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在年纪还小的时候,曾经由妈妈带我去参观一个名叫大恐龙博览会的展览。展场里展示了巨大的恐龙骨骼标本以及还陷在石头里面的菊石化石、还有可动式的高性能模型。
当时仍是个稚气少年的我心情非常兴奋激昂。我深深地为肉食性恐龙感到着迷。虽然所有草食性恐龙都是以四只脚步行而且模样从容不迫,可是给人的感觉太笨重了。相较之下,肉食性恐龙有很多都是两只脚走路,姿势向前倾,看起来动作就是很敏捷迅速,此外,感觉也十分地残虐无道。我就是深受这点吸引。
或许男生就是会为这种事物着迷也说不定。想必它们是以攻击性的爪子撕开血肉,以锐利的牙齿咬碎猎物的骨头的吧。为了继续残存下去。或者说我之所以会如此着迷,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者都是我欠缺的特质。
我按照箭头符号所指示的动线,以稚幼少年的步伐,投入许多时间慢慢地、慢慢地参观会场。我知道妈妈早就跟我逛到烦了,她是连哥吉拉、恐龙、飞龙都区分不出差别的那种人,会觉得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妈后来落荒而逃地跑到出口附近的吸烟区避难去了。我的身后陆陆续续有许多人赶上来超越了我。
逛完展场之后,紧接着有一个纪念品专区。上头贩卖了小型恐龙玩具、钥匙圈、印上了标志图案的T恤、简易挖掘工具组——这个实在太有吸引我的魅力了。里头有状似小一号的锥子的东西和一把刷子,可以用来挖掘贝类的化石。
不过我拿妈妈给我的零用钱所买的纪念品,并不是那个工具组。
我选的是一颗有着透明红茶色的石头。也就是琥珀。里面还有一只小虫。据说那好像是蚊子的同类。根据说明表示,如果这只蚊子有吸过恐龙的血,那么就有可能从中抽出DNA进而让恐龙于现代复活,一如电影《侏罗纪公园》所演的剧情。当然电影是虚构的,据说在现实生活是不可能实现。
当时还是稚龄少年的我不晓得那么复杂的东西。因为价格我买得起,于是我就决定买下它了。为了要从众多的琥珀中挑选出一个外观最酷炫的,大概花了我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吧。我是很认真的。
虽然我已忘了那名店员大姐姐的长相,但我还记得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个琥珀啊,算起来就像是恐龙的蛋唷。”
只要握有这个琥珀,我不仅有种好像自己养了一匹恐龙的感觉,同时也觉得我好像装备上了一副锐利的爪子与残忍的獠牙似的。有了武器,我就能断送猎物的性命。
当年还只是个稚龄少年的我在心里如此想着,并且感到了满足。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话,不知他会做何感想呢?他会跟我产生共鸣吗?这会成为我们对话的开头吗?
然而那终究只是我的白日梦,一直到毕业典礼的那天,我也只有跟他打过招呼罢了。
9
“Hands up!”
“喀恰”一声,我的后脑勺,不对,是我的后颈部附近被某个硬物顶住了。在温度设定为二十六度有空调运作的房间里,我依然感觉得出那个玩意儿十分地冰冷。恐怕是金属制的东西吧。我先是将镜框往上推了一下,然后举手回答:
“You ’d better think wice.”
这句是最好重新思考清楚的意思。
“Don’t move!”
她继续用某个金属物品推压我,缓缓地说道。她的发音既流畅又圆滑。可以明确地分出“light”和“right”的差异。
可是我没有理会“不准动”这个命令,反而站起来转过来回看她。
“你是间谍之类的吗,春香?”
我先前完全没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也没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横尾春香右手举着一把短枪管的手枪站在那儿。从我这间坐北朝南房间的窗户射入的阳光将那把手枪照耀得黑亮有光。
春香稍稍提高了瞄准的位置,原本对准我咽喉附近的枪口这回锁定了我的眉间。一个黑色的洞口就打开在我的眼前。我思考了一下那个黑色的洞穴究竟会通往何方这种奇怪的问题。不可思议的国度吗?又或者是地狱的深渊。
横尾春香。隔壁班的怪胎人物。在我就读的高中,找不到没听过横尾春香这个名字的人……
春香把头发剪得跟少年一样短,而且染成了栗子色。她原本发质就有点自然卷的样子,发尾是卷起来的。鼻子长得很挺,有点向上高高翘起,肤色也很白,一副就是长得不像日本人的脸孔。
如果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听到她以流畅的发音下达“Hands up!”的命令,搞不好我会以为她不是日本人呢。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不过也有可爱的地方,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可爱那一型的吧。
不过只要她安静不讲话,其实看起来倒也挺成熟的。凭她这副鬼灵精的长相,如果配上正式的裤装,说不定看起来还蛮有几分在纽约工作的职业妇女的味道。
现在她穿的是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和圆领的白色T恤。那大概是Seditionaries Brand的复刻品吧,在T恤的正中央有模板印刷上去的文字。(译注:Seditionaries Brand是有庞克教母之称的薇薇安·魏斯伍德所创立的嬉皮服饰品牌。)
【BE REASONABLE/DEMAND THE IMPOSSIBLE】
——合理地要求不可能!
同时她右手还拿着一把手枪。春香开口说了。
“救救我!”
要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春香喊“救救我!”的话,我可能会觉得这个外国人日语说得还真棒呢,我一边在脑海的一角思考着这种事情……
“那是我的台词吧。”一边如此回答道。因为被人拿手枪恐吓的可是我。尽管我的身子现在已经转过来了,双手还是高举没有放下。
春香在东张西望。她到底是在担心什么?难不成她认为这个房间里被安装了监视摄影机和窃听器?笑死我了。这里是我的房间耶,有的只是书柜、老旧的CD架、没有对应地上数字波的小尺寸电视、衣橱和台式电脑,墙壁上也只有贴了一张伊旺·麦格奎在电影《猜火车》中所饰演的廉顿浑身湿淋淋的海报。
春香发出“咕嘟”声响咽下口水后,两眼发直地瞅着我的眼睛看。春香的眼珠子一透过阳光就会变成红茶色的,拥有一对红茶色眼眸的她,以仿佛要挑战多米诺骨牌世界纪录般的慎重口吻开口述说:
“明彦……以前春香虽然都没有跟你提起过,但春香其实并不是普通人。实际上,春香是……人造人。”
如果一直盯着枪口的黑洞看的话,眼睛会渐渐发痛耶……我一边如此心想。
“是吗,我听都没听说过呢,那是新设定对吧?你快去找凉宫同学吧,她一定会很乐意跟你当朋友的。说到这个,你连名字都跟她很像耶。”
我一边如是说,放下双手重新面对书桌。退出弓道社两个月后的今天正好是某好莱坞演员的结婚大喜之日,不过这一天一定同样也是世界上某地的某人死去的祭日,对我而言则单纯只是高中生活第二个暑假的第十天罢了。我想快点把暑假作业解决干净。
“嘿,你认真听人家说嘛。”
春香从后面靠到我的身上来,两只手从背后将我环抱住,隔着T恤我感受到了春香胸部的触感。正确而言,是春香所穿戴的胸罩的触感才对。
“好重。”
“真没礼貌!”
春香又举起手枪指着我。这次她是用手枪在我的下巴边转动边往上顶。
“很危险耶,别拿手枪指人啊。”
“放心吧。保险装置还没打开呢。”
就算只是一般的空气枪,要是在这种近距离挨了一发,受伤也没啥好奇怪的。注意事项应该有写吧?话说回来,我不是很懂空气枪这种玩意啦,空气枪真的有所谓的保险装置吗?
“哎呀,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从门缝探出头来的是老妈。连个门也不敲就贸然闯入,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我回头瞪了老妈一眼。老妈手上端着放了两杯倒有麦茶的玻璃杯,以及印有彼德兔图案的托盘。实在搞不懂她这到底算不算是贴心的举动。房间窗户被空调的室外机的震动震得“喀啦喀啦”地抖个不停。
“你为什么要让春香进家里来啦?”
我向老妈提出抗议。
“今天有烟火大会吧?你们俩有约好了不是吗?”
“烟火大会?”
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啊。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打算去凑热闹,所以没有把握正确的日期。
在这段时候春香照样维持倚靠在我身上的姿势。大概是角度的关系,老妈似乎看不到空气枪的样子。天啊,你儿子现在正遭到恐吓耶?
“配合你妈的话题。”
春香有如在咬耳朵般窃声地说。我起鸡皮疙瘩了。我只要一听到保丽龙塑料摩擦的声音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就跟那个一样。
我不知道她这是在演哪桩,反正无聊毙了。
“我不去。我要在今天搞定数学的指定作业。”
“阿明你就是太认真了,连做妈妈的我都会担心呀,偶尔放松一下精神也是很重要的喔?你就跟春香一起去看个烟火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都是因为老妈太没有用了,做儿子的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打拼才行,我就是这样子长大的啊。
老妈一边偷看我和春香,一边面露窃笑的表情把托盘放在高度比较低的书柜上。书柜上摆满了我买来收集至今的《rockin’on》和《CROSSBEAT》等杂志。
“那妈妈我这颗大电灯泡就不打扰你们啦。”
老妈竖起大拇指离开了房间。我没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所以八成是躲在房门另一头偷听吧。这已经不单只是没有神经而已了。
我跟春香说道:
“你会想去看那个什么烟火大会的吗?”
春香伸出没有握住空气枪的左手手指放在嘴唇上“嘘”的一声示意要我安静。接着她以仿佛要阐明关于这个世界的普遍性原理般的语调,心平气和地表示:
“那是表面上的烟雾弹。实际上现在的状况演变得相当不妙说。”
“不妙的是你的脑子。”
“刚刚人家也有说过,春香其实是人造人。”
没有人问你这个问题啊。春香继续接着说道:
“所以说春香是被改写基因制造出来的新型人造人。超级像人类的对吧?可是,春香跟真正的人类有点不一样。”
“你干嘛说得一副充满悲情的样子啊。”
“春香虽然具备极其近似人类的外表与机能,但是无法哭泣。也就是说少了泪腺的机能啦。就这层意思看来,春香还算是试作的阶段。”
“啊啊,是吗~”
“只不过,现在计划冻结了。以前他们还会监测春香做为原型机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不过那个现在也中止了。问题在于要怎么处置春香。组织的人好像聘请了杀手,春香目前正遭到追杀。这把手枪就是护身用的。”
她一把举起了手枪,枪管的前端也因此碰到了我的镜框,发出“喀”的声响。那手枪体积并没有很大,只要塞到牛仔裤后面去,差不多就看不见了。
“那你还不快点逃。”
我射后不理地说道。这是一记搞不好会刷新世界田径纪录的浑身解数的抛射。掷标枪。
“啧啧啧。”
春香竖起空着的左手手指说道。
“明彦得帮忙春香逃亡。”
“啥?”
“人家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你要当人质。”
“做梦。”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起星新一所写的某部极短篇小说。记得题材虽然很新奇但感觉又有些讽刺,描述的是强盗和想要自杀的人的故事,书名好像就叫《手枪的触感》。就心不在焉的回想来说,这还真的是极富象征意义啊,我在内心如此默想道。
“这样你也不肯?”
我所坐的椅子被春香转动了半圈。数学讲义,Good bye。然后,这次空气枪固定在我的眉间上了。春香白皙的手指正扣在扳机上,保险装置说不定也已经解除了。我叹了一口气。想必地球的平均温度因为我刚刚那口叹息所含有的二氧化碳,导致上升了一度之高吧。
“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约我吗?”
春香咧开嘴角挂起了富有魅力的笑容。
要不是老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春香大概早就交到男朋友,这个时候应该也照计划去看烟火大会了吧,你何苦就是要如此呢?
