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微暗的房间里,有巨大无比的人影与小个子的人影,两道人影摇晃着。小个子人影是约翰耶尔,大块头当然就是亚隆了。
「……呜呜,那个……亚隆,你能不能再挤进来一点。」
在这种酷热天气之下,把这么大个人塞进这么小的房间,当然会呼吸困难。约翰耶尔因为呼吸困难而口出抱怨,结果亚隆只能扭动身子,让地板发出像濒死惨叫般的「嘎吱嘎吱」声。
约翰耶尔一边吸着鼻水,一边死心似地叹气。
「不,不用了,是我不好……呜呜。」
这里是有点肮脏的旅店二楼某个房间内。这家旅店常有身分不明的人出入,很适合藏身,但目前看来,选择这里完全是反效果。不用一个小时,全镇的人应该就会知道他们潜伏在此处了吧?
想到这里,约翰耶尔又流下眼泪,并尽可能地想靠自己止住泪水。附带一提,这房间之所以显得昏暗,完全是因为亚隆遮住了从窗口射入的日光。
「唔……(传教士),阁下差不多可以停止哭泣了吧?」
在洋房那件事之后,约翰耶尔就一直哭,对着猫头鹰大块头与身上的布这边也破那边也破的水母哭,这幅景象除了悲惨之外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了。
「呜呜……这就是所谓的『代价』,没办法啊,呜呜。」
约翰耶尔的代价是「感情」,看样子他是把喜怒哀乐中的「喜」与「乐」贡献出去,所以总是处在轻微的忧郁状态,特别是使用能力之后,会因为各种后悔情绪而哭泣。
现在他也正为了要等人袭击目标一事而悲叹。约翰耶尔确实说过,如果能绑架目标,那事情会好办很多,但完全没想到这两位会擅自行动。姑且不论亚隆,要可是毫无疑问地想把目标和其身边的契约者全都除之而后快。
——既然要动手,没确实把对方干掉是很头痛的耶。这样不但没能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拥有「那个」,而且还引起对方的戒心。
不过约翰耶尔会悲叹,并不是担心他人的状况,而是针对降临自己身上的不幸而叹。
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约翰耶尔用力擤了擤鼻子之后抬起头,只见亚隆低头往约翰耶尔的脸猛瞧。或许他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担心约翰耶尔的状态,但被这样庞大的身躯跟猫头鹰面具凝视着,真有股无比巨大的压迫厌。
「平坂——你还好吗——?」
约翰耶尔为了躲开猫头鹰的视线而隔墙喊话。要为了包扎伤口和换衣服,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那身水母打扮底下的真相似乎不能曝光,要是想偷看,小命可是会受到威胁的。
但约翰耶尔猜测是不是要并不想和这个猫头鹰共处一室,但他也没有蠢到直接问出口。
「……得花点时间,但我听得见你说话。」
——这不就代表我们的对话内容完全被听光了吗……
约翰耶尔又想哭了,但他用钢铁般的自尊心忍住。现在「组织」里能行动的就只剩下自己,必须尽可能地好好利用这两名契约者。
「——所以,那两位对手是契约者吗?」
「诚然,是相当棘手的对象。」
「连亚隆都觉得很难应付吗?」
「吾辈的能力并不适合与人对抗。」
亚隆一边晃着已经超越凶器等级的强健肉体,一边很抱歉似地这么说。
——这也算是谦虚吗?
约翰耶尔以阴沉的眼神看着天花板,这时要隔着墙壁接着说:
「男的应该是(黑衣)吧,看他可以操作影子。虽然不弱,但并非应付不了。」
「那,女孩子是(魔弹射手)吗?」
「……不,她并未使用足以称之为(魔弹)的东西,而是只要瞪个一眼就能让范围内的东西变成灰烬。这个很麻烦。」
「灰烬……是吗?」
这确实无法称为(魔弹)吧。约翰耶尔在烦恼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一个名字。
「那……说不定是格朗德西尔的(凰)呢。」
对这名字产生兴趣的是亚隆。
「那是什么?」
「嗯,我也只有听过传闻,大概是五年前左右吧?有个契约者在一夜之间把格朗德西尔这个城镇变成灰烬。不过说是这样说,因为没有半个幸存者,所以虽然传说是契约者干的,但真相就……」
「不明是吧?」
「是啊,不过,说到那个格朗德西尔的震源,好像在山丘上有一个小孤儿院。」
「唔……也不见得孤儿院就没有残存者吧?」
「……这消息的可信度多高?」
一直没说话的要以沉重的口气问。
「整座城镇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事情似乎是真的,而且全部化为灰烬这点也是真的。所以大家才会猜测是不是火鸟诞生,而取了这个外号。」
这件事在组织中留有纪录,所以应该错不了。不过说起来这个事件似乎跟黑社会也有挂勾,以约翰耶尔的权限,无法再阅览更详尽的情报了。
墙壁另一边持续传来「咻咻」的诡异声音,接着才是要的沉重嗓音:
「以你的能力,有办法毁掉像整座城镇这么大的目标吗?」
「这个嘛……要是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应该勉强办得到吧。」
「重点是现场必须没有人类吧。」
契约者虽然拥有异能,但不是万能,特别是在约翰耶尔的情况下,愈是使用能力就愈会哭得稀哩哗啦的。不管怎么看都是破绽百出啊。
「啊——所以你想说,这应该不是单独一个契约者干的?」
那当然,没有哪个契约者能够光靠一种能力,就将整座城镇连同居民加以消灭。利用炸药或策略的话还有可能,但这么一来就不需要契约者了;更遑论对契约者来说,采取这样的行动根本毫无价值可言。那么从委托的内容上考量,自然会觉得应该与两名以上的契约者有关。
不过——
「……不,那恐怕是一个人干的。」
「你在开玩笑吧?」
福罗雅堤那这个国家是以开拓的名义团结起来,接着自立为国,甚至打倒了以拉其那斯为首的西欧谙国之后独立的国家。这个国家有一个特征,就是一旦有了同样的目的或攻击对象,一下子就能举国上下团结一致。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化身名为「城镇」的凶恶兵器,这并不是单一契约者能够应付的存在,毕竟连身体能力占有绝对优势的原住民都无法与之抗衡……
要应该也明白这些才是……
「……我想去见那个女孩,先走一步。」
「等、等一下,这样擅自行动我会很困扰的,而且平坂应该也想取回『代价』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可不可信。」
「……你真的这么认为?」
约翰耶尔确认似地这么一说,就感觉到墙壁另一边的气氛变了。要毕竟还是发现了。
入侵房子腹地的那瞬间,约翰耶尔明明没有受到攻击,但却感受到足以哭着离开的恐怖。不,正确来说不是约翰耶尔,而是他的精灵(库亚·伦根)在恐惧。
也就是说,那幢房子里面确实存在着某种连精灵也会害怕的「东西」,所以亚隆才自愿出面当诱饵,要也因此老实地退下。
普通的契约者绝对不可能拥有这种力量,所以「代价」可以归还,这种骗小孩般的梦话或许是真的。
最后,墙壁另一边传来放弃似的叹息。
「……我明白了,照你的方法去做吧。」
听到要这么回答,约翰耶尔露出悲怜世上所有事物的表情。
——虽然违反委托令人伤感,但执行委托也会让不幸的人增加啊。
约翰耶尔并不是在悲叹他人的不幸,而是悲叹要弄脏自己的手以及形成自己需要背负的责任。同样都是悲伤的事情,他只选择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的。
「还有,差不多该露个脸了吧?隔着墙说话还是挺困难的。」
听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墙壁另一边传来了略微慌张、还有点尴尬的声音:
「……约翰耶尔,你有没有带外套?」
「咦……?外套……吗?现在没有。」
现在是夏天,这块伟尔德伯恩大陆的夏日非常漫长,气温攀升的程度简直可谓恶梦。正常人不会想穿外套,当然也不会随身携带。约翰耶尔虽然因为是神父所以穿着长褂,但他自己也觉得热到不行,并没有准备备用的服装。
感觉墙壁另一边传来非常犹豫的气氛,然后墙壁的某部分像放弃似地如水面般摇晃起来,接着一只被布条缠着的手臂伸了出来。
——没必要使用能力过来吧………………………………?
