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经常会发生陆地上无法想像的超自然现象。
虽然人一辈子可以体验的不可思议现象的份,我在前几个月就经历完了,但为何至今依旧觉得没完没了呢?是前世的报应吗?或是为了来生预做准备?如果是前世的报应应该已超过时效,为了来生预做准备也未免提前太多了吧。
遭遇那个恐怖事件,是发生在航行于钏路外海的时候。
第一次值夜更的我,听到人的呼喊声吓了一跳。
「喂——!有人吗——!」
一开始以为是听错了。况且声音不是来自甲板,而是从一片漆黑的海面传来。我心想,大概是舷侧产生的波浪声造成好像有人在讲话的错觉吧。然而当我第二次听见时,发现那声音毫无疑问是来自人类。喂——喂——是个完全没印象的年轻男子所发出的。
咦?
我觉得很可疑,将望远镜对准声音的方向。
漆黑的水面上,不是有人正在挥手吗——天啊!
「暂时停船!把船停下来!」
我慌忙鸣起船钟。很快地岬先生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悠马小弟?」
「有落水漂流的人。左舷廿公尺的海面上。」
我边说边指向黑漆漆的海面。
顺便再用望远镜看一下,结果刚才的男子身影已消失了。
咦,怪了?
映照在镜片上的只有令人不快的黑色浪潮,丝毫没有人的影子。
「什么都没有啊。」
「可是刚才的确有。」
「发射照明弹!」
左舷的发射筒立刻射出照明弹。上升至四百公尺高度的炮弹在夜空爆炸,使周遭笼罩在号珀色的光芒下。听闻骚动的乘组员们三三两两集中过来,众人纷纷点亮探照灯或手电筒,全员展开搜索。
然而任谁也没有看见落水者的踪影。
「根本没有人嘛。」
放下望远镜的纱音投来狐疑的目光。
「你是在打瞌睡吧?」
「我听到声音了,也看到对方的脸。那人还在波涛间挥手。」
「那应该是稍微没注意就看不见了吧。」
「可能已经漂很远了吧。」
「在这种潮流很弱的水域?辉良,目前的潮流速度多少?」
「每秒零点二公尺。」
的确,以这种速度,不可能一下子就脱离视野。
「那会不会是溺水了?」
「如果是也来不及救了。」
一点也不错。
然而有办法大声求援的人,应该不会在这种平稳的海面上轻易溺毙吧。纱音以左手抵着纤细的腰肢,望向海面。
「这条航线上,传闻有漂泊灵出没呢。」
「那是什么?」
「哎,真没办法。辉良,你丢个救生圈下去。」
她无视我的疑问便如此下令,岬先生立刻将附有绳索的救生圈抛下水。周围的乘组员们,也双手合十开始默祷。
漂泊灵?那到底是什么啊?
我试着问正在拉回救生圈的岬先生。
「什么是漂泊灵?」
「就是死于海上的亡魂。徘徊于海面的灵魂会向路过的船只求救,这种事以前就经常发生了。然后,当船员目击这种现象时,船长会抛下救生圈让亡魂搭上船。这含有祭祀的意义,也是自古以来水手的习惯。」
也就是说,我刚才看到的是溺死者的幽灵?
这么说来,在这种外海会有活生生的人漂流也太奇怪了。
「所以说,要让那幽灵上船啰?」
初代这时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搂住我。
「讨厌,好可怕唷!」
你自己也是幽灵吧!
我还来不及吐槽,纱音就主动介入。
「别胡闹了,快放开他。」
「有什么关系嘛,小气。」
「才怪!不要随便乱摸悠马啦!」
「哎呀,那是什么口气。好像自己的男朋友一样。」
「啥——别说蠢话了!」
少女船长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最近黏悠马黏太紧了。」
「吃醋啰?」
「才不是!」
初代挑衅的视线让纱音有点却步,不过她很快又恢复过来。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误会,这个淫乱大变态幽灵!」
「你自己才太嚣张呢,被虐狂小猫。」
「你说谁啊!?女同性恋虐待狂。」
「哼——想跟我斗吗?」
「我才不会输给你!」
两人迸发出激烈的火花怒目相视——中间夹着我。
要吵架到别的地方去吧。
不论是以立场或位置而言,都有一种我非得要介入仲裁不可的气氛。正当我想要好言相劝时,突然了望台上的值更人员大声喊道。
「船长——!十一点钟方向有船影……」
纱音保持瞪着天敌的目光回答。
「距离多少!?」
「三千五百公尺,正在接近中!」
「……」
她终于将视线从初代身上挪开,自岬先生手中粗鲁地接过望远镜。
「全体人员,就第一种战斗配置!动作快!」
齐藤快速传达命令,甲板顿时被喧嚣所笼罩。
爬上舰桥甲板以望远镜观察,起雾的海面上的确浮现出朦胧的白色船影。那是相当大型的船——后桅似乎是纵帆,所以类型应该属于三桅帆船吧。对方的顶帆桁跟上帆桁都打开了,采取两船冲撞的航线直直地朝我们杀了过来。
那模样感觉有点怪怪的。起初以为是灯火的光,但……
整艘船都在发光?
初代脸色大变地冲了进来。
「船长!」
「什么事!?」
「暂时不跟你吵了!那艘不是普通的船!是船幽灵!」
「知道了!轮机室,启动两舷引擎!推力全开!」
透过传声管大叫的纱音,仰望那位幽灵少女。
「武器对它有用吗?」
「都已经实体化成那样了,应该有吧。」
「矶桐,船艏追击炮待命!齐藤下令所有人准备白刃战!悠马,你负责保护桅杆!好好干,千万别让桅杆断了!」
唔?唔?唔?
在尚末完全理解状况之前,我手上就多出了步枪跟手枪,被命令沿主桅的绳梯爬上去。前桅跟后桅,以及各帆桁也都陆续配置了狙击手。
登上了望台以后,我以不熟练的手法解除步枪的安全装置。
不过,要拿这玩意儿射什么哩?
我脑中充满疑问时,眼前突然有白影出现吓了我一大跳。那是初代。
「我来支援了。要是悠马死翘翘的话,人家可是会很难过呢。」
「刚才差点就因为你而心脏病发作死了。」
朦胧而发亮的淡青色帆船,正在浓雾的缠绕下朝这里冲来。
「呃,那到底是什么?」
「船幽灵——在海上死亡的孤独幽灵集合体。」
「幽灵?那也是幽灵吗?」
「嗯。为了抚慰自己的寂寞,所以在海上徘徊寻找同伴的恶灵们,会利用超能力将猎物吸入自己内部,使体积愈来愈庞大。就好像某人的引力一样。船幽灵一定是嗅到悠马刚才见到的漂泊灵,所以跑来『进食』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我感到背脊传来恶寒时,轰隆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
海洋之刃号的船艏追击炮正在喷火。冒起黑烟发射出去的炮弹,在离目标远到令人傻眼的地点扬起水柱。这了不起的命中率依然完全没进步啊。
这时,从船幽灵的方向也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那是只有上半身的人影——一大群亡灵。
咿,别闹了好吗!?
