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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攘夷凶刃

雨在傍晚时分稍歇,然而随着夜空由蓝转黑,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九兵卫为免弄湿草鞋,灵巧地东纵西跃,避开水洼行走;往来的行人见了这壮若巨熊的彪形大汉,无不心生怯意,纷纷闪避。兼做旅舍生意的八间舶来品批发店并排着,他穿过热闹的八轩屋町,走过松江大桥往东而行,冲进了玉绪饭馆的屋檐下。幸亏他在雨势转烈之前抵达了目的地,身上的花绸外套才能逃过一劫。

九兵卫掀开门帘,走进店里,只见楼下满是客人,座无虚席。

“欢迎光临,河田大爷。”

生就一张瓜子脸的老板娘笑脸相迎。

“这种天气生意还这么兴隆,很好,很好。”

“这全是托河田大爷及天魔党各位大爷的关照。今晚可别急着走,慢慢用菜。”

“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九兵卫心情大好,打开了铁扇掩住嘴巴,向老板娘咬耳朵:

“他人已经在楼上了吗?”

“是,半刻钟前才到的。”

老板娘面带忧色,但九兵卫并不理会,只是说道:

“他两刻钟后便会回去,到时我会下来告诉你,你再替我送饭菜过来。”

老板娘微微点头,又靠过身子来说道:

“河田大爷,我同您打个商量。党里的大爷们要讨论国事,小店很乐意出借楼上的厢房,可是能不能请那位客倌别来?大家都怕他怕得不得了。”

“怎么,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厢房里去了?”

九兵卫抓了抓下巴,如此间道。老板娘的脸色变得更青了。

“是啊!活像幽灵一样,突然就坐在厢房里了。别说我了,店里那么多女侍,没一个瞧见他走进来,也没人听见他上楼,真是吓死人啦!”

“店里生意这么好,或许是太忙了,没注意到。”

九兵卫想打马虎眼,老板娘却横眉竖目地说道:

“我们玉绪饭馆里的人再怎么忙,也决计不会疏忽上门的客人。别把我们和一般的客栈茶店相提并论。”

“哎,别这么说嘛!”

九兵卫安抚道,顺手塞了半分银子到老板娘袖子里。

“别让任何人上来。”

他留下这句话以后,便踩着擦得光亮的楼梯上了楼。玉绪饭馆的二楼共有五间厢房,平时每一间都会传出醉言浪语,但今晚却是鸦雀无声。

“是我,我进来了。”

九兵卫打开走廊尽头最里间的厢房。一名男子如茶会的客人一般,正襟危坐地坐在房里。

“让你久等了,抱歉。”

他看了看男子跟前的菜肴,发觉还完好如新,便掀起厚厚的嘴角笑道:

“根本没动过嘛!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啊!”

九兵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他办不到。

那男子蒙着面,看不见脸孔,从露出的双眼及双手判断,年岁应该和九兵卫相去不远。上至外套下至剑套,全身上下的行头乍看之下全都颇为朴素,但决计不是便宜货。

“废话少说,快坐下。”

九兵卫内心暗自咒骂他无礼,却还是依言坐下了。

“鸢巢那件事我办得还行吗?”

九兵卫奉男子之命,四处宣扬是自己杀了鸢巢,其实鸢巢的死根本与他无关。他虽不知道这名男子有何意图,不过这回不但赚饱了荷包,还打响天魔党的名号,可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差事。

“好得很,师父也相当高兴。你干得很好,九兵卫。”

“发几发空包弹,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说着,九兵卫将铁扇插入腰带中。

“那咱们说好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那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将膳盘推到一旁,拿出一个绢布包。

九兵卫一把抢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把笔直的短剑,剑柄与剑身合而为一,握在手里有种冰冷的金属感。他将剑从雕银黑鞘中拔出来。

只见那双刃剑细薄锋利,散发着锐利银光,剑身上没有血沟,却雕有看似文字又似图样的花纹,上至剑尖下至柄头,全都美得教人叹息。

“这是修验道的开山祖师役小角的石葛剑。向文武天皇进谗言,害得役小角流放伊豆的国津神一言主便是被这把剑给镇在葛城山谷底。”男子严肃地说道。

九兵卫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举起手中的短剑,在宫灯下照耀。

“这把剑的确华美,不过看不出有这等力量。”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看?我这就让你尝尝嵌入孔雀王咒法的石葛剑有多么厉害。”

话一说完,男子便一把抢过短剑,插入九兵卫倒映于榻榻米上的影子。

“如何?”

“这、这是什么?”

九兵卫焦急地说道。他的手插在抬起的腰上,整个人僵若石像;虽然嘴巴能自由活动,瞪大的双眼却只能盯着同一点瞧,连眨也不能眨,整张脸只有鼻子以下能动,表情看来十分古怪。

“缚影术。莫说你无法自行移动,便是别人拿了铲子来也挖不动你。除非把剑从影子上拔出,或是等影子移位离开短剑,否则决计无法复原。这正是修验道最引以为傲的孔雀王咒法,夷狄使用的魔法根本不足为惧。”

“我懂了,完全懂了,快把剑拔出来!”

九兵卫虽然吓得心胆俱裂,说话时却十分留意,不露哀求的神色。他的经验告诉他,一旦向对手示弱,便永远不得翻身。他身为扬威松江城的天魔党首领,岂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

“我是很想替你拔剑,可惜不知道剑在哪儿。”

蒙面男子眼带残虐的笑意,如此说道。

“别胡说了,不就在我右膝的——”

说到这儿,九兵卫才发现视野角落的短剑不见踪影。

“很惊讶吧?虽然看不见,但实际上却是存在的。”

男子伸出中指,在榻榻米上的倒影上空一弹,一道清亮的金属声响彻了厢房。

“缚影术发挥法力之际,石葛剑便会隐身于影子之中,中了此法之人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

男子拿起膳盘上的味噌豆腐串,拔下竹串,慢慢地将锐利的那一头移向九兵卫的眼球。

“这道缚影术最为诱人之处,便是完全无从抵抗,只有嘴巴能出声;既可用来严刑拷问,也可用来凌迟碎剐。好了,九兵卫,竹串共有三枝,不知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别说笑了。”

“我岂会为了说笑而弄瞎别人眼睛呢?你得先为迟到半刻钟之事赔罪。反正你这张脸本来就不能见人,瞎了一只眼也无妨吧?”

