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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Black Shaman ASSAULT 一章 梅雨的天空下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咒术的精髓为谎言。

因此有言道,欲咒他人,须掘二穴。

1

深夜。

细雨蒙蒙,如影随形的雨声在房间里也能听见。

在东京都内一间公寓顶楼,有好几个房间与阁楼相连,形成仿似迷宫的空间,随处堆放的杂物更让这地方呈现出一副混乱景象。

窗户紧闭,老旧的电灯与昏暗的间接照明像是忘记关上,零星散落灯光。不时出现的微弱光芒诱使观者产生错觉,五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变调,潮湿的霉臭味在浑浊的空气里沉淀,隐约飘散幽微的线香味。这怪异的空间蛊惑人心,甚至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

男子在这房间的走廊踏出轻细的脚步声,一路前进。

零星的灯光映照出金黄短发、轮廓深邃的容貌,一身轻便干练、没有系上领带的西装打扮,包覆在西装底下的是壮硕结实的庞大身躯。男子在走廊上昂首阔步,模样像极了古代帝王检视终将成为自己坟墓的迷宫。

提灯灯火在男子脚下摇曳,天花板上映出男子明灭闪烁的身影,小只壁虎在墙上爬行。

这房间不单纯只是错综复杂,另外也设下好几道咒术作为屏障,让人不只在物理空间容易迷失方向,从咒术的角度来看也是个名符其实的迷宫。男子在途中数度停下脚步,厌烦地板起脸孔,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迷惘,没有迷路,就这么直接找到了这一趟要找的人。

那个人在迷宫的最深处,一间狭小的书斋里。

那是一间和室书斋,墙边书架高达天花板,密密麻麻塞满了古老的书籍和卷轴,以及异国画像、香炉,还有其他各种用途不明的物品。榻榻米的地板上则是打开没阖起的书和书箱散落一地,纸张和墨水干涸的毛笔抛在一旁,读书架横倒在地面。

书斋里乱成一团,里头祭坛上祭祀着——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东西。

祭坛前方——

个头矮小的老人正坐在那里,背对着男子。

和室里没有灯光,只以外头走廊上的灯火充作光源。男子往书斋里头窥探,手肘抵在门口正好遮住亮光。男子用右臂抵住门口,左手的西装袖子只穿过短短一截上臂,便直直往下垂落。

「——道满。」男子朝老人的背影粗哑地唤了一声。

老人没有回头,只应道:「是你啊。」发出不同于外表的年轻嗓音。

「我从你的式神那里听说了,你打算采取行动,是吧。」

男子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老人听见后轻轻啐了一声。

「那个饶舌的家伙。」

「你不是打算暂时静观其变吗?」

「哎呀,你果然也很在意呢。」

「别打马虎眼。」

男子冷冷地说,语气里感觉不出一丝情感,但由于发自巨大的身躯,就算嗓音冰冷,听来仍是魄力十足。男子身上并未流露出粗犷气氛,反而像头昂然伫立的狮子,隐约散发桀骜不逊的气息。

「我另有目的,放心吧,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老人咯咯地笑着,快活地转移话题。他没有转头面向来客,似乎正朝着小桌子埋头工作。男子把视线落到老人手边。

老人手中的笔在纸上不停移动,写下咒文。他那副模样不像进行仪式,倒像是喜孜孜地为恶作剧预做准备。

男子苦闷地扭曲嘴角,视线离开老人手边,转向祭坛——放在上头的那个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个巨大的长柜。

那是——

「不过,这吹的是什么风?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其实也不是什么改变主意……还不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式神。那家伙老是抢先一步,要是一个不小心,恐怕连锋头也被抢走啦。」

听见老人这么回答,男子露出一脸无奈表情。

「什么抢先一步,是你应该管紧一点吧。」

「那样不就没意思了吗?」

「你这人真是死性不改。」

男子厌烦地皱起脸孔,背对他的老人理应看不见他脸上神情,背部却不住窃笑抖动。

「那家伙肆无忌惮的举动不只替我排解无聊,也为我带来很大的刺激,正确来说是兴奋吧,在我这漫长的无聊人生当中,那可是唯一的特效药啊。」

「兴奋是吧。」

男子嘲讽似地喃喃低语。他知道老人喜欢恶作剧到入骨的程度,只是就算觉得这是恶劣的兴趣,当众指出这点,老人不见得会听进去,更何况他们也不是这样的关系。

「对了,难得有机会,我就把兴奋之情分一点给你吧。『髭切』重出江湖啰。」

老人得意洋洋地说。

男子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关我的事。」

「哎呀?」

老人终于停下手边的工作,越过肩膀回头望向男子。

「你这男人还是一样冷漠。我老早就在怀疑,你这家伙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乐趣?」

「很不巧,我的人生目的并不是寻求兴奋。」

说着,男子把身体从门边挪开。

亮光照进书斋,照出老人那一张满是皱纹,宛如木乃伊的老脸。僵硬如死人的脸孔看不出表情变化,使得发自老人口中的年轻嗓音听来感情格外丰富。

「噢?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就为了在堕入魔道前彷徨于黑暗中吗?」

逆光中,男子听着老人的问题耸了耸肩。

「……找出自己为何而活,就是活着的意义。」

答完,他转过身,像是觉得再聊下去也没意思。

他的脚步声从走廊离去,老人目送他的背影逐渐远离,过没多久又继续投入先前的工作。

深夜——

淅沥沥的雨声如下在耳边,不曾停歇。

2

灯泡串成一长串,来看烟火的人们发出欢欣鼓舞的喧闹声,如涟漪般在四周扩散。

夏夜的祭典。

酱油焦味。摊贩招呼客人的吆喝声。远方传来唧唧蝉声,周围笼罩着令人几乎窒息的热气,浓密的夏日气息融入空气。

人们个个笑脸盈盈,小孩从脚边穿过,兴高采烈地扯开了嗓子欢呼。

不过,其中笑得最开心,欢呼最热烈的当属一旁穿着浴衣的少女。

我想吃那个。我想玩那个。我想要那个。快点,快点。

少女笑得如向日葵般灿烂。

她打从心底玩得不亦乐乎,随心所欲地四处玩耍。

他拼命地追,任她摆布,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少女在眼前奔跑,频频回头催他赶快跟上。

