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欧菈的母亲?」
一如往常窝在书房里面的里卡尔德,很难得地面向少年这么说。
这是少年首次提出的问题,而且不是对主人提出的。少年虽然会为了完成任务提出问题,但要是上头跟他说「你不必知道」的话,他就不会多问。
所以,这是少年首度抱持的疑问,问题则是关于薇欧菈的母亲。
「唔,你介意吗?」
少年犹豫了一下之后,明确地点点头。之前只要被这样反问,他都会说「没有」就退下了。连少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里卡尔德满足地点点头,勾起嘴角。
「薇欧菈的母亲,就是我们在寻找的人物。」
「……(传教士)在寻找的人物吗?」
「不,是欧尔达教本身在寻找的人。」
少年稍稍皱眉。
欧尔达教本身——这话代表统治这个宗教大国拉其那斯神圣国的统治者——教皇本身的意思。以一整个国家的力量寻找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们一族对欧尔达教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反问,里卡尔德觉得很好笑般咯咯笑了。
「哈哈哈,没想到你竟然会对他人有兴趣,可以算是一大进步了。不过,对象是薇欧菈这点让我心情有点复杂,就当作是你终于理解她的魅力所在吧。」
少年无法理解里卡尔德是高兴还是愤怒,或者只是说说罢了,只好维持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等待着答案。
「抱歉,我没办法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她们』这一族,从古老的时代就被链金术师绑架了。欧尔达教与链金术师在漫长的时间里,彼此争夺(睡美人)。然后到了现在,才终于让欧尔达教找到了薇欧菈的母亲。」
链金术师——里卡尔德所说的内容太抽象了,但少年也对这个名词有点印象。
所谓链金术,一般是指把铅变成黄金的魔法力。就少年所知,只有被称为契约者的存在能够实用这些力量,但他们基本上不会以錬金术师自称。
但奇妙的是,所谓的链金术师却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他们虽然没有什么特异能力,但拥有不需要仰赖神明奇迹的智慧与知识。时而做出凶残的武器,暗中周游于贵族之间。
不论如何,对贵族们而言,炼金术师都是无可忽视的存在。
少年一族在漫长的历史之中,几乎每年、每个月都会接到收拾链金术师的委托。即便如此,他们的历史还是从未中断过。
——链金术师所追求的存在……
就少年所知,链金术师不相信神的奇迹。不,他们认同奇迹这种现象,但不认同神的存在。他们就是一群想要揭穿神明真面目的人。然后,想透过自己的手,制造出神明所引发的「奇迹」现象。
所以,欧尔达教并不认同他们。链金术跟欧尔达教简直可谓水火不容,但这两方却同时想追求某个存在?究竟是什么?
少年从来没有对他人提出过疑问,也因此他并不知道如果对方不回答,自己该怎样继续追问。
无可奈何之下,少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薇欧菈的母亲现在怎样了?」
「教会保护着她。说是说保护,其实教会什么也做不了,应该说是收留比较贴切。」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她已经没救了,而薇欧菈大概也很清楚这一点。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
里卡尔德露出刺探少年般的笑容。
「如果是你,你想为薇欧菈做些什么?至于我,我有自己的答案……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少年因为想不到要问什么而打算点头……这时又浮现了另一个问题。
「里卡尔德先生之所以把薇欧菈小姐放在身边,是为了要掌控薇欧菈小姐的母亲吗?」
里卡尔德难得地苦着一张脸,明确地点点头。
「没错,不管我怎样辩解,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少年心中——薇欧菈说可以证明人活着的部位——产生一股不愉快的情绪。
里卡尔德嗯嗯有声地点头。
「原来如此,也难怪你会露出那种表情。」
少年冲动地想说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薇欧菈小姐。」
少年凭脚步声得知声音的主人是谁,看样子刚刚的对话被偷听了。只不过隔了一扇门,却无法判断门后面的气息,对少年来说真是严重的失误。
少年回头看了里卡尔德一眼,接着立刻奔出房门。不知为何,他有种自己必须追上去的感觉。
一个人留在书房的里卡尔德所嘀咕的话,终究没能传到任何人耳中。
「好了,你会选择怎样的比刻呢?」
薇欧菈蹲在花坛前面。那是少年前几天才整理过的花坛。
少年追上来之后——严格来说,他是维持着一定距离地跟着薇欧菈,如果他想要,随时都可以追上——薇欧菈以双手掩着脸,挤出颤抖的声音。
「实习生,刚刚那一定是开玩笑的吧?里卡尔德先生竟然是为了掌控妈妈才对我好。」
薇欧菈哭了。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看到女孩子哭了的话,记得递手帕给人家啊——不过他还是想起了执事的话。
少年从口袋掏出手帕,轻轻递了出去。薇欧菈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行为,少年只能维持这样的动作静静等着。
后来薇欧菈总算发现少年递出的手帕,露出很意外的样子眨了眨眼,并战战兢兢地接了下来。她先粗鲁地擦乾眼泪之后——用力擤了鼻涕。
擤鼻涕的声音很大声,薇欧菈也总算冷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悠哉笑容。
「啊哈哈……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因为我是根本就不懂礼仪的土包子,而且看也知道没有任何优点。我完全不明白为何里卡尔德先生会对我有兴趣。」
「是。」
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老实地回应,薇欧菈无力地垂下肩膀。
「我说实习生啊,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以同意哩?」
「对不起。」
「抱歉,你这样一本正经地道歉,反而让我更受伤了……」
薇欧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花坛。
「妈妈会变成怎么样呢?」
「不知道。」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妈妈了。」
然后她看了看少年。
「实习生,你的妈妈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
见少年做出同样的回答,薇欧菈不禁睁圆了眼睛。
「你没有妈妈?」
「我没听说过我有妈妈。」
从少年懂事以来,就一直接受着自称「父亲」的人毫不中断的训练。他没有见过自称「母亲」的人。而且他之所以会理解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意义,是因为他在学习如何破坏人体时,顺便学习了相关的知识。