『全体人员,准备射击——开火』
齐藤的号令自传声管飞出来。
海洋之刃号船上,所有武器同时喷发火光。枪口焰的闪光,让幽暗的夜晚瞬间大放光明。哒哒哒哒作响的枪声,在夜空中制造出波动。中弹的亡灵们就像气球一样被弹飞,化为雾气消失了。此外我所瞄准的那个目标则——
完全没事地继续飞了过来。
噫耶耶耶耶!?
张开血盆大口的亡灵,以骇人的表情朝我迫近。
然而那家伙,却在我眼前粉碎破裂并消失了。
初代正伸出右手,举起手掌。是她用超能力打倒对手的。
「谢、谢谢。」
「又来啰!」
她以变魔术般的动作挥动双臂,施放灵气击落来袭的亡灵。
我也不服输地继续用步枪开火——不过完全打不中就是了。
船的周围有大批怨灵绕行飞舞,宛如恶梦中才有的光景。死者们发出诅咒之声,为了将乘组员拉入冥界而试图逼近。数量太惊人了,至少有五十只以上吧。其中也有在海洋之刃号周围兜圈子掀起风,想要让船翻覆的家伙。相对地,登上桅杆的狙击手们也以猛烈的弹雨迎击,拚死进行防御。在甲板上的齐藤与岬等人,更是陷入了激烈的白刃战。
船艏追击炮再次发出咆哮,不过依然没打中。
绕过海面耸起的水柱,船幽灵持续朝这里逼近。
「骗、骗人的吧?」
我因自己眼中所见之物而颤栗起来。
淡青色的船外墙上,埋藏着正发出苦闷之声的无数张脸庞。这是以死者灵魂所聚集成的船——太离谱了——根本不觉得是这世上会出现的光景。几千、几万名死者从船体的各部位探出脸,凄惨地哭吼。那些诅咒之声,乘着风传了过来……
海洋之刃号这时切右满舵,两艘船成为彼此以左舷擦身而过的姿态。
「呀啊!」
突然,我头上传来急促的悲鸣。
「初代!」
白色的羽衣飞扬,我目睹幽灵少女被吹飞到左舷的模样。
在半空中舞动的肢体转了好几圏,运气好被顶帆桁勾住了。然而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她逐渐往帆桁的末端滑去——是船幽灵在拉她。
对了。既然初代是幽灵,当然会受到船幽灵的强烈影响。她试圚抓住帆桁上的绳索避免自己被拉过去,不过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那艘船吞没的。
「等我一下!」
我急忙攀起绳梯,跳到帆桁上。
「我马上过去!」
「不可以过来!」
即便她这么说,我也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我抱住帆桁,小心翼翼地踩着脚缆过去。眼前有惊悚的恶灵滑过空中,令人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好恐怖!简直快吓死我了!光是跟那些家伙对看一眼,就可能会把人活活吓死。
我想起自己忘了绑安全绳,不过已经没时间回头了。初代正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随时都可能放掉绳索,我得快点过去救她。然而即便我内心焦急,不安定的立足点却让我没办法一下子冲过去。只能在强风吹拂当中,缓缓朝目标靠近。
「快伸出手!」
「悠马,后面!」
初代大叫道。
我转过头,右肩上有张凄惨的死人脸。
「唔哇!」
这一惊,就害我踩空了脚缆。
肩上扛着的步枪也掉到了甲板上。
「咕!」
我陷人仅用一只左手抓住帆衍吊挂的状态。寒冷的夜风拍击全身,体温一口气往下降。我慌忙寻找脚缆的位置,但双腿却只是在虚空中挣扎,完全踩不到立足点。虽说脚尖似乎好几次碰到类似绳索的东西,但却因为太滑而无法站稳。
急死人了。左手臂逐渐发麻。再这样下去我不是掉到甲板上摔死,就是成为恶灵的食物吧。在焦躁的驱使下,我拚命晃腿寻求立足点。
死亡渐渐朝我迫近。
露出利牙的死神,正张口向此袭来。
快要,不行了……!
不过,就在这时。
左胸顶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那是手枪!
我立刻将手伸入怀中,扣下扳机。
子弹射出,魔物飞散并消失在硝烟中。
「呼!」
我的脚掌这时也踩上了脚缆,终于成功恢复平衡的姿态。
不过在刚才的折腾当中,初代抓着绳索的手指也放开了。
「初代!」
我急忙穿越帆桁。
但——
「啊——!」
初代的手完全脱离绳索了。
神啊!
我慌忙伸出手臂,奇迹似地成功抓住她的手腕。真是千钧一发。
本以为如此,其实我的救援已经太晚了。初代已被船幽灵捕获。从船幽灵一部分帆衍伸来的触手,正变形为凶恶的手揪住她的脚踝。
「混帐东西,快放开!」
在距离海面数十公尺的空中,展开了一场拔河。
我左手抓住帆桁,伸长了右手并死命踩住脚缆。使出浑身的力量试图把初代拉回来,但结果我的身体反而滑向了帆桁的末端。脚掌与绳索激烈摩擦。
「悠马,没用的!快放手!」
「我不要!」
我用力握紧初代的手腕。身体渐渐被对手的力量拉入黄泉深渊。
在周围盘旋的恶灵发出嘲笑声。我的下方则是正在缓缓航行、宛如地狱的那艘幽灵船。
在这让人联想起世界末日的光景中心,我拚死抵抗亡者的力量。
终于,帆桁的末端消失了。船幽灵伸出的无数只魔掌,沿着初代的大腿、腰部,最后缠上我的手臂,要把我们一起拉进那艘死者的船上。
已经到极限了吗?
我不禁咬牙切齿起来。
「混、混帐……」
还发出了不甘心的呻吟。
随后——
震耳欲聋的庞大音量响起,我的意识与世界失去了接点。
视野顿时一黑,压倒性的幽暗将我团团包围。
然而在超越五感的感官世界中,我看见了全貌。海洋之刃号左舷装备的十门大炮,一起喷出火光。这种超近距离下的炮击,使船幽灵粉身碎骨。紧接着自下方膨胀的爆炸风压袭来,把我也一起吹向了空中。
夜空被染成了白色——数量庞大的灵魂呈放射状朝四面八方飞散——我也飘浮着——
「……?」
等我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经在初代的怀抱中缓缓降落在甲板上了。
「真是的!未免太冲动了吧!」
她吊起眼角,一把揪住我的胸口。
「刚才差一点就没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我……」
她的声音逐渐失去力道,表情也一下子扭曲起来。
初代奔入我的怀抱,肩膀微微颤抖。
为什么呢?
