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嗨~我顺道来看你罗——欸,别走啊,阵,别急着站起来嘛,那副厌恶的表情又是怎么一回事?难得我来找你,你也稍微——啊,慢着,咦?奇怪?你要去——啧,搞什么鬼?等、等一下,等一下嘛!欸,阵?」
在塾舍大楼二楼,老师们所在的教职员办公室内。不同于塾生们的教室,办公室里平时总是散发出安静沉稳的气氛,但那个男人一走进来,办公室内瞬间掀起阵阵私语。
然而,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那个男人的实力在国内可称得上是出类拔萃,是位名声响亮的阴阳师。
他年近三十,身上穿着年代久远的飞行夹克和破旧牛仔裤,脚下不知为何踩着皮底草鞋。他打扮轻便,但丝毫不减英气——由于他身上带有活泼宛如顽童般的英气,使他尽管目光异常锐利,却不显得威胁。
在依阴阳法规定考取『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俗称『十二神将』当中,他是被誉为祓魔局的后起新秀,锋芒毕露的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
另外,在木暮一走进办公室便用力拉开椅子离开座位,一言不发又神情冷漠地走向门口的是和木暮类型完全相反的男子。他的年纪与木暮相仿,但和英气焕发的木暮不同,显得老成许多。皱巴巴的西装搭配上皱巴巴的领带,脸上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他拿在右手中的短拐杖,以及露出长裤外头的木制义足。
他是春虎等人的导师,大友阵。
老师们七嘴八舌讨论,木暮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个人大吵大闹地追着大友。大友的背影透露出不耐,烦躁地离开办公室。
☆
「欸,阵,等一下嘛!」
「…………」
「到底是怎么啦,别走那么快嘛!」
「……啊啊,吵死人了,你就不能稍微安静一点吗?」
走到走廊上后,大友板着张臭脸,没好气地朝跟在身后的木暮念了两句。他踩着叩叩作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移动,一路走到楼梯附近,在确认四下无人后,终于重重叹了一大口气。他转头怒视肩膀后方。
「……你这家伙老学不会见机行事。」
「我吗?我做错什么事了?」
「不,算了,不要紧,反正现在再说这些也太迟了,那就再见啦。」
「欸欸欸,我们才刚见面你就要走了吗?也不想想我们有多久没见到面了。」
「上个月才刚见过吧。」
「咦?啊,这么说来我们上个月才刚见过面耶。」
「好了,再见啦。」
「不不不,别那么无情嘛。」
木暮苦笑缠着不放人,大友仰天长叹一声又转向老友,背倚走廊墙壁。
阴阳塾里不起眼的老师和阴阳厅引以为傲的『十二神将』,这看在他人眼中或许是意外的组合,但两人其实认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大友和木暮同是阴阳塾出身——第三十六期生,而且不只阴阳塾,后来他们也同时进入阴阳厅。
只是,鲜少有人知道大友与木暮两人同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大友在阴阳厅任职时,隶属于咒术犯罪搜查部,因为职务需求隐瞒『十二神将』身分,活跃于地下咒术界。
大友与木暮一路走来虽在同一条路上,如今两人的立场却有天壤之别。
现在的大友不过是塾里一介平凡讲师,之前的经历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咒搜官。在塾里,只有仓桥塾长知道他真正的来历,因此如果与广为人知的『十二神将』过于亲近,之后解释起来只是徒增麻烦……可惜木暮心思没这么缜密,完全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真受不了你这家伙。」大友吊起单边眼角,瞪视木暮。「听说祓魔局现在忙得人仰马翻,你怎么还有空来这里摸鱼?」
「什么摸鱼,我来这里是为了工作……不过形式上算有给薪的休假就是了……」
「噢噢,高薪菁英放有薪假,优雅地回母校参观啊,真让人羡慕死哩。」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可是忙得要命,完全没有时间休息,每天都忙着加班,等一下还得回分局一趟,向上头提出报告。」
「这样啊,那你还是快——」
「你别老是赶我走嘛。」
见到木暮厌烦地板起脸孔,大友忍不住苦笑哼了一声。
事实上,祓魔局这一阵子忙得不可开交。在上个月那起事件中,由于犯罪集团扰乱都内灵脉,进行灵灾恐怖攻击,导致事件结束后,都内灵脉太乱,频频发生灵灾。
阴阳厅祓魔局内——尤其是在第一线上进行灵灾祓禊的祓魔官,除非是格外优秀的专业阴阳师否则无法胜任。专业阴阳师的人数原本就极为有限,此时更是大部分都处在超时工作的状态下,因此交给一人可抵数批祓魔官部队的独立祓魔官——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工作量更是繁重。
「我现在真的是忙得要死,难得有个宝贵的休息时间,为什么你——!」
「好好,烦死了,我知道啦。能与独立官共度宝贵的休息时间是我的荣幸,你就尽情放松吧,反正你总算可以从保母这个任务中解脱了。」
「咦?原来你都知道啦?」
「我大概知道,虽然有最低限度的『保障』,可是总不能从第一天就放任她为所欲为,所以才把你找来监视吧?」
「……嗯,大概就是这样。」木暮搔了搔脸颊,答得支支吾吾。
其实,木暮今天会造访阴阳塾,主要是为了「看守铃鹿」。
大连寺铃鹿为国家一级阴阳师,是通过『阴阳一级』测验中最年轻的一位,可说是菁英中的菁英。由于年龄与外貌具话题性,常有媒体称呼她为『神童』,进行专题报导。当然这是本人实力获得普遍认同带来的结果,另一方面阴阳厅也有心和用她的存在,提升阴阳厅——甚至是遭批评为封闭又排他的阴阳师整体形象。
然而去年夏天,她引发了一起重大事件。她钻研被指定为禁咒的灵魂咒术,试图执行『泰山府君祭』此一咒术仪式,亦即被断定为导致东京如今灵灾四起的禁咒。
值得庆幸的是,『泰山府君祭』尚未真正执行便在中途遭强制终止,但铃鹿在执行仪式前,一再击退大批前来追缉的咒搜官,其中有一次甚至是在庙会这种公众场合。此外,调查中也发现,她在私下研究指定为禁咒的咒术,并且已经进入实验阶段。
外界看咒术界就像雾里看花,因此来自一般社会的批判也特别强烈。隶属阴阳厅的专业阴阳师,而且还是个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的菁英阴阳师惹出事端,这种事情一旦公诸于世,恐怕避免不了业界整体形象的败坏。
阴阳厅高层于是决定采取苦肉计,以未成年为由不对外公开姓名,让事件就此落幕。尽管少不了来自各方面的追究,也全被私下抹除,隐匿事实真相。
「……天海部长那时候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满嘴抱怨个不停。」
「那是他的工作,用不着管他。再说咒搜部要是能早点逮到人,事情也不会演变到那么严重的局面,不能因为部长必须出面收拾残局,就可以乱发牢骚。」
这样的处理方式——至少对阴阳厅而言——奏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起事件就已经完全为性人遗忘。不过,铃鹿当然还是得受到阴阳厅惩处,至于阴阳厅给予的处分就是让铃鹿在这一天以特别生的身分,进入阴阳塾就读。
「无限期吊销『泰山府君祭』资格加上半年自肃,自肃期间结束后进入阴阳塾接受道德教育。」木暮耸了耸肩。「高层好像认为缺乏来自家庭环境的一般常识,是大连寺失控的最主要因素。不过她的确也没受过正常义务教育就是了。」
「……在这个业界里,这种人还满常见的吧。」
「在台面上,现在这种家伙可是很稀奇的呢。况且我也认同这样的判断,虽然说太宽容了点——毕竟大连寺与事件的关系没有公开,严惩恐怕只会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这样啊。」
大友冷笑听着木暮这一番话,冰冷又有些乐在其中的嗓音听来不像是赞同老同学的意见。
两人在阴阳塾里是同学,然而相对于在「阳光底下」活动的木暮,大友活跃在「黑暗面」,从进入阴阳厅任职开始,他对高层那些长官就没什么好印象。