目击到当场出现的东西,约翰耶尔完全停止了思考。
晃来晃去的布条紧紧缕在他身上,手上的伞状帽子很抱歉地只能勉强遮住身体,背后背着也用布条卷起的长刀。
「……完好的符咒比想像中还少,镇上有没有卖可以代用的东西?」
「唔,外套可能有点难找,但一般的衣服应该买得到吧?」
「……不太想那样穿,毕竟要穿在符咒外面,会妨碍动作。」
「唔……不过那模样确实太刺激了一点。」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这样打扮的。」
「唔,吾辈没有别的意思,请见谅……对了,要不要用这个?」
亚隆一边压得地板嘎吱作响,一边摸索胸前的口袋,没多久就取出一块大方布。
「是……手帕吗?」
「诚然。跟这套衣服一起入手的,依阁下的体格,有没有办法代替外套?」
「……那就借用了。」
随着亚隆的特大号燕尾服一起订做的特大号手帕,展开之后有传闻纸那么大,确实可以遮住要的上半身。要把手帕的两端扎起来,弄成披风的样子披上。
约翰耶尔总算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的声音:
「抱歉……可以请问一下吗?」
「何事?」
「呃……唔……这位是…………平坂、小姐吗?」
「这里除了我,不然还有谁?」
「咦咦?不,等等,这个………………开玩笑的吧?」
约翰耶尔夸张地惨叫,「平坂小姐」那对契约者特有的阴暗双眼就恶作剧似地闪烁了一下。
长及腰部的雪白头发扎在脑后,形状漂亮的柳眉以及长长的睫毛都像雪花那样洁白,不服气地紧抿着的双唇则是淡淡的桃色。纤细的身形、端正的五官都一片白皙,肩头披着手帕的身影甚至连沾着露水的花朵都自叹不如。
不仅外型美丽得令人痴迷,那有如出淤泥而不染的雪白身影甚至可谓梦幻,要说她是雪精灵,约翰耶尔也会相信吧。
——这到底是哪一国的考验啊……!
在这个简直可说是民间工艺品似的大个子身边,看到这样的身影,究竟能带给心灵多少抚慰、带给双眼多少滋润呢?但她竟然以那跟水母没什么两样的古怪打扮将之隐藏起来,已经可说是对美的一种亵渎了。
「干么?我是女的让你这么意外?」
「不,这点确实也很意外,但重点不在性别上吧?」
「……?不然是什么?」
看来要真的没有自觉,她狐疑地歪着头。
——怎么会这样……!无知真的是很深的罪恶啊!
要是这个少女抛出一个微笑,不知会有多少男人臣服于其下、为她做牛做马啊!既然生成这副美人胚子,就应该要有好好雕琢一番,取悦周遭人士的义务啊!
神父因为充满邪恶妄想的愤怒而颤抖着拳头,露出满是悲伤的微笑。
「总之,这么一来总算是确认到你的长相,应该没必要遮掩了吧?」
尽管约翰耶尔以不容反驳的强硬语气这么说,但要还是无情地摇摇头。
「不行,要是不遮起来,我就无法在外头活动。」
「这是怎样啊!太过分了吧!」
哭得红肿的眼角再次泛出泪水,约翰耶尔好似想抓住最后希望般悲叹着。看到这个景象,要也不禁有点慌了。
「这、这是我的『代价』造成的,没办法。」
——无法曝晒于日光下是吗?为什么要支付这么罪恶深重的代价啊……
以指尖划出小小的圆,纵向划开之后,约翰耶尔大哭起来。
「话说,吾辈之后该如何行动?」
「啊呜,不,这个啊……两位应该都知道那个房子里面有些『什么』了吧,所以首先想确认一下那个到底是『什么』。」
「照理讲是这样没错,但有没有线索?」
「只要营造出对方非得出面不可的状况就行了,我们这里可是有三个契约者啊。」
「……也就是说?」
「两位知不知道这座城镇为何叫做洛克渥尔?」
要和亚隆面面相觎,然后要回答说:
「不是因为有那座岩山吗?」
在窗户的另一头,可以看到一座断崖似的巨大岩山耸立着。因为那座山阻断了开拓之路,所以在山的另一头还残留着为数不多的大陆生物乐园。这附近虽然只有荒原,但只要越过岩山,听说就有森林跟湖泊,就连水脉也被那座山截断了。
「没错,两位不会想更接近一点看吗?这样……就有机会一眼望尽喔。」
最后补上一句不吉利的话之后,约翰耶尔开始说明计划。
「……这么做,会把城镇一并毁了。」
说明完毕之后,要发出低吟声。
「如果对方的力量真如传闻那样,就应该会采取动作;如果就这样舍弃城镇逃走,那么应该不可能拥有可以蹄还代价的能力。这样很悲伤、很悲伤啊……」
神父并不是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而是针对目标对象可能是「冒牌」的这点感到伤心。亚隆戴着猫头鹰面具,直直地看着这样的约翰耶尔。
※
马克·马多克的使命有四项。
一、迅速排除袭击洋房的三位契约者。
二、调查这些契约者究竟是得到什么情报而前来攻击。
三、找出一位能容许「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种现象,并能加以理解、对应的园丁。
四、……购买新眼镜。
马克明明就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的……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马克用中指顶着鼻粱,推了推比平常更容易滑落的眼镜。
这里是地下酒场『溪谷乐园』。从在附近的矿坑工作的矿工,到前来找寻伟尔德伯恩大陆深处珍禽异兽的猎人,以及收购猎物的旅行商人,还有控管着黑市的黑帮份子,甚至连取缔黑帮份子和黑酒的保安官在内,各方势力的人马全都搅和在一起的地方。
这也代表着能够在镇上打听到的情报,全都会众集到这里。
在这座地下酒场深处的吧台前——相当于最醒目的位置上,有个金发少女像人偶一样大刺刺地坐着。就连这种时候,耶露蜜娜都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所以?契约者,你不坐吗?」
让马克如此茫然自失的犯人——独臂、掺杂白发的黑发原住民——帝诺帮的首领阿尔巴·帝诺以猎人般的表情直直看着马克。
「执事必须随侍在侧。」
马克没有力气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只能以疲惫的口气回应。
说到底,带耶露蜜娜出门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个错误。
不管拥有多强大的力量,耶露蜜娜平常很少离开那栋舒适的洋房,就算要出门也都会利用马车。但凭马克现在的视力没办法驾驶马车,所以只能徒步走到镇上。结果耶露蜜娜——
一抵达城镇的瞬间就虚脱了。
耶露蜜娜并没有喊累,但是从脸上像冰块融化似地满是汗水,脚步开始摇摇晃晃.呼吸不仅是急促,甚至已经断断续绩的现象来看,简直就是以全身发出「马上要昏倒了喔」的信号。但她却依然面无表情,这样的景象只能用震撼来形容了。
不知所措的马克只好提议找一家店进去坐下休息,然而很不巧,位在眼前的就是这家『溪谷乐园』。虽然说明过这里不是耶露蜜娜该进来的店,但她却说了一句「这里就好」而一脚踏进来。
于是就变成这样…………
周遭有着目光如猎犬的众多男性,正观察着可以搭话的机会。酒场位在地下,比地面凉快些许,但店里的热气却相当可怕。
尽管他们不知道怎么与上流阶级的人交谈,但既然都进来店里了,那么就算讲讲话应该也不打紧:可是只要有一个人轻举妄动,其他人肯定会排山倒海地直涌过来,想单独对话极为困难吧?更别说她身边坐着控制城镇的黑帮之一——帝诺帮的老大,也就是说,现在呈现着想动也动不了的状态。
在一群大男人带有杀气的热情视线包围下,旁边还坐着阿尔巴,马克不禁叹气。这时阿尔巴隔壁的红发女子勾起嘴角一笑。
马克被这个笑容震慑住。女子名为瑟莉亚——是别号(魔弹射手)、赫赫有名的契约者。身为契约者,她所付出的代价是声音,但马克却没有余力同情她。
因为不管是瑟莉亚还是阿尔巴,都是道地的杀手和黑帮份子,并锁定了马克跟耶露蜜娜为目标,而且阿尔巴还是力量跟耶露蜜娜旗鼓相当的存在。
在这『溪谷乐园』里禁止一切争执,就算阿尔巴或马克都不可以打破这个规矩,也因此才有机会这样并肩而坐,但以马克的立场来说,没什么比这样更尴尬了。
马克无力地垂头丧气着,这时一杯水放到了面前,抬头一看,店老板恩力可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客人要是站着,会有人静不下心。」
在有如鼓声般低沉的声音忠告之下,马克才发现耶露蜜娜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从那间彷佛走错国家的豪华贵族风洋房里,一下子来到这个洛克渥尔——不,甚至可以说是伟尔德伯恩大陆之中最混乱的地下世界,即便是耶露蜜娜,也还是会感到困惑吧?