我在依旧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试着思考这么做的理由。因为她是同伴、是朋友。因为我喜欢她。每个理由都好像是对的,但也好像是不对的。因此,我决定先温柔地这么回答她:
「因为,我还没听到你说出本名啊。」
这台词听起来似乎很可笑。不过我又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答案。
初代发出闷在喉咙里的声音,就像小猫一样发着抖。我搂着这样的她,仰望被厚重云层覆,覆盖的夜空。从引力束缚下解脱的大量魂魄,正带着光芒缓慢上升。好美,好不真实,好梦幻的光景。飘浮在幽暗中的光点群,在视野里愈来愈小……
当天空终于恢复原本的夜色时,尖锐的咒骂声也飞了过来。
「喂!你们在这里搂搂抱抱地做什么!」
纱音从舰桥甲板大跨步地朝这里走来。
我依旧搂着初代的肩膀。
「别这样。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什么嘛,我这边还不是一样——」
这时纱音察觉初代的模样不大对劲,立刻压低声音。
「我刚才也很辛苦呀。」
纱音以闹别扭的语调说道。
的确,她的头发凌乱,衣服与裙子各处都出现了小破板上似乎也进行过相当激烈的战斗。
「没事吧?」
我抱着初代对纱音询问。
这时,纱音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悠马是笨蛋!」
她呸地用力吐出舌头,转身背对我离去了。
那家伙在不高兴什么啊?
我因傻眼而愣住了。
在外头看好戏的幕内与贝冢这时出声道:
「所谓的三角关系吗?」
「青春真好啊。」
翻过摇晃不定的浪头,海洋之刃号继续横渡大海。
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海面。
*
翌日,世界上演了令人屏息的大晴天,心旷神怡的蓝天足以让人觉得昨晚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恶梦。在高空形成的白色云朵、芬芳的潮香、新鲜的空气。缓缓上升的水气让沉郁的海水颜色从蓝逐渐转为绿,沐浴在强烈的太阳照射下发出粼粼的光波。这种金碧辉煌的海面波涛,看久了甚至会使人眼睛刺痛。
海洋之刃号将收帆展开,乘着东南季风继续北上。
到了值更的时间后,我爬上前桅了望台,结果初代也在那里。
她身着大胆裸露的比基尼,享受海风吹拂,似乎很惬意地坐着。
「昨天真是谢谢了。」
发现我之后,幽灵少女羞赧地红着脸。
「让你看见我失态了。」
「不必在意啦。」
对于昨夜在我的怀抱中哭泣,她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遭遇那种危险其实也是莫可奈何的,然而在比自己年轻的男性胸膛上流泪,似乎颇伤她的自尊心。
结果平日看起来气势凌人的初代,其实也是名弱女子啊。
她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不过话说回来,你干嘛穿这样?」
「哎呀,你不喜欢?」
她对我抛了个媚眼。
「为了报答你昨晚救我呀。」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不过对青春期的男生来说,这样子有点剌激过度了。
感觉随时都会蹦出来的丰满胸部,以及大胆跑出来见人的小肚脐,加上令人垂涎三尺的冶艳大腿就在我眼前……神啊,请问我这次值更还能了望到什么鬼!
我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心底小鹿乱撞地举起望远镜。
右舷前方可以看见齿舞群岛的影子。从这里开始就进入俄罗斯的领海了。一旦他们的巡逻艇跑出来就会很麻烦,所以桅杆的了望任务就显得特别重要。不过——
不行,我没法集中精神。烦恼在我的脑海里席卷着。
映入视野的白皙肌肤,把我的脑袋搞得七荤八素。刚才差点就喷出鼻血了。
总之还是靠对话赶跑邪念吧。
「对了,《夏海引力》真的消失了吗?」
「什么嘛,又想要讨论船长?」
初代露出有点闹别扭的表情。唔咕,好可爱……
「那不叫消失,而是悠马的存在把船长的指向性引力封印住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昨晚的骚动又是纱音的能力引起的。」
「《夏海引力》进入休眠期的现在,她不可能具备引来那群怪物的力量。」
「呼嗯……」
「怎么了吗?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实说——的确有。
我从以前就挂念着一点,那便是关于《月之泪》。原本那块金属是濑户在古董店偶然取得的。那么试着思考一下。在这个宽广的世界中,纱音想要的东西会被我同学偶然买到的机率,究竟有多少呢?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吗?这巧合对纱音而言也未免太有利了吧?
「也就是说,你认为船长的指向性引力,依旧问接地在产生作用?」
YES。
「《夏海引力》并不是直接把人或物拉过去,而是采取迂回的间接方法这点确实没错。不过如今的船长身上,我感觉不出有指向性引力的存在。」
「那,真的只是单纯的偶然?」
「什么是偶然,什么是必然,又有谁分得清楚呢?」
初代性感地拨起在海风中飘逸的金发。
「我们的人生只是由许多单纯的偶然组合而成,抑或是表面上看似偶然,但其实背后有某种力量的意志介入,埋下了许多必然的规则在内……假使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那事情的结果在发生前就早已决定好了,个人意志所下的决断其实也只是被某种力量的意志所支配,我们想要看穿这点是不可能的。」
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吧。
不,等等。真是如此吗?
有没有可能在某种契机下,我们会感觉出这种支配自身命运的『力量』确实存在?
举例来说,四个月前支配我命运的,就是夏海纱音这名少女。我回忆起在虚岛的最后一幕,水树所说的那番话——『所有的事都并非偶然,而是必然的结果。就连我,也不过是你计划中一个跳舞的小丑罢了。』
当时,水树已经看穿自己被纱音的《引力》支配的命运。
然而即便洞察了纱音的意图,结果他还是无法战胜这种『力量』。
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命运吗?
