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DARKNESS EMERGE 一章 邂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听好,你可别忘了,就这么说定啰。

少年当然早就忘了吧。

古老的宅邸,宽广的庭院,遗失的缎带。两人一同寻找的时间,天南地北的闲聊。短短数小时的儿时回忆,会忘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那是一段幽微而虚幻的记忆。

然而少女从未忘记,纵使事隔多年,她依然牢牢记在心底。少年的遗忘令她深感哀伤,甚至心怀怨恨。不过,此时的她不再把这事挂在心上,心想忘了也无所谓,大可再从头开始另外一段新的回忆。

可以享受两次初恋的滋味,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她由衷地如此想着。

1

如浊流般灰暗的乌云底下,两只暗鸦展翅翱翔。年迈黑鸦与年轻白鸦正施展咒术,一较高下。

咒术纵横交错,如瀑布水沫往四面八方飞溅,混入风中,融入空气,酿出灵气,两只暗鸦便在浓密的灵气中华丽起舞。

春虎全神贯注,沉浸、吸收、感受着这股灵气,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挚而且认真地涌起「求知欲」。他眨也不眨一下眼睛,没有瞬间分心,动员所有感官知觉,恨不得连同时空一起掌握,认知并且理解眼前这激烈的对决。

手指结印的动作,咒符在空中飞行的轨道,咒文吟诵的抑扬顿挫,咒力的流动,灵气卷起的漩涡,术者的战术。

这一切看似高深莫测,其实有个简单的「核心」,一个与自古相传的「力量」结合的成熟系统。

九字是什么?

真言有什么意义?

相克相生,五芒星与圆。

五行为何?

何谓阴阳?

问题的答案与真相在眼前惊天动地地展开,深藏在这世界——不对,大多数人早已忘却的系统因两位卓越的术者注入生气,开始运转,有时规模庞大得令人惊叹,有时纤细精准,大胆巧妙,迅速而且强大。

黑鸦把这当成『斗法』,这也确实像是一场游戏,一场依循既定规则进行的游戏。这是以共通的系统为舞台,唯有最深入了解规则,最勤于磨练自己的实力,始终保持冷静,并且坚持到底者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亦即所谓「咒术」世界的决斗。

此时,对战中的两人散发灵气,照耀「咒术」轮廓,注入的咒力愈是强大,「咒术」的样貌愈是鲜明,那光景令春虎深深着迷。

没错……

他确实深受吸引,聚精会神地在一旁观看,试图把这场对决烙印在心里……虽然有这种念头——

——可恶。

对决结束后,他每次想起总觉得有哪里出了差错,为自己终究触碰不到本质而感到气恼。

当时他只觉得震撼,然而事后再回想起来,在最关键的地方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宛如在感动时按下快门拍下的相片愈是放大检视,细微的失焦愈是明显。他一再努力重现,但只要一深入,影像又忽然模糊不清。仿佛触手可及,又碰触不到,徒增内心焦急。

那时隐约感受到的事物说不定全是错觉,是因极度的疲劳与紧张感而出现不切实际的妄想。在那样异常的状况下,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也不奇怪。

不过,他并不认为当时的感动是误会一场。

他痛恨起自己差劲的记忆力……可是这并非主要原因。

自己不是记忆力差,而是能力有所不足。

事后他冷静下来回想,发现当时在理解那场对决时,自己身上存在着不足之处。他察觉自己有没看见——没有完全感受到的部分。

自己不过是个半吊子,顶多只是刚入门的新手,反正自己就只有这么一点程度——他忍不住自暴自弃。

虽然气馁……

但在不知不觉中,他试图以想象弥补不足的部分,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挑战,不死心地持续逼近在那场对决中感受到的咒术本质。

他一边怨叹自己的不成熟,苦笑着自己的愚蠢,但始终坚持不肯轻易放弃。

实际上,这重大的尝试远比他所以为的更加劳心费力。

何谓咒术?

