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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幕末梦幻

“——不完整,还不完整啊!鸢巢。”

西博尔德眯起蓝眼呻吟道。

他在无意识间不断抓着雪白的胡须。素有大魔法士之誉的伟丈夫也敌不过岁月摧残,胸膛及肩膀上的肌肉不再厚实;多亏了这个缘故,壮年时穿来不伦不类的和服现在倒变得相当合衬。

开满绣球花的庭院里烟雨濛濛,紫色的花球宛若飘浮在云海里一般。

“您不是说咒纹成功,魔力已经消失了吗?”

西博尔德垂下脸,逃避着金森鸢巢追问的视线。他的表情交杂着疲劳、焦躁及恐惧。

他拿起脸盆里的手巾拧干,放到躺在两人之前的孩童额头上。那孩童神智不大清醒,时而微睁双眼,露出一对妖气腾腾的红眼,喃喃呓语。

“的确,为了成就这个咒纹,我已经无法再用魔法。我虽然尽了全力,咒纹却还不完整;现在只是个小洞,但总有一天会决堤,只是不知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太小觑魔人的力量了,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驾驭。”

鸢巢目不转睛地凝视师父的侧脸,吞了口口水。

“既然如此,还是断绝祸根吧!只要您下令,弟子愿意代劳。”

“不成,我答应过稻。”

“那该怎么办?”

“只能先回国请示希尔伯列塔大人。”

说着,西博尔德以粗厚的手掌掩住眼睛。鸢巢皱起眉头,以双膝代足,爬到西博尔德身边说道:

“您现在回荷兰,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啊!”

“我已经有所觉悟。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一切身后事就交给你了。如果你应付不来,便杀了这孩子吧!我到了地狱再向稻请罪。”

老魔法士摸了摸爱孙的脸颊,抬起头来注视鸢巢。他的眉头深锁,目光如老鹰一般犀利。

“听好了,鸢巢,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日本出现第二个魔人。像宗谦那种连亲生儿子都不当人看的人一旦出现,无论付出多少牺牲,都得全力铲除。”

“嘿!伊织,这么晚才来?”

冬马说道,两颊鼓得像松鼠一样。说来神奇,他嘴里塞了那么多东西,咬字居然还能如此清晰。伊织从没想过,见冬马清醒过来,最先有的情感竟然不是惊讶或喜悦,而是傻眼,因此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见棉被推到了墙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的膳盘;冬马身穿长衫,盘腿坐在其中,身旁还有堆积如山的大小杯盘,皆已吃干抹净,实非大病初愈之人所能为。

“久等了。”

就在伊织茫然呆立之际,弥平从他身后走来,将冬马面前的膳盘换成了锅垫,在上头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味噌的香味扑鼻而来,虽然蔬菜堆里露出的是伊织最不爱吃的泥鳅,他的肚子还是忍不住鼓噪起来。他刚从松江城回来,时刻早已过午,但他却粒米未进。

“你几时醒来的?”

“一刻钟前。”

“自从醒来以后,他就没停过嘴,再多饭菜都不够吃。米才刚炊好,就又变成这样了。”

弥平啼笑皆非地将饭桶歪过来给伊织看。饭桶里连一粒米也不剩,只有饭匙留在里头。

“这已经是第三桶饭了。他吃到一半,懒得盛饭,索性抱着饭桶直接吃。久世公子,您敢相信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居然这么能吃吗?”

“我睡了整整四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是当然的啊!我还没吃饱呢!”

见冬马说得如此豪气,弥平睁大了一双圆眼,说道:“我得去看看饭锅里还有没有饭。”便慌慌张张离开了厢房。

冬马如他所言,旺盛的食欲还不见衰退迹象;只见他一手拿起两颗生蛋,同时打进泥鳅火锅里,又拿起汤勺把蛋黄弄散,舀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猛扒起来。他一面动筷,一面隔着碗招呼伊织。

“别呆呆站在那儿,一起吃吧!都这个时间了,你应该也饿了吧?”

“你的伤势才刚痊愈,吃六分饱就够了。”

“六分?那我还可以继续吃。现在我肚皮还没三分满呢!”

伊织啼笑皆非,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你的胃袋该不会有洞吧?”

“说不定呢!铁定是你用魔法替我治枪伤时遗漏了。”

语罢,冬马将见底的碗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沾满汤汁的嘴唇,垂下头来。

“谢谢你。我听弥平说了,多亏你的照料,我才能复元。”

“我的确替你治疗枪伤,不过照料二字就称不上了。你要谢,就谢令堂将你生得如此健壮吧!”

伊织冷淡地答道,将讨厌的泥鳅拨开,舀了些配料来吃。切丁后的南瓜煮得又软又烂,连角也磨平了,看来十分可口。碗里窜起的热气并没有泥臭味,教伊织松了口气。

“你在干嘛?”

冬马讶异地间道,用筷子指着伊织。

“别把筷子对着别人,太没规矩了。”

“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吃同一个火锅,讲什么规矩?别说这个了,你不爱吃泥鳅啊?”

伊织挟起南瓜,点了点头。

“我讨厌那股泥臭味。这话题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很补,不吃可惜啊!弥平已经把泥清得一干二净了,不会有泥臭味。你就当作被骗,吃吃看嘛!”

“不要,我绝不吃。再说需要补身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你也需要。你的脸色本来就白,现在更是白到发青,铁定是累坏了才会这样。总之你就吃吧!”

冬马用汤勺捞起整尾泥鳅,不顾伊织的制止,放进他的碗里。伊织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瞪着冬马。

“白痴,你要盛也得有点儿分寸。这样怎么吃?”

说着,伊织将碗移到火锅旁,想把泥鳅倒回去,却被冬马用汤勺推了回来。

“我的筷子还没碰过,是干净的。再说,你不是说两个大男人吃火锅用不着讲规矩吗?”

“把碗里的东西倒回锅里,已经不是规不规矩的问题了。身为一个人,这么做不觉得可耻吗?”

“不过是一条泥鳅,犯得着这么夸张吗?”

“既然不过是一条泥鳅,你就乖乖吃掉吧!我用这根汤勺起誓沙绝不让泥鳅回到锅里!”

冬马打趣,以汤勺为剑摆了个起手式,勺头还如法炮制地使着鹡鸰动。

“亏我替你疗伤,你居然恩将仇报?”

“我就是感念你的恩情,才要你吃啊!良药苦口,你就捏着鼻子吃下去吧!味道和鳗鱼差不了多少。”

“我也讨厌鳗鱼。”

伊织尖声说道,但还是挟起了泥鳅。执意不吃,搁碗离席显得太孩子气,再说他也实在是饿得厉害。

泥鳅极软,稍一使劲连骨头都会挟断,因此伊织便像是挟豆腐一样,小心翼翼地挟起,放入口中。一阵从未想像过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滋味虽然不如鳗鱼肥美,却和酒、甜味噌及柴鱼高汤相当合衬。伊织觉得可口,但不好意思承认,只是垂头默默地动着筷子。

“如何?好吃吧?”

冬马笑咪咪地说道。收起招式,也替自己舀了一碗泥鳅汤,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来。

要不了多久,他们俩就把偌大铁锅里的泥鳅汤喝得一滴不剩。冬马起身要去催菜,伊织却表示有话要说,教他稍后再去。

“我想你应该听弥平说过,今早我进城去会审河田九兵卫了。”

伊织将天魔党余孽全都交给神藤处置。这并不是因为遭天魔党人所害的多半是神藤一派,而是因为贵为首席家老的神藤才有制裁藩士的最终权限。

在神藤的指示之下,天魔党人被送往评定所(注:江户幕府的最高审判机关),接受一连串天诛事件的调查。本来伊织打算将一切交由他们发落,但听闻主谋河田坚不招供,伊织便以当事人的身分进城会审去了。

“我到城里的时候,河田已经老实招出真相,事态急转直下。”

“真相?八成便是河田并未杀害鸢巢先生,也不是天诛事件的主谋吧?”

冬马环抱单膝而坐,表情显得并不意外。伊织看着他,一脸狐疑地说道:

“你这小子平时老说蠢话,有时候却是一针见血。你明明一直在睡觉,怎么知道?”

“很简单。头一次交手时,我还以为河田留了一手;可是打到最后,他靠的却不是腰间上的双刀,而是魔法及火绳枪。这种胆小鬼岂能与鸢巢先生正面交手并杀了他?可想而知,幕后一定有人替他撑腰,他当然不是主谋了。好了,河田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吗?”

被冬马这么一间,伊织表情变得略微僵硬,微微垂下视线。

“嗯。对天魔党下指示的男子向来蒙面行事,有一回,河田为了探他的真面目,便命令手下偷偷跟踪他,结果看见那人走进马回组的奥野谨一郎府里——”

“不会吧……”

冬马红眼微闭,表情僵硬。伊织回想起前来别院的那一天。他所遇见的奥野谨一郎,是桂小五郎的知己,貌似洋人的好汉;也难怪冬马有此反应。

“我听小田切兄说,他和你颇有交情?”

根据一路所言,冬马刚从长崎来到松江时,曾和奥野谨一郎在这座别院里一起生活两个多月。松江藩魔法士素有高名,而谨一郎更是出类拔萃;虽然他和只是食客的冬马身分不同,魔法的本领也相去甚远,但却意气相投,情如兄弟。一路便是顾虑冬马的感受,才将河田的证词一五一十地告诉伊织,托他代为转告。

“莫说鸢巢先生,谨一郎向来敬重所有魔法士,岂会下这种毒手?再说暗中偷袭并非他的作风。”

“神藤大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昨晚便派了四名魔法士去质问奥野谨一郎;原本以为他会笑着否认,谁知他一知道神藤大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便立刻逃走了。”

“受了不白之冤,逃走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果他只是逃走,或许是不白之冤;但奥野谨一郎若真是你所想像的好汉,会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杀害十几个无辜之人潜逃吗?”

听了这话,冬马抖着声音问道:“这是真的吗?”

太阳仍照耀着厢房外的池水,远方却传来了雷声。风很大,想必要不了多久,雷云便会移动过来。

“除了登门问罪的四名魔法士以外,还有四个下人遭受池鱼之殃;他硬闯藩境的关卡时,又杀了五名关卒。除此之外尚有十余人负伤,或许日后死者的总数还会增加。”

“他杀了那么多人,还让他成功逃到藩外?”

“别苛责官差了。连鸢巢先生都称赞奥野谨一郎是爆炎魔法的高手,一般人岂能拦得住他?人越多,只是加柴添火而已。”

说着,伊织回想起一路让他观视的焦尸切面。要不损及宅邸而将人烧成焦炭,乃是难如登天;不但得将魔法热度提到极高,还得把范围限定于个人,绝非一般魔法士所能办到。

“在谨一郎的宅邸里可有找到证据?”

冬马的表情显得五味杂陈,或许是因为半信半疑,无所适从之故。

“有,在仓库里找到鸢巢先生爱用的烟管、遇害魔法士的物品,还有河田看到的蒙面巾。虽然还不能确定奥野谨一郎是否为主谋,不过可以肯定他是幕后指使者之一。”

日落西山,房里渐渐转暗,犹如在门口挂了一层帘幕似的。

幽暗之中显得格外醒目的红眼似乎仍未认定奥野谨一郎是凶手。只见冬马抱紧自己的膝盖,不发一语。

“我瞧你似乎不大服气。有何疑问,尽管说吧!”

伊织起了话头,冬马便如见了饵就浮上水面的鲤鱼一般,立刻接了下去。

“谨一郎和河田之间的关系又要如何解释?谨一郎把河田当成一条狗来使唤,或许有可能;但若河田知道自己的主人谨一郎是魔法士,绝不会善罢干休。河田的确是个卑鄙小人,但他的攘夷之心并无半分虚假;纵使会拿强借来的钱花天酒地,也决计不会放过与洋人、魔法有关之人。这样的人岂会听命于谨一郎?”

冬马斩钉截铁地说道。伊织拿出一个绢布包,推到他眼前。

“这东西能说明他们两人的关系,你打开来看吧!”

冬马除去绢布,里头掉出一把断为两截的短剑。那是把刀身与刀柄化为一体的双刃剑,形状奇特。原来似乎是银色,不过现在成了浊黑色,不细看难以辨认。

“河田得知幕后指使者便是奥野,当然想过要杀他;然而当河田持刀相向之时,奥野却辩称是为了攘夷大计才这么做。”

“这话怎么说?”

“奥野说他是修验道总本山金峰山寺派来的修验者,目前是为了摸清敌人底细,才会屈身妖道;他隐瞒身分,乃是为了找出真正的攘夷志士——一发现妖道定杀不饶,即使是委托自己实行天诛之人亦不例外的真正志士。既然知道河田正是这样的人物,今后他便会以修验者咒法来暗助河田对抗魔法。”

“修验者咒法?我听说那和魔法完全不同,只是种戏法啊!”

冬马说道,伊织紧皱眉头。

“是不是戏法还未可知。修验者咒法与我们使用的魔法体系的确完全相异,不过目前的研究还不够深入,无法断定它只是戏法;或许就和魔法革命之前的西洋魔法一样,只是尚未找出解法而已。所以河田会听信奥野这番谎言,也是情有可原。”

“原来如此。”

冬马说道,不再抱膝,改回盘腿而坐。

“那么谨一郎又拿什么来骗河田?”

伊织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微微掀起嘴角,望向窗外。

带着雷电的乌云随风飘来,迅速地聚在一块儿,将半边天空改了颜色。远方的雨势似乎很强,山棱显得白雾濛濛。

伊织一面祈祷风雨能将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尽,一面将视线转回房里。

“奥野对河田说,西洋有魔法士,我国则有修验者,还有远远凌驾于魔法之上的咒法。以咒法铸成的法器非但不用念咒及画魔法阵,甚至连魔力都不需要,只要是生在神州之人便能使用。他把这把秘银短剑交给河田,说这就是咒法铸成的法器。”

“秘银?”

冬马从未听过这种物事。伊织举起断为两截的短剑,以手指抚摸刻在上头的图样。

“秘银本身便带有无尽的魔力,只要刻上咒文及魔法阵,即便是不具魔力之人也能使用魔法。以这把短剑为例,此剑内藏缚身魔法,只要把剑插到对手的影子上,便能使对手动弹不得。我们在那座村子遇袭之时,天魔党人便是用这把剑封住我的行动。”

“等等,可是最后你不是能动了?既然这把短剑带有无尽的魔力,照理说,魔法效果应该不会消失啊!”

“那是因为这把剑乃是以错误炼制法炼成的秘银所制,纯度较低,无法承受封锁我而生的负荷,最后便毁坏了。剑身变黑,便是毁坏后失去魔力的证明。”

伊织指着泛黑的剑身说道。

“秘银的真正炼制法早在大崩坏时便已从世上消失无踪。秘银和咒纹不同,任何种类的魔法皆可适用,实用性高,又可利用各种加工法任意变化形态,能把没有魔力的人化为魔法士,把魔法士变为更加高强的魔法士,因此至今仍有不少人追寻秘银炼制法,只不过一无所获。当然,一旦有人运气好,找到断编残简或是极近真书的魔导书,便会试着炼制;炼出来的就和这把短剑一样,为魔力有限的低纯度秘银。”

“换句话说,就是失败作?”

“虽然是失败作,不过能有这等效果,已经算是好货了。一般炼出来的,大多是既无魔力也无光泽的矿物,就像这把残骸一样。能发动魔法的秘银具有近乎奇迹的价值。只要能炼出良质秘银,便能得到庞大财富;但要炼制秘银,须得先投入钜资,建造巨大的烧炼炉。倘若到手的是赝书,炼制失败,便会倾国荡产。赌运气的成分极高,因此魔法士之间通常称大崩坏之前的秘银为贤者之银,之后的为愚者之银,并视炼制秘银为禁忌。”

伊织垂下嘴角,询问冬马:

“你听说过我爹的事吗?”

“你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不好意思,我连你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是吗?原来你不知情……其实我爹与秘银有很深的渊源。”

“渊源?”

“我爹打破禁忌,炼制愚者之银。原本长州藩财力雄厚,但是他却投入足以拖垮财政的钜资,建造了巨大的烧炼炉,最后只生出一堆毫无价值的矿物。他是被提议炼制秘银的英国魔法士给骗了。因为这件事,我爹失去执政之位,还被革去武士身分,没收家产,失去了他亲手建立的一切。”

听了这段故事,冬马开口欲言,伊织却不让他说话,继续说道:

“和愚者之银扯上关系的人,全都会化为愚者。炼制秘银极为困难,因此莫说贤者之银,就连颇具魔法效果的愚者之银也极为珍贵。秘银制成的魔法器于世界各地都是一样的稀有昂贵,鲜少流入日本,所以就连长期与魔法士为伍的你都没见过实物;至于称‘魔法士’为妖道、视‘魔法’二字为洪水猛兽的河田,就更不可能知道秘银魔法器的存在了。于是上不上当,便端看本人够不够机灵了。河田早就渴求对抗魔法的力量,又是个会轻信谎言的蠢货;奥野就是看上这一点,才选他当傀儡——这是负责缉拿奥野的小田切兄所得出的答案,而我也持相同看法。如果这个答案有误,便无法解释奥野为何大开杀戒了。”

伊织话才说完,冬马便使劲掴了自己一掌。他不再半信半疑、意志消沉,脸上恢复平时的爽朗之色。

“我还是觉得事有蹊跷。我不是说一路扯谎,不过要说谨一郎是凶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再说,那座村子的村民为何消失无踪,也尚未分明。在这儿烦恼也不是办法,我决定自个儿去调查谨一郎是否为幕后指使者。”

冬马如此宣言,见伊织居然一声不吭,大为奇怪。

“这回你怎么没像平时一样,要我别白费工夫?”