木暮毫不在意,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现在要是让她进入一般学校就读,只会惹出一堆麻烦,再说如果要监视……一旦发生事情,可以在『内部』解决的阴阳塾最适合让她进行再教育,何况如果真的出事,还有你在这里可以帮忙应付。」
木暮的乐观发言让大友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这里不只有我还有塾长哩。可是,你是不是忘了个重要人物?」
「咦,你说谁?还有其他人在这里担任讲师吗?」
「不是讲师,我指的是学生。」
「噢,你说土御门啊。」木暮像是突然想起,不怀好意地呵呵笑了起来。「刚才的开学典礼实在让人大开眼界,那个春虎就是在上个月的那起事件和夏目一起击倒鵺的塾生吧?我还没和他聊过,听说他是分家的儿子?」
「这事可不好笑,你也听说过阻止『神童』举行『泰山府君祭』的是那两个人吧?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有很深的过节。」
「好像是这样没错,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
「再说『神童』专精的是『帝式』的术式研究,简单来说就是研究土御门夜光的专家。高层明知这一点,居然还刻意——」
「小心别乱说话哦,阵。关于夏目同学的『传闻』毕竟没有得到证实。」
「不管是不是谣传,实际上都发挥了影响力。就连『D』也跑出来多管闲事,要是再增加阴阳塾的麻烦……」
「她那么热情告白,一定可以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啦。」
「你别把刻意挑衅听成告白,他们绝对处不来。」
和轻松看热闹的木暮相反,大友一脸阴郁。虽然是来监视铃鹿,木暮只有在入塾这一天需要担负这个责任,因此才能从容不迫地拿眼前的状况取乐。不过,木暮能如此放心。不只是因为自己在今天就能卸下重任。
「用不着担心,就算大连寺故意惹事生非,土御门家那两个塾生身边还有个值得信赖的导师嘛。」说着,木暮咧嘴一笑,调侃这位阴阳塾里的老师。大友没好气地板起脸孔,怒视老同学。
「『神童』对『黑子』,这在『十二神将』当中可是相当稀奇的组合呢。」
「不巧的是……」大友沉着说道,语气冷淡。「铃鹿同学从今天起也是阴阳塾里的塾生了。我不管阴阳厅在打什么算盘,不过她既然进了阴阳塾,塾里就会负起照料她的责任。」
木暮明白大友这番「宣言」的用意,不由自主换上另一种眼神重新望向老友,接着——呵的一声,笑得像个毫无防备的少年。
「……搞什么,很帅气嘛,老师。」
「这是工作。」说完,大友别开脸,朝空无一人的走廊望去,木暮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向走廊,一脸怀念。
「塾舍变了……不过对生存在这世界的人来说,阴阳塾不管再怎么变,依然是个特别的地方,他们应该也能从中获得宝贵经验。」
「…………」
听见木暮念起旧来,大友眯细了眼镜后头的双眸。
现在的塾舍大楼为去年正式启用的新大楼,两人过往共度学生时光的塾舍早已拆毁。然而正如木暮所言,阴阳塾这所「阴阳师的学塾」有别于其他教育机构,塾生彼此之间形成奇妙的连带感与归属感,而且无论是仍在巢中的雏鸦,抑或是已经离巢独立的阴阳师皆有相同感受。
阴阳师这职业的知名度高,工作内容则鲜为人知,由于难以被一般大众理解,常受到外界异样的眼光。正因为如此,这职业的向心力强,阴阳师彼此之间的联系格外紧密,而且与有无好处无关,「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关系。在大多数阴阳师心中,阴阳塾是他们共同度过青春年华的场所,可以说是他们在这世界最初的『家』。
大友和木暮也不例外。
然而——
「……这么说来,那家伙现在……」
「禅次朗。」大友低声喝斥,嗓音并不尖锐,反而显得平静甚至是温柔,倒是木暮听到这一声喝斥,吓得浑身一颤。他尴尬地搔了搔头,没有多说什么对不起或是道歉的话。
「总之,要是有人在阴阳塾里惹出麻烦,我和塾长会想办法解决,你就别担心……对了,你和塾长打过招呼了吗?」大友若无其事地说。
「我一来就去找过塾长了,倒是阵……」木暮突然一脸正经,锐利的视线往四周迢速扫去,接着压低了音量。「……不晓得是不是我多心,阿尔法和欧米加的灵气好像变弱不少。塾长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阿尔法和欧米加为镇守在塾舍大楼大门入口处的狛犬。它们与一般狛犬不同,是由仓桥塾长亲自使役,称为机甲式的其中一种式神,为伴随阴阳塾走过悠久历史的守门灵犬。
「……什么嘛,你这话总算有个祓魔官的样子了。」木暮这一说,大友不由得面露难色,同样低声说道。
「欸,阵,这是说——」
「冷静一点,塾长还很健康哩,不至于突然倒下,只是……」
「只、只是?」
「那个老太婆年纪大哩,本人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
「…………」
大友的解释听得木暮一时说不出话,见到那复杂的神情,大友微微苦笑。他换了个方式拿拐杖,用握柄另一头敲了下木暮的胸口。
「怎么啦,禅次朗,别摆出那种郁闷的表情嘛,况且阴阳师可不能随便把心情写在脸上哩。」
「罗、罗嗦。对付灵灾的祓魔官才不要求这些。」
「说的也是,反正你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铃鹿同学今后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依我看来,她肯定不会太安分。」
「在塾里惹出的麻烦由你负责解决,对吧?」
「那毕竟只是表面,至于铃鹿同学的将来如何,就要看她本人的造化了。」
大友低喝一声,离开倚靠的墙壁。「虽然不该这么说自己的学生,土御门家那两个人很有意思,铃鹿同学会敌视他们直到最后,还是……反正事情轮不到我们插手介入,在一旁静观其变才叫成熟的应对。」他用拐杖敲着自己的肩膀说。
2
「早上那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解释清楚,春虎!」
午休时间的教室里。
阴阳塾在一年级升上二年级时不进行换班,因此即使换了间教室,班上同学还是那些熟面孔,讲起话来完全不顾虑对方感受。
上午一遇到下课时间,春虎不是巧妙转移话题,就是直接逃离教室,顺利躲过一劫。可惜午休钟声一响,他还没来得及逃出教室,就被其他同学堵住去路。那副排场宛如桃色绯闻曝光,遭娱乐记者追逐的名人,不过实际情形其实也相去不远,只是有名的不是春虎,而是「对方」。
「你居然夺走了『神童』大连寺铃鹿的初吻!我记得你在进入阴阳塾前,读的是老家附近的普通高中没错吧?你到底是在哪里,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冷、冷静点,京子!事情……事情不是这样!」
「开什么玩笑!这件事情害得我上午都没能专心听课,如果是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的夏目同学也就算了——啊,不对,幸好不是夏目同学——不过你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没错!快回答,春虎!」
「这实在一言难尽……!」
「快说清楚,小土!」
同学们个个眼神炯炯发亮,逼问春虎,其中一马当先的是好友仓桥京子。她的美貌与年轻少女偶像相比毫不逊色,又是名门仓桥家大小姐——刚才在台上致词的仓桥塾长的孙女。
京子呼吸急促,揪起春虎胸口。
「听好了,春虎,『神童』大连寺铃鹿是连一般人都知道的超有名阴阳师——阴阳厅把她当作形象代言人,可以说是这个业界的偶像!」
「……好、好像有这么回事……」
「而且她不是个只有外表可爱,被捧出来的偶像。她是『阴阳一级』史上最年轻的合格者,真正的国家一级阴阳师!更是阴阳塾的塾生们憧憬的对象!是巨星般的存在!」
「……这、这样啊……」
「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会和你这种只有家世勉强过得去,成绩奇差的塾生接、接、接吻!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这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京子兴奋得口沫横飞,甩乱一头高高扎起的棕发,逼问声渐趋尖锐。
班上大部分同学并没有特别生气,只是单纯受好奇心驱使——进一步说,也就是被「八卦」吸引,当成娱乐消遥。