对于母亲,少年只知道是「除了目标以外,有可能也得加以破坏的对象」。
薇欧菈发出充满歉意的声音。
「对不起,我明明就有听你提过你们家族的状况。」
少年不明白薇欧菈为何道歉而歪了歪头,薇欧菈贮像想到什么般抬起脸。
「实习生,你说你是杀手,对吧?」
「是的。」
「杀手会接绑架的工作吗?」
「如果有命令下来的话。」
薇欧菈品味着这句话般陷入沉默,然后下定决心般点点头。
「那实习生,你能不能——绑架我呢?」
「好的。」
少年立刻回应,薇欧菈却傻傻地眨了眨眼。
「咦?等等,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那是命令的话。」
少年这么回答,薇欧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不知为何用力地抬头挺胸。
「好!那从现在起实习生就是被我雇用的人了,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喔?」
「是。」
少年毫不犹豫地回应,但薇欧菈还是显得有些困扰地抓了抓头。
「啊啊,真是的,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正经八百地老实回答啊…………啊。」
少年歪着头,薇欧菈像想起什么般说不出话。
「那、那个,实习生,要屦用你的话,我该支付什么当成报酬呢?」
「我不知道,因为做决定的人不是我。」
「这、这样啊……那,除了里卡尔德给我的东西之外,我其实一无所有。所以如果有我能做得到的事情,你就尽管说……啊啊,这样不行,因为你什么都不会要求。」
「不。」
「果然如此……………………咦?你刚刚说了『不』吗?」
「是。」
「啊,呃,那个,我该做什么才好?」
少年伸出了手。
「请告诉我——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最后一刻。」
不知为何,薇欧菈连耳根子都红了,按着自己的胸口。
「啊啊,这、这是……该说是一种气势吗……」
少年歪着头,薇欧菈红着一张脸,牵起了少年的手。
「我、我知道了,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但我会努力的。所以,请带我离开这里。」
「是。」
少年如此回答后,丢出了一个问题。
「该带你去哪里才好呢?」
薇欧菈以不带犹豫的眼神看着少年,并直接脱口而出:
「——带我去妈妈身边。」
少年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让薇欧菈稍稍放松了表情。
「啊,还有,不可以叫我薇欧菈『小姐』。因为你已经不是这幢洋房的人了,所以不要加『小姐』。」
既然这样,用「实习生」称呼这个少年是不是也不太妥当?尽管迟疑了一下,但少年还是忠实地点点头。
「嗯,那你就试着叫看看吧。」
「薇欧菈。」
「哇,你也调适得太快了。」
「对不起。」
「啊哈哈哈,不会啦,这样子比较好。」
然后,薇欧菈轻轻地伸出手。
「那么,请带我走。」
面对这伸出来的手,少年一开始只感到困惑。但现在他却把自己的手叠在这只手上。
※
红色的地毯铺在地上。虽然那是踏上去后会让脚埋进去的高级货,但中央刻着欧尔达教的十字架。房间角落摆设了一张豪华的床铺,墙壁上挂着很多幅风景和人物肖像的绘画。
这在洋房里面也是个很大的房间,但现在没有人使用。
这里是耶露蜜娜的父亲——里卡尔德·法连舒坦因的寝室。当太阳没入洛克渥尔岩山那一头时,用过晚餐的耶露蜜娜造访了这个房间。
耶露蜜娜的父亲应该是个盲人,但却不知为何收集了很多绘画与书籍。在父亲已经亡故的现在,耶露蜜娜无法得知他究竟有何意图。
——说不定是为了耶蜜莉欧而想留下些什么吧。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他偶尔会说出,当耶露蜜娜和耶蜜莉欧长到现在的岁数时,自己已经不在了之类的话。
耶露蜜娜甩甩头,抛开了困惑。对耶露蜜娜来说,这其实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
虽然没人使用,但是仆人们——主要是马克吧——却很细心且确实地打扫了这个房间。地毯上看不到任何绉褶,床铺和墙壁的绘画上也不曾看到任何尘埃。
耶露蜜娜一边看着墙上的画,一边往房间的角落走去。
那边的墙上挂着的不是画,而是照片。
以洋房为背景的那张照片里面有二十多个人。站在中央的是个有点轻浮的男人,脸上挂着非常开朗的笑容,是耶露蜜娜她父亲相当年轻时的模样。在他身边,有一个带着悠哉笑容的少女,是耶露蜜娜的母亲薇欧菈。
至于包围两人的,都是洋房内的仆人,当时有二十二个仆人在洋房内服务。可能因为流动率高,或者因为这张照片太旧了,耶露蜜娜认识的人其实没几个。
耶露蜜娜一一确认仆人的面孔。虽然脸被面罩遮住了,但那个人的那双眼睛却令人印象深刻。
——白天那个男人在看到我之后,脱口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耶露蜜娜长得与母亲非常相像。虽然不到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程度,但也足以令人误认。那个男人看到耶露蜜娜之后,以尊称的方式说了母亲的名字。耶露蜜娜首先能想到的,就是他说不定是以前的仆人。
叩叩——就在耶露蜜娜观察着照片时,房门被敲响了。
「……进来吧。」
耶露蜜娜自言自语般地回答,门「喀嚓」一声,随着小小的声音打开来。
「真难得,你在这里做什么?」
进来的是女仆要。由于在出门前看到马克采取了那样的态度,所以耶露蜜娜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
「……有件事情让我有些介意。」
这么说完,耶露蜜娜将视线移回到照片上,要也来到了她身边。
「这是洋房的照片吗?什么时候拍的?」
「……十八年前。」
然后,她伸手摸了摸照片。
「……那时候的二十二个人,到现在只剩下一个。」
她的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身边的要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镇上发生什么事了?」
耶露蜜娜摇摇头,虽然有克里斯的问题,但并不是自己直接受到连累。
「……这个月,我过得很快乐。」
跟妹妹耶蜜莉欧交换的时候,不仅连累了仆人们,甚至还把阿尔巴也拖下水,变成一场大骚动。
但也因为有这件事,耶露蜜娜才能够与耶蜜莉欧交谈。虽然只讲了两、三句话,但两人隔了一年,总算能够交谈了。
而这两、三句话,卸下了耶露蜜娜肩上的重担。
——姊姊也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梦想——
自己曾把活下去的理由寄托在耶蜜莉欧身上,所以耶露蜜娜学着开始思考自身的事情。
开始这么做之后,她才发现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梦想,其实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这跟躺在床上读书不同,因为必须为了达成目标,而主动采取行动。
她剪了头发、送礼物给艾霞和马克,也曾因为事情不顺而消沉,但每次耶露蜜娜都能够露出笑容。