“你希望我阻止你?”

“不希望。不过你到底怎么了?平时的你可不是这样。”

“我无意推翻奥野是幕后指使者的答案,不过我和你一样,觉得事有蹊跷。奥野交给河田的短剑虽然是纯度较低的秘银所制成,但仍是价格不菲,光靠马回组的俸禄决计买不起,必然有其他金主。鸢巢先生遇害之日发生的失踪事件也一样,无法解释的事情不计其数,其中必有问题。虽然这条船我并不想坐,但毕竟是坐上了。我也打算尽快译完魔导书,好调查这件事——所以才没阻止你。”

雨开始下了。池塘水面出现点点波纹,随即又被其他波纹给抵销了。

“咱们越来越志同道合啦!”

“是啊!虽然非我所愿。”

伊织撇过脸,望着雨景。

“既然如此,不如暂且搁下翻译,先把这事解决吧?时间久了,要追查可就难了。”

“我已经答应神藤大人一个月之内把书翻好,不能耽搁,追查的事就交给你。若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你可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会给你建议。不过切记,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倘若奥野背后尚有其他主使者,必定不是善男信女,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届时踏错一步,万劫不复——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早有觉悟啦!”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拜托你千万别干傻事。”

伊织玉指拍地而起,目光凌厉地俯视冬马,又叮咛了一次:“千万别干傻事,知道吗?”

“——谨一郎死前招了吗?”

“是,谨一郎已承认他是朝廷派来调查伪银案的密探。他原本是个倔强刚勇的汉子,不过最后不但哀声求饶,连我没问的事都一一招了出来。多亏了他,才能把其他老鼠一网打尽,这下子便无后顾之忧,可全心致力于大事之上。”

“办得很好。”

神藤肘抵靠手,手拄脸颊说道:

“那么谨一郎的首级已经用上了吗?”

“是,用在二号炉。火势丝毫不逊于一号炉的鸢巢,相当管用。他大概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用在制造伪银之上吧!”

蒙面男子眼带笑意,打开放在身旁的小皮包,取出一个绵盒,拔出嵌在盒中的银环。

“话说回来,这只项圈实在厉害,竟能封住魔力如此高强的魔法士三天三夜,而未出现半点儿裂痕。”

“东西贵了点儿,不过倒是很值得。”

神藤一脸满意地说道,合上看到一半的洋书,放进矮柜之中。男子将银色项圈放到空出来的书案上,在无尽灯照耀之下,刻得密密麻麻的图样显得光影分明。

“只要有这个,就算久世与我们作对,也不用劳烦主公亲自出马,属下一个人便可将他整治得服服贴贴。”

神藤一面以手指抚摸着雕刻于项圈之上的古代语,一面抬起眼来。他乌黑的眼眸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听你的口气,似乎很希望久世与我们作对?”

“没这回事。”

男子伏地说道,其实心里确实这么想。除了神藤与他自己以外,其他人最好只是条听话的狗;久世才能卓绝,若是积极相助,只怕会威胁到他这个亲信的地位。所幸——

“看那小子的经历,原以为能为我们所用,但似乎是属下错估了。纵使唆使河田去挑衅他,他也只是逃,不愿做无谓的争斗。他追问谨一郎之事时,说的也尽是些天真的傻话。容属下僭越,属下认为他不会赞同我们的理念。”

说着,男子抬起头来。神藤点了点头,两手在胸前交叠说道:

“看来得提早进行最后一步了。你可别让久世给逃了。”

“遵命。属下会加派人手,以免让他飞出笼子。”

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克制的喜悦之情,蒙面巾下亦是满脸喜色。他又问神藤:

“冬马该怎么办?他正在打听谨一郎和九兵卫的消息,有点儿碍眼。”

“由他去吧!只要别允许他和九兵卫会面即可。反正他再怎么嗅,也嗅不到我们身上来。等看过久世的态度以后,再割下那颗红眼头颅,也还不迟。”

冬马解开汗水湿透的系绳,脱下斗笠。他的胁下抱着圆滚滚的甜瓜。

一举步便撞击大腿内侧的竹水筒变得相当轻盈。接连来袭的暴风雨止息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今天的阳光更像热水一样滚烫,遮日用的斗笠根本派不上用场,汗水直流不止。

然而冬马之所以满脸阴郁,并不光是因为天气炎热之故。他花了大半天前往藩境的关卡,得到的却尽是不利于谨一郎的证词。丢下职务逃之天天而捡回小命的众关卒见了谨一郎的画像,都纷纷指认杀人闯关的正是他;关卒看来并不像在说谎,所说的话也没有丝毫矛盾。

这十余天来,冬马为了证实谨一郎的清白而四处奔波,却毫无斩获。他觉得自己似乎老在原地打转,甚至还倒退了几步。也不知谨一郎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逃亡的时候居然大肆张扬,抛头露面,甚至还胡乱用爆炎魔法杀人,活像是要故意引人注目,与事发前蒙面行事的谨慎作风截然不同。这和冬马认识的谨一郎实在相去太远,绝非自暴自弃四字所能解释。

马回组的藩士与府里的下人也一样,见了谨一郎逃走时的异常模样,都不禁怀疑他是否得了失心疯。冬马向他们打听事发之前谨一郎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人察觉他藏在河田背后进行天诛,至于村民失踪之事更是全然不知,甚至连那座村子位于何方都不晓得。众人都相信他的清白,却又无法违抗现实,只能干焦急。

事到如今,只能从河田身上查起,但这条线也碰了壁。冬马到河日常去的饭馆酒楼打听,却没查出新线索,又不能直接审问河田本人。河目的生父乃是藩中大臣,向藩主讨了人以后,便把他给藏起来了。冬马透过一路向神藤谈判,要求会见河田,但神藤却以不能不给藩公面子为由而一口拒绝。

如今冬马能做的,只有追踪逃出藩外的谨一郎,但他又不知谨一郎去了何方;向来笃信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他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了。

“失本大爷,您回来啦!”

弥平正在拉绳子汲井水,高秃的额头上汗流如注。

“这是礼物。”

冬马把甜瓜推向弥平的胸膛,接过装满水的水桶。他的喉咙就像吞了座沙丘一样干涸,因此直接以口就桶,仰头牛饮起来。与地上暑气无缘的冰冷井水沁人心肺,只见他喉结上下鼓动,一口气喝光了整桶水。

冬马吐了口大气,以袖口擦拭嘴角,喀一声把水桶搁到石井上。

“瞧您一口便喝个精光,想必是渴得很。天气这么热,真是辛苦您啦!”

弥平并未询问冬马有无成果,看来光看冬马的表情便已明白了。

“话说回来,这甜瓜真漂亮。”

弥平双手抓着绿色的果实仔细端详,活像上头刻着谜题似的。

“这种色泽,这种触感,用不着切我就知道,铁定是又熟又甜。这么好的瓜,久世公子应该也会想吃的。”

听了这句话,冬马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他又不吃饭了?”

弥平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从昨天早上起粒米未进。不止如此,这两天来他好像也没歇息过。我劝了他好几次,太过劳累对身体不好,可是他完全不听。”

“那个傻瓜……”

冬马隔着池塘望了书斋一眼,喃喃说道。

“失本大爷,请您去劝劝久世公子多珍重身子。虽说久世公子刚到别院来时,便已经相当热衷于翻译,但他这几天实在太过火了,那表情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活像被鬼附了身似的。”

冬马弹了下舌头,把斗笠胡乱丢到屋檐下,踩着地面大步离去。

“伊织,吃饭了!”

冬马在书斋前叫唤,用力拉开纸门。门与柱子撞上,发出一声巨响。

“现在立刻给我吃饭!”

冬马的话语回荡于房内,但并未传入伊织耳中。只见书案一旁,伊织被堆积如山的洋书及魔导书所包围,抱着膝盖静静地沉睡着。

该叫醒他催他吃饭?还是让他继续睡?冬马一时间难以决定,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伊织本想到隔壁的寝室去,却气力不支,才就地睡下。他的睡脸柔和松弛,表情看来甚是安详,但眼角却难掩疲色,双颊也略显消瘦。

冬马一面留意脚下,以免踩着了四处散落的书本,一面靠近伊织。榻榻米上凉爽,或许睡起来较为舒适,但冬马实在不忍让他就地而睡,便想将他抱回寝室的被窝里。

冬马蹑手蹑脚地走到伊织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他不经意地往脚边一看,发现了一团杂乱的白布条。

(他受伤了吗?)

冬马心里奇怪,拿起布条观视,汗水的湿气传到了指尖上。他摊开布条来看,上头并没有血迹。冬马暗想,莫非是跌打损伤?便凑过鼻子嗅了一嗅,却没闻到膏药味,只有布条的味道及几分残香。

(慢着……)

仔细一想,伊织若是受伤,早用魔法自行治好了,布条上当然不可能留下包扎的痕迹。

(是用来束袖的?)

冬马又望向书案,只见案上乱成一团,有好几枝折了笔尖的羽毛笔、写满文字但在冬马眼里像是花纹的洋纸,以及见了底的墨水瓶,宛若激战过后的战场一般,难怪伊织要拿布条束袖,以免沾上墨水。

一道吃泥鳅火锅的那一天,伊织曾说他会尽快翻完魔导书,但冬马万万没想到伊织居然坚决若此。这个娇小的身躯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冬马半是佩服、半是傻眼地将他抱起。

冬马的手穿过伊织腋下,放在胸口,却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柔软。冬马心里奇怪,动了动指头,一阵富有弹性的触感传了回来。

冬马顿时哑口无言,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究竟抓到了什么东西。他结实的指头陷入伊织小巧的胸部。

冬马愣在原地,即便被白刃包围也能保持平静的心脏忙不迭地撞着钟。他的视线在伊织安详的睡脸及一起一伏的胸口间来回移动。

伊织的长衫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的胸口隐约可看见一道乳沟。

弥平坐在井边,盘着粗短的双臂暗自思索。

(甜瓜虽好,还是得让久世公子吃一些滋补身子的东西……味道太浓的食物不好下胃……不如煮点凉面好了。加些蛋丝、卤冬菇,再撒上茗荷丝……)

正当他思索菜色之时,却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给打断,他连忙抬头观看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冬马仿佛在别院里撞上熊似的,脸色大变地奔来。

“您劝动他了吗?”

冬马毫不理会弥平的问题,拿起井绳,异常迅速地拉水桶。弥平连忙阻止他:

“等一下,甜瓜皮厚,我才刚浸到井里,没那么快凉。”

弥平的忠告是右耳进、左耳出,冬马并未停手,两三下便把井底的水桶拉了上来,一手抓起桶里的甜瓜,胡乱丢在一旁。

在绿色的果实撞上地面之前,弥平伸出了粗短的手臂,手指一勾,将甜瓜给捞了起来,抱进怀里。他见冬马如此粗鲁,不由得瞪眼说道:

“您在想什么——”

只见冬马抓起水桶,往自己迎头浇下。桶里原本浸了甜瓜,水量不多,没能淋湿全身。弥平目瞪口呆,冬马却又把水桶丢进井里,再次拉绳打水。

(他是热昏头了吗?)

弥平心中暗自担心。只见冬马再次抓起水桶,往自己迎头浇下;这会儿他可真是从头湿到了脚,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他转过身来,下巴还滴着水,便一把抓住弥平如岩石一般耸起的肩膀。

“是什么时候?”

“啊?”

“我不会生气,你老实说,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冬马嘴上这么说,声音里却已蕴含着怒气。弥平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根本想像不出他为何发脾气。

“察觉什么?”

“别装蒜。”

“小的没装蒜,是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就是……那档事。”

冬马心神撼动,声音高了八度。

“伊织的胸部……”

见冬马表情僵硬,弥平的脑里闪过一个最坏的答案;伊织那吓人的神情,还有那弱不禁风的体态,全都能得到解释。

“您说到胸部,莫非久世公子患有肺痨?”

弥平神情凝重地问道。

顿了片刻之后,冬马吊起眼来,揪住弥平的衣襟。

“这样戏弄我很有趣吗?”

“不,小的岂敢?”

弥平摇了摇被他勒得紧紧的脑袋。

“你是几时察觉伊织是女人的?”

“女人?”

“对,女人。她是女的。这下子就能解释六道湖的事了。我拍她胯下,却摸不到该有的东西,难怪她当时会那么生气。”

弥平完全不明自冬马在说什么。

(我看他真是热昏头了。)

弥平下了结论,婉言劝道:

“失本大爷,您还是进屋里休息片刻吧!您拧条毛巾放在额头上躺一会儿,心神应该就能镇定下来。等您休息过后,我们再谈吧!”

弥平轻轻解开冬马揪住衣襟的手,没想到冬马揪得更紧了。

“弥平,我很清醒,并不是热昏了头。”

弥平心中暗想:越是神智不清的人越会这么说。但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他只好奉陪到底。

“您有什么证据说伊织公子是女人?”

“她的胸口是鼓起来的。”

“鼓起来的?您是指乳房?”

“当、当然啊!”

冬马结结巴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变得一片通红,抓着弥平的手也松开了。

“我抱她回被窝里的时候,碰巧——碰巧碰到的。男人的胸膛不可能那么鼓,也不会那么软。”

“不过久世公子——”

弥平把手放在胸膛之上,垂直滑落。

“——是这样的吧?”

冬马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被骗了。其实她缠了捆胸布。”

“是吗……”

弥平答道,回想起伊织的身影。伊织的胸口活脱便是男人模样;即使用布条捆得再怎么紧,女人的胸口岂能变成那种绝壁?再说——

“没有的东西可以用捆胸布解释,那么有的东西又该如何解释呢?”

“有的东西?”

“就是男人胯下的那话儿。”

“难怪你不知道,她根本没有那话儿。之前我因为细故去拍她的胯下,当时还以为是缩起来了,摸不到;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是本来就没有,所以才摸不到。当然啊!她是女的,怎么会有?”

弥平瞪大了圆眼。

“不,他有啊!我看过久世公子的胯下垂着那话儿,决计错不了。”

两人的表情都有十足把握,但说的话却完全兜不起来。弥平歪头不解,冬马则横眉竖目。

“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不过别再撒谎了!”

“我何必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撒谎?我真的亲眼看见了。”

弥平指着自己的圆眼。

“前天早上,我看见久世公子为了消除睡意,解开腰带淋水,一桶接一桶,活像要把井水舀光似的;当时我在久世公子身后不远的地方修剪盆栽,他的动作那么大,自然而然就留意到了。我刚好在他正后方,看见那话儿的前端在他胯下晃啊晃的。久世公子身材矮小,那话儿却如此雄伟,教我惊叹不已,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决计没看错。”

弥平虽然觉得这话题愚蠢至极,却还是力陈己见。所幸他的主张似乎打动了冬马,只见冬马双手插腰,开始思索起来。

“再说,倘若久世公子真是个姑娘家,又为何要女扮男装?”

“她爹被革去武士之位,或许她是为了继承家业才女扮男装。以她的才干,只要有了适塾的名位,定能复兴家业。”

“久世公子才能卓绝,若真是女儿身,的确可惜。不过这也未免太冒险了。光靠捆胸布,岂能扮一辈子男人?欺骗藩公之事一旦曝光,必然又是革名去职。若真想复兴家业,就该放弃自己的才能,招个好男儿入赘,才是正途啊!久世公子如此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弥平说得头头是道,冬马无言以对。

“别的不说,失本大爷,您真有仔细看过久世公子的裸体吗?”

冬马摇了摇头。

“只从衣襟之间瞄到了胸口。”

“既然如此,您在这儿想破了头也没用啊!不如再回久世公子身边看个清楚。”

说完,弥平便推着冬马的背,将他送到伊织身边。冬马回头,欲言又止,但弥平却对他摆了摆手,赶他进屋。

弥平日送着冬马远去,突然想起一事。

(这么一提,久世公子背后的刺青似乎和魔法阵的形状有些相像……)

啪!

伊织的膝盖击中冬马的鼻子。冬马痛得发不出声,滚出伊织的被窝;只见他双手掩着发麻的鼻子,在榻榻米上跌坐下来。

“你干什么啊?”