马克老实地依照忠告坐在耶露蜜娜身边之后,恩力可稍稍动了动八字胡说:
「我可完全没料到海市蜃楼的妖精会大驾光临本店啊。」
「……那是什么?」
「你家在这里彼称为海市蜃楼之屋,住在那里面的你不就是妖精了吗?」
耶露蜜娜睁大眼睛眨了眨,翠玉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说话很有趣。」
「如果能让你觉得有趣那可是万幸。所以,特地大驾光临镇上是有什么事情吗?」
「……有点麻烦的事情要处理。」
听到耶露蜜娜这番话,阿尔巴摇了摇酒杯。
「原来如此,七早八早就被解决了啊。」
耶露蜜娜以不带情绪的眼神看向阿尔巴,马克也同样将带有警戒的视线投射过去。
——已经掌握到那三个契约者的情报了啊……
阿尔巴支配了这座城镇的三分之一,所以他掌握到进入城镇的契约者情报也没什么好奇怪。从刚刚的口气听来,那三人应该不是他指派的……
「……这种事很常见吗?」
「你还是稍微考量一下自己的立场,应该不是那边的契约者能够独自应付的事吧?」
「……这点我懂,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原来如此,亲自上阵吗?相当勇敢哪。」
听到这意有所指的说法,耶露蜜娜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浮现些许讶异之色。
「……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你这样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你以为这类骚动会到此为止吗?那么之后一旦发生这种事,你每次都要亲自出马吗?」
「……所以我才来找专家。」
「喔……准备雇用杀手啊?」
「……杀手……?……或许可以这么称呼吧?」
尽管面无表情,但她的声音透露着困惑。马克到现在才发现对话内容其实牛头不对马嘴。
「没用的,不管你雇用几个杀手,如果不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只会重复同样的事情。」
「……原来有这么严重啊。」
「倒也不是,解决的方法很简单。」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的,只要把你拥有的『那个』交给我就行,这样一切就解决了,我会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理解到两人之间误会有多大的马克非常犹豫该不该出声提醒,不过让耶露蜜娜继续误解下去似乎对我方比较有利。
就在马克犹豫的时候,耶露蜜娜像是英明地做出判断似地以坚决的态度开口:
「也就是说……你想在我家工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看阿尔巴突然怒吼,耶露蜜娜歪起了头。
没错,其实耶露蜜娜只是出来寻找可以整理庭院的园丁,并没有察觉三位契约者的存在。听到阿尔巴的话,大概也以为是「镇上正在流行树术疾病」之类的吧?
但马克还来不及出声提醒,阿尔巴就被店里的客人包围了。
「喂,我说你啊,就算是黑帮份子,有些事情也不该越界吧?」
「你似乎忘了这里的规矩呢。」
「你这家伙,从刚才就一直很亲昵似地跟我的天使讲话啊!」
场面突然吵闹起来。阿尔巴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饱以老拳,甚至被踹了几脚。当然阿尔巴也没打算乖乖挨打,于是抓起附近桌上的酒瓶,赏给另外一个男人一记猛烈的踢腿。而帝诺帮的成员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首领挨打,马上加入战局,但其他客人们也想起了自己这边的人数可是不居于劣势的现状,因此两边乱斗了起来。
情况的演变让马克为之傻眼,他战战兢兢地询问很有趣似地放松嘴角微笑的老板恩力可:
「他们那样不算打破店里的规矩吗?」
「只是想闹一闹而已。」
被这么一说,马克发现尽管挨打,但阿尔巴却没有拔枪的打算,而出手槌打的客人也不像真打。
然后马克发现,其实阿尔巴率领的黑帮不是原住民帮派,而是由开拓民组成的。
原住民惨遭开拓民残杀,是因为开拓民对原住民抱有的歧视意识促成他们这么做,然而阿尔巴却在开拓民的掠夺之中生存下来,而且还有开拓民愿意追随他。
马克只认识身为敌人或者雇主的阿尔巴,但或许像现在这样在店里面打闹、活脱脱是个麻烦小子的他,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吧?
——说到朋友,马克没有能够马上讲出名字的对象。所以他有点羡慕眼前这些可以毫无顾忌地打闹的人们,慌忙别过视线。这时店老板正巧又给了耶露蜜娜一杯饮料。
——我和耶露蜜娜是主从关系吧……
虽然到了现在,根本不需要多想这个问题,但马克凝视着跟他一样、说自己没有朋友的少女,不知为何,有种好像在看伸手不可触及的远方物品般的错觉。
耶露蜜娜没有察觉马克的视线,专心地跟店老板说话:
「所以,你有什么麻烦?」
「……院子里的树木折断了,很像是生病造成的,所以想找一个可以管理的人。」
「原来如此啊,但是要在这个镇上找这样的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很困难吗?」
「这座城镇没有人家里有庭院。他们只会想到要砍伐森林,却从没想过要种树。」
看耶露蜜娜不说话,恩力可一边擦拭玻璃杯,一边以平淡的口气继续说:
「不过,那是你的院子,或许你有你的坚持,我想你需要的并不是拥有修剪技术的人。」
「……此话怎说?」
「所谓树木的状态,其实可以透露许多讯息,也有人很依赖这些讯息的。你在这座城镇上可以找到的就是这类人物。」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闪烁了一下,稍稍睁大了眼睛。
「……你是个聪明人。」
「只是个经营酒场的糟老头罢了。」
马克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耶露蜜娜的侧脸,只见她很不可思议似地歪了歪头,然后好像想起什么般眨眨眼。
「……也就是说,找一个猎人来就好了。」
「咦?猎、猎人?」
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让马克陷入混乱,耶露蜜娜微微点头。
「……这座城镇有许多前来猎捕稀有动物的猎人,他们拥有从草木的状态了解动物去向的技能,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判断树木目前的状态。」
看样子她以为马克的表情是出自于不了解情况而产生的困惑,但马克还是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耶露蜜娜虽然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因为恩力可开始说起如何找猎人,于是她就把注意力转到那边去了。
——我怪怪的。(契约书)带来的限制目前还是头痛的问题点之一,但我应该已经认定耶露蜜娜是主人了才对啊?
