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从今天开始放暑假。”
“噢,这样啊,所以你才会回来吗?”
“对……”
夏目以陶器般僵硬的语气,回答春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在黄昏时分的天桥上,春虎与夏目并肩,身体轻靠在油漆斑驳的栏杆上。
风徐徐地吹过两人身边,带来些许寒意。太阳西沉,宽阔天际迅速染上夜色。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大概一个星期。”
“哦,阴阳塾的暑假果然满短的。”
“……其实没那么短。”
“咦?”
“我在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呃、喔,这样啊。”
春虎自讨没趣地搔了搔脸颊,以眼角余光瞥向夏目。
她稍微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有些生气。话说回来,夏目的脸上总是带着微愠的神情,而这神情与她的美貌十分相衬。
她是个比起“可爱”,更适合“美丽”一词的少女,给人比实际年龄沉稳而文静的印象。
她的睫毛纤长,鼻梁高挺,脸颊紧致,从下颚到颈项的线条平滑,宛如绽放在阴影下的花朵,不过那充其量只是表面的假象。要是再深入了解她一点,便会发现她藏匿在心中的高傲与锐气。唯有随风飘扬的黑发不顾她的形象,随心所欲地舞动着。
两人之间仅有距离一公尺的空间,以及各自寻觅话语,断断续续的对话。
而且,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前进。
彼此熟识却又互不了解——这让春虎感到匪夷所思。两人久未相见,他却迟迟说不出话。
儿时还不会这么生疏,只是自从进入国中以后,他们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出生于本家的夏目从小就被要求成为阴阳师,也接受了相关的基础训练。周遭的人和她本人在对待这件事情的心态上,与在分家出生——而且始终不见一点见鬼天赋的春虎有所不同。
“阴阳塾的生活如何?”
“……什么如何?”
“有趣吗?”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
“这、这样啊。呃,毕竟和一般的高中不一样嘛。辛苦吗?”
“要说辛苦,比起阴阳塾,‘家规’更是……”
春虎心头一惊。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字了。
“咦?”
“噢,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夏目连忙掩饰,春虎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尴尬地赶紧找新的话题。
“东京呢?住起来方便吗?”
“……还满方便的。”
“这、这样啊。你在那边应该有交到新朋友吧?”
“你是说朋友吗?”
“咦?你没交到什么朋友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
夏目的语声细若蚊鸣,回应平淡。看在不认识她的人眼里,也许会觉得她的态度冷淡无情。
这么说来,夏目从小就非常怕生。此时的她尽管寡言,可是由于对方是春虎,她已经比和其他人交谈时还要来得多话。
“哈哈,真让人担心耶,你从以前就不太会跟人来往嘛。”
“对啊。”
“你该不会被人欺负吧?”
“这用不着你担心。在那里,只要有实力,就不用怕被轻视。”
她说话的态度彬彬有礼,讲起这种话来却一点也不害臊。夏目的应对方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春虎不禁苦笑。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直接。”
“……我说的是事实。”
“可是,你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他不小心吐出了真心话。
接着,他注意到,夏目那情绪起鲜少起伏、宛如面具的脸上涌现了怒意。
他暗叫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那春虎呢?”
“什么?”
“我问你,你进了高中后,有交到什么有用的朋友吗?”
“有、有用……朋友和有没有用没关系吧?”
“是这样吗?”
“就是啊。能开开心心地混在一起,就可以算朋友啦。”
春虎尽量不兴波澜,笑着回应夏目挑衅的发言。
然而,夏目却以冰冷的口气继续说道:
“要互相竞争,切磋琢磨,才是所谓的朋友。”
“不、不是只有这样才算朋友吧?”
“不,你不这么认为,是因为你每天过着懒散的日子,所以你身边才会聚集一群废物。”
“……喂。”
春虎的语气里夹杂了无可压抑的怒气。
有那么一刹那,夏目的双眸因为后悔而露出怯色。
但是,下一刻,她像是为了打消悔意,眼里散发出更为强硬、而且深具攻击性的目光。
“……我是要继承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的人,春虎也清楚土御门家现在的状况吧?我有身为下一任当家的义务,没空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没有闲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她一改乖巧形象,犹如一把锋利刀刃。她的口气不见火爆,却像是把拔鞘而出的日本刀,充满平静的魄力。
而且。
“——我和你不一样。”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嘲讽的冷笑。他实在难以招架夏目这副模样。
春虎气她说得对,两人真的不同。不,正因为不同,他才会感到恼火。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狠毒。”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说的是事实。”
“不愧是天才.说的话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述事实与天才或庸才无关。”
春虎比夏目高了半颗头。他低头俯视,夏目则是抬头仰视,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擦撞,迸出无形火花。
不过,春虎察觉到情势对自己不利。他对夏目有所“亏欠”。他尽管不认为自己需要负责,但确实感到歉疚。
所以——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他出于下策,骂了一句,接着立刻转身,仿佛要落荒而逃似地。
夏目听到这一句话的反应,远大于刚才的针锋相对。由于春虎转过了头,因此并没有发现——他的这位童年玩伴难得红了眼眶。
“……你不用担心。”
夏目拚命压抑声音中的轻微颤动,告诉春虎。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你可以继续过快活的日子。土御门家——我们家就由我一个人守护。”
和分家长子挤出的微弱反击不同,夏目的责难正中春虎要害。
春虎无言以对,夏目见春虎默不吭声,立刻恢复了自制力。
她以几乎可说是过分礼貌的举止,轻轻点了点头。
“——晚安。”
说完,她利落转身,走过天桥。
乌黑亮丽的黑发垂落在她背后,头也不回地远去。
春虎心中既焦躁又烦闷,厌恶地板起了脸。
他无法移动脚步,只是静静目送夏目举步离去。
“……啧。”
他暗啐一声。
——“骗子。”
春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亏欠夏目。
2
隔天天气晴朗,正是适合举行烟火庙会的好天气。
庙会举行的地点在市外的神社,以及神社后头的河岸。也许是林立的摊位与参与庙会的游客散发热气,白天的暑热丝毫不减威力。热闹乐声不时响起,夏日融化在空气里,仿佛只要一呼吸就能尝到夏天的滋味。
“……和本家的天才少女半年不见,一见面就吵架啊。”
冬儿倚在围绕广大神社的石墙上,又错愕又好笑地说。
春虎和冬儿上完辅导课,依约来到约定地点。北斗迟到了,到现在仍不见人影。
在等待北斗前来的这段时间,春虎向冬儿娓娓道出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讲,是冬儿目光敏锐,看出了春虎的样子与昨天不同,而且这位同班同学意外地是个套话高手。不知不觉中,春虎不只托出天桥上的对话,连与夏目之间的关系也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老实说,你觉得如何?”
“逊毙了。”
“……你也太老实了吧……”
“你们根本谈不来。下次我要去搭讪的时候,你可别跟来啊。”
冬儿顶着宽版的头巾冷冷笑着。春虎蹲在地上,气愤地仰头望向损友。
春虎当时已经尽量表现出和善的态度,毕竟他的手机里没几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数量少到只要一只手就能数完,要求他以更机灵的方式应对,只是强人所难。
“我承认自己最后是有点幼稚……不过那可是对方先挑衅的哦。”
“不管谁先都无所谓,你早在和女孩子顶嘴的时候就被判出局了。”
冬儿一脸漫不经心,说起话来毫不留情面,春虎甚至提不起力气反驳。
“不过,不愧是世家,就算分家也有必须遵守的规矩,得成为本家的式神……”
冬儿不理会独自沮丧的春虎,挖苦似地嘀咕。
式神指的是由阴阳师操纵的仆从,“式”意指“役使”,“听从施术者役使之鬼神”即为式神。
举例来说,在阴阳厅正式采行的“泛式阴阳术”里,主要使用的是人造式的式神,也就是把咒力传到被称为形代的“核”,藉以制成的人造式神。种类有施术者可当场制成的简易型式神,也有依用途个别打造的各式式神。
土御门分家的“家规”规定,分家必须如式神服侍本家。
“喂,慢着,这么说来,夜光也有类似的式神啰?”
“不知道耶。应该有吧,虽然说我也不太清楚。”
“夜光的式神以飞车丸和角行鬼为首……难道他们其中一个是人类吗?”
“我就说我不知道啦。”
冬儿展现出旺盛的好奇心,不过春虎只是随口敷衍了事。
“真要说起来,夜光那时候也就算了,现在还要遵守这种‘家规’,你不觉得太扯了吗?这还真是食物不化。”
“……你该不会是想说‘食古不化’吧?”
