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跟岬先生与齐藤先生他们再度见面后,我与纱音一同前往海鹤来小姐的家。
坐在脚踏车后座的纱音,开朗地用鼻子哼歌。由于不时走音无法判断出曲目,但从样子来看她非常高兴。她的心情应该很好吧。
尽管就跟变幻莫测的大海一样,不知何时海象会变差,千万不能大意就是了。
话说回来,今天一大早就肌肉酸痛、两脚僵硬的我,一起床却又得气喘如牛踩脚踏车的存在理由是什么啊。我已经快十六岁了,差不多也该是重新审视人生的时期,结果才刚想到这点,我就看见了离谱的光景。
「到了——!这里就是琴菜的家唷。」
那是一扇让我瞠目结舌的豪华铁栅门。
海鹤来小姐的家,是栋夸张的豪宅。虽然我已经有某些程度的预期,但实际情况却更超乎我的想像。这已经超越住宅的次元了吧。从外门可以看见对面的前庭,再过去则是*乔治王朝风格的优雅建筑,这是哪里来的宫殿啊!我只能这样吐槽了。这栋房子的厕所一定比我家还大吧。(译注:英国一七一四~一八三七年的王朝,其贵族崇尚奢靡。)
海鹤来家的总资产到底多雄厚啊?当我亲眼目睹M型社会的现实面时,纱音正以西洋剑的动作对门铃展开三连击。
「我来找琴菜了!」
只说了这句,外门便自动打开。
真没想到这种可疑分子能轻易地过关,不过仔细一看,门边设置了监视器。这间宅邸的警卫,应该全都认识纱音的脸(跟奇怪举动)吧。
我们再度骑上脚踏车,进入庭院。
从外门到玄关的距离有够远。居然在日本这个小岛国上建造如此夸张的屋子,难道没有违反建筑基准法吗——我这么想的同时,好不容易抵达玄关。这时——
「面包人!」
在庭圜游戏的银发双马尾少女,活泼地小跑步过来。
她背着巨大的青蛙布偶,一把抱住我。
「嗨,美留香。好久不见。」
「面包人!好久不见!」
看来她还是没记住我的名字。不过『面包人』也无妨啦。
「然后还有果汁人!」
「我可不是附属的!?」
从脚踏车下来的纱音,白着眼说道。
「面包跟果汁相比,面包的确是主体啦。不过我是船长,那家伙只是队员编号082,所以应该以我为主,悠马是附属才对!懂了吗?」
「美留香,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
「琴菜她,根本没有好好教导这个干妹妹嘛。」
纱音不悦地交叉双臂抱怨「烦死人了」。
昨晚已从初代那听说了,上次的航海结束后,海鹤来小姐就把美留香正式纳入家族。也就是说,被《夏海引力》自古代帕西菲斯世界强制召唤来的这位少女,现在已经正式取名为『海鹤来美留香』。
「总之,你得叫我船长才行。懂了没?」
「呀哈哈!毛茸茸的,好痒!」
美留香正在跟小尾玩。
纱音的脸颊开始抽搐。
我转移视线,不远处伫立着两名黑衣墨镜男子,是海鹤来小姐的保镖。上次航海时也有同行,就是沿途都因为晕船趴在地上的那两个家伙。
因为几乎没有对话过,所以也很少提起他们的名字。我记得那个身材高大的威武男子应该是……
「我叫贝冢佑介。这边这位是幕内航。好久不见了,年轻人。」
没错没错。较高大的是贝冢先生。较矮胖的则是幕内先生。
「久违了船长。最近都没见面,过得可好?」
「我有点忙。对了,琴菜呢?」
「我在这里唷。」
温婉的说话声,自头顶上方传来。
海鹤来小姐正在二楼的露台上,她单手拿起茶杯,另一手朝我们轻轻挥着。
正是千金大小姐的优雅早晨一景——
我们被引入一间宽阔的书房。
以书房而言,这里也未免太大了,我还以为这间房子里设有图书馆哩。高耸的书架纵横排列,收藏了数量庞大的书籍,很难马上算出总数,不过绝对是我花一辈子也读不完的数量。
然而更是教人大吃一惊的是,这里的书籍全都是跟帕西菲斯文明相关的珍本。
我询问她是怎么收集来的,结果海鹤来小姐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当然是每天陆陆续续自世界各地搜刮来的啰。」
说得好像是在搜集全国各地的知名铁路便当一样。
「究竟花了多少钱啊?找来这么多本。」
「不清楚。应该没花多少吧。」
骗人!就算是漫画,要买这么多本也得花费上亿的金额了。
这位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我被海鹤来家的经济战斗力打垮后,只见那位资产阶级少女歪着头。