假使人力绝对无法改变的命运真的存在,那人生又有什么意义?所谓活着这件事还有什么价值?我一点也不明白。
「即便有命中注定这种事,还是可以思考出人生意义的。」
初代说道。
「就跟舞台剧的演员一样。因为有命运的剧本赋予我们角色,我们才具备存在于世界的理由。假使人生只是单纯偶然的组合,我们的自由意志又能开展本身的未来,那么人生反而有可能会变得更没意义。」
是这样吗?我无法理解。
「那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这回发生的每一件事。」
「例如悠马之所以又回到这个世界,是单纯偶然的结果,或是跟上回一样被某种『力量』导引来的必然命运……你是指这个?」
我点点头。初代则望向被清晰描绘出来的蓝色水平线。
「任何人都具备引力,所以人与人之间才会彼此吸引。我们都是被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力量所推动着。因此强烈的思念,便可以引发指向性引力。人的心愿能改变世界。我们在这个宽阔的世界中邂逅,曾一度分别,现在又重逢了。」
她顿时垂下眼阵,好像很害羞地露出微笑。
「我认为那并非偶然,而是因彼此相互思念所引起的必然。」
「……」
这么说来,我确实是希望跟纱音重逢,才会写下那部『夏海纱音与不可思议的航海』。我心想,如果重复世界之间会相互影响,那自己的思念成形后或许也会对她这边的现实世界带来影响吧。也就是说,如今我所处于的状态,与其说是纱音的愿望,还不如说是我自己所期望的现实。
因为我希望这样,所以才变成这样?
「不论你或我,大家都具备引力唷。」
初代光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就好像这样……」
她把羞红的脸凑向我——静静闭上双眼。
耶?耶?耶?
太突然了,让我一下子大为狼狈。喔喔喔!?我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尖叫。陷入恐慌的我,浑身都动弹不得。我能够违逆这种超展开吗?
绝对不可能。不论是神父、太监,或性冷感的人,都无法抵挡初代的魅力啊。
白皙耀眼的乳沟,夺走了我的目光。这简直太诱人了。
唇与唇,来到了相互碰触的距离。
强烈的日照应该也是原因吧,我的思考回路几乎要短路了。在轻微的晕眩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的发展会如何在期待不安与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中我大感困惑此时传声管的铃声响起是哪个家伙又来妨碍我啊?
『你是在了望哪里呀!你这只*道氏深水虱!』(译注:一种海底甲壳类动物。)
喔哇!?
吓了一跳的我猛然回过神。
怎、怎么了?
我惊讶地俯视甲板,发现有个女人正以望远镜对准这里。
糟了。
「你刚才瞭望的时候在摸鱼吧!我都看到了!」
交接时间我下到甲板,纱音正以阿修罗般的表情等着我。
「值更当中竟敢在那边卿卿我我!」
「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
「从甲板上根本看不清楚吧。」
「你以为我看不见所以才那么大胆吧!」
呃,事实就是如此……
咕唔唔。但这种状态下我也很难辩解。
我太为狼狈。面对节节逼近的纱音,我陷入了手足无措的窘境。
「不必太介意,悠马。」
自帆桁翩然飞落的初代,依旧是以比基尼之姿紧抱住我。
「那女孩,只是在吃醋罢了。」
「谁在吃醋啊!?」
「都气得怒火中烧了不是吗?呵呵,真可爱。」
「呼、呼——」
满脸通红的纱音,开始剧烈颤抖。
「别开玩笑了!」
她以浑身之力使出一记锐利的回旋踢。
这一踢原先是瞄准初代的吗?实在非常可疑。结果她的脚跟最后豪迈地亲上了我的侧脸。噗砰!连回避或防御的机会都没有。我的视野移动突破了音速障碍,甚至还产生音爆,身体就这么飘浮在半空中。这幕铁定就像武打片所演的一样,会在空中打转好多圏吧。这一击着实太过强烈,就连想趁机偷看纱音的小裤裤都不可能了。相对地,我却看到了※有石子堆积如山的不可思议河滩幻觉。(编注:指日本传说中的冥界之河「三途川」。)
我应声倒地。咻——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头顶上还传来纱音抛下的狠话。
「去死吧!你这个巨乳偏执狂!」
接着她又践踏起我的身躯(咕呸),然后扬长而去。
太、太过分了。又踢又踩,完全不留情啊。
「那女孩的腿力真是惊人。」
在视野的角落,初代不知为何感佩地说道。
一旁的贝冢也倏地露出微笑。
「我所传授的贝冢旋风脚,看来终于成器了。」
别教她奇怪的招式好吗?
我恍惚地按着脑袋爬起来,海鹤来小姐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
「悠马先生,你是不是命犯桃花呢?」
「……别管我了。」
我抚摸被痛击的脸颊,到甲板的桌边坐下。真是的,刚才又不是我的错。难道无法抵挡初代的诱惑是我不对吗?但那也不能全怪我啊,应该说是男人都会犯下那种错误吧。海鹤来小姐,你觉得呢?
不过坐在对面席位的她,正严肃地埋首于手边堆积如山的资料。她头戴宽边的大小姐帽子,身旁有幕内随侍在侧。装着热带水果汁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冰块碰撞声。不论何时她都表现得像这样一派悠然。
我撑起脸颊,观察正热衷于阅读艰涩书籍的海鹤来小姐。
「你是在调查美留香的事吗?」
「是的。希望能找出有用的线索。」
「她还是完全想不起来过去的事啊?」
「嗯。只要是帕西菲斯时代的事,全都想不起来。」
「是这样吗……」
「不过我绝对会帮助她回忆起来的。」
海鹤来小姐「耶」地竖起大拇指。
该说她是乐天还坚强呢?总之是个好女孩。虽然脑袋有点怪怪的就是了。
我视线一转,身边跟着小尾的美留香正「喝、哈」地进行踢腿练习。大概是在模仿刚才的纱音吧。一旁的贝冢则念着「听好,这是贝冢旋风脚的诀窍」对她加以指导。被这么多奇怪的人环绕,真担心那孩子的将来啊。
我想帮海鹤来小姐的忙,便顺手在桌上拿起一本书,结果里头写的不知是英文、法文,还是哪一国的文字,没有一句是看得懂的。
「对了,凪沙先生。」
海鹤来小姐凝视着我。
「你刚才真的跟初代卿卿我我吗?」
「不,怎么可能。」
「所以是纱音误会啰?」
「唔——」
「答案到底是哪个!?」
咚一声,她双手拍桌探出身子。
我模棱两可地发出「唔唔嗯」的声音,没法继续说下去。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这种行为虽然很没有男子气概,不过本身也算是一种对答案的暗示。
「就算是凪沙先生,我也不允许有人害纱音难过!」
唔。
「哎呀——我跟悠马亲热有什么问题不成?」
初代这时从背后环抱我的脖子。
「何必那么严肃。悠马跟船长也不是男女朋友呀。」
「话是这样没错。」
「就算我跟悠马亲热,船长也没有难过的理由吧。」
「……」
海鹤来小姐的眼神稍微变得凶恶起来。
气氛怎么不大对劲!?