“这话是我要说的。”

伊织依然躺着,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表情满是不悦。他把凉被拉到鼻头上护住自己,眼缝间露出的目光比平时还要锐利许多。

“我睡得正香甜,你钻进我被窝里来做什么?若是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小心我送你下地府。”

听伊织的语气,搞不好真会这么做。

冬马就是撕烂了嘴,也不敢说他是为了确定伊织是男是女才偷偷钻进被窝里来。他力掩狼狈之态,故作怒色说道:

“我只是想叫你起床罢了。你最近都没吃饭吧?要睡觉可以,可是不吃点儿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现在不想吃,只想睡。你没事的话就出去,让我好好睡一觉。”

说着,伊织翻了个身,背向冬马。

“还有,你下次再敢用这种恶心的方法叫我起床的话,不管有什么理由,我绝不轻饶,立刻要你脑袋搬家,知道了吗?”

巨大的龙卷风在眼前转向,冬马逃过一劫,松了口气,但同时又为了未能确定伊织的性别而懊悔。

(只好等他睡着了。)

冬马暗想,又摇了摇头。他在弥平的怂恿之下贸然行动,但是仔细一想,倘若伊织真是女儿身,他岂不成了登徒子?

再说,就算掀开伊织的长衫,确定真没那话儿,又能如何?十七岁的妙龄女子扮成男装,必有相当的觉悟,岂会轻易承认?如果冬马追问,伊织便肯说出苦衷,那么冬马也不必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问便是了。当然,要问也得看时机;现在伊织疲劳困顿,昏昏欲睡,绝非追问的时候。

“你好好休息吧!”

冬马手抵榻榻米,轻轻起身。

“冬马,你可有查到什么新线索?”

伊织裹着棉被,背对着冬马问道。冬马惊讶之余,维持着半蹲半起的姿势僵在原地。他没想到伊织居然不是催他赶快出去,而是问这个问题来留住他。

“只有一个。昨天我听见一个谣言,说是有个离城里很远的穷山村也发生村民失踪案,全村的人不知去向。”

这是这几天来冬马四处打听所得到的唯一收获。他总觉得就算追查下去,也会和岩切岭的村子一样越查越糊涂,所以昨天才没向伊织提起。

“我不认为这事有直接关联,不过也不能置之不理。你可千万别只身前往调查。”

“我知道,我会找你一起去。”

冬马打直膝盖,站了起来。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急也没用。你现在用不着管我手上的事,快点儿睡吧!”

冬马告辞,正要离开房间,伊织又叫住了他。

“从后天起,我就能和你一道行动了。我们先到那座村子里去看看如何?”

冬马放开了纸门门把,回头问道:

“后天?翻译呢?”

“刚才译完了。今天先睡个一天,明天就要给神藤大人送过去。”

“比你之前说的还要快上许多啊!”

“是啊!”

伊织的声音听来死气沉沉,想来是睡意太浓,无暇沉浸于大功告成之后的安逸与解放感。

“那咱们明天便开始一道行动,我跟你一起进城。虽然现在用不着提防天魔党人了,但事情尚未完全解决,难保不会有别人偷袭,还是小心为妙。我来随身保护你,当然,你没得拒绝。”

“我也不会拒绝。就算我说不,你还是会跟来啊!”

伊织裹着凉被,微微耸了耸肩。

“对了,查明这件事后,你打算怎么办?留在这儿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

“回答我就是了。”

“这得看你怎么办,我不知道。”

“为什么得看我怎么办?你该不会还妄想着要我替你解开咒纹吧?”

“正是如此。在你替我解开咒纹之前,无论你要到大坂或长州,我都随你去。”

伊织转过身来,面向冬马。他的凉被依然拉到鼻头上,不过眼缝里探出的一双晶莹黑眸却已失去了怒色。

“你这是白费工夫。”

“那可不见得,我是不会死心的。你也知道我是个死心眼吧?”

伊织将凉被拉到脖子下,一双薄唇犹如啃着苦瓜一般扭曲。

“我无法解开你的咒纹,所以才说你缠着我只是白费工夫。”

“你还没翻译我交给你的魔导书,何必先说丧气话?”

“交给我?分明是你趁我不注意时搁在这儿的。”

“意思一样。”

说着,冬马走到伊织枕边坐了下来。伊织轻轻地弯起膝盖。

“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

“什么时候看的?你没那个空吧?”

“我趁着翻译神藤大人的书籍之余,试着用各种暗号法式变换内文,结果运气好,一下子便找到了正确的法式,接着要解读便容易了。后来我趁空档一点儿一点儿翻译,当作是转换心情;直到今天天亮,才总算全数译完。”

说着,伊织抓了抓眉心。

“你不是找了一堆理由,说你是适塾塾生,不能翻译吗?怎么突然转性啦?”

“怎么?我不该翻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你为何改变主意罢了。”

“因为经过先前那件事以后,我总算明白你有多么蠢了。与其一辈子被你纠缠,不如背负恶名,替你翻译魔导书,解开咒纹。”

说着,伊织仰望天花板。

“不过我的顾虑是多余的。不光是我,国内任何一个魔法士都无法解除你胸口上的咒纹。因为那是兰朵•耶尔的咒纹。”

“兰朵•耶尔?那是什么?”

冬马单膝跪地,探出身子。

“安魁恩•兰朵•耶尔公爵。他凭着那天才又邪恶的灵感,发明无数的特异咒纹,是个古怪的咒纹研究家。他的咒纹若无‘钥匙’,便无法解咒。”

“钥匙?”

“虽说是钥匙,却没有实体。如果咒纹是用在惩罚之上,好比你身上的封魔术,让被施法者查阅魔导书,轻易解开咒纹,便没意义了。因此兰朵•耶尔公爵便施了特殊魔法,发明没有‘钥匙’便不能解除的咒纹。拥有‘钥匙’的只有施法者;以你为例,除了西博尔德先生以外,没有人能够解除你胸口的咒纹。”

“换言之,只要我外公一天不回来,就一天解不开?”

伊织合了一次眼皮,代替点头。冬马略微沉吟,抓了抓一头乱发。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闯闯看了。”

冬马虽然愁眉深锁,但看来尚未绝望。伊织斥责道:

“莫非你想打破海禁出国?”

“我也只剩这个方法了啊!”

“别再动那些傻念头!”

“不,我非去不可。事到如今,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去荷兰找我外公。”

“你是认真的?”

“我的眼神看起来像在说笑吗?”

冬马伏在伊织身上,把一双红眼凑近他眼前。伊织在藤枕上别过了头。

“我本来不打算说出来的,现在也只能告诉你了。所谓的‘钥匙’,便是施法者的性命。若要解除你的咒纹,便得要西博尔德先生死在解咒过程之中。难道你要千里迢迢地到荷兰去向你外公索命?”

“性命……?”

冬马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沉默下来。片刻过后,他又挤出声音问道:

“为何我外公要对我施这种得牺牲他的性命才能解开的咒纹?”

伊织的眼眸浮现哀怜之色。

“理由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西博尔德先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施咒的。西博尔德先生付出的代价,不止是解咒时得牺牲自己的性命;使用兰朵•耶尔的咒纹,施法者须提供所有魔力为锁。西博尔德先生现在人在何方,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失去魔法士之力。”

冬马神情恍惚地喃喃说道:“不会吧……”

“听我的劝告,解决松江的事以后,别再接近魔法的世界了。”

伊织说完这句话以后,寝室便笼罩着沉重的沉默。时光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流逝着。

冬马的嘴唇微微一动,伊织眼角瞥见了,便将脸转过来。只见冬马的嘴唇又是一动,这回还伴随着一道低喃。

“——不完整。对了,封印还不完整。”

冬马的眼神恢复了活力。伊织见状,讶异地眯起眼睛来。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不完整!”

冬马大叫,双手捧着伊织目瞪口呆的脸庞,硬生生地转向自己。

“我想起来了,我的咒纹还不完整。”

冬马说道,完全不理会伊织不快与狐疑的视线,双手开始摇晃着伊织的脸蛋。

“还不快住手?白痴!”

伊织以脸颊与手心夹击,狠狠打了冬马的手背一掌。一道又高又尖、听来甚痛的声音响起,然而冬马仍是嘻皮笑脸。

“你疯了吗?”

“再清醒不过了。我想起外公他们说的话啦!”

冬马开心地答道,放开了伊织的脸庞。

“庭院里种了绣球花,所以地点应该是在鸣泷塾。我外公和鸢巢先生在谈论我的咒纹,当时我外公的的确确说过我的咒纹还不完整。好,很好,我还有希望。既然封印还不完整,应该有方法破除吧?”

伊织郁闷地看着雀跃不已的冬马。

“你这是在问我?”

冬马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线索吗?你记得的只有片段的对话和光景?”

冬马又是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伊织怒道:

“白痴!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线索,我岂有办法!你这就像是要我捉一把沙垫脚,爬上富士山!”

“别担心。现在的沙子是不够垫脚,不过只要慢慢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总有办法的。”

“你要上哪儿取沙?有头绪吗?就算到荷兰去问西博尔德先生,他也不会说的,因为他可是用尽了魔法士之力来施这个咒纹。他在日本的弟子们深知他的觉悟,必定也是守口如瓶。”

“我知道。我的头绪就在眼前,没问题。”

冬马指着伊织说道:

“你的翻译功夫如今高明,不久后定会声名大噪,届时一有新的魔导书,便会送到你手上来。只要从这些书里取沙便成。”

“岂能如此凑巧找到你身上咒纹的情报?”

“但也不是绝无可能啊!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定能找到办法。”

伊织目瞪口呆,冬马则开朗地说道:

“咱们是同一条船的人,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

面向庭院的纸门透着天空的黯淡色彩,案上的无尽灯灿然生光。

贴着艳一丽花纸的纸门开启,神藤治部少辅现身了。他吩咐伊织平身,拨开衣摆坐下。

“对不住,我来晚了。藩厅有些工作非得我收拾不可。藩厅里从上到下尽是些庸碌之辈,真是伤脑筋啊!”

“不敢当,是我不该深夜要求晋见,尚请恕罪。”

伊织赔罪,神藤则从容地摇了摇手。

“别放在心上。既知道炼制秘银的魔导书已经译成,要我等到明天早上,我也没那个耐性。不过,我可不赞成你只身夜行。虽然奥野似乎已逃出藩外,但毕竟尚在人世,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带着同伙现身袭击。你该联络一路,或是请失本君随身护卫。”

“多谢大人关心。我也知道该多加小心,无奈生性不好成群结党,便还是孤身前来了。”

伊织向冬马谎称明天才要造访神藤府,却在夜半孤身前来松江城。他有事与神藤治部少辅商量,若是谈不妥,便得使出非常手段;一旦失手,说不定从今而后都得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他不愿拖冬马下水。他是自愿跳进漩涡里的,要遭殃,他一个人便够了。

伊织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竖起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邻室与走廊上似乎并无理伏。

“你得改掉这个性子才是,像你这般旷世逸才,还是胆小一点儿为宜。”

神藤苦笑道,单肘抵着靠手侧躺下来。

“这就让我看看翻译书吧!”

伊织再度伏地,在这势必苦战的盘面之上下了第一步棋。

“老实说,还有件事得向神藤大人赔罪。”

“哦?什么事?”

神藤问道,厉声命伊织平身。伊织的眼神略带阴霾回道:

“我尚未将全书译完。”

“什么意思?”

“请恕罪。虽然书只译到了一半,却和译完的意思一样。我在翻译途中,便已明白这本书并无一看的价值,因此才来向您报告。”

“并无一看的价值?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那是本仿工精细的赝书?”

“是否为赝书,我并未实际试过炼制法,无法回答。不过这本书里记载的乃是不值一试的妖法,容我斗胆,请神藤大人别问内容,直接烧毁此书。”

说着,伊织将神藤交给他的魔导书放在案上。神藤以狐疑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为何要我别问?”

“因为这妖法有辱清听,犯不着为此败坏您的心情。”

神藤说了声“原来如此”,伸手将深锁的眉心给搓开来。伊织宛如隔着棋盘等待对手下一着棋的棋士一般,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神藤。神藤沉下了脸,似乎也明白自己要下的是步坏棋。

“此时什么也不问,答应将书烧毁,方为贤人的作为;不过说来可悲,我是个愚人,一思及为了收购此书所花费的金山银山,明知会弄脏耳朵也不得不听。那是什么妖法,你但说无妨。”

局面越来越诡谲,但仍在伊织的预料之中。对手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这一步棋,将决定整个大局。

伊织悄悄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开口说道:

“要运转这本魔导书里所载的秘银烧炼炉,须得以‘魔人’的头颅为动力。”

神藤手指依旧放在眉心,平静地问道:

“魔人?那又是什么?”

伊织正襟危坐,正色说道:

“关于制造魔人的仪式,容我略过细节,只提大概。如您所知,人的身体之中必然怀有魔力,不过魔力大小却是与生俱来,魔力小的人无论如何修行,都无法增强魔力。此乃天理,但魔人之法却违反了这个天理,让人与人共生互食,以提高体内的魔力。用这个妖法制造出来的,便是怀有妖力之人——亦即‘魔人’。”

说到这儿,伊织不禁暗想:难怪攘夷志士要称魔法士为妖道。他打从心里作呕。

若是能够闭口不谈这个恶魔的智慧,不知有多好?其实伊织可以对神藤撒谎,或是带着魔导书远走高飞;然而复制魔导书虽然需要高等誊写技巧,却非不可为之事。若是神藤手上留有誊本,再聘其他翻译家翻译,伊织的一番苦心便毫无意义了。要从根本解决问题,只能说服神藤,或是以武力逼迫他将魔导书及所有誊本全数销毁。

“让人互食……莫非得要十几二十人?”

神藤惊问,伊织摇了摇头,只觉得舌根发燥。这不是数目的问题,神藤这种反应绝非吉兆。为了逼神藤答应,伊织只得将不安收藏于心,据实相告。

“不止这个数目,少说也得上百人。若是互食之人魔力太小,不足以出现魔人的印记,便得继续互食。百人这个数字,是以拥有高等魔法文明的精灵为基准;换算成人类,至少要上千人才行。”

“上千人?”

“这个数目绝不夸张。”

“真是可怕,根本是造孽啊!”

神藤轻蔑地看着魔导书,但语调之间却有兴奋之情。

伊织脸颊抽动,抱着最坏的打算,静待神藤理出头绪。

“这的确是妖法。”

神藤断然说道,脸上虽然尚有阴郁之色,眼里却已一扫阴霾。

“使人互食乃是天理不容之事,无论秘银多么有价值,都不该尝试。不过……”

神藤垂下眼睑,沉默片刻。他的眉心浮现苦闷之色。

“……久世君,现在英国商人在上海贫民窟大量收购清国人,用船运到他处之事,你可曾听说过?”

“不,未曾听说。”

伊织紧握的拳头之中渗出了汗水。神藤话锋转变,正代表他尚未死心。

“我原本以为英国商人收购清国人,是要送往殖民地为奴,不过如今一想,或许不然。莫非英国人也建造了秘银烧炼炉?”

神藤的问题束紧了伊织的胃脏,令他不由得皱起脸庞。

“怎么可能——”

伊织难掩动摇之色,一时语塞,然而心里却赞同神藤的猜测。

松江藩在德川诸藩之中虽然极具声望,但于整个世界,却如蝼蚁一般渺小;连松江都能取得炼制秘银的真书,身为魔法大国的英国自然更是无庸赘言了。再者,利用清国人来使用妖法,也是极有可能之事。大多西洋人都不把亚洲人当“人”看,就和国人视洋人为“异人”的道理一样。倘若上海发生之事属实,恐怕英国已建造了秘银烧炼炉,或是正要着手建造。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神藤指摘道,伊织不禁垂下了头。

“这可是件严重的大事。一旦英国获得大量的秘银魔法器,下一步会如何行动,便是昭然若揭。英国定会利用秘银魔法器来扩张殖民地,更可怕的是,其余列强诸国也会群起效尤。这本真书连我松江藩都能得手,想必誊本早已流传到世界各地;如此一来,列强的侵略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转眼便能吞没日本。你不这么认为吗?”

听了这个问题,伊织已明白神藤的言下之意。他毅然抬起头来说道:

“这的确是个莫大的威胁。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也可以干这些邪魔歪道的勾当。”

神藤没得到他渴望的答案,脸上浮现明显的失望之色。

“难道你要束手待毙,任凭异国侵略?”

“不,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今后我会翻译更多魔导书,为我国建立不逊于列国的魔法基础。”

“久世君,这是圣人君子的理想论。如今危机迫在眉睫,拘泥于一己操守,置天下苍生安危于不顾,未免太自私自利了。”

神藤的异色双瞳灿然生光。

“我就不同了,我已经做好饮浊吞污的觉悟。很遗憾,你的意见我不敢苟同。”

“这么说来,您无论如何都要建造秘银烧炼炉了?”

“要对抗秘银魔法器,只能依靠秘银魔法器。秘银魔法器有多么强大,你应该也很清楚。助我一臂之力吧!”

