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虎与北斗,是在进入国中后的第一个暑假相遇的。
那是个靠近车站的小公园,晴朗无云的蓝天下,艳阳照得新绿嫩叶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第一次见到北斗,便令他移不开目光。她的长相貌似自己当时崇拜的偶像,年纪与自己相仿。春虎迈远眺望了好一会儿,猜想少女会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少女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注意到春虎的视线,身体突然像装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她睁圆了眼,朝春虎的方向指了过来,双唇一张一阖,反应相当古怪。毕竟,他不认识这位少女。
春虎觉得好奇,试着接近少女。少女见状,马上一溜烟地逃出公园,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错愕的春虎呆站在原地——这就是春虎与北斗的第一次相遇。
春虎后来又遇到北斗——其实应该说“目击”更为贴切——是在公园初遇后的第二天。
在那之后,春虎一直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家时还没这种感觉,一出门走在街上,常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可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半个人影。
他频频回头,怀疑自己遭人跟踪。但是他没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踪了。他会发现对方纯属巧合。那时他正走过停靠在一旁的车子,从后照镜中窥见了跟踪者的身影。
是那时候在公园里遇见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头,与吓了一跳的北斗四目相对。北斗拔腿就逃,他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惜北斗的脚力惊人,一下子就不见人影……当时每三天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情,不久后变成两天一次,到了最后,每天都会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那是春虎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段人际关系。
春虎追,北斗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她为什么要逃?春虎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实在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反而激起了春虎的斗志。
他想出各种策略,北斗则见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深深着迷在这个追逐游戏里头。他不曾度过如此绞尽脑汁、东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无意义、酷热、刺激、充满谜团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怀念的夏日光阴。
但到头来,春虎一次也没追上北斗。
暑假最后一天,他决定改变方针。他一早来到最初相遇的公园,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园里头傻傻等待,这样的行为连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忍受暑热煎熬,流汗流到险些脱水,但是他一次也没动过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气的念头。
薄暮中,北斗出现了。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刹那,在天空染上靛蓝的魔幻时光——
北斗一脸心意已决的模样,笔直走到春虎面前,像是要全盘托出似地张开了嘴。
只是她还没出声,春虎就抢先一步说出:
“什么都不用说,是你赢了。”
她闭上嘴,两眼不住打量春虎,像是在猜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到最后都没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对吧?”
北斗默默伫立,一脸尴尬,春虎则是笑容满面。
“就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脚力真的很惊人。不过,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是春虎。”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北斗宛如小动物看到饲料般,定睛注视春虎伸出的手,然后,她的双眸——有些低垂的浑圆大眼渐渐闪耀光辉。
她静静把手伸了出来,畏畏缩缩地摸着春虎的手,然后,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春虎后来不时见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春虎几乎完全不了解北斗。神秘少女——冬儿如此称呼北斗,春虎也不在意,毕竟他喜欢北斗现在在他身边的样子。
相遇的夏日结束,迎来秋天,秋去冬来,就这么过了一年。第二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是老样子。冬儿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春虎身边变得更加热闹。
神秘的少女与前不良少年——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春虎也因此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坏三人的关系。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这样也满好的,他心想。
2
夜里,春虎狂奔在笔直的县道上。
大雨下个不停,甚至轰隆打起响雷,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
尽管天候恶劣,春虎还是一个人从被当成咒术战战场的工厂一路跑了过来。
为了追铃鹿而跑。
同时也是为了阻止铃鹿而跑。
他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冲。他的呼吸急促,心脏仿佛就要破裂,剧烈疼痛充满全身。
他以疗愈伤害与疲劳的治愈符撑住伤痛,每摔倒一次,就换一张新的符,没停过奔跑的脚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县道两旁的街灯闪烁微弱灯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县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耳边听见的只有响彻云霄的隆隆雷声,与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不断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里,跑在闪电下,只有不知前往何处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北斗消失后留下的式符紧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北斗,也许可以说,他就是为此埋头狂奔,让自己屏除思绪。
在紊乱的呼吸中,意识不经意远离,但是当他绊了一跤,跌在路上时,回忆就像泡泡一个接一个迸裂,令他不禁忆起昔日种种。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北斗的外表就不曾改变。她的体型瘦削,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耐打身体与臂力。她的脚程极快,就算自己和冬儿尽全力奔跑也望尘莫及。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他们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朋友。
刚才,她受了重伤,却没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体挡住蜘蛛的铁脚,同时施行咒术。她躺在春虎怀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话语后如烟消失。她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可恶。
春虎上气不接下气,在心中怒喊“这个大混帐。”
——她为什么是式神?