他苦笑着追了上去,一边苦笑,同时不自觉地深受吸引。

少女抢先跑在前方,系着头发的缎带在背上轻盈摇曳。那是条粉红色的缎带,每当缎带摇晃,少女的发丝也跟着轻扬。

那是长及腰间的亮丽黑发。

他突然感到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少女注意到后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系着缎带的黑发随风飘扬。

她眨了眨一双浑圆的大眼睛。

「怎么了,春虎?」

「夏——」

土御门春虎忍不住大喊,在棉被里坐起身子。

他人在阴阳塾宿舍的房间里,熄灯后的房间一片漆黑。夜深人静,房里寂然无声,只听得见他慌乱的呼吸声。「——呼……」他深深吐了口气,平缓紊乱的呼吸,听见阵阵雨声从窗户外头传了进来。

「春、春、春虎大人?请问是否无恙?」

不知何处传来式神空担心主人的声音,春虎随口应了声:「……没事。」再一次深呼吸。

……原来是梦啊。

他确认了一下手机上头的时间。时间是半夜三点,他喃喃咒骂了一声,又重新盖好棉被。

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外头的雨声随即传入耳中。他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放空了思绪,什么也不想。

外头不停下着雨。

时间仿佛停止流逝般,在房内停滞不前。

雨淅沥哗啦下个不停。

种植在街道两旁的蓝色紫阳花吸饱了水气,灿烂盛放,涉谷街上也因为暖烘烘的雨水而呈现雾蒙蒙的景象。关东进入梅雨季以来第五天,最近这一阵子每天都是阴雨绵绵。

在阴阳师养成机构——阴阳塾的塾舍大楼教室,开着空调的室内舒适宜人,与外头的湿气仿若两个世界,只是人工的冷气总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冰冷,机械的送风声旁若无人地在教室里阔步穿梭。

春虎把手肘抵在桌上,支着脸颊,听着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讲课。

教室里悄然寂静,只听见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课声。春虎面前摊开了一本笔记本,偶尔若有所思地转动右手的自动铅笔。

他偷瞄了下旁边的坐位。

坐在春虎隔壁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土御门夏目。不同于注意力散漫的春虎,她聚精会神,目光专注地盯着讲台。

由于本家『家规』规定,她身着男装,脸上也没特别化妆。不过她的容貌姣好,根本不需要化妆。而且她的五官不只秀丽,伶俐的眼神也充分展现出她的优异。

她挺直了背脊,抄写笔记的姿势也一样端正。一旦和她聊了开来,会发现她很容易露出迷糊的本性,然而平时的她确实相当具有传统世家子女的气质。

和那家伙完全相反。

「…………」

春虎偷偷窥视着夏目的侧脸,视线却不知不觉地移向黑色长发——系在颈项旁的粉红缎带。

在上个月举行实技合宿的回程路上,春虎突然起了疑心。从那之后,他只要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正在偷看夏目的缎带。

那个时候,他碰巧拿到缎带,一再打量,始终没能解开心中疑惑,如今再这么继续偷看下去,应该也得不到答案。

只是……

——『可爱吧?』

——『我会好好珍惜的。』

「…………」

他不自觉地眯起眼,板着脸孔紧瞪夏目的缎带。他反复问了自己好几百次,始终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此时又在内心升起。

不会吧。

难不成——不可能,可是……

「…………」

突然间,夏目似乎有了动静——意识到这一点,春虎急忙飞快地别开目光,转过头。在视线一角,他勉强看见夏目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转过头来确认的模样。当然,他没有做出反应。转过头的脖颈僵硬,心跳加速,他始终坚持假装若无其事。

另一方面——

感觉到旁人目光而转过头的夏目看见春虎甩过头,秀丽的脸庞蒙上阴影,纤长的睫毛落寞低垂,制服底下的双肩无力垂落。

她又一次不死心地往旁边偷瞄,窥探春虎的模样,只见青梅竹马仍旧以僵硬不自然的姿势把头转向别处。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把视线转回讲台。

老师侃侃而谈地讲着课,塾生们抄写笔记,笔尖在纸上发出磨擦声响。

外头下着雨。

教室里开着新式空调,却不知为何郁闷得让人有些难受。

3

春虎他们至今仍持续在放学后进行自主训练,最近导师大友和曾为祓魔官的老讲师藤原等人也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特殊待遇,但有鉴于夏目等人面临的处境,和其他塾生进行相同的训练恐怕不足以应付,因此与其说是「阴阳塾特别礼遇」,其实更接近大友与藤原出于好意给予指导,这样的行为也已经事先取得塾长许可。