“你根本不敢真插,别装腔作势了。你还需要我帮忙吧?若是你胆敢伤我一根汗毛,天魔党绝不会放过你。”

九兵卫鼓起勇气威吓,但男子毫无犹豫之色,继续将竹串移向瞳孔。

“不放过我?好大的口气啊!你似乎没搞懂谁才是主人。也罢,刚捡来的野狗自然不懂规矩。本该直接勒死放水流,这回就先调教调教你。”

说着,男子横过竹串,插进了九兵卫的左脸颊;他的嘴巴被堵住一半,直窜而上的哀嚎声只能闷在喉头。竹串刺穿他的左脸,停在右脸内侧;鲜血在口中堆积,血腥味直扑舌头与鼻腔。

外头下起更胜中午的大雨,雨滴不断地敲打屋瓦,掩盖了九兵卫的呻吟声。

“下回胆敢再对着我乱吠,我就拆了你的下巴。”

男子将竹串拔出脸颊,又把串尖对准眼球。伤口流出一道血痕,滴落下巴。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

九兵卫还无暇迟疑是否该抛弃尊严,便已经开口哀求了。细长的竹串看来就和木桩一样粗,当串尖触及网膜时,九兵卫的喉咙深处发出细若蚊声的哀嚎,胯下渗出一滩温热的液体。

“别四处撒尿。野狗就是这样,没规没矩。”

男子弹了下舌头,将竹串丢到身后。

“今天就先放过你。要是连屎都拉出来,我可受不了。”

男子朝着倒影伸手一抓,将短剑拔出了榻榻米。

九兵卫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跌坐地板上。他无暇为瞬间出现的短剑而惊讶,只能茫然地坐在自己制造出来的水洼上。

雷声传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法器不挑使用者,和夷人的魔法不同,无须念咒,无须画魔法阵,也不需要分毫魔力;只要往影子上一插,便能绑住敌人,就算是猴子和狗也会用。换言之,连你也能用。懂了吗?”

九兵卫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潮湿的宽口裤已经开始发冷。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却咬紧牙根克制表情,以免被察觉。九兵卫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得扮演一个忠实的仆人。

“很好。头一号猎物便是你在茶店碰上的那个魔法士,久世伊织。”

“为何要挑上那个黄毛小子?他可是个不战而逃的胆小鬼啊!”

“蠢货!比起急着送死的勇士,逃得快的胆小鬼来得棘手多了。”

“那么这回是要活捉了?”

男子一面把玩短剑,一面点头。

“那个魔法士受治部少辅所托,翻译一本可生万金的书。尊皇攘夷,首要者便是资金;要扫荡窃据藩厅的蠹虫,也得先稳固咱们的阵脚才行。”

(莫非这人根本不是忧国之士,只是贪图钱财的俗人?)

九兵卫心生疑念,却不动声色,乖乖答了句遵命。接着男子又说明袭击地点、时间及幽禁处所,九兵卫依然只是默默点头。

店外风雨越来越强,雷声也越来越大。

“——解开缚影术之前,得先把他手脚上的指头全部砍掉。绘不出魔法阵,久世便只是个寻常的小鬼。但是你要记住,决计不可杀他。”

“包在我身上。”

九兵卫答道,又立刻反问:

“不过失本可能会随行保护,该怎么办?”

“能打发便打发,不能打发就杀了他,砍下他的首级,在当日之内送到这儿来给我。切记不可损及下巴以上的部位。”

“这又是为什么?如果您要将他的首级挂在河边示众,我可以代劳。”

听了九兵卫的提议,男子嗤之以鼻,露出于蒙面巾外的两只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自有考量,你无须知晓,只要乖乖听命行事即可。”

说着,男子起身,将短剑丢到九兵卫身旁。

九兵卫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现在还不能让男子瞧出破绽。他五体投地,静待反击时机到来。

“好好干。松江能不能变成你们的囊中之物,就看你的表现了。”

男子并未瞧上九兵卫一眼,转过身便行离去。九兵卫没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拾起短剑,刺向男子倒映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九兵卫的视野倏地转暗,原来是厢房里的宫灯同时熄灭了。他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如此。

“野狗,肚子饿了吗?这个赏你吃。”

男子在耳边说道,将一个柔软的东西塞到九兵卫嘴里。那东西梗住喉咙,教九兵卫不禁作呕,但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想吐也吐不出口。他用力挣脱环在肩头的手臂,可是手臂犹如上了铁闩,纹风不动。

“懂得伺机而动,倒是值得赞许。只要你有心,或许能成为一条好猎犬,好好修行吧!”

说完这句话,男子便松开九兵卫的嘴巴。脚步声走出厢房,逐渐远去,渐渐消失。九兵卫双手支地,松了口气,连忙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雷光一闪,照亮了他吐在榻榻米上的东西,原来竟是两片切面鲜红的肉片。

九兵卫在黑暗之中抖着双手往耳边一探,只有滑溜温热的血,却摸不着该有的东西。

九兵卫厉声哀嚎,与天边传来的轰隆声相互呼应。

“先送过去的行李何时能到?”

“大约亥时(晚上九点)能到。久世公子取道湖畔进城,会比行李早一点儿到。”

“那就不致于妨碍明天的工作了。其余的事,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是。明晚小的会将书库里的书籍整理好送过去。”

“我知道了。你路上多小心。”

说着,伊织便要离开,弥平却握住伊织瘦小的手臂,拉住了他。伊织隔着肩膀回头,以眼神询问弥平何事。

“须得小心的是久世公子您。方才小的也叮咛过,欲速则不达,千万不可选岩切岭那条路走。”

弥平的圆眼如满月一般灿然生光。昨晚他所说的话闪过伊织的脑海。

“放心,我和某个白痴不一样。”

伊织随口敷衍,解开了弥平的手,再度迈步。

“拜托你好好挡住那个白痴。要是让他跟上来,我辛苦搬家可就没意义了。”

“尽管包在小的身上。我已经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仓库里了。”

“好好盯着他。好了,明晚再会吧!”

“路上小心。”

弥平一路送到门口,目送伊织离开别院。

天气晴朗,雄伟的积云浮在万里晴空之中,下方则是棱线分明的青翠山脉。

伊织独自走在随风摇曳的绿色稻穗之间。他穿着麻质的白色短衣及夏天用的宽口裤,赤脚踩着草鞋,一身凉爽打扮。

连日的风雨将田间小径弄得湿漉漉的,伊织虽然留意脚下,跨过水洼时还是一个不小心打了滑,往后便倒。此时有人拎住他的衣襟,拉了他一把。

从这种粗鲁的手法,伊织不用看便知道是谁帮了他,根本无意道谢。果不其然,冬马的声音难掩怒意地在他耳边喃喃说道:

“你把我关进仓库,想去哪儿啊?”

(弥平这家伙,紧要关头居然失手了。我离开别院以后,还走不到半里路啊!)

