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天晚上,阴阳师大闹烟火庙会的事情立刻登上新闻。
近年来,全国的咒术犯罪案件总数有增加的趋势,不过其中大部分都会在“业界内”解决,一般民众根本无从得知。这样的情形一方面显示出阴阳厅的优秀,另一方面则是证实阴阳师的活动范围——驱除灵灾的相关活动除外——基本上是在一般社会的框架之外。
现今的阴阳术以战时开发的技术为基础,使用目的因此受到严格限制,空有卓越的便利性与通用性,能回馈社会的用途却极为有限。
与灵灾相同,如今的阴阳术一样是夜光留下的遗产。不管再如何限制并且加以控制,阴阳术——以及阴阳师——不时还是会脱序,展现出凶暴的一面。这次发生的事件可以说是此种情形的典型。
事件发生两小时后,阴阳厅与当地县警共同举行联合记者会。记者会上,除报告有数人受到轻伤,无人重伤或死亡,另外也发表声明,表示咒搜官二队正在追捕犯人,并预定派遣部队前往当地支持。
有媒体质疑阴阳厅监督不周,出席记者会的代表则声明将尽全力缉凶。之后面对记者提问,这位代表皆以坚定的自信表示绝对会逮捕犯人,没有表现出一点迟疑。
只有一个问题例外。
当记者问到引发这起案件的嫌犯时,阴阳厅的代表停顿数秒后,给了一个简短的答复。
“一名研究员。”
2
烟火庙会隔天,天色阴霾灰暗,完全看不出昨天还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台风似乎正在逐渐接近,预估在傍晚到入夜后这段期间影响最大。空中富含大量水气的厚重云层蠢蠢欲动,狂风同时刮起,无情吹乱路过行人发丝。
上午十一点,午餐时间前,在空荡荡的快餐店内——
春虎和冬儿坐在二楼窗边。
暑期辅导在这种日子依然照常举行,不过今天他们很早就溜出学校,在不输天色的沉重气氛下,坐在廉价的椅子上,隔着廉价的桌子面面相觑。
“所以——”
冬儿顶着宽版头巾,紧盯着春虎。
“你在那之后也没有连络上北斗?”
“……对,我传了简讯她没回,电话也不接。”
“不过确定她平安无事。”
“……至少我最后看到她的时候是这样没错。”
春虎答道,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冬儿。
冬儿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仰起了头。
“那就好。”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伸手取过桌上的冰咖啡。
“真是狂风暴雨的一个晚上,台风都还没来呢。”
“…………”
春虎垂着头,没有答腔。
昨晚确实是惨不忍睹的一夜。即便春虎自认运气绝对比人差,但昨晚还是堪称他有生以来最糟的一个夜晚。
先是与北斗交恶,接着被误认、遭“十二神将”威胁,甚至卷入咒术战,最后是如恶梦般突如其来——而且是人生第一次——的接吻,而且还被北斗撞见,哭喊着向他告白。他实在很想大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北斗这家伙……
北斗的哭声依然在春虎耳边回荡。
他自知对恋爱一知半解。实际上,过了一晚,他现在还是不晓得该如何看待北斗的告白。
春虎当然喜欢北斗,不过那种心情和恋爱不同。北斗的言行举上像个男孩子,春虎和她来往,也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了男性朋友。
——不对,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对北斗的“喜欢”是不是爱。正因为满足于现状,不论有意无意,他从不曾试图揭开真相。
至少,直到昨天为止都是如此。
——现在又怎样呢?
他问自己,却没办法轻易得出答案。不幸的是,他的头脑不好,愈是思考自己与北斗的心意,就愈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答案逐渐模糊。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北斗。
由于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今后两人的关系也许会产生变化。不管有什么变化发生,他都希望北斗能随时陪在身边。
这份心情没有半点虚假。
——嗯。
春虎抬头,改想起另一件事。
他没有向冬儿说出亲吻与北斗的告白,只是随口敷衍带过,告诉冬儿“北斗来搅局,害得他的身分曝光,铃鹿因此放他一马,之后他又和北斗吵了一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整段话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冬儿似乎也隐约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对于这位没有详细追问的死党,春虎感到万分感激。
“……先不管北斗了。你跟那个你小时候的玩伴也还没连络上吗?”
“我有传简讯过去了。她也是一样,不回简讯,不接电话。”
“那个嚣张的小鬼可不会轻易放过你哦,而且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被逮捕归案的货色。”
“嗯,我也是这么想。”
夏目应该也听说这件事了。新闻完全没提及铃鹿的存在,不过他已经用简讯告知铃鹿留下的警告,只是他还是希望可以见上一面,亲口向本人解释清楚。
春虎在前天傍晚与夏目重逢,但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因此他虽然寄了好几封简讯,却也没把握夏目会打开来看。
“她应该还没回去,我等下会去本家那边看看。”
春虎的父母不巧洽公出差,现在人在东京,他因此无法与本家取得联系——本家的电话又一直无人接听——也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长辈。这么一来,更得尽早提醒夏目提高警觉。
“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毕竟那个小鬼感觉是个不择手段的家伙。”
“不择手段啊……”
春虎听着冬儿的话,低声呢喃。冬儿闻声看向春虎,像是察觉他的声音里暗藏一丝犹疑。
“怎么了?”
“嗯……那个……”
冬儿抛出疑问的目光,春虎于是在思绪混乱的情形下,总之先把目前心里的想法照实说了出来。
“那家伙——人连寺铃鹿,在对付咒搜官的时候,不是占尽优势,但却突然逃走吗?那其
实是为了不让来不及逃走的兄妹被卷入混乱。”
——‘……我要让哥哥复活。’
昨晚铃鹿说的话掠过春虎脑海。也许那时候,在差点被卷入的幼小兄妹身上,她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她告诉我,她要让哥哥复活。我不认为这能实现,不过她想利用夏目,放手一搏。”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确实是这样。”
“可是……”
“什么?有话就直说吧。”
“这种事情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春虎坦率提出心中的疑问。
他当然认为要竭尽所能阻止夏目遭到牵连,不管有没有亏欠夏目,一旦她陷入险境,他当会尽全力——就算一点用也没有——阻止铃鹿的企图。
只是,在春虎眼里,他不只看见旁若无人的铃鹿,也看到了为助孩童而逃离战场的她,以及隐约流露出不安、表示要让哥哥复活的她。他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种罪行而遭到咒搜官追捕,但他认为,她执意要达成的目的——让哥哥复活的想法,不应遭到谴责。
冬儿听了,没有正面回答春虎的问题。
“……老实说,我在那之后也做了一些调查。”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悠然道来:
“首先,和‘泛式’一样,那小鬼提到的‘帝国式阴阳术’也常被省略为‘帝式’。这个‘帝式’是现在没有正式传授,古老的咒术体系。那家伙也说过,尽管古老,由于主要为军事用途,大多是兼其实战性与强大力量的咒术。其中有不少咒术被指定为禁咒,不过还是有一部分流传到了今天。”
“灵魂的咒术也包含在内吗?”
“不,那又‘另当别论’了。”
冬儿的脸上闪过冷笑,春虎歪头不解。
“灵魂的咒术真有那么厉害吗?和幽灵互动,不是很像阴阳师会做的事情吗?”
“那是指民间故事和传说的情形。至少在现代的咒术里,没有和灵魂相关的咒术。‘不知道’灵魂是否存在,是‘泛式’的基本立场。”
冬儿的解释让春虎心头一惊。
“是这样的吗?不过不是有灵气跟灵灾这些东西吗?”