我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很不舒服,但初代却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
「假使我跟船长都喜欢悠马的话,你会帮谁加油呢?」
她投下了一枚震撼弹。
两位少女瞪着彼此,空气中充斥着紧张感。
海鹤来小姐几乎是马上回答:
「我虽然很喜欢你,不过纱音是我的好朋友。」
「真坦白呀,我就是喜欢你这点。」
初代的表情和缓下来。
紧张感逐渐淡去。看来刚才那枚只是哑弹。我因放心而吐了口气。真是的。不要乱问那种假设的问题好吗?
我感觉有点疲惫,对初代埋怨道:
「那个,刚才的玩笑一点也不有趣啊。」
「哎呀,假如是真心话呢?」
虾密?
我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幽灵少女见状,噗哧一笑。
「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她轻盈地翻了个身,优雅飞回桅杆的高处。
然而初代转身过去时所流露的表情,似乎有点寂寞,或许是我看错吧……
贝冢双手插入口袋,开心地笑着说:
「哎,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有趣。」
美留香也模仿他的口气。
*
我觉得一点也不有趣。
像这样边抱怨边在船内通道缓缓走着,不管生理或思路都是一片茫然。我究竟在烦恼什么啊?明明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快发生了,但却无法判定究竟是什么事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
那就好比脑内的早期预警雷达虽然发出警报,但却无法判断敌机的位置,所以当然不可能采取对策。我叹了口气,决定转换一下思绪。
不要去烦恼那些烦恼也没用的事,这也算是一项真理吧。
吃过饭就会有精神了,这则是另一项真理。
这艘海洋之刃号即便是最先进的巡防舰,但船种毕竟是武装商船而非豪华邮轮,因此船内的居住环境绝对称不上舒适。再加上一旦出海后乘组员的行动范围都限制在船内,所以娱乐种类也很单调。
对这样的我们来说,少数的娱乐活动之一就是吃饭了。
这艘船所提供的伙食,内容其实还相当丰盛。不但有牛排,也有日本龙虾、鲍鱼等,甚至还附送高级甜点。倒不是因为纱音好心用食物抚慰大家的辛劳,全都要归功于海鹤来小姐。对食物很讲究的她,早在出港前就准备好了一流的厨师与食材。
真不愧是千金名媛啊。海鹤来小姐,太感谢你了。
然而当天夜里,一来到起居舱我就瞠目结舌了。
堆积如山的胡萝卜切片,装满了盘子。
「这是,什么?」
「蔬菜沙拉呀。」
纱音一脸冷静无所谓的表情。
这个鬼东西是蔬菜沙拉?
「我记得今晚,应该是龙虾……」
「蔬菜沙拉,对身体健康很好唷。」
她很享受地将龙虾肉大口放进嘴里。
「你应该知道吧?古代的水手因为吃不到新鲜蔬菜,导致维生素摄取不足而容易罹患坏血病。坏血病很恐怖的。非常非常恐怖呀。」
坏血病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所认知的蔬菜沙拉,可不是这种红通通的玩意儿。
「怎么?有意见吗?」
「你知道我讨厌胡萝卜吧。」
「挑食可是很糟糕的行为。」
「……」
她是想整我就对了。
我火冒三丈,望向坐在对面位子的海鹤来小姐与美留香。两人的盘子上都放着肥美的大龙虾。只有我的盘子摆着一根特别粗的完整胡萝卜,再加上堆积如山的胡萝卜切片。难道真的要我吃这个吗?别开玩笑了。
况且胡萝卜这种东西根本不算人类的食物。那是马的主食。打死我我也不吃。假使这个世上只剩下胡萝卜可吃,我会像个男子汉一样光荣饿死。
真是的,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小屁孩的行为。纱音她到底在气什么?
当我感到失落不已时,美留香对海鹤来小姐讲起悄悄话。
「琴菜。果汁人,吃烤地瓜?」
「那不叫吃*烤地瓜,应该叫吃醋啦。」
「*地瓜年糕!」(译注:日文中,「吃醋」与「烤地瓜」和「地瓜年糕」音近似。)拜托住口,美留香。纱音又气得发抖了。
纱音那小巧的唇,吐出刻意压低的声音。
「悠马,晚饭后给我去打扫船舱。」
「啊?都这么晚了?」
「处罚你值更打混。」
「明天再罚吧。」
因为觉得她很无理取闹,我不耐地这么回答——
此时,伴随着咚的钝重声响,我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回过头,纱音正举着紧握的拳头。
「对船长要绝对服从、绝对忠诚、绝对效命!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么恐怖的规定啊?
然而,我的火气还是冒了上来。可恶的家伙,刚才那一拳完全没手下留情耶,而且还从背后偷袭!虽说武士背对敌人的确是自己太过粗心,可是我也是有忍耐限度的。不是我在吹牛,我虽然个子高,但抓狂的临界点可不高。别人对你客气,你就把别人当病猫吗?
