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唐怀瑟号在海岸登陆的我与纱音,带着小尾一起前进。
令人陶醉的美丽森林,郁郁苍苍地茂密生长着。
这跟航海途中见到的岛屿群有着明显的差异—这里是南国风貌的景观。
高耸矗立的黑色巨木在头顶上方交错着复杂的粗枝,银绿色的树冠在天与地的狭缝间伸展。筛过枝叶缝隙的阳光,化为琥珀色的光线洒落地面。在树木间抢占地盘的藤蔓锭放着形似芙蓉的硕大花朵,为森林的各处增添色彩。就连生有苔藓的地面,也怒放着五颜六色的花儿。
这充满神秘幽情的景观,让人联想起桃花源。
《禊魂之泉》就位于这座森林的某处。
要找到它的确非常辛苦,不过走在前头的纱音脚步并不迟疑。她摇曳着迷你裙摆,尽管不时停下脚步,但依旧毫不踌躇地继续踏入森林深处。自信满满是很好没错,但她该不会只是随兴乱走吧。
「你啊,真的知道《泉水》的场所吗?」
「怎么可能。又没有地图。」
「那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什么为什么?」
「我是在问你方向对不对啊。」
「嗯。你看,有这个。」
纱音展示双手所持的L字形金属棒。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探测棒。你不晓得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寻找地下水脉之类所使用的。
察觉我露出狐疑的目光,纱音厚着脸皮摆出笑容。
「放心放心。毕竟我可是本世纪最强的幸运女孩。」
「……」
又开始相信自己是幸运女孩了,看来她的脑袋真的不太灵光。她在此之前的好运,都是源于指向性引力的产物,难道她自己没发现这一点吗?此外,因我的存在而导致《夏海引力》被封印的现在,她本身所期望的事物已经不会自动跑来她手边了,看来她根本没想到这点。
我本来想指点她,不过想到一旦说出口又会被她咒骂倒楣鬼或瘟神之类的,所以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哔哔哔、哔哔哔——嗯唔,在这边!」
纱音再度迈步而出。
太随便了。况且那根棒子的使用方法,完全就是看你自己一个人表演嘛。
拜托你不要带我去奇怪的地方,我边祈祷边跟上她的脚步。
仰望头顶,色调鲜艳的小鸟们,正鸣啼着美丽的歌声在银绿色的天盖缝隙来回穿梭。它们自半空中盛开的花朵吸取蜜液,并于树梢与树梢之间轻快地跳跃。鸟儿们嘹亮的歌声在森林中响彻着,形成好几重令人陶醉的声波不停回荡。
与纱音单独步行在这种梦幻的世界,会使人想入非非。
当我的视线转向她那纤细的腰肢时——
「呐,悠马。」
「嗯?」
「你喜欢初代吗?」
噗!
我踢到树根,绊了一跤。
「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
「因为,你们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一起吗?」
「在船上,大家都一天到晚在一起啊。」
「可是你们看起来总是很开心。」
「……」
我走在她的三步之后——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闹别扭?」
「我才没有闹别扭!」
纱音鼓着红通通的脸颊,对我回过头。
「别产生奇怪的误解,笨蛋!」
「那,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我觉得悠马或许喜欢初代那样的女孩。」
「初代那样的女孩?」
「可以坦率表现出心意的率直女孩。」
坦率?初代坦率?别开玩笑了。
这家伙看人的眼光真是乱七八糟。
「之前,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不是吵架了吗?那时,琴菜对我说……」
「说什么?」
「那个,呃……」
纱音像小猫咪一样缩着身子,脸红到耳垂并低下头。
有这么害滕吗,她到底听到了什么?
尽管我非常好奇,但她却咕咕哝哝开阖着嘴,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好像是跟坦率什么有关的,不过我依旧没能听明白。
最后,纱音终于以不如往常的缺乏自信表情,朝上凝望着我。
「果然,悠马也喜欢坦率的女孩吧?」
那么,我也要坦率地回答YES吗?
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我用食指搔着脸颊。
纱音究竟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我好像可以体会她的想法,不过又不确定……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也许是害怕自己会错意,也有可能单纯是缺乏勇气的缘故,或者是在畏惧由于某个契机,而使我们变得无法再像现在一样——面对种种疑虑,我的心中充斥着困惑。
于是我将双手搁在纱音肩上,这么说道:
「你啊,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可以了。」
「真的吗?」
「是啊。」
「你真的真的这么认为?」
「没错。」
这时纱音很开心地露出了微笑。
我心脏扑通扑通猛跳起来。
没错,纱音只要保持这样就好了。保持如今的夏海纱音。
不过,我们恐怕还是无法永远维持目前的关系吧。时间不断流逝,逐渐改变我们俩——正如同缓慢变化的季节般,如同徐徐增加强度的夏季日晒般。即便我祈祷我们能维持现状,还是有某个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背后推动我们。不论我们如何抗拒,都无法违抗它。毕竟那就是生命的过程,我们迟早会变成大人。
我们不是万年住在永无岛的孩子,而是会慢慢变成大人的孩子。
因此不要害怕改变,把自己的心情,坦率地传达出去……
「……」
我的手依然放在纱音肩上,缓缓把脸凑过去。
她的眼眸浮起困惑之色。
如果察觉到丝毫抗拒的气息,我也预备好随时准备撤退。
然而她却静静地闭上眼。
远处依旧传来小鸟的歌唱声。透过手掌;我感受到纱音内心的紧张。她的肩膀在颤抖,肌肉显得很紧绷。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我的心脏正疯狂地快速跳着。即便如此我依然像个男子汉一样故作冷静,静静地把脸凑上前。就在即将悄悄碰触到那淡樱色的嘴唇时……
纱音的身体软绵绵地摇晃起来。
「喂!」
我慌忙搂住她。
「纱音」
「我、我没事……」
在我的怀抱中,她绷着一张脸。
「只是有点晕眩。」
晕眩?