伊织冷眼看着神藤。

“我拒绝。您有饮浊吞污的觉悟,固然值得敬佩,但您却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您肯饮浊,不代表可以逼人饮毒。”

“这种圣人君子的观念无法成大事。凡事应求变通,不该拘泥成规,食古不化。有些人徒有人名,却无人的价值;消耗这些没有价值的人来创造价值,又岂能算是邪魔歪道呢?你说是不是?”

伊织觉得光是回答这个问题都会弄脏自己的嘴,因此不发一语,只是咬紧牙关。

神藤并不在意伊织的反应,滔滔不绝地续道:

“这绝非邪魔歪道。我能明白你不愿承认的心情,这也是人之常情。但遇事时不该感情用事,须得冷静思索,尤其像你这般旷世逸才更该如此。好比那些攘夷疯子,不肯面对现实,不愿使用魔法洋货现处心积虑地排挤与自己相反的聪明人。他们表面上是人,徒有人名,其实和兽性大发的老虎没什么不同,活着也只是害人而已,倒不如在有人受害之前先行除去,还能剥下毛皮及肝脏来用。攘夷疯子便是要杀了才有价值。”

“不,不然。”

听着神藤这番自我陶醉的言论,伊织再也难以容忍,打断了他。

“他们的确是兽性大发的老虎,当他们要吃人的时候,是该竭力驱除;不过不能光因为他们活着会危害世人,便要杀害他们。老虎有老虎的生活方式,本来就与人不同,不能以善恶论断;岂能因老虎的生活方式异于人类,便指老虎为恶,杀之而后快?开明与攘夷思想亦是相同的道理。断不可因生活方式及思想的差异而杀人,至于使人互食,更是万万不能容允——”

“你太天真了!”

神藤握拳敲打书案,无尽灯被震得摇摇晃晃,两人的倒影也随之摇曳。

“就是因为这样,你的妹妹才会死在攘夷疯子手上。”

“您怎么会知道……”

伊织没料到神藤会提起这段往事,满脸困惑。神藤又续道:

“既然交付你如此大任,自然要调查你的身家背景了。说来是受洋学神童的名号所累啊!令妹比你小一岁,当年只有十二,便被攘夷疯子摧残戕害,难道你不恨吗?”

“岂有不恨的道理?”

伊织双眼发亮,抿紧嘴唇。虽然事隔已久,但伊织只要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情景,眼底便仿佛要烧灼起来。

惨案发生之后,谪居中的父亲顺着藩厅之意,以病死呈奏;其实死因正如神藤所言,乃是中刀身亡。另一个隐藏的真相神藤固然不知,然而他提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教伊织怒火中烧了。

“不光是如此。你忘了令尊久世远水就是被攘夷派给斗垮的吗?他没趁着大权在握之时放逐攘夷派,才会被反咬一口。虽然炼制秘银未能成功,劳民伤财,但以令尊过去的功绩,岂会因为这小小的过错便失势?只要继续执政,要不了多久便能补回那些钱。谁知攘夷派却在一旁扇风点火,害得令尊被革去功名,最后抑郁而终。不过我可不同情令尊。他身居要职,左右藩运,却以一己私情为先,坏了大事。看看现在的长州,几乎快被攘夷之火给烧尽了,连邻近的藩镇及无辜的人民都遭到池鱼之殃。别重蹈令尊的覆辙,助我一臂之力吧!这也是为了天下国家。”

伊织遥远的记忆里,有着父亲谈论着天下国家时的身影。一想到这种龌龊小人居然和父亲说着同样的辞句,伊织便觉得气愤难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您无话可说。”

“你是说什么也不肯继续翻译了?”

“没错。”

“你不后悔?拒绝我的委托,你回归长州的夙愿便再也无法达成了。虽然松江与长州有亲藩与外样(注:关原之战前后臣属德川氏的旧系大名或地方大名,与德川家关系较为疏远)之别,不过我在萩城仍有许多知己,于长州也颇有影响力,要阻挠你当官,可说是易如反掌。”

“知道说服不了我,便改用威胁?”

听了这番卑劣的话语,伊织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气过头,脸上反倒浮现微笑。

“别往坏处想。这正代表我有多么器重你。”

“对我而言,只是种麻烦。”

“说话别这么带刺。你究竟有何不满?”

伊织不耐地摇了摇头。

“全都不满。别的不说,要怎么让人互食?就算关进同一座牢里,不给饭吃,人也不见得就会互食。”

“用不着担心,我自有办法。不管是上百人或者上千人,我都能教他们高高兴兴地饮血食肉。”

伊织的脸上失去了嘲弄之色,目光如出鞘的刀一般锐利。

“鸢巢先生遇害的村子村民全数失踪,也是出于神藤大人所为?”

“久世君果然聪明,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方才您说要用毫无价值之人来造魔人,原来只是谎言?”

“当然不是。难道你不认为只会耕土种田的人没有价值?”

“不认为。阁下真是无药可救。”

伊织不明白神藤有何企图,不过松江所发生的诸多悬案铁定全与神藤有关。这是伊织最害怕的结果,然而一旦揭晓,他却反而不再迟疑了。如今已无须说服神藤,只要伺机而动,掀了棋盘即可。

“神藤大人已经杀了他们?”

“不,还没有。现在还不是时候。”

“既然没死,那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只要你答应相助,我就告诉你。我再说一遍,助我一臂之力吧!”

“您还真是缠人啊!不管说几次,我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神藤耸了耸肩,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遗憾。既然要共成大事,我原本是不想用强的。”

伊织哼了一声。

“这种威胁之辞未免太老套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肺腑之言。直接捉着傀儡的手动,岂不难看?”

神藤一脸失望,倚着靠手,拄起脸颊。

见神藤如此从容不迫,伊织连忙竖耳聆听邻室及走廊上的动静,但是依然不闻有人埋伏的声响。

“很不巧,我就是死也不当傀儡。烧炼秘银之事,要请您彻底死心了。我不知道您的自信是打哪儿来的,不过奉劝一句,最好别太小看我。”

“我才要劝你别太高估自己。你虽然才能出众,毕竟只是一介浪人,而我却是在亲藩之中有犹胜水户藩之誉的松江藩执政;包含藩公在内,没有人能反抗我,无论你找谁告状都没用。即便你透过关系向幕府告状,我也能自圆其说。”

“谁说要用这么温吞的方式解决了?”

“不然呢?莫非你想用你最拿手的魔法擒拿我吗?别小看我。想阻止我,唯有取我性命一途。”

“那就请您纳命来吧!”

神藤仰天大笑。

“要我纳命?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像你如此洁身自爱的人岂能下得了手?我不会动手,任你宰割。你能狠下己来用魔法攻击一个毫无抵抗的人吗?”

“当然能。”

“那就动手吧!快啊!”

神藤冷笑,摊开双臂催促道。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伊织伸手打翻案上的无尽灯,玻璃灯罩碎裂飞散,出笼的火焰吞噬了魔导书,纸张燃烧的甜味隐约地搔动鼻头。

“对不住,不小心打翻你的灯。”

伊织如他宣言一般,出言挑衅,连言辞上的敬意也免了。神藤便如同面对低声威吓的小狗,丝毫不以为意,回以微笑。

“我为了防止这类意外发生,早已抄录了誊本,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誊本在哪儿?”

“这我可不能说。不过你可以放心,知道保管之处的只有我一人,只要你杀了我,一切便可解决。”

“很好,我这就立刻解决!”

伊织喝道,往后一纵,将积愤加诸于魔法之上。

“飓风之将,谨从吾命——”

伊织手指迅若游龙,转眼间便绘出一道青色的魔法阵。一阵风自胸前的右手出现,吹动着伊织的发丝。

案上的魔导书燃起了熊熊火焰,将神藤照得一片通红;然而他脸上的可恨笑容并未消失。

“——高举疾刃,斩刈吾敌。烈风刃!”

一念完咒文,一道风环便从魔法阵中出现,一面呼号,一面旋转,疾冲而去。伊织有十足的把握,这道风刃定能分毫不差地将目标的脖子砍为两截;谁知神藤的身影却于一刹那间消失无踪了。

神藤绝不止是迅速纵开而已。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伊织的视野之中,不留形迹。

“岂有此理……”

伊织的双眸充满困惑及惊愕,只能愣在原地。追丢猎物的风环逐一划破分隔房间的纸门,最后贯穿了尽头的墙壁,消失于一片漆黑的屋外。

照理说,听见这阵骚动,家丁早该察觉有异而赶来了,但伊织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屋内异常寂铮。

“你毕竟太天真了,这样岂能杀得了我?”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伊织连忙回头一看,神藤果然就在身后。他坐在走廊边缘,悠然自得地望着月下的庭院。

伊织全神戒备,以震惊依旧的眼睛瞪着他。

“你用了秘银魔法器?”

伊织在心里咒骂自己太浅虑。他早料到神藤有秘银魔法器,也做了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却没想到神藤的秘银魔法器具有如此神秘且强大的魔法效果。

即便要同归于尽,也得先抓住对手。伊织为了尽快厘清神藤的魔法器有何效果,不断在脑中重演神藤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间。

“果然聪明。”

神藤察觉到伊织的焦虑,微微一笑。他卷起袖子,露出媲美钢筋的结实上臂;只见他的手臂之上套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银环。

“这是神速臂环。能追得上我的只有我的影子,任何魔法在这只臂环之前都形同废物。”

(可恨……)

伊织咬牙切齿。这个人可没好心到自揭底细。

“你这么轻易便亮出底牌,不打紧吗?”

“不把能力告诉你,未免太不公平了。即便你知道,也无能为力啊!”

神藤答道,将袖子放下,藏住银环。

“我想换个地方再谈,可得先请你小睡片刻。要逃要战都随你,尽管挣扎吧!你应该很清楚,即使知道了这个臂环的能力,也无计可施。”

神藤一面仰望天上的月亮,一面念起咒文来。他的魔法阵绘得格外缓慢,仿佛在挑衅着伊织。伊织使出拿手的五指齐绘本领,抢在神藤之前使出魔法。

“——雷兽开颚,雷击!”

烈光闪耀,打散了四周的黑暗。伊织集中精神蓄力,将魔力灌入魔法阵之内。神藤近在两步之前,伊织做出拉弓之势,朝着他的鼻头射出雷箭。

地板碎裂飞散,落雷声轰隆作响。伊织放出的雷击穿透走廊,贯穿地面,却只见烧得焦黑的木片以及带着热气的沙砾阵阵飘落,不见神藤的人影。

“比风快上一点儿,不过仍旧太慢。”

声音又是从背后传来。伊织转动脖子,隔着肩膀往后看,只见神藤正坐在白烟袅袅的魔导书灰烬旁,魔法阵已完成了七成左右。

伊织的脑袋尚未动起逃走的念头,本能便已推着他奔向中庭。当他踏出第二步的那一刹那,神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旁,扫了他一脚。伊织跌了个四脚朝天,摔出走廊外。

伊织顾不得刺骨的痛楚,双手撑地,立刻起身,但神藤的脚尖却朝他的肚子一勾,将他踢开。伊织跌到走廊上,仰天倒下,撞地的脑袋和紧缩的胃袋疼痛难当,咬紧的牙根之间不禁漏出了呻吟声。

月儿宛如磨得光亮的银币,高高地挂在空中。

伊织举起头来,正要起身,又被神藤踩住脸庞。他拉扯神藤的脚踝,谁知神藤竟是纹风不动,只得扭头挣扎。然而伊织终究无法挣脱,被牢牢地钉缚在地上,耳朵磨破了皮,石子陷入了脸颊。

“——死神探墓,赐吾冥者之力。深渊沉眠!”

神藤一念完咒文,便移开了脚。闪着银光的魔法阵与满天星斗的夜空交叠。伊织想起身,全身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虽然只是小睡片刻,不过还是祝你有个好梦。”

冷眼俯视的神藤开始歪斜扭曲。伊织的视野渐渐模糊,最后转为漆黑,意识沉入黑暗的无底深渊。

冬马盘起手臂,瘪着嘴巴,坐在主阶旁的地板之上;他一听见开门声,便立刻横过眼去,还没确定来者是谁,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找到了没?”

戴着黑斗笠的一路站在门口,手上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他不明白冬马这迎头一问的意思,愣愣地反手关上门。

“原来是一路啊?你来得正好。”

冬马并不解释他把一路错认为弥平,慌忙问道:

“伊织可有上你那儿去?”

“上我这儿?你是说主公的府邸吗?他没来啊!”

一路回答,脱下了斗笠,将灯笼放在门边,走进屋里。

“那小子到底上哪儿去啦?”

冬马焦急地说道。一路在他身旁盘腿坐下,他则起身到厨房去取茶杯,又顺路拿了冰在木桶里的铁壶来。

冬马坐下,把茶杯递给一路,替他斟了杯冰麦茶,又简略地向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冬马见伊织总算翻译完成,便出门张罗食材,想替他补补身子,谁知道回来时伊织却已不见踪影了。

“——我好不容易买到了,回来一看,书斋里却已空空如也。”

冬马瞥了灶台一眼,上头有只圆滚滚的肥斗鸡垂头躺着。

“他只身外出……?”

一路沉下了脸,喃喃自语。冬马回道:

“应该是。现在弥平正在别院附近找人,如果找不到,应该就是进城了。虽然我不认为他会大半夜送翻译书进城……”

“这下可糟了。”一路喃喃说道,手指挟着下唇,若有所思。

“糟什么?”

冬马问道,索性直接以口就着铁壶,喝起麦茶来。一路见他如此没规矩,也不制止他,只是答道:

“其实我来就是为了叮咛伊织公子别独自外出。城里的几个捕头说他们昨儿个和今天都看到了貌似奥野的男子;我命他们先别动手,偷偷跟踪,好找出奥野的藏身之处,谁知却跟丢了。虽然现在还无法证明那男子即是奥野,不过倘若奥野当真冒着被捕的危险回来,必然是另有目的;因此我才前来找伊织公子商量,希望在别院加派护卫,并请他尽量选在白天外出,出门时至少带一名护卫随行。如果伊织公子真的进城去了,我在路上怎么没碰见他呢?运气真差。”

一路苦着一张脸,啜了口茶。

“我不认为谨一郎是凶手——”

冬马把茶壶往地板上用力一放,站了起来。

“不过凡事还是小心为上。我这就到神藤大人的府邸去一趟。”

身着长衫的冬马并未佩刀,他正要回房取兵刃,门突然被猛然拉开了。

五名蒙着黑巾的武士走进屋里,全都亮出了刀子。放在门边的宫灯将凶刃照得闪闪发亮。

“一路,这些人就是你说的护卫?”

“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啊!”

一路斥责道,站了起来。冬马从一路的腰间拔出长刀说道:

“刀借我一下。”

冬马沉腰扎马,竖刀于腰前。

蒙面武士的刀尖对准冬马及一路,逐渐散开,将两人团团包围。虽然看不见蒙面人的表情,但从他们的眼神及步法可知他们并无惧意,亦无破绽。他们浑身散发的杀气与天魔党人有天壤之别,看来是极为高强的刺客。

“我要用魔法将他们全部活捉,好好审问,你替我争取时间。”

一路说完,便开始画起魔法阵。

冬马一面听着背后的念咒声,一面观察对手的动静。蒙面武士随时可以进攻,却不知在等什么,迟迟不上前来。

一路的魔法阵传来了一道冷气,吹着冬马的后颈。对付魔法士时不可迟疑,须得立即逼近跟前,令对手无法使用魔法,乃是临阵过招时的常识;这些蒙面男子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不知要使什么诡计,别大意。”

一路的叫声掩过了冬马的提醒。

“——跨越幽原,化为海神,筑起常冻牢狱,层层封锁。冰柱狱!”

大气于瞬间冻结,白色的霭气覆盖了视野,然而轮廓隐约可见的五道黑影并未行动。

冬马眯起眼来观察他们的古怪举止,突然听见脚边传来冰块迸裂之声,同时察觉膝下有股刺骨的寒气。他垂下视线一看,发现从地板上滋生的树冰犹如灵蛇一般,迅速地攀着他的腿爬了上来。

“喂,怎么回事?”

冬马一面吐着白色的气息,一面扭动上半身。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拳头,冬马只觉得活像狠狠挨了一棍,眼冒金星,几乎昏倒,但攀爬而上的树冰却不容他倒地。

他反射性地挺起身子,又被补了一击。一记用上全身重量的拐子打中他的脊椎。

冬马呕了口口水,忍不住呻吟起来。继续蔓延的树冰毫不留情地覆盖住后仰的他。

“混帐!”

冬马仍搞不清楚谁是敌人,用着发青的嘴唇咒骂道。他虽然意识朦胧,却仍奋力用刀柄敲冰,可惜只敲掉了表面,连道缝也敲不出来。在他拼死抵抗之际,树冰仍不断地攀缠而上。

冬马第三次挥动长刀之后,脖子以下的部位便全部结冻了,就连与视线齐高的刀尖也被封闭于澄澈的冰柱之中。

一阵踏着冰霜的脚步声从冬马身后绕到身前。

“我早知道你蠢,没想到蠢到这种地步。”

一路望着消失于霭气之中的魔法阵﹒喃喃说道。

他的语调之中充满了恶意与敌意,教冬马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眨了眨被冰霜染白的睫毛。

“你在搞什么鬼?”