冬儿的视线愈来愈冰冷。春虎脸上一红,强辩说:“意思还不都一样!”
“反正就是不合时宜!怪不得老爸会叫我别太在意。”
“是这样的吗?”
“不是吗?你想想,逼人去当式神耶,根本就是无视人权嘛!再说,这种规定根本就不把人当人看!”
提到阴阳师最具代表性的咒术,一般人会联想到的就是式神的操纵和使用符箓的符术。
然而,式神说好听点是施术者的护卫兼搭档,说难听点就是仆人或奴隶,甚至是“道具”。
只不过——
“常有把人当成式神的情形啊。”
“你别乱说,式神可是能够随时随地消失的耶。”
“这是一种比喻。简单来说,所谓的式神,其实就是那些听从主人命令行动的下属。”
传说役小角开创修验道,操纵名为前鬼、后鬼等两位鬼神。但也有一说认为,那是隐喻当时协助小角的山地人——不愿意归顺朝廷的山地民族。
“其他还有像是侍奉战国诸侯的忍者,广义上也可以算是式神的一种。”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
“从现代的观点来说,球队教练和选手的关系就跟施术者和式神差不多……唔,在绝对服从上这点也许有些不太一样。”
“什么不太一样!这一点超重要的吧!”
春虎想起昨天在天桥上的对话。要绝对服从夏目的命令?不可能。办不到。那已经不是有没有阴阳师天赋的问题了。
“……话说回来,如果我是见鬼,变成那样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从夏目昨天的口气听来,她也许出乎意料地认真致力于振兴土御门家。她这么做是出于立场,还是性格使然呢?不管如何,春虎完全无心陪儿时玩伴追求她那远大的抱负。
“说什么没用的朋友,又什么下任当家的义务嘛……老在装模作样,她不累吗?”
“她还满坦率的啊。”
“哪里坦率了?嘻
“‘我很孤独’———本家下一任当家大人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冬儿俯视春虎,视线瞬间闪过尖锐的光芒。这话让春虎大感意外,顿时哑口无言。
——那个夏目向我示弱?可是……怎么可能……
不过,这其实不无可能。夏目就读的阴阳塾聚集了想要成为专业阴阳师的人,而这些同学当然知道土御门家和土御门夜光的关系。夏目独自一人与这些人为伍,学习阴阳术。
况且,夏目天赋异禀,很有可能招致嫉妒或怨恨。由她的个性看来,实在难以想象她会拉出一条快乐的社交圈,以便冲淡针对自己的负面情感。这样说来,难道她在东京每天过着如坐针毡的日子?
“…………”
吞虎蹙眉,一脸苦闷,沉默不语。冬儿兴致勃勃地低头望着春虎,像是认为这样的他真是个单纯易懂的家伙。
“……好啦,不过是一次失恋嘛,别心烦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冬儿的视线转向春虎背后,突然刻意耸起肩膀说道。
春虎停止沉思,一脸厌烦地仰起头。
“你说谁失恋了?”
“……谁失恋了吗?”
一个像是岩浆就要爆发的恐怖声音响起。
是北斗。
冬儿咧嘴狞笑,蹲在地上的春虎急忙起身。春虎转头想解开误会,但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愣愣地睁大了眼。
看见春虎的反应,北斗说了声:“……干嘛啦。”随即别过了脸,侧眼窥视春虎。她假装骭冷静,面颊却因为期待与紧张染上绯红,脚尖不安地在地上前后划圈。
冬儿轻咳一声。
春虎连忙开口:
“你,你迟到了,北斗。”
“……对不起。”
冬儿又再干咳一声。
“噢、不、没关系……那个……你穿成这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次冬儿不再干咳,而是轻叹。紧张的北斗逐渐鼓起脸颊。
“没什么!我只是因为要参加庙会,穿了浴衣来而已,不行吗!”
北斗此时身上穿着浴衣。
那是一套黑色的浴衣,上头点缀白牡丹与金色彩蝶,腰带为优雅的粉红色,整体散发出复古而成熟的气息,与昨天的北斗简直判若两人。
“不、不、对不起!那个……难得看到你穿成这样,总觉得这个样子很不像你……因为你这个样子实在太让人意外了,我、我有点吃惊,怀疑自己的眼睛……”
慌乱的春虎每一开口,北斗心里的岩浆活动就愈是活跃,仿佛随时要喷出火山口。她瞪视春虎的双眸充满激动,缓缓泛起泪光。冬儿站在春虎背后,由于实在不忍卒睹,捂住了脸。
但是——
“不过——你穿起来很好看哦。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在火山爆发的前一刻,北斗的怒气全消。
“……是、是吗?”
“对啊,该怎么说呢……应该算新鲜吧,看上去比平常还要成熟。”
春虎也搞不清楚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吞吞吐吐,诚实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北斗转着眼,确认似地凝神窥探春虎的表情。他没做什么亏心事,心跳却一再加速。
过没多久,北斗显得心满意足,神色轻松自若。
“……谢谢。”
她故作平静,压抑住嘴角扬起的笑意,轻声向他道谢。
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
北斗的视线游移,显得忸忸怩怩,春虎伫立在原地,也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两人似乎都想开口,可是都抓不到时机。
沉默持续蔓延。
冬儿默数到一百。
然后,他决定不等下去了。
“好啦,既然北斗也到了,我们差不多可以去逛一逛了吧?”
春虎与北斗微微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
遗憾的是,北斗的成熟感根本没维持多久。
“下一个,棉花糖!我要吃棉花糖!”
“……你先吃完右手的苹果糖葫芦和左手的巧克力香蕉再说。”
“春虎,有面具耶!欸,哪个好?你觉得哪个好呢?”
“嘟嘴小丑……不,我骗你的!我是在开玩笑的,别用木屐踢人啦!”
“我看到捞金鱼了!耶!”
“等一下!你别穿着浴衣乱跑啦!哪有人穿着浴衣还能跑那么快啊!?”
她乐不可支,亢奋到甚至吓到一群从她身边走过的小学生,完全回到平常“男人婆”的模样。
冬儿愕然。
“……她去年也是这个样子吗?”
“去年还比这更夸张。”
春虎跟在北斗身后,苦笑回应。
北斗平常偶尔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只是遇到这一类庆典,她就像是真的变成了个小孩子。“春虎,你看这个!”、“春虎,快来这边!”她的双眼闪闪发亮,拉着春虎的手臂,一一指向那些平凡无奇的摊位。
春虎其实不时也会觉得招架不住,只是一见到北斗无忧无虑的笑颜,那些抱怨和嘲讽的话就全咽了下去。看见别人由衷喜悦的脸庞也算乐事一件。
而且,和天真的北斗在一起,他就无来由地忆起往事。
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每次一到本家,儿时玩伴总会兴高米烈,乐得满脸通红。
她对春虎百依百顺,老跟在春虎背后……
春虎不经意想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来,她参加过庙会吗?
无法想象。夏目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玩乐,只是一无所知地被束缚在土御门的名号下,每天埋头过着学习与修行的年活。
在我尽情玩乐的当下,她又在做什么呢——
这时……
“……春虎?”
冬儿悄声叫唤,春虎吓得赶紧回神。
“怎么了?”
“噢……不好意思,没什么。”
春虎笑了笑,敷衍了过去,让意识回到眼前的庙会。
日已西落,摊子上的灯泡和一整排灯笼照亮四周。再过一会儿,烟火表演就要正式开始。
就在这时候,原本蹲在地上,和金鱼大眼瞪小眼的北斗猛然起身。
“啊!那是什么?我以前没看过耶!”
“喔,是打靶嘛,真让人怀念。”
春虎语声刚落,北斗已经冲到射击游戏的摊位前。
春虎连忙追了上去,冬儿也跟在他们后面。那时正好有一对看似大学生的情侣在进行挑战,冲上前去的北斗站在一旁,认真观察他们的模样。
“……原来是这么玩的啊,用那把玩具枪击倒摆在那里的奖品就行了吗?这么一来就可以拿到倒下的奖品……”
“你没玩过吗?”
“我刚才就说以前没看过啦!”
说着,北斗付了玩一次的费用(两百圆)给顾摊的店员。
店员交给她一把玩具枪。
“……这要怎么玩啊?”
