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覆盖在头顶的乌云迅速流动,云层逐渐厚重。
道满的式神随处散落在屋顶,到处乱蹦乱跳,发出低俗的笑声,遭鬼束缚的龙还在不停挣扎。春虎他们逃进结界,无计可施,掌控现场状况的则是一身黑衣的阴阳师。
这时,大友吃力地爬上简易楼梯,踏上了高台。
一见到大友出现,春虎他们又因为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平常大友总把皱巴巴的西装当成制服每天穿来塾舍,这时候却是完全不同的打扮。
他身着长袍,脚踩宽裤,腰间缠上一条黑皮带——穿上了传统的正式服装。
那身打扮巧妙融合了现代风格,虽然服装设计不尽相同,整体氛围却类似祓魔官身穿的防瘴戎衣,只是相较于祓魔官那身黑衣给人暗鸦的形象,他全身雪白宛如白鸦,纯白正装同时散发出肃穆与神圣的气息。
那是由阴阳厅规定的——阴阳师的正式装扮。
大友「呼」地吁了口气,右手拄着短杖,把体重轻轻倚在上头,接着张望了下四周。
「这里视野真不错……要是天气放晴,说不定还可以望见富士山哩。」
裤摆随风翻飞,他悠哉地说。
「大、大友老师!」
「噢,春虎同学,抱歉来晚了。」
他的服装正式,言行举止还是老样子。接着他又依序望向夏目、冬儿、京子、天马和铃鹿,最后和塾长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他看向屋顶一角——遭囚禁的龙。
北斗像是因为经过一番激烈挣扎而筋疲力尽,庞大的身躯自暴自弃地倒在地上,覆盖金黄龙鳞的身体缠绕着由鬼变成的黑色绳索。
望见龙的模样,大友唇边不禁掠过苦笑。
接着,他缓缓转过身,迎面与道满对视。
道满也一样透过血红墨镜望着大友。这时,大友猛然挺直背脊,让右脚的义肢与左脚并拢,轻轻缩起下颚。
他让视线微微低垂,避免直视道满,手里拿着拐杖拱手作揖,长袍袖口往下垂落。
「法师。」他向道满呼唤。「再次相会,不胜光荣。您还记得我吗?」
春虎吃了一惊,来回望向两人。
他完全无法想象大友和道满以前见过面,然而一旁的塾长并未显得惊讶,看来是早已知情——至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道满爽快地「嗯」了一声,给予肯定的答复。
「我记得很清楚。前一阵子那次恶作剧还麻烦你出来善后,抱歉啊。」
「您是指咒搜官那件事吧,这么说来那只角行鬼果然是法师的杰作?」
「呵呵,让你见笑了。依那个男人的能力,顶多只能玩玩那种程度的玩具罢了。」
插图p008
黑衣法师与白衣讲师亲昵地聊着天。道满答得从容,周围的式神却像是随时要向大友发动攻势一般。
两人的对话看似悠闲,周围的空气却紧绷到极点。
不过,大友依然一派轻松。
「当时您还有一位朋友也在场,他怎么了?这次没和您一起吗?」
听见大友这个问题,道满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小子才不是我的朋友,我们那叫做孽缘。不过他的好奇心很强烈,说不定正躲在哪里偷窥哦。」
「原来如此,这么听来他和您不同,和双角会没有关系。」
「什么啊,这是在套我话吗?我和他们确实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可是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的意思。」
「咦?恕我直言,我听说阴阳厅厅舍也有式神在作乱哩?」
「我不就说了吗,那也是我搞的鬼。这次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我已经有好几十年没这么大闹了。」
道满不怀好意地笑着,一旁听见他们对话的春虎等人则是震愕不已。
——这、这个老头光靠自己一个人,同时袭击了阴阳厅和阴阳塾?
春虎他们早料想到这两起袭击事件互有关联,推测犯人不只一人——很有可能是双角会策画的行动。
不过,若道满所言属实,表示他们推断错误,只是他们事前实在想象不到,这世上居然有术者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单独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攻击。
——这家伙果然是怪物……
眼前的老人家不像自己一样是人类,也许真的不是人。
不过——
「换句话说,我现在『消耗』了不少,这话确实不假。」
道满说这话的模样稚气,犹如揭开恶作剧的底牌,春虎起先没有注意到他这话的「意思」。
「再加上主要护法全部都被派到那里,至少比上次『机会大多了』。不过这么点小事,不需要我多言,你也早就发现了吧。」道满又接着状似揶揄地说。
听到这里,春虎总算察觉道满的言外之意。
——咦?奇怪,这该不会是在挑衅大友老师吧?
春虎马上观察起周围的反应,身旁的夏目一脸惊讶,冬儿也是一样。道满果然在向大友「示弱」,提出某种「可能性」。
大友也许有「战胜」道满的可能性。
「……那时候你一味逃跑,不仅没能好好较量一番,还丢掉了自己的一条腿。」
大友没有回应,道满又继续说了下去。春虎听见又是一惊。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大友为什么断了一条腿。从道满这个夺去他一条腿的当事人口中听见这件事,春虎一时间难以置信,毕竟从两人的谈话和态度实在感觉不出有这么一段过去。
尤其是大友,夺去自己一只脚的凶手就在眼前,他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愤怒、怨恨或是恐惧这些感情变化。即使过去的事实遭人这么掀了开来,他的态度依然从容镇定。
也许这单纯只是因为春虎的眼力不及大友,他只看出大友的态度比平常还要自然而且轻松,彻底排除了所有个人情感,看上去宛如举行祭典的神官,脱离了「凡俗」。
「……『礼』。」
塾长不知为何自嘲似地低声说道。
另一方面,「我这话可没有故弄玄虚哦?」揭晓两人过去关系的道满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说。
「光会害怕是做不出那样的判断,必须冷静如冰,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得了那种选择,尤其像你这样的高手,更是不用说了。」
老人面无表情,咯咯笑说。那笑声让人差点冒出冷汗,但还是忍不住侧耳倾听话中的内容。
「你冷静判断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决定牺牲一条腿『逃走』。这判断非常正确,而且你逃得相当巧妙,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得到传说中的阴阳师赞赏,大友的态度依然平静,「……不敢当。」只是稍微回了个礼。
「不过这次可行不通了,你休想再从我手中逃跑。」
叩的一声,道满用拐杖敲了下地面,矮小的身躯瞬间散发出惊人灵气。
「当时你会逃走是自认敌不过我,不过也可以说是你不惜牺牲一条腿,也要保住自己最后的王牌。这事我一直挂在心上,你没表现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只留下一条腿就跑了,这不正表示你有意与我『再战』吗?为了赢得下次胜利,你舍身——砍去自己的腿来展示决心,我有说错吗?」
与外表相反的年轻嗓音藏不住兴奋,春虎光在旁边听了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法师。」
大友终于开口,语气恭敬地说。
「我区区一个后生小辈,不过是偶尔会憨直地采取自己认为最好的方法罢了。」
「都这种时候了,哪还用得着跟我谦虚。」
「别误会了,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哼……算了,反正你也没有『否认』我的推测。」
「…………」
大友终于缓缓抬起头,对上道满的视线。
老人不晓得在大友眼里瞧见了什么,发出了冷彻心肺的咯咯低笑声。
「自来到尘世数百余年……这世间种种都叫我厌腻,极少涌起兴奋之情,但就是这个性老改不了,只有斗法总能叫我雀跃不已,还是该说我这把老骨头只剩下这一点『乐趣』——」
道满喃喃自语似地娓娓道来。
大友慢条斯理地放下作揖的双手。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急速升高。
「……抱歉。」
道满抢先开口。
「我不认为你会抛下学生不管,不过余兴节目愈多愈合我意。」
「法师?」
大友脸上表情一变。
道满把满是皱纹的左手放进袖子里,从里面取出一小片金属片。纵使大友再厉害,也无法一眼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以形为代,还归其主,破。」
他口念咒文,俐落地转动手臂,朝祭坛掷出手中的金属片。
「哇啊!」
春虎反射性地闪避,空大喊:「春虎大人!」
金属片碰触到结界,轻易地钻了进去,冒出内含的灵气。紧接着,覆盖祭坛的结界随之破裂。
夏目哑口无言,「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打算掷出咒符,然而结界的裂痕瞬间扩大,结界也随之完全消失。
设下结界的塾长脸色惨白,圆镜从她怀中滚落,镜面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这是阿尔法它们的形代吗?」
听见这话,道满掷出的金属片终于真相大白。他提过阿尔法和欧米加的形代「需要修缮」,那就是形代碎片。
两具机甲式都是由塾长使役的式神,上头带有塾长这位主人的灵气。道满利用塾长的灵气做为媒介,变动同一位术者的咒术、破坏塾长设下的祭坛结界。
「法师!」大友怒声斥喝。
「我道过歉啦。」道满天真地笑说。
「虽然只是雏鸦,隔岸观火未免太无聊了点,再说你要是没拿出真本事,比试起来也没意思……对了,刚好这里有座天坛,干脆唤醒夜光,也别有一番乐趣,对吧?」
道满悠然说出骇人话语。
结界消失后,道满的式神又纷纷骚动了起来。「去吧。」道满向式神说道。
「尽情狂欢吧,宴会开始啦。」
道满说这话像在歌唱,大友用力敲响了短杖。
黑衣阴阳师与白衣阴阳师之间无声迸散出火花。
☆
「可恶!」
春虎恶狠狠地咒骂。
——唤醒夜光?开什么玩笑!