班上公认成绩落后的课后辅导常客,与阴阳塾里无人不知的偶像『十二神将』,这样的组合不只怪异,就是惊讶到眼珠子掉出来也不足为奇。即使平时性情温和,为朋友着想的同班同学也免不了有相同反应。
「你太见外罗,春虎同学!既然对方说得这么劲爆,你们之间真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嘛。」京子身旁的百枝天马开口说道。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子小,外表看来和善,眼镜底下的瞳孔熠熠生辉,天真地问着春虎。
京子虽然难缠,理所当然似地提出问题的天马也不好应付,尤其最想搞清楚铃鹿真正用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春虎。
「好了,快回答吧!难道你没辫法回答?你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你就直说嘛,春虎同学。你们是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没错!快说清楚,春虎!」
「你们真的只有接吻吗?还是…………」
「你这家伙还不快说!」
「慢、慢着,你们……!」
班上情绪以春虎为中心逐渐高涨,遭众人追问的春虎神情僵硬,无计可施。
——这、这下……惨了。
立场如果相反,自己想必也会试图追问个水落石出。然而关于铃鹿——发生在去年夏天的那起事件,当时负责处理善后的咒搜官们下了严厉的封口令,若要解释与铃鹿认识的经过,势必免不了必须提及那起事件。
就在他兀自苦恼时——
「……喝,到此为止!」
年幼少女的怒吼声突然冒了出来,春虎等人头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火球。
火球旋转,火星四射,京子、天马和其他同学急忙离开春虎身边,一个身着水干与指贯的小女孩随之现身。
少女看起来顶多只有国小一、二年级,相貌如日本人偶般端正,眼瞳却鲜艳湛蓝,头上长出一对尖耳,身后伸出一条叶子状的尾巴。
她即为春虎便役的式神——空。
「无礼的家伙!吾在一旁静待春虎大人下令未敢出声,岂料汝等如此造次。退下,退下!」
与外表相反,她的用字遣词古朴,手中则是挥舞着匕首,她的爱刀『捣割』。京子与天马等人熟知空的脾气,连忙与空保持距离。
「哇,空!你冷静一点。」
「敢敢敢、敢问此话怎讲,在下无时无刻不是沉着冷静!即使寡不敌众,在下也绝不让与春虎大人为敌者接近半步……!」
她猛然竖起耳朵与尾巴,稚嫩的脸孔冒出冲天怒气,威吓班上同学。
空为护法式式神,基本上随时在春虎左右待命,平常总是藏起身影,不在人前现形。她的外表看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但只要是为了保护主人,要她赴汤蹈火,身负重伤她也在所不惜,是个行为有些逾矩,又容易冲动的式神。
话虽如此,同班半年的同学早已习惯空那过于忠诚的忠心。
「哎呀,小空,我们其实是佩服,不是在责怪春虎哦。」京子假惺惺笑着,像在安抚小孩子。
「休想蒙骗,汝等杀气已现!」
「因为我们很在意嘛——小空你呢?你不想知道吗?」
「当、当然!吾之责任在守护春虎大人——!」
「这么说来你应该更在意啊,对方可是『十二神将』哦?不先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有办法专心护卫呢?」
「这……!」
「而且对方说自己和春虎接吻罗?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嘴对嘴亲、亲吻、亲亲……!」
「嘴对嘴……亲……亲吻!」
「就是说啊,虽然是式神——不,正因为是式神,才更应该在意!毕竟这件事关系到自己最重要的主人,我说的没错吧,小空?」
「这……!」
空的尾巴颤抖,双耳局促不安地胡乱转动方向。京子每说一句话,她就愈显得紧张焦虑。其实不需要京子特地指出,她早就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她反手握住『捣割』,仍未卸下攻击架势。但是,「…………」她越过肩膀往后望向自己守护的主人,满脸涨得通红,湛蓝眼瞳湿润,泪珠彷佛随时可能夺眶而出。春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啊,对了。冬儿同学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在转进这里之前,你和春虎同学不是上同一所高中吗?应该很清楚他在来阴阳塾前的事吧?」
天马这么一问,围绕在春虎身边的同学——包括空——立刻把注意力转向冬儿。在稍远处观望的冬儿微微一笑,神情有点惊讶。
「这倒也是,怎么样,冬儿?你知道些什么吗?」
京子代替其他同学问出心里疑惑。在京子等人背后,春虎拚了命地左右摇头。受到众人的热情视线关注,冬儿不慌不忙,做作地耸了耸肩。
「……我想想,接吻这回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噢噢噢,同学间爆出呼声,春虎又更拚了死命地摇头。冬儿环顾众人,咧嘴一笑。「如果那是事实,应该就是发生在『庙会那天晚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所以隔天才会和北斗……」
他愈说愈小声,说到后来几乎轻不可闻,不过前半段话已经具有十足的破坏力。尤其一听见「庙会晚上」这别有意义的关键字,班上几乎所有女同学全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春虎则是在内心不住惨叫。
「天马说的没错,你未免太见外了吧,春虎。依我们两个的关系,还有必要隐瞒这种事情吗?」
「别、别闹了,冬儿!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胡扯!现在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你也别趁机瞎起哄,京子!总之这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这种说法听起来……春虎同学,难道你对大连寺同学没意思,还夺走她的初吻吗?」
「我没有!这不是事实!别用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说法,天马!」
「…………」
「居然连空也是这副德性!拜托你,别哭丧着脸看我!」
春虎死命反驳,周遭人们亢奋的情绪却是一发不可收拾。随着空的攻势逐渐松懈,同学们又再度逼近春虎。这时,啪的一声拍打声响起,教室里瞬间悄然无声。一秒过后,班上同学不解地转过头,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发出声响的人是夏目。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维持把课本使力砸在桌上的姿势,稍微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浏海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尽管看不清楚,班上同学依然出于本能屏住了气息。
「……夏、夏目……?」春虎低声试探。
「……抱歉。」说完,夏目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孔,浏海底下的细长双眸投射出绝不轻易放过对方的目光。不只春虎,京子、天马甚至连空也不敢吭声。教室里只有冬儿一个人咧嘴嘻笑,实在令人搞不懂该赞叹,还是该说是他的壤习惯使然。
「我有事要找春虎,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们有事待会儿再慢慢聊吗?」夏目又接着说。
☆
这么看来没时间吃午餐了,春虎做好心理准备,跟在不发一语的夏目背后。
——反正吃了也是食不下咽……
也许是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空虽然仍在身边,已经再度解除实体化,隐匿起行踪。春虎此时倒是希望她能陪伴在身边,但又没那个胆子在夏目面前命令她现身。