“刚才出现的是假北斗,真正的北斗另在别处”的念头一度浮现,但是他没办法如此欺骗自己。“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北斗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忆也是假的?
和她相处的时间,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所有一切都是谎言——难道我被骗了吗?
如果我被骗了——
如果北斗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如同她从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吗?
——‘春虎,我喜欢你。’
一道闪电落下,雷声轰隆作响。
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就连要喊出内心的话也喊不出声。所以,他迈开脚步,埋头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闪电。雷鸣。
他的视线模糊,意识朦胧,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动作,宛如身体早已耗尽力气,只靠着灵魂支撑自己不断跑下去。
只靠着灵魂……
轰隆雷鸣扯裂大气,劈下一道落雷,空气剧烈震动。
对了,北斗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她也有灵魂吗?如果有——如果式神也有灵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见她一面。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如果她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游荡的话——
然后。
春虎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过神,早已见不到县道两旁的街灯,在光芒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黑夜里,只有大雨依然下个不停。
在黑夜尽头,漆黑彼岸,有个模糊的微弱光点,隐隐约约散发出光芒。
简直像灵魂一样。
“……北斗?”
他的口中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过,那并非灵魂。
那是灯笼发出的光亮。春虎知道自己抵达了目的地。
笔直的县道前方有一条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缓的斜坡车道,通往后方的小山。车道一旁有个登上斜坡的石阶,石阶旁是间拥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顶的屋子,屋顶下方挂着大灯笼,亮起迷蒙灯光。
雷电一闪,照亮屋顶底下的灯笼。
灯笼上以墨描绘五芒星家纹——
标示“土御门”三个大字。
春虎伫立在暗夜里,费力地呼吸,注视着亮光。接着,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灯笼旁,仰望石阶。陡峭的石阶在黑暗中给人直上天际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阶两侧的是与黑暗相融的茂密树林。正上方亮着错觉般的两个光点,那也是灯笼的光芒。
春虎登上石阶。
雨势渐弱,树梢上叶子的磨擦声因此更是嘈杂。
一阶又一阶,他踏上石阶,一步步往上爬。脚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动的乌云与眩目的闪电。
他爬到了山顶。
石阶尽头有扇外门,大门两侧与下方相同,挂有绘上五芒星的灯笼。
宅邸外,门户大开。
门的另一头,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土御门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屋里没有点灯,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发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夏目平安到家了吗?就在春虎心里升起些微不安时……
“——门没关,我在桔梗之间——”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没听错。一只蝴蝶飞过紧盯着宅邸的春虎鼻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宛如置身花丛般引导春虎进屋。
眼前的蝴蝶是式神,刚才那是夏目的声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春虎握紧手中的式符,随暗夜中飞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3
他走进玄关,沿着走廊前进。
他有点介意自己湿答答地进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要找条毛巾来擦,就算要开个灯都很困难。漆黑中,只有引导春虎的蝴蝶闪烁磷光。他就这么跟随蝴蝶,依循记忆,走进宅邸。
走了一会儿,他在走廊深处望见微弱的光线从拉门间的隙缝流泄而出。
那里是一间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在土御门家内被称为“桔梗之间”。蝴蝶徘徊在拉门前,春虎一接近,拉门立即敞开。
由房内流泄而出的光线,是蜡烛的火光。
房间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内部设有祭坛,上头供奉红淡比枝与硬币,此外还陈列了各式法器,悬挂写上咒文的挂轴,祭坛上备有数个烛台,烛火轻摇,朦胧照亮房内。
房内散发着一股发霉似的尘埃味,也夹杂青草热气的大雨湿气,但同时亦闻得到焚香飘散出的淡雅香气。
夏目坐在房间正中央。
春虎有些吃惊。夏目脱下原本的服装,改换上巫女穿的纯白和服上衣与绯色日式裤裙,跪坐着正准备一张张收起摆在地上的符箓。蝴蝶飞到夏目面前,停在地上,变回一张小小的式符。
“……夏目。”
听见春虎出声呼唤,夏目缓缓抬头。蜡烛摇曳淡红火光,无声滑落湿润黑发。
蝴蝶式神似乎是由夏目操纵的简易式神,换句话说——
“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是,虽然还没完全恢复,撑过今天晚上应该不成问题。”
“这么说,你想去保护祭坛吗?”