道满这话听得春虎背脊发寒。这话想必是故意出言挑衅大友,但他既然敢说出口,说不定真有实现的「可能」。万一夏目觉醒成为夜光,接下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老实说,他完全不敢想象。
「冷静!重新组好圆阵!」
冬儿厉声下令。
铃鹿和空随即做出反应,天马和因为道满这番话而脸色苍白的春虎及夏目也跟着重新举起锡杖、拿起咒符。「祖母!」京子拉来塾长,加入春虎等人的圆阵。
「京子!铃鹿!拜托你们了。」
「好——白樱!黑枫!」
春虎一喊,京子再次召唤出两具护法式式神,铃鹿也默默点了个头,集中注意力唤回剩下的式神,就连北斗也因为见到主人陷入危机,又开始剧烈挣扎。
「春虎——」冬儿欲言又止。
「不行,你暂时别行动!」
他明白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但要是再继续勉强冬儿应战恐怕过于危险。冬儿似乎也有自觉,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随口应了春虎一声。
在危急关头只有自己不能上场应战,对冬儿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屈辱,但这位死党也不是死要面子,不顾伙伴安危的愚蠢家伙。
「抱歉,我会自己视情况变身,所以……春虎,夏目,一旦我解开封印,你们就赶紧坐上雪风,直接前往阴阳厅——不,逃到祓魔局,这里离目黑支局最近。」
「冬儿!」
「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了。」
春虎正想反驳,就遭到冬儿严辞驳斥。
冬儿的判断恐怕没错,考虑到夏目可能变成夜光觉醒,其实现在就该尽快让她先行逃离这个地方。
「……冬儿同学说的没错。」
塾长也赞同冬儿的意见。
「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只要一找到机会,你们两个就马上逃走。」
春虎喘不过气似地叫了声「塾长」,塾长却充耳不闻,「白麒,黑麟!」下令两具式神立刻出现在春虎等人组成的圆阵旁。
两具重量级式神身形魁梧,与道满那两只鬼不相上下,只是给人的印象沉稳且严谨,和鬼完全相反,那是阴阳厅制的『G2·仁王』,由塾长操纵的护法式式神。
见到春虎他们进入备战状态,道满满意地点点头。
「先来热身一下好了——去吧,上。」
话一出口,得到主人许可的式神纷纷一拥而上,一半冲向祭坛,剩余一半杀到大友面前。
不过——
「散!」
大友怒声一喝,袭向他的式神就像群无头苍蝇般一哄而散。
甲级言灵。强大而且缜密的咒力随着话语,干扰操弄式神的术式。
在此同时,大友的右脚义肢走得飞快。
木头义肢在脚下绘出复杂咒纹,道满「唔」了一声,单手结成刀印,挥了过去,可惜晚了一步。大友的身形摇晃,如幻影般消失无踪。
这是隐形术,以及以咒术行使的步行法。
「风!」
道满挥出的刀印往横向劈了出去,卷起一阵如墨水般黏稠的沉重黑色强风。
漆黑强风瞬间席卷半个屋顶。
「急急如律令!」
不知何处传来大友的声音,一枚咒符往强风射了过去。
火行符。
风属木气或金气,大友一眼看穿这阵黑色强风属金,基于火克金,五行相克的原理,以咒符燃起烈焰燃烧黑风。火炎与风相克,屋顶空气剧烈晃动。
「往哪逃!」
道满挥出手印,大友立即现形。他人就在春虎他们旁边,一身白衣随风摇曳,鲜明地反射出最后一点火光。
尽管姿势有些歪斜,大友还是滑步走到春虎他们面前,并且瞬间变换位置,背对祭坛,再度与道满对峙。
「大——」
「大友老师!」
夏目一时说不出话,春虎不由自主大叫。不过,大友没多说话,越过肩膀转头望向背后几位学生。
他迅速确认每一位学生的情形,「——铃鹿同学。」接着唤来铃鹿。
铃鹿正为了大友与道满的斗法目瞪口呆,愣站在原地。她比春虎等人的知识丰富,因此更了解两人使出的咒术与战术水准有多么高超。大友这一声叫得她身子猛然一颤,接着她像是气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般,连忙赶向大友身边。
铃鹿正要开口时,「站好别动——」大友说着把右手放到嘴边,用牙齿咬破拇指,接着把手慢慢指向铃鹿头上。
「欸!」
铃鹿下意识地想往后仰过头,但是大友的一瞥让她停止了动作。眼镜底下的双眸朝铃鹿投去强硬的视线。
大友一口气吟诵出冗长的咒文,拨开铃鹿的刘海,用拇指在她的额头上划出一条粗短线。
不对,其实他是涂掉了铃鹿额头上那个小小的×刺青,用自己的血盖去封印她咒力的咒印。
铃鹿猛然睁大了双眼,就连春虎也能清楚「视」得,原本遭到压抑的灵气如水坝溃堤,从少女娇小的身体倾泻而出。
「不会吧?」
铃鹿大叫。
「咒、咒术解除了吗?骗人,不可能,难不成你——强行解开了仓桥源司的封印吗?」
铃鹿大惊失色,连忙追问,大友回道:「怎么可能。」唇边掠过一丝苦笑。
他用舌头舔去残留在手指上的鲜血。
「我只是让封印出现破绽,再填上假术式,其实就跟诈欺一样哩。因为是即兴弄出来的玩意儿,所以撑不了太久。」
大友简单解释了一下,视线马上又回到道满身上。听完大友的解释,铃鹿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总而言之,大友没有破除施在铃鹿身上的封印,只是暂时「瞒骗」,尽量降低咒力限制,也就是用咒术蒙混过去。
然而比起强行破除封印,这样的技巧更是高明。毕竟为惩罚铃鹿,是由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亲自施加封印。他是塾长的儿子,京子的父亲,同时也是『十二神将』之首,超一流的阴阳师。
为了防止同为国家一级阴阳师——而且还是「咒术研究专家」的铃鹿自行解咒,他施加的封印经过特殊设计,要借由「即兴」的瞒骗,暂时让封印失效,绝不是件简单的事,至少铃鹿还不知道这世上有哪位咒术者可以做到这一点。
「你、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担任过咒搜官的老师。」
铃鹿瞠目结舌地提出问题,大友回答得泰然自若。
这个时候,「我明白你这么做是想争取时间,不过拖太久可就扫兴啰。」道满说着,随手把手中的拐杖抛上空中。
拐杖突然在空中震动,响起柴薪爆炸的声响,接着粉碎。不对,仔细一瞧,拐杖没有粉碎,而是笔直裂了开来,一根拐杖裂成了百来根锐利细棍。大友见状随即板起脸孔,压低姿势。
他单膝跪地,把短杖立在面前。「叩」短杖发出声响,自行竖立。
这时,道满的拐杖正化为无数细棍,如箭雨般纷纷袭向祭坛。
「临、兵、斗、者、皆、陈、列、在、前——!」
大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结起九字印,把咒力注入竖立在面前的短杖。咒术经由短杖向四周扩散,在周围筑起咒力防壁。
咒壁在空中把飞上前来的无数细棍全挡了下来。
「还没完呢。」
宛如呼应道满的话般,遭到阻挡的细棍幻化成蛇,咬破了咒术防壁,继续冲向祭坛。
对方一出招,大友也立刻重新结成手印。
「——东山之蕾不识原野早蕨之心抑或早已遗忘——」
他吟诵咒文,专注祈祷,短杖不停震动,放射出类似超音波的波动。
群蛇不约而同停止动作,痉挛吐血,落到屋顶。一落到水泥地面,蛇不仅恢复为原本的细棍——失去咒力的木头碎片,甚至冒出褐色烟雾,如灰烬般散落一地。
前所未见的咒术对决。道满见攻击被挡了下来,「原来如此,这是避蛇的咒术啊。」显得很是愉悦,春虎等人则早已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顶刮着强风,吹散了木头碎片飘起的缕缕烟雾。
大友不敢掉以轻心,凝视着道满。
「……大家听好了,你们看来也累了,不过接下来我可没余力照顾你们。你们得绷紧神经保护自己,听从塾长指挥,由铃鹿同学负责打头阵。大家得同心协力,彼此支援。」
他平静地做出指示,语气完全听不出刚经历过一场咒术战。大友交代得沉稳,春虎等人也听得无比认真。
「还有,别被式神的数量吓倒哩。记得随时提高警觉,掌握周围状况,毕竟最糟的情形就是你们受到牵连。」
大友说这话的口气像在交代远足时需要注意的事项,春虎听了却不禁浑身战栗。
从平淡的语气中,仿佛能听出大友曾经历过怎样的战场——也就是「地狱」。累积无数次地狱般的经历,他身上确实散发出一股「鬼」气。
——我对这个人……
春虎突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大友阵这位「阴阳师」,其他人恐怕也有同样的想法。