“对,而这部分就是所谓的灰色地带。‘泛式’所说的‘灵’不是指幽灵的‘灵’,而是造就万物——或该说是寄宿在万物中的‘气’。我们常说的‘灵气’与‘瘴气’,就是在指这个‘气’。所谓的‘灵灾’,其实是‘气’的混乱所引起的灾害。”
阴阳术的基础为“阴阳五行说”,此一学说在战前与战后——亦即在过去与现在的阴阳术中解释各有不同,存在极大差异,但仍是形成阴阳术的根本。
“世界由阴气与阳气而成,阴阳再分木火土金水五气——我想这种事情你还是问你那个童年玩伴比较清楚吧。”
说着,冬儿耸了耸肩。
“说到灵魂呢,‘气’形成的万物当然也包括人,‘泛式’因此承认人类的身体拥有灵性——也就是拥有‘气’的身体。混乱的是,也有人把这称为魂魄,其他还有像是残留灵体的说法——人死后在一段期间内,只有灵体继续留在人世的情形也已经获得确认,这种情形其实就像幽灵一样。”
冬儿喝着冰咖啡,滔滔不绝地解释。本来他就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对阴阳术与咒术界特别了解,看来这次也是费了不少心力调查。
“‘泛式’虽然对灵体和残留灵体提出定义,一碰到‘人的灵魂’则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他们没有解决‘灵魂是什么’的问题,更不可能衍生出对‘不知道是什么的灵魂’施展的咒术。”
“不过,大连寺铃鹿提到灵魂的咒术——”
“所以说,那不是‘泛式’,是在‘帝式’里提到的咒术。我针对这一部分特别深入调查,可惜业界里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
“为、为什么?”
“有许多学者认为‘帝式’里存在灵魂咒术,可是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纪录留下。不只这样,现在的阴阳法禁止进行与灵魂相关的咒术研究。”
“禁止?”
“对,而且不是基于伦理,是更实际的考虑。”
说署,冬儿的脸上浮现锐利的冷笑。
那种乐在其中的冷笑,是冬儿在享受刺激时会露出的笑容。春虎有种不祥的预感。
“……‘实际’是什么意思?”
“春虎,你知道主御门夜光在最后举行的那场仪式吧?”
“咦?知、知道啊,课本上也有写嘛,土御门家因此遭到排挤,仪式失败导致东京出现灵灾——”
春虎语声末落,就注意到冬儿话中隐藏的含意。
冬儿望着春虎,冷笑着点了个头。
“外界似乎认为,那个仪式就是那么一回事。”
春虎一时无言。
关于夜光生前举行的最后一个仪式,事实上没有任何相关资料留下。如果那是关于灵魂的咒术,他就能明白研究为什么会遭到禁止,也能理解铃鹿为什么会被咒搜官追捕,更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如今东京会频频发生灵灾,就是夜光举行的仪式招来的灾祸。
“……而且有许多阴阳师相信,夜光没有失败。”
“为、为什么?夜光因为那次的仪式丧命了吧?”
“认为夜光成功举行仪式的阴阳师是这么主张的:‘天才阴阳师土御门夜光举行生涯最后的大规模咒术,让自己的灵魂转生。’”
“什么?”
春虎倒抽一口气。
——夜光转生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现役阴阳师——虽为分家依然是土御门家的人,他的父母甚至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件事情,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真正的冲击还在后头。
冬儿看着屏气的春虎,毫无预警地敛去表情。
他细眯的双眸发出尖锐光芒。
“你的观察力还是那么差——春虎,你仔细想想那个小鬼的话。”
他的语气低沉而且严肃。春虎的心跳逐渐加快。
铃鹿说过的话。
这么说来,她……
——‘我会选上你的理由只有一个,毕竟你是这项咒术的“活见证”。’
——‘看来外界的传闻没错,你好像没有前世的记忆。还是说,谣言本身就是假的呢……不过还是值得一试,毕竟你是这项咒术——“泰山府君祭”的成功者与体验者……’
“啊……”
春虎浑身颤栗,双眼圆睁。
冬儿盯着春虎,缓缓道来:
“……你爸大概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吧。这在业界是相当有名的传闻。谣传土御门夜光的转生,不是发生在败战色彩浓厚的当时,而是在自己一手打造的阴阳术大放异彩的未来——他转生为继承自己血脉的土御门家子孙。当然,这种事情没有半点根据,就只是谣言。”
“啊……”
春虎觉得目眩,用力咬紧臼齿。
——夏目是……夜光转生的?
他觉得这不是真的,又无法确信这是谎言。
夏目确实天赋异禀,而仔细想想,由她担任下一任当家的决定确实下得太早。她现在在阴阳术方面的实力当然不及夜光……那么和十六岁时的夜光相比,现在的夏目还是略逊一筹吗?
春虎听过很多关于夏目的传间,不过具体而言,她的天赋究竟多过人,春虎其实一无所知。
最重要的是,铃鹿相信这个谣言。“十二神将”之一,夜光的研究者,复苏灵魂咒术的铃鹿判断——夏目是夜光的转生。
她的判断有可能出错吗?
春虎说不出话。冬儿默默不语,叼着冰咖啡的吸管。凝重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这时,春虎的手机响了。
是一封简讯。他反射性地确认寄信人。
“是北斗吗?”冬儿敏锐问道。
“不……”
是夏目传来的简讯。夏目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连络,这封简讯传来的时间点简直像是她就在一旁观看。
春虎手指轻颤,按着手机,简讯内容非常扼要。
‘我有话要跟你说,今天傍晚有空吗?’
台风来临前的第一滴雨水,轻轻打在二楼窗户上。
3
雨从中午前开始下起,雨势随时间逐渐增强。
夏目约他到一间老咖啡厅见面。他收起伞,逃也似地冲进店里,门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铃声。
时间是下午五点。朦胧光线透过灯罩,照亮风格复古的店内装潢。店里因为天气影响,显得冷冷清清。春虎环顾店内,在里头的包厢发现夏目。
“等很久了吗?”
“……没、没有。那个……我才要跟你道歉,明明是台风天还把你叫出来。”
“不要紧,我也想当面和你谈谈。”
两人打完招呼后,店员过来帮忙点餐。春虎随便点了杯冰咖啡,夏目则默默盯着桌上的红茶。
夏目穿着一件黑色的雪纺衫搭配长裙,成熟入时的打扮很适合她本身优雅的美貌。一头乌黑长发完全看不出来被风吹乱过,也许她是搭计程车来的吧。红茶像是已经冷掉,她一口也没喝。
“…………”
他觉得紧张,毕竟才刚完听到冬儿谈了那些事情,而前天在天桥上的争吵也让他感到不自在。连络不上时着实焦虑,但一旦见了面却又无话可说。
——她真的是夜光的……?
夏目的样子和前天见到她时没什么改变。
——嗯,不对。
也不是完全没变,春虎观察到夏目的模样有异。
夏目向来成熟稳重,今天却莫名烦躁,坐立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满脸通红,不肯直视春虎。这么说来,刚才打招呼的时候,她也显得异常紧张。
怎么了?春虎不禁猜疑。
“我看过简讯了,对不起。”
夏目突然道歉,深深一鞠躬。春虎睁圆了眼。
“咦?什、什么?”
“都是我的错,害你在昨天的庙会上遇到危险。”
“等、等一下,为什么是你的错?”
“你会被找上,是因为对方把你误认成我了吧?”
听夏目这么一说,春虎总算了解,夏目会道歉,是因为春虎代替自己卷入危险。
“没关系啦,不用跟我道歉,何况我在简讯上也没说清楚。那其实是我的错,因为对方误会在先,我也就顺其自然,假冒成你。再怎么说,最可恶的是那女人,不关你的事。”
春虎连忙解释,夏目听了难掩惊讶。
“假冒成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呃,因为那家伙说要你配合实验,我想说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
春虎吞吞吐吐说着。
“这实在是……”夏目瞬间流露出责备的眼神。“你也知道对方是‘十二神将’——国家一级阴阳师吧?居然敢骗她,你真是太莽撞了。”
“所以我才会那么在意啊,总觉得很危险……”
“你既然察觉到危险,就更不应该这么做!你可是个外行人,要是卷入阴阳师的纷争,出了什么事——实际上你也真的遇上了危险,没发生事情是不幸中的大幸,你的举止实在太草率·了!”