此外,原本他们进行的特训以基础训练为主,在合宿结束后,练习的内容也跟着转为偏向实战。

举例来说,今天进行的就是隐形术的训练。

隐形术也称隐行法,为「隐去身形」之术,是密教僧侣和(注)修验道的修行者为保护自己免于受外敌、恶魔或魔障入侵所使用的咒术,也是忍者施展的其中一种忍术。

编注:日本自古以来的山岳信仰受到外来的佛教等影响而形成的宗教。

基本上,『泛式』中的隐形术和这些技巧大致相同,主要是以咒术隐去本身的气息与灵气,瞒过对方——尤其是「见鬼」的眼睛。技巧本身虽然普通,却具有相当高的实用性,熟练的话甚至能如同呼吸一般随时隐藏自己的身形,在『泛式』的甲级咒术当中属于主流咒术。

话虽如此,这绝非基础咒术。这种咒术必须针对意欲隐身的「对手」施展,视对方是外行人或专家,要求的咒术程度也有天壤之别。

尤其隐形术以完全掌握本身灵气为前提,在施展咒术时,必须连运用于隐形术本身的咒力也一并隐藏,如不能精准地掌控咒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灵气的掌握与咒力的控制可说是隐形术的基础,必须运用自如才能成功施展,因此甚至有「能否成功施展隐形术,是区分门外汉与专家的分水岭」的说法。

「这种咒术哪有可能马上学会。」不过是一介塾生的春虎自然生出了这种想法。「像空是式神也就算了,我们可是活生生的人欸?又不是用咒术让身体变得透明,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消失不见。」

「夏目就做得到,京子也可以。」

「那两个家伙不能拿来比啦。」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我们被迫必须用上隐形术,只能祈祷到时候『运气好』,遇上的『对手』只是『一般』的专业阴阳师。」

死党出言嘲讽,道出现实,应付春虎的不满抱怨。这个死党正是和春虎一起参加自主练习的阿刀冬儿。两人结束在咒练场上的训练,正从更衣室走了出来。

「真羡慕你啊,只要强化老爸的封印,连灵气都能隐藏。」

「只是这么一来,灵气也会遭到封印。虽然成功藏起了灵气,要是没办法使用咒术,隐形的效果也会折半,所以强化封印这招只能拿来当作紧急时的应变措施。」

「可是至少在遇上危急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啊,哪像我,根本连一点成功的可能性也没有。」

春虎的灵气比常人强上一倍,尽管出身自分家,毕竟是继承名门土御门家的血脉,这可以说是他身为咒术者的一大强项。

只是灵气愈强,灵性的存在也愈是醒目,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技巧,才能成功运用隐形藏起本身的灵气。

春虎的灵气虽然强大,却养成了任凭咒力发挥,强行施展咒术的坏习惯。他控制力量——提升灵气转换为咒力的技巧相当「草率」,在施展以控制本身咒力为前提的隐形术时,这一点成了他最致命的缺点。

另一方面,冬儿为体内寄宿着「鬼」的生灵,灵气中混杂鬼的气息——鬼气,与春虎虽然意义不同,但在灵性存在方面也具有相当显眼的特质。

为了控制体内的鬼,冬儿身上施了封印。在他决定利用鬼的力量之后,封印进行了限制性的解除,他也正在学习操纵鬼气的技巧,不过反过来说,要借由增强封印封住并且隐藏自己的灵气,也不是无法做到。

「老师不是也说过吗,只要先掌握隐形的『诀窍』,接下来就简单多了,多试个几次总是会进步的。」

冬儿试图用这话鼓励春虎,「对吧,夏目?」接着向一旁的夏目征求同意。

春虎听见猛然一颤,身体有些僵直。

夏目从刚才就和他们待在一起,只是春虎尽量不找她讲话——实际上他根本没办法向她搭话,尽可能不去注意她在场这件事,只是这么做反而显得更不自然,成了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夏目身上的证据……

他窥探似地望向夏目。

如果是以前的夏目,肯定会唠叨个没完没了,甚至只要一听见春虎开口埋怨,就会马上开始说教,大谈在讨论技术问题前,最重要的是面对咒术的心态。

「……嗯,掌握诀窍确实很重要。」不过,夏目只是老实地做出回应。

春虎总觉得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低垂,她表面上佯装平静,内心的紧张感却是显而易见。不过春虎也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过度紧张,才会这么认为。

「这、这样啊,既然你也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春虎努力装出平常的口吻回应。

「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控制咒力吗?」

「没错,另外春虎你首先要做的,是确实掌握自己全部的灵气……」

「看来接下来还有不少苦头要吃了,只能埋头苦干,继续拼下去啰。」

「嗯……」

这不过是一段寻常无奇的普通对话,只是听来不太像「自己与夏目」的谈话内容。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紧绷,原因毫无疑问正是出自春虎心中的疑惑。

那个在合宿的回程路上萌芽的疑惑。

昔日好友式神北斗——在背后操纵她的人说不定就是夏目。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虽然原本以为不可能……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春虎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同班同学仓桥京子在合宿的最后提出这个可能性时,他甚至按捺不住捧腹大笑。在春虎看来,此时占据他内心的疑惑就是如此蠢不可言的可能性。

直到他注意到那条缎带的存在,才串连起夏目与北斗之间的关联性。

——这样下去不行,只要一遇上本人,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不对,北斗好像矮了一点。嗓音则是大不相同,北斗的嗓音较为沙哑,另外还有说话习惯、不经意的小动作、丰富的表情、孩童般的笑容,夏目与北斗的模样不停在脑中交错。

春虎沉默不语时,把话题转到夏目身上的冬儿也一样默不吭声。这个死党在观察现场气氛方面非常敏锐,此时却是一脸纳闷,不解地搔着绑在额头上的头巾。自从合宿结束后,春虎和夏目就是这副德性,讲起话来语焉不详,老是牛头不对马嘴。