「怎么了吗?凪沙先生。」
「别管我,我只是个无产阶级。」
「是呀。像悠马这种下层的贫民,现在根本没必要花半点力气去关心。」
纱音用微不足道、不足挂齿的语气说完后,插入我们的对话。
「比起那个,上次提过的事有什么新发现吗?」
「是指《死神之瞳》吧,大致都调查清楚了。」
「那,我特别允许你把内容告诉本船长。」
明明是请教他人却摆出这种高傲的态度,这女人真是的。
不过海鹤来小姐并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还面带微笑,真是一位心胸开阔的人啊。或许她的心境就像面对任性妹妹的姊姊一样吧。这么说来,跟四个月前相较,我觉得海鹤来小姐身上的气氛也有些许改变。该说是变得更成熟了,或是更沉稳了呢……多了个干妹妹以后更有大姊的模样了。
「说明之前,先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海鹤来小姐卷起纱音的左袖。
「嗯……这样的话应该还不要紧。」
「哪里不要紧呀。昨天还被大批骷髅追杀耶。对不对,悠马。」
嗯。那些家伙全都是飞毛腿。
不过海鹤来小姐想表达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体内的『毒』开始形成后,这块斑点就会变红。意即颜色变化就是危险讯号,如今一点红色都没有,所以时间应该还很充裕。」
「变红了我会怎么样?死翘翘吗?」
「反而该说是不会死才对。」
「嗯呼?就是变成不死之身啰?」
「就某个意义说来,的确如此。」
「那不是很棒吗?」
「不是这样的,因为《死神之瞳》产生的『毒』会使基因发生突变。抑制你肉体老化、类似抗老荷尔蒙的物质会大量分泌,另一方面让你变成再也无法登上陆地的体质。那就是得到永恒寿命的代价。你会变成丑陋的怪物,永远在世界各地的海上徘徊。」
「我、我会变成怪物?」
「嗯。」
「这么可爱的纱音耶?」
「嗯。」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那样。」
纱音就像对猫型机器人哭泣的眼镜少年般,紧紧抱住海鹤来小姐。
「帮人家的忙嘛,琴菜!」
「……」
海鹤来小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叹了口气。
「你已经拿到《月之泪》了吧?」
「嗯,你看。」
纱音递出垂挂在脖子的金属章。
「边缘这里刻有文字,你看得懂吗?」
「让我瞧瞧。」
海鹤来小姐接过金属章,边仔细观察边在房间内踱步。她的视线扫过整齐并排的书架,应该是在寻找可参考的文献吧。最后她终于拿下一本书,放在大桌上默默地翻阅。那张桌上放着堆积如山的无数书籍,还散布着许多古代文书和草草写下的笔记。
就好像在欣赏某位美女教授般,纱音低声说道:
「从虚岛回来以后,她就一直在研究帕西菲斯的各种学问。」
「为什么?」
「为了调查美留香的身世呀。」
我望向在房间角落跟小尾玩耍的那名少女。
「那孩子,对帕西菲斯时代的事跟自己的来历毫无记忆。未免太可怜了。因此琴菜为了找回美留香的记忆,努力进行各种调查。」
「记忆丧失吗?怎么不给医生看看?」
「当然看过啰。医生说在某些契机下,或许能恢复记忆也说不定。例如跟记忆相关的物品或地点等等,要是能有那些唤醒记忆的媒介就好了。」
「不过既然是一万年前的事,这个时代应该很难找到吧?」
「不是正在找吗,笨蛋!」
纱音生气了。
「要从全世界找来这么多书就够辛苦了。虽说这工作难度就好比要找*逃去太平洋的一条青锵一样,但在身份不明的状况下继续生活,美留香也够辛苦了。至少要找出她的本名……你看,悠马帮她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译注:典出日本作家重松清的小说名。)
「当初取名字的人是你吧。而且还是随便乱取的。」
我们正在对骂时,海鹤来小姐朝这里瞪了一眼。真恐怖。
美留香本人也用食指抵住嘴唇,比出「嘘——」提醒我们肃静。
我跟纱音都闭嘴了。
海鹤来小姐严肃地用手指划过页面,同时在纸上不知抄写什么。那跟她平日温柔婉约的气息不同,眼神就好像即将面临测验的考生,样鬼气逼人。这种气氛下实在很难开口攀谈。原来她是埋首某件事后性格就会丕变的类型啊。