马克想甩开这股连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情绪,移开了视线,才发现背后依然吵吵闹闹。现在是阿尔巴跟一个大个子正在一对一单挑。
「在这里打输的人就要乖乖被赢家并吞,如何?」
「我是无所谓,但我的部下全都跟你讲一样的话。」
看样子对手是个敌对组织的老大。
瑟莉亚坐在马克隔壁的隔壁,正处之泰然地喝着白兰地。
「呃……不用阻止他们吗?」
瑟莉亚嫌麻烦似地抬起头,取出记事本在上头沙沙地写字。
「与契约无关。」
简单明了的一句话让马克差点笑了出来。虽说契约者绝对不会毁约,但对于与契约无关的事情,真的可谓非常任性。
这时候马克想起瑟莉亚送了自己一颗(魔弹)的事。在那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威胁、警告之类,反而让人觉得非常诡异。
「对了,为什么阿尔巴从那走后就完全没有动作?」
阿尔巴没多久前袭击过耶露蜜娜。当时在马克的妨碍之下先撤退了,但并没有失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但阿尔巴却没有任何动静,这点让人觉得很怪。
阿尔巴为了夺取耶露蜜娜的精灵(阿尔斯·马格纳)雇用了两个契约者,对于这件事情他应该相当执着才对,不可能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退缩。
如果是一般人类,听到这种问题肯定不会回答,但瑟莉亚是契约者,只要跟契约无关的事情,她都可能会看当时的心情而改变答案。马克抱着她或许会改变心情的些许期待,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面带悠哉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瑟莉亚把空的玻璃杯推了出来。
——要我请客就对了……!
以马克现有的预算要在地下酒场喝上一杯其实很吃力,但如果可以因此获得敌人的情报,那还算是太便宜了。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只能认栽的马克点了一杯酒。
瑟莉亚满足地接下酒杯,再度于记事本上写字。
(财务困难)、(没钱)。
这答案让马克整个人趴到桌上。
阿尔巴雇用了瑟莉亚和马克两个契约者,还因为袭击车站而支付许多赔偿费用给矿山老板,加上被马克送进医院里的部下绝对不少于十人。即便是黑帮,一口气花了这么多钱,还是会影响组织营运。
四处可见穷光蛋的现况让马克叹了口气。这时瑟莉亚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看向马克,然后在记事本上写字。
(早上有稀客)、(是契约者)。
马克维持脸上的微笑,眯细眼睛,偷偷瞟了耶露蜜娜一眼,见她还在听恩力可说话,于是也取出自己的笔,在记事本上写:
(知道对方在哪吗?)
看到这一行字,瑟莉亚不知为何喷了一口酒出来。耶露蜜娜和恩力可露出讶异的眼光,马克只好装出和善的笑容。
「没、没事,只是呛到了。」
听到马克的说明,耶露蜜娜以不带感情的眼神看着他。
「……我记得你在几天前才被那位女性狠狠地对待过。」
「小姐,只要缔结了契约,契约者就什么都做;然而一旦与契约无关了,就不会心怀怨恨的。」
「……言下之意是你们握手言和了?」
「类似吧。」
「……这样啊。」
不能让她看到与瑟莉亚笔谈的纪录。骂克佯装平静地这么说明,耶露蜜娜便理解了似地将视线转回恩力可身上。
——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总觉得耶露蜜娜的脸比平常更冰冷。而且最后那一声呢喃好像非常失望似地,应该不是错觉吧……
马克歪头狐疑着,这时瑟莉亚把记事本递了过来。
(契约者)、(外观格外奇异)、(醒目)。
马克觉得这好像在说过去的自己一般,情绪有点失落。
以那三个契约者来说,确实一个是戴着木雕面具的大汉、一个是一身白的水母,还有光看就让人觉得他很可怜的神父(不过没怎么看清楚脸……),只要路上随便找个人问,肯定是任何人都不会认错的组合。既不需要特别多问,也不难理解瑟莉亚会那样的理由。
马克再次在记事本上写字。
(雇主是?)
(不明。)
(外号呢?)
大多数的契约者都被人以外号称呼,有些外号是像瑟莉亚这样由能力来取的,也有像马克那样从外观来取的。不管怎么说,只要知道外号,就可以推敲出对方的真面目。
(东方不败。)
(曲都的水母?)
看到马克的疑问,瑟莉亚露出傻眼的表情,然后迅速则过脸。看样子又戳到她的笑点了。
——不过,原来那个就是(东方不败)啊……
这个外号确实有名,别号「契约者猎人」。不知这位仁兄是跟契约者有仇,还是单纯想比个高下,总之就是专找契约者下手的杀手。根据传闻,就算没有委托,只要让他发现有点本事的契约者,他就会痛下杀手。
瑟莉亚总算以僵硬的表情转过头,点一下头然后写着:
(牧神。)
想起那个木雕面具,推断应该是叫做亚隆的大汉。
(没听过,是什么人?)
看到马克这么问,瑟莉亚脸色一沉。
(棘手。)
简单扼要。就因为很简洁,所以份量特别重。
虽然不觉得那个人的能力有这么棘手,但确实有一些不明朗之处。看样子瑟莉亚知道对方是谁,过去或许有交手过。
瑟莉亚像是回避问题似地继续写:
(传教士。)
这应该是那个最后出现的神父吧?马克对这个名字也略有耳闻,以手段阴险狡猾闻名。马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真是遇到了讨厌的对手,这时写字的沙沙声仍然持续着:
(有人援助。)
(援助?)
(组织。)
也就是说(传教士)背后有组织,或许有协力者存在的意思。
——这么说来,应该把(传教士)当成主谋吧?
马克回想起神父的说词。既然会雇用其他契约者,就代表隶属于他背后组织的契约者人数并不多。不过从他雇用两个不同的人看来,该组织的财力应该相当雄厚,不是小组织。
——总之只要把传教士干掉就有大把的钱……不对,要先处理掉这个状况吧。
想到这里,马克开始奇怪,为什么瑟莉亚会如此亲切地告诉自己这么多?就算只是一时兴起,也太过于友善了。
马克有种不好的预感,在纸上写下:
(你竟然愿意告诉我这么多啊?)
看到这个问题,瑟莉亚露出贵妇人般的笑容。
(给死者的饯别礼。)
写完之后,她从怀里取出拳头大小的石头,还很细心地在上头绑了一条红缎带。
——也就是说,我一离开这家店就会死吧?
马克露出抽搐的笑容,瑟莉亚见状便满足似地笑了,不过眼神却格外地热情,甚至到了让人发毛的程度——
「……马克,我想走了。」
耶露蜜娜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拯救了马克,看样子她那边也告一段落了。马克趁着瑟莉亚的注意力转移到那边去的时候,迅速站起身子。
「明白了,那么我们就先告辞。」
马克恭敬地一鞠躬并如此说道。瑟莉亚显得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然后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
——呜……想改用狙击的方式吗?
马克无法明白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究竟是以看到马克恐惧的样子为乐呢?还是真的想杀了他呢?
他逃跑似地前去结帐,当然连瑟莉亚喝的份都一起算进去。
「28史皮鲁16格司。」
这几乎等于马克半个月的薪水。
——那个臭婆娘……!究竟是暍了多贵的酒啊!