夏目倒竖柳眉,像极了谴责同学胡闹的班长。“对不起……”春虎而露消沉,向她道歉。
春虎原本打算在危险波及儿时玩伴前加以阻止。不过,要批评他“充其量只是在逞匹夫之勇”,他也无从反驳。要是卷入同一场风波,夏目肯定能更巧妙应付。
见春虎意志消沉,夏目急忙闭上嘴。
她难为情地垂下目光。
“……对、对不起,你明明是因为我才会卷入这种事情。”
“我不就说了嘛,你一点也没错啊。”
春虎再次出面圆场,夏目却没有配合的意思。她握紧双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脸色涨得通红,紧抿双唇。
她从以前就是这么顽固。她认为会发生这件事,自己得负起全部责任,春虎再明白不过了。
——意气用事的家伙。
春虎暗自嘟囔着。这时冰咖啡刚好送来,他却没有伸手的意思。
“……你要在乎的是自己的安全吧。由我来说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那个大连寺铃鹿真的很厉害。”
铃鹿的名字一出口,夏目的眉头与肩膀陡然一颤。
“……嗯,我知道。”
回答的语气也和她平常大不相同。
春虎有些吃惊。她的声音听起来比被卷入风波的春虎本人更加愤怒。
“你们不认识吧?”
“我当然不认识她!”
“那、那你怎么……”
“那、那是因为……我、我听过外界对她的评价。我承认她确实有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实力,不过在人格方面——她是个非常惹人厌的女人。”
夏目说着,怒气冲冲地瞥过了头。
春虎这下是真的吓到了。他第一次听见夏目如此贬低他人,由此可见铃鹿在外界的评价差到了极点。
可是。
“……不过,她是‘阴阳一级测验’史上年纪最轻的合格者,被称为‘神童’的阴阳师。要是被她找到,我也无计可施。我打算尽快采取对策。”
“无计可施……就算由你来应付也是一样吗?”
“当然,对方可是拥有国内顶尖实力的阴阳师呢。”
“啊,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不过你是夜光的——春虎咽下了差点没说出口的话,夏目猜疑的眼神飘来,他连忙刻意轻咳几声,敷衍过去。
“具体上来说,你要怎么做呢?你告诉家人了吗?”
“不,还没……我父亲现在人在东京。”
“你父亲也是?真不巧,其实我家也是一样。”
“……我父亲是和叔父叔母一起到东京的啊。”
“咦,是、是这样的吗?”
夏目口中的叔父叔母指的就是春虎的双亲。春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脸色微微泛红。
“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坦白说道。春虎一时尴尬,勉强应了一声。
夏目的母亲已经往生,双亲只剩父亲一人。在她到东京求学之前,一直是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夏目和她父亲似乎相处得不太融洽。春虎其实也不清楚详情,只是偶尔会从双亲的口中听到个一两句。听说他们打从住在一起时,就几乎没有算得上沟通的对话。
尽管如此,现在情况危急,可不比寻常。
“既然大家都在东京,你还是赶快回那边去比较安全。”
“不行……”
“喂喂,你想想现在的状况。你和自己父亲的关系再差,这么做还是太危险了。”
“不,不是的,不是因为那样……”
春虎一说,夏目顿时显得迷惘,一副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
“她……‘神童’说要举行‘泰山府君祭’对吧?”
“嗯?噢,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你该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知道。”
“真的吗!?她说那是灵魂咒术哦,那不是禁咒吗?很有名吗?”
春虎问得惊讶,夏目也一脸意外,回望向他。
“‘泰山府君祭’原本是由土御门家代代举行的祭祀仪式。”
“……什么?”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听得春虎目瞪口呆。
夏目错愕地说:
“泰山府君祭起源于土御门家之祖安倍晴明举行的仪式,之后也成为国家秘祭,长年由土御门家负责祭祀事宜。她打算举行的应该是经过大幅度修改的‘帝式泰山府君祭’,只是在根本上,两者并无不同。”
“一、一样吗?”
“对,在我家后院——其实隔很远一段距离,有一座我们称为‘御山’的后山,土御门家代代守护的‘泰山府君祭’祭坛就在那里,她大概会在那里举行祭祀。既然如此,身为土御门家的人,我必须要保护祭坛,不能离开这里。”
“什么……”
“举行‘帝式泰山府君祭’需要冒极大的风险,我绝不能让她有出手的机会。”
极大的风险。春虎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帝式泰山府君祭’在过去确实招来了巨大灾祸,夏目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话虽如此——
“就算这样,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保护不了祭坛吧?你刚才不是也说自己对付不了‘十二神将’吗?”
“……这跟做不做得到没关系,是责任问题。父亲现在不在,就只有我可以负起保护祭坛的责任。”
“等一下,这样根本没有解决问题。你既然保护不了,不管在不在还不都是一样?”
“那就表示我没尽到身为主御门家后代子孙的责任。”
夏目有些赌气,忿忿不平地大声主张。春虎一筹莫展,深陷苦恼。
这也许就是本家人的气概吧,但要是最后保护不了祭坛,根本不能算尽到责任——春虎心想。
另一方面,正因为如此,更不能做出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夏目这样的心态。
从小,夏目的正义感与责任感就比别人强,是那种会认真主张“有时候还是得打没有胜算的仗”的人。要是听到她声色俱厉地说出这句话,冬儿大概会不屑地冷笑一声,春虎则是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
尤其夏目如果真的是夜光转生,“泰山府君祭”就是和她有宿命牵连的祭祀。夏目本人若知道那个传闻,也难怪她会想尽办法要阻止“泰山府君祭”举行。
“嗯……”
春虎双臂盘胸,蹙紧眉头,仰望天花板。
然后。
“……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回东京。”
“春虎,我要说几次你才明白,那是——”
“大连寺铃鹿的目标是你。而且仪式需要有你才能进行对吧?只保护祭坛根本没有意义,你的人身安全和祭坛一样需要保护。”
春虎斩钉截铁说道,夏目不由得噤口。没有立即驳斥,证明了她认为春虎说的话也有道理。
“可是……就这样放着祭坛不管……”
“祭坛由我来保护。”
春虎说,夏目听了杏眼圆睁。
有多久没见到夏目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了呢?她平时总是板着一张像在生气的冰冷脸孔,但是一遭人攻其不备便会露出孩童般的神色。
春虎有些不好意思地接着说:
“毕竟事态危急,既然保护祭坛是土御门家后代的责任,我就来代替你保护祭坛。”
“……你、你在胡说什么?你根本不懂咒术……”
“对方是‘十二神将’,就连你也没有胜算,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们之中由谁保护祭坛不都一样,还是你有把握,可以从‘十二神将’手中守住祭坛?”
春虎说得平静,夏目双唇轻颤,无言以对。
夏目在坚持规矩行事时盛气凌人,但意外地不善应付出其不意的攻击,尤其当这见解合乎道理时更是不知所措。童年玩伴的弱点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改变,春虎不禁莞尔一笑。
“你去避难,由我留下来应付。这么一来,不只可以阻止大连寺铃鹿举行仪式,也能尽到保护祭坛的责任。‘从结果来看’,顺利保护祭坛的可能性也许不高,不过总比你留下来保护祭坛,最后连你都被抓到来得好。”
“可是……”
“好啦,你别在意了。何况你现在可没空担心别人,大连寺铃鹿在前往祭坛前,应该会先找上你,你还是一样有危险。”
说完,春虎拿出系在腰间的皮盒。
那是个比手机套还要大上好几倍的市售符箓盒,是春虎在过来之前,先回家一趟拿来的。
他解开盒盖上的扣子,取出里头的符箓,放在桌上。
“这是从我爸的诊疗室拿来的治愈符,里面也有一些护符,这些都是由阴阳厅精心打造的昂贵符箓,我不清楚使用方式,可是对你来说,有这些符在手上应该会很方便。”
与铃鹿正面交锋,并且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这件事情既然上了新闻,阴阳厅理应会想办法尽快平息这场风波,而春虎等人只要在铃鹿被捕前顺利逃脱就没事了。
就在春虎自觉此法可行时——
“……春虎,你太奸诈了。”
无言反驳的夏目默默垂头,低声嘟囔。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把自己当成土御门家的人。”
说着,她抬起眼,目光怨恨地瞪着春虎。她那细小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别扭,不同于她平常的口气,倒像是小孩子在抱怨。春虎听了一时失措。
——先是骂我骗子,现在又说我奸诈。
经她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也许真是个奸诈的人。不过,和骂他骗子时不同,夏目此时没有责怪春虎的意思,春虎为两者的不同感到单纯的喜悦。
“……算是只有这种时候吗,应该是正因为在这种节骨眼上吧。”
说着,他扬起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那是个完全比不上冬儿、不适合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不过夏目还是跟着在唇边绽放出笑靥。
许久不见夏目的笑容,他不知为何觉得双颊有些滚烫,连忙撇开视线。
“总、总而言之!你不用担心我,我的运气不好,不过总是能避开最坏的结果。你瞧,我昨天卷入咒术战,不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吗?”
