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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遮盖地平线,夕阳在另一头逐渐西沉。
在新宿歌舞伎町一角,以咒术封锁的小巷内不见一般行人通过。橘红斜阳渲染周围景色,让人不禁生出时间流逝缓慢的错觉。
日夜交替的短暂瞬间,逢魔时刻。
『……行动开始。』
男子默不吭声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简短的命令。一辆大台厢型车停在封闭的小巷内,男子坐在车中最里头的位子,在狭窄的走道伸长了双脚,身体瘫靠在椅背上。
这男子可以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不祥」。
他年纪尚轻,年约二十。身材瘦削,仿佛被人用厚重的刀子削过般散发出一股狂傲气息。他留着一头染成银色的短发,耳朵穿了多个耳环。
毛领夹克搭配牛仔裤,镜片镀上银膜的墨镜遮住脸上表情,狂妄自大的嘲讽笑意宛如旧伤疤般刻在薄唇边,额头上那个看似刀疤的X更是令观者无不胆颤。
他是独立祓魔官——『十二神将』当中的镜伶路。
镜盘起胳膊,坐在位子上,心无旁鹜地听着耳机里头传来的讯息。墨镜底下的双眸射出锐利视线,透过贴上深色膜的车窗,紧盯对面的商办大楼。
运用见鬼的能力,镜「视」得有不下数人的灵气闯进大楼三楼、四楼和五楼,这些人拥有异于常人的强大灵气,大楼里注意到有威胁从外部「入侵」的那些人——他们同样拥有强大灵气——连忙展开反击。
咒力接连涌出,形成一个又一个咒术,时而攻击时而迎击,咒术不时串联、交错。
咒术战。
在对面那栋大楼里,有一群咒术者正在交战。
过没多久,玻璃破碎声、东西倒地声、惨叫声与怒吼以及咒文吟诵声甚至传到了大楼外头。对方顽强抵抗,传进耳机里的报告声也愈来愈激动。
只是——「……扑空啦。」镜嘀咕,用鼻子哼了一声。
「呃……伶路?我们还不过去吗?再不快点过去,行动都要结束了。」一个诚惶诚恐的确认声响起,委婉催促着镜。
留在厢型车里的人除了镜,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坐在镜前面一排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仰望对面的大楼,脸差点没贴在车窗上。
那是个身材纤细修长的青年,一头长卷发扎在脖子后头,容貌清秀,乍看之下就像个美丽的女子。然而,他身上散发出孩童般的稚气,看上去就像个性格单纯的柔弱男子。
青年局促地坐在狭小的位子上,双手在胸前抱着一个细长的袋子,那是收纳日本刀用的刀袋。
「欸,伶路。」他转头望向后方的镜,嘴里不停这么叫着。「你不过去吗?那么我自己去啰?」
他的嗓音轻细,语气像是孩子央求父母让自己出去玩。虽然他耐心请求,镜却是理都不理。由于他不识相地一再催促,镜不发一语,屈起了伸出去的脚,接着砰的一声,从后头用力踹向青年的座椅。
青年吓得身子一缩,顿时意志消沉,露出无聊透顶的目光,越过座椅望向镜。
车里再度陷入沉默,车外——化为战场的大楼里传来的噪音格外清楚。青年又再度把视线转到窗外。
大楼里的咒术战仍在继续,只是似乎大势已定。从反应看来,原本在大楼里坚决抵抗的那群人显然愈来愈难以迅速应战。
过没多久,厢型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坐进车里。他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目光转到了后照镜里照出的镜。
「结束了,我方没有伤亡,对方也无人丧命,只是……」青年以平静的口吻报告,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劳烦独立官特地前来,结果只是白跑一趟。本次的事件与『D』案件没有关连。」
向镜报告现场状况的青年名为比良多笃祢,为隶属于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公安课的咒术犯罪搜查官——也就是咒搜官。
上上个月,双角会成员在都内各处发动灵灾恐怖攻击,咒搜部在两天前获知残余党羽的情报,负责搜查双角会的比良多随即暗中展开侦查,证实情报的真实性,找出那些人的藏身之地,策划这次的突袭行动。
策划这次的行动时,最让他们担心的是在上次的恐怖攻击中——最后在咒术界称为『上巳再祓』的一连串事件中现身,证实与整起事件有直接关连的某位阴阳师。
一位咒搜部暂且以暗号『D』称呼的神秘阴阳师。
阴阳师『D』的存在早在很久以前就经过确认,只是真实身分始终成谜。过去虽曾数次收到对方自称「芦屋道满」的情报,可惜这些情报分不出真假,能确定的只有『D』是位实力相当坚强的阴阳师,以及不时在双角会附近出没此一事实。
咒搜部将『D』视为高危险份子,长年进行追踪调查。由于近来『D』的行动格外活跃,为预防『D』介入这次的突袭行动,咒搜部特别向祓魔局请求独立祓魔官支援。祓魔局答应这项要求,派出镜参与作战行动。
由结果来看,『D』并未介入这次的行动。咒搜部原本就判断可能性不高,结果可说是不出所料。
「抱歉麻烦您白跑一趟,但也多亏有您的协助,这次的行动得以顺利成功,在此代表咒搜部致上诚挚谢意。」
比良多向坐在后头的镜致谢,嗓音沉稳,目光从没离开过后照镜。
他那诚恳老实的模样不像阴阳师,倒像神主,甚至是牧师。然而,映照在后照镜中的双眸犀利,眼瞳里透露出坚定意志。修剪整齐的浏海里头混入一络朱红发丝,最是显眼。
然而,镜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比良多。他依旧一声不吭,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两人静默无言,只有抱着刀袋的青年胆颤心惊地来回窥探两人的脸色。
比良多脸上再次浮现轻微苦笑。
「天海部长有话要我转告,希望你能偶尔也来露一下面。」
听见这话,镜终于「啧」地啐了一声。
起先进入阴阳厅时,镜曾有一阵子隶属于咒搜部,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也算是他过去的顶头上司。
镜弓起身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请让我送您一程。」
「不需要。」
他说得粗鲁,移动到门边,拉开滑动式车门。比良多最后又说了一句:「辛苦了。」镜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迳自下车。
抱着刀袋的青年匆匆忙忙追下车,往后瞥了比良多一眼,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镜离开现场.