「……对了,还有一件事,夏目同学。」
「是、是。」
「我会把你的龙要回来。」
大友与道满互瞪着对方,几乎没有翻动嘴唇,只用勉强能听见的轻细嗓音小声告知。
他朝惊讶的夏目说:
「我会制造时机让你解除实体化,不过哩,让龙重回战场这事需要慎重考虑。你差不多也到极限了吧,愈是接近极限,破绽也会愈多。」
说完,大友敲响义足,站了起来。
「来吧。」道满说。「轮到你攻击了。」
大友应了声:「……好。」双手一翻,十指间夹住八枚不知道从哪里取出的咒符。
「五行变换,符箓之舞——急急如律令!」
符箓共有木行符、火行符、金行符、水行符各两张,而且不是阴阳厅制的符,符箓出现春虎从未见过的变化便是证据。
两张金行符率先展开攻势,符箓化成两把闪亮的刀子,朝道满射去。道满结印,在脚下卷起黑风,弹开刀身。
被弹开的刀身附着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宛如空气中的水分凝结。四处飞溅的水珠不只吸收金行符咒力,也吸取了道满卷起的黑风咒力。水滴受到两张水行符强化,变成水流,水流如瀑布般冲向屋顶,拍起激烈的水花逼近道满脚下。
「——噢。」
黑风卷起道满矮小的身躯,把他抬了起来。接着,为了追击逃到空中的道满,水流里伸出了藤蔓。
木行符。两枚符箓生出藤蔓,气势汹汹地吸收就要淹没屋顶的水流,接着一口气成长,相互交缠着往天空延伸。那形状就像伸长双手,展开五指扑向敌人,以黑衣翻飞的道满为目标,迅速茁壮。
就在藤蔓吸光所有水流的那一刹那,两枚火行符引爆了。
如巨树茁壮的藤蔓瞬间遭火势包围,火焰卷起狂风,发出低鸣。热浪横扫过屋顶,一旁道满的式神有好几只被卷入火中,燃烧殆尽。若非塾长及时令两具『仁王』为盾,春虎他们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
「五行相生……!」
盯紧了眼前咒术战的铃鹿喘不过气似地喃喃说道。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大友基于阴阳道根基『阴阳五行说』施展咒术,利用五行反复相生,威力也一再倍增。
眩目的火焰释放光芒,强光照亮道满脚下。藤蔓在猛火的包围下伸出火掌,袭向道满。
即使如此,道满仍愉快地笑了。
「呵呵,满下工夫的嘛,那么——」
他伸出朽木般的食指,朝下方火焰比划了几下。
空无一物的空中浮现墨痕鲜明的咒印,抬起道满的黑风卷起漩涡,幻化为黑色水流。黑色水流又接着变成瀑布,奔腾冲向火掌,发出世界末日来临般的爆炸声响,黑色的水蒸气四处迸散。
黑风带有金气,亦即五行相生中的金生水,再以五行相克中的水克火回报大友——更类似古时诗歌应和,以咒术相应。
大友的咒术经过三次强化,道满使出的威力仍凌驾在他之上。
猛火遭黑瀑布吞噬,瞬间熄灭,余威未减的水流更以怒涛之势涌向大友。
接着,大友又取出一枚咒符,掷向空中。
「阻挡黑色水魔,急急如律令!」
他抛出之前没用上的土行符,不对,不是没用上,说不定是他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故意留了一手。土行符在大友头上以土气展开防壁。土克水,大友的咒壁与道满的瀑布相克。
但是两者无法完全相克,道满的咒术实在过于强大。
「唔!」
防壁的威力渐弱,黑瀑布冲走了大友。
「老师!」
春虎忍不住探出身子,「混账!」冬儿急忙抓住他的手臂。水流也同样冲向春虎等人所在的祭坛,铃鹿急忙设下简易结界,勉强保住其他人的安全,自然没有余力顾及大友。
然而,「嗯?」飘浮在空中的道满诧异地说。
「为什么还留了一张符箓?」
就在道满提出疑问的下一秒——
「急急如律令!」
大友在黑色水流中浮沉,朝屋顶地面抛出最后一张土行符——他各准备了两张五行符,这是最后一枚。
掷出的位置就在遭囚禁的北斗身旁。
道满不自觉叫了出来,然而就连他也反应不及。水泥地面龟裂,屋顶一角瓦解、崩落。北斗和道满的鬼都在上头,北斗像是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胡乱扭动着身子。
「夏目同学!」
「是!」
塾长厉声喝道,夏目也立即做出反应。大友与道满在眼前进行着一场令人为之目眩的咒术战时,夏目始终老实地等待导师提过的「时机」。
「北斗,回来!」
在屋顶崩落的瞬间,由于失去立足之地,导致鬼的束缚出现破绽,绑缚北斗的鬼绳松开。这是物理性的空隙,也是咒术上的破绽。夏目赶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强制解除北斗的实体化。
巨龙庞大的身躯瞬间雾散,鬼绳里头空空荡荡,就这么连同瓦砾和黑色水流一同崩落,从眼前消失。
「太好了!」
夏目欢呼,似乎已经顺利取回北斗。
另一方面,将了道满一军的大友把手指插向自己制造出的地面裂痕,好不容易才没再被水势冲走。
「——真受不了。」
他摇摇晃晃地靠着义肢站了起来。
「饶了我吧,我最擅长的只有骗人、虚张声势和耍耍小花招哩……」
他苦着张脸抱怨,把往下滑的眼镜推了回去。
逃到空中的道满翩翩落下,又站到屋顶上。
「真是恼人的小伙子,还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
道满喝道,语气听来相当兴奋。大友沉下脸孔,一声不吭地回望老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道满忽然转移了注意力。
「——什么?」他毫无预警地低声说道,更停下动作,稍微别过头,仿佛正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与他对峙的大友也不禁一脸错愕。
过没多久,道满怒目瞪向春虎等人所在的祭坛,「……没想到东西真的不在这里,原来你没有说谎啊。」这么朝塾长说道。
春虎他们不晓得这话的意思,倒是塾长一听就明白。
「式神向您报告了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数次』向您表示那东西现在不在这个地方,法师,您这番举动不只徒劳无功,根本是白费力气。」
塾长直言不讳,道满怒目瞪视着她,发出心有不甘的低吟。
不过,他又马上吁了口气。
「……呼,算了。如此一来也算免去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应付『这里的事情』了。」
「法师!」
塾长万分震惊,大发雷霆。然而道满没加以理会,像是对祭坛那头完全失去兴趣,视线又转回大友身上。
「好了,再来吧!」
他语气强硬地催促大友,打算重新开始咒术战——道满口中的「斗法」。道满这态度气得塾长咬紧了牙。
只是,大友没有立即做出回应。
「…………」
他默不吭声地凝视道满,「怎么啦?」惹得道满心急如焚。「你不会到这时候还想争取时间吧?要是你不动手,就由我——」说到这里,道满突然停了下来,惊讶地以单手结成手印,往大友劈去。
这一劈,大友身上闪过裂核,接着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解除实体化的小式符,飘飘然落到屋顶。
那是简易式式神。大友趁道满分心之际,隐形并且使用了替身。
「呵呵,一刻都不能大意啊!让我瞧瞧……那里是吧。」
道满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俐落地往一点指去,朝附近的一只式神喝道:「上!」接到命令的式神跳向道满指的方向,隐形的大友随即在式神面前现身。
大友奋不顾身地回避式神的攻击,在屋顶翻滚后跳跃似地站了起来,手脚俐落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有一只脚是义肢——而且还是木头制的义肢。他一开始施在自己身上的步行术至今仍在发挥效果。
他利用隐形争取到了一点时间,趁机把一张符箓撕得粉碎。
他单膝跪地,以双手为皿,高捧起破碎的咒符,「——哞、摩利支、娑婆诃——」嘴里吟诵摩利支天真言,「呼」地吹了口气,吹散手中咒符。
将日光神格化的天尊「摩利支天」为主掌隐形法的象征,吹散的咒符一离开大友手中,就像被空气吸了进去般消失无踪。
另一方面,「你这小子还真爱搞这些小手段。」道满伸出双手,左右手各自做出不同动作,同时画出两个咒印。
「那我就来个大绝招吧。」
绘在半空中的咒印产生脉动,强烈震动、膨胀并且成形,出现一只牛头鬼和一只马头鬼,那是在地狱里率领狱卒的牛头马面。
这两只鬼明显不同于束缚北斗的那两只鬼,刚才的鬼或其他式神都是属于简易式,这两只鬼却散发出骇人的真正鬼气。