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塾生当中,有好几个人注意到春虎,他们难掩惊讶神情,恐怕是记起开学典礼上的那一幕。毕竟在那个时候,阴阳塾全体塾生集合在同一个地方,他们那充满好奇心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让春虎直想钻个地洞逃走。这下可真是麻烦大了。
——可恶,那个混帐……
总而言之,眼前当务之急是向夏目解释清楚。春虎紧咬着牙,凝视着走出教室后就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青梅竹马背影。
夏目带着春虎走到塾舍外墙上的逃生梯,春虎等人私下密谈时,总会来到这个地方。
该如何解释才好呢。春虎一路苦恼,一从逃生门走到外头楼梯,「夏目,你听我说。」嘴便自顾自动了起来,而且愈说愈焦急。「那不是事实……不对,我和那家伙确实——我和大连寺铃鹿在去年夏天那起事件中确实很像是接了吻……不过,事实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的脸颊火烫,举止怪异,无法控制自己。
「夏目你、你也记得吧?那时候我的肚子里不是有那家伙的式神吗?她亲我是为了设下陷阱……何、何况接吻当时的状况和班上那些家伙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我被那家伙的式神抓住,全身动弹不得,那家伙又气得要命……因为我谎称自己是夏目的事情曝光……而、而且,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式神北斗吗?她刚好在那地方,结果铃鹿好像误以为北斗是我的女朋友,故意挑拨离间,为了报复我骗了她,刻意在北斗面前……」
夏目走到楼梯间,依然没有回头看向春虎。
春虎拚了命解释当时的情形,只是怎么说也解释不清楚,情绪反倒愈来愈急躁,忍不住想逃避。
「总、总之,我们是接了吻,不还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不只那家伙,我对她当然也是没有一点意思……甚至因为那件事成了仇人……刚才她会那么说,肯定是在要我,故意想惹恼我,实在无聊死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你心里多少有数吧?对吧?」
一回神,春虎发现自己在解释时甚至加上了肢体动作,至于为何如此激动,连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解释得这么着急呢……
怕夏目发火肯定是原因之一,不过似乎不只如此,总之得赶紧解开误会——不对,是「希望能」解开误会的心情强烈,强烈得无法保持冷静。
然后,「……不用说了。」夏目总算开口,嗓音听来像是勉强压抑激动的情绪。听到她这么说,春虎反而更加急躁。
「拜托你听我解释,我真的——」
「我不就说不用再说下去了吗!」
夏目再次大喊,和平常装成男子的语气不同,发出了「原本」的嗓音——女孩子澄澈高亢的嗓音。她哀求似地颤抖身子。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你一一向我解释,我也了解!」
「什么?」
「就、就算了解……我也没办法啊!」
夏目说着红了脸,神情复杂,不太像是气得鼓起脸颊,也分不出是生气还是在哭泣、懊悔。即使不去听夏目的嗓音和用字,此时的她看起来也不像个男学生。
夏目这反应让春虎一阵错愕。
「没、没办法是……什么没办法?」
「唔——不关你的事!」
「怎么这么说……倒是夏目,你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你到底想确认多少次?」
「为、为什么?我之前提过这件事吗?」
他忍不住提问,夏目一听明显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你、你不是才刚解释过吗!听了你的解释,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啦。」
「咦?可是你说『用不着一一解释』……」
「你说什么?那种鸡毛蒜皮的小地方根本不重要!在、在你体内冲出式神的时候,我就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春虎搞不懂夏目为何恼羞成怒,仔细一想,体内钻出式神可能与接吻有关,这样的推测未免过于牵强。然而,他此时也没有力气与勇气辩驳。反正既然与铃鹿接吻和一般接吻不同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再贸然激怒她只是自找苦吃。
——太好了……应该吧。
春虎说服自己。
「你、你能了解就好。谢、谢谢。」
「……这种事不需要向我道谢。」
「说、说的也是,不过还是谢谢你。」
「…………」
夏目红着眼眶瞪视春虎,一会儿过后,「……蠢虎。」她轻声嘀咕,重重叹了口气。这反应虽然难以理解,不过至少看来总算冷静了一点。
她深深一呼吸,声调放缓。
「总之……接、接……那种事先摆在一边,当前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什、什么问题?」
夏目的语气凝重,春虎心头又一惊。
「……你忘记了吗?去年夏天,我和她直接『见过一面』,她也『看见』我了。」夏目接着说。
「当然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可是那又——」
「那时候我身上是什么打扮,你还记得吗?」
夏目定睛凝视春虎,春虎大惑不解,试着再度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去年夏天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为了阻止铃鹿举行『泰山府君祭』,春虎在本家宅邸成为夏目的式神,两人一同赶往『御山』,并且在位于『御山』山顶的祭坛前,与正准备进行仪式的铃鹿对峙。
那时雨停了,月色蒙胧,两人骑着侍奉土御门家的马形式神雪风,春虎背上背着竹笈,由夏目负责握紧雪风身上的缰绳,英姿焕发——
「……啊。」
春虎总算察觉问题所在,哑然语塞,夏目点了点头。
「……你终于注意到了,我那时候……身上是巫女的打扮。骑在雪风背上时……在马上我也和她交谈过,她很有可能清楚看见我了,看到我打扮成巫女,知道我其实是个女孩子。」
春虎面色惨白。夏目说的没错,铃鹿的确见过打扮成巫女的夏目出现在面前,这表示她知道依从本家『家规』,打扮成男子,以男儿身与外界接触的夏目实际上是个女孩。
不过——「慢、慢着!铃鹿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土御门夏目』长得什么模样,所以才会误以为我是夏目。而且……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在见到打扮成巫女的你时,她应该也没发觉你就是『夏目』。」
「那个时候她的确对着我说:『你也是土御门家的人吗』,也就是说在看到我之后,她还是没发现我就是『土御门夏目』。她肯定是从事前调查的情报中判断『土御门夏目』是男性,可是……」夏目语气沉重。「她看到了我的脸。」
春虎又再次说不出话。
没错,就算不知道对方身分,铃鹿确实看见了「打扮成巫女的少女」长相,这时如果再看见夏目,说不定会看出『土御门夏目』和「打扮成巫女的少女」长相一模一样。
春虎心一惊,惊慌失色。
「糟糕!刚才在开学典礼上——」
「别担心,那时候她一发现你,我马上使用隐形术消去自己的气息,我们的眼神也不曾交会,照理说她应该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至少在这个时间点还不知道。」
「可、可是……」
「……对,接下来才是问题……」
夏目说得含糊不清,轻咬粉唇。春虎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知名度不及铃鹿,夏目在阴阳塾里也是个名人。夏目身为土御门家下任当家,享有天才美誉,名气甚高,在塾内无人不晓,可说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尤其『神童』大连寺铃鹿专门研究与夜光相关的咒术,认定夏目是夜光转世,并且为举行『泰山府君祭』,试图接近夏目,打从一开始应该就相当关注『土御门夏目』的存在。
如今,铃鹿既然转入阴阳塾,不可能对夏目不感兴趣。在不久的将来,她势必会想方设法前来接触。
铃鹿若是看见夏目的长相,事情会出现什么样的转变?