马克只能一边吐血一边付帐。
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店里,阿尔巴还在跟那群人打闹。
※
店内那样的打闹行为似乎让耶露蜜娜有些不敢恭维,一离开就见她放下心似地松了一口气。
马克撑开白色阳伞,将之递给耶露蜜娜,虽然马克因为(契约书)的影响而对温度的感觉有些混乱,但连他都知道店内店外的气温有一定差距。外头的气温应该相当高。
耶露蜜娜接下阳伞,摇曳着琉璃色的洋装,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地发着呆,看起来半是恍神的状态。尽管马克想好好端详她的侧脸,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追踪契约者,必须要早点送耶露蜜娜回去。
「小姐,您想去哪儿?」
若无其事地这么一催促,耶露蜜娜就把茫然的眼神缓缓转向马克,表情看起来就像刚起床,还没睡醒的样于。那翠绿色的眼眸显得不安,让马克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那个……小姐?」
马克不明白她的表情有何意义,显得相当困惑。
耶露蜜娜缓缓地眨了两、三次眼,然后才像认出马克是谁似地缓缓张口说:
「……去买你的眼镜吧。」
「咦?我的……是吗?」
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见马克有点手忙脚乱,耶露蜜娜缓缓点头。
「不,虽然这个东西确实是有需要,但我想先把小姐的事情处理…………」
在马克话还没说完之前,耶露蜜娜就已经缓缓摇头了。
奇妙的不协调感,动作也相当迟缓,但却有种不容分说的强硬感。她真的有听到马克说的话吗……
「啊……这样好吗?」
耶露蜜娜缓缓地点头。
——……?看起来不像生气,难道是累了?
马克一边歪着头,一边还是遵照耶露蜜娜的意愿。
这一带算是城镇中心地带的闹区。
这座洛克渥尔镇位在福罗雅堤那的边境位置,是个除了矿山以外就只有石头的荒野地带。但是因为这个边境地带也是伟尔德伯恩稀有动物们的住处,所以许多想要一获千金的猎人都趋之若骛地前来此地。同时,为了从这些猎人手中收购猎物、或者将商品卖给猎人们的各种商人也会来到此地。于是这一带开了很多供给商人和猎人们用餐的简单餐厅。
因此这个闹区也是龙蛇混杂的市场。
只有少数人会好好地准备商店门面,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在地上铺一张地毯就可以做生意。如果是卖小吃的,就会用四根柱子撑起布幔,搭建临时帐棚摆摊。
虽然这些店看起来像是任意做起生意的,实际上却有黑帮份子在管理地盘,这些商家必须付钱给黑帮才能做生意。而黑帮在这一带的收入似乎也是不小的数字,基本上都管得很严,但没有得到许可就开业的人,被一群凶神恶煞拖进小巷的光景却还是屡见不鲜。
列车驶过一旁的铁轨,伴随着轰隆响声,摊贩和木造建筑物也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荒野上的沙尘与火车的黑烟、以及路上行人毫无例外地携带着的火枪、倒在路边的醉汉手中的酒瓶、在网子上滋滋作响的烤肉。这一切在烈日的曝晒之下,搅和成一团混沌的气味。
身穿琉璃色礼服、面容端正有如人偶且面无表情的少女,正在这样的闹区里走着。
——身为目标的你,这么高调是想干么啊……
周遭细针般的视线让马克头痛起来。
「……那是什么?」
听到茫然声音的马克转过头去,看到耶露蜜娜指着一个正在冒着烟,还散发着香气的摊贩。马克现在因为没有眼镜矫正视力,无法看清店面招牌上的字,但从气味和红色的招牌两点倒是可以推断得出来。
「啊啊,那个啊,卖的是一些灰猪肉串烧之类的小吃。」
在说明的途中也有大个子矿工和不知是哪里的业务、穿着打扮都很得体的男人,以及生活在贫民窟的少年等人去买串烧。虽然没有卖酒,但有卖以黄桥果果实榨出来的饮料和烤连玉黍等小吃。
「……那么,那个呢?」
耶露蜜娜接着指的应该是一位旅行商人吧?对方将毯子铺在地上,于上头摆放手枪和枪套等商品贩卖。在这种地方卖枪,也难怪耶露蜜娜会感到疑问。
「那是类似手枪的中古店,主要可以帮人修理坏掉的手枪,或者回收报废的手枪转卖。现在配枪的人多,偶尔也会有些好货色,其实需求量还不小。」
耶露蜜娜东问问西问问,似乎从没亲自来过这个满是粉尘臭气的矿山小镇,每样东西都感到新鲜无比。虽然要推断面无表情的耶露蜜娜的想法是件极其困难的事,但看起来心情是好多了。
马克一边苦笑一边仔细地解说。明明被契约者盯上了,自己到底在干么啊?尽管很想这样吐槽自己,但不知为何却没有任何不快感。
「……马克。」
「什么事呢?」
「……我想喝点东西。」
「明白了……啊,请问您有带钱吗?」
虽然觉得问得有点直接,但主谋想耶露蜜娜应该都有带钱,向她要一点饮料钱应该不是问题。
耶露蜜娜狐疑地歪着头。
「……你没带钱吗?」
「呃,不,那个,是有带一点……」
「……那应该没问题吧。」
简直就像在说「随从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一般。
——这、这类花费难道是随从该支付吗……
平常大多是多明尼克担任耶露蜜娜的随从,难道他都是自掏腰包?马克对那个一脸和善的管家产生敬意了。
马克看了看耶露蜜娜,尽管面无表情但还是晃着裙摆的样子,让人知道她有些困惑,脸色似乎也不太好。马克并没有胆大到对这样的耶露蜜娜说「因为没钱所以没办法买东西」。
马克忍痛买了黄橘果果汁。
——为什么……总觉得钱一直减少。
虽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到耶露蜜娜那啜着黄橘果果汁、跟她的年纪相符的模样,马克就觉得这样也还不坏。
就这样,两人花了比预定多上很多的时间才来到眼镜行,听到店内传出吵闹的声音,探头一看,一个壮硕的男人正在逼问老板,看来是欠了黑帮份子钱吧?
——真不凑巧……
马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耶露蜜娜已经很不可思议似地歪了歪头。
「……怎么了吗?」
「现在的时间似乎有点不凑巧,换一家吧。」
「……不是营业中吗?」
耶露蜜娜不听马克的阻止,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喀啷喀啷——
告知有客人到来的铃声响起,店老板和壮男一齐注视耶露蜜娜。黑帮份子张口结舌,店老板则投来求救的眼神。
——所以说,被人盯上的你,还这么高调到底是想怎样啊……!