「昨晚因为没睡觉,好像有点累了。」、
「你还好吧?」
「嗯。已经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被我抱住,慌忙往后跳开。
难以形容的尴尬气氛充斥着。我不知该把眼睛往哪摆,显得非常狼狈。就好像从一场美梦中醒来一样,令人心情不太愉悦。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我没事的。」
她也尴尬地用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太悠哉也不好。还是加紧赶路吧。」
接着,她就带领小尾迅速前进了。
呃……
只有我一人还仿佛处于梦境。
这种空虚感是怎么回事啊?
之前我也说过,女孩子快速转变态度的步调我总是跟不上。真的。
我们穿越有花朵装饰的巨大树木之间,继续踏入森林的深处。
走在一旁的纱音,恢复平日的朝气变得活泼起来。她不时拔起硕大的花插在秀发上,或是发现蝴蝶开心地伸出手,如此的模样看起来就好像天真无邪的森林妖精。先前那种身体不适的表现就像是谎言似的。该不会那只是为了闪避接吻而展露的演技吧,我察觉到这点后有点不安起来。或者该说有点失望才对。
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她的身体或许就已经出现异变了。
「咦?怎么了吗?」
吃完午饭后,纱音突然停下脚步好一会儿。
「你看,那边好像怪怪的。」
「那是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
眼前是一片被惊人高耸树木包围的圆形空地。
乍看下给人的印象——是一座深绿色的大教堂。
规则生长的巨木怎么看都像是柱子,地面上翡翠色的草则代替铺设的地毯。空间的中心设有以花岗岩加工而成的正方形祭坛,沐浴在高高自头顶上洒落的阳光下,充斥着森林的闲静气息。最后在祭坛上,还有一名男子。
那号人物从头顶披着斗篷,身缠亚麻色的长袍陷入了冥思。年纪大约六十左右。刻着深深皱纹的容貌上,清楚地记载了他漫长的人生足迹。
难道是个仙人?
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依旧闭眼的老人开口了。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来。」
他充满感慨地自言自语着。
「不过,我也已经等很久了。你们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我们是来找《禊魂之泉》的。」
纱音以莫名有礼貌的口吻回答。
「老爷爷,您知道在哪里吗?」
「当然。只要沿着那边的动物小径走,就会来到一条小小林间道路——很久以前,那是帕西菲斯居民巡礼用的『祝福街道』。然后再继续沿着小溪走,最后就可以抵达《泉水》了。其实那条溪流就是《泉水》流出形成的。」
「既然如此,只要直接舀起溪水,就不必走到《泉水》源头啰?」
「小溪的水确实也具备超自然的能力。不过《泉水》出来形成溪流后,就混入了不纯的物,无法期待能跟《泉水》具备相同的效果。」
老人悠闲地继续说道:
「不过即便这么说,《泉水》也不是能带给所有人奇迹。《泉水》会反应人与人之间的联,反应心灵的羁绊。如果是不被任何人所爱的人,就无法得到完美的祝福。」
「这话怎么说?」
「你们去一趟就知道了。试一试吧。」
纱音用力眨着眼,望向我这里。
呃,要我提供解说未免太强人所难吧。
话说回来……老人这时主动提问。
「这位小姐,为何你要追求圣水?为了财富?名声?还是永恒的生命?」
「当然是全部啰。」
你给我住口!这个充满贪欲的女人。
「嗯,还有就是为了解除《死神之瞳》。」
「喔喔。那玩意儿可就很麻烦了。」
老人终于睁开眼皮。
「那是提亚娜斯公主麾下的高级神官所使用的禁忌秘法。被刻上像那样的刻印,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话说回来还没请教芳名呢。」
「我叫夏海纱音。可爱到爆炸的海洋之刃号船长。」
这是什么宣传台词!?
老人似乎兴致勃勃地望着正发出「欸嘿」声、抬头挺胸的纱音。
「夏海,纱音?这真是个奇妙的名字。」
「我很喜欢呢。那老爷爷您又是谁?」
「我是《泉水》的护卫。自古以来就持续看管这块土地的贤者。」
「贤者?所谓的护卫,每天在这座森林干什么?」
「没事。醉生梦死、毫无作为。单纯就是像作白日梦一样活着罢了。」
「人生苦短,还是过得更有意义比较好吧。」
尤其老爷爷所剩的人生已经不多了——纱音又补上一句。
你这家伙废话太多了。我忍不住用手肘顶纱音,提醒她注意。
幸好老人似乎没听到最后的话。
「人生苦短,是吗……」
他以混浊的双眼望向空中。
「只要持续饮用《泉水》,人生便能永远延长下去。不过所谓永恒的生命,只会使人生变得空虚罢了。我因为无法忍受这点,所以也渐渐开始不想喝那种泉水了。」
「您也是那种,会吐出『生命因为有限才美丽』如此玩笑话的人吗?」
「我并不是那种虚伪的人。我想说的是,死亡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年轻的你们或许无法理解,不过人生所经验到的全部都是人生。不论是死亡、痛苦、绝望,或悲伤,因为有了那些人生才得以成为人生。缺乏绝望与悲伤的人生,几乎就不能算是人生了。所谓的长生不老这件事,其实就等于抛弃掉自己的人生。」
「呼嗯。那不会写汉字这种绝望也是人生所必要的啰?」
纱音颇有同感地点着头。
居然搬出绝望一词!你对那件事有这么强烈的心结吗?
不过比起那个,我有其他更想问的,于是我介入会话。
「那个,请问您是帕西菲斯人吧?」
「正是。我可以读取你们的想法,藉此进行对话。」
「那您听说过神官雅玛莉莉丝吗?」
混浊的老人眼阵,浮现起薄薄一层光芒。
「喔喔,真教人吃惊。陌生的异国年轻人,竟然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么,您知道啰?」
「当然了,她的名号在这边境同样响亮。」
「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详情我虽然不大清楚,据我所闻,她……」
老人的话在此打住。他抬起视线。
树木微微发出窸窣声,骇人的狂乱气息正充斥着四周各个角落。我惊讶地抬起头,满布整个天空的鸟儿们纷纷叫唤起来,展翅飞离此地。
什么事?怎么了吗?
察觉到异变,我环顾这一带。森林、树木,以及大气都在微微发出震动。
竖起耳朵,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时、咚,类似烟火爆发的声响。
那是海洋之刃号的炮击声!