春虎也想在说话时好好看着夏目的脸,可是……

——『快说可爱啊。』

「…………」

他就是做不到,怎么也没办法正对着夏目说话。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只要一对上夏目的眼神,又会不自觉地转移视线焦点,试图蒙混过去。

他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尤其早上的梦境还残留在脑海,更让他觉得窘迫。

这个时候,「——噢,原来你在这里啊。终于找到你了,亲爱的~」从通往咒练场的走廊另一头,一名少女笑咪咪地走了过来。

她踩着轻快的脚步,摇晃着金黄色的双马尾,面向春虎等人的可爱脸庞浮现飞扬跋扈的神情。

她是以特别生身份进入阴阳塾就读的大连寺铃鹿,她没有参加自主练习,只是从竞技场旁观看他们练习的模样。

「你这人未免太逊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什么实力呢~你该不会把练习当成玩耍了吧。」

铃鹿走近春虎等人,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口出恶言。春虎苦着脸,应了声:「啰嗦。」

「反正我就是又逊又没实力的普通学生。」

「就算再普通,你的实力难道不会太差劲吗?在形式上,你毕竟是阴阳塾的塾生吧?」

「既然你要这么说,在形式上我也升上了二年级,由我看来,今天的训练难度太高了。」

「噗,隐形有什么难度,振作点啊,学长~」

铃鹿冷言冷语——但又十分快活地——仰望春虎,嗤笑着他。

她现在是阴阳塾一年级的塾生,但这不过是对她过去引发的事件所给予的惩罚。她非但不是普通塾生,更是通过『阴阳一级』测验,史上最年轻的国家一级阴阳师。这资格现在遭到无限期停权,她的咒力也被大幅封印,不过还不至于无法施展隐形术。

「倒是我说你啊,我还没看过你使出式神和符术以外的咒术呢。」

「老实跟你说好了,我就只会用式神和符术。」

「咦,不会吧,你是说真的吗?」

「呃,用不着那么惊讶吧。这也不能怪我啊,我已经很努力了。」

尽管对方是一流的咒术师,那目瞪口呆的模样还是让他不由得自觉可悲。而且铃鹿应该不知道,他在实技方面还过得去,至于咒术相关知识,自从入塾以来,他的成绩一直是低空飞行——最近甚至差点潜入水底。

他确实有在努力,而且就连他也难掩焦急。据说阴阳塾的课程从二年级开始才是真正的考验,有不少塾生在升上三年级前遇挫,选择退塾,这对春虎来说简直是迫切的危机。

「欸,大连寺。我对隐形也还不熟练,你有什么诀窍吗?」

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冬儿从旁打岔,开口询问铃鹿。铃鹿瞬间回了个厌烦的视线,不过还是耸了耸肩,提供建议。

「诀窍啊……刚才你们的导师也说过,要消除自我意识,简单来说就是放空,让脑子一片空白,这你们很擅长吧?」

「欸,慢着,铃鹿。这么一来不是没办法吟诵咒文了吗?」

春虎连忙提出心中疑惑,铃鹿只抛下了一句「修行不足」。

「咒文必须用身体牢牢记住,要做到睡觉时也能吟诵出咒文的程度才行,像我如果要隐形,根本不需要吟诵什么咒文。」

铃鹿没摆什么架子,说得理所当然,倒是春虎苦闷得皱起了脸,冬儿也是一脸严肃。春虎他们和铃鹿的程度天差地远,这建议不出所料,没有多少参考价值。

——不过……

姑且不管建议的内容,春虎内心深受感动。他感动的不是铃鹿的实力,而是她老实回应冬儿的态度。

上个月,他们在合宿时举行了一次深夜的秘密会议。那个时候她在春虎等人面前露出本性,无所不谈,逐渐敞开心胸,至少在春虎眼中看来是如此。

——她变得圆滑多了……不过她的个性本来就坦率,只是说话尖酸了点。

铃鹿说起话来还是一样咄咄逼人,实在很难断定她有协助的意思。

不过,她帮忙守着夏目隐瞒真实性别的秘密,这一阵子也没有再拿这个秘密当作把柄,要胁为难春虎他们。说不定她单纯只是玩腻了,可是只要她不再攻击自己的弱点,就足以让春虎感激涕零。

「干脆你也来参加练习好了,严格一点也无所谓。」

「你在说什么蠢话?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得到我们的感谢和尊敬。」

「那是惩罚,不叫好处。」

「呿,好吧,那我请你吃汉堡好了。」

「我才不要!你以为一个小汉堡就能打发『十二神将』吗!」

「用不着担心,我会帮你撕开包装纸——」

「你去死啦!」

铃鹿涨红了脸,高高吊起柳眉放声怒吼。春虎不以为意地笑了,能这样开心地笑,正是他与铃鹿之间距离缩短的最佳证据。

近来,春虎不太和夏目聊天,反倒是和铃鹿交谈的机会大为增加。刚才的情形也是一样,因为有疑惑卡在心头,他很难再一如往常地和夏目轻松谈天,结果导致愈来愈常找铃鹿闲聊。

在和铃鹿天南地北地闲扯时,他可以暂时抛开那些胡思乱想,整个人显得轻松自在。

然而,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你认为夏目的隐形术如何?合格吗?」

他有些刻意地把话题转到夏目身上。只要不是两人独处,有冬儿或其他人在场,他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别扭。