开启的滑动式车门缓缓滑行,自动关了起来。
「…………」
比良多轻轻把手伸向后照镜,调整角度,从镜子里注视镜离开的背影。
他默不吭声,若有所思,视线始终紧盯着镜。
★
镜信步走在黄昏的歌舞伎町。
一旁路过的行人不敢靠近,尽可能与他拉开距离。就算不知道他是咒术者,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不祥的气息。他们尽管在意,却连多看他一眼也觉得害怕。
与镜同车的青年跟在镜后头,两人之间相隔约五、六步左右的距离。
两人这么一站,可以看出青年的个头比镜还高,因为他体型纤细,看起来就像根竹竿,其实身高少说也有一百九十公分以上,身材相当修长。
只是他双肩下垂又驼背,存在感远不及走在前方的镜来得强烈。而且相较于打扮显眼的镜,他身上的穿着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衬衫加上长裤。这一路上,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刀袋。
插图
他像是在闹脾气般翻着白眼瞪着镜的背影,抱怨说:「……欸,伶路。事情怎么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语气听来很不服气。
「好久都没有机会发挥了……这种情形根本不需要我嘛……」
「…………」
「真是的,害我白高兴一场。伶路,自从那个X印上去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呢。」
「…………」
「啊啊,无聊死了,太让人失望了。」
「…………」
青年喋喋不休,不停发着牢骚。他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应该不至于没传到对方耳中,只是镜一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于是青年愈抱怨愈起劲,老实不客气地批判起镜的行为,像是伶路好冷漠哦,伶路说话真刻薄呢,得意忘形地把平常埋在内心的不满一股脑儿全宣泄了出来,脸上神情更是神气。
「再说你这人就是太嚣张——」
「——雪佛。」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青年——佛连忙停下脚步。往前一瞧,走在前方的镜也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回头朝他望去。
镜把右手抽出口袋,弯了弯食指把雪佛叫了过来。雪佛脸上一亮,像只被叫到饲主身边的小狗,急忙赶了过去——
结果挨了顿揍。
镜随手挥出一记俐落的拳头。雪佛按住挨揍的头,哆嗦着蹲在地上,叫也叫不出声音。镜徐徐收回右手,插回口袋,接着举起右脚,用工程靴的靴底往雪佛的头侧一踢,把他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路过行人无不大惊失色,望向两人,雪佛——手里依然慎重地抱着刀袋——发出可怜兮兮的哀叫声,倒在水泥地上。
「太、太过分了!你在搞什么鬼,伶路!」
「……『大人』。」
「什么?你在乱说什——啊!别、别又来了!拜、拜托别踢了!放过我吧,伶路。请、请别踢我,算我求你了,伶路『大人』!」
雪佛苦苦哀求,泫然欲泣,镜总算不再动脚,默不吭声地转过身,快步离开。雪佛低声呜咽,最后还是摸摸鼻子站了起来,追上镜的脚步。
行人哑然目送两人离去,其中没有一个人察觉雪佛一挨揍,身体——轮廓随即出现扭曲,全身窜过杂讯,当然,里头应该也没人知道那是一种叫做裂核的现象。
雪佛急忙追上镜,又跟在他后头往前走。
两人的距离比起刚才更拉近了一些,雪佛泪眼汪汪地瞪着镜,愤恨不平地大吐苦水。
「……欸,伶路……大人?你该不会忘记自己手上戴了好几个硬得跟石头一样的戒指,老实说,那些戒指根本是凶器,跟金属指套没两样。你要是拿去揍别人,那个人说不定早就被你揍死了。」
「反正你死不了嘛。」
「不不不!问题不在这里!我是在提醒你,别随便做出会打死人的攻击!」
「你只要乖乖闭上嘴巴,不说废话就没事了。」
伶路说得极其冷漠,雪佛臭着张脸,忿忿地紧瞪着他的背影。
接着,雪佛像是灵光一闪,问说:「……该不会因为『D』那家伙没出现,你其实心里也很烦躁吧?」才刚被揍过一顿,他显然完全没得到教训。
镜照样没马上做出回应,但也没当作耳边风。
「哼。」他冷笑一声。「我早就知道那家伙不会出现。虽然不清楚他是以什么基准行动,至少刚才那里没有那种『气息』。」
「气息?」
「……我的直觉告诉我,例如说上一次……解决掉鵺之后,『那个现场』就聚集了好几个那家伙应该会感兴趣的诱饵。」镜冷冷地说,不像在向雪佛解释,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反正……那家伙就算出现,顶多打一场就是了……不过他还是暂时躲在幕后搞鬼,对我比较有利。」
「为什么?」
「兔死狗烹——这道理反过来也说得通,况且对手不是狡兔而是豺狼虎豹,这下疯狗的项圈也不得不松绑了。」
「……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说的是你。」
「我?」
雪佛回问,愣愣地睁大了眼。镜越过肩膀,凝视雪佛——他使役的式神,咧嘴露出狞笑。
镜能得到雪佛的「召唤许可」,可见咒搜部——以及接受咒搜部请求的阴阳厅高层极为重视『D』的存在,因此特别解除禁令——虽然加上了限制——允许他使役式神,做为对抗『D』的手段。
会有这样的转变,最主要的关键出在上上个月的灵灾攻击事件结束时,镜和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曾与『D』擦肩而过。两位『十二神将』亲自证实『D』的存在,并且表明对方的「力量」不可小觑,逼得阴阳厅紧急采取具体因应对策,譬如明知有风险,也只得让镜使用雪佛这下下策。
「……所以说,我们不需要急着把心力放在猎这些豺狼虎豹,反倒该趁这机会增加『筹码』。」
「筹码?」
「就是增加手上的牌……对了,我还得好好回敬一下那个故弄玄虚的老师。」他低声说,墨镜底下的双眸涌起刀锋般锐利的杀气。
镜与木暮错过『D』时,其实还有另一位『十二神将』在场。那人就是前咒搜官——也是过去镜在工作上的前辈,一位名为大友阵的阴阳师。当时,为限制镜的行动,大友对他施了「诅咒」。
在那之后,镜经过彻底调查,确认大友施的「诅咒」不过是乙级咒术——亦即「谎言」。
镜打从一开始就察觉大友的诅咒应该是随口胡诌,只是镜十分清楚大友这个男人,无法断言这诅咒百分之百是说谎,因此即使认为有九成九的内容无害,也只得老实撤退。
简单来说,镜被摆了一道。他们赌上彼此性命,进行了一场攸关生死的骗局。既然上了大友的当,镜自然不肯善罢干休,乖乖认输。况且——「……想尝尝那些诱饵的人不只是『D』呢……」他想起当时在场的人——大友试图保护的那些阴阳塾塾生。
土御门夏目。
土御门春虎。
阿刀冬儿。
前两位不仅是出身于名门土御门家,本家的继承人土御门夏目更是谣传为现代阴阳术始祖,造成灵灾发生的元凶,大阴阳师土御门夜光转世。事实上,夜光信徒疑似曾三番两次亲自找上本人,直接与他接触。
另一位阿刀冬儿则是有鬼寄宿在体内的生灵,而那鬼很有可能是在两年前的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大祓』时,主谋大连寺至道以自已为形代降下的「某个东西」。如今鬼已遭到封印,封印的人是土御门家的另一个人,土御门春虎的父亲。
最有意思的是,听说就连『十二神将』之一的『神童』也在今年春天进入阴阳塾就读。她的名字是大连寺铃鹿,是让阿刀冬儿成为生灵的大连寺至道的女儿,他愈想愈觉得命运实在弄人。
他经过打听,得知『神童』进入阴阳塾是阴阳厅高层的意思,用以惩罚她在去年引发那起事件。
这么一来,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神童』大连寺铃鹿原本专门研究『帝国式阴阳术』,而『帝式』正是由土御门夜光创立,为现代阴阳术根基的咒术体系,至于她引起的事件也是基于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是说,那是一起「与夜光相关」的事件。
既然有这样的关连,高层为什么决定让她进入谣传为「夜光转世」的夏目所在的阴阳塾?这简直是表面上惩处,实际上是为引发下一起事件——为了让她能更深入研究而备妥舞台。
「……不过说穿了,大连寺至道也隶属于双角会——是崇拜夜光的信徒。」
大连寺至道正是引发史上第一起灵灾恐怖攻击,造成夜光信徒在咒术界里恶名昭彰的罪魁祸首。阴阳厅为何让这种男人的女儿研究『帝式』?就算以未成年为由,没让她实际站上第一线,而是在幕后从事研究工作,还是让人难以明白为什么允许她进行与土御门夜光相关的研究。
「……实在太可疑了。」
此时,这些人背负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包袱齐聚一堂,仿佛有人正期待着这些人会碰撞出什么样的化学变化。
其中最重要的是,辞去阴阳厅工作的大友——前『十二神将』——在这舞台上执起教鞭,当上老师。
阴阳塾。
那里现在成了镜最感兴趣的地方。他认为恐怕不只自己,包括『D』还有阴阳厅,只要是在这业界里消息灵通,观察力敏锐一点的人,肯定都把阴阳塾当成了高度关心的对象。
「…………」
镜反覆寻思,在狂傲的表情背后,狡狯的脑子里正做出各种假设,一再推敲。
早被抛到一边的雪佛从旁注视主人这副模样,悄声说:「……伶路看起来还真是开心。」