8
两个月前,我退出了弓道社。我找的理由是我要准备考试,这是骗人的,然而顾问只有跟我说一句“是吗那你考试加油”就算了。虽然我也没有希望被他挽留,不过这么轻而易举就成功退出社团,我不禁有点丧气。
我会加入弓道社,只是因为弓道服看起来很帅气,不过就是这般追逐流行的肤浅念头。除此之外,我也深深受到个人竞技这一点的吸引。我从以前就拿团队合作没辄,我讨厌扯别人的后腿,也讨厌被人扯后腿。弓道的比赛确实也有团体战没错,但究极之处还是在于跟自己的战斗。我就是欣赏这点。
我们高中的弓道社尤其强调体统、重视精神论。不是要让弓箭“去射中”靶子,而是弓箭就结果而言“命中了”靶子。我是这么受教的。
尽管内心的某个角落认为那样的理论实在太过故弄玄虚,但我不免还是觉得这听起来好像还挺酷的。结果呢,实际上却是无聊透顶。
一年级的时候,主要是由二年级的学生负责来带。一开始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被允许拿弓,而是做一些基础的练习、还有扛起表面上名为“劳动服务”的打杂工作,好让前辈们得以顺利练习。那也算练习的一环,我对这规定本身是没啥不满。
奇妙的是练习结束后举行的集会。二年级的学生们以“指导”的名义,对一年级的学生进行批评。如果这个集会是依循指出不够完美的缺失并纠正“该怎么做才对”这种有建设性的方向来进行的话,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倒也还算合理。
问题是,实际上那只是一场前辈针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鸡蛋里挑骨头、偏执地把后辈贬低成一无是处的废物的“儿戏”而已。已经有好几个人退社不玩了。
不过,我认为这种情况应该是随处可见的吧?而且,那也是等到我们出社会以后,由不得我们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经历的事情。
然而我觉得最看不下去的事,是发生在我们这一届升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原本一心以为那种没有意义的集会在我们这一届就会落幕了。
但,一模一样的戏码却一再重复上演。“早点放下这种幼稚的行为,去勤做练习还比较有意义啦!”我想归这么想,却没胆子说出口。我失去了干劲。
我既不是可以天真到没发现这是一场“儿戏”而埋首于社团活动的小孩子,也不是那种明知是一场“儿戏”、还能嘻皮笑脸地同流合污的大人。
不过,我也没有马上退社。在我忍气吞声的那一年里,我的弓道技术有所进步。我比社团的前辈要厉害多了。无须理会啥精神论那些狗屁,要让弓箭“去射中”靶子对我来说再也不是一桩困难的事情了。在弓道用语中,命中一箭叫做“一中”。站上射场,一回有四次射击机会,一般称作“四矢”,命中二箭的话叫“羽分”、三箭是“三中”,若四箭全中就叫“皆中”。我最高的纪录是连续八回都射出“皆中”的成绩,也就是连续三十二根箭都命中了标靶。不对,正确而言是我射出八回“皆中”,就在即将达成第九回的时候我射偏了,所以是连续三十五箭都射中标靶。我对此成绩引以自豪。或许世界上还有其它成绩比我更好的人,但我们弓道社就只有我一个人办到。
至于我没有退出弓道社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我喜欢的对象也是弓道社的。
但最后我还是离开了弓道社。
升上二年级没多久,我被就读同班的B同学告白了。B同学也是弓道社的社员。虽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我很高兴有人跟我告白。只是,我后来还是跟对方表示自己另有心上人拒绝了。
应该就是始于我拒绝后的隔天吧,学校开始传起“鸟饲明彦”是同性恋的谣言。这个谣言一如墨汁滴落到日本纸似地,迅速、且确实地扩散开来了。
我们高中并不是放牛吃草的后段学校,也不曾传出过惊人的校园霸凌事件,是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平凡学校。意思也不是说我个人成了被疯狂欺侮的目标,顶多就是可以耳闻到BL好恶心这种中伤我的坏话而已。
我想,B同学只能用这种中伤我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吧。借由这样的想法,我捍卫了我的尊严。
我的四周现在形成了一块空荡荡的空间,和隔壁书桌的间距,比原先要远了十五公分。区区的十五公分。同时也是决定性的十五公分。
我没有朋友了。甚至有过一整天都没跟人讲过话的时候。
她所散发如同细菌般的“恶意”实际上也精准地捕捉到我不为人知的某一面。就某方面的意思来说,或许B同学有仔细在观察我这个人也说不定。
我过去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个,我自己也一直都在扼杀它,所以没道理会露馅。反正只要能眺望对方射靶的姿势和昏昏欲睡的侧脸、还有交谈个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打算表达自己的感情。这样子就够了。我一定让他觉得很恶心吧,我早知道,我早就全部都知道了。我既没有表示,也没胆子表示。
我所喜欢的那个人也跟大家一样开始避着我了。如果我主动打招呼,他也会一脸嫌麻烦似地回应,我跟他的交流仅止于此。但这样的模式我也马上就习惯了。我的适应性搞不好还挺强的,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受到背叛。
换个角度,或许我在这个时候终于从“儿戏”获得了解放也说不定。他们所歌颂的传统也好、“真·善·美”也好,全部都是虚有其表的纸老虎,不过只是骗人的名堂。我决定退出弓道社了。
我没能好好跟老妈解释,只有用和敷衍顾问一样的理由跟她说“我要准备考试”。
一旦少了社团活动的交流,我终于连交谈的对象也失去了。也罢,一个人倒也轻松愉快。只要低头看下面就不用在意其它人的视线,看得到的只有自己的鞋尖而已。只不过,强装镇定的自己有时候会让我气到想要杀之而后快。
不对,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个人就是横尾春香。
“太扯了吧。”
我把讲了第十八次的“太扯了吧”这个字眼挂在嘴边。红紫色的无袖背心吸收了汗水变得好沉重。从五分裤的口袋掏出手机确认时间。画面显示“15:42”。蝉鸣声震耳欲聋。
七层楼高的公寓“Clena Heights-Miyamura”是一栋模仿浅棕色砖墙设计的摩登建筑。我和春香两人就分别站在停放于公寓停车场里的一辆泛紫的浅灰色轿车两旁。车子下面有一滩积水。
横尾家就住在Clena Heights-Miyamura三楼的302号室。由于这一带的房子是五、六年前才开始兴建,所以给人干净明亮的感觉,整排的房子每一间都很整齐。被区划出来的停车场上竖立着几根杆子,到了晚上那些杆子就会朦胧地发光。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都傻傻地将“月极停车场”念成“gekkyokutyuusyajion”,其实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月极是念作“tukigime”。我回想起这种事。
是春香教我的。虽说是她教我的,其实也只不过是春香话说到一半无意间夹杂了“tukigime”这个字眼,我完全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打肿脸充胖子装懂。
“太扯了吧。”
这是第十九次了吗?
我早就觉得事有蹊跷。要从我家到车站,明明直接从住宅出发比较快。我提醒她这一点后,春香就回答说要坐车子去。我心想:“原来是伯母愿意开车载我们去啊。”春香的母亲是一个感觉行事低调的好人。伯母长得和春香一点都不像。而且我原以为既然伯母愿意开车载我们去,那么亮太应该也会跟着一起来吧。亮太是春香的弟弟,她们这对姐弟也是长得不怎么像,亮太有一个又塌又圆的鼻子,长了一头秀丽的直发,个性木讷寡言,是那种就算我想跟他说话、他也会躲到春香身后的怕生少年。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才对。
“太扯了吧。”
恭喜,想必这是第二十次了。
“拿去,这是车子的Key。”
春香轻轻地将那个东西抛给了我。我伸出右手接下,汗都滴下来了。不管我怎么谨慎观察,那都是一把车钥匙没错。
“……我开车?”
“Absolutely”
最好是骂我废话啦。她那发音还是老样子完美无缺。(译注:原文为あたり前田のクテッカー,日文“废话”的后三个音刚好跟前田一致,前田のクテッカー则是零食厂商前田制果出产的小饼干,此为该厂商赞助的短剧节目中、某角色将两者结合自创而成的招牌台词。但意思上依然只有废话、理所当然之意。)
第二十一次的“太扯了吧”。
春香的理由如下——我目前正遭到“他们”的追杀,再不快点逃就准备坐以待毙了。这种时候,与其自己一个人逃亡,旁边有个人质比较有利。因为有平凡老百姓当人质的话,亟欲避免引起无谓骚动的“他们”应该就没办法胡乱出手了。去烟火大会也是因为正好可以藏身在人潮里,就是这么一回事。天,虽然她的说词破绽百出,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是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情吧。啊啊,蝉鸣声真的快要吵死人了。
“我没有驾照。今年才十七岁耶?我这可不是在学谁宣称什么永远的十七岁喔!”
“反正你运动神经很好啊。而且这辆车是自动档的,没问题的啦。”
春香就跟我家的老妈一样猛力竖起了大拇指。
“太扯了吧!”
“你不是就是想做很扯的事吗?”
“放屁!我的挑战精神什么时候那么旺盛过了!”
我大声嚷嚷道。天气又热、身体又汗流浃背黏答答的、蝉又吵得要死、春香又烦得要死,
“要是在路上被逮到该怎么办?你有想过吗?你脑袋空空吗?脑筋停止运作了吗?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想去烟火大会,那你自己一个人去啦!不要因为找不到朋友陪你去,就拖我下水!”
我大声咆哮火力全开。我真的烦到快要爆炸了,我受够了,这一切的一切。春香也好、白痴同学也好、弓道社也好、还是世界也好,全部都烦死了。
春香噤声不语。她用手摸了摸高耸朝天的鼻子,低头看着下方。“沙”的一声踢了一下脚底的柏油路面,然后摸摸翘起的短发。
“……你坚持不肯去就对了?”
春香缓缓地说道。那个声音是那么地平静,甚至让我觉得好像不是春香在说话一样。
“啊,不……”
我不禁语塞了。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掉到了眼镜的镜片上。我用无袖背心的下摆擦干净,再重新戴回去。
春香抬起头,态度坚定地直盯着我的眼睛又问了我一次:
“你无论如何就是坚持绝对不去?”
那个声音是认真的,认真到甚至令我感到害怕的声音。
“没有啦……也不是不想去,该怎么说呢……”
我忽然想到,春香做出这种偏离常轨的发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搞不好,春香的目的是想要为我打气。她只是以她的行事作风约我一起去参观烟火大会而已也说不定。春香是一个怪人,所以她也没有朋友,或许,春香自己只不过是不晓得该怎么跟人相处才好罢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心痛。春香这个家伙还满Nice的,她不但是众叛亲离的我仅剩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是疼弟弟的好姐姐。
感情——欢喜、快乐、哀伤、痛苦、喜欢、讨厌,要把当下真正的感觉说出口是一件难事。那就好似瓶中船,看是看得见,但是瓶口大小跟实物的尺寸就是不合。站在物理角度,是不可能从瓶子里拿出帆船来的,不晓得帆船是在何时被组装拼凑起来的呢?我想帆船就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组装起来的吧。我们会像这样,在不自觉的时候渐渐长大成人吗……
于是,我没来由地觉得答应春香所提出的疯狂提议似乎也不赖。然后,才过了五秒我就后悔我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既然这样那就好,上车吧。”
春香又端出手枪指着我了。还好意思露出啥爽朗的微笑,况且为啥偏偏这种时候路上就半个行人也没有?犯罪就是像这样被视而不见的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点把那玩意放下。就跟你说很危险耶!”
春香在脑袋瓜旁边挥了挥空气枪。我一按下车钥匙上的按钮,车子就发出“喀恰”一声解除了车锁。这么一来车门就打开了。头一钻进车里,我就被一股不流通的沉闷空气给熏得倒退三步……原以为如此,但车内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清凉。
“喂,这是你家的车子吧?你不怕被骂?”
“安啦。春香有跟妈咪说‘我要出门了’。”
我的问题不在哪里啦。我抱头苦恼。
喀恰。因为我听到了声音,于是瞅了先行坐上助手席的春香一眼。
在我视线的前方,春香的薄唇正衔着一根细细的香烟……
“啊,这个是打火机啦。要抽吗?”
春香将短枪管的手枪转动一圈,然后“噗哈”一声吐出烟雾说道。
“……也太扯了。”我喃喃地说出第二十三次。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在驾驶席坐下。好陌生的风景。只不过是和助手席的位置有着左右两边之差而已,视野就会相差这么多吗?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被呛得很难受,总之,先把窗户全开再说。一开车窗,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工地现场的蝉鸣大合唱便波涛汹涌地袭来……妈的,我可也是拼了命在忍耐想要如此大声哭叫的冲动耶!他妈的。
我又一次确认手机的时刻。数字从“15:59”变成了“16:00”。
“那个不错喔。”
春香说道,她以老练的动作掐着香烟。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春香是吸烟派的,这个世上尽是不知道的事。春香用掐着细长香烟的手指指着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最近只有充当手表使用的功能,也多亏如此电池的电量一直迟迟消耗不完。
“那个?啊啊,你是说吊饰吗?”
