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被囚禁在这黑暗与混沌的世界里究竟有多久了?
犹达总算恢复了意识。不过就在同一时间,剧痛也跟着苏醒。
他修长的身躯被宙斯尽情玩弄,从五脏六腑涌上的鲜血灼烧着喉咙,连呼吸都觉得很痛苦。宙斯看起来像是放任自己的激情,不断重复着拷问。但事实上,祂在虐待犹达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小心地拿捏力道,不让犹达失去意识。不过犹达仍是不时昏厥过去,然后再睡醒过来被天神以各种手段虐待。
他不停地被吊到空中、丢到地板、然后再被吊起。被绑住的手腕早已失去知觉。
突然之间——犹达回想起自己要求宙斯进行肃清的那一天。
天使上奏要求天神惩戒天使的行为的确非常失礼,但希望多少能做些补偿的犹达还是去见宙斯了。当时——
「我就收下你这份决心吧」——面对已经做出成为祭品觉悟的犹达,天神认了光之天使纯粹的精神,给予悖德的天使一个改过的机会。
「不管是天界还是地上,维护世界平安是我的宿命。我要你成为天使的模范,引导那些找不到自己该走的路的天使。」
那是个博爱的时代。当时的宙斯仍是个品德高尚的神祗。
为什么他会在此时回想起当年的事呢?强烈的疼痛明明凌驾了思考能力,光是忍受侵蚀全身的疼痛就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但他无法忘怀的那一天还是穿越遥远的时空,让他在这一瞬间回想起永恒的那一刻。
同伴们的脸孔接连掠过脑海,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放弃放逐宙斯的念头。而这个目的将永远是他心中的篝火。
「你醒过来了吗?」
看来宙斯似乎是一直在观察犹达的样子。只要犹达一醒来,宙斯就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平趴在地上的犹达瞥了宙斯的脚边一眼。
「你今天……要做什么?是虐待、还是凌辱……你真的都不会烦啊……」
比起身上的伤,宙斯的蹂躏在犹达心里造成的创伤更多。但即便身心倶疲,犹达依旧不挣扎、不吭声地忍受着宙斯对他的折磨。
「看来你还有力气可以胡说八道嘛。」
天神从正上方狠狠地睨视着犹达。
破烂不堪的衣服此时不过是附着在犹达身上的某些地方,大片露出的肌肤满是纵横的裂伤。红黑色的痕迹是鲜血流过的路径,随着血痕看下去,地上是一大片的血渍。
被锁链紧紧绑住的双手手腕整个乌青,腰部和大腿上的无数伤痕让人不忍卒睹。
然而——
「这些事你已经重复了几天几夜啊……你还真是毫无长进呢,宙斯。」
犹达嘲讽般地讪笑着。其实他已经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了,但他不想让天神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用尽所有心力逞强是犹达仅剩的最后抵抗。
「身心明明都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你却还是执意要反抗我吗?」
「啊啊……」
犹达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地点了点头。
「你就老实点吧,犹达。只要你能宣誓你对我的爱与忠诚……」
天神坐下来,把手放到趴着的犹达肩上。
「你要我说几次我办不到你才甘愿。」
「你还要反抗我是吗!」
宙斯用力抓起犹达的头发,看着他那张完好如初的脸。宙斯在下意识中避开了犹达的脸。他的脸此时虽然看来疲惫,但凛然的生气仍然留在上面。
犹达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力才是将天神逼入绝境的主因,而天神也没发现祂对犹达的执著其实愈来愈强。
「为什么要舍弃你的爱与尊严……过去的你……比曾经身为天神的克洛诺斯王……还要高尚……还要美丽……」
「什……」
宙斯停下动作,抓住犹达头发的力道也跟着减弱。
「对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眼底浮现的是自林间洒落的阳光、振翅高飞的小鸟,还有在风中摇曳的花朵。那是他还梦想着拥有一个永恒乐园的少年时代——
他在洒落的阳光中,将浮雕作品送给宙斯。
但是,当时的那个宙斯却已消失无踪。
「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那个时候有哪里好?对我而言,那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天神突然陷入半疯狂的状态。祂放开犹达举起双手,放出波动。
接连逼上前来的波动包覆住犹达全身。
四肢麻痹,袭向了全身的波动从内部放出仿佛要自内侧烧烂一切般的灼热,让犹达受到强烈疼痛的折磨。
无法发泄愤怒的犹达紧紧咬住牙根忍下剧痛,但他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崩坏。他在剧烈咳嗽后吐出了大量鲜血。
自己搞不好……真的快不行了——逐渐朦胧的意识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
在波动通过之后,皮肤还是不停地抽动。即使心脏没被剜出来,他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去呢?看样子,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吧……
犹达拼了命地想要保持住意识,但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睑阖上。
就在这时候,宙斯不悦的声音再度将犹达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回到被母亲利用的那个时代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宙斯深红色的虹膜暗了下来。
那一瞬间,犹自痛苦喘息的犹达并没有漏看宙斯那副异常悲痛的表情。
宙斯累了。
在祂惩罚犹达的时候,各种高亢的情绪像是要从体内撕裂祂的身躯一般,祂的心中满是无底的苦涩。
虽然蹂躏着犹达,但更为巨大的痛苦却反过来折磨着宙斯。
「一切都是因为母亲……为了她无止尽的野心,我才……」
「你在……说什么……」
犹达愣住了。宙斯不知道为什么将犹达抱住。祂把自己所凌辱的那副身躯包覆在怀中。
「犹达啊。向我宣誓你的忠诚……爱我……尊敬我!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我就无法从灵魂的地狱中……」
在这一瞬间,说不出话的宙斯的确需要犹达。
——心会径自倒转。
无法忘怀的追忆明明就不构成任何意义,祂又能缅怀什么呢?