他淡淡说道。
“——哦,还有,那个大连寺铃鹿好像也没有外界谣传的那么坏。她的确任性又狂妄,不过其实也有可爱的地方。要是她真的到祭坛来,我觉得应该能讲得通,不至于送命——”
咪锵——一个有别于音乐的声音响起,春虎吓得赶紧闭嘴。
仔细一瞧,夏目原本放在膝上的右手捶在桌上的红茶旁,拳头依然紧握。
“……这样啊,她还满可爱的啊?”
她的口中吐出异常冰冷的声音。春虎尽管惊愕,但是她低垂着头,在浏海的遮盖下看不见她的表情。
夏目突然取出手机。
“……你好,我刚才搭过车,现在要离开店里,可以麻烦你到店门口接我吗?……好,麻烦你了。”
她自顾自地说完后,挂掉电话。
“咦?你要走了吗?”
“对,反正再讲下去也没用。”
春虎感觉到夏目在提到没用这两个字时,口气特别重。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的脸上藏不住困惑。
“呃……可是我还不知道祭坛的正确位置……”
“不用劳烦你了,请别插手。”
“什么,等一下,祭坛不是要由我保护吗?”
“有谁说过要让一个外行人保护土御门家的圣域吗?请不要把自己擅自提出的建议当成定案。”
如今的情形不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她身上更充满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夏目收起手机,拿出钱包,把两人份的钱摆在桌上,默默起身。
“喂。”
春虎不自觉地微微起身,迎向他的却是一碰就可能冻伤的极寒目光。
他清楚感觉到不寒而栗。昨晚遇到的铃鹿与她相比,不过是个小孩子。他觉得手脚僵硬,面颊紧绷。我做错了什么事?夏目散发出的威吓感,差点让他反省起自己的人生。
夏目俯视僵直了身子的春虎。
“……她满可爱的,所以应该讲得通?让你用这种半吊子的心态去保护祭坛,只是徒增困扰罢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吧。”
她极力压抑情感,声音反而像悬在半空中。乌黑长发摇曳,她离开座位,走向咖啡厅门口。他就算不是见鬼也知道,夏目此刻肯定放出了强烈灵气。
不过,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慢着!等一下,我们冷静点谈谈啊,夏目!”
春虎像是要跌出包厢似地飞奔而出,朝夏目一手握向门把的背影拚命大喊——
就在这时,他的体内出现异状。
——咦?
春虎没注意到,这是“第一次”。他进入这家店后——正确说来,他自从昨天夜里告别铃鹿后,这是他第一次“朝夏目当面叫出她的名字”。
尽管他本人不觉,咒术却察觉到了。设定的条件符合后,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意志迅速苏醒。
蠢动。
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店里。店员发出惨叫,夏目不自觉回头。
——什、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异状来的突然,令他措手不及。他挣扎着发不出声音,强烈的呕吐感窜上喉咙。他趴在地上,搔抓胸口,有个东西在他体内肆虐。
“……春虎?”
夏目朝春虎唤了一声,也许是发觉春虎的情形不妙,语气里不再充满刚才的怒气。啊啊,太好了——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是忍不住让这个念头在脑海浮沉。
就在这一刹那。
“恶——!”
春虎吐出了一个东西。不对,是有个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面飞了出来。
一张纸。
那是被撕下一角,揉成一团的圣经书页。在冲出他身体的刹那,湿漉漉的书页如生物般扭动,折出了“形状”。
纸张变成了一只蜜蜂。
春虎瞪大了眼。
——这家伙!
“式神!?”
夏目立即摆出戒备架势。
可惜,式神快了一步。
蜂形式神如箭在空中飞舞,一下子钻进了夏目的死角,无声逼近,朝夏目光滑如陶瓷的颈项刺入尖锐蜂针。
“——唔!”
夏目反射性地用手挥开,那只蜂迅速逃开,从夏目半开的细小门缝间窜出,飞向店外的滂沱大雨,微小的身影顿时消失无踪,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
——可恶!
春虎咳着一站起身,就看到夏目踉跄倒地。
“夏目!”
夏目的脸色苍白,裙摆向外散开,倚着门轻轻瘫坐在地。她的双眸迷茫无法聚焦,春虎连忙跑上前去。
“夏目!振作一点!”
“春……春虎……”
夏目的身体微微颤抖,春虎撑着她的肩膀,斥责陷入惊慌的自己。
可恶,那只死蜂!
那只蜂该不会有毒吧?夏目像是察觉春虎的想法,她伸出手,轻碰春虎的手臂。
“……我的灵力……被吸走了……”
“夏目,你还好吗?灵力被吸走了——那该怎么办?”
“先别说这些了……刚才的式神是……”
夏目一脸痛苦地问道。春虎回不出话来,提出问题的夏目也早已知道答案。
——被摆了一道。
那是铃鹿的式神,春虎完全中了对方的计。
☆
春虎结完帐,抱着意识朦胧的夏目,搭上她叫来的计程车。
灵力一旦丧失,对咒的抵抗力便会明显衰弱,虽不至于直接危害性命,但要恢复正常,通常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本家的宅邸里好像有可以恢复灵力的法器,春虎知道后,决定和夏目一起前往本家。
台风正步步逼近,外头呈现一副暴风雨的景象。大滴雨水胡乱打在挡风玻璃上,车子不时在狂风的吹袭下摇晃,简直像是道出了春虎的心境。
——都是我的错。我害夏目……
他本来以为铃鹿临别送上一吻只是为了捉弄北斗,惹她不快。可是,事情根本没有这么单纯,铃鹿那时候其实是在施行咒术,布下陷阱。
现在回想起来,铃鹿警告他的话也很奇怪。她刻意再三强调“一定要当面告诉本人”。结果春虎没经过深思熟虑,就把敌人的式神带到了夏目眼前。
夏目还是不大有办法开口。白皙的额头上冒出透明的汗水,总是炯炯有神的双眸被睫毛遮住了一大半,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她的脸上失去血气,身体埋在座椅里,呼吸微弱。
——可恶。
儿时玩伴如此令人心痛的模样,让春虎咬紧了臼齿,差点被自己的愚蠢气到头晕目眩。
“……没看出来……是我的错……”夏目说,像是在安慰春虎似地。
夏目一直没开口,这句话让春虎连忙起身。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会——!”
“……不,对方是‘十二神将’……就算被下了咒,也很难发现……”
“可是!”
“先不讲这个……这么一来,她就得到‘我’了。一定要阻止……她到祭坛……”
铃鹿说过,要夏目配合实验。从她夺取灵力这点看来,她需要的很有可能不是夏目本人,而是灵力。灵力既已到手,铃鹿也许会立刻启程赶往祭坛,举行仪式。
“得赶快回去……准备迎战……”
“笨、笨蛋,你现在这种状况哪能战斗啊?”
“…………”
夏目没有回答,刚才那段简短的对话像是已经耗尽她的体力,她精疲力尽地阖上双眼。
她苍白的脸庞不知何时恢复了平常倔强的神情。就算知道是场赢不了的战争,还是要奋战一到底。不需要言语表达,她的神色坚定,已经传达出这股顽强意志。
——怎么办?