说完,他莞尔一笑,笑里不见之前的恐惧不安与软弱,而是阴郁。在俊美的容貌底下,仿佛可以窥见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露出的就是这样的微笑。
雪佛为镜的式神,镜把这个式神当成了奴隶对待。然而,没有人强迫雪佛,他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自愿成为镜的式神。
他看好镜这个男人,认定他才适合当自己的主人。
走着走着,雪佛猛然睁大双眼,急忙转过头,往马路对面的大楼更远处望去,动作宛如狗听见人类听不见的超高音域一般。
镜慢了雪佛一步,同样身子一颤,做出反应。他朝式神凝视的方向望去,眯细了墨镜底下的锐利双眸。
「……灵灾……看来危险等级还满高的嘛。」
因为大楼遮挡,看不清楚全貌,但依然能看见远方低空有灵气歪斜,出现正要转变为瘴气的征兆。
远方正有灵灾发生,看样子已经发展到危险等级二,位置也相当棘手,就在灵脉正上方。再过十几分钟……搞不好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灵灾很快就会进入危险等级三。
「又来了……世界大乱啦。」
自从上上个月发生灵灾恐怖攻击,扰乱东京都内灵脉,灵灾发生的次数便急遽增加。这一阵子危险等级二的灵灾已经不足为奇,危险等级三——动态灵灾更是层出不穷。
在镜冷漠眺望远方灵灾的同时,雪佛的反应和他完全迥异。
「伶路。」
他纤细的双肩兴奋起伏,凝视主人的眼神里流露出期待与热切渴望。然而,镜只是哼了一声,没把他当一回事。
「谁管什么灵灾,局里又没下召集命令。」
工作时间早已经过了,今天又是依咒搜部的请求前往支援。他早在出发前就报告过,事件解决后会直接下班走人。就算灵灾发生得再近,他也没有义务前去祓除。
「走啦。」镜冷冷说了一声,正要迈开脚步时——「……伶路。」.雪佛又叫了他一声,嗓音里听得出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镜双脚一僵,迅速确认起式神的模样,发现雪佛低垂着头站在原地,双肩不住轻颤,抱住刀袋的双臂不停抖动,气氛和刚才明显不同。
他张着空洞的眼神,嘴里直叨念:「……事情为什么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是你叫我来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忍耐呢?我不懂。我会待在你身边,是因为你需要我。如果你不需要我……有什么必要叫我来呢?」。他的痉挛扩展至全身,像在拚命压抑试图擅自行动的肌肉般,那张空虚又僵硬的表情,更像个犯了毒瘾的毒虫。
他缓慢地抬起头。
「……应该没这回事吧,伶路?我是你的式神……你可是我的主人哦……」
式神的双眸直盯着镜,目光充满异样的「饥饿感」。镜直接对上式神的视线,和对上大友时一样,打从心底发出与死亡嬉戏般的冷笑。
「……说的也是。」他回望向雪佛,愉快地答道,嘴角浮现如猛兽般狰狞的笑意。
「好,我们走吧,好久没试试你有多『锋利』了。」
2
向晚时分,庄严的富士山棱线在昏黄天色与大地间浮现。晚霞映照湖泊,不知不觉染上深蓝色彩。
实技合宿第一天的课程结束,塾生们回到住宿的讲堂。
晚餐是山梨县的乡土料理,馎饦。那是一种加入生面条和南瓜等蔬菜,用味噌熬煮而成的料理,汤汁有种独特的黏稠感,味道朴实美味。不过最让他们感动的还是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就能吃到东西,这么一天训练下来,他们早就累坏了,如果这个时候又要他们操作式神,自行准备晚餐,恐怕没几个人能吃到这一餐。
由于一开始煮了咖哩,阴阳塾的实技合宿在露营的气氛中揭开序幕,课程内容却和传闻一样艰辛。课程主旨不在行使高难度的咒术,而是进行彻底的基础训练。
例如正确无误地重复吟诵上百遍咒文,或是先一次释放出最强的咒力,再控制量,在稳定的状态下陆续释放全部咒力,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反覆进行枯燥又严厉的训练。
课程中尤其重视咒力转换。调整量、五气分配、时间点,精细到甚至连呼吸和动作的影响也要纳入控制。转换咒力的过程虽然只有一瞬,但任何细微的状况都可能左右成果,其中想像力尤其重要,为此台上老师再三强调理解行使的咒术是何种构造的重要性。
其他还有像是任瀑布冲打身体,以锻炼精神力,设护摩坛齐唱咒文等传统训练。这些内容不像上课,倒像是特训——更像「修行」。上完这一整天课,别说自己料理晚餐,有不少人根本食不下咽。
「……我实在太小看合宿了,没想到会这么吃力……」
「就是说啊……我已经没力气了。」
在餐厅用完晚餐后,春虎在房间的榻榻米上躺成了大字型。
用完餐有规定的洗澡时间,基本上塾生在睡前可以自由活动,只是难得出一趟远门,不只他没有心情玩耍,其他同学也是一样安静,累得半死。
夏目在春虎身边坐下,吁了口气。
在同年级里,夏目拥有顶尖的实力,就连她也认为这次的合宿课程比想像中辛苦,不过和其他同学比起来,她看起来相对从容,而且由于从小进行咒术方面的相关训练,这些课程内容由她做来显得驾轻就熟。
她能如此「从容」,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不过该怎么说呢,幸好铃鹿那家伙下午没有多余的心力跑来找碴,才能度过一个和平的下午……」春虎苦笑,悄声说着。夏目听见这话,也不由自主笑说:「对啊。」
本来一年级没有安排合宿课程,对方却特地从东京赶来参加合宿。他们早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她会胡作非为,结果她完全没有行动,他们也乐得轻松。
「她再厉害,要跟上课程内容还是很勉强吧。」
「嗯……就算她是国家一级阴阳师,毕竟年纪比我们小,今天的课程不只精神压力沉重,也很考验体力。」
铃鹿在训练和晚餐时都没来找两人麻烦,这么看来事情也许正如夏目所言,她也一样累坏了。晚上她应该会在女生房间就寝,今天晚上应该也不会再来烦春虎他们。
「接下来只剩下洗澡睡觉……啊!夏目,你要怎么洗澡……」春虎突然想起这件事,支起了身子,朝夏目投去询问的目光。
夏目和春虎一样住在男生宿舍,平常洗澡总是偷偷使用单间的淋浴间。这间讲堂虽然在住宿方面设备齐全,可惜卫浴设备只有男女分开使用的大澡堂。
听见春虎这问题,夏目困窘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不让其他同学听见自己说的话。
「……我带了之前那个简易式式神过来。」
「之前那个……你说你做的那个替身式神吗?」
「嗯,不过其实也没必要冒险用上式神,今天我还是不洗澡了。」
「说、说的也是,这样安全多了。」
其实夏目也很想冲去身上的汗水,但她女扮男装,实在不能冒这种险。
「反正只有一天嘛,忍一下就过去了。」
夏目双手抱着膝盖,朝躺在地上的春虎微微一笑。春虎支支吾吾应了声:「嗯……」
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早已习惯,偶有这种外宿的机会,更提醒了他夏目在生活上的种种不便,让人同情起她的遭遇。他相信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夏目肯定也一样遇上了不少「麻烦」。
春虎正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冬儿走进了房间。
「春虎、夏目,你们过来一下——」一发现春虎与夏目,他叫出两人,早一步消失在走廊上。春虎与夏目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反正离洗澡还有点时间,两人于是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离开房间,追上冬儿。
「怎么了,冬儿?」
「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有事要说?啊,难不成是你的新封印吗?」
「这当然也包括在内……你们就先跟我来吧。」
冬儿随便应付了下春虎与夏目,快步沿着走廊前进,从他行走的速度完全感觉不出白天在合宿课程累积的疲累。
冬儿一路走出讲堂,带着春虎与夏目穿过庭院,走到讲堂后头。
讲堂后头是一片杂木林,四下昏暗,只有从讲堂流泻出的灯光与幽微月光勉强照亮脚下。太阳下山后,空气也变得冰冷,只有草丛仍散发着白天吸收的热气。讲堂的嘈杂声渐远,神社后头山里传来疑似猫头鹰的鸟鸣声。
往杂木林里再稍微走一会儿,有一间四面是白墙的仓库,春虎和夏目就这么被带到仓库旁边。
他们原以为是三个人有事要私下商量,结果……
「奇怪?京子、天马……还、还有铃鹿也在?」
京子、天马和铃鹿三人早已聚集在仓库旁,其中京子与天马似乎和春虎他们一样,只是莫名其妙被叫了过来。他们一脸疑惑地望向冬儿,像在向冬儿要求解释。另一方面,铃鹿和京子他们坐在一起,却没有摆出一贯的态度,假装自己是个少女偶像。她倚在仓库白墙上,冰冷的目光直盯着冬儿。
「……大家为什么聚在这里?」春虎忍不住询问看似召集人的冬儿。
「我们平常最常来往的大概就是这些人吧,我想趁这机会整理一下目前每个人所知道的资讯。」冬儿耸了下肩,接着,他望向京子与天马。「我再确认一次,京子,天马,和这件事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就算这样你们还是坚持要加入吗?」