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下去。
「……但,时钟又开始转动了。」
耶露蜜娜必须拯救妹妹,她所剩下的时间并非无限。不依赖耶蜜莉欧,跟不拯救她是两回事。
就算只有两人也好,她们约定了要一起向前。
耶露蜜娜想要拯救耶蜜莉欧。
但,拯救她就又会破坏这些日常生活,因为耶露蜜娜需要契约者。而每次有契约者出现,就会连累马克等人,让大家身陷危险之中。
耶露蜜娜抱紧自己犹如因寒冷而颤抖的双肩——却被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要粗鲁地摸了摸头。
「傻瓜,我说过了吧,我会负责赶走想要危害你的家伙,你只要追求你想要的事物即可。不过是总管不在,你就没了信心吗?」
被这么一说,耶露蜜娜惊讶地闪烁着翠绿眼眸。
不过是总管不在——多明尼克一外出,就又有状况发生,这确实会让自己感到不安吧。
——原来如此,我确实不孤单。
一年前的那一天,耶露蜜娜失去了一切。
她虽然这么认为,但其实多明尼克留下来了。从那之后算起的这一年,如果没有他,耶露蜜娜大概真的活不下去吧。从出生到现在,多明尼克一直陪伴在耶露蜜娜身边。而耶露蜜娜能够完全信任的,也只有耶蜜莉欧和多明尼克。
耶露蜜娜觉得肩上的担子又轻了一些。
「……多明尼克在我懂事之前就一直陪伴着我,除了耶蜜莉欧之外,只有他陪在我身边。」
多明尼克是养育耶露蜜娜长大的人。见耶露蜜娜说得一副很怀念的样子,要发出了有些不悦的声音。
「真是的,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竟然离家整整一个月?」
耶露蜜娜摇摇头。
「……多明尼克是觉得没问题才会离开的,因为我身边已经有你们陪伴。」
这么说完,耶露蜜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马克曾经握住——先不论他是否明白所谓(公主)的立场——并且保护着感到畏怯的、自己的这双手。
耶露蜜娜捏紧拳头,轻轻叹息。
日子并不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但现在身边确实有愿意握住自己双手的人。虽然可能会连累他们、伤害他们——
——即便如此,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多依赖那双手吧。
也不知要是如何解读耶露蜜娜的情绪,只见她看了看照片。
「话说,总管也有在这张照片里吗?」
现在洋房内的仆人中,有在这张照片里的,只有多明尼克一个。耶露蜜娜指了指照片中的某人。
「……这个就是多明尼克。」
「喔……?搞什么,跟现在差很多耶。」
「……他说这时候,自己还不懂怎么笑。」
然后,耶露蜜娜总算发现要找的人了。
——果然,他也是这时候的仆人之一啊……
※
深夜。
回到洋房之后,耶露蜜娜和艾霞都没有多加追究在镇上发生的事情。耶露蜜娜在用完晚餐之后就上二楼去,艾霞也跑去找她学习。
晚饭之后与耶露蜜娜下战棋已经变成马克的例行公事。原本他打算不要想太多杂事,专心下棋,但今天依然惨败。
在那之后,收拾好娱乐房的马克准备就寝,但他其实没有回到寝室。
在仆人们全都睡着之前,他一个人悄悄地躲在娱乐房:算准其他仆人的气息都消失之后,踏进了夜晚的寂静之中。
交到马克手上的挑战书——上面所指定的时间已经来到。
毕竟时机这么凑巧,马克实在不觉得克里斯的事情跟送来这纸决斗书的人毫无关连。而且,就算要调查克里斯的事情,也不能再牵连到耶露蜜娜和艾霞了。
——拜托啦——
葛雷利欧为了不连累艾霞而低头轻轻。那时候,马克身为一个男人,觉得自己输给了他。马克也不想连累耶露蜜娜,但却在她的拜托之下随意地带她上街。
家人闯的祸,当然得由自己来收拾。
——而且若能招揽契约者,应该对耶露蜜娜有所帮助。
送出挑战书的人说不定是契约者。这个月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耶露蜜娜也没怎么跟契约者有牵扯,但那并不代表她放弃完成(契约书)。
耶露蜜娜必须完成(空自契约书),那么马克接受这场挑战就变得有意义。如果对手不是契约者,期待是落空了,但起码也消灭了一个麻烦因子。
马克脑子里尽管转着这些念头,但还是小心谨慎地避免吵醒其他仆人,打开玄关门,离开洋房。
他回头仰望洋房,确认所有房间的灯火都已熄灭。耶露蜜娜的房间在另一边无法确认,但她的女仆要的房间也已经熄灯,耶露蜜娜应该早就睡了。
就算没有白天克里斯的状况,但马克如果说要赴约,耶露蜜娜一定会跟过来。马克留意着不让她发现,但这担忧应该是多余的。
不过,马克也不能在洋房旁边立刻点灯,他仰仗石板地的触感从玄关往正面大门走去。在一片黑暗之中,步履当然不能跟白天一样。他花了十分钟,才总算走完这一段平时只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的路途,来到正面大门。
大门旁边有一间门房小屋,亚隆都在这里起居。小屋里还灯火通明,亚隆很好心地为马克准备了提灯。
马克伸手摸索用砍下的树制成的桌子,正准备拿起提灯时,一道声音从头上传来。
「——你很慢耶,知不知道我在这么冷的天气下等了多久?」
马克抬头,发现一个白发少女坐在围墙上。服装是跟白天一样的女仆服,但肩上披着薄外套,双手抱着几乎跟她一样高的长筒——要的爱刀——暗乃守夜之。
马克甚至忘记推回滑落的眼镜,发出战栗的声音。
「——那封挑战书是你发出的?」
马克自认跟要之间建立了比较良好的关系,但实际上她说不定痛恨马克到必须送出挑战书的程度。
要不知为何从围墙上摔了下来。
「你没事吗……?」
「蠢才,罗唆啦。」
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一边拍掉外套上的尘埃,一边嘀咕着:
「你到底是把我当什么了啊?」
因为今天早上马克才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也难怪他会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抱持怀疑的态度。
但要是马克现在这样说,肯定会被要砍死,所以他很聪明地保持沉默。
「那么,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我现在赶时间,如果你没有急事的话,可以请你等我回来再说吗?」
要眯细了琉璃猫般的双眼。
「那你回答我一件事。」
「什、什么事?」
「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呃……?」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让马克不禁发出憨傻的声音。面对显得不安的马克,要像是不容许他逃避般继续说道:
「你在躲我吧?」
马克无言以对。
当马克开始注意到耶露蜜娜的存在时,他变得不知该怎么对待要,所以刻意拉开了跟要之间的距离。
「我应该从来没有拒绝过你的请托,我也不是要你回报我什么。我不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问题,但我可不是那种因为你的问题,就会在一旁默默闭嘴的好应付的女人。」
要说得非常正确,而马克要是在这时候闪烁其辞,就等于真的把她当成所谓的「好应付的女人」来看待。
马克总算下定了决心。
「我——喜欢耶露蜜娜。」
