理由。

近卫昴的主人。

这两个星期间,从我面前消失的她。

恰啦啦~啦~啦~啦~啦~♪

突然,一阵不符合现场气氛的轻快旋律响起。

声音来源是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这首壮阔的旋律,正是电影「教父」的主题曲。

「……」

众人都沉默下来。

我和近卫宛若来到音乐会会场一般,竖起耳朵聆听来电铃声。

在这种状态下,我用没受伤的手拿出口袋中的手机、按下通话键。

接着,我慢慢将手机放到耳边。

『好久不见,次郎。』

电话里传来凛然的声音。

正如这句话所言,我已经很久没听见这个声音。

凉月奏。

在场管家和女仆的主人——曾是我朋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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