冬儿问得泰然,口气一如往常。听见他这一番确认,京子和天马没慌,倒是一旁的春虎与夏目慌了手脚。
「冬、冬儿?」夏目低声提醒,冬儿轻举了下手做为回应,似乎要夏目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处理。
京子和天马互相使了个眼色,向提问的冬儿点了点头。
「……这事和夏目同学也有关系吧?何况现在再问这种问题未免太见外了,还是快切入正题吧。」
「仓桥同学说的没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两人显得有点紧张,但见不到一丝迷惘。「你们真是帮了个大忙。」冬儿咧嘴一笑,诚实道出心中感谢。
最后,他朝铃鹿确认道:「……大连寺你呢?没问题吧?」
「烦死人了,一直问烦不烦啊。」铃鹿冷淡又粗鲁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京子和天马吓了一跳,转头看向铃鹿,她也毫不在意。铃鹿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就连春虎与夏目也看傻了眼。
「……冬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春虎按捺不住疑惑。「……嗯。」冬儿则似乎还在犹豫该从哪里说起。
「好,我就尽量开门见山,直接把事情讲清楚吧。首先是——难得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就先让你们见识一下我华丽的变身。」
『变身?』春虎、夏目、京子和天马异口同声地说。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冬儿平心静气——貌似愉快地取下额头上的头巾。
★
他们有不少事情需要整理,就连大家「理应」都知道的状况,也需要再重新确认彼此之间的认知与理解。
夏目是夜光转世这传言就是一例。京子和天马一直避开不敢接触这个话题,现在也成了不必要的顾虑。
其他像是夏目被夜光信徒盯上这事自不必说,还有发生在两个月前的灵灾恐怖攻击,也经由每个人各自补充说明,厘清顺序,重新检视起事情发生的经过。
芦屋道满这名字一出,就连京子和天马也不禁失笑,没把事情当真。铃鹿接着解释咒搜部锁定的『D』案件,他们听了脸色一变,神情比先前更加严肃。
不清楚铃鹿本性的京子与天马对谈话内容非常吃惊,铃鹿的言行举止也让他们大受惊吓。每次只要铃鹿说话的口气粗鲁了一点,他们就赫然一惊,像是碰上烫手山芋,迟迟无法决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应对。
铃鹿没把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态度冷淡,继续说了下去。
「大家都把夜光信徒当成同一伙人,其实也不是所有家伙都那么偏激。再说,尊敬、崇拜夜光的咒术者不在少数,事实上,在两年前的灵灾恐怖攻击发生前,还有不少咒术者公开肯定夜光的成就。」
一般人普遍认为,夜光为导致东京灵灾频传的根本原因——这里说的一般人指的是多少有咒术相关知识的人——因此多把夜光当成祸害。
只是,夜光同时也是位天才阴阳师,为代表现代咒术的『泛式阴阳术』奠定根基。在有志学习阴阳术的人眼中,他毫无疑问是位留下丰功伟业的伟大人物。
「两年前,由于部分夜光信徒发动灵灾恐怖攻击,盲目崇拜、信仰夜光的人被贴上危险的标签,你们口中谈论的『夜光信徒』就是指那些人。那个时候发动恐怖攻击——业界称为『上巳大祓』的主谋,是当时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一个叫做大连寺至道的男人。」
「他同时也是我的父亲。」铃鹿淡然说道。除了冬儿,其他四人无不把视线转向铃鹿,半晌说不出话。
冬儿接着铃鹿的话,解释刚才大家见到自己体内存在的鬼,就是以大连寺至道为核的动态灵灾衍生而成。四人原本就知道冬儿被卷入灵灾,变成生灵,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了解详情。
「部分偏激的夜光信徒疑似组成地下组织,发动恐怖攻击的也是他们,听说铃鹿的父亲也是组织成员之一,三番两次跑来骚扰夏目的恐怕也是同一群人。」
「地下组织?」听着冬儿解释,春虎不解地摇了摇头。
「那种像漫画里会出现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有,就叫双角会。」
「此外——」铃鹿再度开口。「刚才提到的『D』被认为与双角会勾结,他会出现在你们面前,说不定和这也有关系。」
「……这意思是,芦屋道满也是双角会的人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家伙加入双角会的证据……其实连他是不是真正的芦屋道满,咒搜部应该都还没掌握到确切证据。」
春虎听了铃鹿这番话不禁咬牙,京子、天马甚至夏目也是一脸凝重,沉默不语。
他们这么讨论了老半天,谜团依旧没有解开,反而更突显出他们面对的问题有多困难,而且复杂。只是就算这样,也总比一无所知来得好,他们谁也不愿先逃避现实,事后再来后悔莫及。
「我们现在掌握的资讯就这么多。夜光信徒——双角会盯上夏目,包括身分不明的『D』在内,今后他们很有可能会持续想方设法地接触夏目,而且现在好像还有双角会的成员混在阴阳厅里,我们不知道敌人潜伏在什么地方,千万不能疏忽大意。话虽然这么说,不过目前也无计可施……大家必须先认清这个状况。」冬儿轮流望向其他五人,做出结论。
铃鹿、春虎和夏目的反应都不及京子和天马来得震惊,幽暗中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神情较来时僵硬。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
冬儿像是察觉两人内心的转变,向他们开口问说:「你们还有什么事情想知道吗?机会难得哦。」
只是,提出问题的并非他们两人。
「……呃……大连寺同学。」
发问的人是夏目。铃鹿倚着墙,听见夏目这一声呼唤,看得出她的身子颤了一下。
「……请老实告诉我,我……我真的是土御门夜光转世吗?」夏目问,神情相当严肃。
「夏目——!」春虎忍不住叫出声,京子、天马——就连冬儿也变了脸色,望向夏目——
接着凝视铃鹿。
铃鹿的脸色一沉,朝夏目投去刀剑般锐利的目光。
令人不禁屏息的时间缓慢流逝。
过没多久,铃鹿冷静地放松全身力气,阖上双眼,承认说:「……我无法断言。」
想当然耳,夏目拒绝接受这样的答案。
「可是你在去年……」
「那时候我是认定过你是夜光转世,可是……老实说,那个时候我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当时的我认为,为了达到我的目的,大前提是认定『你就是夜光』。」说着,铃鹿耸了下肩。
铃鹿自尊心高,肯定不想老实承认自己是基于乐观猜测来采取行动,但她完全没表现出高傲的模样,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过失,那种理性的态度让人记起她原本是位研究者的身分。
「只不过,我现在还是一样认为你是夜光转世。就算无法客观证明,不过我认为可能性非常高——其实说到底,现今既然无法从咒术的角度解释人类灵魂的存在,要证明转世这种事情几乎完全不可能,就算再怎么努力,也脱离不了『假设』的范围。」
接着,铃鹿对上夏目的视线,冷漠的神情带着一丝冰冷的微笑。
「……老实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能用上各种禁咒,证明自己的『假设』,遗憾的是我的咒力遭到封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什么事也做不了。」
「…………」
面对铃鹿像是盯着小白鼠的眼神,夏目脸色惨白,咬紧了牙。然而,她没有移开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铃鹿。
「慢、慢着,夏目同学,你、你以前见过大连寺——同学吗?咒力遭到封印又是什么意思?」被京子这么一问,夏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也许是认为去年夏天那起事件和现在的讨论无关,冬儿敏捷地往前踏出一步,「至于那件事——」打算随便找个藉口敷衍了事。
「不要紧。」铃鹿粗鲁地打断他的话,听来有点自暴自弃。「我可不想让人误会和你们有什么特殊交情,况且这件事传出去,伤脑筋的是阴阳厅高层,我根本不痛不痒。」
接着,铃鹿亲口向京子等人解释起去年——闹上新闻的那起事件的真相。她认定夏目是夜光转世,试图重现夜光的禁咒,因此遭受惩罚,封印部分咒力,被迫进入阴阳塾。京子与天马听得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所以春虎同学和冬儿同学会在那么奇怪的时间点转学进来,也是因为……」
「没错,就是和那起事件有关。」
冬儿语带讽刺,肯定天马的推测。当初假使铃鹿没有采取行动,春虎和冬儿说不定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和大家讨论这些事情。
铃鹿接着又撩起浏海,露出额头上一个小小的X。
「还有这个,你觉得这封印是谁施的?」
「咦?」
「就是你的父亲,『十二神将』之首,仓桥源司。」.