「你们最好赶紧出发。」
老人眯起眼,望向远方。
「追踪者似乎也赶来了。」
「……?」
我转头一看,纱音正绷着脸按住自己的左臂。
「你怎么了?」
「没事。」
放下手臂的纱音回头看我们来时的方向。
「还是赶紧行动吧。」
「……是啊。」
虽然希望老人告诉我们多一点雅玛莉莉丝的事,不过既然海洋之刃号进入战斗状态,就没法悠闲地继续等下去。我们与这位护卫道别,加紧脚步往目的地前进。
老人依旧坐在石坛上,重新进入冥想的世界。
*
沿着右手边的动物小径走了一阵子,老人方才提过、左右两边被高大树木包夹的狭窄林道果然出现了。
我们顺着在侧沟流经的小溪,朝《禊魂之泉》迈进。
没多久,奇妙的生物姿态频繁地在我们眼前现身。有轻快飞过错综树林的双头鸟、绕着弧线在枝头间跳跃的红色鼯鼠、仿佛在半途中放弃进化的巨大蜻蜓、纤细美丽的蝴蝶、有翅昆虫类等……远方有野兽的鸣叫在回荡,近处的树丛则有黄色的兔子发出声响。白马群奔过树木间,有翼狼为了捕捉犹物而疾驰。竖起耳朵倾听虽然可实际感受到森林独有的喧嚣,但我们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进。
终于到了太阳西斜,光芒开始变成赤红的时分,附近一带都被染上了微暗的绯红。
走在后头的纱音脚步声,蓦然中断了。
我回过头,她正脸色发青地呆立着不动。
「怎么了?累了吗?」
「……不能再过去了。」
「啊?」
「我要回去!」
她吐出一句,便猛力转身。
我慌忙抓住她的手。
「怎么了,突然这样。」
原本以为又是她平日的任性,结果似乎不是。
纱音的模样不大对劲。
她痛苦地喘着气,纤细的肩膀不停上下晃动。一眼就可看出这不是单纯的疲劳所致。她的眼阵缺乏生气,似乎因发烧而显得恍惚空洞。额头上浮现珍珠般的汗滴,渗入了白皙的肌肤。脸颊也很红。我试着伸手碰触,温度高得让我吓了一跳。
不会吧。
我心头有种很糟的预感,掀起她的左袖查看。
《死神之瞳》已经变成紫红色了。
光是看到这景象我就差点昏倒。
「呼啊……」
纱音弯下膝盖,身体瘫软下去。
我慌忙抱住她。
「喂,振作一点!」
「哈啊、哈啊……」
「你觉得很痛苦吗!?我该怎么办才好!?」
「去海洋……已经,不需要陆地……」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死神之瞳》确实会改变被使用对象的基因,使其发生突变,获得永恒生命的同时,化为无法再度登上陆地的海洋魔物。她不想待在陆地上了?
「千万不能在这里回头。如果回到海上,你就再也无法得救了。」
「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以放弃!我绝对会拯救你!」
在强烈的冲动驱使下,我如此大叫着。
「还有我在!我们继续向前走,好吗?」
「……」
纱音仰起湿润的眸子凝视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只是无法发出声音——
她再度将脸埋入我的胸膛。
就在这时,小尾激昂地吠了起来。
我回过头,落在地面的树林影子后方有丑陋的人影迅速晃过。
混帐。偏偏在这个时候!
是追踪者。
我抱起纱音,逃往对面的树林。让痛苦不堪的她靠在一旁的树上,我以前方的岩石为基座架起霰弹枪。解除安全装置做好迎击准备时,自三十公尺外的树林间,令人毛骨悚然的骸骨群现身了。在斜阳的沐浴下,于虚空描绘出的黑影数量一共有——并不多。只有五只。
「放马过来吧!一口气把你们送到另一个世界!」
我鼓舞自己,将准星对准中央的标的。
枪声。接着是袭向肩膀的激烈后座力。
可惜,打歪了。
似乎命中了后头的阔叶树,子弹砰地从树干上弹开。我利用泵动机制退出弹匣,很快进行第二击。枪声虽然很惊人,只是发射出去的霰弹依旧在三次元空间中散落消失。
「啐!」
我顿时喷出冷汗。焦躁与不耐使我拿枪的手开始颤抖。在纱音无法动弹的当下,我失去了撤退的选项。如今的不利状况只有一人死守此地击退敌人了,这对我的精神又造成了沉重的压力。
冷静点。我深呼吸一口气,慎重地瞄准射出第三发。
这回只是掠过怪物所系的腰带附近。对方的长裤一下子滑落,让骸骨人踩到而绊倒。好机会!我对准在地面挣扎的魔物脑袋,扣下扳机。
跳弹造成的烟尘缓缓上升。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根本打不到嘛。移动中的目标也就罢了,这种距离下还打不到不动的物体,我的枪法简直是悲惨透顶。我自暴自弃地胡乱开火,结果完全没命中。
白骨恶魔们正发出怪吼声朝这里迫近。
啊啊,真是的!既然如此的话!