夏目被拆穿为女扮男装的可能性相当高,即使不至于如此,夏目的男装扮相也很难说是成功。
——该怎么办才好……
春虎闷不吭声,夏目也是一样。两人不发一语,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没有答案,耳边只听见塾舍内隐约传来午休时间的喧闹声。
3
最后终究没有得出结论,新学期的第一天就这样到了放学时候。
也许是午休时夏目的言行举止依然历历在目,京子、天马和其他班上同学没有再挤到春虎身边,只敢在远处观望,教室内因此充满诡异的紧张感与寂静气氛。
但情形总有例外,那就是冬儿。
「……早上『那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该不会又要和那个小鬼打起来了吧?」冬儿接近坐在相邻的位子一起上课的春虎与夏目身旁,用四周听不见的细微嗓音悄声问道。
即使对手是『十二神将』,依然能平心静气地用「打起来」来形容,不愧是冬儿会说的话。他原本就不排斥招惹麻烦,看上去甚至比平常还要兴高采烈。
夏目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冬儿,「……还不清楚。」轻声应道.老爱惹事生非的家伙不禁微微蹙眉,比起这个回答,他似乎更在意夏目的神情与态度。
「怎么啦,事情有这么严重吗?去年夏天那件事,我只大概听说过……你们惹上什么深仇大恨了吗?」冬儿坦率提问,一边提神留意周围的目光。
夏目一脸困扰,不知该从何回应,把视线转向隔壁的春虎。「……夏目,麻烦你向冬儿解释。」春虎却话一说完,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
「——春虎?」
夏目与冬儿一时惊吓。「……我去见她一面。」春虎轮流看向两人,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嗓音说。然后,他留下两人,冲向教室门口。「春、春虎!」夏目吓得赶紧叫住他,但他没有回头,心想反正也没办法带不能露面的夏目一起过去。
抛下再度传出吵杂声的教室,春虎从门口奔向走廊,奔往一年级的教室。
——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
午休时与夏目没有讨论出解决方法,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铃鹿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既然如此,最快速的解决方法就是直接与本人见上一面,当面了解她的企图。
开学典礼上的爆炸性言论肯定是刻意耍弄,毕竟去年自己阻止了她的计划,她必定怀恨在心。
——宁为玉碎……最好可以尽量避免这样的局面……
总之先见面,了解铃鹿究竟有何打算绝对是有益无害。现在的她与去年夏天——使用禁咒试图让哥哥起死回生,陷入疯狂状态的她不同,应当不再是同一个人。冬儿担心对方积怨的可能性虽高,只是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春虎避开一个个放学回家的塾生,急忙赶往一年级教室。然而——「什么?回去了?什么时候?」抵达一年级的教室后,春虎拜托从门前走过的两个女学生——穿着新制服的新生——请她们帮忙叫出铃鹿。
可惜的是,铃鹿不在教室里头。据两位女学生描述,放学后铃鹿和大家打了声招呼,早就离开教室。
「她才刚走哦。对了,她也有可能只是走出教室,不一定是回去了。」
「可是有人来接她不是吗?她应该是去找那个人了吧。」
「你们知道那个来接她的人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
糟糕,春虎搔了播头。他凭着匹夫之勇冲出教室,结果却很有可能只是白跑一趟。早知如此,午休时就应该直接冲来这里。
另一方面,两位新生不只记得开学典礼上的突发状况,似乎也记住了当事人春虎的长相。她们好意回答春虎的问题,同时用手肘互相推了对方好几下。
春虎一停止发问——
「唔……学长?大连寺同学在开学典礼上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学长是大连寺同学的前男友吗?还是其实是现任男友?」
她们的脸上闪烁好奇,鼻息急促地凑近春虎,有些素未谋面的新生碰巧经过,没有一个不竖起耳朵偷听。
学长这种听不惯的称呼听得春虎耳朵直发痒,新入塾的女学生如此亲昵地和自己聊天虽然值得高兴,不过这种情形实在让人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没那回事,早上只是那家伙在要我而已。」
「可是你不是来找她了吗?」
「而且还用『那家伙』称呼『十二神将』,你们果然不是普通关系。」
「根本没那回事!我们只是……认识罢了。」
「啊,你刚才顿了一下。」
「呀!」
乱叫个什么鬼,春虎差点没怒吼斥骂,又硬逼自己忍了下来。反正现在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唇舌,春虎心想,正打算转身离去时——
——对了。
「欸,我问你们,你们和那家伙——大连寺铃鹿同班吧?你们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吗?」
「对。」
「当然。」
「那么那家伙——她的样子如何?你们多少有讲到话吧?」
「我们哪敢找她讲话,就算是同班同学,对方可是『十二神将』哦。」
「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回应的态度很随和,不过要再聊下去就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两人不约而同摇头。这两个人面对阴阳塾的「学长」倒是一点也不紧张,春虎心里这么想,没多说什么。
「而且大连寺同学只要一遇到下课和午休就马上离开教室,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对啊,我们班上也有人想向当事人打听开学典礼上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惜到最后都没问到。」
「……这样啊。」
从开学典礼上的态度看来,本来还以为她会对周围同学表现得更亲切一点。春虎之前一直担心她胡乱散播谣言,听她们这么一说,自己似乎只是杞人忧天。
——早上那件事杲然只是报复吗?
两位新生在那之后依然死缠着春虎,试图套出事实真相。春虎随口敷衍她们的问题,迅速逃离一年级教室。
放学后,春虎马上赶至一年级教室,铃鹿似乎是在前不久才离开教室。她若是与前来迎接的人会合,人很有可能还在塾舍里。春虎决定先到处找找,只是塾舍大楼相当宽敞,要靠一个人的力量找出铃鹿相当困难,即使可以拜托空帮忙找人,找不找得到也很难说。
「守在阿尔法它们那里是很有可能堵到人,可是……大家毕竟把她当成偶像,说不定她会从后门离开。」
逢人就打听铃鹿的下落大概是最确实的作法,就算早上没出那样的事情,应该也没有人不认识铃鹿。只是如果真这么做,春虎本身的风评只会愈来愈糟。这一连串骚动已经超出他的意料,更难想像要是四处打探铃鹿的去向,今后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说不定不知道哪一天,他就已经和铃鹿互订终生。
——还是明天再说吧?
春虎愈想愈忧郁:心情沉重地垂下双肩。但他还是决定先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堵到铃鹿。他没有前往狛犬镇守的大门,而是选择埋伏在塾舍后门。他会选择后门,是因为大门出入的人多,即使能成功与铃鹿接触,终究逃不过众人目光。为了避免招来更大的误会,最好能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直接与铃鹿沟通。
「……唔,等等,既然有人来接她,根本不可能两个人单独沟通吧?」
毕竟是凭着一股冲动冲出来找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春虎再度陷入迷惘,最后只得将错就错走向后门。
放学过后,几乎所有塾生都从大门离开,没多少人在后门走动。春虎不自觉松了口气,今天从早就受到好奇的视线关注,实在令他不堪其扰。
——啧,真是麻烦死了。
升上二年级的雀跃与紧张感早已荡然无存,老实说,在今天早上之前,和铃鹿亲吻这回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去年夏天那起事件本身带给春虎极大的影响,然而与事件中受到的其他冲击相比,铃鹿亲吻自己这件事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突发状况,他作梦也没科到这件事如今竟会带给自己如此困扰。
说不定这正是铃鹿施的咒——乙级咒术。
「而且根本没人听我解释……那时候的接吻完全是另一回事。」
趁着没有人在场,春虎大吐苦水。只是,他身边并非空无一人。
「……恕、恕在下冒昧……敢问实情是否诚如春虎大人所言?」空出声探问,语气听来戒慎恐惧又忍不住想问。
「……空。」春虎不禁抱头苦恼。「我在向夏目解释的时候你全听见了吧?我说的全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然、然而……!」也许是再也忍受不住,空一时情急,在春虎面前现身。湛蓝眼瞳流露出肃穆,一双尖耳打寒颤似地微微抖动,小手牢握在胸前。「纵、纵为名震天下的阴阳师,仍为年幼稚女,实不该随意亲、亲……!」
「我说啊,空,不是我亲她,是那家伙趁我动弹不得的时候跑来亲我。你这老一代的人可能无法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亲个一、两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班、班上倒是骚动不小……」
「他们只是想取笑我!铃鹿肯定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我敢打赌早上她是为了惹恼我,才故意主动提起那件事!」
春虎受不了被自己的式神怀疑,激动驳斥。他那副模样让空满脸惊恐,然而心意似乎确实传达到了。空稚嫩的脸上浮现真诚的信任,频频点头。
「亦、亦即……春虎大人对此人并无情愫……?」
「没有!一点也没有,完全没有,根本不可能!我说过好几次,我和她是仇人。怨恨——虽然我不再恨她,但也没有情爱介入的余地。」
「……是……」
空盯着春虎好一会儿,终于卸下紧张,神情显得放心不少,头上的耳朵左摇右摆,尾巴也开心地轻盈跳动。
「了、了解……恕在下失礼。」
她诚恳地道歉,脸上尽是喜色,春虎见了也不禁松了口气。然而,转瞬过后,空的双耳往上一弹,方才忐忑不安的态度仿似假象。她俐落地拔出尖锐匕首,矫捷地绕到春虎背后。
春虎心头一惊,「发生什么事了,空?」他转身向后,发现空正背朝主人,手握『捣割』守在主人背后。
空紧握匕首,在她的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春虎此时人正在前往后门的走廊上,本来以为四下无人,不知何时有人从背后悄悄潜近。
一个女学生。
陌生脸孔,短发,身材较夏目娇小,制服的袖子过长,看上去不太合身。而且乍看之下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学生,仔细一瞧才发现她美得令人惊艳,这全得归因于她稀薄的存在感,即使人就在眼前.仍感觉不到一点气息,宛如一回头就发现有个幽灵站在自己背后,吓得春虎不由得浑身一僵。
她那神情漠然,散发透明感的美貌。
如海市蜃楼的模糊身影。
春虎忍不住凝视。
一开始的惊讶消失后,春虎从女学生身上没感觉到「危险」或是「紧张」气息,整个人顿时松懈了下来。
他又仔细「视」探,没发现灵气有异,空持匕首威吓,她也没有慌了手脚。自己未能马上察觉,也许是因为对方施了隐形术,而且从存在感稀薄这点看来,她尚未完全解除隐形。
漠然神情看上去像是单纯在发呆,此时的她也是一脸惺忪,愣愣盯着春虎。
「……呃……」
——你是哪位?