她仰望春虎,春虎于是从她手中接过玩具枪,拉上弹簧,将软木塞子弹塞进枪口。
“接着只要扣下扳机就可以了。”
“谢啦!那么,我来看看要拿什么奖品好呢?”
“听好了,北斗,玩这种游戏不能一心想要拿大奖,不只会打不中,就算打中了,奖品太重也不会倒。理论上,目标要放在排在最前面一排,那些比较轻的奖品——”
“啊,没射中。”
“听我讲完啊!”
北斗擅自开始射击,之后也没一枪射中奖品。她大胆地将枪对准最上面一排,目标是一个系着缎带的盒子,完全没把春虎的建议听进耳里。
冬儿咬着不知何时买来的烤花枝,在一旁凑热闹。酱油的焦味闻来令人垂涎三尺。
“唔,真是的,全部都没中!”
“这是你自作自受。”
“春虎,我要那个奖品。”
“别无理取闹了。”
“冬儿呢?你看起来很会玩这种游戏呢。”
“没兴趣。”
听见他们的冷漠回应,“真是派不上用场。”北斗露出了责备的眼神。然后,她不死心地又付了两百圆,再次挑战。
她的目标当然是最上面一排那个系上缎带的盒子。她将身体前倾到底,探出柜台,浴衣下摆高高撩起,看得春虎面红耳赤。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没一发打中。北斗气到做出连连跺脚的动作。
“气死我了!连擦都没擦过去嘛!”
“我就说啦,瞄准大奖也没用。”
“再一次!”
“死心吧。”
“不要!我想要那个嘛!”
真是个小孩子。“春虎。”冬儿站在他背后,慵懒地唤了一声,像是要他想想办法。他内心嘟囔“关我什么事”,还是接过了北斗手上的玩具枪,付了两百圆。
“可是我很不会玩这个耶……”
就像他自己招认的,子弹一个接着一个射歪。
春虎的运气简直背到极点,不管他瞄准哪里,子弹就是不肯直线飞行。钱包里的零钱没两下就花光了,尽管这样北斗还是不放过他,砸下的钱很快就破了千圆大关。
“这一发子弹要是再没射中,你就死心吧。”
说完,他装入最后一发子弹,倾身向前。
北斗在一旁心惊胆跳,守望着春虎。
接着,她像是灵机一动,羞红了脸。
春虎正在瞄准目标。北斗显得有些踌躇,不过还是放低姿态,把脸凑向春虎耳边。
“欸欸,春虎。”
“……现在别找我说话。”
“你要是能拿到那个奖品……”
“别跟我说话啦。”
“我就亲你一下。”
他的手瞬间失控。
明显与枪口往不同方向前进的软木塞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正中系有缎带的盒子。盒子发F出意外轻盈的声音,从架子上落下。
北斗又蹦又跳,高声欢呼。冬儿把烤花枝叼在嘴里,随意拍了两下手。不过,春虎可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北、北斗,你……!”
“咦?我怎么了?”
“呃、那个、你说……我要是拿到奖品……”
“什么?你怎么啦,春虎?”
北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嫣然一笑,微微偏头。那显然是明知故犯的笑容。
“啧!”春虎后悔莫及,但现在的气氛不适合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继续追问下去。真要说起来,要是重提,也会造成春虎的困扰。
“……你是什么时候学到这招的……”
“嗯?我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北斗笑着转过了身,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她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掩饰羞涩。害怕未知“冒险”的人,似乎不是只有春虎。
令人错愕的是,北斗坚持要拿到的大奖,居然是装有肥皂水的容器和吸管。
礼盒里装着给小孩子玩的吹泡泡组,会特地系上缎带,摆在最上面一排,只是为了吸引客人耍的小手段。
“难怪一击就倒了。”
冬儿笑说。徒劳无功的春虎见状,脸色愈来愈看。
但是北斗完全没放在心上。
“没关系,我想要的是这个。”
她解开系在盒子上的缎带,灵巧地绑在发上。
缎带是美丽的粉红色,和北斗浴衣上的腰带是同一个色调。缎带绑在发上,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搭配好似的。
“噢。”春虎发出一声赞叹。
“如何?”
“你也加入华而不实的流行了。”
春虎挖苦着,藉机报刚才被捉弄的仇。
不过,北斗不为所动。她一脸正经,瞪视春虎的双眼。
“可爱吗?”
“…………”
“很可爱吧?”
“…………”
“快说可爱啊!”
“——真是的,知道啦。可爱,很可爱。”
“真的吗?”
“我告诉你,你既然强迫我说——”
“…………”
“可爱!真是超可爱的!”
春虎遇上像是随时要揍人的眼神,不得已只好连声赞美。北斗听了轻轻一笑,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赢了。”
“好、好……”
“真是的,春虎实在是只不懂女人心的蠢虎。你要是一看到我穿浴衣就乖乖称赞,也不用白费这么多力气了。”
“喂,慢着。你为了要我说出可爱这两个字,才会故意穿上不习惯的浴衣,还让我花了一千多圆打靶,就为了拿到那条缎带吗?”
“我赢了。”
“……就算我输好了。”
春虎感到筋疲力尽,垮下了肩膀。北斗嘻嘻笑着,喜孜孜地摸着缎带。
“我会好好珍惜的。”
“随便你,不过那个原价超便宜的哦。”
“没关系,因为——”
“什么?”
“不……没什么。”
北斗羞涩笑着,拿出吹泡泡的用具。
她把吸管前端浸泡在肥皂水里,接着嘟起嘴,往吸管吹气。
闪烁虹色的泡泡随即如雨滴往夜空飞翔。
跟着父母经过的小孩子见到泡泡,纷纷发出欢呼声。欢呼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牵着小男孩的手、年纪更小的小女孩,看来应该是一对兄妹。也许是两人的反应取悦了北斗,她吹出更多泡泡送给两个小孩。大小不一的泡泡仿佛飘游梦境,无声迸裂消失。
——这玩兴大发的家伙……
北斗从跟大人讨缎带的小孩子,摇身一变成为陪小朋友玩耍的大姐姐,就连平常的男孩子气也不见踪影。春虎先是愕然,接着又觉得可笑,不自禁放松了嘴角。
北斗注意到春虎正对着自己笑,把泡泡吹到了他脸上。“哇,不要闹了!”春虎急忙逃离——北斗追了上去,小兄妹笑得又更开心了。
不知不觉中,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了笑容。
也许,所谓日后仍会经常忆起的夏日回忆,意外的会是这平凡无奇的一幕。
“好啦……接下来要怎么办,春虎?我们差不多该过去了吧?”
冬儿吃完烤花枝,确认时间后,在春虎耳边窃窃私语。
烟火表演的时间快到了,从这地方虽然也看得到烟火,不过烟火施放的会场在河岸,去那里看的话视野更佳。
这时,笑容满面地与小兄妹道别的北斗惊呼:“啊,等我一下!一下子就好,我马上回来!”语毕,她抛下春虎他们,突然跑了起来。春虎和冬儿满脸诧异,面面相觑。
“她在搞什么鬼?”
“谁知道呢。”
他们虽然不解,又认为待在原地傻等也不是办法,于是耸了耸肩,跟上北斗。
北斗跑向神社境内深处的拜殿。
他们走上一小段楼梯,穿过鸟居。拜殿周围没有灯笼装饰,而是以石灯照明。
愈往里面走,愈远离背后的喧嚣。虫声在耳边鸣叫,四周昏暗,以神社为中心,飘散夏夜翠气息。
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北斗。在拜殿旁一面悬挂绘马的墙前,她正专注地合掌膜拜。
“你在干嘛?”
“啊——我、我不是叫你们等一下吗?”
北斗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唤,连忙遮起绘马。可惜,石灯的亮光尽管幽微,绘马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
‘希望春虎可以成为阴阳师’
“……你……”
原本欢乐的气氛瞬间凝结,他没料到这话题会在此时重提,北斗偷偷摸摸的模样更是惹他不快。
“……北斗,你够了吧,居然连这种时候也不放过。”
“因为……”
“没什么因不因为!为什么你千方百计想要我成为阴阳师,你就那么看不惯我过着跟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吗?”