我取出手榴弹,拔下安全插梢并扔出去。接着立刻躲到岩石后方,捣住双耳。
地面一阵巨响过后,滚滚烟尘冒上空中。
我抬起头,边咳嗽边窥探敌人的情况。重新举起枪,随时预防敌人的袭击。我持续守候着。
等烟雾终于淡去,视野变清晰后,只见周围散落着四分五裂的白骨。
这么一来就搞定了。怎么那么容易啊?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哈哈。
当我放松肩膀的力道,呼地喘了一口气时——
背后传来呻吟声。纱音正缩着身体蹲在地上。
「纱音!」
我本想要抱起她,但却整个人呆掉了。
纱音的全身,被不吉利的赤色气场所包围。我胆战心惊地试着伸出手,结果就像碰到强烈静电一样被剧痛弹开手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呜呜……!」
纱音难受地扭曲着脸,发出苦闷的叫声。
我得早点拯救她才行。
管他的。
我下定决心,一口气抱起她。手掌传来令全身疼痛不堪的冲击,让我忍不住惨叫出来。这种痛苦就像用针刺穿神经,我的脸色想必非常难看。
纱音的身躯就像着火一样滚烫。然而我的背脊却窜过一股寒气。
那是由于我发现,她左臂的《瞳》正在发出鲜红的光芒。
『体内的「毒」开始形成后,这块斑点就会变红。』
海鹤来小姐的话在脑中苏醒。如今纱音全身的雪白肌肤都泛起了红潮。
「唔,咕……啊啊!」
她颤抖的嘴迸出了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啊——!」
「振作一点,纱音!」
我试图按住她开始激烈挣扎的身体。
然而她惊人的力量完全不是我所能抗衡的。
纱音的身体用力跳了起来。她剧烈后仰着上半身,因苦闷而死命挣扎。原本以为她会全身变得僵硬,结果一下子又胡乱摆动起四肢,在地面上打滚。霎时她身子缩成一团,接着却又瞬间以几乎要折断脊椎的反仰姿势试图逃离我的臂膀。
我所能做的,就是呼唤她的名字,拚死抱住她而已。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什么也办不到,紧搂住在痛苦中惨叫的纱音,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快撕裂了。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绝望、焦虑、不耐,以及恐惧纷纷苛责起我的心,化为情绪的暴风雨后猛烈打击我,令我几乎要发疯了。
「啊!啊啊……!」
终于,纱音的叫声愈来愈小。激烈失控的手脚也停止动作,被剧痛打击的身躯逐渐失去了力道。简直就像海水急速退潮的感觉一样。
缓缓爬起身后,纱音已经不再乱动了。
只不过她纤细的胴体,依旧不时发出微弱的痉挛。
「纱音……?」
有一股气郁积在我的肺部。那是我首度品尝到的恐怖滋味。
在我的怀抱里,纱音正逐渐丧失自我……
「纱音!喂,纱音!」
没有回应。即便我呼唤她,她的眼皮也不动一下,半点反应都没有。纱音只是闭着眼,保持脑袋垂下的姿势。不时重复阵阵的痉挛动作。
怎么会这样……我感觉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
难不成她死了吗?还是说,这是即将变化为海之魔物的前兆?
我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纱音!快醒来,喂!」
还是没有回答。
没救了。
我一事无成。只能愕然。完全。没有半点。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没有半点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没有半点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办不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过于绝望之下,我对着血红的天空叫喊。
抱着纱音,我发出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巨大惨叫声。
然而我使尽全力的咆哮声,最后也只是徒然地消失在黄昏中,现场仅留下一事无成、完全无力的自己。我当场垂下脑袋,边发出呻吟边闭上眼。我的胸口痛苦不堪,感觉就像是要吐血了。充斥内心的绝望,正试图从肉体内部突破出来。
谁来救救我们!拜托!
然而森林没有回应,只是在冷酷的沉默中矗立着。
不对——
我耳边有潺潺的小溪流动声。
回过神后,我抬起头。
这么说来,老人提过小溪的水也具备超自然能力。尽管混合了不纯物质,无法期待具备同样的效果就是了……
如今只能仰赖奇迹。
我取出背包里的水壶,用杯子舀起小溪的水。
「纱音,喝下去。」
抱起她瘫软的身子,我将水凑近她失去生气的嘴唇。
拜托。一定要喝下去。
「喝啊,纱音!」
求求你喝下去吧。
她惨白的喉咙微弱地动着。
我只能边祈祷边守候。
夜晚的帘幕笼罩了这个世界。
那是一股深邃、沉静、冷硬的沉默。
头顶上升起了令人感到超现实的巨大满月,平日的月亮大小完全无法比拟。我无法想像为何月亮看起来会那样,苍白的颜色,散发出一种充满神性的威严。这里恐怕不是我所熟知的世界吧。
不可思议的苔藓满布着整片森林,并发出琉璃色的光芒照亮幽暗。此外,到处盛开的夜行性花朵,还吐出磷光性的孢子在空中飘浮着。
在夜色下闪闪发光的树海。这种情境就宛如童话故事中的森林。
纱音恢复元气后,铁定会为此大为亢奋吧。
只不过现在,她正躺在我怀里,在淡淡光芒的簇拥下沉眠着。
她的四肢纤细得令人屏息。如此娇小瘦弱的身子究竟是如何隐藏着那么惊人的活力,我重新感到不可思议起来。可惜如今,她横躺在我臂膀中的肉体,已经失去平日那种耀眼的朝气了。只剩下欠缺生命力,令人悲伤的瘦弱、脆弱、柔弱的肢体。我觉得好像只要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把她整个人粉碎。于是我温柔地用两只手拥住她。
就这样,经过了几乎以为是永远的漫长时间后——
「……雪……」
甜美的低语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脸。
少女正恍惚地眺望着自头顶上降落的孢子。
「纱音……」
强烈的安心感充斥着我的胸膛。
「你没事了?」
「不。还是不行……」
她露出无力的微笑。
「因为,我没办法动。」
「既然如此,我就背你去。」
我也以微笑回应她。
「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管是哪里我都会带你去。」
「……游乐园……」
「嗯?」
「我想去,游乐园……」
「好。下次一起去吧。」
她左臂上的刻印,目前依旧泛出红色。幸好包裹住身躯的红光已经消失,纱音的表情也变得平稳许多。溪水的效果似乎不可小觑。只是,死神尚未完全远离,纱音的生命依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她的身体内部像是有什么毫无道理的变化,变得不安定起来,光是我俩彼此碰触,那种感觉便能传达到我身上。
像这样抱着她,身体的温度似乎会让纱音如雪融化般消失,这令我陷入了无法遏抑的不安中。
「我作了,一个梦。」
纱音以空虚的声音喃喃说道:
「与悠马第一次见面那天的梦。」
「那天早上好冷啊。」
「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我而言,就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我稍稍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只不过,现在这样子也好像一场梦。」