春虎还没来得及提问,「童女。」女学生抢先开口,发出有如小石子轻抛的嗓音。
「咦?」
「童女。」
「童……噢,你是说空吗?」
「狐狸童女。」
「…………」
「可爱的狐狸童女。」
「……………………」
她开口后一连说了好几声「童女」,实在怪不得春虎会大惑不解地板起脸孔。
空悄悄朝春虎投去疑问的视线,春虎点了个头,她于是姑且把『捣割』收回刀鞘。春虎把手搁在空的头上,以免她突然失控。
「她的名字是空,我的护法式式神。请问——」
「可爱的狐狸童女式神。」
「呃,你到底是——」
「也就是说,你是土御门春虎。」
春虎心一惊,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对了,反正一定是因为早上那件事……」
「早上什么事?」
「嗯?和那没关系吗?」
这么说来,她不是因为看见春虎,而是先注意到空,才认出春虎。不过从「童女式神」推溯出「土御门春虎」,虽然符合事实,这样的联想还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我没有参加开学典礼。」女学生冷静说道。
「这样啊,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和空的事情?」
「你在典礼上被童女告白了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何况没有人向我告白,对方也不是童女!」
「…………」
「你在纳闷什么,搞不懂的人是我才对!」
今年的新生都是这副德性吗?不只铃鹿,还有眼前的女生和在教室遇到的那两个女学生,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和这些新生没有办法正常沟通。空虽收起匕首,眼神仍像盯着可疑人士,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你究竟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由于这一整天麻烦接踵而来,春虎难掩烦躁,逼问来历不明的女学生。只是面对春虎不善的目光,女学生丝毫不为所动,神情依然漠然。
「我是你的学姊。」她语气平淡地说。
「什么?你、你是三年级生?」
春虎又吃了一惊。
这里是一年级教室所在的楼层,对方身材又娇小,春虎因此擅自认定她是新生。不过,刚才她如果真的施了隐形术,说是三年级生确实比新生具说服力。
「不好意思——不对,对不起,我还以为您是新生……」
「因为我个子很小嘛。」
「不,呃……」
「我很像童女呢。」
「才不是这个原因!」
「没关系,常有人认错。」
「你现在在说哪一件事没关系?是被错认成新生还是小女孩?」
「我的外表看起来很年轻呢。」
「放心好了!至少看起来绝对不像个童女!」
夏目提过,三年级生可称得上是业余的专业阴阳师,只是技巧虽高,个性可就让人不敢恭维。对学长姊的敬意瞬间烟消云散,春虎按捺不住火爆语气。
「啊啊,可恶,算了……总之,呃,你……」
「学姊。」
「好,学姊,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还有事要忙。」尽管厌烦,春虎还是尽量保持礼貌。
「没什么事,只是碰巧遇见而已。」女学生随口答了句。
「……这答案倒是不出所料。」
「因为发现这里有童女,一时控制不住。」
「难不成您喜欢童女吗,学姊?」
「不是。」女学生语气平板地答道。「因为我知道土御门分家的儿子身边带着这么一个式神。」
「咦?」
从女学生出现后,那双惺忪睡眼似乎头一次确实聚焦.之前她虽然也是看着自己,但如在迷雾中的朦胧印象直到此时才真正明朗。
当然,这只是春虎个人的感觉,也有可能单纯只是错觉。
「我早就想和土御门家的人见上一面了。」
「为、为什么……」
「因为好奇罗。」
「……那您之前见过夏目吗?」
「我只从远处见过本家的儿子,倒是偶尔会从你身边经过。」
「…………」
听着学姊解释,春虎总算理出个头绪。
铃鹿一出现,春虎完全忘记自己和夏目在阴阳塾里原本就颇受关注,尤其是夏目。她身为名门土御门家下任当家,成绩优秀,容貌俊美,外界甚至谣传她是土御门夜光转世。
刚入塾的新生也许还不清楚,现在的三年级生应当十分在意「两位土御门家的学弟」。这么一想,碰巧遇到会想打声招呼也无可厚非。
「可是——」
「可、可是?」
「我也不讨厌童女就——」
「学姊,我对您的个人隐私一点兴趣也没有。」春虎喃喃抱怨,打断对方的话,不禁心想这实在是个让人筋疲力尽的学姊。「不过算了,学姊您现在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您满意了吗?」
「让我想想。」说着,女学生小步走近春虎。空见状迅即摆起架势,却遭春虎用手制止。
女学生走到春虎面前,众精会神地仰望春虎。这样的举动让她显得更加娇小,大概和铃鹿相去不远,也许还更矮一点。接着,女学生迅速举起手,从过长的袖子里伸出食指,指向春虎的脸——准确来说,是指向他左眼下方的五芒星刺青。
「那是什么?」
「咦?……噢,您说这个像刺青一样的东西吗?这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咒术——」
「茌你脸上好怪。」
「用不着多管闲事!」
每说一句话,春虎就觉得自己更加疲累,不过,女学生倒像已经心满意足,神情虽然没变,肩膀却有轻微起伏,说不定是笑了。
「我走了。」轻声道别后,她俐落转身背向春虎,踩着碎步离开,一路上没有转头望向愣在原地的春虎,也不曾停下脚步,「再见。」就这么穿过走廊,消失在转角处。
一个人被抛下的春虎心烦气躁,无处宣泄。「……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他疲惫地嘟囔了一声。
进入阴阳塾后,这里的塾长、老师和学生全是些怪人这事已经令春虎感到愕然,他又想起自己和学长姊们其实不常有讲话的机会。入塾后半年过去了,如今还有事情能让自己错愕,阴阳塾果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世界。
「……啊……空,你还是暂时先隐形吧?」
「是、是,遵、遵命!」
式神老实的反应在此时更触动春虎心弦。
——看着这家伙就让人放松不少呢。
春虎感动地想着。
这时,「嗯?这不是春虎同学吗?你在这里做什么?」春虎背后传来悠闲的叫唤声,他连忙转头。
「大友老师。」
迎面而来的是导师——在升上二年级后也继续负责担任班上导师的——大友。他左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右手拄着根拐杖,一边拖着义足前进,同时向春虎投去微笑。然而,春虎的视线反倒穿过了大友,落在他背后的两人身上。「啊。」他忍不住轻呼出声,两人当中站在前方的——身穿飞行夹克与牛仔裤的男子见到春虎,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哟。」快活地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啦,你还记得我吗?之前讨伐鵺的时候辛苦你了。」
「木暮先生——和——!」
在上个月发生灵灾恐怖攻击时,春虎与『十二神将』木暮禅次朗有过数面之缘,不过,春虎此时的注意力几乎全被另一个人夺去。
少女注意到春虎后,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接着哼地冷笑一声,在唇边挂上高傲的笑容。比起早上那副做作的模样,这样的神情更像她本来的样子。
「您那张脸还是一样蠢呢,『学长』。别那么热情地盯着我瞧嘛,这样让我很困扰呢。」熟悉的语气从铃鹿口中吐出,奚落了春虎一番。
4
「现在再找他麻烦,对我也没有好处不是吗?」
春虎希望能和铃鹿单独说一下话,大友和木暮听了不约而同面露难色,还是铃鹿这么说才勉强说服他们答应。
「……我只能给你们五分钟。」
「春虎同学也别太激动哩。」