冬马厉声质问面露冷笑的一路。他仍不敢相信一路会阵前倒戈,用魔法攻击他,心中茫无头绪。冬马并不害怕,但他脖子以下全被冻肉刺骨的寒气包围,牙齿忍不住喀喀作响,连身体中心都开始急速冻结。

一路将手放在化为冰雕的冬马肩膀上。他们两人的嘴角都吐着纯白色的气息。

“虽然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过为了你的项上人头,只好请你纳命来了。”

一路面不改色地说道。

即使冬马再怎么分寸大乱,听了这句话,也明白一路便是幕后指使者之一了;还不明白的,便是他的目的以及如今才来取自己性命的理由。冬马来到松江已有一段时日,一路多得是机会下手杀他。

冬马为了查明一路的企图,便出言试探:

“我的项上人头有什么价值,值得你来讨?我和我外公不一样,就算你把我的头颅吊在河边,也不会有人喝采。”

“我岂会将你的头颅吊在河边?这么做毫无意义。待我砍下你的头颅,便会将它好好冰冻带回。你似乎不知道自己拥有庞大的魔力;你脑袋里的脑浆,可以成为炼制秘银的动力。”

“秘银?你在说什么?”

“你是将死之人,用不着知道。”

一路掀起嘴角,露出了冷酷的表情。见状,冬马恍然大悟。

“杀了鸢巢先生的也是你?”

一路笑道:

“很可惜沙你猜错了。动手的不是我,而是主公。”

神藤俊朗的脸庞闪过冬马脑海,他立刻联想到极可能去了松江城的伊织。他知道伊织和自己不同,不会轻易落入圈套,但难以克制的不安却伸出利爪,紧紧揪住他的胸口。

“鸢巢假意入伙,却突然出手偷袭主公,反而被主公所杀。顺便告诉你,奥野和鸢巢之死毫无关联。”

“既然谨一郎不是凶手,那他现在人在何方?”

“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是来刺探另一件事的朝廷鹰犬,我瞧他泄底泄得正是时候,便杀了他,让他背上天魔党幕后指使者的黑锅。”

“只可惜你的脚本写得太差,我根本不相信。”

冬马讥讽道,然而得知谨一郎已死及他是幕府密探之事,却让冬马的方寸更加大乱了。

“我们就聊到这儿吧!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个大忙人呢!”

一路朝着冬马的脸吹了口白色的气息。

“我就大发慈悲,让你选择自己的死法。若你不想提心吊胆地等死,我就立刻把你的头颅砍下;如果你怕痛,我就先冻死你,再砍你的头颅。你要选哪样?”

冬马朝他吐了口口水,代替回答。

口水飞到一路的脸颊上,还来不及流下,便冻成了白色。一路用手背轻轻一抹,口水便化为冰尘,飘散于空气之中。

“冬马,你两个都不选,也未免太任性了。”

一路冷笑,动了动下巴,周围的蒙面男子便举起刀来,逼近冬马。

“把草鞋脱下。被弥平看见了,可会挨骂的。”

冬马变成青紫色的嘴唇带着笑意。一路微微歪了歪脑袋。

“这也是说笑?”

“什么意思?”

“莫非你以为弥平没反叛你们?”

“那当然。像他这么会烧饭的人,岂会是你们这些鼠辈的同伙?”

一路高声大笑,笑声响彻屋内。

“你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啊!除了弥平以外,还有谁能向我们通风报信?说话之前还是先用用脑子吧!”

冬马皱眉,一路像是安抚狂躁的马儿一般,拍了拍他的脸颊。

“不过你放心吧!他随后就到。到了地狱以后,要杀要剐就随你处置了。还是你要他替你烧饭?”

冬马无视这个无聊的问题,问道:

“既然是同伙,为何要杀他?”

“今天他能背叛你们,明天就能背叛我们,这种人岂能留下?”

“狗屁不通。叛徒不可信,那你自己呢?”

“我和神藤大人是一心同体,就好比棋路,而弥平只是棋子,岂可相提并论?”

一路皱起眉来,摇了摇头,离开冬马身旁。一名蒙面男子上前,站在冬马正面;他刻意还刀入鞘,看来是为了使拔刀术来提升剑速。

“混帐!”

冬马恨不得破冰而出.无奈身体为寒气所麻痹﹒动弹不得。

“永别了,冬马。你的死不会白费的。”

男子沉腰扎马,握住刀柄。一路右手高举过头,只消他手一挥,冬马便人头落地。

“小田切大人!小田切大人!”

正当此时,内堂突然传来弥平的声音。

一路放下了手,叹了口大气,恨恨地瞪着声音传来的方位。

“真是个扫兴的家伙。你们之中先派个人去送他下地府吧!”

一名男子应声而出,找寻弥平去了。一道道开门找人的声音依序响起,逐渐远去。

“快逃!弥平!他们要杀你!”

冬马绞尽剩余的力气叫道,但内堂并未有任何反应。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一路恨恨说道。就在此时,弥平的哀嚎声响起,紧接着是有人倒下、压破纸门的声音。

“可恶……”

冬马喃喃骂道,闭上了眼睛。从行凶现场奔回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伊织并未作梦。黑暗转为灰暗,又化为朦胧的现实世界。

伊织像乌龟一样慢慢睁开眼,奋力定睛细看眼前的景物;然而执拗的睡魔却黏在天灵盖内侧,不肯放手。

片刻之后,笼罩四周的浓雾开始消散,伊织的眼前浮现某个人的身影。分不清上下左右的他便靠着这道人影辨认方向。

伊织发现自己坐在一只有椅背的椅子上。他的手脚之上并无压迫感,不过脖子上却有冰冷的金属触感,身上多处擦伤,浑身发疼。

“你醒了?可有作好梦?”

神藤就坐在伊织的对面,除了腰间的长刀以外,从头到脚都是洋人打扮。伊织的眼睛适应了暖色光线以后,朦胧的背景变得鲜明起来,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处于室内。只见天花板、墙壁、门板及各种日常用品皆是洋货,地板上还铺着织有精致图样的红毯。

伊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望向玻璃窗外,外头一片漆黑,天空为层层云朵所覆盖,丝毫不见月光与星光,只有浓厚的夜色。

他竖起耳朵,莫说喧嚷人声,连虫鸣都听不见,安静得宛若处于厚绵之中。

“这是哪理?”

“出云银山的废矿坑。这里过去是个连老鼠也不肯住的地方,我接管之后,便挑了其中最大的洞穴,盖了这座洋馆。此地位于地底深处,四季皆寒,不过只要习惯,倒也不成问题。二楼的书库藏有大量的魔导书,花一辈子的时间也读不完,应该能满足你。我并不想把你绑在椅子上逼你翻译,你想看书的时候随时可以去看,就像现在一样。”

如神藤所言,伊织并未被绑在椅子上;但伊织知道只要神藤人在身旁,他就无路可逃。说来令人恼恨,伊织确实不是神藤的对手。不过,神藤总有回到地上的时候,届时他总不可能将天下无敌的秘银臂环借给寻常守卫,逃脱的时机迟早会来临,伊织必须保存体力与气力以待时机的到来,因此他决定不做无谓的抵抗。

伊织冷静判断之余,却又暗自担心着留在鸢巢别院的冬马。他后悔没留书交代冬马离开松江,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伊织把担心也当成杂念,硬生生地克制下来。他故意出言试探神藤的部署。

“我可不是鼹鼠,这种地洞只会教我浑身不舒服。不管此地的戒备如何森严,我一定会伺机逃出去。”

“要说大话也行,不过你已经是条上了项圈的狗,哪儿都去不了。”

神藤指着自己的脖子,催促伊织摸摸看。

伊织早有种被冰冷的金属环轻轻勒住的感觉,根本用不着伸手去摸喉咙。他望着玻璃窗上的倒影,只见银色项圈之上刻着图形化后的咒文,犹如一道华美的装饰。

“这是秘银制的封魔项圈,没有钥匙孔;除了我以外,天下无人能解。”

伊织歪了歪脖子,改变倒影的角度,确实找不到接缝及钥匙孔。项圈有拇指粗,伊织力气小,根本挣脱不开。伊织为了确定魔法是否真被封印了,便集中意识于指尖,果然点不起青色的磷光。

(不过这不见得是纯秘银所制。只要趁神藤不留意时,不断使用魔法,或许——)

“我话说在前头,免得你又白费工夫。这个项圈和之前那把短剑可不一样,并非仿造品,而是真正的秘银所制。也罢,爱怎么挣扎,是你的自由。”

残酷的是,神藤的声音之中没有分毫虚假。

伊织被猜出心思,又得知项圈的可怕之处,难掩困惑之色;神藤面带嘲笑之意望着他,一双修长的腿换边盘起。

“其实我并不爱给狗戴项圈,本来是想亲自看着你翻译,不过执政的职位不容许我这么一做。我不在的时候,便由一路监视你。你要逃也行,不过一路调教的手段可是比我狠上许多,你要多加小心。”

都到了这个关头,得知一路是敌人,也不值得惊讶了。伊织挂念的是另一件事。

“天魔党的短剑也是你给的?”

“那当然。向茶店强借钱的鼠辈岂买得起秘银魔法器?话说回来,当我听一路说缚影术被破之时,着实大吃一惊。虽然那把短剑并非纯秘银所制,但也花了我不少钱,照理说不该如此脆弱。”

伊织曾听人说过,一个秘银魔法器的价钱,和一艘能装千石米的船差不多。纵使仿造品不如真品,仍是价值不菲,而神藤居然——

“你居然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那种人?”

“为了演出好戏,我是不惜成本的。”

“为何演这出戏?”

“全都是为了拉拢你。先让那些攘夷白痴袭击你,在你的身心之上造成难以抹灭的痛苦与恐惧之后,我们再将你救出。一心复仇的人最容易操纵,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我利用攘夷疯子与魔法士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将鸢巢玩弄于股掌之中;每当有弟子被杀,他便发了狂似地为我办事。只可惜最后他真的疯了,实在教我痛心泣血啊!”

神藤似乎忆起这股椎心之痛,摸了摸眉心。

“当我找到你这个足以代替他的人才时,不知有多么高兴。可是你居然把我撒下的复仇傀儡线给全数剪断,逃之夭夭。”

神藤以掌拍额说道:

“这是我的失策,怪不得别人,不过你也该放聪明点儿。我原以为只要与你剖析个中利害,你便会明白;可是今晚的你实在太教我失望了,居然被无聊的人伦道德束缚,裹足不前。”

“路走偏了还继续前进,终究是自取灭亡。你仔细想想,亚人为何从世上消失?”

“亚人灭绝,是因为他们引发大崩坏之后过于恐惧,放弃了点滴汇聚而成的伟大力量。一旦放弃前进,种族便会灭绝。亚人失去了力量,所以才毁灭。”

说着,神藤起身,踩着皮靴走向伊织。他把手放在椅背上,低头问道:

“你倒告诉我,人伦道德在力量面前能有什么作用?那种玩意儿你还是尽早丢弃吧!秘银值得你出卖灵魂。你刚才应该也尝足了毫无反抗之力的滋味,难道不想获得唯我独尊的力量吗?”

伊织立即摇头。

“那种强逼别人服从的力量,我压根儿不想要。只有你这种下流胚子,才会处心积虑地争夺。”

神藤皱了皱眉头。

“照你的说法,令尊也是下流胚子了。”

伊织也站了起来,与神藤对峙。虽然他们两人身高差距甚大,但伊织仰头瞪视神藤的眼神却是凛然难犯。

“不,不一样。我爹并不想将秘银的力量据有己有。他是为了让能用魔法及不能用魔法的人在魔法开拓的新时代中和平共存,才建造烧炼炉的。”

“他是怀着这种蠢念头追寻秘银?我真是不敢相信。”

神藤推开椅背,椅子应声倒地。他仰天喃喃说道:

“老天有眼,才会舍弃你爹那种蠢货,选上了我。”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天爷岂会选择你!”

“是不是贴金,不妨亲眼确定吧!我有样东西给你看,跟我来。”

神藤旋身迈开脚步,打开了通往外头的门。

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扇动着伊织的头发,一股腐水味扑鼻而来。

洋馆外如神藤所言,颇为寒冷;汗水湿透的木棉衬衣吸附肌肤,教伊织直起鸡皮疙瘩。

“往这儿走。”

神藤拿下挂在玄关墙上的无尽灯,提在手上,朝着黑暗走去。伊织不情不愿地跟随其后。

(话说回来,这儿还真大……)

伊织定晴细看,想看清这个废矿坑究竟有多大,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坑壁。伊织一面走,一面回头观视方才离开的洋馆,想看看洋馆背后有什么;然而窗户透出的些微灯光不足以视物,结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只看得清脚下……)

伊织暗自寻思,凝视着无尽灯照耀的地面。神藤说此地乃是银山的废矿坑,不过岩床并无开凿的痕迹,表面宛若用刨子刨过一样平整;看来神藤接管此地时,用了不少魔法。

走了片刻,神藤突然停步。伊织环顾四周,仍是一片黑暗,其余什么也没有。

“怎么,迷路了?”

“不,这儿就行了。”

说着,神藤将无尽灯放下,大声弹了下手指,一阵炫目的光芒便从头顶上落下,照亮四周。伊织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浮着光球,想来是魔法所生成,但伊织却不明白神藤如何不画魔法阵便使出魔法。这也是秘银的力量?

伊织果然凝视光球,神藤嘲笑道:

“我要让你看的不是光球,是这个。”

“我想也是。”

伊织不愿让神藤看出他的动摇,故作平静,慢慢地将视线垂下,望向神藤所指的方向。

在他们两人所立之处的十几步前,有两座红砖筑成、又长又大的物体,高约二十来尺,曲线圆滑,越趋两端越细。

(我好像在哪儿看过……是什么时候……?)

伊织摸着脖子自问。他明明是头一次看到,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在洋书的插图上,而是亲眼看过……

“这就是本藩的财源——伪银炉。”

神藤说道,宛若抚摸孕妇的肚皮一般,满脸慈爱地摸着炉下三尺见方大的铁门。

“伪银?”

伊织停止自问自答,厉声反问。伊织早在洋书上听过伪银的恶名,可说是耳熟能详。

所谓伪银,顾名思义,便是人工伪造出来的银。伪银原本是秘银炼制失败时而生的矿物,不带任何魔力,但光泽与质量却和市井间流通的银两完全相同,因此才被用在歧途之上。伪银过了三年,便会失去光泽,化为毫无价值的矿物;反过来说,只要三年未过,外行人是看不出真假的。西方进行大笔买卖,用银两付款时,往往会有能鉴识伪银的高阶魔法士列席。伪银是劣币的代表,炼制伪银一旦被发现,便会受到重罚。

“当然,伪银不会用在洋人身上,只会用在国内的交易。一般人纵使听过伪银,也决计分辨不出;伪银可以换成丝绢,丝绢又可以换成魔导书及秘银魔法器。”

“原来松江藩的繁荣全是建立于虚幻之上啊!”

伊织仰望着两座孪生炉,恨恨地说道。

“说‘全是’就太过分了。我有许多政策与伪银无关,却也相当成功啊!”

神藤开始打开重重门锁。

“流出藩外的伪银有多少?”

“这五年来约三万贯,换算成金子,约有五十万两。”

神藤说得若无其事,但伊织听了这个数目,却感到天昏地暗。五十万两黄金等于一个大藩的年贡收入,这些银子一旦在三年之后化成伪银,不仅日本国内混乱,对于国外亦会信用扫地。若不立刻回收还来得及回收的伪银,并杜绝松江藩伪银外流,国家必然崩溃。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再这样下去,国家会灭亡啊!”

“正合我的心意。德川建立的天下最好尽早覆灭,待腐坏枯朽之后,便成为我建立新天下的温床。”

神藤发表完这段亲藩执政所不该有的言论之后,便打开了最后一道锁。

“你疯了。”

“在我看来,建造了这种炉却不知善加利用的令尊才是疯了。”

伊织不解神藤所言之意,宛如忘了如何说话一般,愣在原地。

“这座伪银烧炼炉,与令尊——久世远水在萩城建造,只用过一次便毁去的炉是兄弟炉。你不觉得眼熟吗?”