不过这说穿了只是春虎一厢情愿,与夏目和铃鹿的意思无关。

铃鹿的视线往夏目瞥去,吓得夏目身子猛然僵直。

「……还过得去啰,不过也得看对手是谁。」

「……谢、谢谢。」

听见铃鹿这公允的评价,夏目缩着身子向她道谢。

从她脸上的神情一看就知道,她很不擅长应付铃鹿,而铃鹿虽然不至于视若无睹,也没有认真理会夏目的意思。「行不通啊。」春虎一脸苦闷,尴尬地闭上了嘴。

铃鹿虽然渐渐对春虎和冬儿消除了戒心,唯独对夏目迟迟不肯卸下防备,然而原因不只出在铃鹿,夏目也在自己和铃鹿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原本春虎应该从旁提供协助,让夏目的态度可以放松一点,只是他现在自身难保,实在没有成功帮夏目解危的自信。

不仅如此……

——可是……对了。那家伙……如果是北斗的话一定能马上和铃鹿打成一片,她果然不是北斗……

他忍不住比较起夏目和北斗的差异,明知现在不是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啊,等一下。仔细想想,其实北斗好像也很怕生。她第一次见到冬儿是什么样子呢,因为我们三个人实在太要好了……

一回过神,春虎发现众人沉默不语,四周的气氛愈来愈沉重。他心想这种时候最好是冬儿能出面炒热一下气氛,可惜这个死党遇上这种情形会显得格外冷漠,一旦判断没自己出面的必要,绝不轻易出手。此时春虎朝他投去商量的视线,他也只是耸了耸肩。

不过,自从春虎与夏目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代替春虎调节气氛的责任就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久等了——!啊,小鹿也在这里。你看过我的隐形术了吗?你觉得怎么样呢?」

春虎他们聚集在男生更衣室前的走廊,一旁女生更衣室的门一打开,马上有位女同学从里头冲了出来。

那是个棕发高高盘起,身材婀娜,看上去性格相当好强的女孩子。她正是出身自土御门家分家的仓桥家千金,仓桥京子。

她的视线一捕捉到铃鹿,脸上立刻堆满笑容。铃鹿的反应则是正好相反,一发现京子,马上板起了脸。

她臭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吵死人了!」

接着她以低声——但又能让对方清楚听见的音量喃喃咒骂。

不过,这么点程度的谩骂根本动摇不了京子。

「欸欸,如何?虽然没有夏目同学厉害,表现也还算不错吧?」

「谁管你啊!你还是先想办法把胸部藏起来再说吧,巨乳女!」

「老实说,我不是很擅长隐形呢。只是我的目标既然是成为专业阴阳师,也只能继续努力啰。」

「我说你啊……!」

「可是没想到大友老师那么厉害呢~真是出乎意料。这么说来,老师本来是咒搜官嘛,隐形术对他来说应该只是小意思吧。」

「……根本没在听我讲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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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鹿气恼地瞪着滔滔不绝的京子。夏目不擅长应付铃鹿,铃鹿更是拿京子没辙。两者之间不同的地方在于京子和夏目不一样——面对铃鹿总是卯足了全力。

合宿结束后,为了与铃鹿建立起互信关系,春虎他们决定各自积极地找她聊天。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希望能得到铃鹿这位『十二神将』的协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容易遭到孤立,让他们不忍心抛下不管。

然而,京子的做法给人一种手段与目的在不知不觉中颠倒的感觉,尤其她的积极接触只是惹来铃鹿的厌恶,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在某种层面上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下次小鹿你也隐形来瞧瞧嘛,我有自信可以破除你的隐形术哦。」

「哈!别笑掉人家大牙了。我要是认真起来,你就算被踢了屁股也不知道。」

「在那之前,我就会破了你的隐形术。只要我大声说出在澡堂所看见的三围尺寸,这么一来——」

「我会下咒停止你的呼吸!」

「这样啊?那么为了破除诅咒,我还有更劲爆的——」

「那和咒术没关系了吧?」

「嗯……算是乙级的?」

「胡说八道!你真的是仓桥家出身的吗?」

坦白说,这两个人的交情是好是坏,春虎实在分辨不太出来。

——没想到她们会发展出这样的关系……

春虎毕竟是男孩子,搞不懂女孩子之间的相处模式,只看出铃鹿在京子面前不再受过去的阴影束缚,因此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倾向,虽然铃鹿本人应该为此受到了不小的困扰。

京子捉弄了一会儿铃鹿后,「啊,对了,夏目同学。」改把脸转向夏目。

「今天辛苦了,刚才藤原老师还在称赞你的隐形术很厉害呢。」

「这、这样啊,谢谢。」

「小鹿你也看到了吧?夏目同学的隐形术可不输给专业阴阳师呢,对吧?」

她问得比春虎自然多了,两人的反应却比先前更加不快。

「……这问题我已经被问第二次了。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厉不厉害都不关我的事。」

铃鹿忽然沉下脸。「哎呀。」京子把视线转向春虎,一看见他脸上尴尬的神情,马上看出事情始末。

即使对应付铃鹿很有一套,京子始终不知道该如何改善她和夏目两人的关系。她看了看两人,试图改变现场气氛,却想不出有什么话题好聊,只能苦笑似地在脸上堆起敷衍的笑容。

「好啦。」冬儿看准时机,改变话题,环顾现场众人。

「京子也来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咦?等一下,冬儿,天马还没来哦。」

「他说有事,要我们先走。」

听着冬儿的解释,京子哼了一声。

「最近天马总是这个样子,刚才他在练习的时候老是失败,我本来还想鼓励他一下呢。」

「我们也一样老是失败啊,你怎么不鼓励我们?」

「你和冬儿这种粗线条的家伙怎么能拿来比,天马可是很沮丧的呢。」

「没想到我会被人拿来和春虎相提并论啊。」

「啊,抱歉。」

「冬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京子,你在道什么歉。」

春虎轮流瞪向冬儿与京子,「可是……」担心地继续说了下去。

「天马那家伙最近确实没什么精神。」

除了春虎、夏目、冬儿和京子,同班同学百枝天马也加入了春虎等人的自主练习。过去他和铃鹿一样,常待在一旁观看,但是自从合宿时听说春虎他们的事情后,为了锻炼实技技巧,他也决定参加练习。

