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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怪异者与邂逅的潮音

就像烦人的推销员突然找上门一样,麻烦也总是突如其来。

双亲的离婚同样是这么突然——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亲把双方之所以要走到离婚这一步的始末告诉了我,我也记不起什么具体的内容了。至于那时我又有什么感觉,就像整件事与我无关似的。

事实上,那种紧绷的家庭气氛我已经厌烦极了。因此,不需要再听双亲无谓的争吵,老实说让我轻松许多。

我并没有真的那么洒脱,但人生本来就是充满了别离。唐朝诗人也在诗里提过——人生是别离,唯有别离才是人生云云。

我的人生中有夏海纱音出现,是发生在今年二月十五日的事情。

那天早上冬日妖精莫名发威,仿佛校长的冷笑话一样冷。

是个非常适合自杀的早晨。

处于鼻水都快冻结的寒风中,我缓缓地独自走在空荡荡的上学路途。

刻意注明“空荡荡”,只是委婉地叙述我当天睡过头迟到罢了。

不,更正确地说应该是快要迟到才对。全力奔跑感觉应该来得及,只可惜我是那种很容易放弃的人,而且我最讨厌长跑跟吃胡萝卜了。

因此,我继续以平静的步伐前往学校。

那是在离开大马路,我被潮崎站平交道栅栏挡住后所发生的事。

等待电车驶过的我,注意到一位坐在站前广场长凳上的女孩。

明明正处隆冬,她的白皙大腿依旧自迷你裙下露出来,似乎很拘谨地将双手放在两膝上坐着——那双灵活的大眼则对准车站前的路人。

真是个可爱到不行的女孩。

高速电车喧嚣通过的这段时间中,我的视线紧盯在那女孩身上。少女不时将双手凑近嘴边吐出白色的雾气,或是摩娑露出的大腿,一边发抖。穿成那样当然会冷。在这种早上穿着迷你裙出门,就好比套上滑雪装走在仲夏的威基基海滩上跳舞同样疯狂。

正当我思索她到底想做什么的时候——

眼见长凳边正竖着一面手制的立牌。

我兴冲冲地走过去一看,上头是这样写着的:

《探险队员,幕集中!》

幕集……

就算是故意写错应该也不会挑这个字吧,那女孩竟然毫不羞耻地将写错字的立牌展示在公共场所,而且字还写得丑爆了。远远看会觉得这笔迹就跟※阿尔塔米拉洞的壁画遗迹差不多。(译注:位于西班牙北部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迹。)

我立刻就明白她跟我一样是潮崎中学的学生。

因为她脚边放着加了一条白线的眼熟书包。

那是我们学校的特点,三年级是白色,二年级是绿色,一年级则是红色。虽说不知道这么做有啥好处,但至少可以一眼就辨识出年级。

所以?这女孩跟我同年级?

正当我愕然时,她对我露出微笑。

“你,想不想成为我们的队员?拜托加入——不对,是给我加入吧!”

这就是我与夏海纱音的初次邂逅。

至于第一印象嘛……就是个奇怪的女孩。

“队员?”

“现在正在招募探险队员。没经验的人也OK。”

那是什么?某种打工吗?

尽管我脑中浮现问号,但依然先指出立牌上的错字。

“先不管那个了。这个字写错了吧?”

“耶?哪里?”

“募集的募,下面应该是‘力’。”

“……”

她瞪着‘幕集’好一会儿后,从书包里取出麦克笔交到我手上。大概是要我改正吧。真没办法,我只好重写上‘募’字。

“啊——!真的错了!”

少女脸红地抱着头。

“所以出门上班的大叔们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猜那些大叔想必是在看她迷你裙下的大腿吧。

她乱搔了一阵头发,发型变得蓬乱不堪。

这女孩做事都不知适可而止吗?

“我叫夏海纱音。你要不要参加探险队?”

“探险队?什么探险啊?”

“去太平洋找虚岛。”

去太平洋寻找虚岛?

我在脑内反刍了这句话三遍,依旧无法理解。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不用想得太难,就只是去太平洋探险嘛。我是船长,现在正在募集船员,夏海探险队的第一期队员。懂了吗?”

“要坐船去?”

“不坐船怎么到太平洋嘛。”

“是啦,这么说也没错。”

我用力抓抓头。嗯——果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感觉就像是在英文考卷上看到“如何正确搭讪女孩子”的考题一样。

“呐,你也加入吧?”