伊织暗自气恼着言而无信的下人。被拎着衣襟而双脚悬空的他转过头去瞪着冬马。

“你先放我下来,我快喘不过气了。”

“唉呀!对不住,我没发现。”

冬马装模作样地说道,慢慢将伊织放下来。伊织正眼也不看冬马,又迈开了脚步。

“我要上哪儿是我的自由,用不着告诉你。”

“好啊!那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伊织加快脚步,想甩掉冬马,但冬马的步伐比伊织大得多,轻轻松松便追上了。伊织叹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解开绳子以后,就从事先挖好的地洞脱身。话说回来,弥平那家伙居然使足了劲绑我,害我变成这副德行。”

说完,冬马举起左手,只见他手腕上有着深深的绳痕,足可证明弥平并未手下留情;不过这么一来,又多了道新疑问。

“你被绑成这样,是怎么解开绳子的?”

“我在长崎的时候,隔壁长屋有个清国出生的奇术师,要我教他剑术,他则教我挣脱绳子的技法。下回有机会,我再让你瞧瞧其他好玩的把戏。”

冬马得意洋洋地说道,吹起口哨来了。伊织满脸不耐地望着他。

(我看我还是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好了。)

伊织正要描绘魔法阵,却被冬马抓住了衣襟。他转过头,抬眼瞪着冬马。

“放开,这样我很难走路。”

“我一放,你就要用魔法飞走了吧?你的行动全在我预料之中,别白费工夫了。”

冬马淘气地笑道,伸手环住伊织的肩膀。

“别这么生气,浪费了一张可爱的脸蛋。”

“你是故意说来气我的吧?”

“看来咱们越来越了解对方啦!”

冬马仰天大笑,拍了拍伊织的背。伊织还以颜色,肘顶冬马的肚皮,却被他往旁一纵给躲开了。伊织一时收势不住,身子晃了一晃。他恼怒地瞥了冬马一眼,一面走路,一面问道: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干嘛老来碍我的事?”

“谁教你不答应替我译书?”

“要我说几次?这件事不是我可以作主的。你死心吧!”

“这我就办不到了。我这个人最死心眼,除非你答应,否则我会一直缠着你。”

冬马确实如他所言,是个死心眼的人。这几天来,只要一被弥平扔进仓库,他便发挥飞天遁地之能,要不从地板下,要不从天花板逃脱,不问地点时刻,日日夜夜缠着伊织替他译书,害得伊织无法专心翻译神藤交付的书籍,进度越来越慢。因此伊织才想出一个法子。

“你的缠功确实了得,不过也只到今天为止了。我要移居到鸢巢先生的本邸去。当然,你是禁止进入的。”

“天真,太天真啦!伊织。你以为我会为了这种区区小事而死心吗?鸢巢先生曾带着我去过殿町的本邸好几次,要翻过那里的围墙和壕沟,对我而言是易如反掌。”

“别说大话啦!本邸之中又加派了许多人手监视,岂能容你轻易潜入?”

“当然能。今晚我就证明我说的并非大话,咱们走着瞧吧!”

伊织皱起脸来,活像牙疼。冬马这话虽然毫无根据,但见他如此信心满满,伊织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别这么嫌弃我嘛!反正我横竖是要赖着你,你就往好处想啊!比方把我当成保镖,不就不气了?你反而该感谢我呢!”

“身边多了个不请自来的保镖,有什么好谢的?再说我的魔法可没拙劣到会栽在攘夷疯子的手下。”

“鸢巢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却被杀了,你说是不是?”

冬马正色问道,伊织无言以对。确实如此。

身为著名洋学者、翻译家及魔法士的金森鸢巢被攘夷志士所杀的消息传出之后,人人皆悲伤哀痛,同时却又百思不解。像鸢巢如此知名的魔法士,遇刺不足为奇,以魔法击退刺客更是家常便饭,就连伊织也听说过他的英勇事迹。据说鸢巢逗留京都之时,曾在乌丸丸太町被十几个攘夷志士包围,却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全数打发。像他这般高手为何在松江栽了筋斗,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有的刺客化装成药郎,经过身边突然就是一刀。魔法反应慢,有我这个用刀之人在身边,不是比较放心吗?再说,我和你在一起也可便宜行事,可说是互谋其利。”

伊织一面暗恼自己被冬马牵着鼻子走,一面问道:“行什么事?”

“报仇。天魔党四处宣扬他们杀了鸢巢先生,这帮人向来不分青红皂白,见魔法士便杀。经过瓢屋那档事,他们已经知道你是魔法士;我这个洋人子孙和你这个魔法士待在一块儿,他们铁定会找上门来,就省去了我缉凶的工夫。”

“换句话说,你拿我当饵?”

伊织讽刺道,冬马一脸意外地皱了皱眉头。

“你干嘛老要曲解别人的话意啊?”

“没这回事,我只是正确解读你的一番话。”

“我说一句,你就非要顶上一句才行?”

“彼此彼此。”

伊织回道,又对冬马投以严肃的目光。

“我不阻止你报仇,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路上碰到刺客,我可会带着你开溜。我不想看你们打打杀杀,但要是丢下你走了,害得你横死路旁,我也良心不安。”

冬马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摸了摸俊挺的下巴。

“原来你也会担心我?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呢!这下我可放心啦!”

“先别急着放心,我讨厌你可是讨厌到骨子里去了。只不过就算是蚯蚓、野狗,死在自己走过的路上,看了也会不舒服啊!就是这个道理。”

冬马绕到伊织身后,捏住他的双颊。

“你就老实说是担心我吧!不说我可不放手。”

“字叟!你见达啊?(住手!你欠打啊?)”

“现在你不能念咒,别嚣张啦!再不放老实点儿,待会儿掉泪的可是你。我的指头还没用上五成力呢!”

“仄闷!偶死也不赊!(作梦!我死也不说!)”

泪水模糊了伊织的视线。在视野一角,他瞥见一个身着旅装的武士停在小路中央,一脸困扰地看着他们吵架。那名武士的右眉之上有个红豆大的黑痣。

被捏着脸颊的伊织比手划脚,示意冬马附近有人。

“好,暂时休兵。”

冬马的手刚离开伊织的脸颊,便又熟练地抓起他的衣襟,将他拎到路旁。

“抱歉,挡住你的路。请过。”

冬马放下伊织,以手势示意武士先过。

伊织泪眼瞪着冬马,喃喃说道:“等会儿我一定加倍奉还!”他双手抚着双颊,脸颊红得像苹果一样。

长了颗醒目黑痣的旅装武士垂头致意,走了一步,却又停下来。他一脸诚恳地转向二人开口问道:

“请问两位是要到松江城去吗?”

“是啊!有什么指教?”