要颤了一下身子。因为天色的关系,马克看不出她的表情变化。
「所以我想,我不能再随便拜托你帮我了。如果因为这样让你觉得我疏远你的话,我可以道歉,但我也有想要好好做个了断的念头。」
这就是马克的答案。自己的心毫无疑问是向着耶露蜜娜,但还是很介意要的存在。他没办法抱着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在耶露蜜娜身边服侍她。
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踩了马克一脚,这脚踩得并不用力。马克认为这是要的一种抗议而歪着头——这才想起她并不是那么天真的女人。
「——咕喔?」
要一边扭转上半身一边踏步,动员全身肌肉赏了马克一记肘击。在近距离被要踩住脚的马克,根本无从闪躲。
马克趴在地上,要拨了拨雪白的秀发,发出无奈的声音:
「所以呢?你自己一个人抱着头烦恼,有谁觉得开心?」
确实没人会开心吧。就连耶露蜜娜都不希望这样,马克也很清楚这点。
「我也是个男人,没有不知廉耻到还没做出了断,就去面对另一个人。」
「——我管你的。」
要揪起马克的领结。
「那是你的问题吧。我不爽的是,你因为你自己的问题,就把我的容身之处变成待起来很不舒适的地方!」
听到要这么任性的说词,马克说不出话。要也毫不介意马克的样子继续说道:
「是你找我来这里的吧?是你说我可以当个一般人的吧?所以我才选了这里当我的容身之处。是你依赖了我,这也算是我的容身处之一,哪能因为你的问题就毁了啊!」
「咦……?依、依赖……是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光源只有提灯的关系,要看起来脸红得彷佛要喷火一般。
「我是耶露蜜娜的女仆,然后——保护耶露蜜娜——这应该是我跟你之间的契约,你几时伟大到不需要我了?」
要接着熟练地拔刀。
「你跟耶露蜜娜都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容身之处。如果你想将之夺走,休怪我不放过你。」
马克明白要很愤怒,但她的愤怒却跟自己预料的完全不同,于是只能不断眨眼。
「呃……你愿意……待在我身边?」
要像是表示「别让我再说些丢脸的话」般点点头。
「就算我喜欢耶露蜜娜,还是可以拜托你吗?」
「你、你别搞错了!耶、耶露蜜娜就像我的妹妹,照顾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保护耶露蜜娜——这对要来说似乎是相当重要的契约。
马克发现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操没必要的心,露出带着叹息的苦笑,拿出银小刀叠在要所拔出的刀上。
「你没说错——保护耶露蜜娜——这就是我跟你之间的契约。」
缔结牢靠的约定后,两个契约者不约而同地笑了。
「嗯,看来达成协议了。」
事情的始末被亚隆尽收眼底,想想也是理所当然。
※
「所、所以呢?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像逃跑般奔出洋房之后,要总算这么询问。
「啊,我接到了一封挑战书,但我不确定对方是谁。另外还有一封……这是克里斯给我的。」
马克取出染满血迹的信。信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甚至到了一个不小心就会捏碎的程度,上画写的字也很难辨认了。
「所以,你们白天才会出门……那个人被干掉了吗?」
要也是混黑帮混很久的人,对这方面的规矩很是熟悉。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会认为对方已经被收拾掉了。
「不,没有,我想他应该还活着……」
「怎么,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你认为克里斯是随便就杀得死的生物吗?」
马克带着苦笑这么问,要思索了一阵子之后点点头。
「……确实不像。」
「是吧?而且我原则上有让艾霞用(魔眼)找到他,不过没办法判断他在哪里就是了。」
「原来如此啊,那么干掉他的人,和送挑战书给你的人,是同一个?」
「我觉得这样想比较合理。」
「你们兄弟到底干了些什么勾当啊?」
「唔……请不要用兄弟来称呼那家伙。不过,我心里是有几个备案没错。」
「哼,对方是契约者吗?」
「毕竟是让克里斯吃了暗亏的对象,我想应该不是普通人。」
「镇上好像又有契约者来了,对吧?」
「嗯,关于这位……我想应该是吧,白天在镇上见过了。」
「你说什么?」
「但是,他对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该怎么说呢,看起来是个善良的人。」
「但他是契约者吧?」
「就算是契约者,也有像你这样的人啊。」
尽管马克白天那样说,但要还是告诉他,可以依赖自己。
马克满怀感谢之意这么说,要不知为何睁大眼睛,然后猛力别过头去,难道马克说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
——原来如此,她虽然说可以依赖她,但并不代表她没有不高兴。
想到这里,马克突然发现为何要知道有契约者来到镇上?
「话说,为何你知道今晚的事情?」
马克没有对任何入提过有契约者找上门的事,关于挑战书的事也是,虽然有让亚隆知道,但他并没有开口说出来。那么为何要会知道这两件事情呢?
要无奈地摇摇头。
「哎,这个嘛……你今天早上有跟邮差聊天吧?我在那时候听到的。」
「啊啊,原来如此。」
马克怀疑要为何说得这么结巴,但因为已经看到目的地时钟塔出现在眼前,于是也没多问。
时钟塔底下是一个小广场。在这个时间,所有店铺都已经打烊,也没有行人往来。
时钟塔一楼是一间咖啡厅,以前马克曾在这里跟克里斯和多明尼克会面过。咖啡厅现在没有营业,给客人用的椅子都被倒过来放在桌面上。虽然说是店面,但也只是用绳索围出一个空间,变成让人无法随意穿越的露天咖啡厅。
在露天咖啡厅正面——时钟塔的广场上,有两道人影。
因为时间是晚上,所以目前还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其中一道人影的体格相当壮硕,身上穿着暗沉的大衣。另一位……的打扮虽然会让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但确实是个穿着格外暴露的女性。白天也就算了,在冬天的晚上还穿成那样无疑是自杀行为。女性的头发上别着一朵花苞般的头饰,手上虽然拿着提灯,却显得一副很想睡的模样。
来到双方能够以视力辨认对方模样的距离后,马克拿出收到的信件。
「这封信是你们寄出来的吗?」
马克这么问,高大的男人就往前跨出了一步。虽然让人不太敢相信,但确实是白天遇到的那两人。男人发出沉重而苦涩的声音:
「你是白天的……原来如此,你是法连舒坦因家的执事啊……」
听他这口气,应该不是有什么直接关连,而是有某些间接的状况吧。那也难怪他白天没有任何反应。
「正是如此。」
马克彬彬有礼地弯腰,但男人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抱歉,我找错人了。」
马克推了推滑下来的圆眼镜。
「……你刚说什么?」
「我找错人了。你是现在的执事吧?我要找的是另一个人。应该……是前任执事吧,我只是没想到会有别人接手这份工作。」
说到前任执事,就是多明尼克了吧,而且应该是耶露蜜娜来到这个国家之前的事情。难道他就为了找一个人,而特地跑来这个国家?