他有这份心意固然让人高兴,只可惜他的努力看起来大多是白费力气。他原先就不擅长实技,在和春虎等人练习时更是失误连连。姑且不论夏目和京子,春虎和冬儿的实战实力其实不弱,但其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进度远远落后,天马似乎为此感到十分焦急。

「他的实技一直没有进步,老家那边好像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老家?」

「天马他毕竟是阴阳道传统世家的继承人嘛,况且……他的家庭环境也有一点复杂。」

在这群人里面,京子与天马认识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天马家的情形。她含糊不清地苦笑着,其他人见状也不好再深入追问下去。

「这样啊……嗯,我倒觉得他用不着那么烦恼。」

实际上,合宿煮咖喱的时候,天马是所有人当中最可靠的一个。说不定他并非不擅长实技,而是自以为不擅长实技的念头太过强烈吧,毕竟他连实技的成绩也比春虎优异。

——不过成绩比我好也不见得能放心就是了。

春虎盘起胳膊,沉思了一会儿后,「……好。」重重地点了下头。

「既然这样,京子,待会儿大家一起去唱KTV吧。」

「什么?唱什么KTV?何况最需要和大家互动的天马根本不在这里啊。」

「没有精神的时候就该大叫宣泄嘛。至于天马的话,等一下传封简讯给他,要他事情办完再来找我们就行了。冬儿,你觉得呢?」

「这么说来,我也有好一阵子没去唱KTV了,偶尔去一下也不错啰。」

冬儿随口应道,耸了耸肩。京子板着张脸,似乎也赞成春虎的提议。

除了——「K、KTV?」春虎敏锐地察觉到铃鹿脸色僵硬,不怀好意地咧开了嘴。

「怎么啦,铃鹿,难道你没去过KTV吗?」

「呃!那、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又不会唱歌!谁知道KTV是什么鬼东西!」

「哎呀,这真是——呵呵——好像很有趣呢。」

「你那笑声是什么意思!我不去!我根本不想去!」

「说的也是,让音痴出丑也没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这个头巾男!很好!你们就等着拜倒在我美妙的歌声下吧!」

春虎始终觉得这个样子不能叫做「相处融洽」,只是他和京子、冬儿愈来愈懂得如何应付铃鹿确实是事实。

「好,就这么决定了。」说着,春虎伸手拍了拍铃鹿的头。铃鹿红着脸,气得大吼大叫,虽然如果只是生气——京子和冬儿认为——她的脸未免太红了点。

这个时候,「春、春虎,我,呃……我在这里等天马同学来了,再一起过去。」夏目小声说着。

在场所有人一时间愣得说不出话,最后还是冬儿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那我也留下来一起等——春虎、京子,你们带大连寺先过去吧,炒热气氛的工作就交给你们啰。」

冬儿悄悄地向春虎使了个眼神,意思似乎是——考虑到土御门家两人现在的关系,铃鹿交给京子处理,夏目就交给我来应付。春虎感激在心,「好,那就待会儿见啦。」京子也很快察觉冬儿的用意,语气开朗地说。

「我们来合唱吧,小鹿。」

「不要,我绝对不和你一起唱。」

在京子的催促下,果断做出这番宣言的铃鹿在走廊上跨出脚步,春虎也随后跟上。

擦肩而过时,他尽可能地保持平常心。

「那么……夏目,我们先走了。」

「嗯……」

到头来,他终究无法正视她的眼神。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也没有心情再多说什么。

……真是的。

事情为什么变得这么麻烦呢。他抱着难以释怀的心情,转身离开夏目与冬儿,仿佛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背上。

直到春虎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夏目仍紧盯着他们的背影。

过没多久,她哀伤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冬儿不耐地哼了一声。

「……最近春虎的样子确实不太寻常。」

「——咦?」

「不过你这态度又是怎么回事,有话要说就直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畏畏缩缩的。」

「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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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冬儿锐利的眼神一瞪,夏目顿时忘了自己打扮成男生,轻声发出原本的嗓音。

「……我也不知道。还有春虎刚才那态度……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也搞不懂……」

夏目低垂着头,口气异常阴郁。

「……他讨厌我了吗……」

「你要是真心这么认为,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可是……」

「可是?」

夏目忍不住抬起头,哀求似地望向冬儿,但是一碰上冬儿的视线,又懦弱地咬紧了唇。为了平复情绪,冬儿搔了搔绑在额头上的头巾。

「……夏目。春虎在上个月的合宿坦承自己喜欢北斗。我不晓得你是怎么看待自己,不过那家伙迷上的北斗其实就是你啊。」

所以拿出自信来吧——冬儿话中有话,只是夏目听了依然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冬儿仰起视线,望向天花板,露出了一个无力的微笑。

「……话虽然这么说,但事情毕竟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他也向春虎说过类似的话,春虎当时的反应比平常还要迟钝,内心的纠葛似乎远比冬儿料想中还要复杂。遇上这种情形,局外人在一旁乱敲边鼓,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而且尽管发着牢骚,冬儿依然相信两人之间的羁绊。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他始终坚信春虎和夏目的关系没有那么「不堪一击」,不会轻易被破坏。这想法至少传达给他们其中一个人也好,这么一来自己也能省事不少,冬儿忍不住心想。