武士点了点头,用手背擦拭眉毛及黑痣上的汗水。

“我本来还担心自己太鸡婆,幸好问了。事情是这样的,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六道湖沿岸地盘松动,结果刚才土石崩塌,幸好没人受伤,只不过有好一段路不能通行了。”

听闻这个坏消息,伊织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

“在太阳下山之前,路能打通吗?”

“太阳下山之前?不可能、不可能。”

长着黑痣的武士啼笑皆非地摆了摆手。

“还有些地方摇摇欲坠的,没办法立刻抢修,不知何时才能打通呢!我看两位还是趁早绕路为宜。这几天风雨大,渡船也没开,听说连捕鱼的都出不了船,当地人都在唉声叹气呢!”

“多谢你的忠告。”

伊织向武士道谢,皱着眉头转过身去,迈开脚步。冬马立刻赶上他。

“该怎么办?”

“要飞过土石崩塌之处并不困难——”

伊织不愿在人前使用魔法。纵然松江藩风气较为开明,仍有不少平民视魔法士为邪魔外道,伊织不想刺激这些人。光要应付偏激的攘夷志士前来行刺就够伤神了。

“喂,冬马,湖边的道路行人可多?”

一路带伊织前来别院之时是搭船渡湖,所以伊织并未走过湖边道路。

“当然多啊!因为通山阴道嘛!我想现在崩塌的地方肯定是人山人海。”

“那可伤脑筋了。”

就算在崩塌地点之前起飞,也不知该在哪儿降落才好。要挑四下无人的地方,又怕离城里太远,延误了抵达本邸的时间;到时无法在今晚之内整理好行李,又要耽搁到翻译,只怕不能在约定期限之前把书译完。

“——无可奈何。”

伊织用手指抓了抓眉心,瞥了冬马一眼。弥平的忠告言犹在耳,不过雷总不会老打在同一处。万一遇上危险,到时再飞走使得了。

“你可认得从岩切岭进城的路?”

“当然认得,不过我不太想说。”

冬马说道,踢开脚边的小石子。石子飞了三十余尺,落到路上的坑里,又反弹到田里去。

“若是我开口相求.你肯带路吗?”

“要我带路是无妨……”

“那就拜托你了。”

见伊织居然低声下气,冬马瞪大了眼。

“你是吃坏肚子吗?”

“别说浑话了。我知道你不想说的理由,所以才软言相求。”

“你听弥平说过岩切岭的村子发生的事了?”

“对。听说鸢巢先生遇害的那一夜,所有村民全数失踪;弥平担心我又遭遇不测,才叮嘱我绝对不可走这条路。”

昨晚伊织向弥平表明移居本邸之意时,弥平面有难色,把村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岩切岭的山腰有个约二千户农家组成的聚落。那天傍晚,鸢巢说他有事进城,婉拒冬马护卫,只身外出,结果隔天早上便成了尸体;发现尸体的,正是同一天早上出外搜寻失踪村民的弥平等人。那座村子虽然位于山间,但并不贫困,不致于为了逃避税赋而弃村潜逃,因此外人都谣传村民是被山神给抓走了。

“昨晚我也想过,莫非是杀害鸢巢先生的凶手为防走漏消息,把全村的人都给带走了?”

“那倒不会。要防止消息走漏,直接杀人灭口便成了,把人带走反而麻烦。”

“这么说来,便是有人欲掳走村民之时,鸢巢先生正好路过,遭受池鱼之殃?”

“这还是说不通。岩切岭下的村子没半个年轻男女,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掳走他们也卖不了钱啊!”

“难道你真的认为是山神所为?”

“从古至今,山神掳人的传说还不都是人干出来的好事?那座村子发生的事可没这么简单。失踪的村民不仅没带走任何家财工具,甚至还有煮好晚饭却一口也没吃的;要说他们是手牵手一道去旅行,也未免太匆促了吧?就算是被人强行押走,也该有打斗的痕迹啊!可是却完全没有。村民就像是化成一缕轻烟,消失无踪。”

伊织侧眼看着百思不解的冬马,盘起手臂来。

金森鸢巢遇刺及村民失踪,这两件事必然有所关联。即便其中一事是因,另一件事是受到牵连,也还有个疑点。

“鸢巢先生真的是被攘夷疯子所杀吗?我总觉得这一连串的事件应该与魔法士有关。”

“我没亲眼看见,不敢断定。不过刚才我也说过,高举攘夷旗号的天魔党人四处宣扬他们杀了鸢巢先生;这话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但先生与他们为敌却是不争的事实。先生有好几个魔法士弟子死在天魔党人手上,对这些攘夷疯子恨之入骨。以先生的为人,并不会与人结怨,凶手除了天魔党人,不作他想。”

伊织越听,越是一头雾水。魔法士与攘夷志十,这一连串的事件,似乎是这两种水火不容的人联手所为;他们为何联手?村民失踪是他们刻意所为,或是情势使然?金森鸢巢又与这些事有何关联?

(一开始思索,就没完没了。)

伊织虽然对此事极感兴趣,还是决定暂且打住念头。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译完魔导书,并非解开鸢巢遇害之谜。

“喂,假如真是魔法士所为,那他是用什么魔法让村民消失无踪的?”

“别丢难题给我。你这个问题,就好比要我蒙上眼睛去猜夜空中的星辰。魔法种类多达数亿,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是用了哪一种?”

伊织拍了拍冬马的上臂劝道:

“想不透的事,再怎么烦恼也没用。对了,取道岩切岭,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到城里?”

“路虽然不好走,不过比取道湖畔还要快,大概戊时(晚上七点)便能到。”

“那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冬马,有劳你带路。”

“你真要走这条路?”冬马不情不愿地问道。

伊织点了点头,又猛然想起一事说道:

“对了,趁着我没忘,有件事得先告诉你。”

“什么事啊?没头没脑的。”

“先别问。你往前走十步。”

冬马满脸疑惑,在伊织催促之下,沿着笔直的小路走了几步。

伊织对着他宽阔的背部说道:

“怨恨的可怕之处,便是加害者即使无心,受害者也会牢记不忘;若无自觉,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尝到恶果。”

“这道理用不着你教我,我也明自。”

冬马正好走完十步,停了下来,身轻如燕地转过身。

“不然。你自以为明白,却还不够透彻。你捏我脸颊之仇,我这就讨回来!”

伊织红晕尚存的脸颊上浮现了冷笑,缠绕于指尖的金色闪光开始游走,绘出了魔法阵。

“这世上有种方法,能够不念咒而启动魔法,这点你也得牢记在心。”

“喂,慢着!”