我跟纱音都噤声,默默等待她解读完毕。原本忍耐沸点就比氦还低的纱音,没多久就出现奇怪的举动,在房间里乱晃起来。
终于,海鹤来小姐扬起紧绷的脸孔。
「美留香,Pacula.dem.la.faus是什么意思?」
「桥。七座桥。」
「啊,原来是这样。」
「解读成功了吗?」
「是的,我已经懂了。金属章上是这样写的——『我是一滴眼泪。将我奉献给夜之女神吧。如此一来便能从七座桥获得蔚蓝的庇佑。』」
「那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
恢复温柔模式的海鹤来小姐,悠然地耸耸肩。
纱音不服气地发出「嗯呼」的低吼声。
「算了。那么《泉水》的位置呢?」
「上头没有记载地点。」
「这怎么行呀!」
「放心吧。还有其他线索。」
安抚喘着粗气的纱音,海鹤来小姐另外取出一张资料。
「纱音认识筑紫号的皆月船长吧?」
「嗯,过去是我爸爸的朋友。我记得他两年前就失踪了。」
纱音答道,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那个人怎么了吗?」
「他也找过《禊魂之泉》。」
海鹤来小姐拿着资料,继续说下去:
「根据皆月船长留下的日志,名为《导引骷髅》的帕罗斯宝藏,似乎有提示《泉水》的确切位置。他注明自己是在上海取得那宝物的、看来那应该也是水树的父亲自虚岛带回来的收藏之一吧。」
五年前,水树的父亲把从鹰带回的嘉在上海分批转卖——
这番话,我也从水树本人口中听过。
「所以,那《骷髅》上哪去了?」
「跟皆月船长一起失踪了。」
「哈……!果然还是没用嘛!」
于音疯狂抓自己的头发。她的发型变成科学实验般的爆炸头。
真是个不知分寸的家伙。
「纱音你太性急了。」
海鹤来小姐摆出柔和的表情。
「关于这点我也仔细调查过了。两年前的十月十八日,筑紫号留下在钏路港进行补给的纪录。此外根据过去出航北洋的船舶资讯,有人曾在志林规岛目击貌似筑紫号的触礁船。」
「志林规岛——是属于千岛群岛吧!」
「《骷髅》想必也在那。」
「干得好呀,琴菜!」
头发乱糟糟的纱音紧握双拳。
「这么一来航线就确定了。目标是危险的北方汹涌大海!我要召开『第一届大口猛嚼☆鄂霍次克海尽情品蟹顺便解除邪恶封印大赛』!」
她在原地转圈后,左手扠腰,右手以四十五度斜角指向空中。尽管从天窗看到的太阳角度来判断,那个方向绝不是北边,但却没人吐槽她。海鹤来小姐也开心地发出「喔……」的叫声举起右臂,甚至连美留香都模仿起干姊姊。真是一群得意忘形的家伙啊。
当然,我并没有像她们那样乐观。
以吃螃蟹为主这点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此外,为何完全没提到航行的危险?又要遭遇不论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惨况了吗?
不知为何,我有种难以解释的不安预感。
感觉就好像在崖上进行没绑绳索的高空弹跳一样。
*
停泊在港边的海洋之刃号,被壮丁们的粗犷热气所包围。
这种独特的喧嚣气氛,会在船临近出港前被酝酿起来。
如今海洋之刃号正在进行长期航行的准备作业关头,总数一百廿四名的乘组员为了搬货忙得天翻地覆。除了粮食以外还有各种装备等,大量的饮水也得运入船内,海上就跟沙漠一样,淡水是无可取代的贵重物品。
通常,海洋之刃号会在出港前储存约五百吨的水于船内各处的水槽中。当中耗费在生活用水的,顶多只有一半。其余都得用来当压舱物(让船安定的锤)才行。装备高桅杆的帆船,为了压低重心提高稳定性(让船不容易翻倒),更是需要沉重的压舱物。
当然光靠这些水不足以应付船上的生活,所以船上也装备了海水淡化装置。出港后,造水器每天可以制造±1公升的淡水。
一旦出了海,淡水将是极为重要的资源,这一点在上次航海时我就亲身体验过了。不过,带这么大量的空宝特瓶又是为了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把长生不老的泉水装回来啰。」
纱音仰望用起重机搬运的箱子,如此答道。
「装回来?要做什么?」
「拿去卖。一瓶十万圆。」
「你是奸商吗?」
「这哪算奸商。里面真的是长生不老的泉水呀。」
是这样吗?