春虎思考着,不自觉地——愈来愈深入。

「——?春、春虎?春虎!」

听见儿时玩伴熟悉的呼唤声传来,土御门春虎这才吓得回过神来。

「哇啊!」

两只巨大的乌鸦在眼前拍打双翅,四处乱飞。春虎操纵的简易式式神较生成时庞大许多,此时正打算摆脱春虎的掌控。他见状连忙加强控制,让意识集中在简易式身上,接着,两只简易式瞬间停在半空中。

两只巨型乌鸦翼长将近一公尺,在空中停止动作后,像是忽然失去重量般拍打着翅膀往下坠落,落在地上,变回两张式符。

呼,刚才急忙出声警告的土御门夏目吐出屏住的气息,摆出警戒架式的实技讲师也忍不住苦笑。

「……实在太危险了。怎么啦,土御门同学?你原本表现得还不错啊。」

「呃,我……」

「你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吧?这可不行哦,在行使咒术的时候分心非常危险,这就和开车一样,是种随时可能伤害到人的行为,你最好有这样的自觉。」

「是,对不起……」

春虎惶恐地低头致歉,讲师听了微微一笑,但态度绝非纵容,而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事情发生在实技课的课堂上,班上同学无不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顿时松懈不少,笑声一波接着一波包围整间教室。春虎满脸通红,连忙捡起地上的咒符。

「别闹了,春虎~」

「就是说啊,真是吓死人了。」

「不、不好意思……」

「不过真的非常有魄力呢。」

「嗯,一直到中途都很有气势。」

同学们不以为意地向困窘的春虎搭话,而且大多面带笑容,春虎的人缘由此可见一斑。

「仔细想想,这也算是突飞猛进了,起先你连要操纵简易式的式符都很吃力呢。」

「倒是老出差错这点完全没有改变。」

「——啧,反正我这人天生就是少一根筋。」

春虎大而化之的自嘲在教室里引起哄堂大笑,夏目难为情地涨红了脸,但见春虎的成长受到众人肯定,也不禁为他感到开心。

事实上,用不着特别偏袒,简易式式神刚才的表现在夏目眼中看来也是可圈可点。原本春虎咒力流出的量就惊人,最近也学会了如何控制的技巧。

虽然和以往一样错误百出,也不是所有咒术都很熟练,整体表现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和刚入塾时相比,他此时的表现可说是判若两人,尤其实技方面的成绩在班上说不定是名列前茅,算是意外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的成果。

讲师一脸无奈,不晓得该如何评价他的表现。

「总而言之,要是一不小心在『这里』让式神失控,祓魔官很有可能马上赶来,到时候就成了我监督不周的问题,施展咒术的时候千万要慎重啊。」

「是、是!下次我一定会确实集中注意力。」听见讲师的叮咛,春虎郑重地应道。

其实,春虎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不是原本所熟悉的塾舍大楼。那栋塾舍大楼——配合第四十七届塾生入塾落成启用,引进最新设备的塾舍大楼目前正在进行修复。

修复理由自然和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谜样的阴阳师『D』——自称芦屋道满的人物袭击塾舍大楼一事有关。

那起事件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幸好无人伤亡,只是塾舍大楼遭『D』的式神任意破坏,从里到外都造成了严重损害。因为是新建成的大楼,在根基的部分受损并不严重,但要照常使用是不可能的,要一边修复一边继续上课也有困难。因此在事件发生的一个星期过后,阴阳塾决定暂时关闭塾舍大楼以进行修复,这段期间的课程就借用其他地方上课。

他们选择「借用」的场所为离涉谷相对较近,也有一定规模的大型咒术相关设施,也就是阴阳厅祓魔局的目黑分局。

现在春虎他们就是在目黑分局里,于专业祓魔官平时进行咒术训练的训练室上课。和塾舍大楼底下的咒练场相比,这地方空间较为狭窄,不过要提供阴阳塾进行实技课程,设备可说是一应俱全,况且能以学生的身份使用这里的设施,已经算是非常奢侈。

此外,目黑分局也尽量配合,开放了几间会议室让阴阳塾充作教室。阴阳塾虽是阴阳厅正式认可的阴阳师养成机构,但能让祓魔局愿意全力配合,仓桥塾长的人脉可谓功不可没。

「虽然不想说这种话,不过毕竟祓魔局的局长就是我父亲嘛。」

在决定借用的场所后,私底下向春虎他们通风报信的正是仓桥塾长的孙女,他们的同班同学仓桥京子。她的父亲——也就是塾长的儿子仓桥源司为现任阴阳厅厅长,同时也兼任祓魔局局长,是位举足轻重的重量级人物,阴阳塾的要求自然不会遭到刁难。