冬马脸颊抽搐,连忙后退。然而伊织并不放过他,双手高举魔法阵,瞄准目标。他的声音乘着摇晃稻穗的清风,穿过了和平的田园。

“雷击!”

日落后的天空盖在卷云底下,染上了几许颜色。连日的大雨洗净了尘埃,空气清明澄澈,看来今天会有个极为美丽的黄昏。

“喂,真的没缩起来吗?”

冬马摸着微卷的头发,一脸沉痛地说道。

“要我说几遍?你的头发天生就是那样。我的压缩念诵尚未熟练,根本发挥不出威力,岂能将你的头发电得缩起来?”

伊织一面回答,一面在肩上挥了挥食指。他那英气凛凛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伊织与冬马一路拌嘴,穿过了树海间的小路,来到视野开阔的山谷。不远处可见一座小小的聚落,两人的表情微微一紧。

“就是那个村子。”

用不着冬马说明,伊织亦是一目了然。

时值傍晚,但散居的人家却未升起半缕炊烟,连接周围农田与邻家的道路上也不见人影,只有暮蝉的叫声空虚地回荡着。

伊织与冬马迎着炫目的夕阳,穿过村子中央,只见路边的黄瓜结实累累,青翠欲滴。他们每经过一户人家,便探头看看有无人迹。玄关土阶前的草鞋摆得整整齐齐的,由于村民失踪已过了两个月,地板上积了一层尘埃。冬马在一座围着土墙的大宅子前停步,看来这里似乎是村长的家。

“先生被人斜肩砍死,遗体就是在这儿发现的。”

伊织虽然急着赶路,但是转念一想,拜祭一会儿倒也无妨,便停下脚步,坐在冬马所指的地点之前默祷。他睁开一只眼往身旁一看,只见冬马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毫不在乎泥土弄脏宽口裤。

“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置信。”

说着,冬马环顾四周,伊织也跟着移动视线。

砖瓦、围墙、柱子及门板上皆不见打偏的魔法痕迹。一如伊织所料,鸢巢似乎是被人偷袭,来不及发动魔法便死在刺客手下。不过——

“鸢巢先生这样的人物,应该会随时提防,以应骤变啊!怎么会连半个攻击魔法也没用上,就死在贼人手下呢?”

“虽然没有使用攻击魔法的痕迹,不过先生并非全无抵抗。他的剑上留有与人打斗十几回合的痕迹。”

“十几回合?”

“先生和某人不一样,剑法也相当高明。”

“有多高明?”

“神道无念流切纸(注此为段位名称),寻常武士绝非对手。先生魔法虽然高强,但为了在遇上敌人时能够出奇制胜,便特意习剑。对手能正面砍中先生,而且刀伤见骨,足见剑术有多么高明。”

见老是嚷着要报仇的冬马居然有胆怯之色,伊织故意问道:

“你平时可不是这副德行啊!还没见到敌人就怕了?”

“嗯。”

冬马点头,坦白得教伊织错愕。

“无论凶手是天魔党人或是素未谋面之人,刀剑过招,原本就是些微之差定生死,岂能不怕呢?”

见伊织一脸不以为然,冬马问道:

“怎么?不能承认自己害怕吗?”

“倒也不是不行……”

伊织吞吞吐吐,顿了一顿,方又说道:

“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有勇无谋、莽撞冒失之人,见你居然坦承害怕,一时间反而无所适从了。”

“你没搞懂勇敢的真谛。”

冬马捉住伊织的肩膀,将他拉近身旁,两人的脸庞近得可以互相吹气。冬马的一双红眼比太阳还耀眼。

“听好了,所谓的勇敢,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而是虽然害怕却能够勇往直前。”

说完,冬马腼腆地笑了。

“我这张狗嘴也有吐得出象牙的时候吧?其实这是向我剑术师父现买现卖来的。”

“难怪如此铿锵有力。害我一时间还对你刮目相看,真是亏大了。”

伊织啼笑皆非地说道,站了起来。

然而不知何故,冬马腼腆的笑容却深深烙印心底,教他喘不过气。为了甩开这份无法理解的情感,他用力拍了拍冬马的背部。

“好痛!干什么啊?”

“该走了,别顾着发呆。”

“我才没发呆呢!怎么回事啊?没头没脑的。”

冬马正犯嘀咕,土墙角落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数极多,听不出有几人。

伊织还无暇怀疑是不是失踪的村民,便有十几个武士涌向前来,挡住了伊织二人的去路。每个人都是头巾捆肩装扮,显然是准备大动干戈。冬马起身,心知多问无益,长刀微微出鞘。

另有一人晚一步从土墙之后出现。这个人伊织认得,正是在茶屋强借钱的彪形大汉。

“河田,你犯牙疼啊?打扮成这副模样埋伏,未免太可笑了。”

如冬马所言,彪形大汉用绷带吊着下巴,看起来活像是犯牙疼的病人。伊织觉得有点儿奇怪;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孔与他的记忆重叠之后,似乎少了些什么。

(就像是蝴蝶折了翅膀一样……)

伊织还懵懵懂懂,冬马已先一步找出答案。

“你的耳朵被老鼠给咬了啊?”

伊织这才恍然大悟。那双耳朵如此肥厚,包在绷带之下居然没有鼓起,反而还渗出了一些血丝。

“闭嘴!闭嘴!我要拔掉你的舌头!”

河田发狂似地怒号,拔出了长刀;其余的人也一呼百应,纷纷拔刀,犹如朝天生长的银色稻穗。

“喂,伊织,我说的话有那么值得生气吗?”

“大概是因为你说中了吧!他的耳朵真被老鼠给咬了。”

伊织与冬马毫不紧张,仍在风言风语。背后有一名男子手持奇特的短剑,悄悄靠近他们脚边的影子。

“算了,这不重要。冬马,快抓住我。我知道你想报仇,不过敌人数目太多了。”

“咱们何不合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拒绝。和白痴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说着伊织便要描绘飞翔魔法阵,谁知手指却动弹不得。

这下伊织可傻眼了。莫非自己居然怕得不敢动弹?然而这个念头很快便消失无踪。他冷静下来再试一次,仍是连指尖也动不了。

恐惧如大浪般席卷而来。手掌、手肘、手臂、脚踝、腿、腰、肩膀、颈子,眼皮及眼睛全像结冻了一样,完全拒绝伊织的命令。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思议的是,唯有嘴巴能动。

“九兵卫,成功了!”

有个男子在背后大叫,伊织看不见。

“那家伙怎么了?高兴成那副德行。”

冬马回头,一脸错愕地说道。

伊织见冬马还能动,心中涌现了一丝希望,却又觉得不该拖他下水,便打消念头。自己现在的状况只有“魔法”二字足以解释,但究竟是谁动了什么手脚,他却连个底儿也没有。眼下伊织已身陷死地。

“如今只剩一个小喽啰,我天魔党胜利在望!”