只是——
宙斯回溯到数千个日夜之前,来到某一个时代。
少年时代的犹达就在眼前。
犹达虽然还在修行,但他并没有刻意避开神明。
对神的畏惧之意让大部分的天使不会主动向神靠近,而是等着神来跟他们说话。
只有犹达不一样。他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会在适当的时机前来拜访宙斯。他的言行虽然相当收敛,但一举一动却是相当积极。想要的东西他会说想要,不喜欢的东西他也会说不喜欢。
只要宙斯命令他克服他不喜欢的东西,他就会谨慎地完成命令。那率直的个性很让人疼爱。
路西法也非常注意犹达这个天使。大概是因为同属性的天使相吸吧。每当路西法解释着天使的知识时,犹达总是在他身边认真地听着。
那个时候,一切都散发着光芒。
在路西法堕天之后,天使长的位子一直是空着的。
到底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在博爱时代开始蒙上阴影之际,犹达提出肃清天使的方案。宙斯接受了犹达的提议,黑暗森林因此而诞生。
黑暗森林的存在在天界虽然是个传说,但它确实存在。只是宙斯一直没有将它公开。
对宙斯而言,犹达是除了路西法之外,唯一一个和自己保有秘密的特定天使。
宙斯在当时就想要将最高位阶赐给犹达,但祂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祂突然冋想起路西法的背叛。如果这名天使会变成像路西法那样的话,那他还不如不要立什么天使长。
然而,犹达和路西法并不一样。
是祂太晚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不同吗?犹达完美地达成扑灭妖树和讨伐卡穆伊这两个任务。宙斯相信犹达对祂的爱与忠诚自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所以祂才会下定决心,让犹达待在自己的身边。只是犹达并没有答应。
对于在漫长的犹豫后,才决定要立下最高位天使的宙斯而言,犹达的拒绝无疑带给祂一阵冲击。
愈是得不到,祂的执著就愈深;犹达愈是逃避,祂就追得愈加紧迫。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祂已经身处在无底的沼泽中。不知何时开始,祂想要将犹达推上天使长位子的目的已变成了拥有犹达。
只是,为什么非得要犹达不可呢?
每当祂这么扪心自问,就会走进没有出口的迷宫中。
在那一天——光之天使进入宙斯的领域。是因为那一瞬间的犹达追求着神的话语和真实,所以他们才会结下了契约吗?
然而,在祂将犹达推上天使长的职位之前,光之天使却做出了反抗之举。
执著化作憎恶,所以祂要将光之天使——
「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也只能继续前进了。」
祂终于发现了。
不是憎恶策动祂来凌虐光之天使,而是憎恶背后的情感在支配的。
不过,祂是不会承认的。所以——
这一切只是虚幻的感伤,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天神这么说服自己。
祂将浑身是伤的光之天使轻轻放在地板上之后,站起身来。
再过不久,圣兽们就会来到此处了吧。祂也必须和神之子再会。
只是,祂赌上了天神的威信,绝不会让他们重获自由。
光之天使所背负的命运齿轮,也让天神背负了另一个悲剧。
2
成对的青龙剑在空中划过后落下。
它将十字柱底端切断。
十字柱倒下之后,缠绕在其上的荆棘也跟着断裂。在经过好几天之后,真总算再度足踩大地。
他与同伴们悲壮地重逢。兄弟天使也在现场。
「是这样啊……看来天空城里发生了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悲剧呢……」
被荆棘藤蔓缠在十字柱上的真,衣服上到处都是荆棘剌穿的痕迹,鲜血自皮肤上渗出。肩膀上被割开的裂伤已经快要痊愈,但他身上破烂的衣服实在叫人不忍卒睹。
虽然终于得以解脱,但他现在却异常地虚弱。从真那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就可以轻易看出来。然而,承受冰刑的天使们也不例外。冻伤、变色的肌肤在在说明了他们历经了多少苦难。只是,他们连一刻也不得休息。
他们得立刻去把犹达救出来。
聚集在此处的天使:路卡、刚、雷、凯。还有兄弟天使都是一样的心情。
不过……
「我不能把你们兄弟俩卷入。」
率先制止奇拉和玛雅的是刚。
他待青龙剑散发出来的火焰沉静下来后,便催促兄弟天使再次降临。
「可是,我们很担心犹达大哥,还有盒子的事……」
希望之盒从遭受钉刑的真手上被抢走。看到事情发生过程的玛雅似乎觉得自己必须负担一部分的责任。
「我们也一定会把盒子拿回来,所以,你们就回去下界吧。」
兄弟天使在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活方式后,决定离开天界。六圣兽绝对不会让他们跟这件事再扯上关系。
「接下来是我们和宙斯的战役。救出犹达不过是揭开这场战争的序幕。」
「战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紧紧抱着弟弟的奇拉心中浮现全新的不安。
比起六圣兽的决心,打破禁令根本算不了什么。奇拉大概是感受到六圣兽这份坚强的决心了吧。
「这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
刚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知道的愈多,他们的精神负担就愈重。他们甚至会对降临下界一事抱有罪恶感也说不定。
虽然奇拉嘴上总是说他对别人没有兴趣,但当他面对他能敞开心胸相交的朋友时,他会比任何人还温柔亲切。只是因为他表示的方法不太好,所以有时候反而会招来误解。
就是因为刚知道奇拉是这样的天使,所以刚才不想让他操多余的心。
「可是,我们同心协力逃离天空城了啊。你要在这里跟我们说再见的话,那未免也太见外了吧。还是说,你觉得我们碍手碍脚?」
「没错,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什……」
刚无情的声音让奇拉半句话都接不上来。
那个在冰结天空城里关心着奇拉为寒冷而颤抖的那个刚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担心两人未来的体贴以及贯彻信念的坚强让刚决定要提早和兄弟天使告别。
情况非常紧急。所以路卡、真、雷、凯都表示出和刚一样的意见。
再继续跟刚争执下去,只会给他们添了麻烦。察觉到事态严重的兄弟天使只能依依不舍地向圣兽们告别。
目送兄弟天使走向云间的背影远去后,天使们张开羽翼。
刚、真和凯不像路卡和雷一样拥有大型羽翼,所以他们并不擅长飞行。
但他们还是认为如果要从天空城到神殿,飞行会是最快的方法。
因为神罚而衰弱的身体不比平常,连飞行都成了一种苦痛,但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