「不可能吧!」
「这、这是真的吗?」
夏目和京子铁青着脸大叫,「不会吧!?」铃鹿发抖着小声说道,回过神后又设下一层简易结界。
「什、什么真的假的——这是『鬼型』灵灾吗?」
无人能对春虎的疑问提出解答。过去也有自行制造灵灾的案例,更何况对方是芦屋道满,就算突然制造出灵灾等级三的动态灵灾也不无可能。
道满咯咯窃笑。
「用不着惊慌,我说过主要护法都派到阴阳厅去了,这只不过是影子。不过由你们的基准算来,这不是三,应该接近四了吧。」
这时,两只大鬼喷出的鬼气已经开始扰乱周围的灵气平衡。
空气中的灵气迅速转为阴气,灵气扭曲到了一定程度开始变成瘴气,如毒瓦斯般在屋顶扩散。
黑式神接触到瘴气,力量也跟着逐渐增强。其中有些式神不只吸收瘴气,甚至也开始自行散发出瘴气。
规模虽小,还是属于小型的灵性灾害,也就是灵灾——但这已经不是初期阶段的灵灾,而是灵灾产生连锁效应导致百鬼夜行——可以归类为等级四的灵灾。
「这、这下糟糕了!」
铃鹿不由自主地惨叫。
『神童』再次强化结界,暂时解除咒力限制后,她可以毫不保留地发挥出自己全部实力,不过她毕竟是研究员,没有灵灾修祓的经验,对于应付灵灾的方法也只具备一些基本常识。
她姑且拿出制造式神的圣经,没有把书页当成式神,而是用来作为护符。她打算尽可能抛掷护符,以咒壁阻挡瘴气。塾长同样抛出手中护符,夏目等人也接连依样照办。
春虎他们拼了命地应付袭来的瘴气,不过袭向他们的顶多只是「余波」。
「如何?」
面对道满死缠烂打的挑衅,大友目光锐利地瞪了回去。
牛头马面逼近,大群式神逐渐转变成灵灾,他抛出五枚符箓,快速地深吸了口气,接着以强悍的气势吟诵咒文。
「东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
五行符射出光芒,串连起符箓,在大友眼前闪耀咒印——五芒星。灿烂的灵气照耀得鬼和式神惊声尖叫,急忙遮住双眼。
他使出的不是『泛式』,而是根基于夜光的『帝国式阴阳术』,可用来驱逐百鬼夜行的密术。接着,趁鬼和式神的动作变得迟缓,他又从怀里取出东西,放在脚下。
那东西很小,小得足以握在掌中。
那是个包在竹叶里的小石头。
见到这东西,「什么?」道满惊愕地叫出了声音。
「那东西——该不会是竹笼吧?」
大友没有回答道满的问题,继续从怀里拿出一小张折起的纸,里头——放着一小把盐巴。
他以闪耀的五芒星为盾,把盐巴洒在包着竹叶的石头上。
然后——
「如此竹叶青,如此竹叶萎而青萎!如此盐(注)盈干而盈干!又如此石沉而沉卧!」
译注:意指涨潮与退潮。
吟诵的咒文与之前的大相径庭,听来充满骇人的不祥气息。
术式随咒文的召唤觉醒,在道满头上,如炭火般昏暗的无数道光芒瞬间闪烁光亮。
那些是大友先前吹散的符箓碎片,用隐形瞒过对方耳目,为的正是让碎片分散在敌人头上。
符箓碎片点燃幽暗光点,幽暗的印象不变,亮度随着光点跳动逐渐增强。光点散发出的光芒层层交叠,如蜘蛛巢穴——又如丝网般急速扩散,最后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笼子,笼罩住道满,像是把他整个人盖进了竹笼里。
激烈的咒力从笼子里发出低鸣。
阴气阴沉又凶恶,光从祭坛上「视」得都让人背脊发冷。生化武器般的可怕咒力充满笼内,较火焰更炽热的高温热风在无处可逃的空间里疯狂肆虐。
诅咒、火烤、蹂躏封在笼里的对象,犹如灼热地狱搬到眼前,重现出一副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主人陷入困境,鬼和式神顿时乱了阵脚,就连旁观的春虎等人也不例外。他们哑口无言,浑身战栗,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过——
「真想不到啊!」咒笼里传来道满的声音。
老人放声大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你居然懂得『八目荒笼镇魂咒』!如此古老的诅咒连『帝式』里也找不到。而且你还动了点小手脚,这招不只来得出其不意,甚至增强了诅咒威力!哈哈哈哈!很好!你的表现实在超乎我的期待!」
老人的嘴里吐出年轻人的笑声,听来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春虎等人宛如全身浸泡在冰水里,全身窜起阵阵寒意。
「就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诅咒,听说只要撤去咒具就能解除,可惜我撤不了,何况我人在咒笼里也无从应对!呵呵呵呵呵,真是难缠的咒术啊!既然如此我也得拿出真本事了,恕我蛮横,就让我靠蛮力来应付吧!」
道满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矮小的老人从身体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灵气。
下了诅咒的竹笼里瞬间充满道满的灵气,并且持续涌现。笼里早已因为诅咒而溢满咒力,此时再加上道满的灵气,灵压更是急速上升。
「不会吧……!别、别开玩笑了!」
铃鹿忍不住哀叫,空的耳朵和尾巴如针垫般倒竖了起来。
众人犹如炸弹点燃了导火线般无处可逃,只能站在一旁静观其变。不仅铃鹿如此,塾长、夏目、冬儿、京子和天马也是一样。
当然,也包括春虎在内。
整个人战栗不已。
止不住激昂的情绪。
——咦?
春虎猛然回过神来,莫名冷静地想着——没错。
身体不住颤抖,情绪愈发激昂,体内有种亢奋的感觉正在高涨。
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足为奇,眼前正进行着一场春虎过去无法想象,无疑是顶尖对决的高超咒术战,也就是所谓的「斗法」。不论是在电视上看见木暮的活跃,还是切身体会到镜散发出的压迫感,他的情绪都不如这时激动。仿佛已知的世界遭到彻底颠覆般,心情异常兴奋。
当然,他也不免觉得恐惧、害怕。
只是其他情绪盖过了这样的感受,一种身体发抖,血液沸腾,在其他地方绝对感受不到的情绪。
——这……
这就是咒术。
这就是咒术的世界。
自己身处的——踏入的世界「顶端」,自己此时仰望的正是遥远「高处」的光景。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插图p009
「……唵、哞、怛落、仡哩、恶!」
大友手绘五芒星,嘴里吟诵真言,强化对抗百鬼夜行的五芒星,用来对付道满。
从春虎的双眼也能视得大友的咒术相当高明,只是道满在笼里高涨的灵气远胜于咒力。双方的差距不在技巧,而是总量,两者之间存在着压倒性的「力量」差距。
「老师!」
夏目拉尖了嗓音叫喊,春虎却是一言不发,没有多余的心力开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眼前的「斗法」。
「接招吧!」
道满朝大友举起双臂。
大友编成的咒笼破裂,封闭在笼内的灵气与咒力向外爆发,如水坝决堤——不对,是如施加压力的滚滚洪流,以猛烈的威力与速度直击大友张起的五芒星。
五芒星剧烈闪灭,大友迅速伸出义足,踢开脚边咒具——包着竹叶的小石子,只是这么做丝毫无法减弱道满下的「咒」,五张五行符形成的五芒星恐怕很快就会不敌「咒」的威力,败下阵来。
不过,大友抓紧这刹那的机会,做出不只春虎等人,也完全出乎道满料想的行动。
五芒星争取到的短暂时间比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更加宝贵,没有一位咒术者不会利用这宝贵时间重新张起防壁,或是卯足全力闪躲。
但是大友没有这么做。
「唵怛哩哞、索玛札索、毗罗利也毗罗利、索玛札玛耶、杂杂纥玛耶、杂纥沙耶、杂怛哩夷哞、悉恪悉纥觐、阿怛罗哞、唵遮娑、杂杂毗罗利、阿哞、札玛耶、索札、哞、杂杂怛哩、杂怛哩唵!」
他毫不犹豫地吟诵了一长段——在这紧要关头显得过于冗长的咒文。吟诵一结束,五芒星也跟着迸裂。大友整个人曝露在袭来的「咒」下,最后「啪!」地合起双掌,完成咒术。
那是『帝国式阴阳术』中属于神仙道系的远距离攻击法。
「砰!」大友的咒力飞越空间,在道满身上炸裂,引起强烈的物理性冲击。
老人矮小的身躯歪斜——大友也遭道满的「咒」吞噬。那副模样已经不是粉身碎骨可以形容,他不惜牺牲性命,早有两败俱伤的觉悟。夏目和京子发出不成声的哀鸣。
极高密度的灵气与咒力和瘴气漩涡席卷屋顶,铃鹿张起的防壁如旗帜般剧烈晃动,传出阵阵倾轧声。
极度的紧张,沉重而漫长的瞬间。
然后——
咒力引起的风暴平息,屋顶上依然留有两道人影。
2
分出胜负了吗?