“…………”
夏目没有回答。这样的答复,更清楚展现出她非去不可的决心。
屋内静谧无声,虽然隐约听得到外头的风雨,却又同时弥漫与外界隔离的气氛。
四周被宛如一层薄膜般的寂静包围,寂静里,只有蜡烛摇曳的火光与烛蕊燃烧的声响悠悠道出光阴流逝。
“……倒是春虎,你有没有受伤?你看起来伤得很——”
“噢,我没事,我只是一路跑过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夏目听到这话好像也吓了一跳。她面露惊讶,摇了摇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毛巾,递给春虎。春虎万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对不起,我居然让你在那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家。”
春虎把毛巾披在头上,向夏目道歉。
夏目一听,马上以强硬的语气,责备似地应了句:“就是说啊。”
“司机把当时的状况都告诉我了。我在车子里醒来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司机的解释后,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在咖啡厅里再三劝过你,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乱来呢?”
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说起话来和平时一样处处带刺。
此刻的春虎打从心底感谢夏目这一番说教,明明才刚在咖啡厅听过,却令人异常怀念。
一抹苦涩的自嘲掠过胸口。
要不是自己乱来,北斗就不会死,被瞒在鼓里的日子也能继续下去。
“……我真是太差劲了。”
“…………”
春虎无力低吟,生气的夏目见状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
然后,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你那时候会留下来,不是为了知道‘神童’与咒搜官谁输谁赢吗?看你那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结果。”
“……嗯……”
春虎随口应了一声,重重坐在地板上。
他没有心情看着夏目,于是让披在头上的毛巾盖住脸,把刚才亲眼目睹的咒术战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咒搜官战败。铃鹿派出“装甲鬼兵”。他与铃鹿的对话内容,以及他如何试图说服铃鹿的始末。
尽管犹豫,他还是说出了北斗的事。
为免说来话长﹒他把见到的一切如实说了出来。
还有发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身上的事。
夏目默默侧耳倾听,没有打断春虎的话。
蜡烛在她背后燃烧,由于背光,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她漂亮的脸庞摇曳朦胧阴影,双眸闪耀神秘光辉。
夏目的神情始终不曾改变,她冷静听着这一切,等春虎讲完,才点了个头。
“……这样啊,她居然搬出‘装甲鬼兵’……”
“你也知道那个东西吗?”
“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她大概是把保管以供研究使用的式神拿出来了吧。那本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操纵的式神……不愧是‘神童’。”
夏目娓娓道来,也许是顾虑到春虎的心情,语气格外温和。
“没有办法可以打倒它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会非常困难。”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尽你的‘责任’吗?”
“……对。”
夏目回答的语气清楚、简短,而且没有半点犹疑。
就是因此这样,他才讨厌同年龄的夏目。夏目为什么会和自己差这么多呢?小时候,总是由春虎带头,曾几何时,她已经变得如此坚强。
身为土御门家一份子的责任。身为下任当家的责任。
但是,只是这样而已吗?
夏目为何如此坚强,如此坚持负起“责任”。
该不会因为她是夜光……
——喷。
春虎紧闭上眼,左右摇头,甩去自身的迷惘。
他本来就不是个有话可以放在心底的人。他下定决心,一把扯下披在头上的毛巾,直视夏目。春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夏目频频眨眼。
“怎、怎么了?话说在前头,你不管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负起下任当家的义务。我既然身为土御门家的一份子,就有这个责任。”
“……只有这样吗?”