春虎正在烦恼时,手机响了。
‘春虎,你那边还好吗?顺利应付过你那位童年玩伴了吗?’
电话是冬儿打来的。电话里,可以听见凄厉风声在他背后呼啸,他人应该在外头。
春虎看了一眼夏目。她阖着眼,头靠在座椅上。
她看起来像是在沉睡,呼吸虽然依旧困难,总之是稳定了下来。春虎尽量小声并且快速说明来龙去脉,以免吵醒夏目。
精明的冬儿很快就掌握了状况。
‘原来如此。’
他低声应了一句,语气里听得出一丝雀跃。也许是坏习惯又跑出来了,他明显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模样。
‘难怪那个小鬼会轻易放过你。应该要说她实在非常谨慎,还是你实在太糊涂——’
“两者都有吧。别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可以麻烦你打电话给阴阳厅或是其他相关单位,告诉昨天那些咒搜官这件事情吗?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可是只要搬出土御门这个名字,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新闻表示,阴阳厅将从东京增派援手过来,而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就只有昨天那一队人马。只有他们或许不足以应付铃鹿,不过还是比在这种状态下的夏目和自己有用多了。
可是——
‘老实说,我就是为了咒搜官这件事打电话给你。他们好像找到那个小鬼,刚才已经展开行动了。’
“什么?真的吗?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唉,该怎么说呢,毕竟我有个卷入麻烦的糊涂朋友嘛,我只好透过各种管道,看能不能帮他一把。’
损友在手机另一头冷淡应道。
春虎不禁苦笑。他口头上说是为了春虎,心底一定在理怨自己怎么没被卷进来,不过他的行动力实在惊人,居然能掌握到咒搜官的动向。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咦,可是,等一下哦,阴阳厅的支援到了吗?”
‘还没,因为台风的影响,可能会延迟。’
“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再吃败仗的吧?”
‘他们会这么笨吗?那些人是专家,不打没有胜算的仗。我猜他们在发现那个小鬼后,应该会发动突袭吧。’
冬儿再厉害,也不晓得咒搜官打算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过,铃鹿接下来照理会前往祭坛,试图追捕她的咒搜官应该也会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春虎说出自己的意见后,冬儿也在手机的另一头表示同意。
‘接下来就看咒搜官如何大显身手了。你呢,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正搭着计程车到夏目——到本家,那里好像有可以恢复灵力的法器。”
‘我知道了,可是那家伙在找的祭坛不就在本家后面吗?搞不好你又会撞上咒术战哦。’
“别开玩笑了,我再倒霉也——”
话还没说完,计程车突然紧急煞车。
司机发出惨叫,刹车声刺裂耳膜,车子在潮湿的路面上打滑。
春虎反射性地护住夏目的身子。
他全身起鸡皮疙瘩,心脏遭恐惧一把抓住,幸好一旁没车,没有酿成大祸。计程车转了九十度角,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停下来。
“怎么了?”
“有、有怪物!”
司机大叫回应春虎的问题,接着,春虎也看到了“那个东西”。
在因内外温差起雾的窗户另一头,有一群溢出路面,像是以折纸做成的野兽。
那些是铃鹿的式神。春虎不禁怀疑自己的双展。
——不会吧!
他瞄了一眼身体底下的夏目。夏目没有因为这阵混乱醒来,她像是正在做恶梦,美丽的容颜微微扭曲,猛喘着气。
“可恶……!”
‘春虎,怎么了!’
手机另一头,察觉到异状的冬儿大吼。一大群式神在马路上奔驰,眼看就要大举肆虐——
然而,它们却毫无预警地突然变回纸张。
“……咦?”
春虎还没来得及感到惊讶,变回纸张的式神旋即被大雨打落地面,简直像昨天的场景重现。不一会儿,所有的式神消失,成了柏油路上一地纷乱的纸屑。
“……这是怎么回事?”
春虎苦恼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留下失去意识的夏目,独自走出计程车后座。
他一走出车外,大雨便迫不及待地打在他身上。这里是有大片水田的郊外,离市中心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漆黑乌云盘踞在他头上,四面八方降起沉重雨帘。
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四周昏暗。黑暗与雨水的另一头,有条长长的县道,昏黄街灯并列在县道两旁。右手边是雨声沥沥的水田,左手边隔着生锈铁栏杆的后方,有一座工厂的施工现场。式神就是出现在工厂的方向。
雨声中,可以听见从工厂后面传来咆哮声和物品遭到破坏的声响。
春虎记起昨晚的咒术战。工厂后面有人正在进行一场咒术战,而对战的人肯定就是铃鹿和咒搜官。
冬儿的担心成真。
“……我的运气到底有多差啊?”
他站在倾盆大雨中愣愣嘟囔。
总之,得快点离开这里……春虎思及于此——
——不,等一下!
逃也无济于事。今天的状况和昨天不同,依春虎现在的立场,他必须竭力阻止铃鹿的行动,尤其夏目势必会一意孤行,绝不会理会春虎的苦苦劝说。
既然如此。
“…………”
春虎板起了脸。
“……冬儿。”
‘春虎?发生什么事了?’
“我遇上了。”
手机另一头,冬儿倒抽了一口气。那也是当然的,他作梦也没想到春虎真的会再次遇上咒术战。
‘……要命,你真的没被诅咒吗?’
“也许吧。不过幸好夏目没事,我打算让夏目先搭计程车回家,我去观察结果。”
‘什么?喂喂,你别说傻话了,哪有人会自找麻烦啊。’
“你没资格这么说吧。”
春虎在吐槽的同时,也已迅速整理好思绪。
冬儿说得没错,咒搜官不可能没事先想好对策就与铃鹿再战。那么,与其逃走,更应该确认结果究竟如何。他当然希望咒搜官能赢,要是他们输了,也得尽早知道结果,才好拟定下一步计划。
即便他其实已经束手无策也是一样。
‘别去,春虎。对方是阴阳师,你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我只是去看看他们谁赢了。而且,就算大连寺铃鹿赢了,要是她耗尽体力或是一时疏忽,说不定会有机会。”
‘什么机会?’
“……偷偷靠近她,揍她一拳的机会。”
‘好,春虎,我很清楚你是个白痴了,你就乖乖离开那里吧。’
“吵死了,我是在开玩笑的啦。”
冬儿一心想阻止春虎,可是春虎只简短告诉他目前的所在地,就擅自挂断电话。
他回到计程车上,拜托司机载夏目回家。这位司机似乎是本家专用的计程车司机,和本家也多有来往。尽管脸色苍白,他还是答应了春虎的要求。
“……夏目。”
夏目的意识尚未恢复,春虎轻轻叫唤她的名字。
看到夏目现在这个样子,他其实也不想就此离开,不过考虑到自己陪在夏目身边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去确认谁输谁赢,就结果来说,应该对她更有帮助。
他从腰间的符箓盒里取出治愈符。
治愈符是以灵力治疗受伤部位的符箓,无法恢复灵力,而且夏目现在的灵力衰弱,符咒也发挥不了什么效果。
“……要是我会用这个东西就好了……”
现在再说这些都太迟了。不过,就算夏目的灵力微弱,自己的灵力也许能帮上一点忙。春虎喃喃祈祷,用力握紧符箓。
夏目仍在沉睡,春虎在她的胸口贴上治愈符后,向司机说了一声“拜托你了”,目送计程车离去。
4
春虎跨过被式神压倒的铁栏杆,进入工厂。
他绕向眼前的建筑物,四周愈来愈吵闹。他粗鲁地踹过水洼,全身湿透,一路狂奔。
他跑向工厂后方。
工厂后面有个停车场,停在那里的有一辆大货柜车,以及两辆打开车头灯的箱型车。
此外还有在雨中战斗的——有大有小的人影。
那些人正是铃鹿,以及昨天出现的咒搜官。
战况和昨天大不相同,铃鹿遭到团团包围,现场的式神也只有两具——由咒搜官操纵,身长将近三公尺的巨型式神,昨天铃鹿那些展现出压倒性威力的式神则不见踪影。
不对,仔细一瞧,在没有铺上柏油的停车场上,随地散落沾满泥泞的纸屑。这里应该也出现了刚才在计程车上看到的情景,甚至可以望见圣经的残骸掉在铃鹿脚边,遭雨水无情敲打。
——不过,为什么?