“我、我才没那么说,我只是为春虎着想——”
北斗拚了命地辩驳。不过,平常总令他错愕与厌烦的话题,在这时却莫名惹他烦躁,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
他很明白个中缘由。
——“我没空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没有闲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北斗的话听在他耳里,就像童年玩伴充满敌意的指责。
可是,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希望,至少北斗能了解不是这么一回事。
“……喂,北斗。”
他压抑激动的情感,一字一句地说道:
“的确,我现在也许是过着无聊、无所事事而且散漫的生活,可是,我喜欢这种生活。每天和你还有冬儿混在一起做些傻事,我就是热爱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
“骗子。”夏目曾如此责备自己。
夏目说得没错。是他擅自毁约,没有遵守约定在她身边保护她,而是任性地迳自过起和平常人无异的生活。因此,夏目会骂他,也是无可奈何。
可是,北斗——他不想听到如今俨然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北斗,开口否定他的日常生活。
“北斗……”
春虎坦白道出内心的想法,朝北斗逼近一步。冬儿唤了声“春虎”,像是要阻止他,也被他刻意忽视。
北斗露出像是被逼入绝路的神情,屏住了气息。
春虎不放过北斗,双眼紧盯着她。
“我不想到了这种时候还跑去跟什么阴阳师、土御门家扯上关系,破坏现在的生活。你难道不这么想吗?怎样啊,北斗?”
北斗紧抿双唇。
经过漫长的沉默与苦恼——
她不发一语,垂下眼眸。
北斗的反应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冲击,他甚至觉得自己遭到背叛。
“……哦,原来是这样啊。”
他感觉到怒火中烧,可是他并不打算克制这把怒火。他把手伸向北斗背后,挥开惊叫着急忙阻止他的手臂,抓住绘马。
他扯下绘马,一把掼到地上。
北斗发出微弱的哀鸣。
“你在做什么!”
她奔向掉在地上的绘马,把泥土拍干净,紧紧抱在胸口。那有如守护至宝的举动,看在现在的春虎眼里简直忍无可忍。他高傲转头,不将北斗婆娑泪眼的瞪视看在眼里。
“……春虎这个大笨蛋!”
北斗放声怒吼,冲了出去。她的背影转眼间消失在鸟居的另一头。春虎坚持不回头。踩着木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但他依然固执地望向前方。
半晌过后。
“……她走啰。”
冬儿静看事态发展,冷静地开了口。春虎压抑不住高涨的怒气,狠狠怒骂一声:“……可恶!”
“哎呀,真是青春呢,不错嘛。”
冬儿一如往常敷衍带过,只是春虎已经没有力气回应。
“……你觉得这次也是我的错吗?”
“不,真要说起来,错在北斗。”
冬儿给了个意外的回答。春虎吓了一跳,望向冬儿,只见这位损友平心静气地接着说道:
“你只是‘没用’而已。”
冬儿的话刺耳又一针见血,此刻听在春虎耳里却觉得感受特别深刻。原本还在逞强的他气力尽失,宛如一颗泄气的皮球。
“恭喜你连续两晚失恋。这么看来,你还真是个大情圣呢,春虎。”
“别闹了。老实说,我现在超沮丧的。”
“不是只有咒术才会反噬哦。”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受到伤害的北斗现在肯定更难受。”
春虎被这么一说,不由得面色凝重。
刚才,北斗的眼里闪烁泪光。春虎一时气愤,伤害了北斗,况且——他还是刻意为之的。
“怎么办?要追上去吗?你要是没办法打定主意,就让我来揍你一拳吧。”
“为什么是你来揍我?”
“帮你打气嘛。遇到这种时候,这么做就是我的责任啰。”
冬儿咧嘴一笑。
现在的冬儿看来个性温和,但他其实是个老在打架的暴力份子,与人拳脚相向有如家常便饭。春虎高举双手,婉拒了他的提议。
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做得太过火了……
冬儿会说错在北斗,也许是出自他本身对朋友的认定所做出的判断。相较表示以朋友优先的春虎,北斗没有跟着附和,因此“有错”。
友情并非出于强制。说得极端一点,北斗若认为春虎“不是朋友”,那也是她的自由。
春虎当然不觉得北斗瞧不起他,两人也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春虎纵使认定北斗是重要的死党,北斗也没不见得必须以相同的想法和态度回应他的心意。双方尽管对彼此的看法不同,也不该一味指责对方的不是。
“……我去追她好了。”
春虎中意目前的生活。而不管冬儿还是北斗,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此时。
“——请等一下。”
一旁突然有人出声。
叫住他们的是宛如由拜殿的黑暗切离出来的人影,那是身穿黑西装,脸上戴着一副墨镜的男子。春虎与冬儿看着那一身与庙会格格不入的装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抱歉打扰两位,我刚听到各位的对话,得知有土御门家的人在此。”
男子毕恭毕敬地点头致意,像是没注意到两人的反应。
他向困惑的春虎表示:
“其实我正依主人的指示,在找寻土御门家的人。请问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与我的主人见个面吗?”
3
男子带着春虎他们,走到先前打靶的摊位附近。
当男子说出目的时,春虎本来打算拒绝。眼下北斗的事情还没解决,就算没这件事要烦,他也不想跟这个怪里怪气的男子走。
春虎尽管不愿,由于冬儿擅自答应,他们此时才会跟着男子的脚步,离开了拜殿。
“北斗的事情怎么办?”
“我传了封简讯给她,要她等一下。”
春虎不服问道,冬儿回应得倒是很干脆。
他们走在男子身后,一边聊着。
“我知道你在意北斗,不过现在必须优先处理的是这边的事情。对方会找上你,是因为知道你是土御门家的人。你这时候逃避,说不定以后会更麻烦。”
“为什么?他们要是想找土御门家的人,比起我,本家的人或我爸不是更适合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是对方故意在这种地方现身,而且还找上一看就知道是学生的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就更不应该……”
“尤其那家伙很有可能不是人。”
“什么?”
“很有趣吧?”
在感到愕然的春虎面前,冬儿咧嘴一笑。
基本上,冬儿是个可靠的死党,麻烦的是他热爱往危险的地方闯。不,这么说其实不太对,那些烦人的事端他看不上眼,正确来说,他爱的是刺激感。
“……什么不讨厌和平嘛。”
“我爱和平,但更爱刺激。”
他回答的口气平静,双眸窥视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相对于春虎满心不祥的预感,他简直快哼起歌来了。
尽管人们大多在往河岸前进,庙会依然热闹万分。在兴高一米烈的人群中,男子的装扮更显怪异。
男子把春虎等人带到卖热狗的摊位前。
“……我将人带来了。”
一看见闻声转头的人,不只春虎,甚至连冬儿也吓了一跳。
转头的是个女孩子。
她的年纪明显小于春虎,看起来和国中生差不多。那时她正好接过热狗,挤上大量西红柿酱(至于芥末酱则是一眼也没看),才回过头来。
那双浑圆的大眼,敏锐地捕捉到春虎与冬儿的身影。
“……哼,就是你们啊。”
她的声音和外表还显得稚气未脱,态度和语气却十分跋扈自大。
她留着一头染成银白的金发,束起长长的双马尾。服装是所谓的哥德萝莉风格,上半身是一件鲜艳的红黑格纹小背心,下半身则配上缀满许多繁复花边与链子的迷你裙,脚上踩着漆皮长靴。
她的打扮诡异又华丽,还给人不协调的感觉,宛如在南方岛屿盛开、藏有剧毒的花朵。
少女确认他们到了之后,小巧的嘴咬了一口热狗。
她缓缓咀嚼,用空着的手粗鲁地打了个响指。
男子的身影随即消失。
春虎瞪大了眼,不过他并未看错。男子消失的地方——正好在心脏左右的位置,出现了一张小纸片。
纸片的形状为大十字架,一个三角形盘踞在上半部,那是被分类为人形的形代——为式神的核,是法器的一种。
“他是式神!?”
春虎低吟。
依他贫乏的知识,他知道刚才的男子是人造式的一种简易式的基本型式神,施术者可直接操控,也可在事前下达指令,要式神依令行事。
不过,与人类如此相像的简易式神非常罕见。冬儿看穿了男子的身分,春虎则完全没察觉到男子原来是个式神。
少女看着惊慌所措的春虎,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
“有什么好怕的,这一看就知道啦,再说我都布下结界了。”
经她这么一说,春虎才发现,的确,男子的身影突然消失,附近的游客却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情。这一带恐怕如少女所言,被施以一种可避人耳目的咒术,藉此布下结界。
少女神色自若地收回人形,放进斜边口袋。
“你、你……”
是谁?春虎话还没说完,冬儿抢先开了口:
“——我在杂志上看过你。你应该是年纪最轻的‘十二神将’,‘神童’大连寺铃鹿,对吧?”