说完,木暮和大友随即离开。不过,他们其实也没走多远,只是移步到走廊另一头,在远方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大友与木暮似乎都清楚春虎和铃鹿两人之间的仇恨,但考虑到总不能禁止两人永远不得接触,于是判断干脆让他们在自己的监视下见上一面,省得日后节外生枝。
在塾舍走廊上,大友与木暮在稍远处看守的状况下,相隔许久之后,春虎与铃鹿这才又见上一面。但即使两位大人帮自己准备对话的机会,两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互相窥探对方的动静,任时间流逝,徒增彼此压力。
——振作点,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
春虎激励自己,悄悄地深呼吸,为自己打气。
「好久——」
「怎么样?」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只是铃鹿的语气较为强硬,春虎的气势顿时受挫。
「咦?什么意思……」
「……笨~蛋。」在春虎的凝视下,铃鹿避开他的眼神骂道。「当然是指早上那件事罗,我巴不得你多吃点苦头。」
「……事情正合你意,我真是被害惨了。」
「呵呵呵,痛快,这就叫做一吐怨气吧。」
「那真是恭喜你了。」
「可不是嘛,来阴阳塾总算来得有价值了。」说着,铃鹿终于转身面对春虎,脸上满是灿烂笑容。
——这个死小鬼……
春虎明知自己这一趟是来与铃鹿谈判,还是压抑不住怒火,板起一张臭脸。
这么说来,她就是这样的个性,虽然不至于遗忘,久没聊过反倒有一种新鲜咸,一种充满新鲜感的怒气。
「你那时候整张脸都吓白了呢,真是太好笑了。」
「……我还想问你一开始那段致词是在搞什么鬼,你要装乖也别太过火,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哼——我又没有你那么蠢,真要说起来我们的立场完全不同。你知道我们的立场有哪里不同吗?不知道吧,一个平凡的学生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立场不同,你就走起偶像路线了吗?实在太难为你了。我的确不懂什么立场,十二神将还真是辛苦呢。」
春虎不禁庆幸自己在来之前严格命令过空,不准她现身。春虎与铃鹿面带高傲笑容,点点火星迸散在两人之间。
双方陷入僵持,春虎同时感觉到这是必经的过程。
说穿了,铃鹿这人的个性别扭。他在去年夏天发生那件事时就摸清了这一点,若是少了这样肆无忌惮地胡乱互骂,两人都无法对彼此敞开心胸。
而且——
气虽气……
但并不惹人厌。因为彼此把话挑明了,就算是咒骂,听来也格外畅快。铃鹿说不定也有相同感受。
「——我问你,」春虎慢慢切入正题。「你为什么会来阴阳塾?塾长说因为某些原因加上当事人的强烈要求……反正后面这个原因应该是随口乱掰的吧?你进入阴阳塾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哼,我没必要一一向你解释,蠢死了。」
「欸欸,你怎么对自己初吻的对象这么冷淡呢,甜心?」
春虎大刺刺地说,铃鹿一听气得反射性撇下嘴角,回给春虎一个瞪视,一会儿过后才说道:「……这是惩罚,是处分,不用想也知道,否则我怎么可能来这种鬼地方。」
「惩罚?因为去年那件事吗?」
「难不成还有其他可能吗?……啧,烦死了,我贵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为什么得和那些不成气候的小鬼头混在一起?这简直是侮辱!」
「可怜你了。」
「你没资格这么说!本来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是谁害得我……落得这种悲惨下场。」铃鹿说着,唇边浮现嘲讽笑意。她如此自嘲非但不见平时自信的从容态度,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自暴自弃,似乎不经意泄漏出真心话。
春虎顿时板起面孔,表情严肃。
「幸好有人阻止了你。」
「……唔……」
铃鹿一听涨红了脸。她狠狠瞪向春虎,只是春虎一回望她,她又垂下眼眸,疑似在思考可以用什么伤人的言词痛骂对方……然而,到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接着,像是为了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她把头扭向一边。
铃鹿这幼稚的抵抗看得春虎不禁轻声叹了口气,「……你后来好好埋葬哥哥了吗?」嗓音尽量轻柔地问道。
「……嗯。」
「那就好。」
「…………」
铃鹿双眸低垂,转过身,似乎试图隐藏自己的表情变化。春虎没有急着逼问,又接着慢慢说了下去。
「你要接受多久的惩罚?」
「……三年,一直到毕业。」
「三年啊,不过这样就能解决事情真是太好了。」
「……什么解决?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呢。事情怎么可能就这样解决,你真的了解我到底做了什么吗?」外行人的天真发言让铃鹿稍微提振起精神,耻笑春虎。
「反正你的导师还有其他那些老师迟早会说溜嘴,正巧有这机会,我就直接告诉你吧。」接着,她突然用右手撩起浏海。
铃鹿露出额头,春虎正纳闷不解时,忽然注意到少女的额头上有个小小的「印」,两条长约一公分的直线交错,划出——×印记。
一见到这个「印」,春虎随即联想到自己脸颊上的五芒星。铃鹿额上的印虽然远比自己脸上的精致,但两者看起来极为类似。
「那、那是怎么回事?……咒术吗?」
「没错,这么做是为了封住我的咒力。」
「咦?这么说你现在咒力被封印罗?」
「我刚刚不就说了吗?」
「……这也是惩罚吗?」
「你很爱问废话呢。」
铃鹿露出额头,神情难掩厌恶。春虎接着逼近她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举动惹得她脸上一红,连忙放下浏海。
「——其实他们也只封印了部分咒力,毕竟我是个研究员……不过总是犯了大忌。话说回来,封印我的咒力是全体咒术界的损失,天晓得他们是不是烧坏了脑子,才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她说得飞快,看上去像在生气,身上却感觉下到一点怒意。
春虎倒是能理解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惩罚。
即使是『十二神将』,不,正因为是『十二神将』,阴阳厅应当认为引起那件事的铃鹿是个「危险人物」。让「危险人物」进入阴阳塾——尽管是惩罚——为免届时惹出麻烦,还是该采取应对措施。只要封印住她的能力,就算她日后惹事生非,危险性也会锐减。
铃鹿的才能优异,却缺乏成熟人格,两者间存在巨大落差。就连外行人春虎都有这种感觉,阴阳厅不可能没注意到铃鹿这失衡的状态。暂且封印她的能力,让她与本来应该能力旗鼓相当的同龄学生一起在阴阳塾学习,试图使她的人格从中获得成长,就这一点看来,说不定是非常适当的惩罚。
特地采取如此对应,可见阴阳厅对铃鹿的能力有相当高的评价。即使引发那起事件,阴阳厅仍需要『神童』。
「别忘了,我的咒力没有完全遭到封印,轻轻松松就能打倒你这个小喽罗,小心别太嚣张。」
「我才没有,再说我也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哼……这倒也是,除非不自量力,否则量你也没那个胆子敢找我吵架。」
「我不会那么做啦。」铃鹿反唇相讥,春虎听了不禁苦笑。
春虎曾经因为铃鹿而有过一段难忘的痛苦回忆,至今依然无法断定自己已经不再害怕。尽管如此,春虎发现自己愈来愈能了解铃鹿。
她确实很难相处,但也不是完全无法相处。
「倒是你,在搞什么鬼?早上做出那种事,难道你还在恨我吗?」
他故作轻浮地问道,铃鹿一时语塞,恐怕是在犹豫该用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回嘴。然而,她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呵,你还是一样蠢,这就叫做自我中心。我堂堂一个『十二神将』,有什么必要和你这种家伙计较?早上那是因为碰巧发现你站在下面,一时兴起稍微捉弄你一下而已。」她故意用惹人厌的语气得意洋洋地说道。春虎气在心头,还是忍不住苦笑。