“咦?当、当然,因为‘泰山府君祭’是危险的仪式,我不能放任……”
在春虎强硬目光的压迫下,夏目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夏目,你会这么坚持‘责任’,是因为你是夜光的转生吗?”
春虎问道,双眼紧盯着夏目。
“春——”
夏目的反应强烈。
圆睁的杏眼倏地眯细,震撼在瞬间闪现又急遽消逝,全身进而自然流露出坚定而又不显顽强的气息。
她伸直背脊,脸上浮现诚挚的神情。这可能是她一直以来害怕,又早知会被问到的问题。
她直直回望春虎的双眼,给了这么一个答案
“……春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光转生。”
听到夏目的回答,春虎点了点头。
春虎一脸正经。面对这冒失的问题,既然儿时的玩伴选择诚实以对,他也必须同样诚心接受。
“你完全没有关于夜光的记忆吗?”
“对。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咒术无法证明夜光是不是真的转生,更不可能知道转生的对象是不是我……你已经听到和我有关的谣言了吗?”
夏目确认道。春虎点头,应了声“嗯”。
“其实,我是今天才知道有这个谣言,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实际上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谣言,我也不太清楚。我问过父亲,只是他不肯告诉我。不过,打从我一出生,这个谣言就已经传开来了。”
“一出生就在传了?不是自从知道你的天赋特别优秀之后才开始传的吗?”
“对,我的天赋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别误会了,我自认努力过人,因此小有名气。事实上,谣言也因此传得更是沸沸扬扬……至少,从我懂事以来,就有谣言认为我是夜光转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春虎沉吟着,含糊应道。
他现在才知道童年玩伴的秘密。夏目不单纯是本家的继承人,打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夜光转生”这个包袱就与她如影随行。
他记起自己刚才向铃鹿说过的话。“不只是阴阳厅,整个社会都会齐声谴责你哥哥,他必须在这样的环境底下独自苟活。”——讽刺的是,劝阻铃鹿的这句话不正好可以套用在夏目身上吗?
她被认为是咒术界的禁忌,土御门家的污点。
这十六年来,她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春虎无法想象。
“……生在土御门本家,被推举为下任当家,‘也许’是夜光转生的存在——这就是我。所以我不能放着她不管,要是我放任她为所欲为,就等于否认了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立场。”
说完,夏目空虚地笑了笑。她笑得宛如放下肩膀重担,直率而且真诚。
只不过,挂在她脸上的是自嘲的笑容。
“……我可以说是个没有‘自我’的人。我的立场复杂,没有属于自己的意志与希望,也许我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形代,像式神一样的人。”
“夏目……”
儿时玩伴空虚的笑颜深深刺入春虎的胸口。
只有形代,没有灵魂的式神。这句话在春虎的脑里唤起北斗的身影。
北斗是式神。但是他从不认为北斗没有灵魂。
另一方面,夏目是人,却认为自己没有灵魂。
像人一样的式神,像式神一样的人。
然而——
“我真搞不懂。”
“……咦?”
夏目吓得身子一颤——因为春虎目光凶狠地盯着夏目。
“我实在不懂,式神也好,人类也罢,两者又有多大分别?我刚才提到的北斗,她其实是个式神。就算这样,北斗还是北斗。你也一样吧,夏目?你就是你啊。还是说,我认识你的这些时光都是个骗局?全部都是虚构的吗?”
“春、春虎……”
春虎朝瞠目结舌的夏目怒吼——“不。”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骗人的,那也就算了,反正我就是蠢,不懂得一一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何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管是真是假,总有个最重要的部分存在吧?”
春虎努力说出心中的想法,而这些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的。
在跑到这里的途中,有个疑问不停折磨着他。他最后选择正视这个疑问,直接面对问题,细细思量,接受自己得出的答案。
一回神,他已是泪流满面。
自从北斗消失后,这是他第一次落泪。有个滚烫的东西从冻僵的身体某处溢了出来,滑落面颊。
“春虎……”
夏目尽管不知所措,目光还是牢牢盯着春虎。
她没有因为顾虑春虎的感受,把视线别到一旁。她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能移开目光,专注地守望着迷惘、犹豫,虽然跌跌撞撞但还是勇往直前的童年玩伴。
春虎拿这个少女有些没辙﹒他强颜欢笑,拭去泪水。
“反、反正就是,你居然敢说自己没有‘自我’?你顽固又爱生气,而且老是在说教——你打算把这些全推说是立场的错吗?那就是你在说谎了,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厚脸皮啊?”