春虎有些困惑,不过这个疑问马上就找到了答案。
包囝铃鹿的咒搜官总共约有十人,其中只有两人直接与铃鹿对战,其余八人围绕在铃鹿四周,不断念着咒文。
一道类似极光的光带由地面浮起,围绕念着咒文的咒搜官。暴风雨中,咒文的唱和形成独特旋律,光线随之起伏。
“……那是结界吗?他们用那个封住了式神吗?”
春虎当然不知道那称为“八阵结界”,是遁甲术的绝技,主要由祓魔官使用,用途为封住危险等级三以上的灵灾,基本上不会用以对付人类。阴阳厅这次为了处理国家一级阴阳师的造反,特别允许负责人员采取与灵灾同等级的因应措施。
使出如此绝招,正可证明咒搜官的突袭成功。铃鹿利用春虎,取得夏目的灵力,也由于她的全副心力都摆在夺取灵力这件事上,导致咒搜官有机可趁。
“……到此为止了。就算你是‘神童’,也不可能从内部破解八阵结界,我劝你还是乖乖投降吧。”
其中一位咒搜官以严厉的语气劝铃鹿投降。
劝降后,站在咒搜官两旁的的两具巨型式神随即往前。他们是重量级护法式神“G1˙仁王”,与娇小的铃鹿一对峙,更显体型庞大。
——赢了吗?
春虎躲在建筑物后面,屏息观望事态发展。
“……少自以为是了……”
铃鹿在结界中低吟。
她气喘吁吁,纤细的肩膀上下剧烈起伏,全身湿漉漉的,原本绑起的银金色长发沉重散落。那副站在雨中的模样,简直像是遭父母遗弃的小女孩。
但是,她那对浑圆双眸至今仍明亮有神,娇小的身躯飘散出危险气息。
“居然把人当成灵灾对付……不过很可惜,你们应该趁机赶紧开枪射杀或采取其他行动才对,我看你们才是实战经验不足吧。”
雨水滑落少女的脸庞。
她没有拭去雨水,露出了骇人的嘲讽笑意。
“你们知道我专门在研究什么吧?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不是由我,而是土御门夜光独创——由他所打造的代表性军用式神!”
说完,铃鹿向后转身,目光望向停在停车场一角的卡车。
她朝着卡车上的货柜放声大吼:
“术式开放!来吧,土蜘蛛!”
咚——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货柜从内部遭到破坏。
咚、咚,货柜的外壳被摧毁,撕扯,裂成碎片,摔落地面。
紧接着,出现在雨中的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
是一只蜘蛛。
那是只以钢铁做成的巨大蜘蛛。它伸长了八只交叠的脚,体型远远超过货柜。从它的身体两侧可窥见机关炮炮口,头与胸部左右的位置则是长出盔甲武士的上半身。
武士身穿老旧盔甲,头戴圆锥形头盔,头盔前方装饰闪烁暗金色的五芒星,铁面罩上的眼洞处在雨中闪耀朦胧火光。
“……装、‘装甲鬼兵’!?”
咒搜官纷纷低声惊叫,咒文的唱和因此中断,结界的光芒也随之消失。
铃鹿呵呵大笑。
“上。”
钢铁蜘蛛动了。
它的外表像是一台重机械,动作却和一般式神差不多,简直就像只活生生的蜘蛛。它滑行似地移动八只脚,步步逼近咒搜官。
“……呃!”
其中一位咒搜官朝土蜘蛛开枪。炮弹迸出火星,轻易地被弹了回来。枪击对人造式有用,遇上钢铁式神则毫无用武之地。
“可恶!”
刚才劝降的咒搜官派出两具“仁王”,试图以此压制土蜘蛛的动作。
然而,现代式神“仁王”的动作实在不及战时打造的“装甲鬼兵”。土蜘蛛往上一跃,踹开一具“仁王”,再刺穿另一具的身体。
遭到刺穿的“仁王”如充满杂质的影像,身影模糊,出现裂核现象。盔甲武士此时又拔出腰间的大太刀。
光影朦胧的刀刃一闪。
盔甲武士仅挥出一刀,便将巨型式神从中劈开。式符裂成两半,落在被雨打湿的地面。土蜘蛛以流畅的动作,紧接着刺中另一具“仁王”。
咒搜官全乱了手脚。
枪声连连,无数张符箓在空中飞舞,只是这些攻击没一个奏效。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春虎错愕低语。
无论是符箓生成的火焰还是式神的身体,咒术基本上对于物质的接触具备“模糊性”,是以物理法则虽完全无法对其造成影响,但若是从外部受到强烈的物理性干扰,便会造成物质性损伤,引发裂核现象。
“装甲鬼兵”由于具备钢铁制成的身体,可直接形成物质“强度”,刻印在装甲内部的咒文则提升了阻挡咒术攻击的强大防御力。
那是为了获得石油与钢铁的“血肉”,放弃因“模糊性”而具备的柔软性,付出代价打造而成的——具备实际破坏力与防御力的式神。
“装甲鬼兵”正是军用的式神。
——要、要怎么才能打倒那种东西?
工厂的停车场化为上演咒术战的火爆战场。
吞噬漆黑的火舌蔓延,滚滚洪流卷起豪雨,金属碎片在空中乱舞,荆棘长鞭沿地面挥出,地面出现裂痕。
宛如重战车面对步兵,匕蜘蛛的动作干脆利落。机关炮里似乎没有装入炮弹,即使缺乏火力,双方的战力依然具有压倒性的差距。
土蜘蛛上的盔甲武士从神情愤怒的铁面罩口中吐出蜘蛛丝。
一位咒搜官一遭蜘蛛丝掳获,立刻瘫软无力,无法动弹。那副模样和遭蜂形式神螫的夏目相似,一看就知道是灵力遭到吸取。
土蜘蛛一一击退敌人的抵抗,接连吐丝缠住咒搜官。
接着,它的脚用力跺地,最后一个咒搜官也跟着倒下。
寂静在无意间降临,雨声更显喧嚣。春虎咬着牙,除了躲在暗处藏身,他根本束手无策。
——搞什么鬼。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形了。东京派来支援的人手既然赶不及前来,等于提前宣告已经没有办法可以阻止铃鹿,当然更不可能有机会偷偷揍她一拳。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春虎想不出个头绪,愣愣站在雨中。
这时,手机又响了。响起的不是别人,正是春虎的手机。
轻快的来电铃声格格不入地响遍战事结束的停车场,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谁!?”
铃鹿凶狠问道,原本停下动作的土蜘蛛也在同时蠢蠢欲动。到底该怪运气实在太差,还是该怪自己居然没关掉铃声?春虎忍不住仰头问天。
不管怎样,现在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出现在停车场。
看见意料之外的人物现身,铃鹿凶恶的神情顿时浮现失望。
“你是昨天的……”
“……嗨。”
春虎不甘愿地唤了一声。
他在咖啡厅时曾宣称由自己出面,应该不至于断送性命,但在他见过铃鹿如何运用蜂形式神,以及轻松击退咒搜官后,当时的自信已出现强烈动摇。
然而,铃鹿并未夺去咒搜官的性命。
他不认为和铃鹿沟通有办法扭转局势,但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何况他根本想不出其他方法,又期盼能在不把夏目牵扯进来的情形下,由双方自行讨论出妥协的方式。
铃鹿不停打量春虎,眼神里充满狐疑。
春虎确认了一下响个不停的手机。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他不禁露出苦笑。
是北斗打来的。
——真是多管闲事。
从时间点看来,大概是冬儿搞的鬼吧。一定是他把春虎现在的状况告诉北斗,北斗才会担心地打电话来。尽管两人昨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谁打来的电话?不接好吗?”