小时候所买的“恐龙蛋”,既是我的獠牙、同时也是我利爪的琥珀。我把它拿来加工成了手机吊饰,那是一个先用凿子钻出洞来、再塞进有圆帽的圆栓然后将线穿上便大功完成的简易吊饰,是我的护身符。透过耀眼夺目的夏日阳光,它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正中央的地方有一只虫子。我只说了一句“很棒吧”,就把手机塞回口袋。
插入钥匙,往旁边一扭。嗡嗡嗡,嗡轰,引擎发动了。
7
除了有一次手刹车未放我就踩下油门以外,倒也一帆风顺。没把车开去撞墙,也没压死路人和野猫。虽然一开始我紧张得全身僵硬,不过开了十分钟以后就开始习惯驾驶了。技术是还不至于好到有办法用倒车的方式开进车库,但在马路上行驶至少是不成问题。反正只要别硬跨越车道超车、用跟邻近的车辆同样的车速行驶、遵守交通标志就可以了。虽然有巡逻车经过,可是也没啰唆什么。后来我甚至还有余力跟春香闲扯淡。
“你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你被外星人绑架?身体的某个地方被埋下了芯片是吧?”
“人家是被洗脑。”
“所以说你现在认清真相了?”
“就是这样。啊,那边左转。”
“你有说自己随时都受到监视对吧?”
“那是事实咩。”
“上次你说过,负责监视你的是昆虫。”
“那也是事实。地球上生息的动物有七成以上是昆虫耶?听说光是目前获得确认的就有八十万种,如果把尚未分类和未发现的也算进去的话,可能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种左右呢!”
“那些东西一般都是昆虫宅男在吹的啦。”
“你这是歧视性发言。”
春香猛然伸出的食指在我的脸颊上刺呀刺的。我手就搭在方向盘上耸了一下肩膀。前方的红绿灯变成黄色,于是我踩下刹车。
“你的意思是说昆虫是不属于地球的生命体,地球正一步步受到它们的侵略当中。感觉好像巴尔坦星人啊。”(译注:特摄影集《超人力霸王》当中登场的外星人。)
“不是啦。昆虫是外星人所派出来的监视者,就跟窃听器和隐藏式摄影机一样。啊对了,你知道吗?初代巴尔坦星人的造型布偶是拿‘超异象之谜’里曾经登场的宇宙怪人半人类的造型布偶改造再利用的耶。”(译注:原文为ウルトテQ,是空想特摄系列的第一部电视影集。)
“算了算了,随便你啦。”
时代不同了。《超异象之谜》我根本连看都没看过。红绿灯变成了绿色,于是我踩下油门。
“怎么可以随便。听好了,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被洗脑认为那是外星人搞的鬼,可是我错了,其实这是政府的阴谋呀。”
虽然“组织”和“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政府”,不过我会忍住不吐槽的。
“你不去跟杰克·贺金斯分享你的想法吗。”(译注:美国影集《寻骨线索Bines》的角色,是名昆虫博士,兴趣是阴谋论。)
“那是谁啊?”
“你没在看外国影集?”
“如果是杰克·鲍尔我就认识喔。‘克洛伊,是我!你马上把卫星影像传送到我的携带通信装置来~’模仿日语配音版。”(译注:美国影集《24小时反恐任务》的男主角。)
这模仿几近绝望地一点都不像。
“然后你又说你是人造人?”
“跟‘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没两样,很可怜对不对?”(译注:即小说《科学怪人》。)
“应该是像假面骑士才对吧?”
“那是改造人。”
“反正两个都一样啦。”
不过,若静下心来仔细分析,骑士是正义的一方,相较之下,怪物则是孤独的犯罪者。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关爱,也交不到朋友,而且被排挤、攻击,受不了过度的寂寞最后选择死亡。不可思议的是,没读过《弗兰肯斯坦》的人通常都会误以为弗兰肯斯坦是怪物的名字,可是弗兰肯斯坦其实是博士的名字,怪物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边左转。”春香说道。
“喂,这样开下去会开回老地方耶?”
“无所谓。”
“这样下去就算开一辈子的车也只是在同样的地方打转而已啊!”
春香“啧啧啧”地又摇了摇手指。
“我是利用不断左转的方式在确认有没有人在跟踪。这是基本耶、基本。你有仔细看后视镜确认吗?不过目前为止看起来还算可以安心啦。”
春香一边说,一边打开广播收听。虽然就被追杀者的立场而言算是一项相当游刃有余的行动,不过我就不跟她吐槽了。
——现在为各位听众献上的是,“甲虫们的昨日”先生所点播的酷玩乐团的《Fix You》。主唱克里斯非常对我的胃口呢,给人一种英国绅士般的感觉,但又有点调皮。那么,广告之后先进新闻,再回到我们的点歌单元。
新闻播报得很平淡。都心环状线目前因为处理车祸的缘故,塞车的车阵长达五公里之夸张,接着是一则有关于一年前所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至今完全没有苏醒迹象的新闻。那个女人据说残杀了前男友将尸体保管在冰箱里,在当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可是那个女的似乎一直没有醒来,审判也因此迟迟没有进展。我记得那也是发生在夏天的事,当初还吵着要精神鉴定干嘛的,不过好像现在连鉴定都还没进行。
精神鉴定据说相当麻烦费事,有时鉴定结果一下子就出炉,有时却得花上好几个月。另外,诊断结果不只一个的状况似乎屡见不鲜,法院采信哪个诊断结果也会影响到判决。换句话说,这表示区别正常人类和不正常人类的明确基准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知道从哪里开始算是异常、到哪里为止又算是正常。
接下来是一则在放养沙丁鱼的养殖场里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溺死尸体的新闻。地点就在这附近的大海,尸体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只知道是一具男性遗体,全身遭到啄食、状况惨不忍睹。当然了,播报员的用字遣词很暧昧,不过并不难想像。
这时很唐突的——
“不知道下手杀掉最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呢?”
春香开口说道。她大概是在说前一则新闻的内容吧。
“……我也不知道。”
我暧昧地回答道。事实上,我没办法理解。是我的话,我不会干这种事,可是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某个黑色负面、并且敏感的部份,我又感觉我可以理解那个感情。春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短暂的天气预报和新闻报导一结束,又进了一回广告,然后节目重新开始。
——那么,紧下来是化名“捉迷藏”小姐的点播,哦,好怀念的游戏喔。呃,“这首歌曲,是我和现任男朋友邂逅的曲子……”喂,这是在放闪光吗?我看不下去了。那么,请各位收听“捉迷藏”小姐的点播,SPITZ的《Spider》。
和先前令人心情郁闷的新闻有一段落差的轻快旋律流放而出。
“啊,春香喜欢这条歌。”
春香说完,开始跟着一起唱。可能是在模仿歌手吧,她用有些滑稽的腔调在歌唱着,果然几近绝望地一点都不像,况且,春香虽然英语发音很标准,问题是她是个音痴。可惜的是这首歌没有英文的歌词,顶多只有片假名拼出来的英文而已。话说回来这歌声真的有像在杀猪,如果她去参加节目“美国偶像”的话,大概会在预赛被评审西门酸到臭头,她的歌唱力就是有这么糟糕。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歌唱到一半,春香就又像趁其不备似的说了。
“诶,其实你是想跟S同学去吧?”
心脏有那么一瞬间“怦咚”地剧烈跳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把方向盘握得稳如泰山,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亮太呢?机会这么难得你怎么没带他一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如此说道。春香摸了摸卷翘的发尾简短地回答:
“亮太说要跟朋友一起去。”
我有点讶异,原来那个木讷寡言的亮太也有朋友吗?不知怎的我对这件事感到高兴。
路上开始越来越塞了。这是因为配合烟火大会实施交通管制的关系。
“我要在哪里停车?”
“哎唷,就停大众餐厅附近的那间倒闭的柏青哥店后面就好了啦。”
虽然离会场有一点距离,不过还算得上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地点。我打出左转的指示灯驶进了巷子。
6
在太阳下山前就被人潮塞爆的海岸边如今明显已经超出了饱和状态,要在不跟其它人有肢体接触的情况下移动是不可能的。有穿浴衣的女生、也有穿甚平装的男生……提早赶到的人已经在沙滩上铺好垫子了。所有空隙全都被占得满满的。明天大清早快点来的话,搞不好可以在这一带的地上找到一堆人家掉出来的零钱的样子。(译注:浴衣、甚平皆为日本传统服装。)
章鱼烧、什锦煎饼、炒面、刨冰、棉花糖、钓水球、偶像商品的分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等形形色色的摊贩排列在通道上。
然后,就在我购买烤玉蜀黍的时候,不小心和春香走散了。我稍微找了一下,可是她不在附近。那家伙是幼儿园小鬼吗?还是说她被“他们”给抓走了?如果是的话那小命就不保了啊。我“唉”的一声叹气。
“饶了我吧。”
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这人潮之中很轻易地就被淹没了。我大口咬下玉蜀黍后,又甜又辣的酱料味道在我口中扩散了开来,而且还卡在牙缝,我动用舌头才把它弄下来。
在这人山人海里,亮太他没事吧?比起春香,亮太比较让人担心,我边如此心想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春香。在铃声响了数回后,春香接电话了。
【mzkj,嗯啊bsd78fd9噫喔kwjjh。】
“咦,你在说啥啊?我听不见啦。放任我这个人质自由乱跑,这样好吗?”
【啊sdfgbds噫呜xyzgvbn。】
四周太吵了,我完全听不懂春香在跟我讲什么东西。
“喂,春香,河边的那一座桥附近不是有一间加油站吗?我在那里等你。”
我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情况再糟也只要回到车上就没问题了,继续这样说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如此心想挂掉了电话。
这时……
“那个吊饰不赖喔。”
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即使在人声鼎沸喧闹不休的人潮中,那个声音不知何故显得特别清晰。我抬起脸,一名男子彷若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一样朝我走了过来,他穿着墨染的黑色甚平,是一个身材高瘦感觉弱不禁风的人,肤色略显黝黑,右手食指戴着一枚偌大的骷髅头戒指,脚底踩着一双夹脚的黑色雪驮,黑色的头发不修边幅地四处乱翘,左手捧着一碗淋上了草莓糖浆的刨冰。他用戴了骷髅头戒指的右手手指指了我的手机,那枚戒指在摊贩的灯光照射下发出黯淡的光芒。(译注:雪驮就是鞋底贴上了一层牛皮的草鞋。)
“人称琥珀是泪滴的宝石呢,又名赫莉安迪斯之泪,指的是希腊神话登场的法厄同的五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名叫赫莉安斯,赫莉安迪斯则是‘赫莉安斯们’的意思。”
男子以亲昵的语调说道。
我只有回以一个近似叹息的点头。
“喔哈嘿哈哈哈嘿嘻喔!”
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了。这回是宛如尖锐玻璃碎片般的少女嗓音。虽然她说的内容含糊不清,不过可以听出是带有“给我闭嘴”意味的话语。在黑色甚平打扮的男子身旁,站着一名身形娇小的黑色少女。她正在咬糖苹果。大概是糖苹果对她的嘴巴来说尺寸显得太大的关系,感觉得出她正使出浑身解数在咬糖吃。少女身穿黑色的浴衣,脚踩纯黑色的木屐,和那个黑色成反比,肌肤则是白皙到如同透明一般,不仅如此,头发还是银色的。尽管整体是短发,却唯有左侧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辫子上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
这两人在这热带夜却连一滴汗也没流。情侣?还是兄妹?不管怎么打量答案都是两者皆非的二人组。男子丝毫不把被黑色少女斥骂的事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法厄同这家伙是太阳神的儿子,话虽如此,他也不是啥大不了的角色啦,若用豪宅连续杀人事件来比喻,他差不多就是第二个被杀掉那般存在感薄弱的家伙,最后因为铸下大错遭到宙斯的天罚,简单地说就是被杀掉了。赫莉安迪斯为弟弟的死感到悲伤而流下眼泪,一直到永远喔。然后,有一天赫莉安迪斯依偎在一起变成了赤杨树。流下的眼泪则形成树汁,凝固后就成了琥——”
话说到一半……
“痛死啦!”