「……!」京子一时畏怯,说不出话。
京子的家系为仓桥家,在古时属土御门家的分家。相较于夜光过世后权势急速衰退的土御门家,仓桥家如今俨然是咒术界最具影响力的家族。京子的祖母担任阴阳塾塾长,父亲更是兼任阴阳厅厅长与祓魔局局长的重量级人物。
尤其后者,也就是仓桥家现任当家仓桥源司,身为咒术者,论实力、人品,皆享有「当代最杰出阴阳师」的盛誉。铃鹿再怎么不济总是国家一级阴阳师,他也许判断必须由自己亲自封印,否则难防铃鹿自行解咒。
铃鹿放下浏海。
「总之,『帝式』现在被视为过时的咒术体系,关于灵魂咒术的领域也被指定为禁咒。土御门夏目究竟是不是土御门夜光转世,很有可能永远成谜,除非有人打破禁忌,踏入这个领域,就像我一样。」
铃鹿有些做作,不怀好意地耸了耸肩。夏目始终紧抿双唇,审慎思量铃鹿的结论。
「……啊,可是,不过……对了,说不定那个东西可以派上用场。」铃鹿惊觉前言有误,连忙推翻。「那个东西?」冬儿敏锐地追问。
她默默思考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不过脸上露出了落寞的自嘲笑容。
「……真受不了,实在不应该说这么多的。不过算了,我专门研究『帝式』,人们认为我是现今研究夜光的权威,不过其实我不是这领域的先驱,在我之前,还有其他人更早一步研究被公认为禁忌的土御门夜光。那个人针对这个领域进行深入而且彻底的研究,独自从无到有一步步建立起完整的体系。追根究柢,我的研究也是基于那个人的成果才得以完成。」
「……居、居然有这么一回事。」夏目愕然说道。
夏目——毕竟是受转世传言所苦的当事人——尽可能收集并且阅读了所有关于夜光的研究书籍,但这似乎也是她第一次听说还有连铃鹿也自叹弗如的研究者存在。
「没错。」铃鹿豁出去似地爽快承认。
「那个人隶属现在已经解散的宫内厅御灵部……曾经是我父亲的属下,名字几乎没对外公开过,听说是位很有才能的研究者,我在那个人面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那、那个人是谁?」
「我说过,那个人的名字没有对外公开,你怎么可能认识。」
「就算我不认识,说不定也有其他人知道。」
「早乙女凉。」
「…………」
春虎观察了下其他人,发现包括夏目在内,没有人对这名字有反应,铃鹿更是露出不出所料的眼神,向他投去轻蔑的视线。
夏目咽了下口水。
「……那个人曾经隶属宫内厅御灵部,也就是说他也是刚才提到过的双角会成员吗?他现在人又在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因为在意这一点,也进行过调查。咒搜部里保存有很多御灵部的资料,在我父亲就任御灵部部长后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那个人发表了一些论文和报告,之后完全消声匿迹。我猜想那个人可能辞去御灵部,在其他部门从事别的工作……不过老实说,那个人研究的主题是『夜光本人』,我研究的是『帝式』,实在没有大费周章,查出对方下落的必要。」
「……意思是他和两年前的灵灾恐怖攻击没有关系啰?」
「这我无法断定。」
冬儿这问题听得铃鹿板起了脸。她娓娓道来,说得毫无保留,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理由需要隐瞒,应该是真的不清楚详情。
「言归正传,早乙女建立的理论相当独特,论文——其实更像是抄写笔记的资料里头,主张可以使用『鸦羽』,判断对方是否为夜光转世。」
听见这番话,夏目惊呼,首先做出反应,京子、天马和冬儿也是一脸惊讶。
「『鸦羽』……是吗?」
「对,听说那东西会自行选择主人。我们只知道那上头确实带有灵气,『泛式』认为那东西本身就和黑盒子一样,不过整件事只是出自早乙女凉的假设。」
夏目等人默不吭声,静静听着铃鹿解释。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什么?欸,那个鸦羽是什么东西?」春虎这么一问,其他人听了差点昏倒,铃鹿甚至露出随时准备揍上去的凶狠目光,瞪着无知的春虎。
冬儿叹了口气,垂下肩,无可奈何地解释了起来。
「『鸦羽』——也称『鸦羽织』,是夜光常穿在身上的外套,外形和一般外套不太一样,正确来说应该是阵羽织吧?祓魔官穿的防瘴戎衣就是仿鸦羽的设计,你在夜光的照片上没看他穿过吗?」
「噢,原来是那个东西啊!」春虎这才总算听懂他们在讲什么。
土御门夜光在旧日本军中位居阴阳将校,因此留存下来的多是穿着军服的照片。
不过,其中有一、两张照片可以看见他在军服外头套上了件奇怪的外套。那是件宛如以乌鸦羽毛织成的漆黑外套,暗鸦这词暗指阴阳师,其实就是从夜光身穿『鸦羽』的形象而来。
「那东西现在由阴阳厅负责保管……干脆叫仓桥透过管道,拿来试试就知道了。」
铃鹿这提议不过是反讽,也不认为有实现的可能。夜光的『鸦羽』说好听点是「保管」,其实是被指定为禁咒咒具,遭到「封印」。就算京子再如何诚恳拜托,凭她一介阴阳塾塾生的身分,阴阳厅也不会答应出借。
「…………」
夏目的右手紧握住左手上臂,神情凝重地垂下视线。春虎担心地凝视着青梅竹马,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现场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冬儿叹气说道:「……先不管这件事了。总之分享情报这目的暂且算是达成了,我们换下一个话题吧。」
「下、下一个话题……冬儿同学,还有其他事情要讨论吗?」天马忍不住出声。合宿第一天的课程刚结束就被抓来这里,他难掩肉体与精神上的疲惫,脸色沉了下来。
面对同班同学这理所当然的反应,冬儿愧疚似地露出苦笑。
「其实接下来主要是想拜托大连寺——就算只有危急的时候也好,希望你能出手帮忙我们。白天我讲过,我们没什么好处可以回报,不过——夏目,假设为了得到大连寺的帮助,条件是协助她进行实验,你愿意答应吗?」
「欸,你在胡说什么,冬儿!」
「别插嘴,春虎,我问的人是夏目。」
冬儿冷漠地驳斥气急败坏的春虎。
事实上,若能得到『神童』帮忙,这条件还算合理。尽管咒力受限,光是具备先前提到的那些知识,就有要求她帮忙的价值。
「休想。」然而,夏目还没出声,这提议就遭到铃鹿无情地拒绝。
「刚才我也说过,别把我牵扯进去,什么『D』还是『双角会』都不关我的事。」
铃鹿瞪着提出这建议的冬儿——以及夏目,吐出恶言,脸上露出在这次讨论中不时可以见到的自虐又不怀好意的嘲讽。
「铃鹿……」春虎轻声低呼,铃鹿注意到他的视线,轻轻咬紧了唇瓣。不过,这样的态度转眼消逝,她始终没转过头,不改顽强态度。
冬儿凝视着铃鹿这样的态度,若有所思,似乎觉得这事果然棘手。而且不只冬儿,京子不知为何也露出试探的目光,盯着铃鹿的侧脸,神情像是认为事有蹊跷。
「……春、春虎大人——」这时,少女稚嫩的嗓音凭空响起,那是春虎的护法式式神空的声音。
式神悄声提醒,不只春虎,其他五个人也吓了一跳。
紧接着——「啊,找到了。你们在这地方做什么?」、「嗨,难道是试胆大会吗?」同班塾生从讲堂走了过来,看来应该是来找春虎他们。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洗澡啊。三年级洗完……我们的洗澡时间也快结束啰。」
「还不快感谢我们,因为你们不在房间,我们专程跑这一趟,过来叫你们赶快去洗澡。」
从这话听来,在他们讨论的时候,也轮到了他们洗澡的时间。春虎!其他人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认为现在实在不是在乎洗澡的时候,只是既然同学特地过来提醒,他们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讨论下去。
「抱歉劳烦你们了~我第一次参加合宿,一不小心聊得忘记时间了。」
铃鹿马上换上亲切的假面,朝前来提醒的塾生嫣然一笑,接着蹦蹦跳跳地走回讲堂,春虎他们连阻止都来不及。
她头也不回,像是认为已经没什么好讲了,抛下春虎等人——本人应该会否认——落荒而逃。
春虎、冬儿、夏目和天马面面相觑,全是一脸无奈。
「……嗯。」其中只有京子抱起双臂,目不转睛地凝视铃鹿的背影,点了下头,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3
「……月夜下的富士山别有一番风情哩。」
讲堂的庭院里,大友把椅子搬到视野绝佳的角落,手里捧着塑胶碗和免洗筷,享用迟来的晚餐。
他津津有味地吸着热呼呼的馎托,遥望皎洁月光下的富士山与山中湖美景。幽静的微风吹来舒爽宜人,在都市里日益迟钝的感官因为背后辽阔的森林气息而备感新鲜,空气清新,富士山麓的庄严灵气令人神清气爽。
身为讲师,这一整天绝不轻松,然而眼前的美景与此时的感受已足以回报一天的辛劳,若能再来一杯清酒或是烧酒更是夫复何求……
「大友老师。」这个时候,背后传来呼唤。他「嗯?」了一声转过头,嘴里还咀嚼着馎饦。
夏目小跑步穿过庭院,毕恭毕敬地在大友身边停了下来。
「抱歉打扰了,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请问可以不用洗澡吗?」
听见夏目这话,大友差点忍不住把嘴里的食物喷了出来,心想夏目原本就是个正经的学生,可是这未免拘谨过头了。
他吞下嘴里的面条。
「……哈哈,夏目同学,别这么一板一眼嘛,用不着连这种事也跑来向老师报告哩。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别勉强,好好休息吧。」
他说完后,夏目应了声是,神态有些过度恭敬,但确实看得出在反省。这学生还真是正经八百哩,大友暗自苦笑。
不过难得有这机会,就这么放他回去实在可惜。「怎么样?夏目同学,你有自信能和铃鹿同学和睦相处吗?」大友转过身子,把手靠在椅背,朝夏目问道。他明知故问,结果不出所料,听见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夏目的神情相当为难。
「……是……对方毕竟是国家一级阴阳师……我还有很多地方必须向她学习。」
她生硬地说出拘谨的回答。大友心里有数,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
「这话我向春虎同学说过。」
「咦?」
「铃鹿同学其实和你很像。」
「……!」
夏目——不由自主地——板起脸,看似早已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相同意见。她的表情变化让大友见了不禁窃笑,心想堂堂一个传统世家的继承人,这反应未免太容易让人看穿。当然,大友没有泄漏出内心的感想。
「春虎同学呢,我拜托过他好好照顾铃鹿同学,看到他那么尽力,我也放心了。我想你也知道,铃鹿同学这年纪的女孩子很敏感的哩,能有春虎同学这么有包容力的学长在旁边照料,实在帮了我一个大忙。」
大友说得得意,又用筷子捞起馎饦。「……是。」他不怀好意地听着夏目这敷衍的回答,把面送进嘴里咀嚼。
「你——有什么不满吗?」
「咦?没、没有,我怎么会有什么……不满……」夏目否认,脸上却明显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大友大口咬起馎饦面条.