故乡萩城的光景如走马灯一般重现。在万里晴空之下夸耀烧炼炉的父亲,满脸崇敬地望着父亲的兄长,拉着伊织的手、面带炫目微笑的母亲……尘封的记忆被解放开来,朝着伊织张牙舞爪地袭来。

“看来你似乎有点儿印象。”

见了伊织的表情,神藤得意洋洋地续道:

“炼出伪银的消息走漏之后,我立刻派鸢巢去收购魔导书。萩城藩厅里的那帮人净是些白痴,居然贱价卖给了我。”

神藤歪着身子,用自己的重量打开铁门。金属摩擦的尖锐声音响彻地洞,烧炼炉张开了黑色的大口。

“长州人全都不识货,竟然把摇钱树拱手让人。”

伊织咬牙切齿,将嘴唇咬得发白。神藤看着他,又弹了一下手指,炉内瞬间点起了明亮的光线。

“这座烧炼炉既坚固,生产力又高,实在是个上等好货;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燃料耗得太凶。”

神藤按住铁门,不让它关上。伊织瞪了他一眼之后,方才探头窥视炉里。伊织已翻译了半部魔导书,不看便知炉里有什么,但实际一看,仍是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在烧炼炉的最深处,冰封的奥野谨一郎正用着失焦的双眼看着伊织。

他的肤色犹如腐坏的蛋白一样苍白,下唇突出,嘴角松弛;剃过发的头顶开了个洞,插上了数支管。当年无论伊织如何请求,父亲都不让他观看炉里情况,原来是不愿让他看见这些惨不忍睹的头颅。纵使人已死,这仍是种亵渎。

“你为何杀他?”

伊织受了双重打击,心神震动:却仍勉力问道。

“这事我之后会慢慢说明。先谈正题吧!”

神藤避重就轻,将手肘放在铁门之上,仿佛正享受着伊织凌厉的视线。

“等你翻译完后,我就会对照这座炉与新炉的设计图;相异之处如能改造,便立刻动工修正,紧接着开始炼制秘银。反正其中一座的动力已经有着落了。”

神藤的眼睛闪动着冰冷的光芒。伊织闻言大惊,吓得面无血色,但是神藤毫不容情地继续说道:

“‘魔人,亦即赤眼之人’。魔导书里似乎有这段话啊!虽然你没跟我说,不过应该也看过了吧?”

伊织冻结的表情成了答案。

“你怎么会知道?”

“鸢巢也译到了关于魔人的章节,他和你一样,认为这是妖法,劝我放弃,我自然不肯。于是他告诉我失本冬马便是魔人,若我肯放弃制造魔人,用失本来炼秘银,他便乐意替我翻译剩余的部分。不过失本成为魔人的来龙去脉,他却绝口不提。”

伊织方寸大乱。无论有何理由,岂能将恩师的亲生孙子献给神藤?他实在不懂鸢巢为何这么做。

“鸢巢誓死反对,我只好先答应他的条件,让他继续译书,而我则同时着手制造补充用的魔人。从这座伪银炉,我已知道头颅消耗得极快;而制造魔人需要上千人,光是搜集就得花上不少时间,所以得事先准备。于是我们选择了可以一口气带走所有村民的小村落来下手。事情原本进行得非常顺利,谁知到了第五个村子时,鸢巢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竟忽然出现,替整个村子张起了封魔大结界,拔刀刺杀我。看来他虽然疯了,却还懂得用心计。只可惜有一点他没算到——我的剑术比他更高明。唉!不过没能活捉鸢巢,却是我失算了。”

神藤打住话头,叹了口气离开铁门,走向伊织。

“伪银炉、魔人的头颅、秘银真书,还有结合这三者的优秀翻译家,全都辗转落入我的手中。这不是老天爷的安排,又会是什么?”

“恶魔的安排。”

伊织毫不犹豫地回答,神藤嗤之以鼻。

“你还真爱耍嘴皮子啊!”

神藤又弹了下手指,熄去烧炼炉的灯光。

“秘银的纯度取决于炉心,而尚未译出的某个章节之中便载有炉心的魔法式。还请你的手和脑袋别输给嘴皮子,尽早将书译完。刚砍下的魔人头颅就快送来了。”

伊织犹如被雷劈中一般全身僵硬,随即又揪住神藤的衣襟,发了狂似地叫道:

“你杀了冬马?”

“是啊!我是杀了他。你一失踪,他搞不好会闹到大扳去,所以我只好提早收割。虽然知道他价值的人不多,不过能办的事还是趁早办好为宜。”

神藤并不反抗,而是一脸愉悦地观赏伊织的狂怒之态。他落井下石,又说出另一件事实。

“方才我的手下回报,说是已在鸢巢的别院砍下他的首级,待冷冻封印完成之后便会立即前来此地。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伊织怒火中烧,竟忘了项圈之事,反射性地开始动指;然而,事与愿违,他终究绘不出魔法阵。

伊织转移目标,抓住眼前的刀柄,但神藤只用一根拇指轻轻抵住护手,便教伊织拔不出刀来。伊织并不哀叹自己的无力,而是立刻张口朝神藤的手咬去。

就在伊织即将把神藤咬得皮开肉绽之际,他的侧脑受到一阵冲击,意识险些弹出脑外。他以为自己站稳脚,没想到回过神来之时,人已经倒在地上。

“瞧你毛色这么漂亮,我还以为是只调教有方的狗,没想到竟然有咬人的习惯。看来我得改变作风,好好教你如何摇尾乞怜!”

神藤摸着多了道齿痕的手,抬起脚来将伊织踹飞。伊织浮了起来,如皮球一般弹落地面。

神藤的脚尖陷入伊织的心窝,一道犹如圆木顶胸的钝重冲击贯穿身体,教伊织忍不住弓起身子。横隔膜受到压迫,无法下降,教伊织欲吸气而不可得,只能像在水中挣扎一般大口喘息,以求取些微的空气。一阵皮靴踩地声逐渐逼近。

趴在地上的伊织挣扎着起身,却被神藤牢牢踩住了背。

好不容易吸入的空气又被硬挤出肺部,伊织的喉咙发出了嘶嘶之声;呼吸不顺,自然也哀嚎不出声。伊织双手抓地,试图逃脱,却被钉得死死的,无法前进。他听见刀尖离鞘的声音。

“接下来我要在你身上刺几个窟窿。不过你大可放心,你身负重任,我是不会杀了你的。在你断气之前,我便会替你施治愈魔法。你可得牢牢记住自己吃过的苦头,以后别再反抗我。”

伊织咬紧牙关暗自起誓,无论挨了几剑,绝不吭上一声。

剑尖就要落下——但伊织的预感落空,过了好一会儿仍未中剑。他扭动身子,抬头一看,只见神藤反手拿着长刀,凝视着黑暗的另一端。

一阵奔跑声逐渐接近。伊织细听回荡于岩壁之间的脚步声,依稀可以辨认出来人只有一个。一手似乎拿着重物,交互踏地的声音显得不大平衡。

待来人经过光球亮光可及的洋馆之后,伊织便渐渐能够判别他的模样与装扮了。那是个脸上缠着黑布的武士,外套与宽口裤上有着大量的暗红色血迹,右手提着一个大包袱。

“我正等着呢!”

神藤说道,蒙面男子垂下头来。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他却俯首帖耳,双手高举包袱前进。

男子在神藤脚下、伊织身旁单膝跪地,宛若进献供品给神明一般,深深垂着头,不敢直视主人。

神藤淡淡一笑,朝着包袱伸出手来。正当神藤的指尖将要碰到包袱之际,他右手上的长刀突然一挥,一道切骨断肉的钝重声音在广大的地洞之间响起。

男子屈身躲过致命的白刃。方才他的脖子所在之处浮着被斩为两段的包袱,但卷起一阵烈风的刀身之上却是滴血未沾。

断为头尾两截的斗鸡尚未落地,男子长刀便已出鞘。第一刀迅疾如电,直攻神藤的小腿,没想到却落了空。神藤脚蹬伊织背部,往后纵开。

“果然没这么容易。”

男子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一手扶起伊织,说道:“抱歉,让你久等啦!”蒙面巾下探出的双眼竟是红色的。

“冬马……”

伊织细若蚊声地唤道。闻言,男子的眼角柔和地并了下来。伊织有股抱住他脖子的冲动,却握紧拳头,硬生生地克制下来。

“这就叫藏得了头,藏不了尾。露出这对红眼,不露馅儿也难啊!”

冬马一派轻松地说道,与现场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握着长刀的手灵巧地除去了缠在脸上的长巾。

“亏我还特意用包袱挡着靠近。神藤,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刚看见你的时候。不过我并非看了眼珠的颜色而察觉。”

神藤用剑尖指着冬马的身体。

“光看血迹的形状,便知道这不是敌人的血,而是这件衣服的主人所流的血——一路怎么了?”

神藤厉声问道。

“身负重伤。不过用不着担心,他人没死。”

“他在哪儿?”

“像你这种人也会关心手下?”

“当然会,尤其是叛徒我格外关心。”

“他已经努力紧守口风啦,你就饶了他吧!”

无尽灯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几名面无表情的武士;他们犹如没有实体的亡灵,无声无息地拔刀,护住神藤。

冬马护着伊织,挺剑上前。有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失本大爷,既然奇袭失败了,接下来便由我接手吧!请您依约保护久世公子,退到后头去。”

伊织回头一看,只见弥平站在身后;弥平视线一与伊织相交,便垂头赔罪:

“对不住,我一直隐瞒身分。详细的来龙去脉,请容我日后再慢慢说明。”

弥平躬身上前。伊织仍旧是一头雾水,只能警告道:

“他靠着秘银臂环之力,可用非比寻常的速度移动,看起来宛若突然消失一般,你可得小心。”

“看起来宛若突然消失?好,我会小心留意。”

弥平半信半疑地回答。他上前与神藤对峙,挺起胸膛说道:

“神藤治部少辅,听清楚了,我乃朝廷隐目付(注:日付,为负责监视将军直属家臣或藩士的官差,加“隐”指卧底)八卷礼藏。你的恶行我全都知道了,快乖乖束手就缚吧!”

神藤不快地挑眉。

“原来朝廷的鹰犬还没死净?”

闻言,四周的武士无声无息地滑步上前。

“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

弥平——礼藏如此斥骂之时,手中的魔法阵已然完成。打头阵的四人挺剑疾刺,然而礼藏身形如龟,身手却敏捷灵动,全数避过,将魔法阵压地叫道:

“土狼牙!”

礼藏用的是高阶魔法技能——压缩念诵。手臂般粗的岩柱不断从地面隆起,将攻上前来的众武士刺成肉串。

这些武士从胯下刺穿了头顶,却未溅血,亦未哀嚎。伊织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眨了眨眼;就在刹那之间,武士全身变成土色,化为沙尘,不留分毫骨肉。

“原来你能使傀儡?”

礼藏弹舌,手上又生了另一个魔法阵。他双膝跪地,击地喊道:

“土飞枪!”

枪状的岩石不断地从地面朝着神藤射出,呼号飞腾的岩枪穿过了神藤的残像,在空中相撞落下。

眼看就要取下对手性命,却又让他一溜烟地逃了,礼藏的眼睛不由得流露动摇之色。伊织等人全都看丢了神藤,只听见他的声音从视野之外传来:

“老家伙的身手真是了得,我也该礼尚往来,露个几手才是。”

闪耀着鲜红色光芒的魔法阵浮现于黑暗之中。

“炎精乱舞!”

无数火球成群结队,朝着礼藏袭来。

“石帝障壁!”

厚重的岩壁耸立于岩床之上,保护着施法者。火球毫不间断地撞击岩壁,贯穿表面。再这么下去,对于只能防守的礼藏不利。爆裂的火焰与飞散的石片围着他的城墙舞动着。

冬马为了打破僵局,朝神藤冲去,却被伊织抓住了衣带。

“住手,你的剑还没到,人就已经先被火球烧成灰烬了。”

伊织解开冬马搀扶的手,与他相对,指着脖子上的银环说道:

“我的魔力被秘银给封住了,替我砍断它。”

伊织又迅速说明这个项圈不用强硬的手段无法解开。

“不行,会连你的头一起砍下来。”

“你办得到的。”

“你打哪儿来的根据啊?”

冬马一脸困惑,伊织理所当然地回道:

“我相信你的本领,这就是十足的根据,不是吗?”

“那倒是。”

冬马面露苦笑,抓了抓皱起的眉头。伊织戳了戳他的胸膛说道:

“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快点儿动手,你想眼睁睁看着八卷前辈被杀吗?”

闻言,冬马抿紧嘴唇,斜剑说道:

“把眼睛闭上。”

伊织依言合上眼皮。不可思议的是,恐惧感并未浮现。

“要是割破皮,我会原谅你的。”

“你的宽宏大量真教我感激涕零啊!”

随即一道疾风掠过伊织的脖子,尖锐的金属声连响了两回。伊织张开眼睛一看,冬马已还刀入鞘。

“你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吧?”

“完好无缺。”

伊织答道,转了转脖子。银环分成两截,一截掉在脚背上,另一截掉在地面上,滚到一边去了。

伊织耳朵听着余音,手指放着金色磷光,不断舞动。黑暗之中,神藤的侧面被火炎魔法阵照得亮晃晃的。伊织为了攻其不备,便绕到他的背后。

“——汝,从吾亚法,轰雷!”

伊织解放的光芒射穿了四周的黑暗,神藤被奔雷吞没,毛发倒竖,弓起身子。

(打中了!)

然而为防神藤反击,伊织并未放松。他一面眺望着剧烈的炫光,一面持续灌注魔力到魔法阵里。雷光如龙狂窜,振动着大气。

“快逃,伊织!”

冬马叫道,从背后推开了伊织。伊织一分心,魔法阵便随之歪斜消失。他踉跄几步,勉强踩住脚回身一看,只见到一阵红色飞沫在眼前舞助。

染血的剑尖穿透冬马的侧腹。刺出这一剑的竟是应该正受电流烧灼之苦的神藤。

“怪了。”

神藤喃喃说道,留下了长刀,消失无踪。礼藏放出的数根岩柱刺穿了半秒之前神藤所在的位置。

神藤的奇袭宛如一场恶梦,但伊织无暇发愣。

冬马以刀为杖,撑着身子,却还是不支跪地。

“混小子,你的眼睛在看哪里啊……”

冬马声音越来越微弱,闭上了双眼。

“振作啊!冬马!”

伊织唤道,但冬马并无反应。伊织也跪了下来,察看冬马被剑刺穿的部位——左侧腹,说不定已伤及脾脏。从剑上鲜血流出的速度看来,腹动脉可能已经损伤;不尽早拔刀疗伤,冬马必死无疑。

然而伊织却犹豫不决。一旦将刀拔出,便会大量出血;在这种状况之下,无法妥善替冬马治疗。

“我来杀出一条退路,请您带着失本大爷逃走。”

礼藏奔来,在伊织耳边轻声说道。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神藤偷袭。

逃走确实是拯救冬马的最佳选择,不过——

“你要怎么办?”

“眼下别做无谓的争论。对现在的失本大爷而言,时间比黄金还要贵重,请快点儿准备逃走。”

不待伊织点头,礼藏便屈下身来。

“我们的正上方是唯一安全之处。请您一路上务必小心。”

礼藏拾起冬马的刀,往指尖一切,以血在地面上绘了个大大的魔法阵。伊织也不落人后,开始念咒,舞动着散发青光的手指。

“画血阵?可真是传统啊!”

后方传来神藤的声音,但已准备好启动魔法的两人并未回头。

“大地崩坏!”

魔法阵产生的绿光爬过地表,沿着墙壁攀上天花板,蔓延到整个地洞。

伊织感到脚底传来微微的振动,随即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头上的岩床应声碎裂。牛一般大的巨石化作雹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废矿坑的每一寸土地上,唯有礼藏绘出的魔法阵幸免于难。伊织才刚看见洋馆崩毁,下一瞬间,浮在半空中的光球便被黑色的硬块击中,视野又被黑暗吞没。

落石的风压将伊织的发丝吹得犹如台风过境一般紊乱。巨石撞击地面而生的振动极为剧烈,教人几乎跪倒。

“——飞翔!”

伊织背着冬马,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在加速的那一刹那,他对礼藏说道:

“我一定会回来!”

礼藏对着迅速上升的伊织吼了几句话,但声音却被巨石迸裂声掩盖过去。

伊织犹如鱼跃龙门一般直冲天际,不再回头。

崩塌产生的大量粉尘掩盖了天空,伊织只能相信自己的技术,牢牢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冲过沙雾砾云。

伊织移开交叠的嘴唇,深深吸了口气。月光照耀着沉睡的冬马。

方才伊织一边飞行,一面找寻村落的灯火,却遍寻不着,只得在山中降落,如今他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一旁有一株巨大的樟树,枝桠如小山一般茂盛;风吹不息,树梢也响个不停。

伊织让冬马睡在粗大的樟树根上。多亏他迅速治疗,血已经止住了。说来算冬马好运,并未伤及脾脏及其他器官。

伊织抬头望着沙沙摇曳的树伞。他得去救礼藏才行。

(希望还来得及……)

伊织起身,手腕却被抓住了。

“慢着。”

冬马的眼睛微微张开来。

“你醒了?”

伊织细长的睫毛惊讶地抖动着。他知道冬马恢复精气的速度向来惊人,但没想到冬马竟能在今晚之内清醒过来。

“我刚才就醒了,只是身子无法动弹。”

如果冬马所言不虚,那么伊织以口灌注精气之时,冬马便已清醒。伊织觉得有些尴尬,粗鲁地甩开冬马的手。

“你也太胡来了。”

“你好狠心啊!我险些一命呜呼,你也说些好听话来安慰我嘛!”