黑色少女锋利的扫堂腿漂亮地命中了男子的小腿肚一带。男子屈身按摩小腿肚。草莓口味的刨冰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少女成功救出。少女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嘴唇一圈……
“我家的乌鸦冒犯了。抱歉。”
她右手拿着糖苹果,左手捧着草莓口味的刨冰如此说道。
“你好恶毒!心狠手辣!反对暴力!”
男子蹲在地上嚷嚷。少女无视男子的抗议兀自在人潮中前进。轻柔缓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是在干嘛……
男子一站起来,先是像老旧黑白电影的演员一样夸张地耸了下肩膀,接着重新面对我开口说道:
“不过,你那个琥珀——”
“我知道。”
我用不同于黑色少女的方法打断了男子的话。
“是吗。”男子露出微笑,紧追在少女的后头消失不见了。脚底碰到雪驮的“啪、啪”撞击声响起。跟少女的脚步声同样渐行渐远了。
——————————
我小心不要擦撞到他人,用小跑步赶到加油站后,春香早就等在那儿了。看来她基本上有听到我的传言。
“好~慢~喔~”
发现我姗姗来迟,春香说道。
为什么我必须被她指着鼻子骂呢,这还有天理吗?
“是你自己到处乱跑的吧?我差点要跑去迷路小孩中心报案了。”
“春香有说要去买章鱼烧啊!”
“我说我要买玉蜀——”
算了。跟她争执下去也没有意义。
“不跟你争了啦。能见到就好。人潮汹涌成这样,要是走散通常就见不到面了。”
我如此一说,突然——
“这样就不会走散啦。”
春香牵起了我的手。春香的手有些冰冰的,冒着手汗,我一瞬间感到困惑。我抬起头打算问她想搞什么鬼,结果春香脸上挂着满面的微笑,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的手好小啊。”我心想。
加油站附近是摊贩长龙的尾端,游客也三三两两。卖车轮饼的老兄看起来也是生意冷清闲得发慌。“到底是按怎样的规则决定店家的配置的啊?”我茫然地思考这个问题。
“那你章鱼烧买到了吗?”
听我这么问,春香就嘟起了嘴巴。
“我本来想分你一半的啦,现在全吃光了。”
“糟糕糟糕。要不要再折回去?”
春香左右摇了摇头拒绝。栗色的鬈发稍微晃了一下。
“留在这里就好了。”
靠在加油站前的电线杆上,春香和我一语不发地等待烟火升空。
过了一会儿,广播宣布烟火即将开始之后,巨大的花朵在夜空绽放了。我俩依然手牵着手。烟火一朵朵地轮番争奇斗艳,感觉就宛若幼儿园的小孩们在雨天一同将伞撑开般,正因为那个画面是如此美丽动人,所以我不知怎的感到悲从中来。
——————————
隔天我被老妈叫醒,收看电视后得知了消息。
横尾惠子(45)在自宅惨遭杀害的新闻上了电视。遗体是以倒卧在电视机前沙发上时状态被发现的,她的头颅被手枪轰出了一个破洞,据说全身被胶带缠住绑了起来,嘴巴也滴水不漏地被堵住。房间里头凌乱不堪,被盗走了合计价值约一百万日币的宝石、贵金属、现金等物品。警方分析这是一起强盗杀人事件,正展开调查当中。死亡时间推测为晚上八点到九野左右,正好是我们两个去看烟火的时候。横尾惠子——是春香的母亲。
5
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我活到现在,始终都认为那是一件可耻的事,我是在“男儿泪不在外人面前轻弹”这种陈腐观念的灌输之下被养育长大的。不过,我曾有一次忍不住流下男儿泪的经验。我在春香的面前哭了。
弓道社的管教很严格,可是我撑过去了。我的弓道技术十分优秀,加入弓道社的社员里,之前就曾接触弓道经验的人一个也没有。站在相同起跑点的话,我有自信可以比别人更高明。
不过,在某个意义层面上,那同时也是我自卑感的表征。
我必须比所有人技术都还要高明才行,因为我并不平凡,我是令人感觉作呕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同,我非得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不可。然后我也进行得很顺利,弓道也进步了,但,同时我也变得骄傲了。
放学后,我被前辈们外找,受到了“警告”,被强迫跪坐一个小时以上。我只是一再重复那个场合才有用的回答:“是。”当天,我没能获准练习。我一边忍耐脚部的麻痹,一边在内心咒骂着“去死!”两字。
在我获得解放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忽然,我发现有某个不是脚麻的东西正在迅速锐减,就跟冰冷的感觉渗透到牙齿内部一样,我打了个冷颤。我手插口袋紧握着手机,就这么一路低头有气无力地走回了教室,因为我的书包放在里面还没拿。
一打开教室的门,隔壁班的横尾春香正气宇轩昂地站在讲台上。我本来还以为是我跑错教室了,但我并没有迷路。
以怪人闻名的高一女生横尾春香,因为脱轨的行动和奇妙的发言在学校成了知名人物……不对,这样的说法跟事实有点偏差吧。
男学生口耳之间还流传着这样的八卦——只要拿得出五万圆就给上的女人。
过去我不曾跟她说过半句话。我并不是相信八卦,只不过,她明显就是跟周遭格格不入。
我个人是把她当成“白目的不可思议小妹妹”来认识。一个如同羽毛般的家伙。给人感觉轻飘飘的,判断不出她究竟是要飘落还是飘上天,既似没有极限地往上飘,又似永远地往下坠落一样,令人无从捉摸。
所以她才会被传出那种无凭无据的谣言,那个遥言不可能没传进她的耳里。即便如此,她仍旧一再我行我素地做出奇妙的举动、行径胆大妄为,我对此甚至有了同情的感觉。“她明明了大可以手法再高明一点,故意表现得那么白痴的样子到底有啥好玩的?”我心想。
看我走进教室,横尾春香将视线朝向了我。我的眼睛和红茶色的眼珠对上了。
“问你一个唐突的问题,你有被外星人绑架过吗?”
这实在是太过不着边际的劈头第一句话了。她就是因为这么荒谬,才会被大家讨厌。既然想被大家排挤,用不着讲这种蠢话,闭上嘴巴窝在教室的一角、把耳机戴好装睡不就得了吗?就装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局外人的脸嘛……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听见了紧张的弦绷断的声音。我没办法说明那是怎么了,我真的没办法,只是我觉得累了,觉得好多事情都来到了极限。所以,比起弦绷断,那个感觉更像东西塞太满以致于底部破掉的塑料袋。瞧,进口零食店不是都有三百圆随你装到满的那种活动吗?就是那种感觉。但因为太贪得无厌,以致于底部破掉了……
很不象话地,我在几乎可说是第一次见面的女生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春香跟放声大哭的我说了某个被外星人绑架而下落不明的一家的故事,仿佛在安抚哭闹的小孩一样。虽然内容很夸张,不过我还是挂着一张爬满干掉的泪痕而绷得紧紧的脸颊一边认真点头一边聆听。现在回想起来,登场人物简直就是在说年幼的亮太和春香、以及他们的父母。
——————————
换下当作睡衣在穿的皱巴巴的T恤,我从家里飞奔而出。照道理说骑自行车会比较快,但我还是选择用跑的。脑筋没怎么在运转,我只知道总之我得去找春香。我跑得气喘如牛,才一下子就腿软了,我头痛欲裂,感觉得出眼球里面的血管正在脉动。
Clena Heights-Miyamura附近被警察、看热闹的民众还有采访的新闻记者给挤得水泄不通,平时总是静悄悄的马路上停满了警车和箱型车,浅棕色的砖墙如今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
我想见春香,现场却说禁止闲杂人进入。
脑筋的思考失去了正常的运作,身上的汗水就像瀑布一样又多又急,仿佛在看烟火似地聚众看热闹的民众的声音、比蝉鸣更让我觉得刺耳不耐。
在我调整呼吸时,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噗噗”声。我摸索口袋,翻出手机确认。有三通来电。跑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有人打手机给我,三通全是春香打来的。
“春香!”
【啊,明彦?你都不接电话,害我好担心喔。】
“那是我的台……喂、喂,你,那个……”
【冷静啦。】
“……啊啊,说得也是。”
春香的声音冷静得让人不可置信。我的手汗多得差点拿不稳手机摔到地上。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在牛仔裤上擦拭空下来的右手,接着再换手拿,手机还撞到了镜框。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啰。】
“啊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现在我在你家门口……春香,你人在哪里?”
【我喔,昨天后来在警察署过夜,啊,亮太也跟我一起。】
“嗯。”
【然后,等一下我们基本上要去管理员那。他叫滨田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喔。你应该也累了,一起来吧,反正我家现在禁止进入。】
“为什么你不在昨天的时候跟我联络?这样的话——”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要忙了,而且我心情受到动摇,还有亮太要顾。】
“……亮太呢?”
【嗯,他很好,现在在小睡。他应该也累了。】
“是吗?”
【然后啊,明彦,在那之前……】
春香缓缓说道。那个声音显得非常冷静沉着,宛如在讲台上演讲的资优生学生会长一样,不是春香平时不断在做意义不明发言的那种兴奋声音。明明这时就算她又哭又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春香的声音却很坚定。
【妈妈被杀的时候,春香和明彦不是一起去看烟火吗?】
“啊、啊啊……”
我不知怎的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对,就好像正在听保丽龙塑料摩擦的声音一样。
【警察呀,说想问那时候的事。】
——————————
我本来还以为会在刑警片里出现的那种调查室被盘问,结果是被带到刑事课的客用空间。那是一块仅用白板区隔出来的小空间,正中间摆了一块亮晶晶的桌子,两边被沙发包夹。从小时候我就很讨厌这种桌子和沙发的组合,干脆把沙发拿掉,还比较方便面桌而坐不是吗?桌子的高度实在太低了,我过去是这么想的。我一面回忆这种事情,同时将昨天晚上的事告诉刑警先生,包括无照驾驶的事也招认了。关于无照驾驶一事虽然有被警告,不过并未被多做追究。同样的问题被问了好几次,我也同样回答好几次,然后就结束了。“犯人呢?”他们却不愿答复我的问题。
问话完毕来到走廊后,春香和亮太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我。等在后头的那名看似和善的年长男性应该就是滨田先生吧,总觉得他很像威廉·荷顿。亮太紧紧揪着春香的上衣不放,【BE REASONABLE/DEMAND THE IMPOSSIBLE】的文字被拉扯得扭曲变形,亮太刚睡醒的眼睛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想必他一定哭得很惨吧。小巧的圆鼻子、平贴在头上的柔顺发丝,身穿绿色POLO衫和黑色的五分裤,脚底则是才刚买没多久的拖鞋。(译注:威廉·荷顿为已逝的美国演员。)
“谢谢。”
春香说道。我不晓得该跟他们两个说什么才好,我支支吾吾,垂下视线看着亮太的新拖鞋。短暂的沉默。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伯父呢?”