听见冬儿所说的话,春虎久久说不出话来。
——“十二神将”?这个小女孩?
春虎定睛凝视少女,少女“哦?”的一声,总算愿意正视他们两人。
“你还满清楚的嘛,不过,土御门家的人会知道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没错,我就是大连寺铃鹿。”
少女——铃鹿说着,露出挑衅的目光,望向冬儿。
“初次见面,你好,我听过你的传闻,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呢。”
她的视线亲昵,冬儿则以冷漠的微笑藏起表情。
然后,他微微耸肩。
“不巧,我只是一般人,他才是土御门。”
“咦?这小子?”
铃鹿用力眨了眨眼,接着蹙起眉头,用困惑的眼神盯着春虎,露骨地打量着他。
她对冬儿说话的时候还会以“你”相称,却叫春虎“这小子”。春虎闷闷不乐,无言回望铃鹿。
这么对眼一瞧,对方看起来果然还是像个国中生。不管是她系着一条短项链的脖子,还是露出小背心的肩膀,都给人一种柔弱无力的感觉。她奇特的服装和傲慢的态度,就像是小孩勉强装大人。
再仔细一瞧,挂在手肘上的塑胶袋里,乱七八糟塞了一堆章鱼烧、苹果糖葫芦和袋装的棉花糖。她的嘴里另外还咬着热狗,简直是小孩子乱买东西,缺乏计划性。
不过,操纵刚才那个简易式神的确实是眼前的少女。不,她若真是“十二神将”,简易式根本不算什么,毕竟她可是实力在日本位居顶尖的阴阳师。
“哼,是你啊……真让人有点意外呢。我听说你是继我之后出现的天才,乍看之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那个谣言该不会是假的吧……”
铃鹿表达情感的方式相当直接,她显得万分沮丧,坦率说道。
“……喂,你说什么天才——”
春虎生着闷气,正打算追问时,冬儿冷不防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好啦,冷静点。这表示你的名声响遍业界啊,对吧,夏目?”
“咦?——啊。”
春虎心头一惊,看向冬儿。冬儿朝他眨了眨眼。
——原来如此,她……
铃鹿把春虎误认为夏目。这么一来,她的式神为什么会叫住明显是学生的春虎——冬儿刚才提到的疑问也解开了。与其说她在找土御门家的人,不如说她要找的人其实正是土御门夏目。
“算了,不管谣言是真是假,都没有退路了。”
铃鹿说着,兀自跨出步伐,一副春虎他们当然也会跟上的态度。
春虎趁机急忙和冬儿悄声讨论。
“……她不知道夏目是女生吗?”
“……好像是,她都说是初次见面了。”
“……就这么让她误会下去好吗?对方可是‘十二神将’耶。”
“……是她自己要误会的。”
损友回道,态度和平常一样悠然自得。
他觉得事情不太妙。这时,铃鹿回头,语气尖锐地问了句:“你们偷偷摸摸地在干嘛?”春虎又朝冬儿望了一眼,看见他眼里明确的“跟上去”指示,轻叹了一口气。
他追上铃鹿。
“……你找夏——找我有事吗?”
“废话,否则我也不必特地从东京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啦。”
铃鹿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趾高气昂地做出回一态。
“不过,好险我随时布下了天罗地网。土御门府那边肯定有一堆麻烦的结界,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把你叫出来,没想到会在这种不起眼的乡下庙会碰巧遇上,我真是幸运呢。”
铃鹿放声大笑。这件事情对她来说也许算幸运,对春虎而言则是超级倒霉。不过,这种事还满常发生的。
“……真抱歉哦,这只是个不起眼的乡下庙会,可是我看你满乐在其中的嘛。”
春虎看着塑胶袋说,铃鹿连忙回头。
“吵,吵死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庙会,觉得很新奇嘛。这不过是求知的好奇心,你有什么意见吗!”
她似乎是打算出言威吓,可惜双颊涨得通红。她之所以出现在这地方,说不定只是想来逛逛庙会罢了。
这个小女孩真的是“十二神将”吗?春虎露出怀疑的眼神,望向身边的冬儿b冬儿还是一样藏起表情,专注地观察少女。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一点小事而已,我要你配合一下我的实验,帮个小忙。”
“实验?什么实验?”
“嗯,这个嘛……”
铃鹿卖着关子,取回原本的步调,再次往前迈开脚步。
“我呢~在咒术方面也是个天才,不过因为还未成年,现在几乎都在各个研究部门轮调。虽然说这也是我自己的请求就是了。”
她啮咬热狗,像是在闲话家常。
“……然后呢?”
“我的研究主题,其实就是土御门夜光与阴阳术之运用。”
春虎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名字是土御门家——不,是整个日本咒术界的大忌。
“现代的咒术和夜光之前的咒术有个最大的不同点,这你当然知道吧?”
“不、不同点?”
春虎被突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夏目本人也就算了,春虎对于咒术可说是个外行人。
不过,铃鹿根本没理会春虎的反应。
“那就是在咒术这项‘技术’之内,极力排除宗教色彩。”
春虎暧昧地应了声:“噢……”
反而是冬儿看起来更为这个解释感到惊讶。
“宗教色彩?不是术式的简易化与普及化吗?”
铃鹿听见冬儿的反应,不屑地笑了一声。
“哈哈哈,这是课本上给的答案吧?对,这也是一大特征没错,不过形成这个特征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宗教色彩的排除’。彻底切割咒术与信仰的关系,才能让咒术中扑朔迷离的因果性明确化。这对于咒术在之后的技术发展层面可说是一大跃进。”
铃鹿回望两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不愧是“阴阳一级测验”合格者,她侃侃而谈,语气充满自信。
“可是。”铃鹿又继续解释。“另一方面,这么做也导致咒术的主要目的之一——‘某个派别’的技巧与方法论被排除在体系之外……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铃鹿又问。春虎早已举双手投降,冬儿这回也没出声,静待解答。
铃鹿停下脚步,重新面向他们。
此时,她那总像在开玩笑的神情显得异常严峻,日光凶狠,仿佛要以锐利的视线刺穿对方。
“灵魂论,也就是关于灵魂的存在,以及死后的世界。”她口气严肃地说。
“灵……魂?”
春虎半晌说不出话来,冬儿的眼里也闪过一道锐利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细微的爆破声。
先是撕裂空气的长音响起,“咚!”紧接着大气震动,“砰!”天空开出璀璨巨大的火焰花朵。
是烟火。
以漆黑夜空为背景,或红或绿,或黄或蓝,光彩缤纷绽放。原本逛着摊位的游客全仰起头,发出了欢呼声。
在赞叹声中,不时响起掌声与欢呼声。烟火的光亮照耀地面,落下虚幻绝美的阴影。
铃鹿神色恍惚,与众人一同仰望夜空。
这是她第一次逛庙会,看来也是她第一次看烟火。
“……呵、呵呵,挺华丽的嘛……”
她的口气刻薄,双眼却紧盯着烟火,简直和刚才北斗的反应相去不远。她的模样一反刚才的高姿态,与年龄相符——不,甚至更为年幼。
——这小女孩在搞什么鬼?
春虎不知怎地觉得心神不宁。
她仰望烟火的模样,和刚才隐隐约约露出的吓人表情落差甚大,令春虎感到匪夷所思。尤其是少女一下提到灵魂,一下又提起死后的世界,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唯有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
烟火熠熠生辉,如雨点滑落银金色发丝。
春虎干咳一声,铃鹿慌忙挪回视线。
“不、不过呢。”她马上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刚才提到‘现代的阴阳术’,其实那指的不过是‘泛式’。在可说是现代咒术的代名词,‘泛式阴阳术’的体系里,不存在与灵魂和死后的世界相关的咒术。”
“……那又怎样?”
“什么?”春虎一口问,铃鹿立刻发出一声质疑,蹙起眉头。
“你会不会太迟钝啦?我刚才不是说过我的研究主题吗?简单来说,土御门夜光完成的阴阳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咦,可是——”
春虎正要发问,再次被一芳的冬儿挡了下来。
“夜光打造的阴阳术不就是现在通用的‘泛式’吗?”