纱音长长的睫毛上下摇曳着。
「那天——跟你离别的那天起,我就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场梦里。我不禁怀疑,有你的世界是现实,我存在的世界只是一个梦。然而随着时间经过,我无可奈何地察觉自己存在的世界才是现实,这回开始觉得有你在的世界才是梦境了。不论是你,还有那场冒险,搞不好全都只是梦,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不是梦呀。我,就活在这个世界里。」
纱音说出了跟上次冒险一模一样的台词。
因此请不要忘了我……我记得她好像还这么说过,不禁感到胸口一阵难受。
「我因为悠马不在了,觉得好寂寞……太寂寞了……」
纱音的语尾模糊,几乎要消散在夜空之中。
「因此那天夜里,想到可以跟悠马重逢就高兴地不得了。好高兴、好开心……不过,我同时也觉得很害怕。就算跟悠马相会了,两人感情变好,你也有可能再度从我身边不见……一想到这,我就恐惧极了。那就好像从一场美梦里醒来一样,悠马迟早会消失的……有了这种想法,我就好害怕好害怕,怕得无法忍受……因此当悠马出现在眼前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才好……没办法坦率面对……」
纱音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抱歉。我对你太冷淡了……」
「没关系,不必在意啦。」
我想要笑一笑,但却无法顺利笑出来。心中有各种各样的情感交织着——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非常悲伤。
光芒闪闪的孢子持续从头顶降下。犹如一场虚幻的雪。
「请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
纱音的眼眸中滚落了泪珠。
「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就算不全是开心的事,就算吵架了、伤害彼此,也想跟你永远在一起。跟悠马一起……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
纱音从喉咙硬挤出说话声。
「我不会离开你的。绝对不会。」
深切的感伤与爱意,几乎要把我胸口撕裂了。
我无法压抑自身体内部涌现的情绪,最后在眼前淡淡地渗了开来。我试图按捺住,但脸颊流下的泪水却滴到了纱音的秀发上——濡湿了她的发丝。什么话也来不及说,泪滴便消失了……
想告诉她的话语堆积如山,想传达给她的心意明明那么丰富,任何一种想法却都无法化为言语,无法形成声音。我与这满溢而出的思念一同搂抱住纱音,就只能这么做而已。跨越言语的藩篱,我祈祷这样的心意能确实传达到她心中。
「陪伴在我身边……」
张着湿润的眼眸,纱音羞赧地露出微笑。
随后,她缓缓闭上了眼。
「这可是,命令唷……」
我明白了。一直陪你就是了。
永远不分离……
我拥抱她纤细的身体,同样闭上眼。
在夏季的夜空中,闪闪发光的雪持续降下。
*
那是一场梦吗……
抑或是现实呢?
小尾低沉的嘶吼声,吓得我顿时睁开眼。
一瞬间,我还搞不懂自己身在何方。占据天空的巨大满月,自树冠的缝隙射来银白色的光芒。沐浴在月光下的磷光性苔藓,为幽暗的森林提供琉璃色的照明。只不过方才降下的发光孢子,如今已完全失去了踪迹。
我觉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场梦,但记忆过于模糊,无法跟现实产生区别。
方才跟纱音的对话……那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场梦呢?就连这点我都无法区分清楚。她此刻依旧在我的怀中,闭上眼睛沉睡。
纱音并没有死。我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胸口也微微上下起伏着。眼角尽管有泪痕,但那也不足以成为先前那番对话就是现实的证据。
不过说真的,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我的本能正发出某种让人不悦的预感。
那些家伙又要来了。
「纱音,快醒醒!」
我轻拍她的脸颊。不过,她一点醒来的征兆都没有。
搞不好她再也不会清醒了。我陷入了如此的不安中。
在银光下浮现的睡姿看起来楚楚可怜,宛如永远陷入沉眠的睡美人……
我听见远处传来了无数的脚步声。
现在没有时间在这边瞎耗了。
「要走啰,小尾。」
我舍弃碍事的行李,背起纱音迈出步伐。现在只能以我的双腿,我的力量,把她带去《泉水》那边了。不论遭遇什么事我都要尽全力守护她。不管那是现实抑或是梦,我都跟她约定好了—我会带她去任何地方,不论天涯海角。
纱音的身体好轻。然而要扛一个女孩子通过夜晚的森林也绝非易事。即便在发光苔藓的协助下视野并不算漆黑,不过看不清楚的脚底下依旧是凹凸不平的。
好几次我都踢到了隆起的树根,或是一脚踩进凹陷的坑洞差点扭到。就算想返回林道,我也已经丧失了方向感。此外小溪的潺潺声如今也听不见了。搞不好我正往错误的方向前进也说不定。不过,如今我也只剩下继续迈步一途。
我咬住下唇,以小尾为前锋加紧走着。
咻呜喔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喔喔!
几乎令血液停止流动的野蛮叫声,在森林里回荡。
双方应该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吧。只不过以那些家伙的脚程考量,绝对不能轻忽大意。
森林里的夜间行军,比想像中更耗费体力。
再加上脚下的坡度愈来愈陡了。
我激烈地喘着气。双腿也逐渐沉重起来。
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没停下步伐。那些怪物至今依然从幽暗的另一头朝我们袭来,如此的不安与恐惧支配了我的脑袋。如果被追上的话,我们就真的完蛋了。我把笨重的霰弹枪抛下没带来,身上的武器只剩下一把手枪跟一枚手榴弹。
怎么看都不是能够迎战的装备。在被追上之前务必得找到《泉水》才行。
前进,前进,前进。
向前,向前,向前。
我被坑洞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不过我立刻站起身,再度迈步。
「唔呜……!」
一阵剧痛窜过我的右脚踝,让我绷紧了脸。
察觉到有异样,小尾也回过头。
「我没事。快走。」
每走一步,右脚踝就有剧痛闪过。可能是扭伤了吧。
冷汗自浑身喷出。浏海黏在额头上。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重新背好纱音,我踏入高度会缠住双腿的草丛中。
终于,左手边出现了悬崖。险峻的地沟持续延伸到幽暗的另一头。
一想到这,我又摔了一跤。我咬牙切齿,努力爬起来。
背后再次传来了粗野的鬼吼鬼叫声。我无法分辨距离。搞不好已经来到很近的位置,也有可能尚在远处。疲惫麻痹了我的五感,让我开始无法掌握自己是否仍在胆怯。恐惧感并不会以具体的姿态出现,而是将气息融入黑夜中,或是自天空射下的月光里隐约浮出。
我开始领悟到,自己的体力正濒临极限。
汗水滴入眼中,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右侧的肺叶开始疼痛。我的脑袋则迷迷糊糊。左脚跟附近传来麻痹感。大概是为了分担右脚的重量步行,对左脚来说负荷过重了吧。
但即使如此我依然继续走着。走着,走着,继续走——
幽暗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泛白。
咦?