经我这么一问,亮太露出了像是悲喜交加的表情。他吸吸鼻子发出“嘶嘶”的声响,然后把脸埋进春香的上衣。春香摸了摸亮太的直发,站在身后感觉是滨田先生的和善老伯也别开眼睛。春香回答:
“我爸他似乎因为杀害横尾惠子的嫌疑,遭到全国通缉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声音就如推理小说中陈述真相的侦探般冷酷。就是那种会让人怀疑是否侦探感到兴趣的只有诡计、可是却少了人性的嗓音。那些侦探,比起被害者和遗族,他们和犯人的心关系更亲密……
——————————
那一天的傍晚以及隔天的电视新闻,都对这起事件做了热烈的报导。春香的说词有些出入,正确地说,警方目前是以杀害横尾惠子的重要关系人的身份追查春香之父·横尾雄高的下落,状况应该是这样才对。横尾雄高似乎自事件发生的三天前就无故缺勤没有去上班,春香一家人还以为他出差去了。
综合电视新闻和春香的说法导出的大意如下:
事件现场是被刻意乔装成强盗杀人的情况。现场确实留有被翻箱倒柜的痕迹,但那实在太过明显刻意了,杂乱无章的状况一看就是经过强盗的洗劫,问题是,窗户并没有被打破、而且也找不到用道具开锁的痕迹。横尾家的人有一回家就上锁的习惯,就连亮太也不例外,所以凶手犯案的时候大门也一定是有上锁的。横尾家是对门户安全极其敏感的一家。
那么,犯人是怎么进到302号室的呢?不是横尾惠子自己引狼入室、不然就是犯人手上握有钥匙。Clena Heights-Miyamura只有在正门玄关设置监视摄影机,可是安全梯并没有设置,这一点如今也稍微成了问题。其实安全梯也是设置有貌似监视摄影机的物体,乍见之下可能任谁都会把它当成监视摄影机,不过实际上那只是个幌子,影像并末被录像下来。所以也就是说,如果那台摄影机是真的,可能就有录下关键的画面了。
总之,从那边可以自由出入畅行无阻,犯人事先就摸清楚了这一点。由于在推测犯案时刻晚上的八点至九点前后、正门玄关的摄影机都末拍到可疑人物的影像,因此几乎可以断定犯人是利用安全梯进入。也因为是烟火大会当日的关系,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在现阶段难以理清。
不过,犯人的目标直指横尾家,而且警方目前认定其目的并非强盗抢劫,怨恨引发杀意的可能性高。
横尾惠子的全身被黏性胶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据消息,两只胳臂被交叉放在胸前,以如同木乃伊永眠的姿势遭到了绑缚。如果目的只是强盗抢劫的话,光是这样限制行动就够了。犯人大可只需将她丢在一旁,抢了贵重物品逃走即可,但横尾惠子却遭到了杀害,而且是枪杀。没错,犯人一开始就携带了手枪,为了什么?为了杀人。
虽然电视新闻的说法是子弹破坏脑部导致被害者当场死亡,不过事实和报导有所出入。横尾惠子是在脸部被犯人用沙发的座垫盖住的状态之下,遭凶手扣下扳机枪杀的。以这个状况来说,若子弹有破坏掉脑部中心的脑干,那么被害者应该就会当场死亡,可是实际上,子弹却偏离了脑干,这可能是塞在嘴巴里做为封嘴用途的东西所造成的影响。子弹破坏咽喉、进而贯穿了脊椎,然后卡在沙发的弹簧上。有数十秒的时间、抑或长达一分钟左右,横尾惠子是还活着的。即使是《斗阵俱乐部》的爱德华·诺顿也没有一枪就一命呜呼。
遗体的发现者是租借横尾家隔壁住户的权藤夫妻,他们观赏完烟火回家时,被不自然地开着未关的大门给吓了一跳,往房里一瞧,结果发现了横尾惠子的尸体。
不对,阐述这些内容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要公开所有情报进而逐一粉碎每一个可能性,那就必须把公寓其它住户的证词也交代出来才行,但我没这个打算。我这样只不过是在拖延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春香的母亲、横尾惠子虽然全身被胶带绑缚住,可是不表示没办法让手指动作。不,也不是说所有手指都能动,恐怕只有右手的食指能够动作吧。横尾惠子好像就是用那根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在缠绕住自己的胶带上写下了文字的样子。大概是打爆了横尾惠子的头颅以后,犯人以为她已经丧命因此随即离开了现场吧,所以犯人没有留意到文字。又或者,文字可能是犯人离去之后才被写下的,那应该就是指证犯人的线索吧。
但我并不晓得春香的母亲写下了什么……
不知春香有看过母亲的遗体吗?
我在网络上逛了好几个那一类的网页。尸体网站多如繁星数也数不完。我还找到了被手枪轰爆脑袋的女人的照片。头盖骨变形得歪七扭八,右边的眼球掉出,皮肤宛如从内侧破裂开来似地软塌塌地剥落、脑浆还从那里流了出来,全身的肢体一副瘫软无力的模样。我恶心想吐,立刻切断了网络。
横尾家好像没有关系亲密的亲戚。因此春香和亮太听说会被送到收养机构收留。收养机构似乎位于山形。我的感想是——虽然都在日本,不过距离还真不是普通的远啊。
4
我窝在开空调的房间里埋头写英文作业。
文章题的“第三题”的(2):“请将划线部份的英文翻译成日文。”
“I’m attracted to Ton.How can I get him to notice me?”
原形为“attract A to B”,意思是“吸引A喜欢上B”的词组,在这一题是变成被动态。“get A to do ~”则是“使A去做~”的词组。两个都是英文考试题型。
答案大致是“我对汤姆产生兴趣,该怎么做才能使他注意到我呢?”这样子。这句子看了真讨厌,假设要对这句话的女主角提出建议的话,我会这样告诉她吧:“答案就是让他知道‘我喜欢你’呀。”不过,这也正是最大的难题所在。
我放下了自动铅笔。明明房间很凉快,我的手掌却汗湿得很严重。我回过神,发现我这坐北朝南的房间有些昏暗。拿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皮,照这样看来,近视度数似乎又要加深了啊。我重新戴好眼镜,望向窗外,黄昏布满晚霞的天空使得我想起亮太哭肿的眼睛,又红又黑,而且很湿润。
我关掉空调,一把将手机塞进口袋离开了房间。在玄关随性套上弓道社时代所穿着的雪驮。弓箭和弓道服我都收起来了,唯有这双鞋子还是时常在穿。突然背后传出了老妈的声音。
“你要去哪?”
老妈的声音既严肃又慎重。我告诉自己不要转身,只答了句“散步”。我吹着口哨哼起着名动画电影的主题曲,不过只哼了一句就没有再继续。
我漫无目的地任凭两条腿信步而行。偶尔从口袋翻出手机,确认有没有人打电话或发短信给我,然后,我对于时间距离我上一次确认只经过两分钟一事感到不耐烦。温热的汗水沿着我的背部如溜滑梯般迅速滚落。手机吊饰的琥珀摇晃着。
春香现在正忙着葬礼的准备、还有申办搬迁到收养机构的手续吗。
我无力为她付出任何事。
春香表现得很坚强,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在我面前流过。说到这个,春香有说她从来不知哭泣是什么滋味。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跟春香曾经聊过这样的话题。“婴儿之所以会哭,是因为哭是一种让自己学会自主呼吸的必要动作,所以人出生的时候必然会哭。”我挑毛病地说道。春香则像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诗人一样如此回答:“婴儿之所以会哭,是因为对自己诞生到这个世上感到绝望而哭。”
温柔地搂过亮太肩膀的春香确实没有哭泣。明明母亲遭到了杀害……
“我打个比方喔,假设有一部超~级、超~~~~级令人感动的小说好了?举凡电影、漫画、音乐还是其它什么也都可以啦,总之就是明彦产生了很大的感动。”
“啊啊。”
“而明彦会很想跟其它人分享那个感动。”
“不要用肯定句一口咬定。”
“可是呢,说不定明彦感动的那个部份,只有明彦才能产生共鸣。假设一百个读者里面有九十九个读者都是‘看了感觉很不舒服’、‘糟透了’这种感想,但是明彦还是觉得很感动。”
“如果只有一百个读者,当中还有九十九个嫌烂嫌到炸掉,这种小说我看还是别出了比较好。”
“你很烦耶。假设说,那部小说的主角是个非常残酷的连续杀人魔喔。”
“啊啊。”
“一般而言,那种人是无法原谅的吧?”
“也是啦,毕竟是杀人魔嘛。”
“不过,假定明彦读了小说后对那个杀人魔的故事感到感动。”
“我见鬼了才会感动啦!”
“为什么?搞不好那个杀人魔是一介高中生、跟明彦有着非常相似之处的人呀,而且或许你对那个杀人魔所感受到的寂寞、喜悦、苦恼、兴趣有所共鸣,内心深受冲击也说不定。”
“……好啦,我想我也没办法把话说死吧。或许会。”
“明彦觉得那种不敢实际举出、仿佛说出来会触犯禁忌的部份很有魅力而且深受感动了。嘿,你能把那个心情传达给其它人知道吗?”
“……什么意思?”
“换个说法的话,那就等同于公开表示自己和杀人魔有共鸣了啊,那种话是说不出口的对吧。是说,这表示我真正想说的部份不是那里了嘛,所以,要跟别人共有那个感动一定是很困难的吧。那好像叫阴郁性感动是吗?硬要分类的话,那一类的情感算是抗拒人际关系的一环不是吗?所以说不出口也不奇怪吧。因为是绝对无法跟人共有的种类呀。”
“……喂,那跟最初的话题有关联吗?”
“最初是在说什么?”
我的脚步打住了。
“唷,鸟饲明彦同学。”
太阳下山,夜色逐渐地深了,但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夜色的黑暗里也是有浓度之分的。比夜色更黑的男子站在我的眼前,路灯的照明仿佛反而让黑暗的部份加深了似的,乌亮有光泽的黑发不修边幅地披散,肤色也是略为黝黑。黑色上衣配上黑色牛仔裤,脚穿黑色帆布鞋,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偌大的骷髅头戒指。一个浑身是黑的男子。
这时。
“喂,小子。”
有另一个让人与玻璃钢笔产生联想的尖细嗓音响起了,一名少女站在男子的右侧。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少女也跟男子一样全身裹着纯黑色的衣装。深暗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膝上袜,两脚穿的是带有光泽的黑色漆皮圆头鞋。但皮肤和那些装饰品成对照,白得仿佛要变成透明一般,就连头发也几乎是银色。整体上虽是短发,不过唯有左侧的一部份留长绑成麻花辫,并系上了黑色的缎带。少女继续说道:
“你千万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们?”我回想,喔对了,是在烟火大会的会场。
算了,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何突然提起春香?”
我一问,男子便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像是猛弹了一下的手指拨弄名片的动作令我联想到魔术师。我惶恐地收下那张名片。
“……Kyuu侦探事务所?”
白色名片的正中央如此写道。没有电话号码和住址。就只有这样。
“是Ichjjiku,九(Ichjjiku)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
少女双手插腰,以有些洋洋得意的态度说道。银色的麻花辫和黑色的缎带晃动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一,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喔。请多指教。”
男子竖起右手食指比了个“一”。骷髅头的戒指闪烁出了亮光。
“Ichjjiku,Ninomae”
原来如此,因为是单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Ichjjiku’;因为一在二的前面,所以是‘Ninomae’吗。发音完全遵照字面。
“请问你们是侦探吗?”
“没错。”
名叫九的女孩子冷淡地回答道。
“你们在调查春香的事情吗?”
话说出口我才想到,日本的侦探又不具有特别的资格,照理说没有立场可以涉入杀人事件才对。又不是在演漫画。既然这样那为什么……
“我们只是来给你忠告而已。”
名叫九的女孩子露出一脸好似强忍着蛀牙的疼痛不肯告诉父母的小学生般的难过表情说道。
“给我忠告……?”
“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她又重复了一次跟刚才一样的台词。
“你到底在说——”
我才说到一半,名叫一的男子就打断了我的话。
“你有你的故事,她也有属于她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是完全不相同的,但有一点点的交集。即便如此,你的故事还是只属于你的、她的故事只属于她的,所以建议你不要有太多的干涉比较好。你所知道的是故事的片面,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一小片段而已,你所握有的情报并不充足。当然了,以目前获得的情报为基础来重新组织拼凑原貌或许并不难,但那终究只能成为不完全的情节吧。就我的立场啦,你对横尾春香呜噗!”
名为九的少女的拳头深深地灌入了那个名叫一的男子的心窝。
“饲养动物的时候一定要严格管教。”名为九的少女说道。
他、他还好吧?那个叫一的男子腿软地跪倒了。不过那个名为九的少女一把将男子给抱了起来。
“我给你忠告了喔。”
名为九的少女说完便转身背对我。
但。
“你知道‘たそがれ之时’和‘かわたれ之时’的差别吗?”
那个名叫一的男子维持被少女抱起的姿势,仅抬起头说道。看来他并没有失去意识的样子,只不过在开口的那瞬间就被丢下来了。他一如格斗游戏里被KO的败者般在地面弹跳滚动。
“好痛耶!”
“少啰唆,看我拔掉你的长舌!”
名为九的少女踏步向前。当黑色圆头鞋发出“喀”的声响的瞬间,名叫一的男子轻飘飘地跳了起来。那个动作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他降落的地点就在我的身后,宛如在拿我当肉盾一样。
“‘たそがれ’这个字眼,原本对应汉字‘谁彼’;‘かわたれ’则是对应‘彼是谁’这个汉字。这两个字都是‘那是谁?’的意思,意指光线昏暗不明的时间带。‘たそがれ’用在黄昏的时候,而‘かわたれ’则是用在天将亮时。然而,现在已经没人在用‘かわたれ’这个字眼了。”
“……你想表达什么?”