五个天使飞上恢复成一片蓝的天空,朝向神殿而去。
五个天使降落在天神殿门前,但天神殿看起来却跟平常不太一样。
天神殿外围似乎被一层淡淡的透明薄纱包围。
「这是……?难不成又是宙斯大人的魔法!?」
凯阖上他许久未张开的羽翼,挑起眉头说道。
「不……这不一样。这不是神明的招式。」
路卡立刻否定。在记忆恢复之后,原本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神之知识似乎又会不时出现。
「为什么你会知道?」
雷害怕地问道。在两个封印同时解开之后,每个天使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成对的青龙剑上。只有雷很在意路卡究竟想起了什么。
光看外表的话,路卡身上只有额上的印记消失,但他的内心绝不可能是一片平静。那是神之印记。神为什么会在一介天使的额上留下印记。
就算他尚未看见事实,雷也能确定路卡恢复的记忆拥有重要的意义。所以他才会如此不安、
只要一想到他和路卡至今所构筑起的羁绊很有可能就此崩坏,他的胸口就紧紧地被勒住。
「为了解开印记的谜团,我翻阅了很多文献。看来是我那时候得到的知识派上用场了。」
知道雷有多心痛的路卡撒了一个很难看穿的谎。他迟早有一天会向雷告白吧。不过,他希望雷现在可以不要问。至少在路卡自己冷静下来之前。
「知道天空城发生了什么事的神官推测我们会来,所以才张起了结界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这应该是隔绝神殿与外界的阻隔膜吧。对于无法张起防御壁的他们而言,这应该是他们尽了全力的成果吧。」
神官虽然拥有优越的知能,但他们的力量非常微弱。他们所拥有的魔术也不过就是像潘朵拉的催眠、或是卡珊德拉的浮游这种只能在日常生活中稍稍派上用场的招式。
真补充说这道阻隔膜就是他们最大的能耐了。
「原来如此。意思要我们在打进神殿之前给我们多添一道麻烦就是了。」
刚把青龙剑收起,折了折双手的手指。他大概是觉得这种程度的东西不需要依靠兽神具的力量吧。
五个天使互相看了一眼后,交换了一个游刃有余的笑容。在打破了天神的暗魔法之后,他们建立起自信。圣兽们一口气冲进天神殿里。
「喝啊啊啊啊——」
吼叫声响起,不知道是谁放出的得意技一瞬间就把阻隔膜给打散。
外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打开,踏进神殿里的天使们以全速冲向本殿。
虽然路上不时出现挡住他们去路的神官,但圣兽的一个眼神就把他们吓到倒退三步,只能呆呆地目送圣兽远去。
圣兽冲上斜坡后,看到卡珊德拉带着他的手下封锁住玄关。
「虽然我们的结界被各位打破了,但我们不会让各位再往前一步。」
以卡珊德拉为中心的所有神官都张开双手,准备阻止圣兽继续前进。
「那我们就用全力闯过去。」
路卡举起右手,放出暗刀。
「我也赞成。」
刚接着往前方剌出手掌。
在下界的时候,他们被卡珊德拉耍得团团转,但这次他们不会再让卡珊德拉得逞。为了一雪当时的耻辱,他们绝对不会退下。
「我不会让各位这么做的!各位,我们要一起阻止这些天使!」
卡珊德拉倏地往后退下,想要把他的手下推上前线。然而,他的手下里没有任何一个神官敢面对圣兽,大家都开始退后。
「你们在拖什么啊?赶快上前去啊!」
「不,我们待在卡珊德拉大人的身后就好。」
「开什么玩笑!」
「我们的结界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打破,我们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在说什么懦弱的……」
「我们把一切都交给卡珊德拉大人……」
每个只想着要保命的神官完全无视卡珊德拉的命令,径自退到两侧。
「蠢蛋!我们可是要守护宙斯大人的啊!我们不能在这里退缩!」
开始慌了起来的卡珊德拉拉起神官们的手,硬是要把他们推到前面。只是没有任何一个神官要遵从他的命令。
「您的手下真是了不得啊,副神官长大人。」
用暗刀刀尖指着卡珊德拉的路卡露出苦笑。
「我听真说了,他说你在下界的时候也是一样,一看到苗头不对,你就逃回天界来了啊。现在也是一样,一看到情况不对劲,你就想把任务推给其他人,让自己轻松愉快。看来神殿里尽是聚集了一群小人的样子。」
卡珊德拉曾经听过一样的指责。路卡像是事先计划好似地,说出和犹达一模一样的话,但卡珊德拉现在也是笑不出来。
「怎么了?你今天没有浮游技那样的秘密武器了吗?」
「唔……」
脸色苍白的卡珊德拉一步、又一步的后退。他的双腿不断颤抖。
「我们并不想让不必要的鲜血白流。如果各位还是坚持要阻止我们,那我们也只能应战。」
「我来让各位看看朱雀之矢吧?」
「我可以让大地摇晃得比刚刚更厉害呢。」
真、雷和凯像是在开玩笑似地,给了卡珊德拉致命一击。当然,这是因为他们并不想战斗。
「啊……啊……」
卡珊德拉被五个天使的气势压倒。他可能是腰软了吧,当场虚弱地蹲了下去。
「卡珊德拉,你这还真是丢脸啊。你就这样一直坐在地板上吧。」
路卡用力地推开门。
「来吧,我们要走了!去宙斯那边吧!」
走在前头的路卡想起来了。他想起本殿里有数个机关。有可以走到外墙外的秘密通道,回转后门也有一个秘密房间。而封印之间则是隐身在最深处。
他记得那是在穿过移动墙之后。
先代女神偷偷告诉他的时候,他还没什么兴趣,但当时代转换,这些知识却有了派上用场的时候。早已离开这世上的瑞亚。路卡很喜欢这个身为他母亲的女神。
他虽然不恨她,但若是她必须为宙斯性格的扭曲负上一部分责任,那他还是不会原谅她。只是,女神非常宠爱路卡。
他似乎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情。
在短暂时间之内,路卡的忧虑是不会消失的吧——
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本殿深处的回廊穿过后院,连向后宫。
其中一个角落。光这样看过去,那不过是一面没有任何特色的墙,但路卡知道要推哪里。他站在那前面,用手掌一推,那块墙壁随即转开,秘密的通路现身。
「这里居然有暗门……」
不只是雷,恐怕现场所有的天使都吃了一惊吧。但路卡却刻意无视同伴的惊讶,继续走向墙壁的另一端。同伴们虽然感到困惑,但他们还是跟上了路卡的脚步。
他们穿过狭窄的通路后,碰上一面墙,墙壁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纹章,纹章的花样跟路卡额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这就如你们所见。这个印记是用来阻止我们继续前进的……我现在没有时间可以跟你们说明,但只有我可以穿过这道墙。」
路卡斩钉截地这么说。
成对的青龙剑或许能切开这面墙壁也说不定。他才刚觉醒的神力或许能把他们全部送进封印之间也说不定。
路卡决定无视这几个可能性。
如果犹达被关在这面墙的后面,那宙斯应该也在那里。如此一来,就算他再不愿意,朝向真实的那扇门也会被打开吧。那扇他不愿意让同伴们发现的真实之门。
「为什么只有你?」