铃鹿冷冷问道。春虎应了声“嗯”,没有接起电话,擅自挂掉了。
北斗要是从冬儿那里知道这地方——又发现自己被挂电话,就算现在是台风天,还是可能马上冲到这里来。冬儿应该也快到了。在他们赶到这里之前,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哪来什么行动啊。
他嘲笑自己,同时深深一呼吸,让心情平静。
他紧盯着铃鹿的双眸,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总之先……
“……真有你的,居然让式神在我的肚子里待了一整个晚上,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全身发毛。”
“……哼,告诉你,那可是我的初吻,要你付出这么点代价还嫌轻呢。对吧,亲爱的?”
铃鹿依然提高警觉,只是面对春虎的态度比咒搜官轻松多了。她回应的口气和昨天一样傲慢,但又有几分亲昵。
“不过别会错意,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过要是你像变态跟踪狂一样跟踪我,我可饶不了你。”
没有利用价值——铃鹿的目的果然是夺取夏目的灵力,也就是说,此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春虎在心中暗晬一声。
“真要说起来,一开始我要找的人就不是你。如果研究室资料库里有放上照片,我也不会犯下那么离谱的错了。”
“……研究室?我看你平常应该都把自己关在那里面吧?从你昨天逛庙会的样子看来,你还满不谙世事的嘛。”
“什么?你也太嚣张了吧,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啊?”
“我说中啦?”
“唔……这家伙,真是气死人了~!”
铃鹿吊起眼角,看来真的说中了。不过她像是马上记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你和昨天那个丑女后来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还不都是你害的。”
“哈哈!活该,谁叫你要演那出烂戏,太好玩了。”
春虎板起臭脸,铃鹿看了拍手叫好,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下换春虎生气了。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
“哼,你是瞎了吗?这世上找不到几个像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了呢。”
“外表先不提,你那个性实在有够差。”
“哈哈,什么不提外表。嘴里抱怨,其实还是承认了嘛,真单纯?”
“少啰唆,我告诉你,你以后绝对不会有人要!”
“怎么可能,我可是天才美少女阴阳师呢,肯定会有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要讨我欢心!”
“别说蠢话了,你就快要成为罪犯了!”
他不自觉怒吼,也许是正中痛处,铃鹿突然赌气地闭上嘴。糟糕,春虎也在同时回过神来。
他一不小心说出内心的想法,照这样下去,要想“好好谈一谈”根本是痴人说梦。冬儿如果在场,肯定会露出满脸遗憾,不住摇头。
不过,这样没水准的对话似乎消除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春虎鼓起勇气,缓缓接近铃鹿。
“……喂,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好吗?”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你果然是个笨蛋吧?”
“我承认自己笨,可是,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春虎坦率回应,措辞直接。铃鹿明显表现出怒意,但并未打断春虎的话,还算是不错的反应。
“你说想让哥哥复活对吧?”
他一出声确认,铃鹿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春虎没有退缩,继续说道:
“我没有兄弟姊妹,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毕竟希望死去的家人复活是人之常情,但是你不应该这么做。这么做,你哥哥就算复活,不只你,就连你哥哥也会成为罪犯。”
“……你真的很烦耶,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笨蛋,我的意思是,你哥哥就算因此活了过来,也不会开心。”
“别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哥哥似的,最清楚哥哥想法的人是我!”
铃鹿怒吼,双眼直瞪着春虎。
她背后的土蜘蛛八脚跺地,回应主人的情绪起伏。就近一看,土蜘蛛的气势实在惊人。春虎屏住了呼吸,但是他不能在此放弃。
“你告诉父母了吗?他们没有反对你这么做吗?”
“哼!我才没有父母,我绝对不会承认他们,那两个人只是利用我们兄妹的垃圾。”
“喂,别这样叫自己的——”
“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十二神将’?我打从一出生——不对,我从出生前,就受尽了他们的折磨!他们在我们身上施了好几道禁咒,哥哥就是这样被他们害死的!”
铃鹿面容扭曲,大声咆哮。春虎听了少女这席血泪控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也就是说,铃鹿被亲生父母——双方应该都是咒术师——当成实验品。为了让她成为优秀的咒术师,他们不顾她的意思,在她身上施以各种咒术。
和老是对着“家规”大发牢骚的自己不同,她自出生起,就被迫背负了庞大的黑暗。
春虎一脸苦涩﹒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我不该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开口,抱歉,我很同情……”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想也是。不过,你听我说,既然你这么憎恨自己的父母,就更不能跟他们做同样的事。”
说着,春虎再次迈步向前。虽然害怕——但现在不能放任她不管的心情更加强烈。
“灵魂的咒术不是禁咒吗?要是你施了这个咒,你不就和你父母一样吗?”
“吵死人了,你又知道什么!”
“至少我知道一件事——你打算进行的是夜光生前最后举行的仪式吧?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牺牲吗?你这么做,等于是把无数条人命践踏在脚下啊!”
“不会有人牺牲,我可是专门研究夜光的专家,早就彻底调查过‘泰山府君祭’了。只要付出正确的代价,就不可能引起灵灾!”铃鹿坚称。
她赌气大叫,就像只受伤的野猫威吓那些试图接近它的人。只是,这头野猫就算受了伤,还是能挥爪杀人。春虎压抑心中的恐惧,努力接近铃鹿。
不过——
“你没实际确认过吧?”
“所以我才需要实验啊!”
“太乱来了。再说,正确的代价又是什么?”
“就是我的性命!”
春虎猛然停下脚步。
望见春虎惊讶的表情,铃鹿这才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没错,我要将自己的性命献给哥哥……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春虎感到难以置信,他凝视铃鹿——凝视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轻的女孩子,然后他明白了。她没有说谎,她真心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
铃鹿的浑圆双眸闪烁近似疯狂的光芒,陶醉在崇高的自我牺牲中。这种反应也许证明了她在精神上未趋成熟,但她也是真的企图牺牲自己。
国家一级阴阳师破坏规定,染指禁咒,甚至打算豁出自己的性命。
驱使她如此的,是年少的疯狂——以及亲情。后者尤其令她义无反顾。
可是。
“……那你更应该住手了。”
春虎一口咬定。
铃鹿被春虎这么一说,得意的神情霎时一愣。她本以为已经说服春虎,一时间无法理解春虎这话的意思。
她一了解春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愤怒得柳眉倒竖,张大了嘴,准备以恶毒的言词痛骂眼前这个愚蠢的凡人。
但是,春虎抢先了一步,语气平淡地说:
“你打算自己先走一步,让你哥哥承担你犯下的罪行吗?牺牲自己?这样被孤伶伶留在世上的哥哥未免太可怜了。”
“胡……”
铃鹿的眼瞳里头一次露出畏怯之色。
“……胡说八道,不可能,哥哥他一定会……”
“你觉得他看到你这么做会高兴吗?牺牲亲生妹妹,换取自己一人的生命——你以为他会感激你吗?更别说复活后,他会被当成禁咒的实验品。万一引发灵灾,不只阴阳厅,整个社会都会齐声谴责你哥哥。你忍心让自己的哥哥独自承担过错,一个人苟活下去吗?你还敢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哥哥吗?”
春虎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铃鹿粉唇微颤,想瞪春虎,又不愿与他视线交会,只好咬着牙,撇开了脸。
“……什么嘛,你凭什么教训我……”
铃鹿在心中拚了命地否定春虎的话,不复见与咒搜官对峙时的紧绷,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动摇与全身的破绽。
大雨如泻,雨帘随风摇曳,粗鲁地拍打在伫立雨中的两人身上。
春虎凝望意志动摇的少女。
“……你的人生还很漫长,不用急着做决定,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铃鹿彷徨无措,怯生生地看向春虎。她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冻僵了,脸色苍白,抿紧了发紫的双唇。
眼前站着的不再是“十二神将”,春虎在此时第一次对铃鹿生出亲近感。
到头来,铃鹿和春虎一样,都只是被现实逼得走投无路的小鬼。两人的差别在春虎接受了事实,铃鹿则选择破坏。春虎没那个能力起而抵抗,但是铃鹿有,不过如此。
在雨中,春虎缓缓拉近与铃鹿的距离。铃鹿浑身颤抖——但并未试图逃开。
两人的距离缩短,只剩下一开始对峙时的一半。
可惜,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最短距离。
“……束、束缚!急急如律令!”