河田说道,众人齐声欢呼。冬马歪了歪头,询问伊织:

“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很遗憾,我非常明白。冬马,你自个儿快逃吧!”

不知冬马可有发现?河田身后的人,便是方才在田间小路上劝告伊织二人绕道而行的黑痣武士。不管湖畔道路崩塌是真是假,既然他们是事先预谋,想必宅子外亦有人埋伏监视,窥探伊织二人的动向。

对手如此大费周章,又事先备好封锁伊织魔法的手段,可见目标极可能不是冬马,而是伊织。不过伊织来到松江的时日尚浅,实在不明白对手何以如此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对付自己。莫非是他翻译秘银魔导书之事被加油添醋地传了出去?

伊织的嘴角苦涩地歪斜着。

(反正——)

反正伊织也无法光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们收起兵刃,原因为何并不重要。

“怎么连你也胡说八道起来啦?”

冬马一头雾水,伊织简洁地说明自己的处境,并推测可能是魔法造成。冬马听完,神色严肃许多,却未现怯意。

“那我只要扛着你逃跑就行了吧?”

“白痴,背着一个人怎么逃得了?”

“没问题,和拎一只猫差不了多少。”

说着,冬马伸手到伊织的腋下,将他抬起,但伊织的身体文风不动。冬马又试一次。

这回冬马使尽力气,下臂青筋浮现﹒但伊织的脚却如生了恨一般,丝毫未离地面。

“没用的,别白费工夫了。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拔刀吧!失本。就算要把你大卸八块,也得先让我玩个尽兴才行啊!”

河田以符合他高大身材的嗓门说道。

冬马放开伊织,握住刀柄,往前踏出一步。

“快逃啊!白痴!凭你一个人能有什么作为?”

“某人不是才说过,若是一走了之,会良心不安吗?”

“你到底蠢到什么地步啊?别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葬送性命!”

“不知道谁才是在逞一时之勇?”

冬马寒着脸,转过头来说道:

“伊织,你一落单必死无疑。”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事情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不把这帮人看在眼里。你快走吧!”

“你以为我是那种独自苟活而庆幸之人吗?”

冬马伸手环住伊织的后颈,直盯着他的脸瞧。冬马的心情也相当激昂,红色的瞳孔炯炯发亮,看起来比平时大上一圈。

“不要明知故问。你快逃,我不希望有人为我而死。”

伊织咬紧下唇,声音近乎哀求。

“一个大男人别发出这么窝囊的声音。”冬马斥责道。

伊织瞧见冬马背后的数名男子逐渐逼近。

(历史又要重演吗……?)

四年前萩城发生的惨剧又再度浮现,与眼前的光景交织融合,伊织仿佛闻到血腥味。除了伊织受制于奇异的魔法而动弹不得以外,有人豁出生命来保护他的状况是如出一辙。与其重演这个惨剧,不如咬舌自尽。伊织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痛下决心。

“伊织,你可别动傻念头。”

冬马仿佛看穿了伊织的内心,用中指狠狠地弹了他的鼻头。

骇人耳目的惨剧记忆随着呛鼻的痛楚冲出了伊织的脑门,泪水溢出了他的眼睛。

“你、你做什么?”

冬马嘻嘻一笑。

“打起精神了没?绝对别放弃,不管出什么事,可别咬舌自尽啊!”

冬马拨风转身,行云流水似地拔出三尺七寸的宝刀大和守安定。

“别担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这帮人伤你一根汗毛。”

冬马对着背后的伊织宣言道,一双红眼毅然注视着河田等人,举起了手中的剑。

冬马的剑尖微微晃动。

这便是有名的鹡鸰动。剑尖摇晃,并非是因为冬马发抖;这是北辰一刀流的特征之一,不但可使运剑更为神速,亦能防止对手看出自己的路数。

“想死的上前来吧!”

冬马的叫声贯穿了山谷。

河田喝令众人动手。除了他这个大将之外,所有志士都蹬地扬沙,直奔而来。

“天诛!”

一名男子扬声高叫,高举兵刃,抢先攻上。

冬马举起剑来,往后退开一寸;男子的长刀扫过他的无纹衣袖,刺向地面。

下一瞬间,男子的颈动脉断裂,艳红的血沫凌空飞舞。冬马的刀尖曳着鲜血。男子如断了线的傀儡,手脚失去力气,一头栽向大地。

若以怒涛来形容蜂拥而上的攘夷志士,那么冬马便是一阵疾风。

面对接连攻来的凶刃,冬马并不以长刀相格,而是凭着灵活的步法,以些微之差躲过沙穿梭于众志士之间。即使几缕浏海被砍中,在眼前飘落,冬马的表情依然沉着不变,分毫不差地砍断对手的颈筋,令对手血流如注,无法再战。

每当锐利的刀鸣声响起,肉块切割声与志士的惨叫声便振动着伊织的鼓膜。转眼间,血腥味笼罩四周。

“妖怪……”

黑痣武士喃喃说道。他心知无法与这超群绝伦的剑术抗衡,便偷偷靠近伊织,打算拿伊织当人质。冬马手中长刀飞舞如燕,眼睛锐利如鹰,发现了他的企图,便将刀换到右手,空出的左手则拔出短刀一掷,射穿了黑痣武士的脖子。

“真是厉害得不像话啊!”伊织忍不住赞叹道。

颈动脉喷出的血沫迎头溅向伊织,把他的右脸颊染得一片通红。血渗到他的眼里,泪水冒了出来,却丝毫无法冲淡浓厚的血色。

红雾笼罩的眼里所映出的人影,包含冬马在内仅剩五道;其余人皆浑身泥血,匍匐在地。

“乖乖弃剑投降吧!再打也只是送死而已。”

冬马横着剑,对着一脸苍白、呆立不动的四人说道。胜负似乎已定;河田有多么勇猛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比躺在地上的十几个志士还厉害。

“我有一堆鸢巢先生的事要问你们,你们可得做好觉悟,从实招来。”

河田横眼一瞥,露出奸笑。

“失本,我没料到你居然如此厉害,是我失算了。不过要觉悟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说着,他将长刀扛在肩上,拔出铁扇,把扇头对准动弹不得的伊织。

砰!一道枪声响彻谷底,随即是一阵刺耳的破空之声。伊织的发带被子弹划裂,乘着风飞舞于空中,一头长发随之松开,流泻至背上。

“火绳枪……居然连这种八百年前的玩意儿都拿出来啦?”