「什么胆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的眼神瞬间压倒了纱音的气势。
「有什么怨言就直接说出口呀!」
「你自己才是吧,有话就说清楚啊。」
「那我就说了!因为你反抗命令,处以廿四小时耐久甲板扫除之刑!」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再追加扫厕所!」
「洗浴室也顺便好了。」
「记得还要洗碗!」
纱音拿起手中的叉子,狠狠剌入龙虾的身体。
我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只不过我这盘是胡萝卜。
两人睥睨着彼此。
如果在以前,大都是我不战而降收场,但这回可就错了。或者该说我已经脑充血,不论对方怎么样我都不愿退让。当然,对这件事最惊讶的人就是我自己,纱音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她恐怕万万没料到我会卯起来反抗她,因此她眼眸中也显露些许动摇之色。
双方都失去了台阶可下,所以才会陷入这种僵局。
要是现场没有第三者存在,就会演变成万劫不复的局面了。
「好啦好啦!吵架到此为止!」
看不下去的海鹤来小姐,充当和事佬介入我们。
「现在是吃饭时间唷!你们这样太失礼了!」
「……」
先将视线避开的人是纱音。她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吃刚才的龙虾。
我也咂舌一声,把视线撇到一旁。
尽管表面上还在逞强,但内心却着实松了口气。
在那之后,我步下最下层甲板的船舱区域,从扫具柜取出扫帚,摇摇晃晃地闲逛着,一边回想上次跟纱音吵架是什么时候的事,结果竟完全想不起来。我们有这么久没吵过架吗?虽然我心中浮现出这种疑问,但等我真正确定那是因为这次才是首度吵架时,我更惊异了。
真无奈啊,我心想。
船舱里默默沉睡着庞大的储藏品,包括许多装备与消耗品,收纳食物的木箱与木桶一整排延伸到幽喑的深处。天花板虽有照明,但反而在各处投射出阴影,在种大半夜叫人扫除船舱,已经算是一种轻微的虐待了。
受不了啊,我叹了口气。
「纱音那家伙,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
「船长会生气也是莫可奈何的。」
突然有空洞的说话声传来,让我吓了一跳。
「瞭望员如果打混,可是会让船陷入危险的呢。」
天花板的照明先是瞬间消失,接着又再度点亮。然后开始闪烁起来。
这、这是怎样……?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腥味。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在闪烁的灯光与阴暗处的缝隙间,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
被恐惧感所支配的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定睛凝视,堆起的木箱阴暗处果然有黑色的人影。那家伙脑袋垂下海草黏住脸颊,一屁股坐在木箱上。缺乏生气的双眼、苍白的肤色,全身都湿答答的,就连底下的地板都被弄得一片湿冷。对方的衣服上沾着贝壳与海藻,领口的缝隙有只小螃蟹爬过。那是一名年轻男性,可是不是夏海探险队的队员。
我仔细观察他的脸想辨识身分,霎时毛骨悚然起来。
是昨夜在海中溺水的那名男子。
「你不必吃惊。」
我还来不及发出尖叫,死者的声音就先制止了我。
「我是来跟你道谢的。谢谢你救了我。」
「……」
我手上抓着扫帚,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目击幽灵而吓了一跳,结果却被幽灵本人要求不必吃惊的状况,到底是该吃惊还是不要吃惊才好啊?之所以没有吓到腿软,倒不是因为我特别勇敢,单纯只是对幽灵已经产生免疫力的缘故。看来我跟幽灵似乎特别有缘啊。
「要不是有你们救我,我已经变成船幽灵的一部分了。」
男子对我投来饱经风霜的眼神。
「自从我的船遇到暴风沉没以来,我就无法投胎,一直在海上徘徊。在冰冷的大海上孤独漂流多年的痛苦,我想你很难理解吧。那是比死还更恐怖的经验。如果弄不好,我,自己都想主动去船幽灵那找同伴了。」
「……」
「你知道人为何会变成魔物吗?」
没等我回答,男子又继续说道:
「原因正是孤独。人是透过与他人的来往,才能认知本身的存在。自己是谁,为何诞生在这个世界,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些问题都是透过与家人、另一半、朋友间的关联所定义的。然而失去社会联系的人——在大海上孤独徘徊的家伙,会逐渐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演变成自我丧失,有人甚至会忘记自己身为人这件事。还有些人会在心中饲养魔物,最后就连外表也变成魔物。在大海里漂流途中逐渐相信自己是鱼的人,实际上真的会变成鱼。听起来好像是胡说八道吧,不过海洋就是具备如此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人类智慧的魔力。海很恐怖啊,而且最近的海还变得更狂暴了。」
他大概很久没跟人交谈了吧——
喋喋不休的男子,这时终于停止独白。
「怎么了?你都不说话?」
谁会跟刚见面的幽灵闲话家常啊?我的交际手腕可没这么强。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拔腿就跑,只可惜不停打颤的膝盖不允许我那么做。
我内心七上八下,不过觉得还是要说点话才行,于是勉强挤出声音。
「因为现在是梅雨季节。」
「梅雨?」
「所以海面上天候不好。」
男子听了,发出冷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见过奈特巴吉尔号(Night Basile)。」
*Night Basile?是哪里的夜市吗?(编注:泰文「夜市」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艘船?你是水手吧?」
「不,正确地说我不算水手。」
更正确地说,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不过奈特巴吉尔这个名字,我觉得好像有印象。
正当我歪着脑袋回想时,男子直接告诉我答案。
「奈特巴吉尔号是一艘扬起鲜红船帆的黑船。她乘风破雾,横渡各地的海洋。那是.个世界远比现在广大,海图上还有许多空白处的时代,勇敢的男儿们乘船出航,探索未知的世界。不过根据传说,那艘船并没有抵达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块大陆,反而落入了时空裂缝,抵达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领域。」
意思是指……哪里啊?
「地狱。之后那艘船载着恶梦返航了。」
男子缺乏生气的声音响彻在船舱内。
「这两百年来,没有水手的奈特巴吉尔号在世界各地的海上漂流。有时会有不知死活的冒险家,试图将那艘船据为己有,然而凡是搭上那条船的人,都没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回来。尽管这是是谣传,但那艘船好像是有生命的。此外船内有一扇门,听说可以通往地狱。那已经不是属于人类的交通工具了。」
男子闭上嘴,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不过,我却看过。」
「看过什么?」
「水手的身影。一群魔物。那些怪物跟人影。那是……」
他欲言又止,大概是因为恐惧而无法继续说完。
「奈特巴吉尔号是『七海提督』所拥有的船。如果有人能操纵她,铁定是解放了『提督』才获得使用权的。尽管不知道是谁,不过那家伙还真是神经大条啊。『提督』已经被封印两百年了,做这种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老实说,我根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真是个长舌的家伙啊——这是我唯一的感想。
不过奈特巴吉尔号这个名字,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上一次的航行中,要进入《雾海》前纱音曾对我提过。那是一艘在世界各地海上漂泊的幽灵船。
「总之,恶魔的船就在附近游荡。你们最好也当心一点。」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什么?」
「你说的『七海提督』,是谁?」
他露出在*六甲山登山口遭遇人鱼的表情。(译注:日本兵库县东南部的山脉。)
「你连『提督』也没听说过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的嘛。
「很抱歉,我差不多该走了。」
「去哪里?」
「来世。如果继续磨磨蹭蹭下去,我又得长年在这里徘徊了。」
男子举起手臂,用食指对着天花板。
顿时传来尖锐的声响,吓得我腿都软了。
那是船内广播开始前的铃声。
天花板的扩音器,发出了齐藤先生的声音。本日清晨将会进入暴风圈,半夜轮值者请多加留意……再怎么说,这时间点也抓得太刚好了吧?我的寿命都要缩短一个礼拜了。
等传达事项的广播结束时,木箱上的男子已经消失了。
咦?