春虎光是想象就觉得喘不过气。
遭到击溃,如稻草人般伫立的黑衣阴阳师。
以及维持双手合十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的白衣阴阳师。
后者早一步有了动静。大友像是精疲力尽,摇摇晃晃地单手按住地面。春虎屏住气息,夏目惊声低呼。不过一瞬间,大友已是满头白发苍苍。
尽管白了头发,大友依然健在,他的模样看在春虎等人眼中虽有如风中残烛,斗志却从来不曾消失。他猛地抬起头,取下破裂的眼镜,咬紧了牙盯住道满。
他的双眸炯炯有神,低声念着:「……果然没错。」即使已经放尽气力,他的唇边却还是浮现出笑意。
「这件事我怀疑很久了,这下终于能完全确定。你不是人类,你是——荒御灵。」
歪斜的身体、不自然扭曲的四肢、毁坏的血红墨镜下方露出一双空洞阴沉的眼窝,那副模样不能再以「尸体般的老人」形容之,那确实是副老人的尸体。
然后老人的尸体——
「呵。」
轻笑着回应大友的话。
眼前的光景异常诡异。不可能站立的老人尸体摇摇晃晃,却没有倒下,不只开口说话,还能发出笑声。
木乃伊般的身体没有血液流动,遭受攻击的喉间发出轻细、如风从缝隙吹过的咻咻「声响」。
「你拼着两败俱伤的后果也要如此行动,就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吗?呵,快活、快活。你这家伙真有意思,自从遇见夜光那小子之后,这还是头一遭。」
道满发出咻咻笑声。
在春虎背后,京子突然低声啜泣,强忍住呜咽,但是春虎自己也没有余力出声安慰。眼前「异样」的景象让他的思考兀自空转,连五感仿佛也跟着麻痹了。
京子啜泣,就连夏目也是一副恶心欲吐的模样,维持结界的铃鹿拼命咬紧了牙。
「『御灵』这称呼实在担当不起,我不过是邪魔歪道,不明白其中差异的人以为两者没多大差别……可是我和那种家伙不同——」道满咻咻笑说。
仔细一「视」,道满散发出的灵气几乎没有减弱,残破不堪的身体——确切来说,他身体附近的空间源源不绝地涌出灵气。他并非「本身」拥有灵气,而是「灵气」寄宿在他的身体。灵气为主,人体为从。从属的人体濒死——或许该说早已死去,主要的灵气却始终不受影响。
大友听着道满这番话,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满头白发随风翻飞,即使遭到鬼与式神团团包围,还和道满的死尸对话,大友依然态度坚毅。
摘下眼镜后,大友的目光宛如自行散发咒力,炯炯有神地牢牢盯住道满。他的身体像是随时可能倒下,只有意志坚韧不拔,绝不屈服。
「我问你。」道满又继续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友阵。」
「很好,阴阳师大友阵,要不要加入我们?咒术的世界极为深奥、美妙而且诱人,你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与其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窥探咒术深渊,不如主动投入、坠落其中——更是愉快,那种喜悦可是其他地方享受不到的哦?」
他说得热情,内容却是大逆不道,光听就叫人全身起鸡皮疙瘩,身心几乎失衡。
不过,大友的回答非常明确。
「承蒙厚爱,恕我拒绝。」
他挺起胸膛,说得理直气壮。
一种较灵气更为高贵的气息在他的体内高涨。
「芦屋道满,俗话说言多必失。在下大友还没那么不争气,会相信枯骨老头的花言巧语。恕我直言,您未免太小看我了!」
他说得盛气凌人,刚强的模样看得春虎热血沸腾。
听见这话,「呼、嘻嘻嘻嘻!」道满愉快地放声大笑,矮小的身躯宛如傀儡,大大地往后仰过身子,全身痉挛得像是就要断了线。
「多么清高啊!不过请见谅,大友阵!就让我来挫挫你的锐气吧!」
老人的尸体散发出惊人灵气,道满虽然亲口否认,那魄力却直接让人联想到御灵——也就是「神」。
大友「呵」地笑了一声,接着把手伸进怀里。
他取出数枚式符,袖子一扬,把符箓撒向密布的乌云。
式神迅速实体化,在灰暗的天空生出鲜艳的蓝,出现娇小鸟儿的身影。不同于『夜叉』和『仁王』机械化的设计,那是栩栩如生、线条流丽的——蓝色燕子。
「啊!」天马惊呼。
那是威契夫公司制作的捕缚式『WA1·燕鞭』,是许多咒搜官爱用的式神类型,为威契夫公司的代表作。
市售的式神。
「小子!」
道满怒吼。
「你满嘴豪言壮语,心里却把这场斗法当成玩笑吗!」
道满的怒吼如雷般镇压四周。
「不,我没这个意思,老人家。」大友却是洒脱而且轻松应对道满的怒吼。
「只有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才会凡事亲力亲为,法师这样名垂青史的天才另当别论,但凡人也有凡人自己的做法——依靠市面上贩售的式神就是其中一招。」
大友咧起嘴,朝道满微微一笑。
接着他恢复原本的关西腔调——
「再说,我可不记得答应过要和您『斗法』哩。」
成群蓝色燕子在头上穿梭飞舞,细小的羽毛从羽翼飘落。
燕子每拍打翅膀一次,就有羽毛如樱花花瓣飞落,轻盈地与风嬉戏,在塾舍大楼屋顶翩翩起舞。
梦幻的光景使得先前激烈的咒术战宛如一场假戏,春虎他们仰头望向天空,愣愣地望得出神。
飘落的蓝色羽毛纷纷落在屋顶,落在牛头的角上、马面的肩上、式神的身体,最后就连道满身上也落下了羽毛。羽毛如细雪般感觉不到重量,几乎不带咒力,静静地与物体接触,接着引起裂核,随即消失。
虚幻又美丽,让人忘却生死决斗的一幕。
「……这是在搞什么鬼?」道满恼怒——又有些好奇地询问大友。
「我不是说过『果然没错』吗?」
大友回答的神色从容,宛如卸下重担。
「既然假设要应付的是『类灵灾』,我这边也能预先做好准备。袭击预告这种花招哩,结果只是适得其反——不过因为事发突然,没多少时间准备,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哩。」
大友落落大方地说,除了道满,白衣阴阳师的态度也引起了春虎等人的疑心。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春虎左眼——下方的五芒星出现了轻微反应。
然后……
——咦?