然而,无法接受路卡这个答案的雷继续追问。
「从刚刚开始就尽是一些让我搞不清楚的事。这跟你找回的记忆有关系吗?路卡……我……」
「等等。这些事就等到他救出犹达之后再说也不迟吧。」
刚打断雷的话,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不只是雷觉得路卡的一举一动不对劲。他们虽然为此烦恼,但大家还是默默地照着路卡所说的行动。那是因为他们非常相信路卡。
那么,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疑问,他们都应该等到路卡向他们告白的那一天吧。刚的言下之意是如此。
「抱歉……我一定会带着犹达回到这里。」
留下这句话后,路卡便消失在墙壁的彼端。
「我想路卡一定是最痛苦的。我明白你焦急的心情,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啊,雷。」
整颗心都挂在犹达身上的真非常能体会雷心中的苦恼。对于把感情全部压抑下来的真而言,他甚至很羡慕雷能把自己心中所想的全部说出来。
「对不起……是我太慌了。」
雷心中尽是无所去从的焦躁。
「我们一起等他们吧。」
真悄悄地靠到雷的身边。
封印之间里存在着一个异空间。
路卡跨过无形的墙,把那道似乎要撕裂他胸口的疼痛忍住。
同伴们啊。
抱歉我没能告诉你们,我不是天使,而是继承了神明血脉之者……就连我自己都还没办法接受这惊愕的事实……但只要我和宙斯面对面,犹达……你是唯一会知道这一切的……就算我的真实身分是神,犹达……你还是会不变地接纳我吗——
3
路卡所踏入的空间内一片微暗。
他一边慢慢地确认四周,一边走着。他看向湿滑的地板,发现一片尚未干涸的血迹。
迸射的鲜血附着在墙上,仔细一看,还能看见皮肤碎片四散。
「这是犹达的……」
路卡感到背上一阵寒冷。
「他的手段也太残酷了……这未免太超过了……」
刺进鼻腔的血味。路卡走在其中,过没多久后,他就看到倒在地上的剪影。
「是犹达吗!」
路卡拼命冲了过去,眼前的光景凄惨到他误以为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倒流。
犹达的双手被绑到背后,身体一动也不动。他的背上满是裂伤,路卡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他的四肢上有几道新伤,数道鲜血将地板上染成一片鲜红。
战栗划过路卡。虽然他冲动地想立刻把犹达抱起来,但他不敢把犹达转过来。如果犹达的心脏被挖出来了……
就在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的时候,微弱的呼吸声掠过耳膜。
「唔……嗯……」
他还活着。路卡在血海中跪下,静静地把犹达抱起来。
「犹达……犹达……」
路卡不断呼唤着犹达的名字,并把手放上他的双颊。
「嗯嗯……」
片刻过后——犹达无力地张开眼睑。
「路卡……吗……!?」
犹达以嘶哑的声音静静说道。
「没错。我来救你了。」
犹达以怀念的眼神看向路卡。
一直独自忍受宙斯虐待的犹达大概以为路卡只是个幻影吧。在路卡的支撑下,他确认了路卡的手后,终于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你……额头上的印记消失了。」
拿开头巾的路卡让犹达吃了一惊。
「我的事就等会儿再说,你振作一点。」
路卡抱起满身是伤的犹达,发现他细瘦的身躯带着高热。
犹达辛苦地重复着浅快的不稳呼吸,他虚弱到甚至让路卡觉得他能活着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可是……
「我的话……没事的。虽然他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可是我还是活过来了……」
对犹达来说,就连要张开嘴应该都是非常困难的事。但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的他并没有让自己眼中的光辉褪去。
路卡无法抑止灵魂中一涌而上的悲痛,眼角就这么湿了。
天神怎么能用祂的神力来凌虐一个天使。虽然只要不挖天使的心脏,他就不会死,但他们的心却会逐渐逝去。
痛苦之外的孤独和绝望足以将一介天使逼到发狂。如果是其他天使的话,他们一定早就发狂。因为他是犹达,所以他才能忍到现在;也因为他是犹达,宙斯才会选择这样的制裁方式。
路卡的心中满是一片沸腾的憎恶。他对宙斯的,对自己父亲的怒火熊熊燃起。
「你等一下,我现在就把锁链切断。」
路卡以右手放出的暗刀将缚住犹达双手的锁链剪断。
「为什么……」
犹达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能在封印之间轻易使用念力的路卡。就在下一个瞬间……
「你来了啊,路卡。」天神不知从何处出现。
「在我亲眼看到天空城崩坏后,我就知道你会来了。」
手上拿着锡杖的宙斯完美地藏起祂无耻残酷的那一面,顶着神的表情,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
「我被封印的记忆全数恢复了。宙斯大人……不,父亲……」
「什……你刚刚说了什么……」
路卡用眼神安抚了犹达后,以严肃的表情正视天神。
「您的任意妄为也该有个限度……您让犹达遭受这样的惩罚,您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天神不悦地将脸转开。
「我找回了我被封印的所有记忆……」
「是这样吗。」
宙斯说得冷淡,一副就是「那又如何?」的感觉。但祂的冷淡反而让路卡觉得不自然,感觉上这是祂硬压抑下心中动摇的反动。
「想起过去之后,我的心仿佛就要被撕裂……为什么您变了?您把我从克洛诺斯王的手中救出……」
「我早就忘了这些事。你何必现在……」
「那个时候我还小,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可是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您那身为神的尊贵崇高精神带来了奇迹吧。究极的光魔法和暗魔法合而为一,让克洛诺斯王和做为我母亲的女神在天的彼端散去……」
「我不想听。」
天神闭上眼睛许久后,才将之张开。祂看起来虽然很不愉快,但祂没有动怒,更没有打断路卡的话。祂仿佛是在跟自己心中的暗暗对峙。
「当您看向目击了一切的我的时候,您的眼中只有悲伤。您为这世上的荒诞事物悲叹,您为您的罪行而颤抖,那时候的您充满了身为神的尊严。您照顾着在附近受到魔法波及的
我……」
路卡闭上双眼。
他一一确认着他刚取回的记忆,回顾当时的情况。
「面对当时还是个少年的我,您没有说谎、更没有敷衍,您把您自己的苦恼都告诉了我……」
——您紧紧握住不知所措的我的手。
『路卡啊,我一直都是如此孤独。所以我无法拒绝母亲的诱惑。但母亲却说她是为了放逐克洛诺斯王才和我有了亲密关系、才怀了孩子,她不能为了她的私欲而孕育一个生命。而我的悲剧就是你的悲剧……』
路卡忍着眼泪,宙斯用手包覆住他的双颊。