冬儿抢先说出春虎的疑问。他也许是考虑到,铃鹿误把春虎认成夏目,春虎要是提出太没水准的问题,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不出他所料,铃鹿马上朝他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
“外行人就是这么无知!你听好了,基本的概念先不管,夜光施展的阴阳术和‘泛式’不同,没有‘泛式’那么条理分明,而是更为繁杂、原始且更为庞大!现在留存的‘泛式’是夜光的继承人剪去自己无力运用的枝叶,配合自己的能力进行精简,搞得像残渣一样,充其量不过是‘浅显易懂’的阴阳术罢了。”(吐槽:简单易懂的现代魔法么)
铃鹿骂着,一抹微笑掠过唇畔。
那是一抹嘲讽的笑,带着嘲笑世界的冰冷笑意。在烟火点缀的夜空下,少女脸上的笑显得格外突兀。
“你想想,夜光当时受军方要求打造新的阴阳术,还得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过程中自然会产生出一团杂乱无章而难以参透的东西,那正是现今阴阳术根本无法比拟的巨大阴影,蕴含的力量也更为强大。他——土御门夜光打造的正是‘帝国式阴阳术’。”
烟火在少女头上一闪即逝。春虎屏住呼吸,凝视眼前的少女。
他感觉到铃鹿娇小的身躯飘散着诡谲的气息,不禁怀疑,如果自己是见鬼,应该看得见什么东西吧。不明原因的恶寒与战栗无声窜过他全身。
最后,她抛下这么一句话:
“其中当然也包括与灵魂相关的咒术,和如今已经失传的神秘咒术。”
——这家伙……
春虎总算确切明白了,眼前的少女——较自己年少,看似柔弱无力的少女,绝对是“阴阳师”没错。那和她华丽的装扮以及嚣张的言行举止无关,她确实拥有“力量”。
他咽了下口水。
“你刚才说过要我帮忙实验对吧?也就是说,那是……”
春虎出声确认,铃鹿悠悠地点点头。
“没错,我希望你帮我进行在我手上重生的灵魂咒术。不过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听从我的指示,我不会乱来。”
她的话明显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甚至可以说是威胁。在铃鹿心中,春虎——正确来说是夏目——的协助,早已成定局。
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个疑问。
“……你、你要说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了。不过为什么要找上夏——要找我帮忙?既然你是‘十二神将’,应该可以找到其他更多、更优秀的阴阳师提供协助啊,不是吗?”
夏目尽管天赋过人,充其量不过只是个学生。一旦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便能尽情动用专业的阴阳师。
面对春虎这个直接的问题,铃鹿的反应却很怪异。
她的眼神瞬间转为冷酷。
“……我没那个心情陪你玩,你还打算继续装傻下去吗?”
“你、你在说什么?”
“我会选上你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你是这项咒术的‘活见证’。”
“什……”
春虎听不懂铃鹿在说些什么,只感到一股恶寒,不自觉闭上了嘴。在他身边,冬儿露出少见的严厉神情,一个劲地运转头脑。
烟火稍纵即逝,在夜空绚烂交织,每每闪耀地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转换世间阴阳。
“土御门家下任当家,土御门夏目。”
铃鹿眯起杏眼,瞪视不发一语的春虎,缓缓道来:
“看来外界的传闻没错,你好像没有前世的记忆。还是说,谣言本身就是假的呢……不过还是值得一试,毕竟你是这项咒术——‘泰山府君祭’的成功者与体验者……”
铃鹿往前逼近一步,春虎感到沉重压迫,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这家伙很危险!
春虎的背上渗满冷汗。
就在这时候。
一道影子划破烟火闪耀的夜空,朝他们飞了过来。
影子滑入对峙的两人之间,无视惯性,在空中戛然静止,又不停徘徊。
那是只碧蓝色的燕子。
当春虎睁大双眼,冬儿立刻摆出警戒架势时
“——到此为止!大连寺铃鹿,我在此依阴阳法规定,将你逮捕归案!”
燕子说话了,而在说音刚落之际,它的身体便迸碎了。
它敞开翅膀,上头的飞羽如爆炸般延伸,宛如手腕紧靠的双手伸长手指,化成无数条长鞭,试图包围眼前的铃鹿。(吐槽:触手!)
“这、这是——”
“束缚式吗!?”
冬儿在惊愣的春虎身旁大叫。
另一方面,铃鹿虽遭燕子袭击,但唇边却扬起自负的浅浅一笑。她哼着冷笑一声,甩开手上的塑胶袋,打算捉住她的鞭子旋即被挡在空中。
在她背后,一个扭曲的人影乍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犹如穿越异次元门扉而来,身长两公尺,身体两侧有三对长臂,如金属线一般细长的怪物。
那是阿修罗。
“怎、怎么又跑出式神了!?”
式神的脸上戴着面具,表情尽失,与其说是生物,倒像是一台机器,一台装上六只机械手臂的机器。一个坚硬、无机又令人感受不到情感的式神,静静威吓着众人。
式神抓住燕子的翅膀,猛力撕裂。燕子因此乱了轮廓,变成一张碎裂的符箓——形代的式符。式符碎成无数张纸花,缓缓落地。
铃鹿布下的结界似乎被破坏了,注意到骚动的游客纷纷发出惨叫,四处逃窜,摆摊的店员也急忙抛下摊子,逃离现场。
春虎与冬儿也不例外。他们与铃鹿和式神拉开距离,躲进一旁卖炒面的摊子。
“那是阴阳厅制作的人造式神耶。多目的型泛用式神‘M3·阿修罗’。”
冬儿——尽管情况危急——兴奋说着。
“那只燕子呢?”
“‘WA1燕鞭’,是WITCH CRAFT公司生产的束缚式神。”
“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的是操纵他们的人是谁!”
春虎才问完,施术者旋即现身。
“到此为止!这附近已经被我们封锁了,我劝你马上投降!”
眼前出现十来个穿着夹克或西装的男子,他们试图团团团住铃鹿,手上握着手枪,枪口对准了她,不只如此,其中还有些人手上拿着符箓。
春虎和冬儿藏身在铁板煎台下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是咒搜官吗?”
在惊慌失措的春虎身边,冬儿冷静说道。
春虎也知道咒搜官——也就是咒术犯罪搜查官。如名称所示,他们是负责调查咒术师有无犯罪行为,并加以取缔的阴阳师,也是对人施咒的专家。若将祓魔官视为咒术界的消防员或救难队员,咒搜官便是刑警。
“不过,咒搜官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那家伙不是‘十二神将’吗?他们不是同伙吗?”
在春虎陷入混乱之际,咒搜官们已经将铃鹿包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面露腾腾杀气,实在看不出这群大人应付的不过是个年仅国中的女孩子。
铃鹿脸上傲慢的神情始终不曾敛去。
“……你们真的很烦耶,怎么又来一批新的人啦,而且一样都是些小喽啰,真是一群得不到教训的家伙。”
铃鹿反唇相讥,式神“阿修罗”随侍在她背后。
不过,咒搜官也不是好惹的。
“大连寺铃鹿,你虽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但却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虽然我的属下在在阴阳厅大楼里败给了你,但你难道以为自己逃得过咒搜官二队的追捕吗?我们会视情形开枪,别做无谓的挣扎!”
好几只束缚式神“燕鞭”在上空盘旋,开枪的警告也不像是开玩笑。春虎面色铁青,冬儿轻吹了一声口哨。
然而。
“我说过要逃吗?别说笑了。”
说完,铃鹿悠然将手放进口袋,取出一本书。
少女的动作引起咒搜官的反应,在她背后动了起来。他们念着咒文,抛出符箓。那是五行符之一的木行符。
被抛出的符箓承受施术者的咒力,蠕动着变成一张荆棘网。“阿修罗”旋即驱身向前保护主人,仍不防荆棘缠身,没两下就被限制了行动。
如此一来,铃鹿身边顿失屏障。不过,趁着“阿修罗”争取来的空档,年少的“十二神将”早已准备妥当。
她以双手捧起取出口袋的书。那是本普通书籍大小的硬壳书——一本有着血红色封面的圣经。
“对手是量产的人造式神,你们也觉得很无趣吧?机会难得,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十二神将’特制的式神——”
“唤式”,意指召唤式神。
铃鹿的脸上浮现凶恶笑意,朝咒搜官唤式。
下一刻,压倒夜空烟火的光芒从铃鹿手捧的圣经中迸裂。鲜红封面自行翻开,宛如受强风吹袭,发出声响,翻动页面。书页随之被一张张撕下,漫天飞舞。
飞舞空中的纸张轻盈折起、相黏、重叠,化为“形状”。
有狮子、蛇、老鹰,以及豹。
这些动物的造型像是栩栩如生的折纸作品,人小却和实物差不多,而且精力充沛,宛如真的动物。
这些散发出不祥气息的动物正是式神。
“——上吧。”
铃鹿下了道简短的命令——式神无不服从她的指示。
式神的数量超过五十个。
“太扯了吧——!?”