我提出疑问。那个名叫一的男子从我的背后答腔:
“那个人是谁?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名为九的少女说完,跨步踏向这里。她以要将身为肉盾的我也一起揍飞的气势高举拳头——我立刻护住了自己的面孔。
……但我没有感觉到痛楚。我缓缓抬起脸张望四周,可是周遭安静得仿佛一开始就没有其他人存在似的。远处有虫儿在呜叫。巨大的飞蛾受到路灯的吸引,发出“当、当”的声响不停用躯体冲撞。
3
要在超市买香烟可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记得老妈以前也是个老烟枪呢,后来她嫌花费太凶而开始戒烟,历经了一番苦战煎熬才成功。老爸则本来就不会抽烟。有了这一层的关系,即使周遭的朋友为了耍帅抽烟,我过去也完全没有想跟着凑一脚的意思。我用百圆打火机点烟,深深地吸进肺部后,简直快被呛死了,但我还是继续硬抽。感觉还挺痛快的,要是等一下被抓住,大概会被骂死吧,一想到这我就觉得有些愉快。打开手机,时间显示“23:56”,老妈有打来一通电话,可是我不想理她。
刚才的二人组是什么来头?自称什么侦探肯定是在唬我。我脑海所浮现的,是杀手这个字眼。春香是邪恶秘密组织啦还是政府啦所制造出来的人造人。然而由于计划被冻结的缘故,春香也难逃处分的命运,遭到佣兵杀手的追杀。那个二人组就是前来索命的杀手……我越想越觉得鸟蛋。
我往目标Clena Heights-Miyamura出发。
“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我试着出声跟自己说。感觉就好像学校的鬼故事或某种咒语,一旦说出这句话,就会遭到诅咒。不在几岁之前忘记就会翘辫子葛屁。
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在我听来这反而像反面信息。
我的故事和春香的故事只是小有交集,春香的故事存在着我故事里所没有的部份。不过,那并非是无法想像的内容,反而十分清楚明了,清楚明了到我第一个就想到那个可能性。不仅如此,我还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否定它,不对,我甚至连那个都不愿去想,我只想别开眼睛装作没看到。
不过,就跟越强迫自己睡越睡不着一样,我也未能将那个可能性赶出脑海。
烟火大会那一天,我和春香走散了大约二十分钟之久,时间不足以从会场来回Clena Heights-Miyamura。考虑到还有交通管制的问题,利用车子移动的风险太高,就算搭电车也要耗上一小时。更何况春香的说词并没有骗人,章鱼烧店的老板记得她,好像是因为当时春香拿一万圆钞票付帐,所以老板对找零钱很麻烦这件事还留有印象的样子。
春香的母亲被杀害的地点是公寓的房里。春香不可能办得到。真的吗?
我从手机的电话簿拉出“や行”的名单,拨打名单里的唯一一个人物、横尾春香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第五回时,春香接了电话。
【明彦?有什么事吗?】
这不是才刚睡醒的迷糊声音。非常清楚有精神。
“喂,要不要放烟火?我在超市买了一组烟火。”
我开口说道。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显得特别沙哑,所以清了一下喉咙。朝地上吐痰。口水拉出了一条丝,吐个痰也没吐好。
【现在?】
“现在。”
【……可以啊。要去哪放?】
“我马上就去你那边。也不是在你那边放啦,我先去Miyamura,然后再一起到海边吧。”
【…………我知道了。我等你。】
听到回答后我盖上了手机。啪。
这个世界有许多正确的事物存在。在那些事物中,有一些是货真价实的正确事物,其它的实际上只不过是假象罢了。但,该怎么分辨才好我不是很有概念。
——————————
春香就站在Clena Heights-Miyamura的正门口等我,有几个烟屁股掉在她的脚边。栗子色的短发,挺拔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身着七分长的牛仔裤和写有“半平”的T恤。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话,搞不好我会当她是穿着日文T恤的外国人。(译注:半平即鱼浆片。)
“滨田先生有跟你唠叨什么吗?”
“没有,我说我要出来见明彦,他就说好。他说不定以为春香跟明彦在交往耶,那怎么可能嘛。”
春香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没理会。
“亮太呢?”
“在睡觉。”
“是吗。车子能不能开?”
“抱歉,不行。调查结束后我就请他们代为接管了。”
“……是吗。”
不能借到车子这件事正如我所料。
“我们骑自行车去嘛。当然,驾驶是明彦。”
春香从停车场推来一部菜篮自行车,就是前面装有菜篮、很平凡无奇的那种。我就把烟火丢在那个菜篮里,跨上坐垫、踩稳踏板。春香则把脚放在后面突出来的部份,两手搭住我的肩膀。
“我要骑啰?”
“骑吧,亲爱的。”
我使劲踩下了踏板。一开始左摇右晃,接下来慢慢加速,车身也稳定了下来。无照驾驶和两人共乘自行车哪边比较危险呢?法律上是无照驾驶罪行比较重,但就自身危险这层意思来看,似乎是两人共乘自行车比较危险。
“今天我见到了杀手喔。”
我面朝着前方跟春香说道。
“杀手提醒我不要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那你愿意相信春香说的事情是真的了?”
春香在我的背后答腔,声音从我头顶的上方响起。不知道春香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解读“我见到了杀手”这句话呢?
“啊啊,你是被外星人绑架的人造人类,缺乏泪腺机能,目前正被乌漆抹黑的杀手追杀中。”
春香好像被我这句话戳中了笑点,哈哈哈地高声大笑。
春香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收养机构的模样、滨田先生的毛病、她现在身上穿的“半平”T恤、杀手生性有多么残忍,以及组织的内幕等事情。感觉上她其实另有非说不可的事,却讲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题来避谈任何一字一句。耳朵渐渐地可以听见浪潮声。烟火大会落幕后的大海只是一片污浊的海水罢了,景色黑漆漆的,令人心里发毛。感觉既像是在往我逼近,又像在诱惑我前进一样,万一被吞没,那就再也回不来了。枪口的那个空空的黑洞或许就是和这种地方相联系也说不定。
停好自行车,我们爬下了通往沙滩的阶梯。雪驮的鞋尖会沉进沙滩,寸步难行,粗硬的沙子跑进雪驮里,吸收了脚底的汗水变得越来越沉重。无意间我忽然有种感想,追求幸福与平静的行为或许就如同从这沙滩抓起一粒沙子一样。在那一粒沙子里,究竟有多少、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存在呢?
春香跟在我的身后走来。
我从超市塑料袋拿出烟火,胡乱撕开了包装。裱纸缠了一圈圈的胶带,借此将烟火一根根地固定好。这层保护也撕破了。接着我跟春香说:
“借我打火机。”
春香从口袋掏出一个廉价感十足的粉红色打火机,凑到了我的面前。“嚓”的一声,橘色的火焰在我的眼前或左或右地摇曳。
“我说的不是那个,是手枪形状的。”
“啊啊,那个喔,我弄丢了。”
春香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浪潮的声响涌上前来掩盖。无数水沫所形成的那个执拗般的声响。
“……不然你插在牛仔裤后面的那玩意是什么?”
我背对春香,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烟火。今天才刚买的打火机里面的油是满的。发出“咻波波波”的声音,绿色的烟火四溅。
一度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辉,然后随即燃烧殆尽消失。我的腋下汗湿成了黏糊糊的一片。
“你平时不是很爱编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吗?我也想了一个。赏光听一下吧。”
“人家才不是乱编的。”
我装作没有听见她轻声的抗议,继续背对着她说了下去:
“有一对男孩与女孩开车出门,女孩的母亲在那段期间被人杀死了。男孩和女孩两人待在一起,而女孩的母亲被杀害的地点距离两人很远,两人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如果用推理小说的用词来比喻,也就表示他们两个人有不在场证明。男孩和女孩也不是一直都黏在一起,有一段长达二十分钟左右的分散时间,要在那二十分钟内来回那女孩的母亲所在的地点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难解的诡计喔?”
我又点燃另一根烟火。咻波波波。火花四溅,然后消失。
“女孩的母亲其实就在车子里头。在最后面的后车厢里。仔细想想,一整个很奇怪,那一天打开车门一点都不觉得闷热。那是因为直到不久前空调都是开着的,为了避免她闷死在车里。车子下面有一滩积水就是证据。”
我点燃冲天炮,把棒子插在沙滩上。咻的一声,冲天炮飞向黑暗的大海消失了。第二根,咻。第三根,咻。
“春香你的母亲是被手枪打死的。那把手枪才不是什么空气枪,更不是打火机,是如假包换的手枪。我……从没有亲眼看过春香你点香烟的那一瞬间,我只有看到你吸烟的样子而已。那一把是真正的手枪。”
“……你说的这是小说还是什么的剧情吗?人家也很不舍讲自己妈咪的死,妈咪她可是被手枪射杀,子弹不但贯穿了她的身体,还卡在沙发的弹簧上耶?而且,妈咪她没有当场死亡,而是强忍痛苦想要写下爹地的名字。”
春香以听似有些痛苦的声音说道。
“我倒觉得那不是什么复杂的诡计啊。虽然感觉很麻烦,但那也算是很常见的诡计呀。连同沙发的配件都一起装在后车厢里了对吧?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过,不过廉价的沙发是可以拆装分解的不是吗?只要事后别让别人看到、偷偷摆回原位就好。血文字?我觉得那也没什么,那是犯人刻意不让被害者一枪毙命、故弄玄虚设计出来的把戏吧?算了,那些事情不是我关心重点,我想问的只有两个问题而已,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为什么你会挑上我?”
我一回头,春香正拿着打火机指着我。手枪造型的打火机,一把如果拿去和贯穿横尾惠子的子弹做比对,一定会成为证据的打火机。SPITZ的歌曲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你是呆子吗?漫画看太多了是不是?真的以为那种像是三流诡计的行为能骗得了别人吗?”
“那个可是人家很认真想出来的耶,我被你刺伤得好深喔。”
春香用装模作样、仿佛在闹别扭似的语气说道。我按捺不住脾气,提高了音量反击。
“你在瞧不起老子我吗?为什么要露出手枪给我看!事先藏在仪表板里不就没事了吗?以为老子我都不会察觉是不是?还是说以为我会视而不见?不要看扁我了!老子我——”
我话还没说完,春香就打岔。
“你竟然说‘老子我’耶!”春香笑了一下,“好可爱喔。”
我只是对在这种状况下还笑得出来的春香感到生气。
“笑屁啊!你杀了你妈吧?难道你不觉得难过吗?为什么你这样……”
“人家没说过吗?春香从来没哭过。制造了春香的那些人没有连泪腺机能也一起制——”
春香说到一半,我就插嘴抢话。
“你不要再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疯话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放声咆哮。
“我只是想保护亮太而已。”
就如那天一样,枪口被端起来指着我的眉间。我不觉得枪口有跟那天一样冰冷,反而有些温热。那个叫做保险装置的东西可能已经解除掉了。我听到“喀恰”的声响,那是击锤被扳开的声音。
“今天没有烟火大会,发出声音可是会被人听到的喔?”
我故意语带挑衅地说道,不过声音不听使唤在颤抖。喉咙之所以会痒痒的,不知道是因为我刚刚咆哮、还是抽烟、或者我吸进了烟火的废气的缘故呢……
“反正声音很像冲天炮,不要紧的。”
春香用感觉不出有一丝感情的生硬嗓音说,接着秀了一句英文。
“I’m glad Iran into you.”
“发音还是老样子无可挑剔的标准呢。”我心想。这词组的原型是“Iran into A”,意思是“偶然遇见A”,英文考试题型嘛,这句话意思大概是“我很高兴偶然遇见你”吧。一般指的是在路上偶遇的那种情况。在她的故事里,我是以无名氏A君的身份登场的人物之一,不过只是与她偶然擦身而过的一角罢了。我没有从春香身上别开视线,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定睛瞪着她。
2
“Calm down,baby!”
突然有一个和场合脱节的声音传出,我往那个方向看去。
他们就出现在那儿。名叫一的男子和名为九的少女。黑漆漆的二人组。是侦探,也是杀手。那个名叫一的男子把自己右手的手指比成手枪的形状,瞄准了春香。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黯淡的光。
“所以我早警告过你了吧?不要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名为九的少女说道。连身洋装的下摆和麻花辫随风飘荡,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黑色缎带。
“果然是你们吗。”
春香似乎早就认识这两个人的样子。而且当她一把枪口瞄准那个名为九的少女,二话不说便扣下了扳机。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磅!现场响起来了一种很没有魄力的声音,就好似只有第一发爆炸、剩下的全都失灵未爆的爆竹。我汗如雨下,浑身冒出黏腻的高黏度汗水。瞧她这是干了什么傻事……
可是,名为九的少女不但没有倒下,更没有痛苦地扭曲脸孔。只见小巧的拳头伸向前方而已。她一松开拳头,有一颗子弹掉到了沙滩上。感觉好像美国漫画的一景,没什么现实感。
“放弃吧。”
春香并未露出焦虑的神情,只有耸耸肩膀。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论是他们和春香的关系也好、事件背后的内情也好,我全部一无所知。我是局外人吗?