装货作业途中,纱音身为船长并没有任何工作。要说她真正在忙的事,就只有坐在木桶上抖脚,对舰桥甲板发出打气声,或是跳着意义不明的舞而已,说穿了她根本是在打扰大家工作。
出港前夕,我与初代一起进行装备的最终检查。
具备复杂操纵系统的帆船,要检查的项目非常繁杂。举凡转动帆桁用的转桁索、扬帆用的升降索与帆耳索、从前面拉帆用的下隅索、从后面拉帆用的帆脚索、支撑桅杆的支索,其他还有滑轮装置与吊索、舵、舵轮、起锚机、辅助动力机关与发电机等,不胜枚举。必须一一检查过它们没有异常或故障才行。
初代以「这艘船就是我自己」为理由,接下了最终检查的工作。
「那一定是琴菜的点子吧。」
一边检查桅杆四周拉开的绳索,幽灵少女一边说道。
「关于钱的事,船长可没那么执着。」
原来如此。真正的奸商是海鹤来小姐才对。
「已经有那么多钱了还热衷做生意啊。」
「没办法。一艘船要出海,花费的钱是以亿为单位。」
「不论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她真的愿意为纱音付出这么多吗?」
「那女孩也有那女孩自己的目的吧。」
初代的羽衣下摆随风飞舞。
我停下正在帮滑轮装置上油的动作。
「是指美留香吗?」
「为了取回失去的记忆,跟船长一起出海旅行并不算太差的选项。」
的确,要说起源头,纱音的那种变态能力才是把美留香拉来这个时代的关键。伴随向来跟帕西菲斯因缘匪浅的纱音一道出门,美留香或许真能恢复记忆。不过话说回来……
「美留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没人晓得。但她能操纵《无针罗盘》,又能解除万魔殿的封印,甚至还可以再度封印虚岛。在帕西菲斯人当中也算是相当特殊的存在吧。」
初代眯起眼,注视在远方闪烁的水平线。
「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希望答案就在大海的某处。」
「……」
我抓住绳索,眺望她秀丽的侧脸。
「那你又是谁?」
「什么嘛,冷不防冒出这句。」
「仔细想想,你也还没告诉我你的本名。」
「喔?你对我很好奇吗?」
她把胸部凑过来,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我才不会被这种美人计所迷惑。
「你叫什么名字。」
「秘·密。」
「为什么不能说?」
「那也是秘·密。」
「年龄呢?」
「问女生年龄太没礼貌了吧。」
「既然不敢说,就代表不年轻啰?」
「你看,夕阳好美呀。」
「……」
名字跟年龄都绝口不提,她过去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女人是谜样的生物嘛。」
初代脸上挂着魅惑的微笑,戳了戳我的鼻子。
就某个角度而言,她比美留香还神秘啊。
我坐在桅杆上观察正在享受美景的初代侧脸。外表乍看下像是跟我与纱音一样十五、六岁,但性格方面无论怎么想一定更加年长。以前她曾变身为只有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初代』,因此绝对可以自由变化外观没错。
追着她的视线看去,绚烂燃烧的斜阳正妆点着梦前港。跟港内停泊的其他船只相较,海洋之刃号的形状非常有特色。高耸的干舷具备两层炮列甲板,船艏还有长而倾斜的船艏斜桅与第二斜桅。外观看起来非常古老,实际上这艘船也是两百年前建造的巡防舰了。透过《夏海引力》才来到现代,集合海鹤来重工的造船技术精髓重新打造成现在的模样。
搞不好这艘船本身,会知道初代的过去也说不定。
「抱歉。我现在还不想讨论,关于自己的事。」
过了好长一段一段时间,初代才以娇艳的目气轻轻说道。
「不过,我迟早会告诉你的。你可以忍耐到那时候吗?」
「我跟某小姐不一样,一点也不性急。」
「OK。那么,我们差不多该下去了。」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站立在桅杆上。
「那位某小姐心情好像很糟唷。」
「——耶?」
我俯瞰甲板。
头戴船长帽的少女,正气嘟嘟地仰望我们这里。
出航当天是一大早就下起小雨的讨厌天气,这点让纱音很愤慨。明知对自然现象生气也没用,她还是非常火大,气到快发疯了。她这种对无可奈何之事发飙后再将怒火转到自己身上的技巧,简直到达了狂人的境界。
「我可是本世纪最强的幸运女孩,出发日当天下雨不会太奇怪了吗!」
因为是梅雨季嘛。
不过我不知道纱音的思考回路加入了什么不纯物质,也不想知道,更不希望她告诉我,结果她还是紧盯着我的脸这么说:
「看来这艘船上,载了一个本世纪最倒楣的男孩呀。」
又是我的错吗?