「我说啊,夏目同学。」
「是。」
「要是你误会了可就麻烦哩,事情还是先讲清楚……你其实不需要顾虑铃鹿同学。」
「……什么?」
事出突然,夏目难掩震惊。大友故意视而不见,微微一笑。
「老实说,现在的阴阳塾里,论咒术的知识、实力或是双方立场,足以和铃鹿同学相提并论的人就只有你哩。你们一个是『十二神将』,一个是名门土御门家下一任的当家,铃鹿同学——不对,其实你也是一样,你们能互相切磋琢磨的对象就只有彼此吧?」
「原、原来顾虑是这意思……」
「嗯?怎么了,难不成你有其他顾虑的地方吗?」
「没、没有,我、我没那个意思……!」
大友随口问了一句,夏目连忙摇头。他依然佯装被瞒在鼓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其实我也没立场说这种话,我在你们这年纪的时候,满脑子只想跷课,没办法给你和铃鹿同学这样的塾生多有建设性的意见,抱歉哩。」
「别这么说……啊,不过……」夏目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犹豫片刻,难得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我听说老师以前号称『三六的三黑鸦』呢。」
「噗。」
大友没料到会遭受这样的反击,嘴里的汤全喷了出来。夏目见突袭成功,得意地暗自偷笑。
大友擦了擦嘴角,面色狰狞。
「……一定是禅次朗那家伙到处废话……」
「你们的感情真好,木暮先生也是直接叫老师的名字。」
「那是孽缘啊。夏目同学,我劝你要慎选朋友,否则可是会后悔一辈子的哩。」
「所以你们真的是『朋友』啰。」
「…………」
大友苦着张脸,因为难得失言而闭上了嘴。夏目这次真的笑出了声音。
「所以说,如何与『十二神将』来往,老师您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这我可没办法,那家伙在阴阳塾里念书的时候不过是个笨蛋哩……唔,其实我也没那个资格说别人。我们几个人老是聚在一起到处捣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悠哉哩。」
大友耸了下肩,像是放弃继续打马虎眼般轻松聊起学生时代的往事,态度不像个老师,亲切得让人忍不住想称呼一声学长。
「对了,既然是『三黑鸦』,表示还有另一个和你们关系要好的朋友吧?那个人现在怎么了呢?」夏目突然问道。
当初听见木暮聊起这件事时,京子也随口提过这个问题,当时木暮答得吞吞吐吐,大友的反应则是完全不同。
「对啊,是还有一个古怪的家伙。那家伙因为老家那边的事回乡下哩,不知道现在过得怎样……哈哈,真让人怀念。」
大友回得不以为意,看不出一点迟疑,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过木暮那样的态度,夏目应该会随便应和,照单全收。
「……这、这样啊。」她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也没继续追问。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她内心的变化,大友不动声色,平静地喝起汤。
他品尝着温热的美味馎饦,然后说道:「……对了,聊到往事,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什么事呢?」
「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在想,如果可以给过去的自己一个建议……我应该会忠告自己:『别太逞强』。」
「逞强是吗?」
「没错。」坐在椅子上的大友微微仰起头,望向站着的夏目,接着说:「人哩,愈是重视朋友,就愈该敞开心胸,就算会带给对方负担,也该诚实以对。」
「…………」
「我刚才要你别『顾虑』,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对象可不只限于铃鹿同学哩。」
大友望向沉默凝视自己的夏目,说得词不达意,反而是语气和眼神真挚地传达出话中的情感。因为之前大致聊过学生时代,现在再提供建议,听来确实相当具说服力。
夏目感到意外又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双眼,直盯着导师。「……是。」她的双眼始终没离开过大友,恭顺地点了下头。
微风从湖边吹来,拂过讲堂所在的小丘,夏目用缎带扎起的黑发随风翻飞。
大友说了声:「……嗯。」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总之别勉强自己硬撑,努力之余也要记得适时放松哩。明天三年级会一起参加合宿,注意不要熬夜啰。」
「是……啊,抱歉打扰您用餐了。」
夏目低头致歉,始终保持毕恭毕敬的态度。大友随手挥了挥筷子,再次吃起馎饦,目送学生回到讲堂的背影。
「……虽然辛苦,不过好好努力吧,夏目同学。」
好一阵子,大友四周只有阵阵夜风吹拂和享用馎饦的悠闲声响。只是吃面吃到一半,他突然脸色一沉,板起脸孔。
他捧着碗,往旁边瞄了一眼,月光下有只小猫正穿过讲堂庭院。
那是只毛质柔顺,看起来相当机灵的小花猫。
大友咀嚼着面条,厌恶地望向走向自己的猫。那只猫笔直走向大友,一路走到大友面前,动作轻巧地坐了下来,抬头仰望用餐中的大友。
大友咽下已经嚼烂的面条,厌烦又迫于无奈地开了口。
「……果然是塾长,我早就有感觉了……」
那只猫听了,轻轻甩了下长长的尾巴。
「只有『感觉』可不行,要是不能马上察觉悄悄潜入的式神,请你这老师来还有什么意义。」
优雅的女性嗓音来自大友的上司——阴阳塾的塾长,仓桥美代,这只小花猫正是她的式神。她没有事先告知大友,私下跟来合宿。
「千里迢迢从东京使役式神,还真是大费周章哩。」
「就是说啊,我这『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不过只要是为了自己可爱的学生,这种程度还累不倒我。」
「……哈、哈哈……真可靠啊,您的耳朵还很灵嘛……」大友转过头干笑。
顺带一提,前几天大友遇上木暮,聊到塾长时就用了类似「上了年纪」和「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些话来形容,看来两人当时的对话全被塾长听得一清二楚。
「……实在不能掉以轻心哩。这么听来,那些孩子的『作战会议』您也偷听到啰?」
「别用偷听这么难听的字眼,我只是在一旁默默守护他们,你一定注意到我在场了吧?毕竟当时『你也』在那个地方。」
「我是尽监督的责任,别把我和偷窥狂混为一谈——」
「哎呀,既然要这么说,别说那些孩子了,我也有监督『你』的责任呢。」
月光下,捧着碗坐在椅子上的大友和仰望他的小花猫拌着嘴,尽吵些无聊琐事。刚才遭到偷听的「孩子们」若是听见这一番唇枪舌战,想必会愣得忘记发火。
「话说回来,那些孩子正朝着超乎期望的方向前进呢,实在值得庆幸。」
「这还不能确定哩,那个年纪的孩子可是很别扭的。」
「哎呀,这话还轮得到你来说吗?我当老师的资历可比你资深多了呢。」
「我不过是个小卒子,哪比得上您担任了好几个世纪的塾长呢……不过哩,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我们也差不多该出手,积极帮忙那些孩子了吧。要是他们自以为应付得来,反倒危险哩……而且他们要是能『自行逃脱』,也减轻我不少负担。」
大友故作谦卑,笑得谄媚,最让人头疼的是这种笑容很适合出现在他脸上——或者该说这正表现出他的身段柔软。
小猫像是看着身上满是跳蚤的野狗摇尾示好般,半眯起眼盯着自己手下的老师。「……这话也有道理。」接着她低声表示:「或许是该好好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了……」
尽管是自己提出的建议,塾长的回应仍让大友脸上瞬间闪过意外的神色。他原本料想这提议恐怕会遭塾长一口回绝,认为现在说这事还太早。
「……这是可以的意思吗?」
「我不是说现在马上行动,不过还是请大友老师『做好准备』。」说着,小猫动作敏捷地站了起来。
它转身背对大友,也没告别,迳自朝讲堂的方向走去。大友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默默目送小猫离开,只是……
「……您知道『鸦羽』的事吗?」
小猫登时停下脚步,沉默了一秒钟,应了句:「不知道。」
面对头也不回的小猫,大友不以为意,又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封印在阴阳厅里的是赝品。」
「……有这回事?」