“真算起来,你是被害者。”
名叫一的男子跟我说道。
“被害者?”
“‘横尾春香’跟我们订有契约。”
“契约……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名叫一的男子露齿一笑,他张开双臂的模样就好似伸展翅膀的动作。接着他说了。
“我们两个啊,其实是恶魔喔。”
他话一说完。
“你只是一头蠢乌鸦。”
那个名为九的少女随即纠正他的说法。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状况就会失去控制。这明明是我和春香的问题……这时,枪口又重新瞄准了我。春香看着我的眼睛向名为九的少女表示。
“如果你们敢妨碍我,我就杀了明彦。”
那是静如止水的声音。春香是认真的,她当真想杀了我,没有一丝的犹豫。红茶色的眼睛因为光线昏暗现在无法看得很清楚,空洞的枪口中的黑暗,范围甚至扩及到我这里来。
“哦,那也未尝不可喔。”
开口说话的,是名叫一的男子。
“这是一石二鸟的作战呀。我们营业组的价值就取决于契约上,升官发财全看业务成绩呢。简直把命都豁出去啦。”
“你自己一个人拼命吧,蠢乌鸦。”
名为九的少女吐槽,盘起了双臂,然后以居高临下般的语调开口说了。
“我只是来看你的故事的结局而已。”
“结局?”
春香复诵不祥的字眼。
“不论如何,你已经注定完蛋了。就如那边那个小子所说的,你故弄玄虚设计的把戏马上就会被识破了。”
“难道恶魔没有洞察未来的能力吗?只要杀了这个男孩,计划就天衣无缝了。”
“看来无可救药的呆子并不是只有我家的乌鸦而已。也难怪啦,人类终究是愚昧的生物,所以才会和恶魔订什么鬼契约。”
少女讪笑了起来,然后将一双大眼睛转向我。
“小子,我再大方告诉你这可怜虫另外一件事吧。这个女的过去和恶魔订下契约,许愿消除了‘悲伤’的感情,所以她才不知哭泣为何物啊。除了自己的悲伤以外,她也无法理解他人的悲伤。你不觉得她根本是疯了吗?”
无法理解悲伤?
“……什么啊,这意思不就是她没有感情?”
我独自喃喃自语。
“你这话就跟尼克逊说的台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名叫一的男子感慨万千地说道。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大概是我心里想的全写在了脸上吧,他不可思议似地张大了眼睛。
“你该不会没有看过《泰迪》这篇故事吧?泰迪听了尼克逊的问题后如此回答道:‘就算我有感情,我也不记得自己曾使用过。我不懂感情有什么作用。’啊,虽然叫做尼克逊,不过可不是那个杰克·尼克逊喔!”
我全然不能理解他说的话,有气无力地左右摇头。
“拜托,这是沙林杰写的耶。你居然不知道?这篇作品就收录在《九个故事》这本小说里,我建议你去找来看。没有读过沙林杰作品的青春岁月,就跟没放苹果的苹果派没有两样啊。”(译注:沙林杰即名著《麦田捕手》又名《麦田守望者》的作者。)
他所说的话我并没有听进耳里,我注视着春香。春香连个眉头也没皱,枪口也是继续精准地指着我的眉间静止不动。
“为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我的那句为什么是针对哪一点提出的“为什么”。或许,是针对现在我当面所面对的一切事物也说不定。为什么生物会死,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地球是圆的,为什么“Linda/Linda”会没刊登在歌词里,为什么春香会杀了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春香会挑我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为什么……?
“原来你想知道枪杀了母亲的少女内心深处的黑暗?很遗憾的是,这段故事与你所想的那种剧情无关。”
我想知道的事情,春香全都不肯跟我透漏。
“春香……”
“明彦你口中所说的那个‘春香’,老早就已经死了。我是连名字都没有取的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啊。”
我甚至连正常回话也没办法。我,我在那时流下了眼泪。尽管我知道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哭泣,尽管那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我的下嘴唇频频抽搐,如果不咬紧牙关,牙齿还会发出打颤的声响,鼻水黏稠地流了出来,眼镜蒙上一层雾气。
“对不起,明彦,我已经没办法理解那种情感了。对不起。”
喀恰,只闻击锤往下扳开的声音响起。我吸了一下鼻涕。
“喂喂喂。”
名叫一的男子打了个岔。
“难得我们有机会登场耶,不要那么快就草草结束嘛。呐,鸟饲明彦同学。我说啊,你也不想死吧?”
我侧眼看了那个名叫一的男子。黑色的身影构成了这片黑暗的一部份。
“所以呢,我们在此提供一个逆转这个局势的促销活动。这就像答中猜谜节目最后一题之前所累积的分数便会翻涨百倍、过去的努力顿时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一样,是一个背水一战的大逆转机会喔!”
他用不适宜这个场合的轻巧语调侃侃说道。我只是一直在吸鼻涕。春香始终面无表情,名为九的少女则是一副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只要跟恶魔订契约你就能得救了。”
名叫一的男子说道。
“契约……?”
我带着哭声喃喃说道。
“对。你只要许愿要我们救你就可以了。我们是善良的恶魔,所以一打好契约我们马上就会为你实现愿望喔。等你死后,我们会收下你的灵魂做为代价。不过你的灵魂将被囚禁在地狱,永远无法获得救赎,反正这个世界跟地狱也没太大的差别吧?芥川龙之介也曾说过——‘人生比地狱感觉更像地狱’。订契约是很简单的。”
不知何时,他的手上已拿着一份类似粗硬的纸张的东西——似乎是羊皮纸以及一把匕首。
“用这把匕首划开手指,然后在这份契约书上押下指印。看,很简……”
单吧?——还没能把话说完,名叫一的男子就被名为九的少女从后面一脚踢飞了。他整颗头插进了沙滩里面。
“你想杀了我是不是!”
“给我闭嘴,你搞错场合了。”
名为九的少女先是瞪了“呸呸呸”地吐出口中沙粒的男子一眼,接着才转头面对我。然后,她目露仿佛在诅咒我的视线告诉我。
“击锤拉起来了,手指也扣在扳机上。只不过子弹还没有发射。”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就仿佛没有随着旋律在默念某首歌的歌词一般。
我看了春香。春香手持轻松就能将人类杀死的小巧精细的暴力物体。一如在象征着丝毫不受动摇的信念似地,一动也不动。
“春香……有订契约吗?”
我提出疑问。声音依旧颤抖个不停。
“订了。”
春香简短地回答道。
“所以你才不会哭吗?”
“因为哭泣会阻碍我做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要他们帮我消除了。”
“拿灵魂做为交换条件…………?”
“我有想要保护的事物。相较之下,灵魂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
“…………亮太吗?”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长着圆鼻头发平顺、对世界感到畏惧的少年。他令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处在害怕这个世界、渴望拥有利爪与獠牙的时期的自己。
“算是吧。”
春香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哀伤表情。不过,我想那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为了亮太,你不惜杀了自己的母亲?”
“…………”
“……如果我说我要订契约,你会阻扰我吗?”
春香没有回答。我点点头,点了好几次、好几次。身体的力量渐渐流失,等我注意到时,背部隐隐作痛,看样子是整个僵硬掉了。汗水如瀑布般狂泄而下,我拿掉眼镜,用左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裸视所看到的夜世界虽然轮廓朦胧模糊不清,可是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把眼镜重新戴回去后,视野又恢复鲜明。我向那个名为九的少女说道:
“我要订契约。”
少女没有答腔,她先是低头看了脚边,然后将羊皮纸和匕首拿高。左侧的麻花辫和黑色缎带晃动了一下。
“鸟饲明彦,说出你的愿望吧。”
我指了春香。我的左手食指和春香的手枪如今势均力敌了,所以春香无法阻止我的行为。
“我希望你帮她重拾‘悲伤’。”
我只专注看着那个名为九的少女说道,执意不肯看春香的脸孔。少女走到我的身旁。我把拇指朝少女递来的匕首用力一按,黑色的血水随着痛楚溢出。血液就像找到了出口似地从伤口流了出来,我在指定的地方按下了拇指。春香没有阻扰我,只说了一句话。
“你……是笨蛋吗?”
很久以前有一部动画的女主角的招牌台词就是这句耶,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稍微笑了出来。不过当时我其实比较喜欢蓝色头发的那一个女孩。
我听到沉重的金属物品坠落到沙滩上的声响,可是现在是深夜,而且我哭得泪流满面,四周又阴森森的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看。只闻浪涛声、还有春香抽抽噎噎的啜泣声。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希望救护车去载的那个人都可以得救。”我心想。
1
时光飞逝,转眼间暑假就快结束了。
可是夏日的艳阳毒辣依旧,而且蝉鸣不但没有衰退的迹象,反而有越唱越热络的趋势。就像在夏日音乐祭HIGH到浑然忘我的上班族一样。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不知是恶魔、侦探还是杀手的二人组了。我也有稍微想过,搞不好那是一场梦,毕竟缺乏现实感,只是一场仲夏夜的恶梦。那个啥恶魔契约的也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有烙印、什么都没有。杀害了弟弟的该隐,有被烙下标记为杀人者的烙印。我还以为跟恶魔订下契约后,身体的某处会被留下类似那种印记的东西。
不过仔细想想,我发现上帝在该隐额头上印下的印记并非标记为杀人者的烙印,而是为了保护该隐免于众人报复的印记,是代表上帝的庇护的印记,意思就是说杀害了该隐的人会遭受七倍的报复。所以同理可证,没人会保护没有印记的我。
可是,那个一头银发、浑身黑衣打扮的少女好像有这么一套说法。
“你想要烙印我可以帮你。但是,罪是用来背负的,自己心里有数即可,没有必要把自己身为罪人的事公诸给外人知道。你只要明白这点就够了。”
到头来,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执念吧。
要说有哪些地方改变了,顶多就是我换了一副新眼镜吧。“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戴的那副眼镜真的土爆了。”春香说。所以我们俩一同出门去买了新的镜框。镜片需要订制,所以取件得等三天后,回程我们顺道去看了电影。事先没查过任何情报,直接挑了部时间刚好配合的好莱坞电影去看,结果踩到一部地雷片。所以离开电影院之后我和春香一直“烂片、大烂片”地抱怨连连。
春香和亮太今天就要搬往位于山形的收养机构。横尾惠子的葬礼在一个小而隆重的场所庄严肃穆地举办,横尾雄高则以重要关系人的身份受到追缉中。就只是这样罢了……
我戴上新眼镜前来为姐弟两人送行。
“辛苦你来送行了。”
春香态度神气地说道。她今天穿了短裤和红黑两色的条纹膝上袜,上半身套的是一件印有“RAMONES”LOGO的白色T恤。栗子色的短发蓬松地翘起,一层稀薄的汗水浮现在白皙的肌肤上,高挺的鼻头也有。被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似地眯起红茶色的眼睛。
亮太在春香的身后向我低头致意,发丝轻柔地滑动。“要保重喔。”我摸了摸亮太的头。亮太一副被我搔得很痒似地笑了出来。
滨田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车子,他似乎要帮忙送姐弟到车站一程。从那里坐车到东京车站,然后转搭新干线到山形。负责迎接的人会在车站等候姐弟俩抵达的样子。
春香蹲下身子让自己和亮太的视线齐高后开口说道:
“诶,亮太,你先去滨田先生那里等一下。”
亮太用力点了下头,于是平顺飘逸的发丝又跟着摇动。
滨田先生竖起了大拇指,一脸灿烂的笑容。我则是笑得很嗳昧。
“还是现在这副眼镜比较好看。”
春香站起来说道。
“谢啦。”
我简单地致了声感谢。就算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啥应景的告别话,所以我把跟亮太说的那句“要保重喔”又原封不动地拿来使用。春香轻声地笑了出来,将我紧抱,我全然不觉害臊,也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我也把双手环绕到春香的背后。
“嘿,如果我是男生,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我了?”