冬马苦笑道,挣扎着起身,支撑身体的手臂微微颤抖。

“傻瓜,别动!”

伊织连忙让他躺下,冬马却加以拒绝,坐了起来。他的腰还使不上力,只能靠在树干上。

“你要回去救礼藏,对吧?带我一起去。”

伊织横眉怒目。

“你是睡迷糊了吗?别说傻话了,在这里等我回来。一个连坐都坐不正的人只会碍手碍脚的。”

“不知道是谁被这个人救了一命?”

冬马戳到伊织的痛处,但伊织不能让步,立刻回嘴:

“我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是现在的你不成战力却是事实。我并不是去寻死,纵使胜不了神藤,至少能和八卷前辈合力逃走。”

冬马似乎发着烧,眼神迷濛地望着夜空,摇了摇头。

“我不能让你孤身前往,太危险了。你不但老往没人的方向施魔法,连神藤靠近也浑然不觉,实在太反常了。”

“神藤移动得如此迅速,我自然打不着他,也难以察觉啊。”

伊织忿忿不平地说道。冬马一脸莫名其妙,凝视着伊织。

“移动迅速?你在胡说什么?你从一开始就没瞄准神藤,净对着没人的方向打啊!”

“慢着,在你看起来,我从一开始就没瞄准神藤?”

伊织双膝跪地,逼问冬马。对神藤施放轰雷时的光景重现于脑海里,伊织的心中闪过一个假设。当时的电击确实打中了他……

“我不正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才睡迷糊了呢!”

“或许我真是睡迷糊了。”

伊织眯眼望着远方,陷入沉思。纵使神藤不在场,伊织也有个办法可以验证自己的假设是否正确。

要将父亲过世以来一直守着的秘密告诉别人,令伊织极为犹豫,但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伊织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我这话听来或许可笑,但你可别笑。冬马,你看我像是女人吗?”

“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女的?”

冬马只是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一些,表情却不怎么惊讶;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伊织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垂下眉毛,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儿身?”

“呃……”

冬马结结巴巴,视线在伊织的胸口徘徊。

“你的胸部……现在捆着布条,看不出来,不过……”

“现在?你看过我解开布条的时候?”

伊织反射性地反问。冬马越发狼狈,犹如闯了祸而心虚的孩童一般,眼神左右摇摆。

“有一次你睡着了,我想送你回寝室,凑巧瞥见的。我可没偷看啊!”

冬马辩解道,硬生生地拉回话题。

“别说这些了。你倒告诉我,你看来是不是女人,有什么要紧?”

伊织点了点头,正色说道:

“我一直用幻影掩人耳目。”

“幻影?”

“这我待会儿再说明。”

伊织飒然而立,对冬马伸出了手。

“冬马,请你随我来。”

“用不着相请﹒我也会去的。刚才我不就说了吗?”

冬马嘟起嘴,握紧了眼前少女的手。

地平线彼端吹来的风扫空了夜空中的残云。

月光如雨,尽情洒落;少女将脸埋在青年的胸膛之中,抱着他飞行。魔法阵曳着尾光,看来如一道流星。

“什么神速臂环,根本是漫天大谎,他用的是幻影魔法。这下子就能解释他如何躲过我和八卷前辈的攻击,以及如何在一夕之间使村民全数消失了。”

幻影魔法一旦发动,便能如施法者所愿,制造出各种幻影;经过数个阶段之后,即可凭幻影来操纵对手。神藤并未念咒及画魔法阵,伊织等人便已陷入幻觉之中,可见他拥有具备幻影魔法效果的秘银。

“不过为何对我无效?和我的眼睛有什么关联吗?”

冬马指着自己的红眼。飞行之间,冬马的精气仍在不断地复元,双眼及声音都恢复了活力;虽然还无法持剑上阵,不过要看穿神藤的动静,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我不知道。我才想问呢!”

伊织嘴上答得冷淡,其实心里有数。

这必然是因为封印不全的魔人之力浮出表层之故。冬马的记忆并无差错,西博尔德的封魔术的确未臻完善。

所幸冬马似乎不记得人类互食的地狱景象,既然如此,还是别让他知道比较幸福。虽然这是关乎冬马人生的大事,但伊织暗下决心,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唉!你也不是无所不知啊……”

“那当然。要问就问我答得出来的问题。”

冬马抚着下巴思索片刻,事先声明“你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之后,方才问道:

“你为何要施这种化为男儿身的幻影魔法?”

“不是我施的,是我爹在我身上刻下了幻影咒纹。”

伊织虽然自承身分,其实心里还是不愿提及此事;只不过这是将冬马的注意力从魔人话题引开的良机,她便不再回避,正面回答了。

“是为了复兴久世家?”

“不错。我哥与我只差一岁,尚未成年便过世了。我爹要我化身成他,日后重回长州,复兴久世家。光是缠捆胸布,容易被人瞧出破绽;而咒纹的伪装维妙维肖,可免去这个忧虑。再者,固定化女成男的幻影魔法消耗的魔力不多,不会妨碍我成为魔法士,因此我爹才这么做。”

“可是,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当男人吗?一

冬马惊问,伊织微微耸了耸肩。

“也没什么打不打算,我只能当男人了。我背上所刻的和你一样,是兰朵•耶尔的咒纹,身为钥匙的我爹在刻下咒纹的隔天便过世了,再也没有解除的一天。”

“你爹为何特地刻下这种咒纹?”

冬马厉声问道。

“想必是怕我打消复兴久世家的念头,恢复女儿身吧!”

伊织一派平静,犹如事不关己。冬马凝视着她问道:

“你不恨你爹吗?”

“要说不恨,是违心之论,但我更感谢他老人家。多亏扮了男装,我才能孤身就学于适塾,尽情学习魔法,才能四处旅行,认识许多像你这般有趣的人。往后的日子我还是会这么过下去。”

伊织淡然说出心头的点点滴滴。

冬马用力摸了摸少女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你好坚强。”

“住手,烦死人了。”

伊织赶蚊子似地拨开冬马的手,但冬马不以为意,仍旧满脸感慨。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你的误会实在太深了。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胆小鬼,真是对不起啊!”

冬马坦承己过,低头赔罪。

伊织抬眼看着他,想起茶店前的决斗。之后发生了太多风波,她总觉得那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别放在心上,我也一样误会你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那现在呢?”

“不是白痴,而是大白痴。”

冬马期待落空,面露不满之色。见状,伊织嗤嗤笑了起来,随即又察觉自己太多嘴了。伊织知道冬马不会去四处张扬别人的秘密,但还是叮咛道:

“听好了,冬马,这回是情非得已,我才向你说出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知道!”

“切记、切记!”

“放心吧!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冬马答道,对怀中的伊织露出腼腆的笑容。

“再说,旁人认为你是男人,于我反而有利。”

“有什么利?”

“对手变少之利。”

“什么对手?为何我是男人就有利?”

“你是真问还是假问啊?”

“当然是真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伊织像孩子一样,嘟着嘴巴闹别扭。冬马凝视着她,微微倾首说道:

“一说到这档子事,你的脑袋就变得不灵光了。”

“什么不灵光?明明是你含糊其辞,可不是我的错。快把话说清楚!”伊织才刚逼问,前方山腰的洞穴之中便高高地扬起灰色沙土。

虽然无从判断是谁用的魔法,不过足以证明礼藏仍在缠斗。

“等眼前的活儿干完以后,再来谈这件事吧!”

“到时你可得给我说清楚。”

“是,知道了!”

冬马凝视着弥漫的尘烟问道:

“咱们来得还不迟吧?”

“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

伊织再度和冬马确认计划。

“——务必一击得手。若是失手,谁知那个男人还会祭出什么法宝来对付我们。”

冬马用力点头。

“好,一鼓作气冲进去吧!”

说着,伊织抱紧他的腰,划过夜空,斜降而下。

满月从天花板上的大洞探出脸来,地底与外头同样是一片幽暗。

无数的巨石碎片插入地面,犹如墓碑;或许是由于灯油外流之故,压在岩石底下的洋馆残骸窜起了混着煤烟的黑焰。

尽管周遭一片惨状,两座烧炼炉却奇迹似地完好无缺,看来是有魔法保护,才会连半块砖瓦也没碎。

矗立于洞穴中央的巨大岩石之上有两道人影,一个是瘫在地上的礼藏,一个是单脚踩着他的神藤。

“老家伙,害我多费了不少手脚。”

神藤恨恨说道,脚后跟往礼藏圆滚滚的肚皮用力一踩,礼藏微微呻吟起来。

“把你的脏脚移开。”

伊织清澈的声音在坑里回响着。

神藤抬起头来,双目流转说道:

“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幸好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免去了我找人的麻烦。”

神藤高声说道,发现了拄着伊织肩膀而立的冬马,不禁眨了眨眼。

“失礼了,该说‘你们’才是。”

他笑开了嘴:

“藏身之处被搅得天翻地覆,又让你们这两个重要人物给逃了,我正感叹自己倒运呢!如今看来,倒也不然。”

伊织站在状似天台的巨岩之上,一面瞪着神藤,一面前进。她得走到一记魔法便能杀掉神藤的范围之内。经冬马在耳边提点,她知道自己尚未被幻影所惑。

神藤一面用脚尖踢着礼藏,一面问道:

“你们是为了救这个老家伙而赶回来的?”

伊织微微点头,视线并不离开目标。神藤大惑不解说道:

“这可怪了。既然如此,就不该把伤兵带来啊!他只会妨碍你逃走。”

神藤这话像是瞧出了蹊跷,教伊织不由得捏了把冷汗。她不让对手看出自己的动摇,斩钉截铁地说道:

“谁说要逃了?我会打败你,救出八卷前辈。”

“打败我?你还在作梦啊?”

“是不是作梦,试试便知!”

只差几步便到必杀的范围。伊织的手指开始舞动。

“飓风之将,谨从吾命——”

“别再白费工夫了。”

幻影魔法启动了。伊织眼中的神藤纹风不动,但冬马却说神藤已移往岩石边缘。

伊织将手对着她所看见的神藤,发丝随着魔法阵卷起的风翻飞。

冬马以倒地的礼藏为基准,将神藤的位置仔仔细细地告诉伊织。伊织深信她与久马的认知分毫不差,朗朗念道:

“——高举疾刃,斩刈吾敌。烈风刃!”

伊织放出了高速回旋的风环,强烈的余风将四周的沙砾一齐吹散。

卷动的风刃一面呼号,一面飞翔,正要碰到神藤之际,伊织舞动手指,在魔法阵上加绘了新图样。

下一瞬间,风环居然往直角拐了个弯。

“什么!?”

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语音未落,神藤的首级便随着一道刺耳的割裂声出现于空荡荡的半空中,高高飞起;紧接着出现的躯体血花四溅,往后软倒。

“成功啦!”

冬马叫道,用力抱紧伊织。神藤在巨岩之上翻了几圈,咚咚数声,滚落到离两人不远的地面上。

“总算是解决了。”

伊织长吁一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之后,双脚一软,在冬马的搀抱之下跌坐下来。

“没想到识破神藤的伎俩以后,赢得倒是挺容易的。”

“不容易还得了?再缠斗下去,我可受不了。”

“那倒是,连赢法都要挑剔,是太不知足了一点儿。”

冬马的气息直吹伊织的耳朵,她一脸厌恶地撇开脸。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不能再抱一会儿吗?”

“不行。”

伊织拍掉冬马恋恋不舍的手,待冬马松手之后,又搀扶他起身。

“现在不是陶醉于胜利的时候。八卷前辈不知伤势如何,快过去看看吧!”

伊织抬头看了巨岩上动也不动的礼藏一眼,迈开脚步。途中经过神藤的首级,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观视。取神藤性命乃是迫于无奈,杀人之后的不快感令他们胃袋翻腾。

“我们赢得容易,他输得却似乎很错愕。”

“他八成作梦也没想到幻影魔法会被破解吧!是他的自大害了他。”

神藤的头颅断于一瞬间,惊愕的表情仍栩栩如生地留在脸上;但死人毕竟是死人,双眼犹如刻坏的人偶一般无神。

“这就叫骄兵必败。”

正当伊织确定神藤已死去,暗自放心之际,死人的嘴角却突然斜翘起来﹒嘲笑着少女的一番话。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想胜过我,活脱是春秋大梦啊!”

神藤嘴带笑意,犹如傀儡般一张一合。

“————﹒”

伊织怀疑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浑身僵硬,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她向冬马求助,但冬马的侧脸亦是充满惊愕,说明这一切并非幻觉。

“瞧你们俩,真是一脸蠢样!”

神藤的眼眸分毫不差地对准呆若木鸡的两人,开始尖声狂笑起来。

“闭嘴!”

伊织喝道,将头颅一脚踢开。

大笑的神藤撞上巨岩,化为散沙,一颗眼球滚了出来。

“傀儡……”

伊织望着融入黑暗的沙尘,哑然无语。

“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很谨慎的。”

只见神藤悠然地从两人前方的巨岩之后现身。

他的右眼成了个窟窿,五官显得极为怪异。

“话说回来,我知道失本君是个妖怪,可却没想到他能识破我的幻影。”

神藤拾起眼球,透着月光观视。

“外层的玻璃全破了。好不容易用惯了,这下子又得重造啦……”

说着,成了独眼龙的神藤握紧眼球,一阵玻璃碎裂之声响起,鲜血从他的拳头滴落。

伊织怒不可抑,挑眉说道:

“你在眼珠里装了秘银魔法器?”

神藤笑而不答,张开手心;一个瞳孔大小的银球在碎裂的义眼之中吸着月光,闪闪发亮。

“为了奖励你们的英勇善战,我就陪你们玩玩。你们俩可要竭力哀嚎,别扫了我的兴头!”

“看来你的自大是死了也不会改。”

伊织开始舞动手指,谁知她脚下的地牛却突然开始翻身,地面四分五裂,大量的尘烟犹如蒸腾的热气,不断冒出。

伊织两人忍不住闭起眼睛咳嗽,最后耐不住剧烈的震荡,跪了下来。此时背后有个巨大的影子破地而出。

冬马感觉到杀气,慌忙转身,然而为时已晚。他和伊织的肩膀到膝盖之间已全在岩拳的掌握之中。

“伊织!”

“冬马!”

伊织与冬马分别被左右手握住,硬生生地拆散开来。岩拳握得甚紧,两人无论如何奋力挣扎,仍是动弹不得,只能互相呼唤。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随着神藤高声大笑,岩声更加隆隆,一个石巨人从地底之下现身。

那巨人约有常人的四、五倍大,头呈扁长,脖子及手脚却又粗又壮,生得极不均衡;它的脸上虽然雕有口目,却是徒具形式,并不能动。刻在额头上的神圣文字散发着深绿色光芒,操纵着巨人。

“你们能做的只有哭嚎及害怕而已。”

神藤将秘银宝玉收进胸前的口袋里。

“放手!”

神藤洋洋得意地对着在仆人手中挣扎的冬马说道:

“失本君,你可有什么遗言?若是良辞雅句,我倒可以替你刻在炉上,充作铭文。”

“王八羔子!”

冬马立刻回答,神藤闻言,皱起眉头来。

“这可是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奉劝你还是认真想想。”

神藤讥讽道,冬马却只是尽其所能地回以污言秽语。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没办法了。”

神藤遗憾地摇了摇头,弹了一下指头。

巨像士兵点头,慢慢捏紧冬马。

“住手!”

伊织叫道,但巨人并未停止它那细微的动作。骨头断裂之声在少女的耳中回荡着。

哀嚎——不,咆哮声自冬马的口中传来。那声音不似人所发出,倒像临死的野兽狂吼。冬马悬在巨拳之下的双脚拼命舞动,眼鼻及口中流出艳红的鲜血。

“住手……快住手!”

伊织不忍直视,闭上了眼睛。骨碎肉散之声刮着她的鼓膜。

猛兽停止咆哮。

悲愤与恐惧紧紧束着伊织的胃,呕出的胃液沾湿她的嘴唇。

“冬马——!”

伊织闭着眼嘶吼道。

冬马的脸庞浮现于心头,令她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不愿让神藤瞧见,用力合紧眼皮,脸颊却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热气,宛如把脸放进石窑里烘烤一般。

伊织大吃一惊,将泪汪汪的双眼转向冬马,只见握住他的巨像士兵手背上多了个小小的红痣;那红痣转眼间变得和炽热的煤炭一样火红,并呈波纹状扩散开来。不久后,手背中心发出了象征高温的黄光,岩石表面便如流汗一般,开始熔化。

“怎么回事……?”

神藤抓着下巴,大惑不解。

(不是这家伙的魔法,又会是谁……?)