「走吧,夏目,用不着傻傻地站在这里等天马。」

「……好。」

在确认夏目点头同意后,冬儿慢条斯理地走了起来。

虽然说是顺其自然,还是希望这件事情可以尽快解决。「……走吧。」冬儿心里怀着不同于无可奈何的感慨,带着夏目离开了这个地方。

4

「——哞、摩利支、娑婆诃——哞、摩利支、娑婆诃——」

那人单膝跪地,双手指头复杂交错,结成称作大金刚轮印的手印。他反复吟诵咒文,依序加持心脏、额头、左右双肩、头顶,一边确认术式的结构,同时七度吟诵咒文。

「——哞、阿尔底也摩利支、娑婆诃——哞、阿尔底也摩利支、娑婆诃——」

接着,他结起隐形印,心无旁骛地把灵气转换为咒力,注入咒术。

这是今天学到的用于实战的隐形术,天马回到咒练场,独自进行练习。

「——哞、阿尔底也摩利支、娑婆诃——哞、阿尔底也摩利支、娑婆诃——」

消除自我意识,两位讲师如此教导。

他自以为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却怎么也施展不好咒术。由此看来,虽然以为消除了自我意识,脑子里其实还留有杂念。

什么也不想,让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要停止「什么也不想」这个念头非常困难,接着又会衍生出「想办法让自己『什么也不想』」的这个想法,结果只是一再重蹈覆辙。

让自己由这一连串的思考解放,进入心无杂念、无我的境界。

不过,隐形术毕竟是咒术,是以咒术隐藏自己的灵气,再连咒术本身也一并隐藏的技巧,因此需要细腻的调整——加以控制。一方面控制咒术,又要消除自我意识,这怎么办得到呢?

搞不懂。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隐形术似乎有什么诀窍,不对,不只是隐形术,各种甲级咒术都有独门诀窍。到头来,咒术高明与否,术者的资质占有极大的重要性。其他领域虽然也是如此,但咒术受个人资质的影响尤其深刻,这个领域的封闭性正象征了这一点。毕竟自古以来,咒术者多出自与咒术相关的传统世家是不争的事实。

资质与才能,血统与遗传。在个人的努力成为理所当然的前提下,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向前」迈进,到了最后,只有那些「一路过关斩将」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咒术者。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可是该怎么做呢?

什么是无,诀窍又是什么,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哞、阿尔底也摩利支……娑婆诃……」

天马像是突然泄了气,解开了手印。

沉重的叹息取代了咒文的吟诵声,他把手扶在屈起的膝盖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身体沉甸甸的,是因为过度使用灵气,还是因为心情沉重呢?他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动作,垮下了肩膀,愣站在原地。

就在他垂头丧气时,「……嗯,就差那么一点哩。」背后传来说话声,吓了他一跳,赶紧回头张望。这一望,他发现导师大友阵就倚在门口,笑嘻嘻地凝视自己。

「老师……」

「怎么了,用不着那么惊讶,我没有隐形,从刚才就一直站在这里啰。这正可以证明你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咒术上头哩。」

说着,大友拄着短拐杖,敲得地板叩叩作响,一路走向天马。

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脸上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年纪轻轻却显得暮气沉沉,右脚裤管露出木头义肢。「你很努力哩。」他朝天马微笑说道。

「你真的是个很认真的学生,不过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操之过急啰。」

他和平常一样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委婉提出劝告,口气吊儿郎当的,很有他平时的风格。不过对现在的天马而言,大友那温柔的态度正好深深触动内心。

「……我太着急了吗?」

「这个嘛,在我看来确实有这种感觉——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这样啊……我这个人还真容易被看穿呢。术者不能随便流露出个人情感,祖父老是这么骂我呢。」

「哈哈,真是严格啊,这表示他们很期待你的表现哩。」

大友这么激励他,望着他的眼神却不带笑意,仔细观察少年的反应。

实际上,一听见「期待」这个字眼,天马的表情隐约蒙上了一层阴影。

「……老师,甲级咒术……阴阳术果然很讲究天分吗?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了资质上的不足吗?」

他仰头望向大友,求助似地问道,脸上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痛苦神情。

大友端详着自己的学生,「嗯」地点了个头。

「当然。」

听见导师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天马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在课堂上也听过很多次了吧。你以为这世界上存在着多少见鬼,那可是少之又少的哩,更不用说其中只有一小部分能成为专业术士。这种『天分决定成就』的业界,现在大概只剩下咒术界了。」

大友和往常一样说得轻浮,那一成不变的轻佻语气听在天马耳中却宛如暴风肆虐。

像是要一吐心中苦闷般,他在不知不觉中唤了声「老师」,打断大友的话。

「我已经跟着老师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阵子也和春虎同学他们一起练习甲级咒术。」

「……是啊。」

「我真的能成为专业的阴阳师吗?」

他凝视大友,瞳孔中透露出坚强的意志。

大友正视学生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下提出的这个疑问,然后,他轻轻地笑了。

「我也不知道。」

「请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呃,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看得出你现在的实力,不过我可预测不了你未来的实力如何,我没那种千里眼。」

「可是才能不是与生俱来的吗?」

「才能啊……咒术者需要的可不只是才能哩。」

自入塾以来,这是天马第一次咄咄逼人地追问老师。大友似乎不以为忤,也没有随便敷衍了事,只是慢条斯理地做出解释。他敲了下手中的拐杖,发出清脆的响声。

「天马同学,咒术其实是很深奥的,涵盖范围很广,可能和你模糊的认知完全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也就是说,阴阳术的才能有很多种。换句话说,不论拥有什么才能,都能拿来当成武器,你的父母就是很好的例子。」