“可是……”

“真是个不果断的人呀。”

纱音叹了口气。

“那,不如这样吧。如果你确实没兴趣,我们就在此告别。你就去上课吧——不过关于我的事要向老师保密。说出去的话我就杀了你。”

她以狮子看了也会发抖的眼神威胁我。

“但假使你有兴趣的话,就跟我来吧!我给你看探险使用的船。你可以看完后再决定要不要参加。如何?”

如何?纱音微微偏着脑袋问。

那模样莫名可爱,我条件反射般地点点头。

“离这里很远吗?”

“骑脚踏车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

什么嘛。她说要看船,我还以为要去神户附近的港口,结果并不是。

可能是要去她家看一下照片什么的吧。

“不过我们没脚踏车啊。”

“停在那边的那辆是我的‘飞快纱音号MKⅡ’唷。”

她自信满满地指着那辆红葡萄色的单车。

我一边对她可悲的命名品味表示同情,一边强烈地觉得:这时代还会帮自己的脚踏车取名的人类,应该要视为稀有物种特别加以保护才对。

“所以,你要来吗?还是不来?选一个吧?”

纱音以企鹅也会冻死的眼神瞪着我。

我要去,我如此回答道。

是起了色欲之故吗?我并不否定这点。

这么说来确实没错,我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

去太平洋找什么岛,不太像是日常生活中会遭遇的话题。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先跟纱音去一趟再说。毕竟就这么分手未免太可惜了。我对纱音异想天开般的话题感兴趣,但对她本人更感兴趣。据说很多人都是因为太过好色而被卷入灾难,但我要对这么批评的家伙奉送一句话——不关你的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纱音坐在后头,仿佛很亲密地凑近我的脸。

身为男性这种生物,我扛起了在前面骑车的任务。

“风沙悠马。”

“风沙悠马?噗噗,真是个怪名字。”

怪我啰?

“夏海纱音这个名字也很怪吧。”

“人家可是很喜欢呢!”

“我也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啊。”

我不爽地回了她一句。纱音则“嗯呼”地哼了一声。

“算了,出发吧。启动引擎,正舵!直线前进!”

正舵是什么玩意儿?

我歪着脑袋思索,同时踩下自行车。

“走哪边啊?”

“左满舵!”

“耶?哪边?”

“左满舵当然是左边呀!这是常识吧!”

纱音以带刺的声音说道。

“这种基本常识都不知道,烦死了!”

那是哪个世界的基本常识啊?

我猜这家伙铁定是个“船舰宅”,同时将脚踏车转向左边。朝学校那个方向前进。正想提高速度时,我突然想到一点。

“喂?你穿那么短的裙子搭单车.没问题吗?”

“怎么了?”

“呃,那个……有可能被别人看到。”

“放心。为了让人大方看,我特地穿了可爱的内裤。”

她以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口气喀喀笑道。

去太平洋之前,我有种想叫她先去医院的冲动。

不过也没差了,总之我就按照她的指挥踩踏板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初的异变降临了。

“在那个转角拐弯。”

我依指示转弯的瞬间,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了我的眼帘。

喔哇!?

过度的惊愕迫使我按下刹车。纱音也被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吗?”

“唔、唔……”

“你想大便?”

“不是啦!”

我指着码头另一端那宽阔的世界。

“这里有海!”

“嗯。所以?”

纱音眨眨眼。

这里必须先说清楚一点,我所住的梦前市根本就不靠海。

然而我的眼前却蓦然出现了港口与海洋,正常人都会被吓到吧。就好像凶暴的鸽群被竹筷枪扫射一样,我感到愈来愈混乱。

但纱音灵活的大眼睛却浮现狐疑之色。

“难道你以前没看过海?”

“怎么可能!”

“那就没什么好惊讶啦。”

“不不不不,可是……”

这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揉揉眼睛,眨了几下,再揉揉眼睛。

那果然是海没错。怎么看都是海。并不是大得吓人的池塘,而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水平线的另一端什么也看不到,隐约散发着一种男人的浪漫。大海果然好棒。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吗?”

“你不认为大海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峥”

“一点也不怪。打从我出生起就有啦。”

……耶?真的吗?