伊织如此自问,抬头望向巨石之上的礼藏;但礼藏依然瘫在岩石上,手脚并未移动半分。莫非——

“冬……”

伊织唤到一半,察觉他的异样,舌头不禁为之冻结。

冬马的瞳孔侵蚀了白眼,将双眸化为红莲;脸上的淋淋鲜血已然蒸发,冒着白烟。他的表情充满了骇人的憎恶,已不见原来的样貌;与其说像换了个人,倒不如说已经超越人类的范畴,化为另一种生物。

包围冬马的岩拳亮灿灿地燃烧着,犹如化开的麦芽糖;小指头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连根折断,掉落地面。指头上的热度似乎极高,只见手指刚落地,便立刻溃不成形,化为一滩岩浆。

伊织这才发现周围已不复黑暗。熔化的岩石散发着红光,伊织宛若置身于火山口。

“久世君,这当然不是你的魔法造成的吧?”

神藤问道,但伊织无心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不寻常现象。

巨像士兵的拳头熔化成一滩稀泥,连着手腕掉落下来;裸身的冬马悄然降落在液化的残骸之中。

冬马的肢体完整无缺,直教伊织怀疑方才听见的骨肉碎裂之声是否为幻觉。他的双脚浸在岩浆里,却未烧焦,亦未燃火,超然地伫立于灼热之地。

伊织还来不及感觉到巨人松手,便被扔到地上了。她没能以脚着地,结结实实地跌了一屁股;然而,无论是自尾椎窜过脑门的剧痛,或者是突出地面、划过脖子的石枪每都无法动摇她的心神。

唯有冬马究竟发生了何事,才是伊织所关心的。

“砍了他!”

巨像士兵遵从神藤的号令,挥动着手臂。而冬马只是用那双没了瞳孔的红眼看着它,并不逃走。

拂地而出的岩石手刀将矗立的石柱一一扫飞。

手刀不偏不倚地击中冬马,但结果却和伊织预料的完全相反。巨人的手掌犹如劈着了刀刃一般,断为两截,飞上空中;切面的岩石被热气熔化,和血肉一样红。

巨像士兵并不气馁,又挥动失去手掌的手臂,朝冬马砸落,但冬马只是轻轻举起右手便接住了。它一击未中,再接再厉,手臂却在扬起的那一瞬间爆出了数根炎柱,肩头以下的部分全数碎裂。

伊织见了这股离奇的力量,嘴唇不禁弯了起来。矿坑在灼热的火焰蒸腾之下,气温不断地上升。

“还没完呢!”

神藤以那低沉却响亮的声音说道,迅速在地上画了个散发绿色磷光的魔法阵。

“铁机转生!”

神藤洋靴一蹬,岩床应声隆起,如竹笋般生长,弥补了巨人缺少的双臂。新手臂显然比原先的粗壮,表面散发着千锤百炼的钢铁光辉。

颜色持续转移,由手臂到肩膀,肩膀到胸膛,不消片刻,巨像士兵的全身便由石头色转为铁色。

“他强化了外壳……?”

伊织的语尾夹杂着叹息。见了如此高明的魔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太小觑神藤。

巨像士兵的额头上浮现新的神圣文字,光辉更胜之前。

“把他的骨肉磨成灰!”

神藤解开衣领钮扣,冷酷地下令。这回铁巨人连头也没点,一声不吭地迈开脚步。它似乎连体内都化成了钢铁,每前进一步,重量便压碎大地。

伊织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流着冷汗,她将视线移往冬马身上。

在如雪飘落的阵阵火花之中,红色的目光显得格外耀眼。巨像士兵摊开了双臂,迎接悠然靠近的冬马,等着将他压成肉酱。

面对着随时可能从左右袭来的破坏之槌,冬马连一眼也不瞧,朝着高耸如墙的钢铁肚皮伸出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几乎烧焦网膜的闪光亮起,将广阔无垠的废矿坑照得如白昼般通明。不过伊织也只看见这一瞬间;受到直刺瞳孔的强光影响,她的视野随即被染成一片空白。

不知冬马的掌心射出了什么?就和先闪电后打雷的道理一样,岩壁爆炸声晚了片刻才在远处响起,崩塌声久久不绝。

“——!”

待和语言能力一并消失的视力慢慢恢复后,伊织连忙隔着尚未散尽的白雾观看黑色巨人。

只见那钢铁化成的躯体之上多了个大洞。巨像士兵仿佛变成血肉之躯,熔化的钢铁就好比鲜血,不断喷出,紧接着身体断为两截,化为溃不成形的残骸,和先前流出的岩浆混在一块儿,慢慢在地上扩散开来,再也无法分辨。

“这就是魔人的力量啊……有意思,我偏要降服你。”

神藤豪气万千地说道,立刻开始绘起红色魔法阵。他见识到冬马绝大的力量,却依然面无惧色。

“炎精乱舞!”

大量的火球接连向冬马袭来。无论被高速的火焰击中几次,冬马都面不改色,活像只是淋到毛毛细雨;剧烈的连击造成火苗不断飞散,熊熊地燃烧着废矿坑。

一个撞上冬马而弹开的火球曳着尾巴,朝着呆然观望的伊织飞来。伊织及时回神,舞动五指,绘起了魔法阵。

“飞翔!”

伊织压缩念诵,叫出结语,及时飞开;下一瞬间,火球撞上她原来的位置,在岩床挖出一个大坑。她捏了把冷汗,降落于巨岩之上,在浑身是血的礼藏身旁跪了下来。

这会儿她和对峙的两人可说是相隔甚远,但她仍没有把握保护自己与礼藏。她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替冬马助阵,可是又不愿丢下冬马逃走。

伊织一面从巨岩之上俯视冬马二人,一面伸手探了探礼藏的颈脉。她的指尖感受到微弱的脉动。礼藏不愧是官居隐目付的高手,身负如此重伤还能留住一命;不过仍是性命垂危,朝不保夕。伊织恨不得立刻替他施治愈魔法,但现在战况紧急,随时都可能遭受池鱼之殃,实在不容她施法。

见冬马无论挨了几记火球都不曾退后半步,神藤心知此招无效,便消去掌中的魔法阵,面露赞叹之色,摸了摸下巴。

“你还挺耐打的嘛!那么这招如何?”

话才刚说完,半空之中便出现了许多放着金色磷光的魔法阵,团团团住神藤。

“为什么……”

伊织一面撑着膝盖起身,一面喃喃说道。从图形看来,那是黑精灵创造出来的高阶魔法;但令人惊讶的还不止这一点。

如果神藤是用秘银魔法器使出此法,便不会出现魔法阵;换言之,这全是神藤凭着一己之力使出来的。

同时展开数个魔法阵,而且未动一根手指。这违背了伊织所认定的法则,令她越发困惑。

“张门开路,操神雷以焦王土——”

神藤灌注的魔力太过强大,竟盈溢而出,化成金色荆棘,覆盖了魔法阵。

“快逃,冬马!”

少女的叫声被神藤的念咒声给掩盖了。

“——磔仇灭敌。劫雷!”

数道闪光犹如神龙一般飞腾而来,攻向冬马。超高压的雷霆咬住他的四肢之后,更加增强力量,往他体内灌气。眼见冬马就要承受不住,四分五裂,谁知他反而将张牙舞爪的光龙全数吞入体内,一转眼便吃个精光。

“冬、冬马……”

见他平安无事,伊织的声音里却不带欢喜,唯有战栗在胸中打转。

冬马垂着双臂,走向神藤。曾几何时,不光是巨像士兵,连地上的岩床也大量熔化了;冬马带着狂容,走在红浪拍打的岩浆海之中。

“不愧是魔人,棘手得很。”

神藤的声音之中依然未现动摇之色。他摆出架势,又在空中绘起新的魔法阵。

只见他的手指突然喷出火来;那并非魔法的磷光,而是能够烧焦血肉的真正火焰。

“——?”

神藤停下手来,满脸诧异地凝视着那小小的火苗;不一会儿,火势遽增,一口气烧到了神藤的上臂。

“钢罗刹闪!”

神藤吼道,指尖生出一把铁刃,从肩头砍断了火焰包覆的手臂。他犹如仰天望月的狼一样弓身哀嚎,鲜血宛若瀑布,从那清楚见骨的平整切面之中流出。

“魔人,你可真有两下子。”

神藤瞪着冬马,表情因愤怒及剧痛而扭曲。他将指尖插入肩膀的伤口之中,待充分湿润之后才拔出。

“很好。或许你自以为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我会教你永远后悔自己当初没攻击切不掉的部位!”

神藤威吓道,染血的手指描绘着复杂的轨迹。受到伤势的影响,他的嘴角一面吐着血泡,一面念着咒文。

“阿兹法雷斯•巫格•劳德•艾琉纳。查巴德•佛•查巴德•佛•刀马雷•卡纳德——”

伊织只觉得仿佛有毒蛇钻入耳朵,从头顶直窜脚尖。

“……这是……”

伊织的脸皱得直要裂成两半。她凝视着神藤的嘴,喃喃说道:

“这是真咒……”

为方便控制魔法,念咒时除了结语以外,都是使用施法者的母语;而真咒则是反其道而行,使用原文念咒,便如不用缰绳而空手驯悍马。它的好处是若能成功发动,魔法的精确度与威力便能提升。不过这毕竟只是纸上谈兵,绝非易事。

令人惊讶的是,就连精通古代语的伊织也听不出神藤的真咒是属于何种语言。

不过伊织的本能却告诉她.这正是诅咒的词句。

随着咒文的进行,一个妖气腾腾的巨大暗紫色魔法阵在地面上逐渐成形,形成一座通往地狱的异形城门。

伊织光是瞧着,便觉得喘不过气来,干涸的嘴唇不断颤抖。心脏的鼓噪声在伊织的耳中剧烈回荡着。

“——阿萨德•安•瓦德•安康!”

神藤的结语成为钥匙,解开了锁。门形魔法阵无声无息地左右敞开,周围的空气立时化为腾腾邪气。在地底魔鬼的引导之下,极冬来临了。

伊织抱紧双肘,抵抗刺骨的寒气;她额头上的汗水如同冰水一样冷。透入骨髓的冷气教她不由得缩起脖子,浑身打颤;但不知何故,吐出的气息却不是白色的。

正当伊织困惑于虚幻的极冬之时,更令她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少女将眼睛睁得偌大,仿佛忘了眨眼为何物。

“这是什么?”

门里一片漆黑,连新月之夜都显得明亮许多;然而不知何故,伊织却像着了魔似地,被它强烈吸引着。事实上,她的脚已在无意识之间踏出一步。

伊织的视线直盯着魔法阵生出的黑暗。在她的注视之下,有只三爪的兽掌极为缓慢地从魔法阵中心伸了出来。

那手指和章鱼一样,没有骨头,时而朝着不自然的方向歪曲;手臂和橡树一样粗,皮肤则如肠子一般,闪动着粉红色的光泽;肮脏的爪子又利又弯,一旦抓住猎物便不放开。

就在伊织端详之际,另一只兽掌也伸出来,六根钩爪抓住大地,魔兽的上半身逐渐浮现。

伊织最先看见的是头部。勉强说来,它的脑袋看起来有点儿像牛蛙;不过这是指轮廓而言,脸上的部位则和已知的生物俱不相同。它的左右脸颊各有一张嘴,生得和长满利牙的鲨鱼嘴相仿;该有眼鼻的位置之上,则长着数十条状似海葵的触手蠕动着。

接着出现的肩膀生着小小的蝙蝠翅膀,看来实在不足以托起它庞大的身躯;左右胸膛之上各有四组鳃,每当一张一合地吸着空气的时候,霉色的鳃瓣便跟着抖动。

当那长满赘瘤的凸肚出现时,魔兽已经比巨像士兵还要高过三颗头了。

“他召唤了什么玩意儿啊……?”

伊织明白神藤的真咒是召唤魔法,却不明白他召唤了什么到世上来。纵使它是不属于人世间的召唤兽,模样也未免太诡异了。

“外神啊,好好蹂躏他吧!”

神藤带着充满邪气的表情下令道。下半身仍埋在魔法阵里的魔兽开始朝着冬马拉长身体,却迟迟不见它的脚,只有同样粗大的躯体不断出现,宛如蛇一般。

覆盖着粉色皮肤的赘瘤破了两、三个,渗出的绿色液体滴落在滚烫的岩浆上;刹那间,红色的光辉随着波纹扩散而消失,转为黑色。起先伊织以为是岩浆凝固了,但仔细一看却是液状,水面上仍带着微微波纹。

伊织怀疑是眼睛产生了错觉,用掌腹揉了揉眼皮,但异常的光景并未改变。覆盖肚皮的赘瘤仍然不断地破裂,滴下液体,黑影持续侵蚀着岩浆海。

少女在胸前紧握颤抖的手。她不知道魔兽有多么厉害,但心中涌现的嫌恶及恐惧感却是巨像士兵出现时完全无法比拟的。

“冬马,快逃……”

伊织以为她大声吼叫,其实声音小得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分明。她腿一软,跌坐在巨岩之上。若不力保清醒,她会立刻昏厥过去。

伊织的精气迅速流泄,仿佛身上有无数的窟窿一般;她知道,原因定是出在神藤所召唤的异界魔兽之上。

伊织的声音和心愿并未传递给冬马。冬马在沸腾的岩浆之中止住了脚步,魔兽也跟着停止伸展上半身,但它的触手已到了能碰触冬马的范围。

(冬马,快逃!快逃啊!)

少女无声的呼喊未能传入冬马耳中。冬马一步也没动,魔兽朝着他伸出肮脏的触手。

触手前端呈星形展开,内侧的肉壁之上生着密密麻麻的牙齿,凌乱地晃动着。又黏又稠的唾液滴落下来,曳了道长长的丝线。

只见触手触及冬马的发丝之时,突然像碰着了烧红的铁一般,合上嘴巴,缩了回去。

魔兽仰望月亮,犹如上千只牛蛙一齐被捏死的叫声响彻了地洞。它那紫色的舌头在牙齿之间痛苦地蠕动着。

(它怕冬马?)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凌迟他!”

神藤大声怒吼,宛如要打消心中的焦虑一般。魔兽扭动巨大的身体,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召唤者张牙舞爪,出声威吓。

“你胆敢向我——”

神藤突然住了口。下一瞬间,如大蛇般伸长了上半身的魔兽突然消失无踪。

(——!?)

伊织不过眨了一下眼,魔兽便又缩着肚子现身,俯视着召唤者。

魔兽脸上的所有触手一齐张开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向神藤。

“光壁!”

神藤以超乎常人的反应启动了高阶防御魔法。那是号称绝对不可侵犯的光壁。

然而魔兽的触手却轻易地穿透魔法墙,缠住神藤全身,张口便咬。

“什、什么!?岂有此理,怎么可能——”

无数的牙齿将面露狼狈之色的神藤咬得皮开肉绽,鲜血就像捏紧熟透的橘子一样喷洒而出,散落四周,令人不禁掩耳的惨叫声响彻废矿坑。

神藤的脸因剧痛而扭曲,他奋力挣扎,紧咬皮肉的触手却不肯放开,一面鼓动,一面将某种东西送进他的体内。

刮着伊织鼓膜的苦闷叫声渐渐转弱。神藤的身体膨胀欲裂,俊朗的容颜变得丑陋不堪,只能隐约分辨出眉目耳鼻。他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哀鸣,硬生生扯开的嘴唇之间流出的血量足以令他失血致死。

然而神藤似乎还活着。

“好暗……好暗……好暗……”

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突然间,呻吟声停住了。神藤全身呈网状裂开,一口气喷出魔兽灌注的绿色液体。伊织力保清醒,凝神定睛,只见神藤的额头生了三根蜗牛角,眼珠及鼻子移到了触角前端,手脚亦被无数的吸盘覆盖,已然完全不成人形——

(他变成妖怪了……)

令人作呕的光景及猜测狠狠扰乱伊织的心。

魔兽一吼,抓着神藤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最可怕的是,临走之前,它居然收起紫色的舌头,对冬马低下了没有眼鼻的脑袋,仿佛在向冬马告别;肩上的翅膀也折叠起来,犹如臣子对君王表达敬畏之意。

(怎么可能?别胡思乱想了。)

伊织将这些念头硬生生地压入心房。此时,魔兽和与它化为同族的神藤已完全消失于黑暗之中。暗紫色光芒绘成的异形城门与开启之时一样,缓缓地合上了。

待城门完全合上,飘荡于四周的妖气也尽数消灭,不留半点儿痕迹。刺骨的虚幻极冬结束,变回了原来那个岩浆滚沸、直催汗水的废矿坑。

伊织松了口气,覆盖视野的烟霭变得越发浓厚。她的精气早已耗尽,全凭气力支撑,但现在已超越极限,再也无法支持了。

在五感逐渐淡化之中,少女找寻着冬马。

浮现于白色世界的两只红眼。

连异界魔兽都要畏惧三分的力量,究竟代表什么?

亲眼目睹这一场激战之后,伊织实在不认为“魔人”只是为了烧炼秘银而生。想知想问的事很多,但心愿只有一个。

(冬马,求求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

伊织在心里如此呼唤,之后便失去意识,沉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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