他注意到在大友后方的远处,乌云笼罩的涉谷街头彼方,燃起了一小点光亮。
篝火。
而且——
「……那、那是什么?」
「春、春虎大人!那里有——!」
「慢着!这边也有!」
不只一处出现篝火,在他们的左右和后方,辽阔的视野可以清楚看见远方共升起复数——总计五座篝火。距离用目测约数百公尺,位居高处,看来是在大楼屋顶,而且全部呈现等距,不只是篝火之间的距离,与塾舍大楼的距离也是相同。
道满同样也察觉到这些篝火,并且比春虎他们更早发现这些篝火的「配置」,与如此配置的「用意」。
他回头怒瞪大友。
「你这家伙!」
「——是,抱歉,我耍了点小手段。」
大友这话像是暗号——围绕在四周的五座篝火同时散发出庄严的灵气。
灵气在火中化为咒力,熊熊燃烧,直冲上天际。篝火一座接着一座划开阴郁天色,以咒力串连起鲜明线条。
祓魔局设下操纵式护摩坛。以护摩坛上旺盛的火势注入咒力形成的线条,五座护摩坛相连的咒力线绽发灿烂光芒,在空中绘出咒印,形成一个以塾舍大楼为中心,半径达数百公尺的巨大五芒星阵。接着,祓魔官吟诵咒文的声音由远方传到了宿舍屋顶。
——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咤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
那是密教的大咒法——祈求大威德明王降伏怨敌的大威德法。
由五处散发出的咒力为五芒星增强力量,形成强大咒术,接着在大友使役的『燕鞭』带领下,注入咒印中心的塾舍大楼。咒力并未袭向同在屋顶上的大友和春虎等人,只攻击「接触到燕子羽毛」的道满及其他鬼怪。
咒力迸发,春虎等人眼前顿时一片空白。
首先是灵灾化的式神被修祓。
接着牛头马面也如同蒸发般消失身影。
然后,「失策!」道满嘶吼。
「不过,可惜,这大威德法有些操之过急,咒力的收敛不够精准,要『修祓』我还差得远了!」
道满所言不假。基于『泛式』施行的大威德法需要足够的准备时间、装备以及人力,大友这次都没能充分做好前置作业。
然而,大友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再次板起脸孔,强逼自己的身体振作,双手结成大独股印。接着,义足前端俐落移动,使出步行法。
「唵恶哞!」
他念出大威德法真言,一口气冲了出去。
大友以咒术朝肉体下咒,化为箭矢突刺向道满矮小的身躯。没有谋略也不是陷阱,只是单纯的肉搏战。大友就这么推着道满往屋顶另一头冲去,冲过春虎等人所在的祭坛旁,冲过屋顶边缘,再继续往前冲。
一路冲到空中。
「老师!」
春虎他们个个瞠目结舌,赶到屋顶边缘,不顾空的制止,争相探出身子往下窥探。黑衣阴阳师和白衣阴阳师仍在缠斗,一边向下坠落,急速落向地面。
「北斗!」
夏目甩乱一头黑发,尖声叫喊。
随着夏目的召唤,金黄光芒出现在眼前,拖行出一道锐利的光痕,在坠落的两人身旁现出实体,滑向他们的身体底下。及时赶上了吗?显现出实体的龙瞪住两人,在就要撞上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北斗大显身手,从旁把头钻进了人与地面间的空隙。
龙像是要将白衣阴阳师——大友一把抢走般,叼住他的衣摆,接着身子高高弓起,卯足全力举起大友的身体,自己则是重重地摔在正门入口前的人行道上。
同一时间,道满也摔到了停在门口的豪华轿车上头。老人的身体一撞上去,车顶立即凹陷,挡风玻璃应声破碎。
舍身救人的北斗在地上撞出裂痕,身上出现裂核反应,一路扭动着身子向前滑行到人行道底端。它以自己的身体充作垫子,让大友受到的冲击减到最低,等到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把大友放到地上,才终于可以让长长的身子瘫软地倒在地上,像在埋怨「哎,真是累死我了」似的。
「老师——」
大友平安无事。
他的意识似乎还算清醒。落地后,他试图起身,结果没能成功,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头昏眼花。
「真受不了……实在太乱来了……!」
冬儿说得激动,春虎已经许久不曾听见死党如此兴奋的声音。
不过,兴奋的情绪在下一个瞬间急速冷却。
毁坏的轿车上头——
「……我说过,『还差得远了』……」
道满站了起来。
☆
阴阳塾正门入口的自动门遭到破坏,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惨不忍睹的景象活像刚遭到强盗洗劫一般。
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也是一样车顶凹陷,玻璃破碎。在损毁的车子上头,黑衣老人——不对,是一个形似老人的东西慢吞吞地站起身。
那东西望向一同坠落的大友,以及救了他的龙。
「……你明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把我『推下楼』,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先前你从远距离施加咒术在我身上时就应该明白,这么做不过是白费力气……」
老人的身体全毁,道满的灵气却依然强行支撑着身体。
倒卧在人行道上的北斗急忙撑起身体,浮在低空地面,张牙舞爪,眼里冒出怒火,仿佛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含恨在心。
然而,大友伸手轻轻拍了下北斗的下颚,像是试图安抚它气愤的情绪,接着摇摇晃晃,虚弱地站了起来。
他似乎到了极限,步行术失效,只是勉强支起身子面对道满。见到大友这副模样,道满低呼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把我引开,为的是保护学生。这份心意叫人敬佩,不过看来你手里也没牌了。可惜啊,不对,该说是遗憾啊,把我逼到这种程度,最后不是以咒术者,而是以一介人师的身份结束性命啊。」
道满的嗓音既非戏谑也不是嘲弄,听来仿佛心有不甘。但如果他真的是御灵,或是接近御灵的存在,他这种极端的态度倒也不足为奇。
御灵是人的业障与情念结晶,愈是充满欲望的灵魂,愈可能成为御灵的核。道满的欲望若是「咒」,其他事情在他眼中看来大概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友专注地凝视着道满。
与两人初次对峙时相同,他的眼里没有流露出愤怒、怨恨甚至是恐惧,澄澈的眼眸宛如举行祭典的神官——奉祀「神」的祀官。
「——用不着担心。」
大友微微笑道,回应道满的遗憾。
「不晓得您知不知道,我这人本来是咒搜官,要应付人还可以,应付灵灾我就没辙哩。有一句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就好好品尝我准备的这最后一张王牌吧。」
接着,道满也注意到了。他偏头不解,从塾舍的反方向——人行道外笔直延伸的车道前方,有股强烈的灵气正加速逼近。
引擎声轰隆作响,一辆重型机车吸入气流,吐出热风,在柏油路上奔驰。排气声沿着地面,一路传到了塾舍前。
骑着摩托车赶到的是一位腰间插着一把刀,目光炯炯的年轻男子——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他事先接到大友的通知,自作主张提前离开阴阳厅,早其他人一步赶到阴阳塾,在恶劣的条件下毅然施行大威德法的,正是他带来的直属部队。
木暮一望见道满,双手马上放开摩托车把手,从腰间抽出刀子。刀身熠熠生辉,射出耀眼光芒,仿佛冒出熊熊烈焰。木暮的爱刀『二铭则宗』另名『天魔刀』,为由八天狗中高居首位的大天狗·爱宕太郎坊守护的神刀。
木暮双手紧握刀柄,目光坚定地盯住道满。
他迅速吸了口气——
「南无大天狗小天狗十二天狗有摩那天狗数万骑天狗,以大天狗爱宕太郎坊为首、比良山次朗坊、鞍马山僧正坊、比睿山法性坊、横川觉海坊、富士山陀罗尼坊、日光山东光坊、羽黑山金光坊、妙义山日光坊、常陆筑波法印、彦山丰前坊、大原住吉剑坊——」
他念诵的是『真言行者祈祷秘经』中的『天狗经』。摩托车猛然加速,木暮的爱车属于变形的机甲式式神,寄宿在车内的式神——乌天狗呼应咒文,力量随之提升。
当然,『天魔刀』也不例外。
不只自身的咒力,木暮也从空中的五芒星阵吸收了大威德法的咒力,敛入刀身。
传说中,大威德法与天狗——尤其是守护『天魔刀』的太郎坊有过一段渊源。古时,堕入天狗道的太郎坊附身在染殿皇后身上,当时的名僧相应出面降伏,用的就是大威德咒。太郎坊在降伏后从天狗道中解脱,皈依佛法,神刀仿佛传承了这段传说,将过去引导自己的咒集结在刀身。
『天魔刀』的刀身释放白热光芒。
凝聚的咒力提炼、烧灼、敲打,形成一把长度凌驾木暮身高的巨大刀刃,即便是真正的鬼,在这把刀面前恐怕也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十二神将』木暮禅次朗,别名『神通剑』。
不辱此名的强大咒剑划破空气,光粒四散,人车一体的摩托车狂奔向塾舍。
「——十二万五千五百天狗来临影向,恶魔退散所愿成就,悉地圆满随念拥护,怨敌降伏一切成就加持,哞有摩那天狗数万骑娑婆诃,哞悉罗悉罗欠,悉罗欠曩娑婆诃!」
道满迅速张起结界。
木暮直接劈开结界、斩向道满。
他从车上挥出『天魔刀』,『神通剑』使出浑身解数的这一击轻松斩裂道满的结界,斜劈向黑衣阴阳师和底下轿车。充满咒力的剑风卷起漩涡,化成龙卷风劈斩着道满,狠狠撞上塾舍大楼。
攻击使出的庞大咒力使得周围灵气陷入混乱。轿车车体裂成两半,车底整个陷了下去,站在车上的道满像是遭强风刮起般,在灵气的风暴中不停翻滚。
木暮调转车身后停车,与大友形成左右夹攻道满的阵仗,接着把刀握在手里下车。
「——到此为止了,芦屋道满。」
也许是咒术的威力残留,木暮的身体涌起神圣灵气,模样宛如斗神附体。他手上的『天魔刀』也是一样,咒力形成的刀刃虽然消失,但在发挥出无比的破坏力后,刀内仍残留有强大咒力,白晃晃的刀身对准了敌人。
灵灾修祓的特种部队,祓魔局引以为傲的年轻菁英。
这正是他真正的实力。
另一方面,在木暮对面的大友站也站不起来,整个人倚在北斗头上,导致北斗动弹不得,只能转动着眼珠子轮流望向大友和道满,像是也想扑上去咬住道满一般。不过,大友似乎没察觉龙的不满,双眼直盯着道满,视线始终没有移动。
灵气风暴平息后,道满依然屹立不倒。
他的身体出现一道从肩膀横切到胸口的巨大伤口,木暮那一击不只造成肉体上的伤害,聚集在道满身上的古老灵气也被斩得一干二净。
道满的身体连一滴血也没有流下。