我的确不能算什么好运的家伙,但也没倒楣到这种地步吧。然而纱音她却将下雨说成是我的过错,还投来责难的视线。
当然,我们又不是出门远足,航海不可能因雨天而中止。
「解开船缆!正舵!第一解帆手,登桅!」
海洋之刃号在雨天下张开白帆,驶离了梦前港。
在此简单介绍纱音所设定的航线。
自梦前港出发后,海洋之刃号要南下大阪湾,穿越狭窄的友岛水道进入太平洋。接着顺黑潮东进,到此之前都跟上回一样。不过这次不去八丈岛了,要采取绕行房总半岛的北方航线。
之后从北海道前往千岛群岛,目标是星罗棋布的岛屿群北端……志林规岛,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途中跟前回几乎采取一样的路线。
只不过海象却跟上次大不相同。
穿过海潮激烈的友岛水道进入纪伊水道,海上便顿时刮起强风。
对四个月没上船的我来说,这是相当严苛的考验。反覆上下左右摇晃就像果汁机一样搅拌着我的胃容物,最后害我抓住右舷扶手不停呕吐。
唔恶。我快死了。
应该说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我没力了……回港……拜托回港吧。」
发出难堪呻吟的家伙,并不是我。
我望向一旁,一身漆黑服装的高大男子也瘫软在扶手上。
「贝冢先生。」
「啊,年轻人……」
「你又上船了吗?明明很不适应的。」
「不论天涯海角,伴随大小姐去任何地方是我的使命。」
贝冢浑身无力,用手按住帽子。
「不过,希望大小姐仅止于海水浴场就好了。」
「幕内先生呢?」
「我在这。」
那个较矮小的黑衣男,已经趴在我脚边了。他嘴边垂着昵吐物,翻起白眼。
「还以为已经克服晕船了说……」
贝冢喃喃说着,然后又探出扶手开始呕吐。
我见状,很自然地胃部又开始翻腾起来,将里头的东西全洒进海中。以专门术语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呕吐传染」现象。好难过。好痛苦啊。
「还好吧?你们三位。」
海鹤来小姐牵着银发双马尾少女的手走了过来。
美留香指着我。
「面包人,脏脏!」
「呜呜呜……」
我摇摇晃晃地用手背擦拭嘴角。
「晕船药,一点用也没有啊。」
「一想到自己在搭船就会晕。所以想些其他快乐的事就好了。」
「……例如呢?」
「跟纱音一起去游乐园玩的场景之类。」
「美留香,最喜欢旋转木马!」
呜呕恶恶恶!
我与贝冢不约而同吐了起来。美留香,你干嘛提起那个词哩!
海鹤来小姐一脸无助,砰地自己击了一下掌。
「啊,那么就想跟初代——」
呜……呃呃呃!
我与贝冢再度将胃的内容物洒向海面。
从桅杆上飞落而下的初代,改坐在扶手上。
「喂,这个时机呕吐会不会太失礼啦?」
抱歉……
她以敬而远之的目光望向我们,接着又「唔噗」地绷紧脸。
「又脏又臭!够了,别再恶心了!这艘船可是我耶!」
「你们几个,我无法容许甲板被弄脏喔。明白吗?」
有洁癖的齐藤先生,自船艏楼甲板把指关节扳出声响,
接着从岐侧通道,纱音高亢的声音也飞了过来。
「悠马,轮你值更了!偷懒的人要被鞭子抽一百万下!」
你们这群家伙,都是魔鬼化身吗?