此外,阴阳厅与阴阳塾遇袭一事也脱不了关系。令人惊愕的是,『D』不只袭击阴阳塾,也同时对阴阳厅厅舍发动攻击。就结果看来,厅舍只受到轻微损害,反而是阴阳塾——聚集许多未成年塾生的教育机构——遭到严重破坏,阴阳厅因此觉得「愧对」阴阳塾,难以拒绝阴阳塾提出的要求。

话虽如此,目黑分局毕竟空间有限,容纳不下所有塾生,有些听讲的课程教室因此分散到其他公家机关或是大学。课堂安排因为这样大幅变动,多亏讲师们临危不乱,才没有造成大规模的混乱。

只是,塾内情形免不了出现变化。

在袭击事件过后,有不少塾生决定离开阴阳塾,尤其是那些刚入塾没多久的一年级新生,每班都有将近十名塾生主动申请退塾,而继续留在阴阳塾的塾生里,也有许多人尚未走出事件带来的冲击。

这不是自己的错……正因为不能这么说,春虎等人更是苦闷。唯一能让他们稍感慰藉的是,至少他们这一班没人选择离去。

待春虎一回座,「好啦。」讲师拍了下手,唤回塾生的注意力。

「换了个新地方,来到了新环境,不表示需要学习的咒术会因此改变。你们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大家继续上课吧。」

2

午休时,目黑分局特别允许塾生在局里的员工餐厅内用餐。只是多了塾生后,餐厅里人潮拥挤,如果外头天气晴朗,塾生们大多会选择移动到中庭,在那里用餐。

目黑分局中庭为和式庭园,空间相当宽敞,整齐的石子路、铺满碎白石子的地面和庭里松树在在给人宛如神社境内的印象。

高挂的艳阳散发出初夏气息,闪耀翠绿光芒的草坪极具魅力,如果是假日来到此地,肯定会想悠闲地躺下来休息。

「好,开动吧。」

春虎他们在池畔的石头上坐下,随意围成了一圈。和春虎一起的除了夏目和京子,还有同班同学阿刀冬儿以及百枝天马。他们这群人虽然常共同行动,但过去京子总是在塾长室与仓桥塾长一起用餐,天马则都是在教室里吃便当。午餐时间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还是来到分局之后才有的事。

「这边的午餐真好吃,祓魔官的伙食果然不错。」

「是吗?我倒是比较喜欢塾舍的学生餐厅,春虎你不也是每次都吃得一干二净吗?」

「我又没说讨厌原来的餐厅,只是这里的菜色更丰富……而且也许是因为在户外用餐,吃起来特别好吃。」

春虎夹起猪排盖饭里的炸猪排,同时环顾四周。

午休时间的中庭非常热闹,包括春虎等人在内,有许多塾生选择在中庭用餐。几天前,他们甚至听见局员们笑说:「这里简直成了大学校园啦。」塾生闯入自己的职场,面对这奇妙的事态,说不定他们非但不感到困扰,还觉得很有意思。

「话说回来,很少见到祓魔官呢。既然这里是祓魔局分部,应该随时都有几十位祓魔官在这里待命吧?」

「这你就错了,春虎同学。你可能早就遇到过好几次啰。如果没穿上防瘴戎衣,实在很难认出来。」

听春虎这么问道,天马欣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防瘴戎衣为祓魔官修禊灵灾时身穿的制服,从名称也看得出来,那是为阻隔灵灾产生的瘴气所穿着的特殊装备。大衣搭配和服正装的漆黑制服,正是祓魔官的最大特征。