『要你抱持着这份苦涩的真实活下去,的确过于痛苦。所以,路卡啊,我要封印起你的记忆。继承了神之血脉的你将永远是一介天使……我要封印起你所有的记忆……』
『好的……』
基于他对宙斯的爱与忠诚,路卡接受了宙斯为他所选的路。
「因此,我的额上被刻上封印。我以一介天使的身分活到今天……可是,当我的记忆全部恢复之后,我的心里只剩下悲伤……那个时候的您,究竟去了何处?」
「我不需要听你教训我。我被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背叛,最后连路西法都离开了我……」
宙斯用尽全力握住锡杖。
「所以,您才更应该以慈爱的态度去面对大家……」
「闭嘴!闭嘴!让这世上的所有事物都听从我的命令,不愿服从的就该被消灭,这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我接下来也要过着这样的生活。」
天神将紧握的锡杖狠狠敲了地板。但路卡却不为之动摇。
「我现在再问您一次。如果您不愿反省,那我就希望您能从天神之位退下。」
「你开什么玩笑……疯掉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我怎么可能会从天神之位退下呢。」
「那么,我就不能原谅您……」
这同时也是路卡的最后通牒。在他胸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光凭你一个天使能做什么……真教我不敢相信……」
「我……还有我在……」
犹达挤出所有力气,丢出他的挑战书。
「我也饶不了你……我绝对……饶不了你的粗暴……」
犹达和路卡不顾双颊抽搐的天神,确认了彼此的意志。
「我要把犹达带回去。」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做吗……基本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会再来拜访您的……父亲……」
路卡往空中一划的手上出现一件长袍。他用那件长袍把犹达全身包起来后,便站了起来。
「你这么快就要使用神的力量了啊,路卡。」
「您在说什么?」
「用能力瞬间召唤出东西的能力啊。封印之间是一个能将天使所有能力都封印起来的空间。你已经自认为你是个神了吧?」
「我……和之前一模一样。」
「你要是如此断言的话,那你实在太没用了。神理应站在支配这一方,而天使则站在服从的立场。虽然你已经不是一个天使,但可惜的是,你也成不了一个神啊……」
路卡完全无视口出恶言的宙斯。接着……
「父亲……我爱着遥远过去的那个您……」
路卡转身背过宙斯,离开了封印之间。路卡干脆地一走了之,让天神完全没来得及怒吼,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
「该死……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宙斯为自己没能在事态无法挽回的局面中断了路卡所有退路的天真作为感到悔恨。
祂好不容易收服的犹达被带走,自己又得再次和无尽的孤独相对。
祂以锡杖敲了一下地板。房里的一个角落随即响起衣服互相摩擦的声音。
宙斯转过头,看见希瓦出现在那里。
「啊……啊……」
过度的恐怖让希瓦的下颚不断颤抖。
「你……」
「那个……那个……我……我我只是脚步一个不稳,就……」
被潘朵拉丢下的希瓦闲到在神殿里乱逛。
那个时候,他偶然发现这面移动墙,所以才进到这里面来。
「但你应该进不到这里来。不过是一介天使的你为什么会待在这封印之间里!」
「刚、刚刚宙斯大人您打开这面纹章之墙时,我被吸了进来……对了……我绝对不是……想进来才进来的……」
「不过,你看到了吧?」
「我、我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的……请、请、请您……饶恕……我……」
「杀了你这种天使对我也没有好处。不过,我必须删掉你的记忆。」
背部摩上墙壁的希瓦苦苦哀求。但天神却将锡杖尖端贴上他的额头,开始念起咒语。
4
有个人说过,醒过来之前的梦会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不过,也有梦会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忘却,也有梦会永远留在回忆里。
有些时候,犹达会梦见他的少年时代。梦中的六圣兽总是全员到齐。那个时候,他们根本还不认识彼此,但大家却快乐地聊着天。
有时候,路西法和加百利也会在梦中登场,这样的梦境——
「嗯……」
意识模糊地恢复了。他以为他做了一个让人怀念的梦,但在他醒过来的瞬间,梦却有如退潮的海水一般逃开,四周变得一片黑暗。
「你醒过来了吗?」
睡了整整两天的犹达终于睁开双眼。
「这里是……?」
「这是你以前住的家。」
真原本犹豫着要把濒死的天使该从神殿带到何处,最后他决定把犹达带回他以前住的家。他认为这应该是重伤的犹达最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是这样吗……天空城崩坏了对吧……大家呢?」
「大家都没事。虽然我们都各自受到宙斯大人的惩罚,不过我们都恢复了。你的伤是最重的……」
「可是你也……满身是伤啊……」
「我已经快好了,你不要担心。」
那场暴风雨已经暂告一段落。虽然他们接下来还有不得不执行的重要任务,但至少现在可以待在犹达身边。这就是支撑住真心灵的原动力。
「我原本以为我没办法再见到你,所以现在这样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犹达缓缓地把裹着绷带的手放到被子上,双眼眺望着天花板。他的表情上虽然还带着疲惫,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比以前还要亮丽。
每当犹达跨过什么难关,他就会变得更加耀眼。就连被天神囚禁的地狱体验都成为了他的精神粮食。
受的伤愈多,他就能变得更加精悍。犹达一定是个这样的天使吧。
「你的喉咙渴吗?」
「啊啊……我想要喝水。」
「我现在就去拿……呃,要用吸的吗……」
桌子上虽然有个水壶,但他最好找个不会对横躺的犹达造成负担的容器。真准备起身去找,但犹达却制止了他。
「没关系,别找了……」
犹达用力地抓住真的手臂。犹达那不像是才刚从生死关头被救回来的强大力道让真瞬间有些狼狈。
「用你的嘴喂我喝。」
「好……好的……」
真虽然有一股想要向犹达确认「这样真的好吗?」的冲动,但他还是静静地将水滴送进犹达微微张开的嘴里。
犹达的唇感觉起来异常冰冷,真突然觉得一阵呼吸困难。
犹达好不容易活过来,但真害怕他是不是又会再被死亡吞噬。在等待他们的未来只有绝望,蓦然的不安侵蚀着胸口。
未来必须明亮。不然,六圣兽的决心和接下来的所有路途都将只是徒然。
「可以……再多给我一点吗?」
在犹达的要求之下,真把双唇靠上去、让他喝水的时候,想起了源国的风俗。
当两人要确认他们的爱时,他们接吻……他记得阿武是这么说的。对人类而言,将两人的双唇相叠就是爱的证明吗?