马克不禁说不出话,这时男人身旁穿着夸张的女人发难了。
「啊啊啊啊啊,佩恩,你真是的!搞错对象是怎么回事啊!你知道我这身打扮,在这么冷的天气之下有多难受吗?而且这个时间分明就不该出来活动啊!」
「谁管你,是你自己要跟的……话说你不用叫我(特异点)了吗?」
「因为佩恩你根本就不用(铃兰)称呼我嘛。哇,讨厌啦,怎么会这样,我要睡了,我真的要睡了喔!」
女人怒吼过一轮之后,就像断了电一样倒下。
「抱歉,这女人很吵。」
打从心底觉得抱歉似的男人——好像是叫佩恩——低头致歉。
「……虽然没那么重要,但就这样让她躺在地上,不会出人命吗?」
要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搭话才好,于是发出了很不像她、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声音。
那个女人应该是真的觉得很冷吧,只见她抱着提灯睡着了。男人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搔搔头。
「哎,我会把她带走,不会出事的。」
佩恩准备扛起女人,接着露出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回头看着马克。
「怎么了?」
「嗯?啊……虽然事到如今,已经与我无关了……」
马克搞不清楚对方的意图而歪着头,佩恩则下定决心般开口:
「小、小姐还好吗?」
出乎意料的话让马克不禁挑眉。因为他以为这个人会问起多明尼克,不过仔细想想,他白天看到耶露蜜娜的时候也显得很惊讶。
马克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但他或许是跟耶露蜜娜有关连的人,而且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恶意,所以决定老实回应。
「如果是问耶露蜜娜小姐,她的状况就如你白天所看到的那样。」
「不,我记得她们是双胞胎。」
「如果是说耶蜜莉欧小姐的话,之前看到的时候很有精神。」
「很有精神?意思是两个人都很好吗?」
「是的。」
马克在心中补了一句:目前为止是这样。
耶蜜莉欧是(精杯公主),虽然长时间处舱睡眠状态,但没多久前才借用了耶露蜜娜的身体。当时她大闹一场,让马克等人疲于奔命,个性跟耶露蜜娜完全相反,非常活泼。
「这样啊……她们两人都很好啊……」
佩恩嘀咕着,擦了擦泛泪的眼角。
然后,马克提出了一个问题。
「请问,你是以前待过洋房的人吗?」
他担心耶露蜜娜姊妹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像对待陌生人的感觉。因为契约者并不会对他人有兴趣。
佩恩尴尬地搔了搔头。
「啊,以前是啦,虽然只待过一小段时间。」
看样子他也是马克的前辈,一想到这个马克就好奇了起来。
「方便让我问些问题吗?以前的耶露蜜娜她们,是怎样的女孩?」
「啊,这个,我待的时间是在她们出生之前,薇欧菈小姐刚嫁过来的时候。」
「薇欧菈小姐……是耶露蜜娜的母亲吗?」
马克反问,佩恩却一副失言了的模样遮住了脸。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把女人又放在地上,看来暂时不打算回去。被放下来的女人发出「嘎啊」这种很像洁诺芭会发出的惨叫。
「哎呀呀,我说溜嘴了。不过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不回答你也太说不过去。」
佩恩一边说,一边走进已经打烊的露天咖啡厅,抱起上面摆了椅子的桌子。他来到马克等人面前之后,手脚俐落地放下椅子,并铺好桌巾。然后从行李中拿出三个杯子,接着拿出水壶往杯子里面倒水。
花草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人的手脚也太过俐落……!
一流的仆人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个程度。尽管这里是户外,但他瞬间摆好茶具组的手法真的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这是药草茶吗?」
「你嗅觉挺灵敏的呢,这很适合拿来醒脑。」
虽然花草茶有很多种,但这种药草茶的薄荷味比较重,比较刺激。
佩恩邀请两人坐下,马克于是不客气地照办。
「要,你不坐吗?」
要不知为何一副头晕地抱着头,像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般说道:
「……你都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吗?」
「你是说该提防对方下毒吗?没问题的,因为红茶是一种很重香气的茶饮,就算加入无色无味的毒药,也会破坏红茶原本的香气。这杯茶里面没有加那种东西。」
要觉得很疲倦似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
「……算了。」
待要也就座之后,佩恩端起杯子,开始游说:
「薇欧菈小姐是两位小姐的母亲。」
——也就是前任(精杯公主)吧……
回想起来,马克等人只知道耶露蜜娜和耶蜜莉欧的事情。那么她们之前的(公主)是怎样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佩恩放下杯子,取出便宜的香烟点火。
「薇欧菈小姐是个毫无特色、很普通的乡下女孩。她曾经很开心地告诉我,自己的梦想是有一天到大城市成为歌剧女伶。就算到了现在,这一切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佩恩为了叼住香烟而拉开面罩,露出脸上的刀伤。看样子他是为了遮掩刀伤才戴面罩。
「我很想帮她实现愿望啊……」
这么说完后呼了一口烟的佩恩,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项链底下挂着一个银制物体,随着「叮」的一声打开,看样子是坠子。
「这就是薇欧菈小姐。」