我注视着纱音。她的表情极其冷静,并不像是在说谎。此外,被她那狐疑的视线猛盯,我对自己的记忆也愈来愈没自信了。

怪了?难道是我搞错?

我突然想起爱因斯坦一句关于相对论的名言——‘当你和一个漂亮的女孩相处时,一小时仿佛一秒’。所以身体感觉廿分钟左右的移动路程,实际上是花了两小时左右吗?不,不可能会有这种蠢事才对啊。

纱音无视我的混乱,指向码头的右侧。

“我的船在那边,船坞里面。”

“※狗狗世界?是狗的主题乐园吗?” (译注:日文“船坞”跟“狗狗世界”音近。)

“原来你喜欢正经八百地说冷笑话啊。”

她以无奈的表情催促我快点骑过去。

根据纱音的说明,所谓的“船坞”就是集造船、装卸货、修理为一体的船舶用复合设施。港口那边的确并排着造船厂、货物仓库、船只靠泊处等等的设备。

码头那里聚集着许多肌肉男,墨绿色的海面上停靠着一艘系泊的船。

那是拥有三根桅杆的美丽白色钢铁帆船。

“六等巡防舰《海洋之刃号》。”

纱音灵活地跳下单车,得意地说了起来。

“全长八十七公尺,排水量两千吨。总帆数卅张。主动力为风力,还装载了海鹤来公司制的两具L7型史特林发动机作为辅助动力。六片式的螺旋桨可实现双轴推进,最高时速达卅节以上。这可是民用船中远东最快的机帆船唷。呜呼呼。”

“……”

该如何表达我当时的情绪才好呢?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帅呆了!

帆船这种交通工具具备着独特的魅力。廿世纪以前的发明中,它是最为复杂而美丽的产物。流线型的船体非常光滑,一看就知道速度极快。雄壮的桅杆、位于船艏让人联想起独角兽之角的船艏桅(好像又叫船艏斜桅)、复杂交叉的绳索,以及装置于各处的滑轮……简直就像一座巨大且华丽的艺术品。

了、了不起。我看到这个腿都软了。

“如何?喜欢吗?我的船。”

“你的船?这是你的船?”

我有种被扔入感动与困惑宇宙中的心情。

“是搭这个去探险吧?时间要花多久?”

“大致预定两个月。”

“两个月!?”

她是白痴啊?

“别胡闹了。接下来还有第三学期要上,以及毕业典礼。四月则是高中的开学典礼。对了对了,在那之前还有期末考之类的行程啊。”

“‘期末考之类的行程’。”

纱音逼视我的双眼。

“你这家伙,说话方式还真奇怪呢。”

“比起那个,还是多关心我说的内容吧。”

“你不加入探险队吗?”

“两个月根本不可能——”

“唔——真的不行吗?”

纱音露出奇异的反应,仰望天空。

“我还以为既然是你一定会跟我去呢。”

她有什么根据吗?

我当然对她的冒险充满兴趣。此外,能搭乘海洋之刃号也是很大的诱惑。不过跷课两个月出去旅行实在太离谱了。那是理所当然的。虽说我已经拿到海星高中的录取通知,要说这段时间有空也没错啦。

“是吗?既然你不想去就算了。”

纱音露出不舍的表情,但我也没办法。

“对了,接下来你要去哪?”

“去学校啊。”

“风沙同学,你跟我一样是潮崎中学三年级吧。几班?”

“一班。你呢?”

“三班。怪了,在学校从没见过你耶。”

“是啊。”

跟这么可爱又怪胎的女孩同年级,不可能不认识才对。

纱音以沉思的表情搔搔头。

“那我也去学校好了。”

“穿这样?”

“制服在书包里。稍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说完,她就以软体动物的动作消失在海洋之刃号的甲板上。

等待纱音的这段时间,我眺望寂寥的海港光景。尽管试图在脑海中摊开地图,但怎样也无法释怀。梦前市并不靠海。因此这里并非梦前市。从我家骑脚踏车也不是不可能骑到海边,难道我不知不觉来了这么远的地方吗?

周遭的景色明明应该是初次见识,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

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吧。我的心情很复杂。

怀抱这种糊里糊涂的奇特情绪,我随兴地环顾四周。这时——

在稍远之处,我察觉到有位脏兮兮的老太婆正往这里看。在生锈的仓库前,她咧嘴笑着并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的,但总觉得以前在哪遇过这个老太婆。只是想不起来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正当我皱眉思索她究竟是谁时,甲板上传来砰咚砰咚的嘈杂脚步声。

“嘿咻嘿咻嘿噗噗——!”