只是正如天马所言,少了这个特征,要分辨出一般阴阳师与祓魔官非常困难,顶多只能靠灵气的强弱来推测。

「我还以为祓魔官平常也是穿着那套衣服。」

「怎么可能,基本上只有在修禊灵灾的时候,祓魔官才会穿上制服。」

「这么说来,我记得有个脑子不晓得在想什么的家伙,居然在剑道的防具外头套上防瘴戎衣,用肉身和式神对战呢。」

「哈哈哈,不是我自豪,在那之后我还用肉身对付灵灾,身上没有剑道防具,也没穿防瘴戎衣。」

听见冬儿开口揶揄,一脸冷漠,春虎也逞强地笑着回应。夏目忆起当时的情形,目光有些缥缈。

天马强忍着笑意,双肩直颤。

「我记得那是在春虎同学你们转学入塾后没多久的事吧?式神对决,真令人怀念啊。真要说起来,虽然在自主练习时对战过很多次,但那可是春虎同学第一次与白樱和黑枫交手。」

白樱和黑枫为型号『G2·夜叉』,由京子使役的两尊护法式式神的名字。

自入塾以来,春虎等人便自行在放学后进行实技练习。二年级的实技合宿结束后,导师和实技讲师也会特地前来指导他们,但在那之前,春虎大多是与京子的护法式式神进行模拟战。

「对了,仓桥同学和夏目同学起初还有些争执,后来居然一起参加练习,一起吃午饭,你应该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吧?」天马望向京子,开玩笑似地说。

然而,京子并未看向天马。她低垂着头,双眼始终盯着手中盛着意大利面的餐盘,握住叉子的手一动也不动。在注意到对话中断后,「……咦?」她终于转向天马,「噢,你说我和夏目同学吗?就、就是说啊,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有些……」慌慌张张地笑着接话。她的笑容有些空虚,天马顿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应了声:「……嗯。」

见到京子这副模样,春虎暂时停下手中的筷子。

「说到这里,京子,你最近的态度有点奇怪哦。」

「哪、哪里奇怪了?」

「我没有开你玩笑的意思,只是你好像常常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啊,你身体不舒服吗?」

听见春虎这么说,天马也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两人的视线让京子有些招架不住。她偷偷往夏目瞥了一眼,难得流露出不安、胆怯的眼神。不过,她又马上提振起精神。

「没那回事……再、再说,心不在焉的人是你自己吧,春虎。刚才在实技课上你也没专心。」

京子这话正中要害,反击得春虎「呃」了一声,一时间无从反驳。「就是说啊!」这话倒像是说中夏目的心声,她马上从旁插嘴,一脸严肃地瞪着春虎。

「仓桥同学说的没错,在行使咒术时分心,你这家伙未免太松懈了!害得老师也被你吓了一跳。」

「那件事是我不对,我已经在反省了。」

「废话!……话说回来,你最近注意力很散漫呢。过去你再怎么不中用,也不会在行使咒术的时候分心思考其他事情,该不会是因为对『泛式』稍微熟悉了点,就开始懈怠——」

「我、我才没有懈怠。」

「不然是为什么?难道是有什么烦恼吗?」

「那算是烦恼吗……」

夏目坐在地上,把身体往春虎凑了过去,一再逼问,惹得春虎一脸厌烦地把身体往后仰。

他又想起训练室里的那一幕,刚才在操控简易式式神时,他忽然心生一念,如果是专业阴阳师,会如何操控这具简易式式神?如果是祓魔官、咒搜官或是『十二神将』,又会以何种方式操控?

……还有……如果是那两个人的话呢?

明知得不出结论,春虎还是忍不住思考,结果意识全集中在这件事上,等注意到的时候,简易式式神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不只这次如此,正如同夏目所指出的,这一阵子春虎常不经意地沉思起与咒术相关的种种事情。过去他自认还算认真思考,但是这次「不同」,心里涌现的似乎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种类的想法与疑惑,带给他一种异常的感受。

——这还真不像我的作风啊。

真要说起来,这或许算是烦恼没错,但也不是能和其他人商量的烦恼。这不过是个模糊的想法,在他心中也不明确,更遑论向他人清楚解释,就算毫不隐瞒地说出:「唔,我只是在烦恼什么是咒术。」也只会让听的人徒增困扰而已吧。

就在春虎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时,「也不只有春虎是这样吧。」冬儿咧嘴笑说,一边吃着每日定食的姜丝炒肉饭。他嘴上带笑,眼神却很正经,缓缓地环视周围众人。

「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心事』吧,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那种场面之后。」