冬马弹了下舌头,望向远方。

一缕细烟在六十尺外的篱笆后方升上了天际。

“没想到得牺牲这么多弟兄,才能让射手走进百发百中的范围里。这笔帐我会向你讨回来的。”

河田恢复得意之色,在头上转了转扇子,随即有四、五名手持火绳枪的志士现身,团团围住伊织二人,并将枪口对准了伊织。

“失本,把刀丢下。若是你敢反抗,你的同伴便会被打成蜂窝。”

“别丢!冬马,尽管动手,别管我!”

听了这两句完全相反的话语,冬马毫不犹豫地将染血的长刀丢到脚边。

“好,很聪明。”

说着,河田微微一笑。

“白痴,快把刀捡起来!就算你不打,我还是必死无疑,别白白送死!”伊织叫道。

但冬马只是闭紧嘴唇,并不答话。他的表情依旧不带愤怒或恐惧之色,平静得出奇。

“听好了,你可别动,一动就开枪啦!”

说着,河田绕过冬马,走向伊织,其余志士也持刀跟随在后。众射手依然维持着瞄准姿势,缓步跟上。现在只剩冬马一人背向夕阳而立。

河田的长刀滑入伊织的下巴之下,冰冷的剑尖抵着伊织的脖子。

“我现在要赏你几颗子弹,乖乖别动啊!要是你敢轻举妄动,我就砍了这小子的脑袋,明白了吗?”

冬马点头。五枝枪口对准了他。

“别打头,瞄准脚和身体。他的性命留给我来了结。”

伊织大叫住手,但他的声音却被接连响起的枪声给掩盖了。冬马的肚子及大腿绽放了五朵血花,身体往后震飞,砰咚一声滚落在地。

“冬马!”

伊织的叫唤只是徒然,冬马一动也不动,双眼紧闭,手脚无力地瘫在地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化成一道圆,缓缓扩散开来。

“我要杀了你!”

“小子,别急着狂吠,待会儿我再来好好疼你。”

河田嘻嘻贼笑,将铁扇插入腰带之中,领着两名手下走向冬马。余下的一名志士代替河田,用刀抵住伊织的脖子。

“懦夫,不用刀抵着我就不敢靠近冬马吗?”

“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付这个妖怪,就该这么做。”

河田果然小心谨慎,在数尺之外停下了脚步,令两名手下先行。两名开路先锋将冬马身边的长刀踢得远远的,以免冬马拾刀反击。众射手子弹上膛,再度瞄准冬马。

见周围准备万全,河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走向冬马。他站在冬马侧面,手中长刀高举,欲将冬马的首级一刀两断。刀身上的刃纹映着夕阳,染成浓烈的血红色。

“玷污神州的异人之子,引颈受死吧!天诛!”

长刀挥落的瞬间,冬马紧闭的眼睑突然睁开,露出了一双红眼。他左肘撑地,一跃而起,身子如旋风一般旋转,闪过了凶刃,直窜河田怀里,右手揪住河田后襟将他拉过,左手拔出眼前的短刀,抵住河田的脖子。此时他们两人身子重叠,射手不敢开枪。众人皆如白痴一般张大嘴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是大意了啊!”

“为何你伤成这样还能动?”

河田的疑问极为合理。冬马流了那么多血,能保持清醒已经不简单了,为何身手还能如此矫捷?就伊织的医学知识来看,绝不可能。

“或许是因为我是‘异人’吧?”

冬马笑道。然而他的伤口似乎疼得厉害,嘴角微微颤抖着。

“不想死的话,就叫他们扔掉武器。”

众志士不待河田下令,便要屈服于冬马的威胁。

“住手,别扔!”

河田喝道。

“别瞧不起人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冬马将刀刃靠得更紧,如此威胁道。然而河田却回以冷笑:

“不错。你若杀了我,那个小子也得死,这样也无妨吗?”

“那你呢?难道愿意和他同归于尽?”

“虚张声势对我不管用。就算我真和那小子同归于尽,先死的也绝对不会是我。嘴巴要怎么胡诌都行,不过眼睛可撒不了谎。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能对敌人残忍,却不能对朋友无情。”

河田放下手中长刀,双手勒住冬马的脖子。

“如果你觉得那个小子死了也无妨,就杀了我吧!快啊!”

河田挑衅道,指头渐渐陷入冬马的颈筋。

冬马只消轻轻一推手上的短刀,便能从窒息中解脱;但他却只是咬紧牙根挨着,不肯挺起刀尖。

“住手!快放手!”

伊织大叫。背后倒影之下的地面突然如火山一般隆起,爆发了约一尺之高;突然出现的奇特短剑断为两半,飞散开来。

同一时间,伊织僵若岩石的身子恢复了自由。拿长刀抵着他的志士被突如其来的爆发引开注意力,伊织趁机纵往一旁,拉开距离。

“拥抱铁冠的赤王,挥动雷神之槌,引雷落地——”

众志士听见了念咒声,连忙将刀尖及枪口转过来﹒然而伊织的双掌已出现了魔法阵。

“——汝,从吾亚法,轰雷!”

散发着烈光的雷林贪婪地吞蚀了众志士。他们的肌肉因电流而收缩,下颚紧闭,即便受了烧身之痛也叫不出声来。汇聚的光线化为冲击波吹散众人,唯有伊织仍站在原地。四周弥漫着发肉的焦味。

“你刚才说‘嘴巴要怎么胡诌都行,不过眼睛可撒不了谎’,是吧?你猜我会怎么对付你?”

伊织映着雷电残光的双眼转向了跨在冬马身上的河田,指尖上的金色鬼火逐渐连成新的魔法阵。

“别把我拖下水啊!”

趁着河田茫然自失之时,冬马挣开他的手臂,手抓他的后襟,脚勾他的胯下,将他摔到地面去。河田发出青蛙被踩扁时的叫声,陷入泥泞之中。

冬马步履蹒跚地走向伊织,丢开手中的短刀,摸了摸伊织的头。

“你怎么能动了?”

“不知道,突然就能动了。别管这个了,冬马,你没事吧?”

说着,伊织的视线移往他的身上。那宝蓝色的宽口裤被敌人和自己的血染成了暗红色。

“脚和肚皮变得透风多了,不过还死不了。”

面露苦笑的冬马身子一软,伊织连忙抱住他。伊织掌心里的魔法阵失去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说回来,亏我还夸口说要保护你,却变成这副模样,实在窝囊得很。”

“傻瓜,窝囊的是我。你到最后一刻都没放弃——”

话还没说完,伊织的头顶便猛然挨了一记手刀。虽然不痛不痒,却教他心头一紧,脸也皱了起来。

“你也没放弃啊!这回就算你欠我一笔,还有这家伙也是。”

说着,冬马取下伊织腰间的长刀。

“你要做什么?”