然而,这里是天界,天使们没有确认爱的仪式。他们被教导说,爱是只能奉献给天神的感情。
然而,如果这里是下界的话……真做着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想像,但他的想像却被犹达的问题轻而易举地打断。
「话说回来,路卡他在做什么?」
「他跟雷去找食材了。」
额上印记消失后,路卡再也没有绑上头巾的必要,但由于他长年来一直绑着头巾,所以他对头巾似乎也有了特别的感情。
在把犹达放到床上后,路卡说他没有头巾就觉得不对劲,所以就又把头巾给绑了上去。
他在绑上头巾后,就带着雷出门了的样子。
「在天界到处乱逛,不会有事吧……」
「是的。路卡看来起很有自信的样子,他说那家伙再也不会对他做任何事……他笑着这么说的。」
「那就好……」
真也不知道路卡所取回的回忆是什么。不过,他大概能猜到那是个重大的秘密。
独自前往封印之间的路卡花了约一个小时才把憔悴至极的犹达给带回来。犹达应该都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一脸不知情地朝真点了点头。
「雷呢?那像伙总是爱担心啊。他是不是很担心路卡啊?」
「他有段时间整个慌了。他现在虽然是冷静下来了,但他还是很在意路卡的记忆的样子。」
「是这样啊……不过记忆毕竟是私人的东西,若是本人没有要说的意思,那雷也没办法强迫他说吧。」
「是的,雷好像也决定要等的样子……」
真说完之后,犹达无言地微微一笑。
安稳的时光流逝。
温柔的时光让受难的日子感觉起来有如谎言一般,但它却也脆弱到让真觉得恐怖。
在他们成功地放逐宙斯后,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吗?
他杂乱的思绪在脑中来来去去。
「咦……?那不是刚和凯吗。」
两个天使在窗外堆着土。无意间看到他们两人的犹达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天空城内好像发生了悲惨的事,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做……」
真也和犹达看着同一个地方。
「真是个奇迹啊。」
凯吸了一下鼻子。
「天空城虽然还不到全坏的地步,但也是坏得差不多了。我以为这绝对不行了。可是在瓦砾堆中,这些家伙……居然能毫发无伤……」
在帮犹达包扎之后,一直无法忘了小猫们的凯和刚一起潜进崩坏的天空城。
小猫们所在的凯的房间似乎被爆风直接打中,整片地板都陷落了。
他们在瓦砾堆的缝隙间找到了永眠的小猫们。冰虽然还没有融化,但小猫们似乎是因为冰的保护才能毫发无伤。看到这一幕,凯又大声地哭了出来。
在他把那一整个冰块带回来后,他小心谨慎地把冰融开,把它们濡湿的身体擦干后,帮它们整理毛。然后,他把它们埋到土里。
「你的愿望成真了。」
「是这样吗?」
「啊啊……」
刚的回答虽然冷淡,但他总是很为凯着想。就是因为他们的心情彼此相通,所以他替小猫们挖坟的手自然会带有热忱。
他和凯小心翼翼地用他们所有的爱,把小猫们一只、又一只地放进土里。
可是。拍着手上灰尘的刚身旁,却是一个沮丧的凯。
「怎么了?」
「不管我数多少次,还是少了两只啊。」
凯用指尖戳了戳地面,划着无意义的图样。
「是这样吗?」
「三只是跟着我来的。然而它们各自的伴侣也一共三只。小孩十六只。全部加起来应该要有二十二只,可是这里只有二十只啊。我以为它们都待在一起的……」
「那我们就只能再去一次天空城啦。只要我们去找的话,一定能找到的。」
看着一副快哭出来的凯,刚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就、就是说啊。一定……」
当凯用手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时,灌木丛的缝隙间传出一声「喵——」
「嗯……?」
一只猫妈妈穿过叶间现身,它的身旁则跟着一只小猫。
「你、你们……」
看来有流浪癖的这对亲子是溜出了天空城,到处乱逛去了。
它们披着煤灰的白色毛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然而,它们就是因为这样才得以保住一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幸运的凯紧紧抱住猫儿。
「它们大概是跟着你的味道来到这里了吧。」
刚也坐下来摸着猫。
「接下来我会连同大家的分一起疼爱你们的。」
凯以无上的幸福表情和猫儿嬉戏。但他的心里很清楚,他无法逃避的决断之日即将不远了。
刚静静地看着凯。他只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跨越时空,永远持续。
看着窗外这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的一幕,犹达再次将视线转回真身上。
「你应该再睡一下会儿比较好吧?」
真动作很快地把皱在一起的被子拉好。
「我才刚起来啊,我可不能一直这样睡下去。」
扬起微笑的犹达缓缓坐起身。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请你静静地休息。」
犹达按住急着要自己睡下的真,他用枕头代替靠背、把背靠了上去。
「我好久没度过这样安稳的时间……光是乖乖躺在床上实在太浪费。」
这么一想起来,从他决定反叛天神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安稳。其中虽然有过伙伴的团聚时间、也有过片刻的休息,但在他还没完成放逐宙斯的任务前,他总对休息一事抱有罪恶感。
如此紧绷的神经可能比犹达想像的还要折磨着他自己吧。
虽然说这有可能是因为他经过了先前的大风大浪,但他心里现在却是不可思议地一片平静。
或许是在他向宙斯表明反叛之意后,附着在心中某处的困惑似乎就因此被拭去了也不一定。
所以他才能将自己投身在这静静的时光中吗?