听冬儿这么说,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惊。

冬儿没有明说,而在场没有一个人不是马上察觉他话中的意思,正证实了他说的「每个人都有心事」所言不假。

上个月阴阳塾遇袭时,最后由春虎等人的导师大友阵与代号『D』的芦屋道满展开咒术战,结束了这起事件。

「……说的也是。」春虎应道,死党也苦笑回应:「毕竟那冲击实在太大了。」

「……对啊,冬儿说的没错……确实是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夏目老实地点了点头,天马和京子也一样没有多说什么。在这一瞬间,这五人像是又共同经历了一次「当时的场面」。

自春虎入塾以来,经历过不少事件。例如夏目遭咒搜官劫持、在考试时遇上鵺和『十二神将』、参与大规模的灵灾修祓,甚至是亲自迎战鵺,并且成功修祓。

然而,真正将他们逼入绝路的,道满还是第一个,他们过去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绝望。接着,大友几乎是单枪匹马,将他们从绝望的深渊救出。

大友并未实际「战胜」对方,道满始终占有优势,最后也是靠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和他率领的祓魔官小队才得以赢得胜利。不过,在那场咒术战中,支配并且掌控全局的自始至终都是大友。他的目光不只放在眼前的输赢,而是站在高瞻远瞩的角度与敌人对战。

「……大友老师住院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长呢。」

「不过祖母说他复原得很迅速哦,现在好像正为了申请职灾补助的事情和祖母争执不下。」

「不愧是大友老师,可惜在这一方面好像还是塾长略胜一筹。」

京子回应天马的担忧,冬儿听了从鼻子哼了声并露出苦笑。

春虎他们不难想象,自己熟悉的导师在职灾这件事上与塾长讨价还价的模样。夏目似乎也在想象,只见她眯细了眼,轻轻笑了出来。然后,「……起先我就觉得这个人高深莫测,没想到他的咒术居然这么高明。」她感慨地说,在场所有人都同意她的感想。

冬儿又吃起了饭,「所以呢——」继续说了下去:「那位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关于这件事我也很在意,跑去问过祖母了。不过祖母不肯解释,只说老师以前是咒搜官。」

「『那家伙』如果单纯只是前咒搜官,阴阳厅可就高枕无忧啦。」

「就是说啊,之前听说他因为右脚受伤引退,可是他既然实力那么高强,有没有受伤应该没多大关系才是,为什么会跑来阴阳塾当老师呢?」

「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难不成仓桥塾长有恩于他吗?」

「我倒觉得跟恩情什么没关系,有把柄在塾长手上还比较可能。」

「……嗯,我实在不是很想说这种话,不过冬儿的意见确实很有说服力。」

夏目等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对大友的看法,事前他们没有人看出自己导师的实力。在备感震惊之余,他们也不是没有受骗的感觉,会像这样出现各种揣测也是无可厚非。只是,「…………」望着夏目等其他四人的反应,春虎的内心难掩焦躁。

不消说,大友的实力也让春虎大吃一惊。自从大友前来指导他们自主练习后,他就觉得这人的实力「非同小可」,只是没想到实际上竟是如此高强。其他人不由自主地想抱怨「搞什么鬼嘛」的心情,他也非常能够理解。

不过,在这整起事件当中,带给他冲击最大的不是大友隐藏的实力,而是大友和道满施展的「咒术」。

夏目他们难道不是如此?

「欸,天马?」

「嗯?怎么啦,春虎同学?」

「你不觉得大友老师施展的咒术和我们的不太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啊!我们不知道的咒术还多得很呢,再说那些几乎都不是『泛式』,在技术层面上也有天壤之别——」

「不,我不是指种类或技巧的问题,而是更基本的……」

这种事果然很难用言语解释清楚,春虎心想。天马那呆愣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是无法理解他的疑惑。

——奇怪的人果然是我吗?