「是,有人认为,真品就在阴阳塾里。」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那家伙告诉我的。」
小猫转头望向大友。
大友坐在椅子上,手里依然捧着碗,拿着筷子,神色和平常没两样,定睛凝视塾长的式神。
两人的视线交会。
漫无目的的视线,不经意的沉默,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在这像是什么都无所谓的空间里,正以难度甚高的乙级咒术技巧,展开一场极为激烈的咒术战。
过没多久,小猫甩过头,摇着尾巴无声无息地穿过庭院离去。
大友面不改色,唤了声:「——塾长?」喵,猫叫了一声。
大友苦笑,捞起冷掉的馎饦,把面条送进嘴里。
4
洗完澡后,塾生依年级与性别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们一个个准备就寝,不消说,他们必须打地铺在地板上睡觉。他们也想玩扑克牌或是打枕头战,只是班上没一个人还有多余的力气玩闹。
他们铺好棉被,接着有人关了灯。因为阳台边的木门紧闭,灯一关,房里一片漆黑,考虑到这样也许会有危险,他们于是把桌灯点起摆到走廊上,充作光源。
「……啊啊……总算能睡一觉了。」房里的灯一关,春虎也一样精疲力尽地躺在棉被上。
和京子、天马以及铃鹿等人这么谈下来,春虎受到相当大的刺激,脑子里直到现在都还想着那些事情。不过,身体累积的疲惫也已经逼近极限。他心想这时候最好是先好好睡上一觉,把烦恼全部暂时抛到脑后。
冬儿和天马就睡在旁边,早已经在棉被上头躺好。他们睡在隔壁却没有开口聊天的意思,看来是和春虎一样不愿意再动脑思考。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是相同情形。
「……还可以吗,夏目?」春虎躺在床上转过头,悄声问道。
透过映入纸门的微弱灯光,他们勉强能辨识出彼此轮廓。夏目早已换上运动服,钻进自己的被窝。
夏目把棉被铺在靠墙的房间角落。房里空间虽然宽敞,毕竟睡的人多,每个人可以分配到的空间狭小,实际上,春虎和夏目的棉被之间就只隔着一本课本的空隙。
「……好、好近。」
「这、这也没办法啊。」
「……呃,要是翻身……」
「放心吧,我不会翻身……啊,不对,我会小心,尽量不翻身……」
也许是对自己的睡相没自信,春虎愈说愈没把握。夏目垂着脸没说话,春虎也自觉有些尴尬,闭上了嘴。
夏目明显手足无措,这应该是她头一遭和这么多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尤其四周清一色全是男生,只有她一个女生,也难怪她镇定不下来。春虎虽然同情,但也无能为力。
「干脆这么做好了,你把替身留在这里,偷偷跑去其他地方睡觉,这样也许能睡得安稳一点。」
他小声提出建议,夏目听了猛摇头。
「不要紧,何况我——我也累了。」
她不自觉地发出原本的嗓音,连忙改变口气。这么看来她确实是累坏了,相较于其他人,夏目在刚才的谈话中感受到的是迫切的危机,急遽耗费她的精力。
接着,她翻了个身,面向春虎,把棉被拉起来,捣住了嘴。
「唔……春虎。」
「什、什么事?」
「呃……这里都是男生,我觉得很不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噢,好……」
幽暗中看不清夏目的表情,春虎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莫名红了起来,做出回应。
「……无须担心。」突然间,有声响从两人中间冒了出来,他们心一惊,在棉被里僵直了身子。
「今晚就由在下负起责任,保护夏目大人,『无论何人』皆休想碰夏目大人一根寒毛。」
那是空的嗓音。虽然看不见身影,不过她的口气狂傲,在说到「无论何人」的时候更加重了语气。接着,她又补充说:「当然,如『夏目大人』睡相不佳,在下亦会做『适当处置』,请放心。」
尽管没有现出实体,空斜眼瞪着夏目的凶狠模样历历在目。夏目尖着嗓音,驳斥说:「我、我的睡相又不差。」
不管夏目怎么说,有空在一旁监视确实让人安心多了。「抱歉,那就麻烦你了。」春虎吩咐式神。
「——那就这样吧。晚安,夏目。」
「唔,嗯,晚安,春虎。」
「…………」
「…………」
「……不过,还真是近啊……」
「……对啊……」
春虎心神不宁地干笑了两声,心想夏目脸上可能也是挂着同样的笑容。空轻轻干咳出声,明显听得出气恼。
「……好近……」夏目像是猛然惊觉不对劲一般,态度慌张。她转身背对春虎,扭动着身子——动作像在闻运动服的领子。
「……嗯?怎么了吗?」
「呃,没事……」夏目回得吞吞吐吐,身体不再扭动。「……不过短短一日,即使旁人难能忍受又何妨?」倒是空马上不怀好意地开了口,刻薄地说。
春虎纳闷不解,夏目似乎气得狠狠咬牙。
过没多久,背向春虎的身子再次不安地扭动……
「……我、我去一下厕所!春虎你先睡吧!」
她突然冲出被窝,穿过房间,从走廊离开。
「发、发生什么事了?」
春虎一头雾水,愣愣低喃,空在一旁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
热水应该是停了,不过这季节倒也不是没办法冲澡。
夏目小跑步穿过寂静无声的讲堂,冲向大澡堂。
男女原本分用不同澡堂,只是这时间已经搞不清楚哪边是男用,哪边是女用,反正里头应该没人,夏目于是偷偷潜入——走进去前确认了一下四周——眼前的更衣室。
她没打开更衣室里的灯,急忙脱下运动服,丢进置物篮。接着,她解开系着长发的缎带,乌黑长发垂落在白皙娇躯上。
起先住进宿舍的时候也是一样,虽然避开了他人目光,在陌生的场所全身赤裸总是让她提心吊胆。为了预防万一,她先用浴巾裹住身体,再走进浴室。
幸好,浴室里头还很温暖。
月光从天花板附近雾气迷蒙的窗户映照进来,隐约照亮老旧但仍显得雅致的浴池,浴池里也还有热水,夏目这才松了口气。
仔细一想,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宿舍里的淋浴间冲澡,除了过年回乡,很久没在宽广的浴池里伸展身体。虽然热水应该有点凉了,不过她依然觉得幸运。就在她开心微笑,按住浴巾走向浴池时——
「哎呀,哪需要用浴巾包这么紧,我们不都是女生吗?」
「欸,你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快把浴巾还给我!」
隔壁澡堂里有人,而且传来的明显是熟悉的嗓音。没错,那一定是京子和——铃鹿。夏目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全身僵直。
然后,她回过神,连忙隐形,打算赶紧折回房间,只是她又忍不住好奇铃鹿和京子怎么会凑在一起。她犹豫再三,最后决定慎重而且尽自己所能地施展隐形术,留在原地。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静静地,悄悄地,在浴池里沉下身子。
接着,她竖直了耳朵。
从声音听来,京子和铃鹿仍在隔壁澡堂聊天。从她们聊天的内容可以得知,铃鹿不想和其他人一起洗澡,京子在知道这件事后,硬把她拉来澡堂。老实说,这件事让夏目大感意外。在刚才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前,京子应该没和铃鹿讲过几句话,就连铃鹿的本性照理也是直到刚刚才知道。
但她说起话来的口吻却像是熟识已久,十分亲昵。
「我问你,我知道不该向『十二神将』提出这种要求,可是要我用恭敬的语气和年纪比自己小的学妹说话也很怪,我可以和春虎一样,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你爱怎么叫不关我的事!随便你!」
「嗯,那我就不客气啰,小鹿。」
「小鹿?」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的交情都这么好了。」
「开什么玩笑!谁跟你交情好了!别不知轻重!你这个只有家世还可以拿来唬唬人的外行人!」
「才没这回事呢,朋友和身分地位扯不上关系,对吧,小鹿。」
「可恶!你这家伙真是气死人了!」
铃鹿的怒吼声从隔壁传来。
这么听来,场面由京子一人掌控,夏目还是第一次听见铃鹿的语气如此慌张。
在班上,京子就像个大姊头,专门出面负责掌控大局。她的个性天不怕地不怕,面对贵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但仍是自己学妹的铃鹿,也能以学姊之姿沉着应对。这种沟通能力以及面对人际关系时的「胆识」令人佩服,不愧是名门千金。
想必她现在也是面带微笑,哄着口出恶言的铃鹿。夏目自知不妥,但仍止不住唇边笑意。
「别说那些废话了,快把浴巾还给我!快还给我!」
「反正早就被我看光啦,用不着浴巾了吧?」
「你这变态暴露狂!你爱露就自己到别的地方去露!」