他和天神隐藏起的真面目相对了数天数夜。路卡不为人知的惊人过去,这或许都是他不该知道的事实也说不定。
但是,犹达还是知道了。
只要天神还是天神,宙斯就无法从那无尽的孤独中逃脱吧。
而路卡他也会走上苦恼的路途。那个时候,犹达能做些什么呢?至今为止,路卡给了他这么多支持;那从今而后,他又能为路卡做些什么呢?
他必须思考的事堆积如山。
征伐天神的那一天将在不久的将来到临。真正的地狱从现在才开始。
——所以至少现在让我……
「打开那里的柜子。」
犹达指向贴在墙上的并排柜子前方。
「这里吗?」
真照着犹达所说的,把柜门往左右打开后,看见里面放了一台小型的织布机和白线。
「把它们拿过来。」
「好的。」
真一脸不可思议地把织布机和白线放到床边。
「你究竟是要……!?」
「你绑头发的带子啊。它是用这个织的。」
犹达很怀念地轻轻抚过织布机。
「是这样吗?」
「那是我很久以前送给你的……」
「是的。这是你在我成为正天使后的第一个圣灵祭的晚上送给我的。」
「我可没想到你会一直用它啊。」
犹达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织布机左右的木架拉开。真虽然适合迎风摇曳的长发,但犹达觉得他读书的时候最好把头发绑起来,所以才帮他织了一块长度恰好的布。
「绑过一次之后,我就舍不得不用了。」
刚开始的时候,真一直绑得不漂亮,犹达常常得帮他重绑。就连这样丢脸的回忆,到了今天却都变得叫人怀念……真抚着带子,微微一笑。
「它两侧都磨损了,我帮你织一条新的。」
「怎么可以!你的伤都还没好啊!」
「没事的。」
这跟他的伤势无关。就是因为这一刻如此安详,他才会想过得更有意义。
在犹达睡着的时候,真恐怕是一直醒着照顾他吧。
全身向来打点得十分完美的真,头发会有些紊乱,就表示他把自己所有事情的顺位都排到犹达之后。他明明也受到了很残酷的制裁啊。
对这样的真更加疼惜的犹达从真垂落的发丝里发现绑头发的带子有裂痕。
「是绷带让我看起来受了重伤,我可是睡了整整两天啊。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可是!」
「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吧。」
身上的剧痛并没有好多少。光是像这样打开织布机,他的身体就四处疼痛。然而,他心中的安详却凌驾了疼痛。
他想要好好地运用这段时间。
犹达一边解开线,一边安慰担心着自己的真。
5
两个人影出现在前往云间的小路上。
「犹达大哥。他虽然满身是伤,不过还好他回来了……」
兄弟天使中的弟弟感触很深地低声说道。
「就是说啊,这样我们也终于可以降临下界了。」
怀抱着复杂感情的哥哥向弟弟表达赞同。
他们两兄弟被禁止加入拯救犹达的阵营。六圣兽要他们赶快离开天界,这是刚他们的体贴。
所以他们才在大家面前点了头。只是,他们无法在知道犹达安否前就离开天界。
奇拉和玛雅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确认了犹达的生还。
那个时候,奇拉向弟弟问说六圣兽的目的是什么。不让他们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刚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字,但犹达却用较为含蓄的方式向玛雅说明了天界的模样和自己的信念。刚和犹达的表达方式虽然不同,但他们对兄弟天使的温暖态度却是完全不变。
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成了奇拉更加珍视的宝物。
「犹达大哥……他应该会好吧。」
「那是当然的,因为天使是不会死的。不管受了多严重的伤,天使也会一点一点地恢复。再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健康了。」
奇拉尽可能地用开朗的声音为玛雅打气。
过去,犹达曾经说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所以他温暖地前来迎接离开天界的两兄弟。这难道不是因为犹达知道他们无法轻易回到当初决定离开的地方,所以才用这样的温暖方式,来拭去他们的不安吗。
所以他才觉得,他们不可以依赖犹达他们。故乡将永远留在他们心里。但他告诉自己,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这里。
被牵扯进事件里后,他被送返天界,和过去的朋友一同度过苦境。
比起那些愉快的时间,他在苦境中度过更多无法忘怀的瞬间,他再次发现真正重要的东西在哪里。
胸口的暖热让他走得愈来愈慢。然而,他必须和这一切告别。
奇拉最后一次转过头,朝这个他可能不会再回来的天界送上惜别之意。
云间已近在眼前。
「这么说……」
玛雅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
那个时候。真遭受宙斯的制裁,孤单一人的玛雅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法向真伸出援手的玛雅只能藏身在他以前和凯一起玩耍的秘密基地、去神殿附近搜索情报、还有在天界里漫无目的地徘徊。
那个时候。他说他和一个待在云间附近的天使说了话。
「我记得他叫做迪亚多拉。他拜托我说要忘了他待在这里的事。」
玛雅从挂在腰上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种子。
「他给了我这个。」
「居然是星形的,这还真少见啊。」
「他说这是奇迹种子。它好像会在我有麻烦的时候派上用场。他还说下界的王会愿意出高价买下它……」
玛雅好奇心十足地打量着哥哥的表情。
「它搞不好会在紧急时刻派上用场吧,把它放回包包里。」
「嗯!」
虽然奇拉不知道迪亚多拉是个什么样的天使,但他应该只是为了要隐藏自己待在云间的事实,所以才用他偶然带在身上的普通种子敷衍过去而已吧。
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奇拉就是疼爱他这个愿意率直相信别人的弟弟,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决定接下来也要好好守护他的弟弟。
「那么,我们走吧。」
来到云间后,玛雅俯瞰向遥远的下方,很不舍地点了点头。
奇拉抱住他最爱的弟弟的肩膀,洒下泉水。
「怎么会这样……」
一看到自己映照在水上的脸,希瓦就全身颤抖了起来。
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他从未看过的印记。
「这是我……这是我的错觉。一定是这样没错。」
希瓦弯下腰,让自己朝水面贴得更近后,认真地盯着澄澈的水镜。然而,他的容貌并没有改变。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半天之前,希瓦在草原尽头醒了过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那里的。
他回溯最后的记忆,但一切却暧昧又模糊,他无法明确地回想起事实。
他从下界回来之后……他记得他和犹达、潘朵拉一起走向神殿,不过事情也可能不是这样,不安不断膨胀。