原先他所坐的位置完全被海水浸湿了,地板上还散落着海藻、海草,与贝类。三只螃蟹正忙碌地摆动腿。这些都是原本黏在那幽灵身上的东西。
我环顾四周,幽灵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畏惧与恐慌的情绪,迟到现在才逐渐涌现。愈来愈害怕的我试图逃离现场。然而,我的腿还是无法动弹。那倒不是恐怖所造成,而是因为我的眼睛发现了某样东西。
「……」
隐藏在海草后面的,是一块巨大的白色贝壳。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取来,仔细观察。
这是双壳纲。双壳纲、双壳纲……
然后,我想起来了。
*
冲出船舱的我,登上升降梯快速横越船内通道。
直到刚才为止都没能想起来的我,究竟该对自己的差劲记忆力嘲讽一番,还是该夸耀自己竟能忆起那种芝麻蒜皮的小细节哩——我苦恼于该如何自我评价时,也觉得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深刻理解到写日记的重要性。倘若我当初没写下那部『夏海纱音与不可思议的航海』,我现在绝对不会察觉到那个细节的存在吧。
喔喔。
来到中央甲板层时刚好撞见了纱音,我赶忙停下脚步。
她一人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似乎有点寂寞的样子。我原本以为她是因为跟我吵架才沮丧的,结果她一注意到我表情就变了,那种狠狼瞪人的眼神就连鲸鱼都会落荒而逃,随后她便气呼呼地往上层甲板的方向离去。
唔唔嗯。我可是有事要跟纱音进行确认啊,这么一来就有点棘手了。
「真拿她没办法呀。」
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的海鹤来小姐吓了我一跳,你是忍者吗?
「一点也不采行我的建言。」
「建言?」
我讶异地问,海鹤来小姐则是噗哧露出可爱的笑容。
「那是女生之间的秘密。」
啊,是喔。
「话说回来怎么了吗?你好像很急的样子。」
我确实很急,不过纱音那样子大概也不愿意听我说话吧。
没办法,我只好试着问海鹤来小姐了。
「呃,请问之前的那个粉饼盒上哪去了?」
「你是指被设下《死神之瞳》陷阱的那个吗?不晓得耶。」
「大概是在船长室里吧。」
有个声音从头顶上冒出来。
我抬头看,天花板钻出了初代的脑袋瓜。我心想这家伙应该是一天到晚像这样在船上到处窃听吧。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初代这时不是平日那位性感的少女,而是之前曾出现过小女孩代之姿。
「干嘛突然变小?」
「因为我正在检查船呀。这种型态比较不会浪费精气。」
「检查?出了什么毛病吗?」
「大概是暴风雨快来的缘故吧。」
海鹤来小姐补充道。原先倒立在半空中的初代,翻了个身改为正常姿势降落下来。
「那也是理由之一,不过还有别的。」
「呼。」
不管了,我现在还得想作战计划才行。纱音如今正要登上舰桥甲板。因为已经快进入暴风圈了,她必须在那里待命指挥,应该暂时不会回船长室了。加上初代跟海鹤来小姐又在这里,真可说是天赐良机。
「初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的表情好像在动歪脑筋呢。」
别说得那么难听。
「我想看一下之前那个粉饼盒。」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不过好像很有趣呢,就算我一份吧。」
「那么海鹤来小姐,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咦……?」
海鹤来小姐愣了一下。
为了避免纱音返回撞见,我请海鹤来小姐帮忙把风,然后趁机潜入船长室。房门虽然上了锁,但一点问题也没有。只要请初代穿墙进去把门打开,要侵入可说是易如反掌。
「要是被船长发现了,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唷。」
「既然如此,就得趁她回来之前赶快把事情处理完。」
「在那之前先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唔——我究竟想做什么?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得先看过实物加以确认,在此之前我不敢随便断言。
抱持着些微的紧张感,我环顾房间内。个性善变的纱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所以我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擅闯女孩子私人空间这种行为,更是加重了我心头的小鹿乱撞。呼呼,做这种坏事搞不好会上瘾哩。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
不过先说清楚,这个房间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甚至该说脏乱得让人想撇开头。酒红色的柔软高级地毯上,散乱着海图、罗盘,以及随手脱下的衣物,另外还有零食的空袋子等,场面令人不忍卒睹。只见航海纪录之类的重要资料随便扔在地上,为好玩而画的风景画草图也凌乱地放置着,就连立足点都很难找到。齐藤先生要是看到这房间,肯定会翻白眼立刻昏倒吧。黑檀木的办公桌上放着『看漫画学美军徒手格斗术①』这本书。看来她的读书喜好总有一天要好好矫正一下才行啊。
「你看你看。她有好多可爱的内衣裤呀。」
初代搜刮起桃花心木制的衣柜,很开心地展示给我看。
「哇,这件太淫荡了吧。明明是小屁孩还这么嚣张。」
「别闹了,认真帮我找。」
这种场面要是被纱音看到,可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决的。
我放着小女孩幽灵不管,在室内各处检查。
粉饼盒属于化妆用具,理应会在梳妆台上,不过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家具。不知为何我找到了烂成一团、已经过期的红豆馅面包,那一定是为了储备粮食才刻意藏起来,结果最后忘记了吧。那女人的习性还真像红头伯劳鸟。
「对了,初代。」
「什么事?」
「你听说过『七海提督』吗?」
我只是想闲聊,所以才试着问。
结果初代的反应却意外地激烈。
「你是听谁说的?」
她紧绷着脸,对我投来锐利的目光。
不过当我把男幽灵的事对她表明后,不知为何她便以可以理解的表情重重松了口气。
「难怪,从昨晚我就感觉船内不大对劲。」
「难不成,进行检查也是为了这个?」
「嗯。不过那种气息现在已经消失了。大概是对悠马道谢后终于可以安心投胎了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结识幽灵这种事,只要一次就够了。
既然船内已经不需要检查,初代又恢复了平日的性感模式。
「所以,『七海提督』到底是谁呢?」
我再度问起,而她的表情也重新变得紧绷。
「『提督』是管理七海狭缝的统治者。」
「狭缝?」
「就是生与死之间的狭缝。」
嗯?