春虎和冬儿脸色大变,趴在铁板煎台下。大群式神立刻攻向庙会摊位,飞过煎台,再继续狂奔。
这情形简直像是以铃鹿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扩张的雪崩。摊子垮了,灯笼掉落,食物滚到地上。在电灯一一破碎,还以为四周就要陷入一片漆黑时,炉火延烧到倒下的摊位,火舌吞噬的纸袋随风飘舞,融人夜空中的烟火。
咒搜官纷纷后退,随即展开应战。
开枪。
遭枪击的式神颤抖着停下动作,犹如遭到电波干扰的影像,轮廓不清,身影闪烁,做为核的式符若隐若现。
这是被称为“裂核”的现象。式神——尤其是人造式,非常不堪物理冲击。
不过,裂核只会使式神停下短短数秒的时间。咒搜官们趁隙召唤出各自的式神,只是这些式神光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就已穷于应付。其中也有咒搜官以符箓生成火焰,烧毁式神,但是光毁掉一、两具式神,还是解决不了眼前的危机。
“我们怎么会被卷入咒术战啊?”
“不愧是春虎,倒霉到惊人的地步了。”
“我?是我的错吗!?”
冬儿出于好奇,一头栽进危险,此时却悠哉地把过错推到春虎身上。
话说回来,目前的状况实在不能以玩笑带过,他们正面临生死交关的紧急事态。
“各位前辈,怎么啦?既然赢不了式神,要不要试试符咒呢?”
咒搜官们狼狈的模样惹得铃鹿咯咯大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箓。
“刚好今天满热的呢。”
她笑着,抛出手中符箓。
那是五行符之一——水符。
符箓发光,迸出大量洪水。式神若是雪崩,这次就是洪水决堤。
“哇——”
春虎与冬儿也被洪水吞没,发出惨叫而张开的嘴灌满了水,导致呼吸困难,慌了手脚。不过,他们身上完全没湿。这不是真的水,而是由咒术生成的水。
“挡、挡下失控水气!土克水,急急如律令!”
好几个咒搜官在水中挣扎,一边以符箓对抗。
他们脚踩土行符,地面立即隆起,挡住水流,咒术生成的水也同时流入大地。
所有咒搜官一同掷出符箓,总算克住水流。在这段时间内,铃鹿只是嘻嘻笑着,她的式神也完全不受洪水影响。即便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咒搜官居于劣势。
——她、她也太厉害了吧……!
春虎尽管是土御门家的分家之子,也见识过好几次真正的咒术,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规模如此庞大的咒术。就和昨天的直播一样,“十二神将”在专业阴阳师中果然是出类拔萃的一群。
“……情况很不妙耶!春虎,我们还是找到机会就逃吧!”
“知、知道了!”
春虎二话不说,一口赞成冬儿的提议。
话虽这么说,要逃离这地方简直比登天还难。他看得出来,冬儿看似沉着观察四周的情形,其实是拚了死命在找方法脱逃。
所以——
“等下见啦,冬儿。”
“什——”
春虎抛下诧异的冬儿,率先冲出摊位。
冬儿在背后叫住他,他也不理。铃鹿的目标是夏目,她以为春虎就是夏目。与其两人待在一起,冬儿自己逃跑的成功机率更高。
他在摊位间穿梭,钻过式神之间的缝隙,强逼自己移动。
冬儿没有追来,那也是理所当然。在这种状况下,他就算追上春虎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逃出去请求支援更有帮助。这样的判断难不倒冬儿,当然,他心中肯定是既焦虑又悔恨。
“啊!”
为了闪避倒下的摊子,春虎撞上了水牛形状的式神。他迅速躲过水牛的牛角,不过还是滚到了水牛背上,摔落地面。
他一摔下,险些惨遭马形式神践踏。他连忙跳开,狼形式神随即张开獠牙从他身旁冲了过去。他冷汗直流,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
铃鹿的式神似乎只将咒搜官和他们的式神当成“敌人”,无意攻击他人,只是同时也无心注意尽量不伤害到他人。
——总之,趁现在……!
春虎屈身在阴影处窜逃,以防遭咒术战波及,铃鹿貌似也没注意到他。咒术战再拖延下去,不只是冬儿,说不定连自己也能顺利逃脱。
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愿。他突然停下脚步。
在倒塌的摊子后面——
两个小孩来不及逃,就蹲在那里。
“喂,你们两个!”
小孩听见春虎的声音,仰起了头。那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子。春虎哀叫一声。他们是北斗在吹泡泡时,开心欢呼的那对兄妹。
兄妹俩好像也记得春虎的长相,或许是紧张到了极限,他们从藏身的摊子角落朝春虎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
“笨蛋,别动!”
在兄妹冲出摊了的刹那,庞大的熊形式神从倒下的摊子上方跳了过去。
春虎卯足了劲往前冲。妹妹注意到危险,发出惨叫,同时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哥哥脸色苍白,想救出妹妹时,式神的影子已在他头上落下。
来不及了。
在春虎不顾一切,打算以身体保护两兄妹时,落地的式神毫无预警地变回纸张,化成纸花片片,翩翩飘落在兄妹头上。
不只是熊,其他式神也全变回纸——以圣经制成的形代。咒搜官们似乎也对眼前的景象大感意外,寂静瞬间笼罩四周。
“……为、为什么?”春虎睁圆了眼,低声不解——此时刚好听到铃鹿暗啐一声。
他转头瞥向肩膀后方,发现铃鹿正盯着这个方向——在她眼里的不是春虎,而是愣立在原地的那对兄妹。
——那家伙。
她救了那对兄妹吗?春虎总觉得不太可能,不过,这时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扣住双臂,就这么浮上半空。
“发生什么事了!?”他惊讶地回头一看,铃鹿一开始召唤的泛用式神“阿修罗”,正从后面抱起了他。
“不好玩,不玩了。”
说完,铃鹿再次掷出水行符。
这次出现的不是洪水,而是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宛如融于牛奶的浓密雾气瞬间夺走众人目光。
咒搜官们高声怒骂。
“——啊!”
“阿修罗”抱着春虎,往上一跃,跳出弥漫四周的浓雾。雾气在下方蔓延。好高。不只是林立的摊位,广大的神社境内也是一览无遗。“砰。”烟火在头上爆裂,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最近的一次烟火。
“往这边。”
他闻声转头,铃鹿也在空中,骑着疑似另外召唤、貌似猛兽的式神。
在确认铃鹿的身影后,“阿修罗”马上跳跃到最高点。
他们一跃上空,随即往下坠落。阿修罗似乎不懂得飞行,只是四处跳来跳去,带着尖叫连连的春虎,不断往地面加速。铃鹿骑乘的式神在“阿修罗”的身边滑翔,继续前进。
他们逐渐接近神社境内的树林,掠过枝头,飞了进去。
着地。
剧烈的冲击侵袭全身。式神出现激烈的裂核反应,颓然跪倒在地。
“阿修罗”为可执行各种指令的泛用式神,但是那种连续跳跃原本就不在它的能力所及,是它的主人铃鹿注入强大咒力,才能强逼它做出跳跃动作。
“啊、啊啊啊……”
“阿修罗”在与河岸相反方向、于神社境内最偏僻的角落着地。
一旁是围绕境内的石墙,对面则是树林。石墙内的这一头,其实也和树林差不多。这地方与前往参拜的大路相隔甚远,地上覆盖着一片任其生长的杂草。
春虎顿失血气,骑着式神的铃鹿悠然落地。
她从式神的背上一跃而下。
“别发呆了,我们马上要走啰,那些家伙一定还会再追上来。”
“等、等、等一下,我的头还在昏……”
“什么?太逊了吧。你真的是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吗?”
铃鹿毫不留情地露出轻蔑眼神。“不是。”要是能这么回答该有多轻松啊。不,这种话一说出口,肯定会被当场弃之不理,也搞不好她一发现被骗,就气得痛下杀手。
可是。
“喂、喂……”
“什么?我警告你,你可没有拒绝的——”
“你刚才是为了救那两个小孩,才弃战逃走的吗?”