我才刚觉得奇怪,霎时,世界开始摇晃、旋转起来。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趴在地上了。
刚才我或许失去意识好一阵子,也有可能只是即将失去意识。我试图爬起来,手臂却没能使力。就好像被吸附在地面一样,我整个人都无法动弹。呼吸变得很艰难,我感觉好痛苦,每次一想换气,身体的某处就发出空气泄漏的声音,喉咙也产生如烧灼般的疼痛。觉得浑身每一处都传来苦楚。血腥味自口中扩散开来。
我感觉精神正在脱离肉体,就好像在堕入永无止境的深渊。或许我已经失去意识,也有可能臂却没能使力。我整个人都无法动弹。每次一想换气,血腥味就会自空中扩散开来。我会陪伴在你身边。正在堕入。开始摇晃、旋转。空气泄漏的声音。我没能使力。即将逝去意识。没经验的人也OK。永无止境的深渊。烧灼般的疼痛。悠马。正在堕入。永远在一起。喉咙被灼烧着。身体的某处。堕入。无法动弹。堕入。精神变得混浊。堕入。永无止尽。对不起。堕入。堕入。堕入——
世界愈来愈远。我持续堕入深邃的幽暗。
结束了……
我心想。
噗通……
我感觉到什么。
噗通……
不可思议的力量拉起我,我觉得自己在上升。
噗通、噗通、噗通……
那是心脏的跳动。
不是我自己的——而是纱音的。
她所演奏出的生命脉动,在我的背部产生了感觉。光凭她的心跳,我就可以感受到。世界是无声的,不会说话,也没有感觉,只剩下纱音的心跳声充斥着我的五感。
如梦似幻的心跳声。不过那律动却强而有力,不断敲打着我的背。
我听到,说话声了。
「别这么窝囊,悠马!振作一点!你是男生吧!」
我抬起头,纱音正双手扠腰伫立着。
「我不允许你在这种地方放弃!快点站起来!事情还没结束呢!你拯救过世界,要救我一个人算什么!」
什么女人啊。没血没泪的恶魔。
我已经撑够久了。让我睡吧。
然而明明近得快要碰触到的深渊,却一口气离我远去了。拜托饶了我吧。我对自己正要清醒过来的这股顽强,真的感到无比厌恶。超越极限的痛苦与疲劳,再度回到了伤痕累累的肉体中。剧痛刺穿剖开我全身,以及让我胸腔几乎要破裂的窒息。不过那些也都是我还活着的证明。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的证据。
五感与世界重新找回了接点。
模糊的视野又开始聚焦,现实的影像流入我脑海。
纱音所站的位置其实是小尾,它正汪汪地拚命吠着。
至于纱音本人则在我背后沉睡。刚才那是梦,抑或是幻觉呢……
不管是什么都无妨。既然如此,我就再度放手一搏吧!
嘴里吐出了土跟鲜血。
以失去感觉的双臂撑起上半身,我摇晃着满是伤痕的双腿站起来。
接着我又倒地了无数次,爬起无数次,每走出一步就会摔倒,倒地了以后又重新站起来。全身都是泥巴与伤口。真是痛苦不堪,难受到快要死掉了。我吸气的同时胸口就会闪过剧痛。从肺部深处涌起的血腥味,在喉咙扩散开来。
但即便如此我依旧继续走着。我脑袋里只装着「拯救纱音」这个念头。在这个美丽却残忍的森林里,扭曲歪斜的大地,宛如撒下网子的巨大树根,被光阴之力撂倒的腐朽枯木,缠住我双腿的泥泞,生满苔藓的岩石,青绿的草丛,偷偷吐着气的风媒传粉花,在这个美丽却残忍的森林里,我背着纱音继续迈步。
回过神时,我已经走出森林,且光芒满溢四周。
幽暗被驱散了,天空染上一片蔷薇色。
早晨降临了。清新、爽朗的一天就此开始。
只不过当正前方展开的景色映入眼帘时,我愕然了。
「这是……」
我了望着美丽的大自然。深绿的大幅全景,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视野内是无止尽的大片森林。只有眼底下数十公尺的圆形空间内,有一面闪烁着明亮曙光的水镜。
我所伫立的位置,是悬崖上。《泉水》则在遥远的底部。
「小尾,你这家伙……」
我投以非难的眼神,小狗只能发出「啾啾」的悲鸣。
在森林中彷徨时,我似乎不知不觉抵达了这个离谱的场所。从这里只要有心,的确可以在数秒内抵达《禊魂之泉》,只不过我没那个勇气使用那手段罢了。
没办法了。只好慢慢找下悬崖的路。
正当我放弃地转过身时,小尾发出了威吓的低吼声。
丑恶的生物正从森林里,一一现身。
「咕……!」
终于被那些家伙追上了吗?而且还是在无路可逃的悬崖边?
真是糟糕透了。我把背上的纱音放低,缓缓朝后退。
脚边有小石子滚落。被地球的引力拉扯,石子掉进了遥远下方的水面。
这种高度简直是开玩笑。不论怎么保守估计,应该都有五十公尺。
那群骸骨剑士,正缓缓朝我这里逼近。数量有十只——不,还有大约十只左右从森林中现身。想尝试正面突破,不管怎么看都是自杀行为。这么一来……
我再度望向《泉水》。真的要玩没绑绳索的高空弹跳了吗?