嘴边挂着意义不明的话,纱音摇摆着迷你裙摆再度登场。

“好,我们走吧。”

“……”

我瞥了一眼摆出可爱姿势的她此刻的穿着,同时说道:

“那裙子,违反校规了吧。”

“可是很可爱呀。”

纱音像喝醉的水母般,软绵绵地扭曲着身子。

怪胎。

回头一看,老太婆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返回潮崎车站后,我们把脚踏车停在附近停车场便前往学校。

路途当中纱音的嘴巴完全没闲过。三年来她都参加美术社,三个月前‘纱音号MKI’被偷了,三天前她知道自己考上如月女子高中。

真意外啊,连‘募集’二个字都会写错的人.竟然还考得上如月女中。

“我可是本世纪最强的幸运女孩呢。”

纱音得意地表示。

这番话有何根据,完全就是个谜。

混过了一点时间后,我们趁午休偷偷摸进学校后门。

老实说,现在来学校也没什么意义。刚从升学考试解脱的我完全没有念书的欲望,在班上不要说挚友了,就连普通朋友都不存在。

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性格显得相当淡漠。

那是出于我充分理解人与人之间根本无法相互理解后所带来的无力感b尽管对他人根本不抱任何期待的某种绝望感也是一个理由,但我的身体似乎擅自就把这种情绪散发出去。我小学的成绩单上好像还被写了‘不合群’的评语。对一个因双亲离婚而体会到人际关系多么脆弱的十岁小鬼来说,想必不会明白跟他人合群有什么意义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早已习惯没朋友的状况。

不过……班上居然一个熟面孔也没有,这倒是头一遭。

我一走进教室,立刻吓了一跳。

班上一个人也没有。

不,教室里是有很多学生没错。

但全是我不认识的面孔。

……怪、怪了?

我不由得愣住,纱音露出仿佛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了吗?”

“这里是三年一班吧?”

我确认班牌上写着‘3-1’没错。

“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什么?”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怎么会?”

“不知道。”

这种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在教室的入口,就像被雨滴拍打的稻草人般呆呆地伫立着。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说话声。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男同学。

“夏海同学,今天你不是请假吗?”

“啊,吉见同学。对了,你认识这个人吗?”

纱音指着我。随后,名为吉见的少年日光就像看到了谜之物体X一样。

“不。这家伙是谁啊?”

“没事没事。算了,你不用在意。”

纱音摆出笑脸用力甩着手。吉见歪着脑袋走进了一班的教室。

“他可是一班的唷。为什么他不认识你呀?”

“我也不认识他啊。”

“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以前没看过那家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充满困惑地望向黑板,上头以粉笔注明今天的日期。

呼嗯。看来我并没有在无意间穿越到过去或未来。这里是我熟知的世界。只是每个人我都不认识,而且大家也都不认识我。

Why?为什么?

原本平静的惊愕逐渐被恐惧与慌乱所侵蚀。

我窥看了其他教室,一张熟面孔都没有。我在整座校园里东奔西跑,甚至还去了教职员办公室,结果任何一位老师我都没印象。

喂喂,这也太离谱了吧?玩笑会不会开太大了?

“呐,你还好吧?脸色都发青了。”

纱音以担忧的口气对我说道。

结果,我像逃跑般冲出这所陌生的学校。毕竟这里并没有自己的座位与容身之处,除了落荒而逃之外我还能怎么办?

我抱头苦恼着,步履蹒跚地走在往车站的路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规模的霸凌吗?可是学校里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啊。这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全是些陌生人?有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的话请用四百字以内的文字解说一下。

疑问与恐慌的飓风肆虐着我的脑袋。

第五节课的上课钟声很可笑地自我头顶上飞过。

听到这钟声,我灵机一动——

我拿出手机拨打自家的电话号码。

数秒后,我无言地切断了电话。

纱音似乎感觉很不可思议地关注着我。

“你妈妈没接吗?”