「这个世界呀,乍看下很复杂,但极端说来就是由两个面所组成的——表与里、内与外阴与阳,此外就是生与死……至于在海上进行这种区分的,则是『提督』的工作。也就是将死者导向死的世界,让生者返回生的世界。另外还要跟在狭缝漂泊的家伙们交易,实现那些人的愿望也是他的工作之一唷。」
「不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
「必须支付相对应的代价就是了。只不过他所处理的,就仅限在生与死狭缝漂泊的对象而已。要言之,就是濒临死亡危险的人,还有对人世依恋不舍、不肯离去的亡者。」
「所以,像你这样的幽灵也是?」
初代微微点了点头。
「『七海提督』具备让死者不死的能力。被他下诅咒的人,会在没有生死的光阴大海上永远漂流——虽然我有点难以理解,不过其中也有人希望自己能变成那样喔。结果,人类毕竟是因为知道自己迟早会死所以才尽力活下去。如果死了以后还得继续活着,那就会非常辛苦了。」
我看你好像过得挺开心的嘛。
尽管心里这么想,她应该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恼吧。
初代以淡淡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很久以前,称霸世界海洋的是一位大英帝国的俊美年轻人。他身为优秀的水手,也是某艘船的船长。有一次,他所乘的船遭遇暴风雨,乘组员都陷入了绝望。这时他做出一个决定。眼前这种濒死的状态,可以与『提督』进行交易——于是他以禁忌的秘法召唤出『提督』,使暴风雨平息下来。」
不过要让交易成立,就得付出代价才行。
「你猜实现愿望后,『提督』要求船长付出什么?」
「我不知道。」
「就是他俊美的容貌。」
初代继续说道:
「船长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牺牲自己一人可以拯救所有水手的话——一想到此他就答应交易,把自己的肉体让给『提督』。随后船长本人就化为丑恶的怪物,背负这样的诅咒,在没有生死的永恒中徘徊。
然而那位船长还有一位非常美丽的恋人。她见到船长变化后的模样,发出深深的悲叹。她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船长知道她的反应,明白对方已经不再爱自己了,于是便前往遥远大海的彼方……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她依旧深爱着船长。不,应该说她首度察觉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爱船长。于是她爬上悬崖,对着船远行的方向献上爱的话语,然后就投海自尽,以展示内心坚贞的爱。」
「她死了?」
我问道,初代点点头。
「嗯,死得干干净净。之后她献出的爱消灭了狙咒的力量,让船化为泡沫消失在海上,船长也因此升上天堂。无法求死的男子,在恋人的爱情力量下终于能顺利一死。真是可喜可贺呀。」
「……」
我注视着靠在窗边表情虚幻的少女侧脸。
我隐约有种感觉——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那位女子,就是你吗?」
回答的确慢了半拍才出现。
「怎么可能。」
初代露出轻薄的微笑,用手拨开肩上的金发。
「我可没有那么痴情。」
天晓得。某人不是说女人都会隐藏本性吗?
「那只是单纯的童话故事。属于王子吻醒睡美人一类的。」
不过我并没有错过她侧脸瞬间闪过的阴霾。
当然,我现在也不认为那是发生在初代自己身上的故事。如果她因为某些隐情必须对自己的本名与年龄保密,就不会用这种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过去。但,要说那单纯是童话故事我也不敢苟同。有部分是真实,再加上一点掩饰用的谎言跟幌子,创造出刚才的剧情……
我为了看穿真相而拚命观察幽灵少女的侧脸,结果被她报以凶恶的视线。
「比起我的事,你应该还有其他东西要找吧?」
没错。你说对了。
初代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快,我慌忙回到刚才的作业。
尽管对她的过去很感兴趣,不过现在先找粉饼盒比较要紧。
话说回来,根据那个男幽灵的发言,『七海提督』已经在两百年前被某人封印了。那后来解放他的人又是谁?我对这号人物有个清楚的猜测,所以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只不过《夏海引力》在虚岛的冒险之后,就陷人了所谓的休眠期……这么说来,她是在更早之前就解放『提督』啰?
还是说,解放『提督』的另有他人?
我正在思索这些事时,手部的动作与思考突然停住。
「找到了……」
终于发现我的目标物了。
外观像双壳贝的粉饼盒,发出了银色的光泽。
我对此有印象。跟我的记忆完全一致。
不会错了。就是这个。先不管为何会从冰箱的蔬菜保鲜盒这种诡异的位置找到,我一拿起粉饼盒就感受到一股异样的寒气。那可不是因为在冰箱冰太久的缘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激烈地动摇着,手也在发抖。
这是运气不好的偶然?抑或是事先安排好的必然?
「那粉饼盒怎么了吗?」
后头的初代微微朝我这里探出身子。
然而我无法回答她。许多可能性在我思路上盘旋,却化不成言语。
稍后我将会十分后悔,因为现在的确不是待在别人房间里发呆的时机。思考各种可能性的工作应该延后,立刻离开现场才对。
传声管突如其来铃声大作,害我大吃一惊。
我胆战心惊地打开盖子时,却传来海鹤来小姐焦急的声音。
『快逃!纱音要去你们那边了!』
咕喔。不妙。
「要逃了,初代——喂,你还在做什么啊!?」
我回过头,口气忍不住粗暴起来。
幽灵少女正在挖掘纱音的内衣裤,把衣柜搞得乱七八糟。这下子就算顺利逃出去,那女人也会大吵大闹船内有变态出没了。
唔喔喔喔喔,事情大条了!
我趴在地板上,急忙抱起散落一地的胸罩与内裤。
这样太不妙了。事态简直是恶化到极点。
双手抱着满满的内衣裤时,房间的主人在最糟糕的时间点回来了。
「……」
我们两人四目相交。刚打开门的纱音,嘴巴张得好大。
比日本海沟更深的沉默,充斥着船长室。
她的脸色,就像碰触酸性物质的石蕊试纸一样逐渐变红。
我的早期预警雷达,到了现在才发出警告。
「先等一下!这是初代她——」
我迅速指向身旁。要说是那是本能反应,或是突发状态下的自我防卫行动都行,称之为明哲保身我也不在意。毕竟对我来说,那是正当的主张。乱翻她内衣裤的人,本来就不是我而是初代。我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纱音的贴身衣物——但我要强调那是卅秒之前的状态,如今我的确怀抱着大量的『战利品』。
重点是,如今房内早已没有幽灵少女的身影了。
见鬼——她竟然自己一个人溜了!
看来好言解释已经说不通了。
浑身颤抖的纱音,这时尖叫道:
「你这个大色魔啊啊啊!」
接下来,笔墨难以形容的地狱光景便上演了——
关于粉饼盒的事我决定保持沉默。
因为跟别人说一点用也没有啊。
*
「喂……看到船了……」
前桅了望台的乘组员发出如此的报告,是在北上千岛群岛的第六天。海洋之刃号被狂风暴雨玩弄了三天,之后又糊里糊涂地在太阳底下空绕了两天,不得不在阴森森的浓雾中漂流。还为了闪避俄罗斯巡逻艇玩起躲猫猫,绕过荒凉的岛屿,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志林规岛。
厚重的铅色云层覆盖了天空。
风势很强,在深绿色的海面上掀起骚动。高度超过一公尺的大浪以一定的间隔扬起,撞上海洋之刃号后破散成白色的水波飞沫。
随后,我们盯上了被冲到岛屿南侧浅滩上的一艘大型帆船。
「那是筑紫号。」
海鹤来小姐低声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