*
南下纪伊水道来到太平洋后,海面显得更为险恶了。
高高掀起的波涛打向船艏,黑色的奔流自船艏楼甲板滚落。白波在海面表演起复杂的舞舞蹈,使海洋之刃号上下左右乱晃。
两势也逐渐激烈起来,浪高又很惊人,就就连风力都增强了,船不得不收帆。位于桅杆最下方展开的大横帆,以及其上的中帆桁都进行二段收帆,令于更上方的的上帆桁及顶帆桁更是完全收了起来。
在强风下持续展帆航行,可能会有导致桅杆折断、支索断裂的风险。尤其是高处的帆打开后会产生一种叫力矩的旋转力,使船产生倾倒翻覆的危机。因此当风势变强后就要从最上方的帆开始依序收起,缩小帆的面积。换句话说,我们凄惨地得在这时爬上摇晃的桅杆,在风雨交加中不安定的桅杆上,进行收帆作业的勤务才行。
「好——从桅杆上下来!拉转横桁索!改为往左舷打开!」
在紊乱的风浪当中,齐藤先生以大音量嘶吼着。
等结束桅杆作业返回甲板时,刚好敲起了八点的钟。
这也提醒我该交接了。
值更终于结束了吗……
被晕船及疲劳搞得七荤八素的我,一屁股坐在可以遮风蔽雨的下层甲板。
累死人了,真是的。
这种天候下的航行,令人感到无比地忧郁。毕竟与其说我是肌肉男,还不如更接近以脑力决胜负的类型。因此我对这种重劳力工作很不擅长。大抵上,像某人那样几乎凭藉本能的行动力,跟猴子只有些许的差别。我可不是那种野蛮人啊。
「你说你不是什么?」
摘下船长帽正在擦拭头发的纱音,对我转过头来。
「……别在意。」
「从刚才你就在碎碎念什么呀。」
她重新戴好帽子,把一张扑克脸凑近我。
「喂,悠马你也太没用了吧,先前值更时也很没力。难道你还没进入状况吗?应该要振作了吧,鼓起精神,像个男子汉!」
「我晕船很严重啊。」
「什么晕船!我还不是一样生理期来了!」
这种事不要大声说好吗?我会很困扰。
「算了。你待会儿来船长室一趟。我有事找你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工作啊,工作!」
我好不容易才喘口气耶。
「你说什么!?」
「……不,没事。」
「如果偷懒摸鱼就处以流放荒岛之刑。明白吗?」
纱音抛下这番话,踩着摇摇摆摆的脚步离去了。
什么流放荒岛啊,判太重了吧。
正当我嘴边埋怨没力气陪纱音胡闹时,初代从天而降。
「今天她也很开心呢。」
「这是讽剌吗?」
「不是。那女孩就一副兴冲冲的模样。」
如果那叫兴冲冲,不爽的时候纱音又会如何。头上长角吗?
「为了排除寂寞,她会佯装出开朗的模样。不过现在这种状况,是为了隐藏欣喜而装出的不悦。」
「胡说八道什么啊你?」
「她很高兴能跟悠马重逢呀。」
「我完全没那种感觉。」
一边接过对方递来的毛巾擦头发,我不禁狐疑地偏着脑袋。
老实说跟纱音再会以来,我就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她对能与我重逢这点,究竟有什么看法呢?老实说,我自己是开心死了,但纱音身上根本嗅不出这种气息。该说是我跟她之间产生了热情的差距吗……难不成我始终幻想着太过天真的美好期待?