春香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明明天气是如此炎热,我却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就算你是女生,我也一样喜欢你。”
“你明明就没那个意思,还对人家那么温柔,小心女生会错意喔?”
“你明明就没那个意思,还摆出那种引人遐想的态度,男生可是会误解的喔?”
“建议你小心点比较好喔。”
“彼此彼此啦。”
如此说道后,我紧接着又说。
“喂,春香,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拜托不要再杀害任何人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动杀人的念头好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算对方是超级大坏蛋,杀人都是不对的行为,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为了亮太好。”
“你在说什么?”
我耸耸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已经传达给春香了,我想要如此相信。
告别就此结束。我俩解除了拥抱,接着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拔下了吊饰,直接放在春香的掌心上让她握住。
“这个送你吧,是我的护身符。”
春香用细白的手指将它拎起,透过阳光观看。红茶色的石头摇摇晃晃。
“谢谢。”
春香眯起眼睛。笑容非常可爱。
“再见。”
“嗯,拜拜。”
以春香的发音而言,这句整个听起来就像是标准日文口首的“拜拜”。
春香背向我,搭进了滨田先生的车子。说了拜拜以后,她就再也没回头看我一眼。亮太一直从后车座向我挥手,所以我也挥手回应他。车子越来越小,不久便消失不见了。
突然间。
“帮助那个丫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感觉好像听到了有人这么跟我说的声音。
我想了一下,可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对我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我就是想帮春香一把,我希望春香可以尽可能变得幸福,这当中并没有什么逻辑道理存在。为了节省预算而偷工减料掉的泪腺功能,就由我来送给她好了。换句话说——
“我和春香是知心好友,彼此是对方非常重要的人。并不是因为我们总是黏在一起所以就叫知心好友,如果那也算知心好友的条件,我只能说去吃大便吧。当她希望我陪在身旁的时候,我希望能尽量在旁陪伴她;当她希望独处的时刻,我也会在别的地方为她的幸福祈祷。即使是比较吃亏的角色,我也能甘之如饴地接受,她就是能让我这么甘心付出的对象。看,很像知心明友的感觉对吧?”
我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或许真的是我的幻听吧。
我一个人独自伫立在路旁。虽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但是我已下定决心今天不哭了。
搞不好,我其实是喜欢春香的也说不定。但是喜欢与否并不重要。我想,我和春香一定不会互相写信、传短信,还有打电话联络吧。我有种我俩这辈子不会再见面的预感。
当下这个激动亢奋的心情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淡去,或许我迟早会将这件事给遗忘得一干二净。那样也好。我也希望如此。
然后,当有一天我碰上筋疲力尽、再也无力奋斗下去的时刻,如果到时我还能回忆起我俩当年的往事来思念一番的话,那是再棒也不过的了。
思念和不会哭的女孩手牵着手一起眺望的巨大烟火,以及红茶色的宝石。
BANG
中间隔着一条污浊的河川,购物中心和更远处的玻璃墙高楼大厦就林立在对侧的河岸边。排放出浓密热气的高楼大厦丛林就神似过去人类投注自身卓越的智慧尝试建造的巴比伦塔。上帝对其壮举感到害怕,降罚于人类。或许,胆小的上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无所不用其极也说不定。处境凄怆的、孤零零的上帝。
这一侧的河岸边主要是住商混合楼房和公寓。“住宅街”密密麻麻地坐落在面向开辟挖掘的山地的位置。绵延不断的民房看起来就宛如被巨人的脚给踩扁了般。
一名男子在行走着,该男子浑身是黑。黑色上衣搭配黑色窄管牛仔裤、黑色鞋子。不修边幅地被散着一头黑发,皮肤也是偏黝黑,右手的食指戴着一只偌大的骷髅头指环。
浑身是黑的男子在河岸边东张西望。阳光反射在河面上耀眼夺目地闪烁着光芒,油污在水面漂浮,绽放出七彩的光泽。
“喂~科特。”
浑身是黑的男子说道。在他视线的前方,有一个风貌奇特的男子。在这酷热的天气下,该男子身穿红黑两色的横纹毛衣,只不过那件毛衣左边的肩口处毛线绽开了一条大缝,长度到手指的袖子破了个洞,他的拇指就套在那个洞里。下半身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一双鞋尖已经掀开的帆布鞋,颜色斑驳的金发留到肩膀那么长,但可能是疏于保养的关系,乱得团稻草一样。邋遢的胡子覆盖了脸颊、下巴、喉咙附近,胡子也是金色的,被太阳照耀得发出淡淡的微光。
男子把一张椅背坏掉的摇椅安置在利用胶合板和防水塑料布和波浪形板金等废弃物搭建而成的小型城堡前面,并坐在上头。他一边坐在摇椅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不安定地晃动,一边手拿吉他喃喃自语。
听见浑身是黑的男子的呼唤,被唤作科特的他抬起了惺忪的睡眼。他拥有一对绿松色的眼眸,长发自耳朵垂落了下来。男子先是用有些肮脏、但纤细的手指将头发向上撩起,然后打了声招呼。
“唷,一。”
在他抬起右手的瞬间,吉他便“啾隆”地发出了令人喷笑的声响。脚边落有一道疲软的影子。
虽然他被称作科特,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据说就连他本人也不记得。纯粹只是因为他长得很像一名很久以前自杀身亡的摇滚歌手,所以大家才用歌手的名字称呼他。自杀而死的灵魂不会获得救赎,将堕入地狱。
“你有没有看到九?”
被唤作一、浑身是黑的男子开口询问。
“啊,你说她吗?”
科特以慢条斯理的动作指了小屋。指了科特所建造的、专属他个人的城堡。
当一往小屋走去,小屋的门忽然“磅!”的一声自动打了开来。
“嗄!”
门板直击一的脸孔。
“科特,你干嘛把我藏身的地方说出来。我不是吩咐你要保密吗!”
从小屋里头现身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她身穿黑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膝上袜、黑色的亮皮圆头鞋,是一身上下皆为黑色打扮的少女。但她的皮肤洁白得有如陶瓷一般,头发说是银色的也没有任何疑问,尽管整体是短发的造型,却唯有左侧的一部份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有黑色的缎带。
“抱歉,九,我忘记了。”
科特吸了一回鼻子,维持驼背的姿势回答道。那个声音听起来一点歉意也没有。
被称作九的少女凶巴巴地朝一瞪眼。
“找我干嘛?”
“九,最近这一阵子我常常在想,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的是沟通。更深入了解彼此、互相理解体谅对方,才是保持融洽关系不可或缺的重点不是吗?”
“所以呢?”
九就像事先拿起来放着准备洗完澡后再享用的冰淇淋、被家人拿去吃掉的初中女生一样,射出扎人的视线。
“我打算不再追究你至今对我的一切恶言恶行。然后,从今天起我俩以朋友的关系,不对,以伙伴的关系重新再出发如何?”
语毕,一递出了一个小盒子。那是一个包装得极为漂亮、边长五公分左右的立方体。
“这是什么?”
“礼物呀。友爱的证明。”
九仍旧摆着一张不悦的臭脸,收下小盒子后,便粗鲁地撕破包装打开来看。
“如何?不错吧?那是琥珀的坠子。和鸟饲明彦送给那个女生的冒牌货不一样,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真品喔。”
九抬起了头。
“冒牌货?”
“嗯?啊啊。鸟饲明彦小时候买的琥珀并不是真正的琥珀,那个叫香枫树脂,成份上虽然大同小异,不过和做为宝石的琥珀有点不太一样,年份也是。里面所放的虫,是栖息于亚热带地区的某种昆虫,只是利用香枫树脂包起来再加以凝固的冒牌货喔。他当年买的是完工后还不满一年的成品,所以价格很便宜。真品可不是小孩子用爸妈给的零用钱就能买得起的东西。不过他本人好像也早就发现了啦。”
“哦——”
九从盒子里拿出坠子透光观看。坠子有着清澈的红茶色。里头有一只或许真的吸过恐龙血液的蚊子祖先被永久封印着。
这时。
“艾玛利亚说你们俩这回违反规则了喔。”
科特说道,把鼻涕吸了回去。
“不到违反规则那么严重,只是覆写契约而已。”
九索然无味地回答道。
科特耸了耸肩膀。一如听不懂艰涩日语的异国旅行者般。
“鸟饲明彦和‘横尾春香’,回想起来,这个组合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一感慨万千地表示。
“鸟饲明彦好像直到最后都不知情,其实只有横尾亮太才是横尾家的人说。”
“那小子才不是不知道,只是藏在心底不问出来而已。”
九一边把玩琥珀坠子,一边答腔。
“不论如何还不是都一样吗?就算警方继续追缉横尾雄高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因为他早在数天前就已经死亡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
科特以一副仿佛被吉他盖住的姿势询问。
“横尾一家在很久以前就全家自杀了,存活下来的只有亮太一人而已,但横尾家存续下来了。横尾雄高、横尾惠子、横尾春香全都是外人冒充的,横尾家根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团体,而且他们都是犯罪者喔,过去都在逃亡。然后,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与先前的人生,以他人的身份展开新生活。可是‘横尾雄高’运气不好,他被人杀害弃置到大海去。这么说来,记得上次好像有一具身份不明的遗体在沙丁鱼养殖场被人发现啊,搞不好就是他呢。”
一摸了一把下巴,继续往下说。
“‘横尾惠子’知道‘雄高’消失后,内心就感到惶恐不安,因为她同样也是犯罪者嘛,害怕遭到报复也是正常的。所以她企图逃亡,但‘春香’阻止了她的行动。或许‘惠子’为了再一次抹除自己的痕迹,而有杀掉同是假象家族一员的‘春香’和亮太的打算吧。人类真的是卑贱的生物,为求自保总是不顾别人的死活,但令人出乎意料地,‘横尾春香’竟然尝试去保护不是自己亲生弟弟的亮太。我想她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想破脑袋在拟定计划吧。万一自己遭到逮捕,即使反过来干掉‘惠子’也没有意义,因为一旦被逮捕,和亮太就会被拆散。保护亮太是她摆在第一优先顺位的事项,她有必要避免让亮太暴露在世人充满恶意的好奇眼光之下。自从她碰到亮太、化身为‘横尾春香’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一直把保护亮太列为第一优先。她下定这个决心后,从那一刻起她就舍弃了悲伤。”
科特默默地聆听一的说明。九则是露出扑克脸,举起坠子遮住太阳。
“‘横尾春香’她非得保护亮太不可。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第一个朋友,不,应该是相反才对。或许是她和‘为了利用才接近的人’关系变得太亲密了吧。如果说她打从一开始就算计到鸟饲明彦即使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话,那也只能说是个了不起的神机妙算了。”
“那个丫头是吃定就算被鸟饲明彦看穿也不会有事啦!”
九喃喃地嘟嚷道。
“……这意思跟我说的不是一样吗?”
面对一的质疑,九只有摆出一张臭脸回敬。
“唉,都好啦。一般不是常听说‘人’这个字就是两个人互相扶持依靠吗?孤独的人类就是一种渴望能和他人互相依偎在一起的存在。但追根究底,‘人’这个汉字原本就是从侧面观看人站立的姿势所发明出来的象形文字,所以终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再也找不到能比‘人’更具体象征人类的孤独的文字了。所有人类都是可悲的孤独生物啊。”
一的独白不晓得被听了多少进去,九一直用细白的手指玩弄着琥珀的坠子。时而拿起来透过阳光,时而握在手掌心。
“哦,九,你中意它吗?”
九没有回答一的问题,把坠子贴在胸口上问道:
“科特,适合我吗?”
科特吸了一下鼻子,向上撩起斑驳的金发说:
“还不赖。”吉他轻轻发出了声响。
“是吗。”
九点点头,然后使劲猛力将琥珀的坠子抛到了天空。坠子在天上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透过阳光随着角度反射光芒,留下一刹那的耀眼光辉。就仿佛唯有那一刹那被封进了永恒的时光之中。但永恒并不存在,而是有如在滑动停格摄影的胶片似地一闪即逝,然后“啵”的一声,坠子掉进污浊的河川里消失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大叫。
“这样做看起来会更漂亮。对吧,科特?”
九淡然地说道。
“还不赖。”
科特睡眼惺忪地如此回答。
“你、你们这两个疯子身上流的血液是什么颜色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