马克小心翼翼地接过佩恩递出的坠链,将之拿到提灯底下。里面放着一位少女的肖像画。
少女有一头淡紫色秀发,一对像耶蜜莉欧那样细长,颜色跟耶露蜜娜一样的翡翠眼眸。虽然不至于到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但跟那对双胞胎真的很像。尤其整个人的气质很像耶蜜莉欧。
虽然,马克也在洋房的照片看过薇欧菈的模样,但洋房里的照片既不清楚又老旧。相比之下,这张肖像画不仅色彩鲜艳,画中人物的表情也栩栩如生。虽说照片是最新颖的技术,但其实自古以来的油画似乎比较适合保存。
「我这辈子过得挺糟糕的。虽然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但她却把我当人来看。对我来说,她是很耀眼的存在。」
佩恩端起杯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马克一边道谢,一边归还坠錬。
「她为何会嫁到法连舒坦因家呢?」
耶露蜜娜的母亲不是贵族这点让马克有点意外,他意外贵族只会跟贵族结婚。
佩恩像在思考适合的说法般谨慎地回答:
「薇欧菈的母亲……也就是现在两位小姐的祖母,据说在某些圈子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差点卷入麻烦的时候被那个变……不对,老爷看中了。」
——你刚刚是想说变态,对吧……
耶露蜜娜的父亲似乎真的挺惹人厌的。毕竟他是把耶露蜜娜当人偶养大,并且害耶蜜莉欧变成(睡美人)的凶手。如果他还活着,马克也很想亲手捏死他。
「我看那两人的年纪相差很多,难道都不会有抗拒感吗?」
「啊……关于这点,薇欧菈小姐也不是完全没有犹豫。但是呢,她也是个很辛苦的人,而且那个变……不对,老爷基本上是个贵族,所以小姐也无法拒绝他的求婚。」
很辛苦的人——在耶蜜莉欧之前的(公主),就是她的母亲薇欧菈。在薇欧菈之前,则是其母为(精杯公主)吧。
如果是像法连舒坦因家这样雇用了很多仆人就算了,但区区平民很难照顾「睡美人」——也就是陷入昏睡状态的人的生活起居,想必不是一句「很辛苦」就能形容的问题。
佩恩晃了晃茶杯,以阴沉的声调低声说道:
「那个人不适合待在鸟笼里面,所以我才…………」
佩恩没有继续说下去。接着彷佛想重新振作般摇摇头,站起了身子。
「我说太多了,不要再牵扯下去,对你我都比较好。」
确实,马克也不想跟这个男人起冲突。契约者只要彼此碰面就一定会打起来,像这样双方悠哉地聊天才叫反常。
如果是这个男人下的手,那克里斯大概真的没事。
——还是不要留住他吧。
马克和要也站起身子,接着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来这座城镇,是来看看耶露蜜娜她们的吗?」
佩恩摇摇头。
「不,我已经没资格见她们了。」
「没资格?」
马克歪了歪头,佩恩再次回头。
「我忘了问一件事,那家伙……多明尼克的状况如何?」
「你说总管吗?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回答的人是要。虽然多明尼克在她面前态度一向坚决,但看在要眼里,似乎还是觉得他很开心。不过多明尼克对要抱持着好感,在她面前确实是很高兴。
「不过,那已经算是多明尼克先生很正经的表情了,平常他的表情更悠哉的。」
马克带着苦笑说道。
佩恩是少见的很有人情味的人,所以马克也大意了。
他其实就是送出那封挑战书的人——
「……哎呀呀,真不该多问的。」
※
这么说着的佩恩身上,已经丝毫感觉不到方才的温厚气息。
「这样啊……那男人会笑啊。」
只要一动就会被干掉——所谓的杀气就是这种压迫感吧,一放松就好像会被压垮。要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她手握刀柄,额头冒着汗水。
「米莉耶拉,计划改变了,似乎有必要让他们知道真相。」
以这句话为信号,原本睡在地上的女性——米莉耶拉的发饰突然从花苞状态绽放开来。
——小心花朵——
克里斯的警告瞬间窜过马克脑海。
「要,快闪开——!」
「绽放吧——(达·南)。」
马克反射性地推开要,同时一股芳香扑鼻而来,双脚跟着一软,几乎无法做出缓冲动作,身体直接往地面摔去。
「马克!」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马克只看到花开,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克里斯应该也是被这招干掉的吧。虽然他已经警告过了,但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啊啊,讨厌啦,还不是让其中一个躲过了。那边就交给(特异点)收拾吧。」
穿着夸张的女性站起身子,觉得很厌烦般如此说道。
「咕……这种、能力……是、下毒、吗……」
「哎呀呀?居然还可以说话,果然晚上使用效果不好呢……唉唷,讨厌啦,真的好烦喔。」
现在是晚上,从抱怨的内容来看,这个穿着夸张的女性似乎不喜欢夜晚。不然就是马克的能力在夜晚会因为没有限制,使有效范围加大许多。
尽管倒在地上,马克还是用影子锁住了佩恩和女性的行动。就算他们想像逢魔那样变成透明化,马克也能抢先一步。
「你以为凭这点程度的能力,就可以、逃走吗?」
马克的影子已经覆盖了整片时钟塔广场,虽然毒素的效力很棘手,但这点程度的干扰无法阻挡夜晚的骂克。
佩恩发出好像觉得自己听错了似的声音。
「逃跑?那是居于劣势的人才需要采取的手段。当然,就算你诚心恳求,我也不打算放走你。」
他跟多明尼克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一提到多明尼克的名字,这个人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过这也只是契机罢了,既然对方已经攻过来,那对马克来说,他就是敌人。
「笑话。」
「你真的这么认为?——(达·古札)。」
砰——提灯突然粉碎了。
马克和在较远处的要完全没事,只有放在地面的提灯粉碎了。
但马克却露出再惊讶不过的表情。
——竟然在我的领域之内破坏了物体……?