「怎么了吗,悠马?」
初代出声,让我猛然回过神。
「没事,只是在想你怎么看出纱音她心情很好的。」
「你很在意船长?」
「也不是啦。」
「那么,是为了什么?」
「……」
我无法接话了,只能凝视着初代。她也回望向我。
我们之间流过至今从未有的紧绷空气。那绝非肉眼所能看见,而是在心底隐约感觉到的事物,正是因为如此,或许才使我更为感到困惑吧。此外在初代的眼阵深处,还可以偶尔窥见奇妙的情感光芒在打转。
然而当头顶上响起激昂的波涛声后,初代又恢复了平常的初代。
「开玩笑啦。开玩笑而已。只是稍微捉弄你一下,不要摆出臭脸嘛。」
她以平日那种轻松的语调,啪哒啪哒地挥挥手。
「不过,以我的立场,可是对那女孩从头到脚彻底探索过唷。」
「彻底?」
「例如船长的性感带,是耳朵、脖子,以及侧腹部。」
喂。
「放心啦。你不必紧张。」
初代笑嘻嘻地把手搁在我肩上。
「那女孩的童贞,会留给悠马来享用的。」
「……」
我又找不出话可以回答了。
像这种场合,该怎么回应才好啊?
谁教教我标准答案吧。
返回船舱换下湿透的衣裳后,我前往船长室。
船依旧毫不止息地摇晃着,就连走过通道都很艰难。在船窗外,反转的怒涛正疯狂肆虐。乘着这种不协调的节奏,脑中的呕吐冲动与晕眩又想跟这种不协调感乱舞起来。再这样下去,我看今天的晚饭也别吃了。
前往船长室途中,我窥看中央甲板层,贝冢与幕内正瘫在沙发上。那两人脸色铁青,不必化妆也能演婳尸片了。我试着关切一下他们的情况,结果只得到「啊——」或「呜——」的呻吟回应。
为什么海鹤来小姐没学到教训,硬是要把这两人一起带来哩?
我抛下那对濒死的『福禄双霸天』,独自来到船长室外敲门。
「门没锁。」
这是海鹤来小姐的声音啊。
我进入房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跟美留香这对干姊妹。两人围绕着桌子,正忙碌地进行作业。至于她们在做什么、目的为何——不必问也晓得了。因为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布条。
『第一届笑咪咪☆制作晴天哇哇祈祷天气好转大赛』
晴天……『哇哇』?
我突然很想返回自己的船舱,一股脑钻入被窝。
房内有堆积如山的面纸盒一大群白色人偶则占据了整张中央桌面。看来海鹤来小姐用面纸制作晴天娃娃,美留香负责用笔画上脸的生产线计划已经实现了。不过,纱音呢?
「她在那。」
海鹤来小姐指向沙发上,纱音果然在那。
她睡着了。像小猫一样缩着身子。满脸幸福的表情,甚至还滴下口水。
「把人叫来以后自己倒头大睡?」
「刚才还醒着。一定是出港第一天太累了吧。」
海鹤来小姐边说边灵巧地继续制作晴天娃娃。相对地,美留香用笔画脸的手法则显得很笨拙。这种拚命专注在无趣作业上的模样真惹人怜爱。美留香严肃地画完人偶的脸后,很开心地对我展示完成品。
「喔呵呵的脸!」
不是长这样吧。
我俯视箱子里堆积如山的白色物体。
「你们想做几个啊?」
「一千个。」
「一千个?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制作一千个晴天娃娃可以让天气放晴的法则吗?」
完全没听过。是不是跟千羽鹤搞混了啊?