他突然觉得连待在草原上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所以他一把身上的落叶拍掉,就立刻全力冲了出去。
可是他不知道他该去哪里,朦胧的意识使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不知道什么时候,希瓦来到了云间。
希瓦一边顺着紊乱的呼吸,一边拼命地反刍着昨天之前的事。结果他的头一阵剧烈地疼痛,额头热了起来。为什么他非得受到这种折磨不可。
心中满是无处可去的愤怒的希瓦偶然在云间碰到兄弟天使。他们一脸诧异地盯着他的额头,问他「你的记忆被封印起来了吗?」被他们这样一问,希瓦根本无法保持平常心。
他慌张地寻找附近的泉水,然后才看到自己额上那个谜样的纹章。
「我该怎么做才好……」
希瓦一边用力地擦着额头,一边不断确认水面。
希瓦非常焦急。他得在和犹达见面之前把印记弄掉才行。他不能用这么丢脸的模样去见犹达。所以他必须尽早把它消掉……
正当他在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有个点子闪过他的脑内。
「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我只要把它洗掉就好了啊。」
用水清洁身体、在河岸边洗去脏污的日常生活一景浮现在他的脑里。希瓦用双手掬起泉水,把脸拍湿。他不断掬起水,不断洗着脸。持续了一会儿后,觉得应该已经够了的希瓦把脸靠到水边。
然而——纹章并没有消失。
「太过分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取不回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去的额上印记。
「我这样是不能去见犹达的……」
蹲在泉水边的希瓦独自陷入绝望的深渊。
6
他听得见浪潮声。
来来去去的浪潮声、满潮后又退去的海水,在在为潘朵拉的胸口覆上一抹苍蓝。
远方空中成群的鸟影发出极为悲凄的叫声。
他再次降临的源国,被浓雾包围——
前来实行秘密命令的天使拿着希望之盒在沙滩上徘徊。
既然他不能再失败,他只要立刻把盖子打开、回到天界就好。只是潘朵拉却不断从口中吐出如丝般的犹豫叹息。
「我从巫觋被烧掉的家里找不到任何东西……也就是说,那把刀现在一定是在希瓦手上吧?我就这么向宙斯大人报告吧。」
他的自言自语是如此虚幻,声音消失在细浪声中。
他不在意下界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人类这种无谓的生物遭受任何不幸都和他无关。但他却无法打开这个盒子。这虽然是天神的命令,但他的心却被罪恶感所苛责。
所以他才会拖延时间吗。不管是在巫觋家找刀、还是像现在这样再次前往洞窟,一切都是为了拖延打开盒子的时间。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潘朵拉回想着数天前的半夜,回想着和现在一样走在这条海岸线上的时候。
星星在他的身边放出光芒。他身旁有同行的天使。毕竟他身旁是……犹达。
犹达为了要阻止潘朵拉打开希望之盒,而潘朵拉则是为了要阻止犹达这么做。两个天使走
在沙滩上。
他们两个天使虽然抱持着相反的目的,但潘朵拉的心中却涌现一股甘甜而眷恋的感情。当他试着压下这份感情,他的心就开始疼痛。
潘朵拉觉得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也体会过一样的疼痛,但他决定不要想起。
犹达在对潘朵拉说了一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之后,便因为打破禁令的罪名而被天神囚禁。不知道犹达被囚禁在何处的潘朵拉把地下牢和神殿里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一次,但他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犹达。
宙斯一定是把犹达送进了一个只有祂能进出的空间里了吧。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天神的衣服上附着着血痕。
可怕的想像掠过脑海,但潘朵拉相信……
他相信就算天神的愤怒来到极限,祂也绝对不会杀了犹达。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很有自信。所以只要等着就好。犹达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只要留有希望,那他也一定能跨越正在等待着他的绝望。
钟声随着海水飞沫传来。
留下沉重回响声的钟声响了好几次。
潘朵拉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我记得那个方向有座神社……原来是这样啊,吊唁巫觋亲子的仪式开始了啊。」
他记得村人说他们并没有从被烧毁的房子里找到阿时的尸体。当然,被送进异世界的阿武也不在那里。
村人是因为相信他们的来世,所以才举办了没有遗体的吊唁仪式吗?
在钟声停下的瞬间前,潘朵拉沉浸在短暂的瞑想中。
「唔……」
那来得突然。侵蚀全身的剧痛让潘朵拉的脚步摇晃。
「终于……也轮到我了……」
跪在沙滩上的潘朵拉仿佛听见了分身帕尔的恸哭。
因为他拒绝带卡珊德拉同行,所以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把肩上的生物押在宙斯那边。
在主人回到天界之前,帕尔必须忍受全身被荆棘紧缚的残酷极刑。而剌在帕尔身上的荆棘也一样会侵蚀潘朵拉的身体。
和帕尔同心同体的潘朵拉无法逃过这场苦难。
他的手背上开始渗出鲜血。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绑住帕尔的荆棘愈来愈紧,而且上面的刺要比潘朵拉所想像的还锐利。若是荆棘刺进心脏,他的心脏也只剩下被挖出来的一条路可走。最后在等待他的,则是死亡。
打破禁令的天使未遭受到的死刑,已经来到潘朵拉面前。
「我不能在这里……就送命……」
潘朵拉举起希望之盒。他缓缓拉起钩环、打开盖子,接着——
「这就是宙斯大人赐给地上的丧礼……人类啊……你们就好好等着吧……」
潘朵拉打开了希望之盒。
没有实体的东西决堤般地从盒中飞出。
肉眼看不见它的形体、也感受不到它的恶意。那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只像是一阵风一般,在空中散开。这就是将圣灵祭染成一片暗黑的幻妖吗。那个时候仿佛要撕裂身体的怨愤消失至何处了呢。
灾祸真的降临到地上所有生物上了吗?
潘朵拉已经搞不清楚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肉体的疼痛。
他静静地阖上盒子。
他觉得盒底似乎还剩了些什么东西,但他并没有去确认的勇气。
潘朵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头仰望天空。
他该回到何处。有那么一瞬间,潘朵拉差点就迷失了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