“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我把记忆在手机里的号码全都打过一遍,结果全都是同一句答覆: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并不是对方不接电话,而是号码根本无人使用,打哪个都打不通。我产生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呐,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不知道。”

“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怀疑我在作梦。”

“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可以体会浦岛太郎的心情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天晓得。”

发疯的人是否能察觉自己发疯了这件事呢?

我是正常人。应该吧。

然而从这时开始,我的现实世界开始丧失了安定感。

原先认为很平凡的这个世界,看来一切都变得不自然。饭后要刷牙。挥棒落空二次就会被三振出局。太阳打东边升起。地球自转一圈要花廿四小时。天空是蓝色的。海水也是蓝色的。

然而上述普通常识,正一一发出声响在我脑袋中崩溃。

普遍性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只有由无限组成的多样化世界才是真的。

尽管如今失去安定世界观的我已经可以理解,但当初的我就像是被诡奇谜团漩涡摆布的无力小船般。迷路的旅行者,最后的目标就只剩自己的家。这既是常识,或许也能算是唯一的真理吧。

总之,我返回自家。

“不把这个谜题解开,我晚上大概会睡不着觉啰。”

基于这个让我很难接受的理由,纱音也跟了过来。

结果试图返回自家的我,却面临了更不得了的事态。

我家不见了。

不,正确来说并不是那样。

我家还在。但门牌变成了‘龙宫寺’。

龙宫寺?谁啊?

不只是那样而已。我家隔壁的吉原家门牌也变成了‘竹下’。对面的山岸家则变成了‘柊’,工藤家变成‘前川’,中野家变成‘山田’,得津家变成‘檛渡’……不光是我家,附近的住户门牌全都改了。不,还包括我的同学。或者该说这整座城镇?

我似乎被卷入了一件很离谱的事——

到了这时我终于有了这种感觉。心脏就像发疯般狂乱地猛跳着。

我以颤抖的手指按下自家门铃,里面出来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魁梧大婶。

推估她的体重有一百廿公斤。三围自上而下分别为一百、一百、一百,根本是啤酒桶。

这位※横纲是谁啊!?(编注:相扑力士的最高等级。)

我想吐槽,但却没那个闲情逸致。前所未有的恐惧开始袭击我,这种恐惧充满超现实,就像在梦中被凶恶的怪物追杀般。

为什么?为什么我家会有我不认识的人?

地点虽然是我家没错,但里头却已经不是我家了。

“你们想做什么?按门铃有事吗?”

啤酒桶问道,但这种时候该如何回答哩?这里是我家——可以这样说明吗?但看看门牌上所注明的字,我完全陷入恐慌状态,无法保持冷静的精神对应。我只能无言地逃离那个场所。

“喂,先解释清楚再逃呀。”

纱音对着愕然在街上彷徨的我踹了一脚。

真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啊。我用力搔搔头。

“想要听解释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刚才那个胖大婶不是你妈吗?”

“我老妈可是个苗条美女!”

“所以,你无家可归了?”

“那是我家没错。不过里面住的人不对。”

“所以说你家被人偷走了?”

“家会被偷吗?不是那个意思,附近所有住户也都被换掉了。可恶,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日耳曼民族大迁徙,把我认识的人全都赶出了这个城市?”

“日耳曼民族?你在开我玩笑吗?”

“被开玩笑的人是我才对吧!”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根本无法理解。老妈以破纪录的速度把房子卖了吗?No。是我在做梦?NO。是我疯了?NO。所有答案都是NO。

呜啊,我是真的想哭了。

神啊,这是你所安排的天大恶搞吗?

我停下脚步,深呼吸一口气.稍微平静一些后环顾周遭冲景。

是我眼熟的街道没错。然而这里对我又是如此陌生,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我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我愣愣地将目光转向空地,那里有个老太婆正在喂小野狗吃面包。她是今天早上我在港口曾见到的那个老太婆。竟然会在这里重逢,看来世界远比我所认为的狭小。

话说回来,以前到底是在哪见过她哩?

算了,现在没时间讨论那个。尽管记忆有点模糊,但我以前的确见过这老太婆没错。也就是说,她是目前我唯一可以称为熟面孔的存在。

我以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靠近她,老太婆抬起脸对我咧嘴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现在很烦恼吧,《迷失的人》。”

“耶?”

“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不过说真的,你对世界根本一窍不通。”

“……你是谁?”

“是你这臭小子的女友啦!”