马克再次感到头晕目眩,但又不能放着主人不管,只好不情不愿地踏入店里。
「怎么可能……我看见天使了,我死了吗?」
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蠢话的是大块头黑帮份子。他直直地看着耶露蜜娜,露出感动至极似的表情,胸前的硬币项链跟着摇晃,反射出光芒。
马克到这时候才看清楚,那是自己也认识的黑帮份子。
「罗季……玩笑话应该要笑着说才对。」
黑帮份子名叫罗季·佩连提诺,是诺罗戴帮的干部,跟马克因为某些缘分而有所交流。
罗季完全无视傻眼的马克,看着茫然的耶露蜜娜看到出神。
「不敢置信,原来神真的存在,竟然把这么美丽的天使送到我这样的臭男人面前。」
「抱歉打扰你的工作,可以请你回神一下吗?」
马克介入其中,罗季露出打从心底失望的表情。
「畜生,原来这个世界还是没有神啊,这回我看到面露贼笑的恶魔了。」
马克因这份毒辣说词而叹了口气,但还是露出一贯的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啊?看就知道了吧?马克也来试试看啊?」
「这就免了。」
看到老板一副面临世界末日的样子,马克觉得就算是胡闹也不想干这种事。从老板的立场来看,原本以为是救星的客人竟然是黑帮份子的朋友,也难怪他会这样。
不过罗季身为干部,为了收个保护费就得亲自出马,这点似乎有点蹊跷,马克马上看出其实罗季是有事要找自己。
——是不方便让耶露蜜娜听到的事吗……
马克正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时,罗季一副装熟的样子过来勾肩。
「我不是说过你是家人吗?身为家人竟然不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天使,这是什么态度啊?」
说不定真的只是不凑巧而已,马克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该假装没听到直接离开时,耶露蜜娜交互看了看马克和罗季,接着用银啼鸟般的静谧音色小声说:
「……我是法连舒坦因家的耶露蜜娜,马克在我家服务。」
罗季显然也没料到耶露蜜娜会自报姓名,只见他张口结舌,脸部表情整个松弛下来。
「——啊,你好,我是罗季,罗季·佩连提诺,如你所见是个黑帮份子,目前是诺罗戴帮的干部。如果碰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吧。」
罗季赶紧整顿心情如此说道,但耶露蜜娜的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黑帮份子?」
「是啊。哎,我懂你的心情,但请别害怕,毕竟我欠马克一份情,所以我发誓绝对不会做出危害他主人的事情。」
也许罗季认为耶露蜜娜是因为害怕才面无表情,于是带着彷佛温柔小熊布偶般的微笑如此说道,但耶露蜜娜却完全没把他的奴隶当一回事,只是以淡淡的语气说:
「……那么,你有没有认识值得信赖的猎人?」
耶露蜜娜竟然想请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介绍园丁,看样子是酒场老板跟她说猎人们都是黑帮份子在管理吧。但这件事情真的有这么急迫吗?不知道耶露蜜娜是不是本来就有些欠缺常识,竟然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这样对黑帮份子说,对此马克也只能苦笑。
「猎人?怎么会需要这种人?」
耶露蜜娜轻描淡写地说明了庭院树木的惨状。
「——所以你需要一个园丁是吧?这可能有点难办。」
「……为什么?他们不是由你们管理的吗?」
「你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啊。嗯,基本上是这样没错,但空有好奇心当不了猎人,也没有人是老老实实一步一脚印努力向上就成为猎人;换句话说,猎人都是有『难言之隐』而无法正常地在社会上生存的家伙们。根本没有人以本名示人,又怎么谈得上信赖两字呢?」
听到这个回答,耶露蜜娜还是难掩失望之情,虽然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不过却稍稍低下了头。
罗季应该多少察觉到耶露蜜娜的失望,只见他赶忙假咳了一声:
「对了,既然你们来到这里,就表示是来配眼镜的?」
耶露蜜娜轻轻点头表示肯定。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罗季也开朗地笑了。
「好,你运气很好呢,不对,应该说这个大叔运气很好?反正这不重要。尽管挑选喜欢的吧,我可以让你们免费拿走。」
原本无声无息地压低自己存在感的店老板,听到这句话不禁颤抖了一下。眼镜镜框是一种相当昂贵的东西,镜片的价钱还在镜框之上。如果要免费送人,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罗季哥……!放我一马吧。」
「啊啊?这样我可以宽限你三天啊,有意见吗?」
虽然看起来人还不错,但罗季毕竟是个黑帮份子。不知道老板欠了多少钱,但今天还不出来的钱,当然不可能在三天之内凑出来。
一般来说,黑帮要从这种店收到保护费其实并不是难事,既然事情会变成这样,就表示这个老板欠债。是老板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没什么值得同情之处。
回头去看耶露蜜娜,这果然不是什么看了会很舒服的景象,只见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冷漠,看起来更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店老板无暇顾及这边,只见他用很微小的声音说:
「别这样,我们是眼镜行,怎么可能弄到威那斯的球根啊!」
——威那斯……?
马克和耶露蜜娜同时歪头。
所谢的威那斯,是一称花朵外型如水壶的可爱植物。花语是「赠与至爱之人」,所以很多人喜欢以这种花来当赠礼用。
虽然这是一种连小孩都知道的花,但在这块伟尔德伯恩大陆的气候之下却很难生长,在这个季节几乎无法入手。
「说什么鬼话,是你自己说可以马上弄到的,所以老大才来拜托你。你懂吗?是卡尔格·诺罗戴亲自来委托你的。」
「那是冬天的事情耶!冬天我就有办法弄到手,但现在是夏天!请考虑一下季节性啊。」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家老大已经因为可以送孙子礼物而高兴得不得了,要是到现在你才说弄不到——一
也许该收回前言,罗季确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帮份子。
诺罗戴帮老大卡尔格,诺罗戴据说是个年事已高的人,就算有孙子也不奇怪。马克并不清楚详细状况,但从刚刚的对话内容也可以推估,这位卡尔格想必非常溺爱孙子。
——该不会是因为代替老大办事,所以身为干部的罗季才亲自出马?
远远超乎想像的黑帮真面目令马克不禁叹息,这时耶露蜜娜面无表情地走到罗季身边。
「……威那斯的话,我家有。」
罗季跟老板都睁大眼睛。耶露蜜娜受到两人注目,不禁后退半步,似乎有点被吓到了。不过马克对这点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她对别人漠不关心,没想到竟会主动出手帮助他人。
老板发出哀求的声音:
「真、真的吗?」
「……虽然绝大多数已经开花,但应该还有留下球根。」
「您说开花……现在盛开中吗?」
发出惊讶之声的是罗季。耶露蜜娜轻轻点头,老板便露出欢喜的表情。
「太感谢了,可以请您转让一朵给我吗?当然会加以答谢。」
「慢着慢着,现在还开花的话绝对有问题啊。」
「我才不管那么多,我们的本行是卖眼镜,要我想办法弄什么花朵的球根,那当然是有了就好。」
或许是安心之下的结果,罗季看到潸然泪下的老板,不禁说不出话,然后才发现耶露蜜娜依然面无表情地不动声色。
「也用不着哭吧……啊——总之我们希望你能转让一朵,但决定权还是在你手上。只是想请求你,通融一下好吗?」
耶露蜜娜有些惊讶似地眨了眨眼,接着微微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到马克身上。
「——马克,备纸笔。」
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拜访耶露蜜娜的家,必须持有经由耶露蜜娜署名的许可证。马克打算备好钢笔与纸而迅速地往口袋一摸,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
——对喔,我换一套燕尾服了……
如果是平常,马克当然会在外套的内袋里面准备纸笔,但因为早上弄脏了衣服,换了一套新的穿,在慌乱之中就忘了准备,回去还得修补破掉的衣服。看来除了园丁之外,也希望能够有一个裁缝师啊。
——咦,等等,刚刚是不是被命令了?
有不好的预感——就像预感应验了一般,马克的双脚擅自往店外移动。在他与耶露蜜娜订定的契约限制之下,不管当下状况如何,都必须彻底执行她的命令。
耶露蜜娜和罗季虽然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马克,但也没有出面阻止。马克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进,伸手打开店门,往外头走去。
——不过是准备纸笔,为什么要走出来啊……!
马克无法理解自己的双腿在想什么,尽管冷汗直流,但还是无法阻止双脚往前的动作;毕竟之前才发生过因为想要强行抵抗而抽筋的惨事。穿过闹区之后,双脚又自动往某个店面前进。
最后停在一家店的前面。
——为什么这座城镇会有看来如此高级的店门啊……!
深咖啡色的门板上头钉了黄铜门环,抬头还可以看到同样是黄铜打造的招牌。门面大量使用了造价仅次于贵金属的黄铜,洋溢着明显与这矿山城镇不搭调的上流阶级气息。
招牌上写着「高级文具店」。
马克在这里发现了什么是真正高级的钢笔,也知道了价格有多么的不菲。
「……你做了什么?」
耶露蜜娜发出打从心底觉得奇怪的声音。
几分钟之后——马克将店里最高级的钢笔和墨水——相比之下会让人觉得马克的薪水根本微不足道——前几天从多明尼克手中获得的报酬半数消失——买下之后带回来,但耶露蜜娜已经向店老板借用了纸笔写好便条了。
——为什么我要花大把银子,做出这么高贵的消费行为啊……!