灵气受到的刀伤则是另当别论。犹如解开了绳结般,支撑「道满身体」的灵气从伤口处缓缓消散。
「……嗯……」
老人的身体里低声传出犹如笛子坏掉的声音,木暮重新握紧了刀子,大友一脸严肃地抿紧了唇。
「……这场斗法……是我输了……」不过,道满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不晓得是不是多心,道满微弱的嗓音听来心满意足,而原先面无表情的老人脸上也头一次清楚地露出笑容,更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木暮朝大友使了一个眼色,大友轻轻点头,手脚颤抖着从北斗身上站了起来,接着像是挤出浑身最后一丝力气般,用力挺直了背脊。
他向道满敬了个礼致意,见到老同学这样的举动,木暮旺盛的斗志也跟着烟消云散。
不过,木暮毕竟不像大友是个讲师,并不是只要打倒敌人就算结束工作。阴阳厅认定道满为危险人物——阴阳师『D』,他们还有堆积成山的问题等着要向他问个明白。
木暮不敢掉以轻心,朝道满踏出了一步。
「……芦屋道满,我们有一些事情要向您确认。既然已经认输,劝您还是放弃抵抗,束手投降,接受咒术束缚,我们保证您能马上获得治疗——灵性安全无虞。」
木暮劝道满投降,大友也以紧张的眼神等待道满的回复。
道满没有立刻回应。
过了一会儿之后——
「……说的也是……愿赌……就要服输……」
木暮脸上瞬间闪过意外的表情,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友也有些惊讶,又马上松了口气。
但就在下一秒,轿车内冒出闪光——
车体爆炸。
爆炸声轰隆作响,火焰随处肆虐,从中裂开的车体轰上半空。冲击呈圆形向外扩散,木暮和大友被爆风轰飞了出去,寄宿着木暮式神的摩托车和在大友身旁的北斗连忙上前接住两人。
「怎——」
「——?」
两人再次确认前方,发现四周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扬起粉尘。
木暮和大友哑口无言,说不出话。塾舍前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爆炸的豪华轿车冒出阵阵黑烟。
爆炸明显不是由咒术引起,车子里头被人装了炸弹。道满当时就站在引爆点正上方,身体被轰得灰飞烟灭,而在身体碎裂的同时,把肉体用来当作形代的灵气也随之消散。
「这、这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木暮仓皇无措,大友也默不吭声,用力睁大了双眼。
两人因为迎面遭到爆风攻击,全身麻痹,在这场爆炸中还能活下来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由这事实反过来推断,这场爆炸不是针对两人,而是以道满为目标。
从他在爆炸前的态度看来,这绝对是他杀,不可能是自杀。
凶手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
大友躺在北斗身上,低声沉吟。
不过,他已经到了极限。他盯着眼前燃起大火的轿车残骸,意识逐渐模糊。
3
在办公大楼的屋顶上,比良多一手扶着栏杆,遥望远方的塾舍大楼。
他阖起启动引爆信号的手机,收进西装口袋,接着用右手按住眼睑,解除强化视力的咒术。
「……结局有些出乎意料呢。」
他喃喃说道。
他认为夜光的『鸦羽』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在带给阴阳塾——转世后的夜光刺激这一层面上也有其独特的意义,因此决定协助道满这次策划的作战计划。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次作战中失去道满。安装在轿车上的炸弹是为保险起见,以防有不测的事态发生,事前他根本没料过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黑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恕我失敬,前辈。让您离开是咒搜部的一大损失——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幸运。」
至少最后封住了道满的嘴,成果还不算太糟。
他过去和道满合作过几次,但那顶多只是因为双方的利益关系一致,两人绝非「同志」。不论是比良多还是其他同志,都没有把握道满最后会如何出招,因此把他视为不定时炸弹。比良多等人为成就大事,逐步扩展势力,芦屋道满这不稳定因素造成的威胁也因此与日俱增。
「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您也一同破坏了结界,总不会因此怨恨我吧,法师。」
比良多朝阴阳塾的方向望去,平静地喃喃说道。冰冷目光如虚空般透澈,没有流露出同情,也不显得兴奋。
这时,「——你杀了他啦。」背后传来轻细的说话声。
比良多瞬间转身,同时掷出咒符,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吟诵咒文,咒符已经碰上浓厚的瘴气,术式随之瓦解。
瘴气密度极高,不过稍一接触就足以干涉符箓术式。
不对,那其实是鬼气。
男子背倚在屋顶门口旁的墙壁,是个身长将近两公尺,身材壮硕匀称的彪形巨汉。
鲜艳的金黄短发,带有异国血统的脸孔,从容不迫的态度中隐藏着野性的凶悍,酝酿出危险的魅力,使见到他的人无不感到极度的紧张与兴趣。
然而,吸引比良多注意力的是男子的左臂。男子身穿西装,没有系上领带,西装外套下只有左臂处空空荡荡地随风摇曳。
比良多屏住了气息。
他早已接到报告,知道道满身边隐约有「这一号人物」的存在。
只是迎面相对就让人深刻体会到强大的鬼气,错不了,比良多非常确定男子的真实身份。
另一方面,男子对比良多的反应没有半点兴趣。
「那个老头也活够久了……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喃喃低语,漠然望向阴阳塾的方向。他的说法暧昧,似乎故意要让比良多听见,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比良多杀了他相识多年的老友,忍不住发一下「牢骚」。
不过,这番话听在比良多耳里只觉得别有用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答完,男子转身背过身子,把手放上门把,准备离去。
在这样的状况下,男子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就选择离去,比良多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幸运,逃过这九死一生的险境,他还不至于愚蠢到不了解这一点。
不过,比良多不甘心让「他」就这么离开。
他咬紧了唇,硬是压抑片刻的犹豫,朝男子的背影喊出:「角行——!」但说到一半话声骤止,没能把话说完。
猛烈的鬼气从背向比良多的男子身上袭来,他的心脏顿时停止跳动。
男子回头望向比良多,从细长如针的眼眸深处射出足以让身体冻结的目光,贯穿比良多,那明显不是人类的瞳孔。
「别随便叫我的名字。」
说完,男子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扉关上后,男子在屋顶上残留的鬼气也变得薄弱,然而比良多一时之间仍是动弹不得。
冷汗在背上流淌,他脸色苍白,唇边却浮现狂傲的笑容。
「……没错,就是要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比良多终于能松懈下来喘口气,拿出刚才收起的手机开始向各单位报告。
道满的退场说不定能成为促使各方面展开行动的契机,唯有在最后控制混乱局面者,才能尝到最甜美的果实。
☆
阴阳厅与祓魔局的支援赶到后,阴阳塾总算能从紧张中获得解脱。
由于事态危急,塾舍里挤满了警察,媒体也立即赶到现场。阴阳厅厅舍恐怕也是类似的情形,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让这场骚动平息,在目前这个阶段实在难以想象。
不过至少在危机刚解除的这个时候,他们只想暂时忘记烦恼。春虎他们特别被安排到塾长室避难,放空了脑子瘫坐在沙发或是椅子上。
阴阳塾里,讲师们正在确认塾舍内的安全,并且指引在地下室避难的塾生离开,准备让他们放学回家。有些人受了伤,幸好只是些轻伤,伤势都不严重。只是一、二年级当中有不少塾生身负灵障,尤其一年级更有许多塾生心理受创,虽然有老师在一旁安抚他们的情绪,也许还是免不了有刚入塾三个月的塾生因为这次的事件决定离开阴阳塾。
其他老师也不得闲,他们或是回答阴阳厅和警察的盘问,或是出面应付媒体、打扫凌乱不堪的塾舍,总之所有老师都在忙着处理善后工作。
春虎等六人与周围的喧嚣保持距离,试图让心情沉淀,漫长艰辛的咒术战仍让他们内心难掩激动。
「春、春虎大人,请、请用茶。」
「噢……谢啦。」
春虎坐在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上,感激地接过空递出的热茶。最让他感动的是,包括主人在内,空也为其他五人准备了热茶。他们或是道谢,或是不发一语地接过空泡的茶。望着式神忙碌的模样,春虎缓缓啜饮了一口温热的绿茶。
道满迎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一幕极具冲击性,从屋顶上望见的光景直到现在仍深深烙印在他的眼底。他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认为这事背后藏有巨大的秘密,而且那不只是和道满不为人知的背景相关如此单纯,更牵扯到咒术界整体的黑暗面。
道满恐怕只是从这巨大的黑暗面中稍微浮现的「冰山一角」,由春虎等人所在的位置看不透这辽阔无际的黑暗。春虎自己也没有察觉,只是直觉感觉到黑暗的存在。
不过,比起道满临死前的景象,更让春虎激动的是黑衣阴阳师,以及大友与木暮施展出的各种绚烂咒术。
即使坐在沙发上,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他动魄惊心。强大的力量与巧妙的技巧,灵气、经验、时间与灵魂,以及不惜献上性命完成的压倒性咒术——阴阳术。