老太婆喀喀地笑着。看来那是她的玩笑话。

不过很无聊就是了。

“呃,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过?”

“我遇见你并不是第一次,不过你遇见我可是第一次。”

充满谜团的发言。

“不过,我总感觉你似曾相识……”

“那是《时之海市蜃楼》啊。并不是过去的现实。”

“时之……?什么?”

“你问了完全搞错状况的问题。”

老太婆抚摸正在挖地的小狗的背部。

“那种地方再怎么挖也不会挖到宝贝的。”

她是对狗说还是对我说啊?我无法确定。也许是同时对我们两者说。

“这里是哪里?”

“好,总算问了个比较有用的问题。”

老太婆眯起眼。

“你听过‘平行世界’这个词汇吗?”

“是指时空出现分歧后,平行存在的另一个世界吧。”

纱音抱起小狗并如此说道。老太婆又咧嘴一笑。

喂喂,不会吧。开什么玩笑。又不是科幻小说。

“所以你想说.我迷失在所谓的平行世界里吗?”

“不。对你而言,这里应该叫重复世界。”

“重复?”

“宇宙是由无数基本粒子所构成,这点你明白吧。所有物质都是由电子与中微子等微小粒子聚集构成的。然而就像沙子跟沙子会混在一起般,两个平行世界也可能偶然发生混合。那一瞬间,两个相异的世界彼此发生影响,就产生了所谓的重复世界。你明白吗?你所生活的世界与那边那个小妹妹生活的世界,是存在于同一空间的不同世界。同位空间的不同世界。由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与空间构造有差异,所以平常都是泾渭分明的。”

“这么说来,我所认知的梦前市……”

“还存在于这里。包括你的家人、朋友,全部。”

老太婆夸张地张开双臂。

“只不过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你。”

真教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正常情况下,重复世界会被薄薄一层东西阻绝开来,但偶尔空间会出现融合性——这时《夹缝世界》会被穿破,《迷失的人》就跑出来了。这种现象也是大家常说的‘神隐’。”

“神隐?这词汇也太老古板了吧。”

“那我就用现代的说法吧——你被绑架了。”

“被谁绑架?”

“那边那位小妹妹。”

“我、我!?”

纱音惊讶地以食指对着自己的鼻尖。

“我才没绑架他哩。你太失礼了!”

“看样子你似乎尚未察觉自身的能力啊。”

“……能力?什么能力?”

“万有引力。”

老太婆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地歪着嘴角。

“更正确地说应该是《指向性万有引力》。那种引力并不是全方位的,而是会对特定的方向放射,把自己期望的目标吸引过来。那种超能力不只会对物体,就连人的命运也能牵引啊。”

接着,老太婆眯起眼望向我。

“每个人都具备引力,所以人与人才会相互吸引,也有人称之为‘命运’。拥有巨大引力的人,就可以支配别人的命运。也就是说,如今你被那小妹妹的引力给控制了。那就好比被磁铁吸住,牵引进这个世界。要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就必须将束缚你的引力减弱才行。”

“那该怎么做才好?”

“引力的来源是强烈的思念。要想回到原本的世界,除非那小妹妹的心愿实现——”

老太婆脸上浮现平静的笑容。

“或是只能杀了她。”

正如大家所知,有质量的物体就有引力。

那也是所谓的万有引力。巨大如行星般的物体自不必说,小到如苹果、路边的小石头,以及人类都具备引力。然而后者们的引力过于微弱,在日常生活中不会产生实际的感受。人与人也是因此而不会没事被迫黏在一起。

但恐怕纱音具备了能发出巨大引力的特殊体质。

她的超引力似乎平日都隐藏起来,只会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爆发。原本那种情况下纱音的引力应该会将一切都吸引过来,不过她的自我防卫本能会抑制引力,所以才没有全方位发出引力,而是朝特定方向对自己期望的物体发出限定的引力加以牵引——这就是所谓的《指向性万有引力》了。

麻烦的是,纱音并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控制这种能力。

因此连她本人也不能预测引力会在何时朝何处飞去。

刚好,倒楣的我被纱音的引力所捕捉,拉入了这个重复世界。要是想返回原本的世界,就得实现纱音的心愿,减弱她支配我命运的引力才行。

就连希腊人也会为这种悲剧面无血色吧。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然而发生在我身上的现在进行式,的确无法以世间的常识来说明。再加上说明完毕的那个老太婆,竟然转瞬就消失在我们眼前。大家认为我会信服吗?亲眼目睹那种超自然现象之后,不论听了什么鬼话都会相信吧。

结果事件的始作俑者,却对自己的超能力感到怀疑。

“蠢毙了。什么指向性万有引力呀。要是我有那种能力,不就是史上最强的幸运女孩了吗?海胆、鲍鱼、鲑鱼卵——通通过来我这里!”