——这家伙该不会远比我以为的还要单纯吧。
当然,春虎也可能只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刚才我也说过,我希望能尽量避免与你发生争执。」
「少自以为是,去年夏天是例外中的例外,你本来就没资格当我的对手,我劝你还是先搞清楚自己有几两重。」
铃鹿讪笑,唇角扭曲。忍耐,忍耐,春虎不断提醒自己咽下这口气。不过,铃鹿又继续说了下去。
「啊,对了,不只你,还有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那个土御门夏目也是一样。」听她这么一说,春虎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颤,幸好铃鹿似乎没有察觉。「我听说阴阳塾里人人都把他当天才,不过说穿了,还不就是个业余的小鬼头。你没忘记吧?去年夏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吸走了他身上的灵气。」
「……没、没忘……」
春虎好不容易做出回应,在回答的同时,脑子里也在拚命思考对策。
——从这语气听来……
铃庞尚未察觉夏目的真实身分。接着,像是要印证春虎的推测般——
「结果我到了最后还是没见到土御门夏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比你厉害多了吧?」
「……算、算是吧。」
「哼,反正也没什么好期待,就算他是夜光转世,可是到现在都还没取得资格,还待在这种地方上课,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转、转世这种事还没办法确定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国家一级阴阳师又是专门研究夜光的我断定他是夜光转世,你难道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呃,可是本人没有自觉……你之前提过那叫做灵魂咒术吧?那也没有一个确实的解释不是吗?」
错不了,铃鹿一点也没注意到夏目的真实身分。虽然如此,春虎实在忍不住发问。夏目是夜光转世的流言传得煞有其事,害得她打从懂事之后,为这流言吃了不少苦头。
只是他没料到,这么问居然是自掘坟墓。
「你既然怀疑,就让我和他见上一面吧。明天那个烦人的家伙就不会再监视我了,我对夜光转世是什么样子也有点兴趣。」
「呃,那个——!」
「嗯?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铃鹿满脸狐疑,春虎更是焦急,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让同在阴阳塾内的夏目与铃鹿避不见面,又怕随口乱掰马上会被拆穿,何况要是以「夏目不想见铃鹿」为由拒绝,恐怕铃鹿反倒会觉得更有意思,处心积虑与夏目接触。
——糟糕……!
该找什么藉口应付?春虎支支吾吾,四周笼罩尴尬的沉默气氛。
这时,「大连寺,时间到了。」在稍远处观望的木暮无意问帮他解除危机。木暮朝两人走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不好意思,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差不多该走了。」这话听得铃鹿轻蹙柳眉,看来在同为国家一级阴阳师的木暮面前,她一样没有戴上那副虚伪的假面。
「……你要走就先走吧,我无所谓。」她语中带刺,口气和与春虎说话时一模一样。
「可惜今天我得带你一起走。虽然年级不同,反正都是阴阳塾的塾生,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以后多的是机会。」说完,木暮朝春虎投去爽朗的笑容。「倒是我还有点事要找你。」接着,他的胳臂突然环过春虎的脖颈,把受到惊吓的春虎稍微拉离铃鹿身旁。
「有、有什么事吗?」春虎慌忙问道,木暮依然背向铃鹿,悄声在春虎耳边窃窃私语。
「怎么样?上个月那起恐怖攻击之后,夏目同学身边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吗?」
「没、没有。」
「没有就好。那时候一团混乱,没能和你好好打声招呼,不过我听天狗们提到你帮了大忙,早就想私下向你说声谢谢了。」
「用不着那么客气,我、我只是想帮夏目的忙……」毕竟是面对『十二神将』,独立祓魔官里的菁英,春虎心慌意乱,硬是挤出了回答。
见到春虎的反应,木暮一咧嘴,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用不着谦虚,我是真的很感谢你。在此我代表祓魔局,再次向你道谢,那时候多亏有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呃……」
正如木暮所言,灵灾恐怖攻击发生时,因为现场乱成一团,春虎几乎没有机会和这位独立祓魔官交谈。虽然听过夏目和京子描述,但春虎完全没想到他竟会是这么一个不端架子、直爽——我行我素的人。
「除了感谢你,还有另外一件事——」说着,木暮压低了嗓音。「大连寺就拜托你帮忙照顾了。她的本性不坏,就是个性别扭了点,不懂得怎么和别人来往。」
春虎不自觉凝视木暮,木暮把手搭在他肩上,又咧嘴笑了一下。
「别摆出这一张苦瓜脸嘛,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不用担心,我没听到你们在聊些什么,不过光看你们之间的互动,我相信你们一定能相处融洽。」
悄悄话说完后,木暮没有等春虎回答,便兀自松开手臂,并且在他肩上轻拍两下,做为道别。
「……好了,走啦,大连寺。」
离开春虎身边后,木暮催着望向他们的铃鹿赶快上路。铃鹿朝春虎投去欲言又止的视线,终究没有开口。她没有等木暮走来,早一步独自走向后门。春虎时机没抓准,只能默默目送铃鹿离去。
「阵,明天就拜托你啦。」
「是、是。」
在最后向大友交代了一句后,木暮和铃鹿一起消失在走廊,现场只留下春虎与大友。
大友最后那不情不愿的回应吓了春虎一跳,而且如果没有听错,木暮似乎叫了大友的名字「阵」……
大友察觉一旁投来疑惑与疑问的视线,朝春虎耸了耸肩。
「我和那家伙是孽缘。先不说这件事,倒是你怎么样?你有把握以后能和铃鹿同学和平共处吗?」
「呃、我……」
春虎一时答不上来,大友轻轻一笑。同样是温柔微笑,看上去却和木暮的不太一样。
「我大概猜得到禅次朗和你说了什么,不过老实说,我也认为铃鹿同学需要朋友。」
「朋、朋友吗?」
「对……我不晓得你注意到了没有,铃鹿同学现在的立场和刚进入阴阳塾时的夏目同学差不多,只是大家对他们的关心重点正好完全相反。」
「……!」
听着导师这番意料之外的言论,春虎惊讶得忍不住睁大了眼。
春虎晚了半年转入阴阳塾,那时夏目刻意与同学保持距离,在教室里独来独往。夏目怕生的个性是导致这种情形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谣传她是夜光转世,而且——大友也不知道——夏目在生活中甚至必须隐瞒自己其实是个女生,不能让他人知道。在春虎来之前,夏目没有一个可以聊真心话的好友。
另一方面,铃鹿贵为『十二神将』中的『神童』,是位即使是刚入塾的新生也不会不认识她的名人。入塾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就成了塾生间的偶像。然而,春虎很清楚,那是「大连寺铃鹿」与外界往来时的演技。没有人了解铃鹿的本性,铃鹿能肆无忌惮交谈的对象也只有春虎。在孤独这层意义上,铃鹿和过去的夏目并无不同。
「……你转进来后,夏目同学的人际关系改善不少,这都是你的功劳哩。这次铃鹿同学进来阴阳塾,你就再帮她一把吧。」说完,大友把手搁在春虎肩上,也就是木暮拍过的另一边肩膀。
春虎不知该如何回答,默默愣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