然而选择那种手段,毫无疑问是真正的自杀。即便底下是水面好了,这种高度掉下去跟落在水泥地上并没有两样。能得救的机率为零。
正当我在踌躇时,怪物依旧不停地逼近。
「混帐……」
汗水自额头上滑落。
我拚死寻找其他逃生之路,不过却怎么也找不出突破口。倘若有《夏海引力》或许能打破这个难关,但讽剌的是,封印住她能力的正是我本人。
已经无药可救了吗?剩下的选项,就只有一死了。
我看着眼底下的那面水镜。
「……」
对喔,总比被那些家伙砍死要好吧。
白骨的死神们,举高剑朝这里接近。对已经宛如囊中物的猎物,对手势必要一网打尽。我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然后再吸一口气。
接着,我自怀中取出手榴弹。
「才不能把纱音交给你们。」
以手指弹开安全插梢后,手榴弹落向地面。在它即将要碰地前我使劲把它踢出去。至少要留点礼物给敌人吧。胆怯的魔物们背过身子,我立刻踢向大地。
我跳了。脚掌离开地面。感觉到风的吹拂。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某件毫无道理的蠢事。不过如今已无法回头,之后只剩下死亡这个严谨的终点。
我双手护住纱音的头,对准《泉水》落下。
头上有闪光迸发。然后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青色的水面,正在迫近。耳中听见锐利的风切声。我紧抱住纱音。
水面。风。我闭上双眼。
结果着水的冲击力——
比想像中弱。
在神秘的力量拥抱下,我们与柔软的水面激烈冲撞。坠落感急速丧失,被无数的白色气泡所包围,我蓦然理解了一点。看来这也是这《泉水》具备的超能力之一。包住我全身的柔和氛围,彻底中和了坠落时的冲击。
不过我的身体还是潜入了将近十公尺,沉向这青色世界的底部。
我以双手拨水,试图取得浮力。
嗯?双手?
纱音不见了!
纱音!
快找。
她在那!
在洁白泡沫的遥远彼端——她正轻轻摊开双手,一头秀发优雅地舞动着,缓缓地在水中沉浮。青色水波使她摇曳浮动的姿态,就好像掌管着蓝天的楚楚可怜的天使一样。真是美极了。
我对这充满幻想气息的美景看傻了眼,直到头顶上发出低沉的落水声。
在水面俯冲而来的异形轮廓,顿时飞入视野。
是追踪者!
我大为焦急起来。为什么?难道《死神之瞳》还没解除吗?
骸骨群正锁定少女的位置降下。
纱音!
在寻找疑问的解答之前,我浑然忘我地拨着水。跟纱音之间的距离,反而是怪物们较近。幸好那些家伙似乎很不擅长游泳,让我抢先一步抵达她身边。
我确认她的左臂,《瞳》依然带着红色的光芒。
为何刻印没有消失?怎么会这样?
压倒性的混乱与疑惑,使我整个人陷入慌乱。在我惊慌失措时,魔物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胸口的悸动加速,肺部的氧气耗尽,逐渐令我呼吸困难。这次真的逃不掉了吗?
该怎么办才好?怎样才能拯救纱音?
还少了什么条件吗?
然而处于缺氧状态的脑袋,严重扰乱了我的思考能力。我的意识变得朦胧。得赶紧浮上水面才行,不然就会窒息而死。我无法呼吸了。呼吸。恐慌的波涛正扑向我。
冷静点。仔细想想。努力思索一下。
我想起那位老人所说的话——《泉水》会反应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反应心灵的羁绊。如果是不被任何人所爱的人,就无法得到完美的祝福——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心灵的羁绊?要怎么证明纱音正被某人所爱呢?
证明她并非孑然一身,并非孤独的存在。
要说起证明这件事的方法……
我的心跳急遽加速。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结论,反而让自己感到困惑。
那真的是正确的方法吗?
假使,这样子依然无法展现两人的羁绊呢?
不过现在没时间迷惘了。四周的怪物举起剑一齐朝我们袭来。
刀刃同时突刺而来。六把刃尖,像是慢动作一样飞到眼前。剑的威力被水压减弱,突剌的力道也变钝了。只是我身处无法自由活动的水中,同样不能做出闪避动作。
如今没有那个闲功夫犹豫了。
我凝望在水中漂浮的少女。
心中想着纱音。思念既强烈又深刻。
在这种水中,且九死一生的状况下,唯一证明她被人所爱,并不是孤独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也是引发奇迹的唯一一项有效手段。
纱音…… 我搂住她的肩。
然后。
缓缓地。
在透明的青色世界中心。
无数颗气泡包围下。
我。
与纱音……
死之刻印发出光辉,所有的一切都被光芒所包围。
*
扛着纱音好不容易游到岸边,我与小尾都累得当场瘫倒下去。
天空一片蔚蓝清澈,清爽的色彩高悬在空中。沐浴在朝阳下的水面反射出炫目的光芒,在微风的邀请下跳起了温柔的舞蹈。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怪物的影子了。顺利自《死神之瞳》的引力解脱,它们大概回去自己的世界了吧。
如今残留下来的,只有壮丽的大自然,还有我们,以及……
我感觉到气息,于是扬起脸。
正前方的岩地,坐着一名让人联想起天使的美少年。
「魔物离去了,只剩下我们。就跟那时候一样。」
「水树……」
我撑起疲惫不堪的身躯,自怀中掏出枪。
然而——
「枪杀不死我的。你不是试过了吗?」
「……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如今的我无法伤你一根寒毛,不过你也没法杀死我,我们算是平分秋色了,还有什么事可做的?」
柔软的金发在风中摇曳,水树站起身。
「今天就算平手了吧。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慢着!先把濑户同学放了!」
「这点我办不到。」
「为什么?你说的钥匙是指什么?雅玛莉莉丝又是谁?」
这时,他敷衍地发出一阵感叹声。
「不知道你是从谁那听说的,不过真教人意外。你竟然知道那个名字。」
接着,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眯起眼。
「看来我们的命运,之后还会互相牵引啊。」
「濑户同学是雅玛莉莉丝转世的吗?」
「你相信投胎转世这种事?动画看太多了吧。」
水树笑道。难道不是?