铃鹿紧抿双唇。
春虎定睛凝视,她于是挑起柳眉,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我说你啊,你问这是什么问题啊?这种事跟你没关系吧。”
铃鹿怒骂,不过那明显是肯定的反应,生气也是为了掩饰羞涩,一副就是与年纪相符的稚气模样。
“话说回来,你身上连张护符也没有吗?刚才你也只是到处乱窜,没有力量还想救人,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所以你替我救了他们,顺道救了我吗?”
“——唔。”
铃鹿再次语塞。看着她这副模样,春虎的脑里冒出一连串环环相扣的疑问。
铃鹿贵为“十二神将”,却遭到咒搜官追捕。而咒搜官追捕的对象,基本上是与咒术相关的罪犯。也就是说,她犯了罪——或是正准备犯罪。
这项罪行恐怕和她刚才所说的灵魂咒术相关,为了实验这个咒术,她肯定背负了不少风险。
“……我问你,你到底打算用灵魂咒术做什么?”
春虎仍在“阿修罗”的束缚之下。
但是他依然直视铃鹿的双眼,直接提出问题。
铃鹿一时红了脸。她本来打算摆出和刚才相同的态度,怒骂回去,可是在春虎的凝视下,微张的唇逐渐失去力气。
她盯着春虎的目光转变,就像刚才望向兄妹的眼神。
少女纯真的眼神。
“……我要让哥哥复活。”
铃鹿悄声低吟。
烟火响遍无人树林,春虎讶异地瞪大双眼。
“复、复活……是……”
她在讲什么啊?春虎心想,觉得不可置信。铃鹿没理会他的反应,脸上怒色未减,转过了头。
此时——
“春虎!”
春虎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铃鹿迅速转身,春虎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冲进树林里的是穿着浴衣的少女。
北是斗。
春虎的理性尽失。
“笨蛋,别过来!”
“不要!快放开春虎!”
北斗大喊,眼里带着急欲救出春虎的坚定意志,似乎没有注意到式神的身影。
然后——
“……春虎?”
铃鹿双颊微颤,凶狠地瞪着春虎。“啊。”春虎惊呼一声,回过了神。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土御门夏目吗?”
“不,那个……”
“快回答我!”
铃鹿的魄力十足。尤其北斗又在这里,再纠缠不清只是徒增危险。
“……夏、夏目是我的亲戚。我是土御门春虎,是分家的人。”
“分、分家?你在胡说什么!别开玩笑了!”
她扯住无法动弹的春虎胸口,紧咬着牙。
“你骗我!”
“不、不过,是你先误会的。”
“少啰唆,你这废物!小心我杀了你!”
铃鹿真的发火了,抓住春虎胸口的纤细手臂因暴怒不停颤抖。
北斗连忙跑上前来。
“别过来,丑女!你一过来,我就杀了他!”
北斗在铃鹿的怒吼声中停下脚步,但是她并未放弃,正在等待接近的时机,这从她的表情一目暸然。
北斗不知道铃鹿的真实身分,也没亲眼看见刚才的咒术战,应该也不知道“阿修罗”是什么东西。正因为清楚北斗不服输的个性,春虎更是担心不已。
另一方面,铃鹿扯住春虎的胸口,一动也不动。
她像是还在生气,同时也在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尽管怒意未消,她还是把自己的感情先摆在一旁,拚命思考如何弥补这个过错。
过了一会儿,铃鹿放松双手,声音轻颤地说:
“……我本来打算尽量以和平的手段解决……算了。”
刚才的手段哪里和平了——这话差点冲出喉咙,春虎赶紧用力咽了下去。
铃鹿缓缓向没有抵抗能力的春虎发出指示。
“你去警告真正的土御门夏目,我会找到她,并且抓住她——知道了吗?你一定要告诉她,而且是当面警告她这件事。”
“……知道了。”
铃鹿的语气肃杀,春虎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
她紧盯着春虎,眼里依然有熊熊怒火燃烧。接着,她突然朝北斗瞥了一眼。
“……那个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不是!”
春虎焦急应道。铃鹿要是把遭到欺骗的怨恨转向北斗就糟了。
“骗人,她那样子看起来不像只是普通朋友哦。”
“我是说真的!她只是碰巧跟我一起来逛庙会而已!”
春虎死命反驳,铃鹿露出冷淡眼神,直盯着他。
冷不防地,她的脸上浮现恶魔般的笑容。
“我不会再被骗了……”
一阵冰冷电流窜过春虎的背脊,他忍不住想大叫“住手”。
他还没叫出口,胸口就被用力一扯,铃鹿的脸也在同时迅速贴近。
柔软的触感轻触唇间。
春虎睁大了眼,北斗倒抽了一大口气。
当场只有铃鹿合眼,她将双臂由胸前挪向颈项,像是要抱住春虎的头,“嗯……”轻呼出一声沉闷的鼻息。
她缓慢又做作地亲吻春虎后,放开了他。
接着,“阿修罗”也松开了手,春虎的身体随即狠狠摔落地面。
铃鹿面露笑容,俯视单膝跪地的春虎。然后,她和“阿修罗”一同骑上猛兽式神,一口气黑飞上天际。
她在上空大喊:
“记得告诉她哦,亲爱的。”
说完,她在烟火灿烂的夜空中翱翔而去。
只留下唇边的触感。
以及离去时,朝北斗投去的一个恶意眨眼。
☆
先挨一拳再说——春虎预料会出现这种情形,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甩了甩头,抹了抹嘴唇,起身奔向北斗。
“北斗,你还好吗?”
铃鹿的式神消失踪影后,北斗依然僵在原地,简直像魂魄被抽走似的。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大意。春虎料想——其实是期待,北斗会在下一秒化成厉鬼,放声怒吼:“你这个大变态!”
可惜,他猜错了。
北斗慢慢转身朝向冲上前来的春虎。
然后,突然潸潸泪下。
“北、北斗?”
春虎的语声嘶哑。北斗哭个不停,无声垂泪,接着呜咽啜泣,然后终于放声大哭,而且还哭得相当哀戚。这让春虎完全乱了手脚。
“北、北斗?怎么了?你受伤了吗?还是你吓到了?不、不管怎样,没事了,她已经走了。冷静下来,好吗?”
春虎手足无措,在北斗面前左右徘徊。烟火仍在夜空绽放,飞散的火星与烟火的光芒如夏日午后的阵雨洒落大地。
在灿烂烟火照亮下——
“春虎这个大笨蛋!”
北斗终于开口了。
她啜泣着,结结巴巴地说:
“太过分了,春虎……你把绘马丢在地上,又不来追我……还是冬儿传简讯来要我等一下……我等了,你也没来。后来发生骚动,你又被卷了进去……我、我本来还以为见到冬儿就没事了,没想到他说你被带走了……”
“你、你见到冬儿了吗?”
“对啊!所以我才会这么担心……担心得要命,拚了命地追过来,就是想来救你啊!结果呢?你为什么会跟那个女孩子接吻?我真是错看你了。过分,实在太过分了!呜呜……”
北斗哇哇大哭,伫立在原地,急促喘气,擦也不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张大了嘴,一再失声痛哭。
春虎一筹莫展。
“春虎这个大笨蛋!我最讨厌春虎了,我不管啦……呜……我不管你啦……”
“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向你道歉。”
“什么嘛……呜……你道什么歉,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呜……居、居然亲下去了……”
“刚才那是她故意要捉弄人的啊!你不也看到了吗?再说,被强吻的人不是你,是我耶,为什么是你在哭啊?”
在哭喊的北斗面前,春虎的脑袋无法正常运转,在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北斗哭泣的脸庞痛苦扭曲。
她伸出双手,推开春虎。春虎一个踉跄,惊讶地看着北斗。
“蠢虎!”
北斗扯开喉咙大叫:
“有谁会高兴看到喜欢的人和别人接吻!你知道那种心情有多悲伤,多寂寞,多难过吗!”
砰——璀璨烟火高挂夜空。
漫天光雨将北斗照得缤纷灿烂。
春虎一时说不出话,愣站在原地。
北斗双眸噙满泪水,瞪视春虎。
泛红的眼眶、泪水满溢的双眸、眼瞳深处坚强而澄澈的光辉。
此时的北斗,是他自认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孩。
北斗低吟一声,仿佛要强忍泪水。她用浴衣的袖子遮起脸,拭去泪水,然后转过身子,从春虎面前跑开。
“——北、北斗!”
春虎追了上去,但又怕追上后自己慌了手脚,因此不敢卯足全力狂奔。
北斗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彼处。
春虎独留在原地,烟火在他的头顶上绽放,又接着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