为什么全是海鲜?

“看,根本没过来呀。”

“是不是你没使出全力?”

“吹牛啦,那家伙肯定是吹牛。我怎么可能会有超能力嘛。”

“但那老太婆刚才从我们面前消失了啊。”

“变魔术。一定是不受欢迎的魔术师为了打发时间来恶整我们。”

纱音说完这句后我就没再搭腔了。

超能力。有那种东西不好吗?超能力哪里奇怪了?有些人可以把汤匙弄弯,也有些人可以靠念力移动物体。世界上到处都有超能力者, *KGB对超能力进行秘密研究,※FBI还有超能力搜查官呢。超能力确实存在。世人之所以不承认超能力,是因为自己被渺小的常识所束缚。(编注:KGB,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FBI超能力搜查官”为日本综艺节日中某位自称担任此职的美国人,但其真实性令人存疑。)

呃,稍微有点离题了。言归正传。

太阳下山,我来到了纱音家。

“这样叨扰你家没关系吗?”

“反正你不是无家可归了?这也没办法吧。”

回头说话时,她眼眸闪出好奇的光芒。

“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你说的话,只是觉得好像很有趣。处处充满了谜。”

“你自己比较谜吧。”

一起跟来的小狗“汪!”地叫了一声。

纱音家非常气派。装潢虽然古典,但各种家具却相当豪华。

她把我领进脱俗不凡的起居室。

“你肚子饿了吧。我做点吃的给你,你当自己家吧,不用客气。”

说完,她便在制服外加上围裙并进入厨房。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跟小狗一起环顾这间起居室。

这房间乱得吓人。东西拿出来以后就随手扔——眼前的惨状正忠实象征着那位奔放少女的性格。桌上放着某本头戴草帽的少年海贼漫画。那部漫画在我的世界里也有,就连标题都相同。我翻了几页,画风与故事跟我那边的有若干差异。感觉就像模仿日本产品的中国山寨版。(吐槽:天朝中枪!)

由于位处同一空间的相互影响,就连漫画也会产生类似的作品。至于两者并没有完全一样,则是因为两个世界毕竟不是同一个。

就在这时,厨房传来了一声巨响。纱音似乎把锅子摔在地上了。

“需要我帮忙吗?”

“啊,不用啦。声音是有点大,不过你不必在意。”

纱音从厨房对我抛来可爱的微笑。

搞得吵吵闹闹的,她到底想煮什么?

不知为何我有种恐怖的未知预感。

“呃,夏海同学。”

“叫我纱音吧。”

“好,纱音。你父母亲呢?”

“不在了。妈妈很久以前就过世,爸爸则在两个月前死了。”

“啊,抱歉。”

“没关系。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你不必太紧张。”

“谢谢。”

我边道谢,边堕落进自己甜蜜的妄想世界。怎么说我也是个健康的青春期男生。与纱音如此可爱的女孩单独相处,自然会开始幻想各种情节。

在这种非常情况下还能沉浸于色色的幻想,我对自己也感到很无奈,不过一想到男人就是这种生物时也不免释怀了。结果就在同时,厨房又传出了惊人的噪音。

纱音正专心一意地做着料理。她的模样好像很熟练了,但动作却完全与优雅扯不上关系。看她不时发出怪声的举动,就让我联想起在东京到处肆虐的大怪兽。

这也太粗鲁了吧,喂。

我对料理的完成度怀抱庞大不安的同时,将装饰在架上的相框拿了下来。

相片里有位戴船长帽的英俊男性与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女孩就是纱音吧?看样子是她四岁左右时拍的。男性可能就是她父亲了。他有着一张看似严厉而五官深邃的脸孔,就很像电影‘海底喋血战(The Enemy Below)’里演U艇舰长的德国演员。

“……?”