「根本就没有转世这回事。人生只有一次机会,既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只有如今摆在眼前的现实,那就是我们的全部了。因此我要步上我坚信的道路,你也走你自己的吧。」
「我要怎么做?该怎样才能阻止你?」
「别以为你可以拯救我。」
水树以意外强烈的口吻这么说道。
「只有杀了我,你才能阻止我这个想法。」
「……」
果然,就只有那条路了吗?我们的命运是彼此杀戮,看谁先死为止。
水树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转身背对我。我以黯淡的情绪,再度开口问:
「你要上哪去?」
「总之,先往南边。」
「做什么?」
「哈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啊,不是吗?」
他轻快地笑着。
「那么,帮我向夏海小姐问好。」
他自怀中取出某种装置,以拇指进行操作。
那似乎是类似瞬间移动装置的东西——他离去的背影,逐渐融入了后方的景色。
再见了。以后还会碰面吧,凪沙先生。
在幻影中,只剩下他隐含着残酷意味的说话声。
那声音充满了现实的色彩。
*
把沉睡的纱音扛回海岸时,海洋之刃号已在近海下锚。眼见那艘可称得上「家」的船,我终于自紧张中解脱,不过很快地胸口又悸动起来。巡防舰的第二上帆桁,已经有一部分损毁。看来是经过相当激烈的战斗,仔细检视还可发现船身的各处都有损伤。
总之赶紧搭唐怀瑟号返回后,破损情况倒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严重,乘组员也全都平安无事。
海鹤来小姐那队已率先回到船上,确认所有人都上船后,海洋之刃号收锚张帆,启航返回日本。海鹤来小姐虽然主张要去装不老不死的泉水,但在我们离开海岸没多久,岛就失去了实体,自这个世界消失了。周边也不见奈特巴吉尔号的踪影,濑户同学跟水树似乎都已经离去了。
「真遗憾,连一滴《泉水》也无法带回家。」
眺望着无限延伸至水平线的宽阔大海,海鹤来小姐叹了一口气道:
「连凪沙先生的伤都能治好,带回去一定可以赚大钱的。」
「至少纱音得救了,这就应该心怀感谢。」
「你太天真了,凪沙先生。掌管金钱运的女神可是稍纵即逝的唷。」
那句谚语应该是指幸运女神吧。
「结果,这次的收获就只有这个。」
她下颚抵在甲板的桌上,观察那个奇妙的物体。
在桌面上直立摆放的,是个带有经典搞笑表情的窑烧人偶。高度大约廿公分左右。形状以小学生劳作课所制作的*埴轮而言都还嫌糟,甚至摆出了类似在跳*阿波舞的愚蠢姿势。这到底是什么鬼啊?(译注:「埴轮」,日本古坟出土的一种素陶器;「阿波舞」,日本三大盆舞之一。)
「是从那座岛找回来的。我感觉应该很值钱。」
「会吗?」
「既然是帕西菲斯的宝藏,铁定具备非常可观的价值。」
「这种东西,你是在岛的哪里挖出来的?」
「没什么,就是走在路上随手捡到的。」
别捡这种诡异的东西好吗?亏你还是千金大小姐,竟然养成了这种毛病。
不,那种事不重要了。老实说我有其他更在意的内容。
「话说回来,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打心底感到很不可思议地问。
海鹤来小姐全身都沾满泥巴,头发凌乱,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不,不只是她而已,包括美留香、贝冢,所有去寻宝的家伙模样都很凄惨。
「呃,就是刚好遇到一些事嘛。」
「那个,骑马的人……唔嘎呜喔喔!」
美留香想要说些什么,结果被海鹤来小姐与贝冢慌忙塞住。
「啊哈哈。请不要多虑,凪沙先生。」
「没错没错。你完全不必在意那些。」
「马也嘎呜喔喔!」
美留香的嘴被手堵住了,海鹤来小姐及贝冢脸上则露出僵硬的笑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丢脸的事啊?只见那两人满脸通红,一旁的幕内只是耸耸肩。
骑马的人?这两人碰到什么了吗?
唔哇,真教人好奇啊——
「拜托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说了什么也没有嘛。」
「是啊。那是一趟非常平和的寻宝之旅。」
「我绝对不信!你们隐瞒了什么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跟凪沙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要东问西问,多管闲事,不然下场就会这样!这样!」
「好痛啊……痛死了!这样很痛耶!」
当我们在甲板上引发骚动时——
「哎呀——这里还挺热闹的呢。」
初代轻飘飘晃过来。
「船长的意识已经恢复啰。」
进入船长室后,纱音就像身处深闺中的公主般,坐在窗边眺望圆窗外的大海乍看下,她恢复得很快。脸色好多了,眼睛的明亮程度也截然不同。
「啊,悠马!」
一注意到我进入房间,纱音就开心地卷起左袖。
「你看你看!刻印消失了,看呀!」
「太好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好极了。这都是托了悠马的福吧?谢谢!」
「咦?啊……喔。」
她难得如此率直地道谢,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该不会是脑袋撞坏了吧?
在纱音天真无邪的可爱笑容面前,我突然感到很害羞。
「别这么客气啦。那个,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约定?」
「是啊。就在昨天晚上。」
纱音那双灵活的大眼珠,浮现出问号。
「难道你不记得了?」
「没什么好记的呀,我不是从头昏睡到尾吗?」
什么?
「你中间有醒来一次吧?」
她微微偏着头,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又用力摇摇头。
「不会吧!」
「真的啊!」
那昨晚的事怎么办?说好要一起去游乐园,跟悠马重逢很开心,想要永远跟我在一起,这些会话难道她全都没印象?别这样整我好吗?大概是跳入《泉水》时撞到脑袋,害她失去记忆了吧。还是说那一切都是我在作梦?
「呐,我们有约定过什么吗?」
「唔呃。」
这个问题我难以回答,纱音的眼眸闪过了困惑之色。
「总不会是你趁我昏睡时做出了某些不轨的举动吧?」
「……」
悠马,千万别慌张。在水中所发生的事,绝对不算是她所言的『奇怪的事』。
那只是——没错,只是为了急救的人工呼吸。
然而我脸上却出现了动摇的表情,纱音的脸色也瞬间大变。
「你做过了对吧……揉我的胸部之类的……」
「我哪有!」
「我才不信!内裤男从此以后改名为揉胸男!」
「就说了我什么都没做嘛!」
「那刚才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
「你看,又无话可说了!一定是做了色色的事!到底是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
「绝对是骗人的!你究竟在隐瞒什么!?做了不可告人之事对吧!」
「——!」
「——!」
「——!」
「——!」
如果说出事实,我肯定会被丢进白令海吧。
还是把真相带进坟墓吧。
被纱音在船舱内追着跑的同时,我暗地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