「哎呀,这种说法真过分,我才没那种兴趣呢。我只是不懂,大家都是女生,有什么好躲躲藏——」
「闭嘴,你这乳牛!」
「欸,小鹿,还没人对我说过这么没礼貌的话呢。」
「既然没人说过,就由我来说,你这没脑的蛮牛!」
「真是的,我这才算不了什么,今天我和班上同学一起洗澡,发现还有其他人比我更丰满呢。」
「你、你这混帐……!你那语气听起来好像自己赢定了,还顺带暗示自己『丰满』!」
「别在意嘛,你还年轻——」
「去死!你这家伙怎么不赶快去死!」
自从知道彼此的存在以来,夏目作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像这样打从心底认同铃鹿,甚至觉得两人可以成为知心好友。,
不过,京子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悠哉地说:「没想到居然能和『神童』聊得这么开心,我实在太高兴了。」
「……话说在前头……我得先解释清楚,我没有半点那种兴趣!」
「讨厌啦,我也没有啊,我和普通人一样,可是喜欢男生的呢。」
「是是,真是太好了。好啦,我要去睡了!」
「……我说小鹿啊。」
「我洗完了!我要走了!」
「你喜欢春虎吗?」
『呜哇!』
夏目庆幸起对方没发现自己,她完全忘记隐形,和铃鹿在同一个时间点吓得惊叫了一声。不过,她心里明白现在不应该慌张,更应该紧盯着事态发展。她顾不得隐形,全神贯注,把注意力集中在两耳。她不得不这么做。
「我杀了你这混帐!我要把你碎尸万段!」铃鹿说。
「哈哈哈,用不着害羞嘛。」
「啊啊啊啊啊!」
浴室墙壁另一头回响着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夏目不只深有同感,甚至由衷感到同情。尽管如此,她依然拚命伸长了耳朵。
「受不了,真受不了弥这家伙,我要走了——!」
「呵呵,你以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小鹿?」
「别抱住我!别碰我!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这是犯罪啊!别乱摸!」
「呀,好可爱。」
「啊啊啊!」
夏目泡在温泉里,抱着膝盖,浑身不住颤抖。墙的另一头发生了什么事?她很好奇,却又不敢知道具体情形。
不过,没想到京子居然有这一面,难道那是女孩子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吗?如果自己以女生的身分入塾,是否也会遭到相同对待?拜托饶了我吧——夏目不禁在心中求饶。
「那个白痴早就有喜欢的人啦!他对我根本一点、一点也没那个意思!」铃鹿哭喊。
夏目睁大了眼。
「咦,不会吧,真的吗?」
「没错!快放开我啦!」
夏目的心跳剧烈加速,泡在停止提供热水的温泉里,一下子红了脸颊。
听见这个回答,京子——至少在表面上——相当冷静。她喃喃说了声「噢……」,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
「……那么夏目同学呢?你其实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吧?」京子突然问道。不对,她不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恐怕她早已算准时机,这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铃鹿屏息,夏目也僵直了身体。
静默在沉重的气氛中蔓延,接着像是为了打破僵局——「嗯,抱歉问了这种事情。不过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们相处得不太融洽。不过呢,夏目同学其实很好相处,只是有点迟钝——」京子战战兢兢地为夏目辩护。铃鹿默不吭声,夏目难掩紧张,注意力全集中在墙的另一头。
漫长的时间过去,众人沉默不语。
「……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铃鹿喃喃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京子反问,从浴池里起身的哗啦水声接着响起。
「那个家伙……太狡猾了。我讨厌她……」
她说得直截了当,狠狠刺伤了夏目的心。
她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浴室走向更衣室。「小鹿!」京子追了上去。
浴室与更衣室之间的门打开了,墙的另一头传来开门声,两人的气息随即消失。
夏目泡在温泉里一动也不动。她记起大友的忠告,愈是重视朋友,愈该敞开心胸,诚实以对。她紧闭上双眼,怀着难以压抑的情感——把头埋进温泉里。
乌黑长发飘在水面上,夏目抱紧了膝盖,温泉里只剩下一点余温。
5
深夜。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独自留在塾舍大楼的塾长室内,处理未完的工作。
古老而沉稳的室内装潢,以及细心照顾的各种家具,和这位年老但仍优雅的房间主人极为相衬。比起自己家里,她觉得待在这地方更能有所发挥,尤其在当家的位置让给儿子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她认为对于阴阳塾,自己还有许多责任未尽。
从事这繁忙的工作将近半个世纪,近来过长的工作时间,已经让仓桥塾长这把老骨头有点吃不消。老友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也常笑着说出类似的话,用不着大友多嘴,她也明白自己日渐衰老。
「……希望至少能撑到那些孩子独立的那一天啊……」她喃喃自语,坐在大红木桌前处理杂事。
这时,塾长室里响起敲门声,塾长顿时脸色一变。
身为阴阳塾塾长,在塾长室响起敲门声前,她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
「…………」
她摘下眼镜,放在桌上,凝神注视门扉。
塾生和其他老师应该都已经离开,没有人留在塾舍,而且守在塾舍门前的两具式神——阿尔法和欧米加也没事先通报有人进入大楼。
塾舍大楼的结界没有出现异常,外部人士不可能突破咒术设下的重重关卡,抵达这个地方——然而,如果真发生这种事,眼前的对手绝非自己能够应付,如今已是走投无路。
「……请问哪位?」
塾长做好心理准备,沉稳地问道,绝不让人听出自己内心纠葛。
门的另一头传来回应。
「是我。」
这声音一响起,塾长惊讶地睁圆了眼,没料到居然会有意外的访客来访。
「……请稍待。」
说着,塾长离开座位,走向门边,打开门锁。
门打开后,站在走廊上的是一位男子。
男子看不出年纪,像是三十来岁,但从稀疏的几根白发看来,说是五十来岁也不会有人怀疑。他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镜片底下的瞳孔在知性中又带有几分灰暗,一身自然的和服打扮,令人不禁联想到古时的文人雅士。
「这实在是……」塾长仰望前来的访客,怀念似地笑说。「真是稀客呢。」
「……抱歉这么晚前来打扰。」男子发出冷漠、澄澈而浑厚的嗓音。
塾长开着门,往后退一步,迎接男子入内。男子轻轻点头致意,悄无声息地走进塾长室。
塾长关上门。
「你很久没来阴阳塾这里了呢。」
「…………」
「这倒提醒了我,你的式神也到东京来了。正好我有一个学生受到他诸多关照,你就是和他一起来的吧。」
「…………」
男子没有回应塾长的话,他并非刻意忽视,单纯只是没把对方放在心上。他走到塾长室中央,塾长请他坐,他也没坐下,就这么站着眺望房内的书架,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看起来不像是对那些书有兴趣。
他浑身散发出冷冽的冰冷气息,即便如此,塾长依然不改亲切的态度。
「你既然要来,怎么不早点跟我联络呢。我差点没被你吓死,老人家禁不起捉弄啊。」她说起话来轻松随意,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见到自己儿子——也像是导师怀念自己过去的学生。事实上,男子曾就读阴阳塾,是塾里毕业的塾生。
「——请别再使出『乙级咒术』,我不是以毕业生的身分来这里叙旧。」男子说得果断,态度冷淡如冰。
「抱歉。」塾长眼里瞬间闪过哀伤,又随即板起正色,慎重地低头致歉。
「请容我重新确认——宗主,请问今晚有何指教?」仓桥家前当家恭敬地问道。
土御门家现任当家,土御门泰纯露出冰冷目光,漠然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