马克膝盖一软跪下,罗季发出无奈的声音:
「你特地跑去买喔?」
「…………啊。」
这句话让耶鲁密码发出想起什么似的声音,看来是一个不小心下达命令的她,露出「该不会是我害的吧?」的尴尬眼神。
耶露蜜娜想要转移话题般看着天花板,然后看了看老板。
「……嗯,再来就是,请你帮忙挑选眼镜。」
耶露蜜娜边说,边指了指马克。
「啊……是给执事先生的吗?」
耶露蜜娜轻轻点头。
「您、您愿意买给我吗?」
马克的表情一亮,着来耶露蜜娜是为了自己派马克去外头买笔的行为赔罪。
眼镜的镜片非常昂贵,再加上马克的眼镜连镜框都坏了,不是得修理,就是得换一个新的,这样加起来的金额绝对超过马克一个月的薪水;能够免费获得,当然没理由拒绝。
不过,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耶露蜜娜丢给欢欣鼓舞的马克一句无情的话:
「……相对的,园丁一事就交给你处理。」
马克当场无力地跪下。
——您刚刚不是听到了,在这座城镇找不到啊……
「那个……小姐?关于园丁,八字都还没一撇耶……」
「……只是做事情的顺序不同罢了。」
这个答案显然完全没有考虑到「不可能」的情况,而且刚刚她确实下达了命令。虽然目前还没显现出强制力,但应该还是有某些限制存在。
看到马克这么失意的模样,耶露蜜娜依然是不明就里地歪着头。
老板接连拿出眼镜,耶露蜜娜仔细地一一端详之后,摇摇头。
——结果还是你在选耶。
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老板,选到超过十个的时候,额头上也开始冒汗了。
「那……小姐,这个应该还不错吧?」
「……不行,这个戴起来像在瞪人一样。」
老板递出的眼镜,是个线条单纯俐落的产品。镜框呈现把鸡蛋横放般的椭圆形,说起来确实有种瞪人的感觉。
「不不,小姐呀,这可是在纽约司登最流行的款式呢?」
纽约司登是稻罗雅堤那首屈一指的大都会,应该说只要提到都会,任谁都会联想到这座都市。
其他还有彼方提到花都,就会想到哥多拉的安拔贺伦;说到美都,就是拉其那斯的雷雅梅特尔等等。总之老板推荐的都是这些在大都会上流行的款式,但似乎跟耶露蜜娜的喜好不合。只不过实际要戴的人是马克就是了……
马克开始觉得老板有点可怜,于是出面缓颊:
「小姐,我并没有太多拘泥之处,不用那么正经地挑选也没关系的。」
这么一说,不知为何,耶露蜜娜却很愤慨似地眯细了眼睛。
「……我每天都要面对着这副眼镜享用红茶,当然不能太随便挑选。」
——原来我的脸只是眼镜的附属品啊……?
看到再次失意的马克,老板抱着肚子蹲下,应该是努力忍住不笑出来,但完全是白费力气。
然后,马克发现只要找出跟之前自己戴的眼镜类似的款式就可以了,便取出坏掉的眼镜。
「我之前戴的是这一副。」
没有任何装饰感的银框眼镜从鼻托中间断成两截,并且因为摔落地面的冲击而导致镜片龟裂。
看到坏掉的眼镜,老板彷佛想起什么似地抚着自己的下巴,然后退回店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盒子。
「喔……」
收在里头的是一个散放暗沉光泽的金红色镜框,镜架带着波浪般的和缓曲线,上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它的设计极为简朴,但却带有一种特殊的品味。
「这是红铜,是一种在铜之中混入些许金的合金,比银坚固,比铁轻盈,也不容易生锈变色。」
听完老板的说明之后,耶露蜜娜窥探了一下马克的反应。
「我认为是一副好眼镜。」
马克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之后这么回答,但耶露蜜娜却不知为何慌张地别过脸去。
「……那么,就这个吧。」
「好的。」
老板无奈地苦笑。
然后马克到店里面验光,耶露蜜娜观察着橱窗展示的各种镜框,她看起来并不会觉得特别无聊。
「我觉得那个化装舞会的眼镜也不坏啊?」
好不容易验光完毕,罗季就跑来消遣马克,因为店老板抱着半开玩笑的意思把那种眼镜也拿了出来。罗季仗着自己站在耶露蜜娜看不见的位置,把袖子卷高,随兴地站着。看来店里面也是相当闷热。
马克露出抽搐的微笑,罗季突然以正经八百的声音小声说:
「所以,在街上乱晃的那帮人跟你有关吗?」
听到这句话,马克依然带着微笑,但气氛却整个紧绷起来。
「你知道对方现在的位置吗?」
「没多久之前似乎往郊外的山边去了,只是原本应该三个人的却变成了两个。」
——单独行动的那个人应该在监视我们吧……
不论是在挑选眼镜、或者是像这样在验光的时候,马克的影子都没有假装成人形,而是分散成蜘蛛网似的纤维网状,小心地不要捕捉到老板和罗季的影子,并将自己的影子铺满整个店面。虽然表面上打打闹闹,但马克一秒也没忘记那些契约者。
「你知道雇主是谁吗?」
马克为了做个确认而这么一问,罗季果然摇了摇头。
「至少可以肯定不是这个镇上的帮派。」
洛克渥尔目前由诺罗戴、帝诺、利索特三大帮派掌控,但又因为有『溪谷乐园』这种奇妙的地下酒场存在,所以该说彼此之间有一点连带关系吗?总之,就是可以友好地互通有无。
像是前阵子帝诺帮雇用瑟莉亚和马克两个契约者,三大帮派之间的关系紧绷到一触即发,但这并不是因为帮派之间的抗争,而是有别的理由;而这个紧张的状态最终因为契约者马克叛逃而趋向缓和。
由于有这个前例,所以黑帮份子们对于进入城镇的契约者都显得很神经质。要是别人雇用了,自己的立场就会变得危险;如果别人认为是自己雇用的,那么还是会因为欲加之罪而导致自己的立场变得危险。
「跟其他地方比起来,这座城镇的帮派火拚比较少。只要不发生像之前那样势力失衡的状况,就不会有暗杀之类的情况出现,所以不会有人想刻意破坏这个平衡。」
「……你知道我家小姐为什么会被盯上吗?」
「具体上并不清楚。说起来,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海市蜃楼之屋的存在,即使听过传闻,也都认为其中一定有鬼。」
——换句话说,情报不是从这座城镇流出去的……
回想起来,阿尔巴和瑟莉亚似乎也都掌握了一些情报。早知道刚刚在地下酒场碰面的时候问瑟莉亚就好了,但那时候因为对方先透露了契约者的情报,所以马克也忘了问。
——或许就是因为不想被问到这一点,才故意把契约者的情报透露出来吧。
再仔细想想,就会觉得瑟莉亚的好心有点不自然。应该可以视为她在顾左右而舌他。
情况比预料中还要严重许多,让马克头痛起来。明明处在这种状况,自己还带着身为目标的耶露蜜娜到处乱晃,我到底在干么啊。
罗季说如果契约者们有动静就会通知马克,然后便离开了,这时配眼镜的作业也正好结柬。
「处理完毕之后,我会亲自送到府上。」
在如此说罢并弯腰鞠躬的老板送行之下,马克和耶露蜜娜再次踏入混乱的闹区。
※
耶露蜜娜再次晃着白色阳伞前进,她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但马克却觉得跟平常不太一样。
她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基本上心情好是一件好事,但却有点不协调的感觉。与其说她怪怪的,倒不如说像是突然改变发型那样的不协调感觉。
——为什么啊?