“我、我才没有……!”
夏目一口否认。她的双颊染上绯红,但也没有强力反驳,看来她其实也有自觉。
春虎觉得有些可笑,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和他视线交会的夏目也被他的笑容传染,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注意到,自己和夏目的距离缩短了。
两人一起玩耍的时候——她是个老跟在春虎背后,对春虎百依百顺的小女孩。
在了解许多事情过后,从前的那个女孩子和眼前的少女在春虎心中重叠、相连。过去与现在合而为一,原本高高在上的童年玩伴,此时在他眼里的模样较以往更加鲜明。
“……不过,有句话我一定要说。生在土御门本家,被推举为下任当家,也许是夜光转生——这些都这不是你,应该要说,这些也都是你的一部分。烦恼没有自我的人是你,顽固、爱生气、老在说教……这些全都是你,其他一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部分,以后也会继续增加,把这些部分全部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夏目。”(吐槽:把妹模板对话)
春虎说着,朝夏目点了个头。
夏目眨也不眨一眼,坦率地小小应了声:“嗯……”
春虎原本不知道北斗是式神,但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实身分,昔日的北斗也不会就此消失。
夏目也一样。就算知道了关于她的谣言,那个易怒又任性的儿时玩伴夏目也不会就此不见。而且,童年时的夏目现在不正在眼前吗?
烛蕊在火光中发出微弱响声。
春虎深深吸了口气。
他红着眼,伸直背脊,挺起胸膛。
“夏目,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春虎的口气严肃,夏目提高警觉,再次绷紧了脸。
“……你就算阻止我也没用,我还是会去祭坛,因为‘这就是我’。”
“这我很清楚了,我不会阻止你。我要拜托你的不是这件事。”
“我、我也不会允许你和我一起去祭坛,你不是说服失败了吗?你这么担心我,我很感谢,不过要带你——”
“夏目。”
春虎打断夏目充满歉意的话语,说出自己的请求。
“让我成为你的式神吧。”
☆
夏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春虎神情严肃,又再重复说了一次。他清楚道出本以为再也不可能说出的话——长年来搁在心上的那句话。
“拜托你了。现在就让我成为你的式神吧。”
只能这么做了,春虎心中暗忖。
夏目不打算带外行人到咒术战的战场上,但她既然有为尽土御门家责任牺牲的觉悟,就不可能不理会搬出分家“家规”的春虎。春虎想与夏目共同行动,这是唯一的手段。
夏目僵在原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她的脖子僵硬,睁大了双眼,凝视春虎的脸。她愣了一会儿,才勉强自己移开紧盯着春虎的视线,望向地板。
“……你还记得吗?”
“咦?当、当然啊。你不也说我是骗子——”
“……也就是说,你懂我说那话的意思啰?”
“那、那当然……”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夏目猛一踏地站了起来。春虎吓了一跳,抬头仰望儿时玩伴。
夏目的黑发凌乱,双眼像是要喷出火焰,狠狠瞪视春虎。
“……既然这样,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由于过于激动,她甚至无法把话说清楚。
她紧抿双唇,双手握拳,用力到手指泛白,接着她转身背对春虎,像是怕再这么看下去,
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烛火微光映照出童年玩伴的轮廓。
穿着白衣的背影激烈颤抖。
春虎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料到夏目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
可是——
——夏目,你……
为什么现在才说?