铃鹿遭到了突袭。
倒地的咒搜官抛出符箓,他像是勉强保持意识清醒,绞尽最后一点灵力,以尽自己的职责。
他抛出的木行符在空中化成蔓草绳,缠住站在雨中的铃鹿。咒术形成的蔓草瞬间束缚铃鹿,她娇小的身驱随之倒地。
在吓傻了的春虎面前,咒搜官费力站了起来,不过他就和夏目一样,由于失去灵力,意识显得朦胧。
另一方面,遭到突袭的铃鹿全身沾满泥泞,怒不可遏。
“可恶——别来捣乱!”
她双眼布满血丝,发出怒吼。式神直接反应了主人的怒意,它抬起刚才刺穿“仁王”的钢铁足肢,冷酷地朝摇摇欲坠的咒搜官头上挥下。
春虎的球鞋底下溅起水花与泥泞。
他的身体前倾,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土蜘蛛的动作此时看来十分缓慢,钢铁脚慢慢逼近咒搜官头上。
春虎踹了一下地面,用全身的力气撞开咒搜官。咒搜官被撞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再度失去意识。
不过,一切都完了。撞开人后,春虎就这么趴倒在地上。
泥泞喷上他的脸,水花四溅。一旁响起惨叫声,大概是铃鹿吧。春虎没有多余心力去听那声惨叫,他吃力地撑起双膝,才刚要站起身,正上方就传来了有东西接近的气息。
死定了。春虎冷静地想。
十二次交通意外都没夺走他的性命,他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被蜘蛛踩死,实在太悲惨了。他脑中染上半边空白,诅咒自己的不幸。
他迟迟没感受到冲击。
身体还能动。他连忙微微起身,转过上半身,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的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北斗?”
北斗站在眼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土蜘蛛的脚。
眼前这副无法理解的景象,让他的思考中断,感情分离。他就像一台机械,愣愣望着这一幕。
北斗位于趴在地上的春虎与挥下脚的土蜘蛛中间。土蜘蛛的脚尖深深刺入北斗的左肩,伤势恐怕已伤及心脏。但是北斗并未因此倒下,她以两手抓住钢铁足肢,制止了土蜘蛛的攻击。她明亮的双瞳圆睁,可爱的脸庞变得苍白,紧咬着牙。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北斗?你……”
“……快逃……”
“你在说什么,你这是……”
“快逃!”
北斗大叫。
接着,她的手指滑向刺穿自己的钢铁足肢表面。
“※鍐、哞、怛落、纥里、恶!以五行之理,破除内部防壁!” (编注:原文出自梵语,此五段词为五大虚空藏菩萨(法界虚空藏、金刚虚空藏、宝光虚空藏、莲华虚空藏、业用虚空藏)之种子字。)
她每念出一字真言,便划出一条线。
五芒星。
那是在阴阳术中被称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纹”,为代表阴阳五行之理的咒术图样,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后作为主御家家纹的咒印。
随咒文同时划出的咒印迸出光芒,向上浮起。土蜘蛛——就像只怕火的真正蜘蛛一样——中猛然往上一跃,将北斗甩开。
刺入北斗肩膀的脚无情划开她的胸膛,她的身体像颗球被甩上半空,绘出抛物线,就这么飞了出去。
尖叫声传进春虎耳里。
他站了起来,没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叫声。
土蜘蛛和铃鹿的事全被他抛在脑后,他背对敌人,跑向被抛到一旁的北斗。
他的身体动了,血液开始循环,理性逐渐接受感情拒绝理解的事情。
北斗因为刚才那通电话赶了过来。没错,这些我不是都料想到了吗?结果就摆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理性封住了试图扯开喉咙大叫的感情。
接着涌起的是恐惧。
无边的恐惧开始侵袭春虎。
“北斗!”
北斗就像个坏掉的娃娃,手脚无力地瘫落地面。
大雨打在她微微颤抖的身上,看着好友伤势惨重的模样,春虎的眼前一黑。他怒吼、咆哮,怅然若失地抱起北斗。
就在那一瞬间。
北斗的身体宛如混入杂质的映像剧烈摇晃。
她的轮廓扭曲,身体变得透明。
裂核。
手中的景象迫使春虎再度停止思考,他甚至忘记呼吸,全身僵直。
此时,他终于注意到一点。
土蜘蛛在北斗的左肩到胸口划出一道又大又深、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是她一滴血也没流。只有下个不停的雨,濡湿她的身体。
“……北、斗……?”
春虎低声叫唤,发出可悲的软弱语气。
北斗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嘴边挂着一抹寂寥的微笑。
“……蠢虎……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
北斗说话时,身影仍未停止晃动,她的轮廓愈来愈模糊,有些任性的声音里夹杂宛如沙暴的干燥杂音,倒卧在手臂中的触感也逐渐褪去。
“北斗,你……你……”
北斗露出苦笑。
她哭丧着脸,苦笑说: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笨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春虎惊慌失背,而北斗则是微笑仰望这位失了分寸的好友。
她伸出颤抖的手臂,用力抓紧春虎的胸口。
“春虎,我……喜欢你,所以……快逃……万一你死了,我可不管你……”
北斗笑说。
接着,映像迸裂似地出现一阵混乱——北斗消失了。
一张到处是修补痕迹的老旧式符飘落在春虎手中。
“……北斗?”
从体内硬挤出来的声音在无意识中流出口中,全身的力气随雨水一并流逝。
“……你是笨蛋啊?”铃鹿说。
注入符内的咒力失效﹒她早已摆脱蔓草的束缚。
她在雨中盯着春虎。
“什么嘛,那家伙原来是式神啊,你把自己的式神当成女朋友吗?哈哈,真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私底下居然在做这么恶心的事情!”
铃鹿的声音颤抖,在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窥见微弱的罪恶感,像是害怕被责骂,于是装腔作势,试图含混带过。
春虎缓缓转头。
“你说谁?”
“就是那个女人啊,我没有马上看穿她是式神,可见做得还满精致的嘛。那是你做的吗?不过既然要做,至少要做个有用一点的,不、不然,我做一个给你好了,我来做一个比那种还强的——”
“…………”
春虎缓慢起身,决定不再奉陪。他用自己从未听过的语气应了声:
“——闭嘴。”
“……咦?”
“不许再多说一句话。”
周遭空气的氛围正在改变。
春虎的视线贯穿铃鹿。
他的眼中散发出猛虎发怒般凶猛的目光,带着尖牙与利爪,轻易撕毁少女虚张的声势。
铃鹿的表情扭曲,像是遭到迎头痛击。
“什么?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讲话吗?”
铃鹿怒吼回应,声音颤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的情绪激昂,锐利的口气里,深藏着玻璃般的脆弱。
她回瞪春虎,视线里混杂了一丝杀气。
然而,是她先移开了目光。她像是要逃避春虎的视线,甩动湿淋淋的长发,掉头离去。
她啐了一声,跑向卡车。土蜘蛛也跟着主人跳上残留货柜碎片的车架,叠起八只脚收入货柜。
铃鹿召唤穿着黑西装的简易式神,命令他开车,自己则是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
最后,她回头抛下一句话:
“……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她搭上卡车,关上车门。
她一上车,卡车立刻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春虎独自在大雨中,目送消失在县道彼处的卡车。
远方猛然传来一声雷鸣,大气在倾盆大雨与风声的另一头响起轰隆低吟。
日已西沉。
暴风雨毫无停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