尽管会有这样的感想让春虎也觉得奇怪,不过他仍觉得十分「美丽」,一种不需要理由解释的纯朴之「美」。
「…………」
他愣愣盯着手中的茶杯,以为自己放空了,回过神才发现思绪接连浮现又从脑海中消失。也许这是从高度紧张感中解脱的后遗症,春虎没有勉强自己压抑,任思绪如泡沫般膨胀,又接着消失。
在场的人不只是春虎沉默不语。
夏目也和春虎一样,茫然注视着杯里的绿茶。再次绑起头巾的冬儿阖起双眸,陷入沉思,不安地在室内来回走动的京子,此时也正一一观察摆放在书架上的书背。
天马凝视屋顶捡来的式符,大友在最后使出的『燕鞭』。那不过是一般市面上贩售的式符,本身并不奇特,天马却盯得专注,仿佛那是暗示自己这群人未来的预言。
铃鹿不耐烦地按着手机,似乎正在网路上收集情报。不过从她连个只字片语也没说出口的模样看来,收集情报不是她真正的目的,说不定她只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大友耍诈暂时解开的封印如今也已经恢复原状。
众人想静也静不下心,度过一段奇妙的时间。空递完茶,安分地待了一会儿,接着表示「恕、恕、恕在下告退——」后解除实体化,消失身影。
之后又过了十分钟,塾长室里终于响起敲门声。
门一开,仓桥塾长走进塾长室,劈头便说:
「医院方面有消息了,送医治疗的大友老师已经恢复意识。」
春虎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老师没事了吗?」
「对,听说他是疲劳过度。他还有句话托我转告你们,『今天的自主练习暂停一次』。」
听见这话,春虎他们又各自坐回位子上,忍不住失笑。
「这老师还真是乱来,明明都快没命了!」
春虎这一调侃,所有人全认同地笑了出来。
不对,并非所有人都是相同反应。铃鹿依然站着,没有坐回沙发上。
「……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她逼问塾长。
「区区一介前咒搜官不可能有那样的实力,再说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没无名。那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也许是『十二神将』的尊严让铃鹿咽不下这口气,她毫不掩饰内心的焦躁,怒瞪着塾长。
不过塾长只是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转移焦点。
「你如果在意,可以直接问本人,我只能告诉你,他是阴阳塾引以为傲的一位老师。」
铃鹿竖起柳眉,气呼呼地瞪着塾长,没再深入追问,反倒是京子继续问了下去。
「祖母,您说过等事情结束后会向我们解释吧?请现在就把事情说清楚。那位阴阳师——芦屋道满为什么会袭击阴阳塾?从屋顶上的对话听来,您早就知道他真正的目的了吧?」
京子这么一问,春虎也记起塾长在屋顶上和道满提到要「找」什么东西,道满则是回答事情已经「交给式神处理」。
不同于铃鹿提问时的反应,塾长这次没有打马虎眼。
她依照约定向孙女点了个头。
「昨天晚上,阴阳厅厅舍收到留言,说是明天——也就是今天会来取『鸦羽织』。」
「……来取『鸦羽』?」
这话出乎京子的意料,她吓了一跳,当然春虎和夏目等其他人也是一样。上个月合宿时,他们六个人才刚讨论过这个话题。
夏目脸色一变。
「请等一下,夜光的『鸦羽』不是应该由阴阳厅保管吗?为什么他会把目标锁定在阴阳塾呢?」
阴阳厅和阴阳塾几乎在同时遭到攻击,不过既然道满本人出现在这里,表示他真正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阴阳塾。
「不,保管在阴阳厅的『鸦羽』是赝品,真正的『鸦羽』由我——封印在塾舍大楼保管室。」塾长爽快地道出真相,她的语气轻快,内容绝不是玩笑话。夏目等人因为事发突然,脸上难掩讶异,天马更是一脸惊讶地说:
「可、可是,为什么?您不是再三向芦屋道满表示东西『不在这里』吗?为什么您不惜故意说谎!」
虽然——相较之下——受伤的人不多,这次阴阳塾的损失却是相当惨重,尤其塾生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遭到道满袭击,遭受生命威胁,也有塾生身负灵障。阴阳塾站在保护塾生的立场,这次的处理方式可说是重大的失策。
纵使不想把『鸦羽』交到道满手中,也不该拿塾生的生命安全来当赌注,至少在道满成功入侵时,就该老实交出『鸦羽』。
不只天马无法接受塾长的做法,春虎也是一样。
但是塾长蹙起眉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了解天马同学的想法,也认为很有道理,只是我并没有说谎。由我保管『鸦羽』是事实,但是东西现在不在我手上。说来惭愧,我还是在芦屋道满寄来预告信后,昨天深夜才发现这件事——『鸦羽』被人拿走了。」
「您、您是说『鸦羽』不见了吗?」
「对,不过拿走的人是谁,我心里有数。」
说着,塾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
她没有交给一旁的京子,「夏目同学。」反而递给夏目。夏目惊讶不解,从塾长手中接过纸条。
春虎从一旁窥看,冬儿等人也凑了过来。
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
『暂借』
春虎等人偏头不解。
「……这是什么?」
夏目困惑地问道,塾长又伤脑筋似地叹了一口气。
「对方拿走『鸦羽』后,只留下这张纸条。你觉得呢?」
「呃,这么说我也……」
「笔迹,你不觉得眼熟吗?」
夏目满脸讶异,又重新打量了一次手中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她一时没认出是谁的笔迹,不过——
她心头一惊,抬起了头。
「这该不会是父亲……?」
塾长朝哑然的夏目点了点头,一旁的春虎听见这话忍不住目瞪口呆。
「夏、夏目的父亲吗?」
「……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们。老实说,上个月——刚好你们因为实技合宿离开东京的时候,他来过阴阳塾一趟。他来得很突然……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次来应该就是为了带走『鸦羽』。」
「可、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夏目的父亲为什么要拿走『鸦羽』?而且还隐瞒塾长,擅自做出这种事——」
说着说着,春虎忽然全身僵住,想起上个月在合宿夜里,铃鹿提过这么一件事。
——『据说可以使用「鸦羽」来判断对方是否为夜光转世。』
其他五个人似乎也马上联想到同一件事,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夏目身上。夏目脸色苍白,双眼凝视着纸条。
不过——
「……他恐怕是早有预感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才会事先带走『鸦羽』。这事鲜为人知,他其实是位相当优秀的观星术士。」
「就、就算是这样……」
「你们仔细想想,他带走『鸦羽』是一个月前的事,如果他有『其他目的』,也早已经达成了,他这人的个性就是这样,讲求速战速决,效率高得吓人。」
塾长这么说,试图安抚塾生的情绪。
说不定她也知道铃鹿说过的和转世相关的可能性,春虎偷瞥了下塾长的脸色,没能看出她的真正用意。
「就结果来看,多亏有他,才能阻止『鸦羽』落入芦屋道满手中。现在暂时交由他保管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夏目的父亲带走『鸦羽』是为防范道满的袭击,现在那个家伙死了,不是应该放下心来,催他尽快归还吗?」
一直默不吭声的冬儿不解塾长为什么这么说,提出了尖锐的质问。冬儿这么一问,春虎也同时注意到这一点。
六人朝塾长发出无声的质疑,塾长轮流望向他们每个人的脸,「这也是大友老师托我转告的话。」沉重地开了口。
「他说『芦屋道满虽然死了,但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完全消灭。』、『目前应该不需要担心,不过千万别因此松懈。』——好好,我很清楚你们想说什么,所以就由我来代表你们,说出你们的心声吧。」
六人听得目瞪口呆,塾长接着厌烦地开口说道。
——喂,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4
深夜。
外头哗哗下着雨,这阴沉了一整天的天色在日落后下起豪雨,雨势始终没有减弱的迹象。
在东京都内一栋公寓顶楼,有间复杂宛如迷宫的房间,四处置放诡异的物品,散发出不祥又有些邪媚的气氛。
少女沿着房间走廊走去,脚步悄然无声。
她没有在这迷宫般的房间里迷路,反而驾轻就熟地一路走向目的地。昏暗灯光诱使人眼花缭乱,少女身上的白衣如火光般摇曳。
她走到了迷宫最深处的一间小书斋。
那是一间和室,墙边书架高及天花板,榻榻米上东西胡乱散落一地,最里头供奉了一座祭坛。书房里只有一小部分露出榻榻米,也就是在祭坛前方,放置矮桌的那一小片空间。
少女恭敬地在狭小的空间坐下,望向矮桌。桌上放着一叠折起的纸,以及留给少女的纸条。
她先拿起纸条大致看过一遍,「真麻烦。」语气平淡地喃喃嘀咕,然后拿起另外那一叠折起的纸。
她翻了翻内容,里头全是咒文,开头写道:
『在此谨向泰山府君,冥界诸神禀告。』
确认内容后,她轻轻点了个头,把纸——记载祭文的都状整齐地重新折好,接着再次读起纸条,而且是一字一句地仔细详读。读完,「真是麻烦死了。」她喃喃发着牢骚,又说:「我是弟子,不是式神。」
抱怨归抱怨,少女很清楚自己应尽的本分。
她站起身,把放着纸条和都状的矮桌撤到旁边,直接面对眼前的祭坛。
祭坛上放着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个巨大的长柜。
那是——业务用冷冻柜,只是上头施有好几重咒术,并非一般的冷冻柜。
那是副棺材。
少女凝「视」施在冷冻柜上的术式,慎重地一张一张撕下贴在柜上的符箓。
撕完所有符箓后,她倾身向前,抓住冷冻柜把手,接着吟诵纸条上的咒文,解除最后的封印。
然后——
「希望是个小女孩。」
少女打开了冷冻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