这句话狠狠刺入春虎胸口。
夏目一直担负着土御门家继承人的责任,不仅如此,夜光转生的谣言始终纠缠着她。在这种情况下,春虎原已答应要成为夏目的式神,却又擅自毁约。
反正不过是儿戏而已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相当随便。
但是,夏目不同。她忍受周遭的压力,坚持相信,持续等待。
夏目痛骂的那句“骗子”,让春虎感到愧疚,但是他从没想过,那个顽强的夏目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含泪骂他骗子。
——所以她才会指责我……
也许她说得没错,自己实在提得太迟。
不过,就算迟——
就算迟,也不能退缩。
“……你听我说,夏目。”
春虎挺直背脊﹒娓娓道来。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到学校上学,过着游手好闲,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我就是喜欢这种生活。我既不是见鬼,父母也没啰唆,还有相处起来轻松自在的朋友,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好了。”
他朝夏目的背影呐呐说着。他一边在心中重新整理向北斗说过的话,一边吐出话语。
“不过,我错了。就算我不是见鬼,出身又是分家,我还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这次会发生这种事,都是我选择逃避自己的结果。刚才我告诉过你的话也可以套用在我身上,土御门春虎——就是我,这点无庸置疑。”
这是北斗一再说过的话,是她就算和春虎大吵大闹,也坚持要告诉他的话。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一点,我觉得自己终于想通了。”
我想为北斗报仇。
我想阻止铃鹿的恶行。
我想尽力——就算只有微薄之力——保护夏目。
春虎现在心里只有这些念头。
“所以,夏目,让我成为你的式神,我也该尽我应尽的责任了。”
拜托你——春虎朝儿时玩伴的背影请求。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若认为有错,则加以改正。
在虚实交错的世界里,要这么做看似简单,也许是万般困难。但是到头来,除了努力一一面对,也没其他方法可行。
错了又错,一再受伤。
然后重新思考,找寻属于自己的答案。
半晌过后——
夏目的背不再颤抖,身体也逐渐放松。
她低声唤了一句:“——蠢虎。”
“咦,”
夏目哑着嗓子,低声轻呼,听见春虎回问,也只答了句“……没什么”,便缓缓转身面向春虎。
夏目背对幽微烛光,脸庞再次笼罩在阴影里。在背光的脸上,澄澈的眼瞳正盯着童年玩伴。
白衣巫女摇晃黑发,单膝跪在春虎面前。
“……你确定吗?”
“对。”
“不只是现在,你将终生成为土御门——我的式神,你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有。”
不管是人还是式神,土御门春虎就是土御门春虎,过去喜欢的日子并不会因此消失。
“我不会再说谎了。”春虎说。
听到这句话,夏目阖上了眼。
一阵沉默过后,她的嘴角挂起淡淡笑意,睫毛轻眨。
“……当然,毕竟式神说谎是要接受惩罚的。”
夏目一说,便露出同时带着温柔和凶狠的眼神,瞪向春虎。春虎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心头一惊。
接着,她的目光转为严厉。
“我知道了。那么——春虎,我在此任命你为我的式神。”
夏目郑重宣告,把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在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的春虎面前拔刀出鞘。
烛火在钢铁上舞动。
夏目把小刀拿近唇边,接着轻吻刀刃,让刀刃滑过双唇。
“夏、夏目!?”
“……闭上眼睛。”
夏目的口气严肃,鲜血濡湿粉唇。春虎尽管内心焦虑不已,还是依照她的指示闭上双眼。
耳边传来小刀放在地上的声音、轻微的衣服磨擦声,以及夏目往前一步的气息。春虎的心跳加速,用力紧闭双眼。
然后,他听见夏目低喃的声音。
咒文。
儿时玩伴透明清澈的声音宛如宣读祭神的祝词,奏出古老旋律。那是一种引人昏睡,却又觉头脑清醒的神奇旋律。在呼吸之间,她的声音化为手指,画过春虎身上,进入体内。
“——以祖先安倍晴明之名,命汝土御门春虎,为吾土御门夏目之式神——”