尽管歪着头狐疑,但与其跟心情欠佳的主人一同出行,当然还是跟心情好的主人同行来得比较好。所以马克还是稍稍享受了一下现况。
突然间,耶露蜜娜停下脚步,好像是被某一家店吸引了注意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以看到黑色地毯上映着各式各样的光芒,应该是装饰品。
「那是卖装饰品的摊贩。」
「……装饰品也可以像那样子陈列?」
「是的,这里没有那种卖给上流阶级的装饰品。」
耶露蜜娜微微歪了歪头。她平常确实不怎么穿戴装饰品,但似乎不是完全没兴趣。
「……有哪里不同?」
「主要是材质不一样。因为金太贵了,于是改用黄铜一类的材料;至于银也因为用在硬币上的银纯度较高、较坚硬,所以这边的银饰会降低纯度。大多是选择一些一般民众也可以买得下手的东西来贩卖。」
这种在路边贩卖的低纯度银饰或黄铜饰品,耶露蜜娜应该是连看看的机会也没有吧,见她认真地听取说明的样子,马克不禁笑了起来。
「如果您有兴趣,要不要看看?」
摊贩是在地面铺着地毯,然后直接在上头摆出各种杂物贩卖。里头有不少庸俗的商品,供给女性用的饰品并不多,大多是扣在枪套上的扣环。
看看店老板,很意外地是个中年原住民。混着一些白发的黑发束在脑后,轮廓很深的面容上面有着深深的皱纹。老板看了耶露蜜娜一眼,吹了一声口哨。
「有气质的大小姐来光顾了!」
耶露蜜娜稍稍对露齿而笑的老板示意之后便蹲了下来。琉璃色的礼服散开在地面,马上就弄脏了。尽管马克认为要是给艾霞看到,她一定会生气的,但因为耶露蜜娜很认真地观赏着商品,他也就没有开口阻止。
马克也在耶露蜜娜身边蹲下看起商品。仿造赫鵞的羽毛、翅膀和黑野牛外型的商品很多,应该是老板的手工制品吧,充满着原住民特有的风格。
这些东西对马克来说也相当稀奇,正当他仔细观察的时候,耶露蜜娜拿起一件商品,是一个小鸟外型的项链。
「那是银啼鸟,是一种会以美妙音色啼鸣的鸟类。银啼鸟无法高飞,但歌声却可以传得很远。」
语气显得有点笨拙,但这不甚流利的说明却彻底掳获了耶露蜜娜的心。这点光从她的侧脸就可以观察出来。
「那么,请给我那个。」
当马克回过神,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耶露蜜娜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这是前阵子您送我表的谢礼。」
听到马克这么回答,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大大地闪烁了一下,缓缓地放松了嘴巴。
「……谢谢。」
「咦?」
马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尽管因为声音很小,但那是跟平常的她差距甚远、相当温柔的一句话。
正当马克发着呆时,老板已经将银色锟啼鸟交到耶露蜜娜手中。
耶露蜜娜凝视着手中的银色项链。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和缓许多。这明明就是一个配不上上流阶级小姐的便宜货色,但她的反应却好似获得了前所未见的珍贵宝石一般。
看着这样的耶露蜜娜,马克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咦……这是什么感觉?
有种自己遗漏了某个重大事物的不协调感。
耶露蜜娜以无比深邃的翠绿眼眸看着歪着头的马克,也觉得很奇妙似地歪了歪头。
离开装饰品店之后,时间已经接近中午。虽然已经解决了眼镜的问题,但不论是园丁的问题、还是与契约者有关的情报来源、以及排除契约者们的方法都还没有着落。
——我到底在干么啊?
耶露蜜娜似乎走累了,于是两人走进附近的一家店,立刻发现附近的店家慌忙开始整理。
抬头一看,天空布满了厚重的乌云,但也多亏乌云挡住阳光,才让耶露蜜娜不至于在镇上昏倒,甚至还能逛一下衔。
耶露蜜娜打着阳伞,只要雨别下太大,就不至于发生因为下雨而回不了家的状况。另外她也答应让马克处理园丁的问题,差不多该带她回去了。
——虽然有那么一点遗憾……
马克也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延续久一点。尽管有这种感觉,但他出门的目的是要收拾那些契约者,或许天气之所以变化,就是为了让他想起原本的目的。
「小姐,剩下的事情请交给我——」
「——马克。」
耶露蜜娜以强硬的口气打断马克。被她诚恳的眼神一望,马克就困惑地说不出话。这时耶露蜜娜的翠绿双眼闪烁了一下。
「……有件事情我没有告知你。」
「没有告知我?」
耶露蜜娜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但可以看出她要开这个口之前相当煎熬。过了一会儿,她才一沉重的口气说:
「……我……都知道。」
耶露蜜娜虽然再度沉默,但这次没有停留太久。
「……我都『看』到了。」
马克一时之间慌了,还以为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但耶露蜜娜似乎不是指这个。
「……我看到你被怎样对待,而艾霞又为什么要使用能力。」
耶露蜜挪的双手轻轻捏住裙子,似乎在忍耐什么似地小声说。马克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或许是下意识觉得不能去理解吧?
但是耶露蜜娜却彷佛不容许他装傻似地继续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寻找那三个人才出门的。」
咚——马克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耶露蜜娜全都看到了?全都察觉了?知道了还跟着我一起出门?
「……第一个跟我订『契约』的是艾霞。艾霞的能力给予我能观察远处的『眼睛』。」
——「眼睛」……?她到底在说什么……?
马克尽管困惑,还是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耶露蜜娜看到了位在远处屋顶上的自己。
以常人的视力来说这是不可能的现象。马克认为应该是因为耶露蜜娜拥有特别的精灵才能办到,但耶露蜜娜的能力是几乎等于让时光倒流般的超强恢复力,以及与其相反的极端破坏力,应该没有什么可以看见远方的能力。
「……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像说梦话般自言自语着的耶露蜜娜靠在墙上,马克这才发现她的样子怪怪的。
「小姐?」
「……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马克急忙靠过去,勉强撑住屈膝倒下的耶露蜜娜。她哭了,尽管难以置信,但从她翠绿的眼眸里不断流下泪水。
「对不起……」
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的马克只能支撑着耶露蜜娜,不让她倒下。
她到底想说什么?马克持续等待。
……等待。
……总之,等待。
……等了很久。
「咦?小姐?」
因掩等了很久还没有听到后绩而感到奇怪,马克低头看了看耶露蜜娜的脸,才发现她竟然发出了平稳而顺畅的睡眠呼吸声。
——睡……睡着了……!
她到底想说什么……这时候马克才发现好像闻到了酒精气味。虽然去过地下酒场,但他并没有喝酒。马克歪着头思考,接着察觉到耶露蜜娜呼吸中混着酒精的气味。
——对了,难怪那家店的酒钱贵得离谱啊。
看来老板恩力可拿酒给耶露蜜娜了,而耶露蜜娜应该没有发现那个是酒,就这么直接喝了吧?回想起来,今天的她确实比平常更会发呆,搞不好早就醉了。
马克很想无力地跪下,但囡为抱着耶露蜜娜,所以不能这么做。
虽然呼吸很平静,但耶露蜜娜的脸上还留有泪痕,证明刚刚那些并不是马克听错,也不是他在作梦。马克心想不能叫醒眼前沉睡着的耶露蜜娜,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发现耶露蜜娜手中握着某样东西。
稍稍打开她的手一看,是马克买给她的银啼鸟项链。看到这个,马克只能边苦笑,边轻呼一口气。
「唉,真是个会给人找麻烦的小姐啊。」
然后,这也是始终警戒着周围的马克,唯一放松注意力的瞬间。
啪——某人拍了马克的肩膀。
转过头去,却只看到墙壁。
「——你总算露出破绽了。」
这道压低的声音来自背后。
「咦……?」
马克这才发现有一个尖锐的金属物体从自己胸口穿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