被马克的影子束缚的物体,完全不会受到外力干扰。影子已经覆盖了整片地区,不可能在这受到束缚的世界里破坏任何物体。
然后,马克再度睁大了眼睛。
从破碎的提灯里头喷出的火焰,彷佛有自我意识般朝着马克扑来。
「所谓的油啊,愈高级就愈没味道。」
马克不得不咒骂自己的大意,既然佩恩他们特地等在这里,当然不可能白白地等候。
「契约者虽然有特异能力,但不是万能,我已经从约翰耶尔那里听说过你们的能力。这次是过于倚赖自身能力的你输了。」
但马克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很遗憾,我很习惯这种程度的劣势。」
过去的马克可是经历过手臂被折断、被刀砍得遍体鳞伤的惨事,甚至还差点被捅死过。就算即将被火纹身,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现在他身边有要,只要仰赖她的能力,马克就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
赌命跟舍命是不一样的。
如果马克舍弃了性命,想必耶露蜜娜会感到愧疚。就算不是她本人做了什么,她还是会承担起这份责任。很遗憾的,所谓如果不赌命就无法胜过的对手时常出现,但也不能因为这样白白丧命。
——赌上性命,并且活着回来——
马克下定决心,命令影子进行破坏行为——
哗啦——一道水声传来。
马克的影子扭曲,眼前的火焰也跟着消失,接着他的身体突然从地面上飘起。
「呃——?」
覆盖周遭的影子瞬间解除。马克的能力在夜晚虽然可以无限扩张范围,也可以一边移动一边使用,但还是不能违反「必须脚踩地面」的条件限制。
马克就这样被摔到地上,不禁发出呻吟。现在他的身体还因为毒素的影响而麻痹,别说顺利着地了,根本连站稳都不可能。
「要?」
马克勉强抬起视线,就看到要站在自己身边,想必是她出手阻止的吧。
「你也太蠢了!想找死吗?」
「你、你就在这里,我应该死不了吧?」
「所以觉得挨打也无所谓吗?白痴啊,难道你认为眼巴巴看着人变成火球,心里面会好过吗?」
被这样一说,马克也无法反驳什么,如果两人立场对调,想必他也会阻止要吧。
「啊哈,你这么一心一意的模样真可爱。」
米莉耶拉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新的花苞。要拉开了自身的领域,马克的影子则呈现避开要和佩恩的状态,米莉耶拉也从影子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锵——花苞开花,跟要向前踏步的动作同时出现。
「……我已经看过你使用能力了,你可以在哮兰开花的同时散播毒素,只要不吸入这些毒素就不会有事。你——不是我的对手。」
要用符咒——她如此称呼的布条——盖住口鼻。仔细想想,佩恩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要戴面罩。
米莉耶拉的脖子喷出鲜血。
惨叫声响起。
「你、你这家伙!」
「——米莉耶拉,住手!」
佩恩的制止慢了半拍。米莉耶拉应该是想要反击而拔枪,但手伸向腰际的她额头却裂成两半。
「————?」
米莉耶拉说不出话般重复着张口闭口的动作,但她的头上看不到任何伤口。
这招威吓的技巧不仅让承受攻击的本人以为自己被砍了,甚至连周遭的人都足以骗过。这是剑技达到炉火纯青境界的要,才能够使出的超高级技术。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却被足够让人误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的强大杀气攻击,米莉耶拉整个人僵住,暂时无法动弹。
「契约者猎人」——这是要过去的外号。正面挑战要并获得胜利的契约者并不多,甚至夜晚的马克都自认为不见得一定能获胜。
米莉耶拉站着不断发抖,佩恩啧了一声之后往这边走来。
这时马克突然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那只是身为契约者「依稀」的直觉,他觉得不能让这个男人靠过去。
「要!」
不用马克提醒,要已经迅速退开,接着一脚踢飞原本他们坐着喝茶的桌子。
要踢飞的桌子直直往佩恩那边飞过去。
「削除吧——(达·古札)。」
嗡嗡——彷佛昆虫振翅的吵闹声音响起。
桌子当场消失,接着是一道沉重的「轰咚」声响起。
「这是——?」
要发出惊讶的声音,从她的位置似乎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桌子被销毁了?
将物体销毁——就马克所知的范围内,只有耶露蜜娜的(阿尔斯·马格纳)拥有这种力量,而且还是以她妹妹耶蜜莉欧的性命为代价才换来的。这应该不是一个契约者能够拥有的力量。
拉开距离的要摆出了姿势。虽然两人之间相隔了一段距离,但要依然高举起刀,接着伴随布匹撕裂的声音跨出步伐。
啪哩——佩恩的身体以肩膀为起点,开出了一道纵向的口子。
「……真是的,年纪轻轻就可以使出这种技巧,也太犯规了吧。」
佩恩「喀啦喀啦」地动着脖子,觉得很麻烦似地嘀咕着。
应该被砍开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因为要用了跟刚刚拿来对付米莉耶拉的同样手法——不,她甚至摆出了架势,所以释放出的杀气绝对无法跟之前相比。
但却完全没有效果,要的脸颊滑过一道冷汗。
——这个人很强。
想必与佩恩正面对峙的要,能更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吧。
「这种骗小孩的伎俩不管用吗?」
「……不,也不算骗小孩的伎俩吧,毕竟你确实把米莉耶拉逼到了这一步。」
跌倒在地的米莉耶拉按着自己的脖子和额头,依然不停地发抖。
「真可惜,如果能早一年遇见你,应该可以爽快地互相残杀吧。」
「现在不行了吗?」
「我已经不当『契约者猎人』了。」
「你很聪明。」
要眯细了琉璃猫般的双眼看着佩恩。
「……我要出招了——(沙波)!」
随着要的呼唤,地面漾起波纹。波纹往佩恩等人的脚下、铺着红砖的美丽路面以及满是尘土的地面扩散出去。在波纹荡漾处,隐约可见翡翠鱅的身影。
在这片领域之中,不论多么细微的动作,都会在地面荡起波纹,被要掌握到。
如果对上不明的能力,再怎么小心也是应该的。既然连这招都拿出来用,可见要也拿出了真本事。
佩思想看穿要的能力似地望着地面,要则没有放过这个空档。
她蹲低姿势,猛地将手按在地面上。
「扫荡吧——(沙波)!」
化为波纹的大地突然喷发开来。
被要的能力「液态化」的大地产生的波涛,夹带沙尘与路面的石片,有如钻岩机发出狂暴的巨响般扑面而来。
要是直接挨招肯定会没命,而且以要的位置为起点,呈放射状扩散而出的波涛根本避无可避。
尽管如此,要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放松。因为她知道,即便如此,那个男人还是能够撑过去。
虽然知道结果,但要还是使出这招的理由,就是她明白佩恩要躲过这招就一定得使用能力。
佩恩像是要甩掉什么般甩甩手。虽然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但好像有某样东西弹跳开来。