“我受了这么多罪,不给这家伙一刀,难消心头之恨。”

冬马甩开伊织的手,转身走向河田,握紧刀柄,肩膀微斜,做出预备拔刀之势。

“你刚才很嚣张嘛!”

“别这样,胜负已分了啊!”

河田软了腿,坐在地上讨饶。冬马摇摇头,表示绝不轻饶。他故意挡住手边,拔刀一扫,只见竹刀撞上河田的颈子,应声而碎。

“你只有问话的价值,还不配让我动手杀你。”

冬马对着翻白眼昏厥过去的河田说完这句话后,便一头栽向了地面。

月儿从云端探出头来。

伊织的手指放上门把之际,亥时(晚上九点)的钟声正好响了起来。宫灯的光线穿过了纸门,倾泄于走廊之上。

(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伊织本想离去,但是转念一想,今晚风大,天候难料,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便悄然拉开纸门。

冬马躺在厢房中央,睡得很沉,尚未醒来。从那敞开的浴衣前襟,可以看见他的胸口规律起伏着。

“这么晚了还没歇息,辛苦你了。”

伊织进入房中,反手拉上纸门。正用手巾替冬马擦汗的弥平抬起头来。

那天伊织用治愈魔法替冬马治好伤口之后,便立刻扛着他飞回鸢巢的别院。弥平见到浑身是血的冬马,吓白了脸,立刻停止打包行李,不眠不休地看顾冬马二天三夜。伊织虽然感谢他悉心照料,却又为找不到施法的机会而苦。

“这阵子比较闷热,要是失本大爷染上了风寒,可就麻烦啦!久世公子您呢?工作不打紧吗?”

“正好告一段落,就来这儿看看他,顺便透口气。”

伊织编造藉口,坐了下来,将额头上的浏海拨到耳后去。天魔党的袭击割断他的发带,所幸烧焦而非剪不可的头发只有几根,他的一头黑发仍和过去一样束于脑后,优美地流泻于背上。

“失本大爷有时似乎会作恶梦,喃喃呓语;不过如您所见,他多半时候都睡得很沉。只不过这么久了还不醒来,实在教人担心啊!”

伊织带着负伤的冬马回到别院,已经过了两晚,但冬马的眼睛却连一次也没睁开过,难怪弥平要担心了。

“别担心,这小子的筋骨是铁打的,不用把他当寻常人看待。”

打中冬马的子弹之中,有一发穿透具有第二心脏之称的大腿动脉,照理说冬马便是死于出血过多也不足为奇;多亏他身强体壮,硬是挨到伊织施展治愈魔法的那一刻,才能捡回一条命。

然而弥平却把伊织这句话做了另一番解释。

“是啊!寻常人岂能一个人收拾掉二十个武士?看来我过去太小看失本大爷啦!没想他如此英雄。”

“英雄?别误会了,他不过是比常人蠢上一倍,身子也比常人健壮一倍罢了。你一夸他,他下回又要逞能了。弥平,等他醒了,你可得好好骂他,免得他得意忘形。”

弥平咯咯笑道:

“说他蠢,是有点儿过分了。不过您说得对,是该好好训训他。失本大爷似乎从没想过要是他有个万一,身边的人不知会有多么难过。”

说着,弥平又用手巾擦拭冬马结实的胸膛,见了胸前的咒纹也不以为意。

“话说回来,光靠您一个人就治好全部的伤,实在厉害。您的魔法医术也是在适塾学来的吗?”

“不,是我爹教我的。自我懂事以来,便接受他老人家的磨练,虽然辛苦,不过总算是小有成就。”

伊织之父久世远水原本是长州藩藩主旗下的大夫,亦即御医;他和近年来流行的平民御医不同,乃是出身于正统武士世家,家系可追溯至中国地方霸主毛利元就的时代。照理说,这样的人往往会固守传统中医,但远水却反其道而行,透过洋学积极学习新进的魔法医学。不久之后,他便凭着渊博的洋学与魔法学识而出仕萩城政厅,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然而却因为某个错误的政策而失势了。

即便如此,远水依然日日训练着伊织,从未间断;因此伊织在魔法医学方面的学识,早已超越适塾所传授者。父亲死后,伊织更是靠着这门专长养家活口,母子二人才不致于饿死街头;因此每当有人问起他的本行,他总说是大夫。

根据伊织的诊断,冬马至少还得七天才会醒来。治愈魔法能够瞬间提升人体的自我恢复力,连接骨肉,制造血液;由于治疗自己身体的终究是自己,因此伤势越重,体力——体内的精气便消耗得越为剧烈。即使治好了身体这个皮囊,皮囊里的精气若未恢复,身负重伤的患者就不会清醒。

通常大夫会静观其变,等待患者醒来;但像冬马伤得如此严重,体内的精气极可能已消耗殆尽,便不能全赖自然恢复。因为人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之下过了一、两个月之后,便会衰弱死亡。为防这种情形发生,伊织一直定时替冬马补充精气;不过补充精气得使用特殊魔法,相当费事费时。

总而言之,弥平在场,伊织不便施行这个魔法,得设法让他离开。

“弥平,你还有其他事要忙吧?接下来交给我便行了。”

弥平连忙婉拒,伊织却不容分说地从他手中抢过手巾。

“凡事过犹不及,若是你因照料病人过度劳累而病倒了,我反而麻烦。”

说着,伊织将手巾浸入木桶里拧水。

“我爹长期卧病在床,照顾病人我是驾轻就熟了。你别在意,尽管去办你的事吧!”

在伊织催促之下,弥平总算抬起腰来。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去准备一些滋补强身的东西,失本大爷醒来以后就立刻可以吃。”

弥平走出门外,正要拉上纸门却被伊织制止了。闪耀着光芒的银月正从云缝里探出头来。

“门就开着吧!”

弥平以表情询问为什么。

“今晚月色很美。”伊织说道。

弥平回头仰天观看,伸手拍了拍自己晒得通红的额头。

“我居然没发现,只顾着吃喝,忘了风雅,实在惭愧。”

说着,弥平便抓着脑袋离去了。

伊织竖起耳朵,直到弥平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除了蟋蟀的叫声以外,隐约可听见灶台有些声响;看来弥平真如他所言一般,准备食物去了。

伊织放下心来,胸口却又猛然一跳。

“傻瓜,这只是治疗而已。”

伊织斥责自己,将手巾丢进水桶。淡淡的月光照射在冬马的脸上,伊织在他的嘴边画起魔法阵。

“——与月叠映,天人感应。愈息吹!”

伊织轻声念咒,双唇轻轻地与冬马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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