天马脸色一僵,望向大友的目光闪过复杂的情感。大友没加以理会,又继续说了下去:

「真要说起来,你的父母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咒术者,不过他们留下的功绩可说是多不胜数哩。我从担任咒搜官以来就一直在使用『WA1』,我有个朋友,直到现在都还很珍惜地骑着你父母特别为他量身打造的摩托车。你不觉得他们的贡献远超过一介咒术者的才能,是非常杰出的阴阳师吗?」

「…………」

天马沉默不语,意志消沉地垂着头。见到他这副模样,大友不禁苦笑。

「这时候好像不应该提你的父母哩,拿这当例子,根本就是让你没办法反驳。」

「……没这回事。谢谢老师。」

天马向大友道谢,头依然低垂。大友露出诚挚的目光凝视天马,过没多久又踩着叩叩的脚步声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阴阳塾决定收你入塾,是认为你有资质,你就稍微相信这个判断吧。」

听着导师的劝导,天马始终没抬起头。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微微点了下低垂的头。

「……你说什么?」

塾长室难得打开了雾面玻璃窗,从敞开的窗户可以望见外头乌云密布的天空,窗边停了一只羽毛湿透的老鹰。

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面向停在窗边的老鹰,摘下老花眼镜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惊讶神情。

「你是说真的吗?」

「这要是玩笑,那肯定是个很高明的玩笑,至少我还想不出有什么点子可以吓到『仓桥家的观星术士』。」

老鹰朝塾长侃侃而谈,表情和一些小动作都像极了人类。

老鹰高谈阔论的语气听来年事已高却仍铿锵有力,那嗓音正是来自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的部长——天海大善,这只老鹰则是他的式神。

天海的式神举止看似轻佻,讲起话来却十分严肃。事实上,他传达的情报内容极为重要,确实让人不得不严肃以对。

「……芦屋道满的预告信?」

「对,正确来说是『挑战书』,阴阳厅现在被这封信害得乱成了一团。」

据天海所言,式神在大约两个小时前出现在阴阳厅。一个呈现巨大猫头鹰形状的简易式式神盘旋在阴阳厅前,高声表明来意,接着口信变成书信,落在阴阳厅门口。阴阳厅在仔细检视书信上头有无咒术后,立刻收回那封信。

信里写道——

「『芦屋道满明日将前来拜领「鸦羽织」』。真受不了,我们在追的时候连个影子也没有,突然间又大费周章地搞出这么一出戏,咒搜部这下可真的是颜面扫地啦。」

对方先发制人,天海虽然因此大发牢骚,语气听来却有几分兴奋。敌人愈强,他愈是生龙活虎,打从以前他就是这副德性。不过这次的事态可由不得自己在旁笑看天海的坏习惯。

「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如果是骗人的把戏,这编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尤其对方还提到了『鸦羽织』——『鸦羽』,听来更是逼真。假设来放话的不是『D』本人,那种人也不能放任不管。」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做出这种事呢?」

「老实说,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是一头雾水。身为咒搜部的部长,面子实在挂不住啊。不过,在鵺那件事情发生后,双角会一直没有明显的动静。我的直觉告诉我,由事先发出预告的做法看来,他是直接而且单独地行动,只是他为什么要单独行动,我怎么也想不通。」

「……靠不住的家伙。」

「这话太严厉了吧,不过我也没办法反驳就是了。」

天海爽朗笑对塾长冰冷的话语,塾长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着,老鹰敛起轻佻的态度。

「——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大多是自言自语……土御门夜光的遗物『鸦羽』现在正严密地封印在阴阳厅仓库,这你也知道吧?」

「……嗯。」

「说的也是,阴阳厅都这么对外公布了嘛。『D』应该也知道这件事,『由正常的逻辑来思考』,他的式神会出现在阴阳厅,正可以拿来当作他知道这件事的证据。他在预告中宣言要强夺封印在阴阳厅的『鸦羽』——阴阳厅里『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

「只是关于『鸦羽』,有个奇怪而且荒唐的谣言在一小部分的人之间流传。谣传阴阳厅保管的不是真正的『鸦羽』,只是个赝品,这你听说过吗?」

「……这个嘛。」

塾长不动声色,慎重做出回应,盯着老鹰的眼神却如利刃出鞘,顿时显得锋利。

老鹰嘴里又再传出天海那不怀好意的笑声。

「他知不知道这个谣言,只有老天爷才清楚。只是——刚才我也提过,我们搞不懂他的真正目的,就算想做好万全的准备,让他不管怎么出招都踢到铁板……可惜现实中毕竟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你最好尽量自己想办法随时掌握状况。」

「……我知道了。」

塾长平静地回道,接着嗓音一变转为柔和。

「……天海。」

「嗯?」

「谢谢你。」

老鹰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猛禽的瞳孔笔直映出塾长的身影,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发出了不同于先前的语气。

「……抱歉,我这边也会尽力处理。」

说完这一句话,天海的气息也随之从老鹰身上消失。

老鹰晃了下身子,一边留意不让水滴泼溅出去,一边敞开了巨大的双翼,往阴雨的天空飞去。塾长目送老鹰消失在涉谷的高楼后头,接着站了起来,关上雾面玻璃窗。

她坐回椅子上,吁了口气阖上双眼,脑里忆起自己在上个月和天海一样悄悄把式神送去合宿时,在那里所发生的事情。

——「有人认为,真品就在阴阳塾里。」

「…………」

塾长睁开阖上的双眼,拿起桌上的电话话筒,迅速拨了通内线电话,然后——

「……喂,辛苦了,我是仓桥。可以麻烦你帮我叫大友老师和藤原老师过来一趟吗……对,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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