我挪移视线,发现小狗正仰望着墙上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我对那幅画也产生了兴趣,于是跟小狗一起欣赏着。

那幅作品以巧妙的笔触描绘漂浮在海上的奇怪岛屿。漆黑的天空有闪电劈落,海面波涛汹涌。岛上四处可见建筑物的影子,但被雾气所笼罩所以很难判定。

所以,这是哪里的岛呢?正当我如此思索时——

“是虚岛唷。”

不知何时纱音已经站到我背后。

“时隐时现,有时甚至会移动的不可思议幽灵岛。岛上藏有古代的宝藏,至今依旧在太平洋止漂移着。这幅画是在海洋之刃I号上面发现的。”

“I号?”

“嗯。去年还在当商船船长的爸爸在室户海域发现漂流中的海洋之刃号,于是便把她拖回港口,花了一年的时间舣装。最后才变成现在的Ⅱ号。”

“漂流?那前任船主呢?”

“听爸爸说发现船的时候,船员全都变成一堆白骨了。”

还真惊悚啊。

纱音抱起小狗,继续说道:

“自从发现这幅画后,爸爸整个人都变了。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拚命调查关于虚岛的事,最后还没等海洋之刃号修复好就出港了。”

我注视着她被阴霾覆盖的侧脸。

“两个月前就应该回来了才对。大概……已经没指望了吧。”

“难道你是为了找你父亲才出海?”

“才不是。我最讨厌爸爸了。我只是想见识见识虚岛是什么样子罢了,竟然值得让他抛下我。另外就是岛上是否真有宝藏。”

她以轻松的口吻告知我,眼神有点朦胧地望向照片中的人物。

“他一天到晚出海,根本没机会跟我好好说话。”

“感觉就像是海上男儿吧。”

“不过事实上,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了不起。他完全不懂女儿是怀抱什么心情期待父亲归来,既任性又我行我素。明明有个这么可爱甜美的女儿耶?”

我不知该如何回话,总之先点头赞同吧。

“可怜的纱音。孤单的纱音。感冒没人照料的纱音。努力做料理也没人一起享用的纱音。睡觉时一个人,醒来后也是一个人。我寂寞得都快哭出来了。”

“我可以理解。”

“真的吗?”

“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父亲与母亲离婚后,舍弃我跟其他女人结婚了。母亲则为了抚养我不停工作。优秀的职业妇女虽然收入不错,但却没空间共度母子相处的时间。

因此我很能理解纱音所说的寂寞,毕竟我也有如此孤独艰辛的回忆。

纱音的表情似乎颇想追问我的家庭情况,不过最后还是基于礼节打消了念头。

“怪了?干嘛讨论这么阴沉的话题呀。”

她以开朗的声音摆出笑容。

“总之,我们就是要去找这座岛。”

“有什么线索之类的吗?”

“嗯。我在海洋之刃号的船长室地板下发现了这个。”

说到这,纱音从抽屉里取出盆状的物体。

那是直径约卅公分左右,边缘刻了精细花纹的木制圆盘。应该就是所谓的罗盘吧。只不过上头并没有针,而是在中央埋入一块青色的水晶。

“有位叫樱波水树的队员——五年前跟我爸爸一起登陆了虚岛——据他表示,这是能指出虚岛所在位置的《无针罗盘》。”

“没针要怎么指出地点?”

“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那我该做什么?”

“你决定一起来了?”

“不实现你的愿望,我就回不了原本的世界啊。”

“哼——你竟然真的相信那种话呀。”

她的口吻仿佛在揶揄我。

“我是不知道你那个世界的太平洋怎样啦,不过我们这里的太平洋可是非常危险唷。有许多船都没有再回来呢。反正非常危险就是了。”

“我也不想一个人留下来看家啊。”

“那你愿意接受船员的训练吗?”

当然,我点点头。

纱音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露齿一笑。

“明白了。那就录取你为队员。你要好好遵守我的命令。绝对服从、绝对忠诚、绝对效命是队规第一条。要是违反,脑袋就会被劈开。了解吗?”

简直就像独裁者在发言。

这个世界没有基本人权或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观念吗?

“听是听懂了,但具体来说我该做什么?”

“现在就跟我一起吃饭吧。”

她以高高在上的模样说完后,脸颊染上了红晕。

“一个人吃饭,寂寞得都快掉眼泪了。”

“……”

看来这位少女的傲娇程度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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