为了这种无聊事把我叫来,反而更加重了我的晕船症状,我被一种愈来愈强烈的返回船舱睡觉的欲望所袭击。
不过我现在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坐在旁边的空位上。
「你还好吧,状况怎样?」
「胃液都吐光了……」
「还是要好好摄取水分唷。不然会脱水的。」
「来!面包人拿去!」
美留香自冰箱帮我端来罐装果汁。
真是个乖孩子啊。不过,她怎么那么刚好帮我挑了罐柳橙汁?如果可以的话,这种时候最好不要选有催吐作用的柑橘类酸性饮料。
不过不喝又过意不去,我只好啜饮了一口。
我手上拿着罐装果汁,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回去以后还有发生什么奇怪的现象吗?」
「奇怪的现象?」
「我是指纱音。例如罐装果汁又黏上脑袋之类的。」
「嗯。她再也没遇到任何奇怪的事了。」
海鹤来小姐感觉有点无趣的样子。
「纱音她,变成普通人了。」
「我觉得她根本不普通啊。」
「但悠马先生不在好像让她很寂寞。」
我目光转向正在豪迈流口水的纱音睡脸。
「即便她装得很开朗,我还是可以看出来。在教室她也时常发呆。据她本人说『是因为青春期的缘故』……不过她绝口不提『寂寞』这两个字,大概是为了避免我们担心吧。她是不是很坚强呢?」
我的确无法否定。
「话说回来,悠马先生觉得纱音的能力如何?」
「很变态。」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认真地随即回答道,让海鹤来小姐一下子无言以对。
「我从纱音那听说过关于虚岛的事。里头其实有座巨大的指向性引力产生装置。所以,我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说?」
「你想,纱音不是也具备强大的指向性引力吗?这难道是巧合?」
我心中掀起了骚动。
「所以?」
「我还不敢肯定。不过纱音是在七年前落海时,得到了指向性引力的能力。这是她本人亲口说的。当初她好像在海上漂流了三天……」
确认纱音还没醒来,海鹤来小姐压低音量。
「那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
我有种背脊发寒的感觉。
或许那是对海洋这种广阔无垠的存在所产生的一种敬畏之心吧。超越人类想像力的幽暗世界。在那深渊底下摆荡的某种事物,是否赋予了纱音那项能力。这大概是海鹤来小姐的思考结果,不过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夸大妄想而已……
然而回头想想,我也曾在瞬间抱持过跟她一样的疑问。那时,水树在虚岛所说的话——『这就是所谓的指向性引力发生装置了』——他这么说的一刹那,我产生了一种自己也想不透的不对劲感。跟纱音相同的能力、跟纱音相同的能力?
「我认为,纱音跟帕西菲斯有更密切的关联。或许纱音的父亲也察觉到这点,所以才会以虚岛为目标。至于她母亲其实也不是抛弃她,而是前往某处探究女儿的秘密了……我一直有这种猜想。」
海鹤来小姐淡然地说到这,彻底压低声音。
「夏海纱音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
这问题抛给我也没用吧。
纱音是哪号人物,我不可能有答案啊。
毕竟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我是谁?为何要存在于这个世界?又为何要活着?我是从哪来的?之后又要往哪去?
明明连自己都完全无法理解了,要怎么理解他人?
「你认为呢?」
「纱音就是纱音。」
海鹤来小姐咧嘴一笑。
「即使纱音是外星人,依然是我的好朋友。」
「你真是个好人啊。」
「耶!」
海鹤来小姐竖起大拇指。
「总之,如果纱音真和帕西菲斯有关连,解开美留香身世之谜的钥匙就在纱音手上了。因此只要继续跟纱音一起冒险,迟早有一天——」
就在这时,她突然像是被雷打到一样冻结住了。
我回过头,发现美留香正用笔在纱音脸上涂鸦。
「喔呵呵的脸!」
「……」
看来今晚又会很难熬了。
*
翌日早晨,雨势停歇,世界变得一片晴朗。
天空呈现鲜明的蓝色,让人觉得夏天已然到来,映照出天空的大海镜面也反射出深邃的碧蓝。海天的境界完全融合,要是没有如鱼鳞般闪闪发亮的水面,甚至无法判断出水平线在何处。好蓝啊,浓郁到极点的蔚蓝。世界简直如诗如画。
映照出苍天的海洋之刃号白帆,也飘散着诗情画意。
「太棒了!我的作战计划,大成功!」
纱音露出比头顶上青空更开朗的笑容,夸耀自身的手段。虽然不知道是谁在安排天气,希望还是不要让那家伙太得意才好。
这之后拜天候所赐,海洋之刃号扬帆顺风航行。锐利的船艏切裂海面,分开两道白波使其沿两舷流向后方。船用力踹开太平洋狂暴的浪涛,越过好几重浪头前行。藏青色的帆布拉出一道白色的航行轨迹,钢铁制的帆船持续强力挺进。平均时速高达十四节以上。
这是名符其实的满帆顺风航行。
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度过这段舒适的时光。
海鹤来小姐撑起阳伞,热衷地阅读起帕西菲斯的文献。初代则换上大胆暴露的泳装缠着我。美留香跟小尾嬉戏,齐藤在清扫甲板,岬先生去搞他感兴趣的圜艺了,矶桐跑去睡午觉,贝冢在练肌肉,幕内则进行着射击训练。还有纱音,她很难得掌起舵,亲自操控着这艘船。
太平静了。大海极其安稳,海面上不论何方都嗅不出危险的气息。
当然,没人相信这种平稳会永远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