夏目以极为严肃的语气,结束了咒文。
结束了吗?春虎怀疑,不过其实还没结束。他觉得有双细长的手指轻捧两颊,而且是真正的手指,不是错觉。接着,他感觉到夏目迅速逼近。
一股甘美的香味轻柔触碰着他,他反射性地睁开眼。
逼近他的是被血染红的娇嫩双唇。
而且就在他的左眼正前方。夏目以双手固定春虎的脸,阖眼吻向春虎的左眼。春虎见状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在距离春虎仅仅十公分不到的距离,夏目的唇静静绽放笑颜,舌尖舔拭刀子划开的伤口。
沾血的舌尖怯生生地向前伸出,碰触他左眼下的脸颊。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的精神全集中在那娇小、湿润而柔嫩的触感。夏目轻颤着缓慢移动舌尖,描绘起图样。
五芒星。
那是在阴阳术中被称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纹”,为代表阴阳五行之理的咒术图样,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后来则作为土御门家纹的咒印。
她的气息一再传到脸上。她没移开过舌尖,缓慢而慎重地描绘五芒星,待确实绘出最后一笔,完成五芒星图样,才悄悄让舌尖离开他的脸颊。
混杂鲜血的唾液在两人之间牵起一条细丝,夏目一注意到,立刻涨红了脸,急忙抹去。在这段期间,春虎简直差点停止呼吸。
春虎的左脸颊上有一个以鲜血绘成的五芒星,位置就在他的左眼眼角下方。
“……结束了。”
“……谢、谢谢……”
没想到成为式神需要经过这样的仪式,春虎的心跳迟迟无法平复,也不敢直视夏目的脸。
夏目缩着身子,唤了声:
“——春虎。”
“是、是。”
“这么一来,你就是我的式神了。”
在微微湿润的黑瞳里,烛光摇曳闪烁。
她依然红着脸,仰头往上瞧。她说着这句话,像是在细细品尝终于收成的果实。
突然间,春虎想起许久以前的童年时光,心生不安,像是被逼吞下拳头大小的糖果。
沉重、苦涩,但又吐不出口——
危险而又甜腻的滋味。
春虎失神发愣,夏目于是干咳一声。
“那么……春虎,你‘看’得见吗?”
夏目藏起羞怯,换了个话题。当春虎深感不解,正想回问时,这才察觉到变化。
看见了。
他吓了一跳。他看见夏目全身散发出凛然而清澈的灵气。不对,说看见其实不太正确,应该是他能感觉到那股灵气。
映入眼中的景象与以往并无不同,他的双眼还是看不见夏目身上灵气的色彩与形状,不过他就是知道。他可以类似视觉的不同感觉察知,那地方有股灵气。
“这、难道是……?”
“对,我用咒术让春虎成为见鬼。你看得见对吧?那就是成功了。”
春虎不禁讶异,张大了嘴。
他定睛凝视仍有些羞怯的童年玩伴,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被他露骨的眼神一瞧,夏目又把身体缩得更小了。
“这样就是见鬼吗?”
过程之简单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还是该说夏目的实力惊人呢?长年困扰春虎的天赋,现在就寄宿在他的左眼。
“……好美。”
“——美!?”
“原来灵气这么美。”
“……噢……嗯,这样啊……”
夏目不知为何无力又有些愠怒地应了一句,只是春虎根本无暇理会。他先是感到惊讶,接着缓缓涌起感动。
他们所在的桔梗之间的样貌也与刚才大不相同。他发现房间整体充满神圣的灵气,那是一种阴阳调和,安定又庄严的灵气。他听说过,但总是无法实际感受到的世界,现在就清清楚楚摆在面前。
这就是见鬼的世界。
这就是阴阳师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啊,我……
他不经意想起昨天北斗写在绘马上的愿望。
希望春虎可以成为阴阳师。
北斗的愿望会不会实现,现在还没人知道,不过他至少站上了起跑点。
在北斗消失后的现在,他才跨出第一步。
——抱歉,对不起,北斗。
他感觉到眼头一热,但是他紧紧咬牙,告诉自己不准再流泪。
就在这时候,原本摆在夏目背后祭坛上的一面圆镜破裂,发出声响。
夏目重新板起面孔,春虎惊讶地望向祭坛。祭坛上总共有三面镜子,除了刚破掉的镜子以外,还有一面早已破裂的镜子。
“怎么回事?”
“……那是我今天和春虎在咖啡厅碰面前,为保护祭坛设下的结界。现在有两面镜子破掉,表示只剩下一个结界,我们得尽快采取行动了。”
铃鹿正在逼近祭坛。春虎倏地绷紧了脸。
两人视线交会,同时起身。
“……走吧。”
夏目说,春虎无声点了个头。
不知不觉中,雨声已落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