「啃碎吧——(达·古札)。」
嗡嗡——吵闹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要的波涛被穿了几个洞。
失去质量的波涛突然粉碎,这应该是要最强的一招,却这样轻易地被破解。
用能力根本赢不了佩恩——就在此一事实获得证明的瞬间。
「……好怪的能力,『捏碎』就是你的能力吗?」
要的视线落在地面上,那里有着一个跟红莲瓜差不多大的球体。马克白天在旅馆也有看到一样的东西。
「这还是我头一次碰到只用了三次能力就被看穿的情况。你没说错,『压榨』特定空间就是我的能力。你要小心喔,尽管只是擦到,也能在转眼之间吞噬人体。」
超过民房高度的波涛直接被压缩成红莲瓜的大小,以体积来论应该是千分之一左右吧。旅馆的遗迹应该也是被这个能力压缩而成的。
确实,要是人体受到这种能力挤压,根本无法负荷。
即便如此,要还是拨了拨有些乱掉的白发,完全没有慌张的模样。契约者的强度并非取决于能力的强弱,因为愈强的能力,就必须付出愈大的「代价」,而且一定会伴随同等的限制。能力愈强的契约者,弱点也愈多。
要深吸一口气,静静调整呼吸。
「——我是法连舒坦因家的裁缝师要·平坂,报上你的名号来。」
「(传教士)的成员佩恩,姓被我舍弃了。」
然后,两个契约者同时一蹬地面。
「喷发吧——(沙波)!」
大地在要的呼唤之下再次喷发,因为距离比方才接近,威力也随之增大。
佩恩对着如墙壁般喷起的波涛挥舞手臂。
「吞噬吧——(达·古札)。」
波涛就像被咬了妤几口的起司一样被挖开,瞬间烟消云散。在波涛后方则是因为刚使出重要招式而静止不动的要——不对,她不见了。
「——你的动作太慢啦。」
要已经绕到佩恩的身后。
被粉碎的波涛其实只是看似一堵墙,要在变出墙壁的同时绕了个弯,来到佩恩身后。
她从下方挥出白晃晃的刀。
锵——鲜艳的火光在黑夜中绽放。
「你的力气也太大了。」
要呻吟着。
佩恩的手中握着一把大刀。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他用单手握住这把小小的刀,就挡下了要使出全力的一刀,也难怪要会忍不住呻吟。
叽——嘎——吱——两刀互相摩擦,喷出了两、三次火花。
要先挥出一道从上到下的斩击,接着顺势从斜下方往回一刀,然后在转身的同时将之变成横砍。眼前彷佛同时迸出了三道闪着火花的刀影。
流畅的三段砍却悉数遭到佩恩化解——
啪叽——佩恩的刀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跟着折断。
要的技术和刀本身都相当了得,所以佩恩的刀承受不了这样厉害的攻击。佩恩见状睁大了双眼。
「这——怎么可能!」
鲜红的水滴滑过白花花的刀刃。
要的刀贯穿了佩恩的手掌,他情急之下选择牺牲手掌来躲过致命伤。
武器折断,一只手报废的佩恩挤出呻吟。
「米莉耶拉,谁说这个国家的契约者都很弱……」
「胜负已分。」
要毫不大意地这么说,佩恩却发出嘲笑的声音。
「嗯,是你输了。对吧——(达·古札)。」
就连离得有点远的马克都产生了一股不祥的感觉,要则一鼓作气退开身子。
下一瞬间,要的刀消失了。
「暗乃守……!」
这声音听来彷佛惨叫一般。失去爱刀后的要,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
但胜负就在这一瞬间分晓。
在转眼间拉近两人距离的佩恩,好像赶虫子一样随意甩了甩手臂,反应慢了半拍的要交叉双臂挡住那物体。
啪叽——要的身体随着这道东西折断的声音消失了。
「咦……?」
接着,露天咖啡厅的墙壁在巨大声响之中凹了一大块。
「嘎——呼……」
要甚至发不出惨叫,只能听到空气堵塞在气管内的声音。马克一看,娇小的要整个人被砸在墙壁上。
「抱歉,我使用能力的先决条件是用『血』划下印子,所以砍到我的那瞬间你就输了。」
马克终于理解为什么佩恩脸上这么多伤痕,他每次只要陷入不利就会主动上前被砍,而砍了他的对手也会因此被打倒。
这时,少女的身体在重力引导之下坠落,趴倒在地的要头发染上一片血色。
根据佩恩与现在要倒下的位置之间的距离,就算要是个瘦小的女性,也不可能只被手臂一挥就抛得这么远。再加上她是一口气被砸到墙上的,想必伤得不轻。
「要!」
马克虽然呼唤了她的名字,但要没有回应,应该说她已经动也不动了。
——你几时伟大到不需要我了——
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生气的要。
这样的要,现在已经倒在血泊里动也不动。
啪——马克听到自己脑袋里面有某种东西断线的声音。
他的影子在瞬间迅速膨胀。
那是在月光下扩展的黑色地毯,完全不管对象为何,只是将一切染成黑色的恶梦光景。
「压榨吧——(达·古札)!」
佩恩咂舌,甩了甩满是鲜血的手臂。鲜血四处飞散,夜晚的黑暗紧跟着扭曲。
扭曲的景色像漩涡那样勾出螺旋轨迹扩展而出,被漩涡捕捉的影子跟着扭曲,影子受到压榨空间的凶暴力量阻止。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影子立刻吞噬漩涡。因为夜晚的马克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就算能够压溃空间,也无法阻止马克的影子。
漩涡像玻璃板粉碎,散落在冰冷的夜晚空气之中。
「我应该说过,休想逃走!」
突破扭曲空间的影子往佩恩所在之处袭来。如果在夜晚使出全力,马克是可以轻易让影子覆盖整座城镇。虽然对方是契约者,但也只是拥有特异能力的人类,不可能逃过影子的捕捉。
「啧,真麻烦。」
佩恩一边呻吟,一边拔刀往奇怪的方向砍去,迸出一道火光。
——刚刚那是什么……?
尽管有点困惑,但怒气攻心的马克根本不打算停手。
佩恩不断甩血制造漩涡,对抗接连杀来的影子。影子尽管会被空间抓住,但随后就能反咬一口。
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佩恩一边在地面上滑行一边跪下,他的身边是依然颤抖着的米莉耶拉。他立刻将米莉耶拉扛在肩上,单手撑地。
「吞噬吧——(达·古札)!」
至今未曾见过的巨大漩涡出现了,暂时阻挠了马克的影子。
「我实在没办法一次应付三个人。」
佩恩这么嘀咕完,就这样扛着米莉耶拉往上一跃。
——这个人该不会有两种能力吧……!
马克不禁吓了一跳。就他所知,有如此强大体能的,大概只有洁诺芭而已。她的能力是「血」,可以透过血液突变而获得强大的体能。
佩恩的能力似乎也是以「血」为媒介,该不会是同样类型的能力吧?但佩恩的能力不是压榨空间吗?
佩恩在民房屋顶上落脚后,消失在夜色之中。马克虽然放出影子打算追踪,无奈再三受到漩涡阻挠。
「让他给溜了……?」
马克茫然地说。
说完他就觉得视野变得歪斜,似乎因为过于使用能力,而让米莉耶拉下的毒在体内扩散。
「怎能、在这种地方……要……」
马克不能在这里昏倒,要是不快点帮要包扎,她就会有性命危险。只要能带她回洋房拜托洁诺芭,就应该还有救。
在地面爬行的马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彼人抱了起来。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