说不定觉得「不对劲」的只有春虎一个人,其他四个人就算认为大友的咒术「厉害」,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同」。

——可是……

如果真是如此,很有可能实际上只有春虎在根本上出了差错,或是「没能确实了解」。

有股不安掠过他的心头。

「……春虎?」

「…………」

「春虎。」

「咦?噢,抱歉。」

春虎又分心思考起其他事情,夏目望着他的眼神与其说是生气,更像在为他担心。然后,她故意露出开朗笑容。

「……嗯,春虎你也是一样,觉得惊讶、厉害是没关系,要是太钻牛角尖就不好啰。说明白点,那场咒术战和一般的『不能相提并论』,就算突然在意起那种等级的咒术,也不会有帮助,我们只要尽自己所能就行了。」

夏目出声鼓励,为话说得不清不楚的春虎打气。

「春虎你也成长了不少,虽然你在刚才的实技课上犯了错,而且又是很危险的错误,所以我才会出声提醒,不过简易式式神的表现和以前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你确实有在『进步』,何况闷着头苦恼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夏目……」

夏目似乎把春虎内心的疑惑当成了丧失自信,春虎差点脱口说出「不是这样的」,但又把真心话吞了回去。

他扪心自问,实在不认为此时的自己丧失自信。这和自信没关系,他反而觉得自己试着深入钻研咒术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只是,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确实传达现在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况且青梅竹马的体贴也让他很高兴。

春虎放松紧绷的情绪,「……说的也是。」回了个微笑。夏目没有回应,望着春虎的眼眸却流露出欣喜,眼眶有些泛红。

「我说啊……」冬儿语气轻佻地说着,试图改变现场气氛。「事情发生后,我们没再进行过自主练习,实技课上又不能尽情发泄,春虎也累积了不少压力吧?」

「这话也有道理,我确实是想试试看自己有多少能耐……欸,京子,塾舍还要很久才会修复吗?」

「咦,我想想。详细情形我没问得很清楚,不过至少有好一段时间得在外面上课。」

现在这到处借场地上课的情况,对阴阳塾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塾舍肯定正加紧脚步赶工修复。只是塾舍大楼为咒术设施,设有各种封印等咒术设备,在受到道满袭击后,不只物理面受损,在咒术面也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害,势必得耗时费力才能整修完成。

听见京子的回答,春虎应了声「这样啊」,脸上表情满是遗憾。

「干脆趁天黑后到公园练习,不过这么做好像行不通。」

「蠢虎,当然不行啦。一旦被抓到,下场肯定是退塾。」

「这里的训练室呢?课上完后,我们可以在没人使用的时候借来练习吗?」

「不,冬儿同学,这方法也很困难。光是让我们在白天使用,应该已经造成对方工作上很大的不便,何况入夜后才是祓魔局最忙的时候,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他们。」

灵灾大多发生在逢魔时刻——也就是日落后至隔天清晨,因此祓魔局真正的工作时间是在晚上,祓魔官多是值夜班,他们在来到分局后才知道这件事。

由于灵灾次数有逐年增加的倾向,祓魔局的业务繁重,因此天马认为不该妨碍对方工作的意见确实合理。

但冬儿听了却表示:「可是祓魔官的工作基本上都在待命,所以才会弄个训练室出来吧?他们在待命的时候不会进行训练吗?」

「唔,这我就不清楚了,应该会吧。」

「那么请他们让我们也一起加入训练就好了嘛。」

「别、别胡说了,那可是专业祓魔官的训练,我们怎么可能跟得上程度,只会碍手碍脚,造成对方困扰。」冬儿这提议让天马差点把手里的便当盒掉到地上。

在专业阴阳师中,祓魔官可说是明星职业。只有素质特别优异的菁英,才有可能被选上,而这些才能出众的阴阳师甚至日复一日地进行严格训练,磨练自己的技能。换句话说,他们是当代一流的阴阳师,训练肯定也不轻松。

这时,「有什么关系嘛。」从春虎等人围坐的圆圈外围传来说话声。他们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发现一位绑着双马尾的娇小少女正端着餐盘朝他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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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来是铃鹿啊。你今天不是在涉谷那边的大学上课吗?」

「……那是早上,下午的课在目黑分局,来来去去的烦死人了……」

向他们搭话的是一年级的大连寺铃鹿,她低着头回应春虎的话,像是怕餐盘里凉面的汤洒了出来,脚步异常缓慢多半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大连寺,你的意思是赞成我的提议吗?」

「……不然还有其他人提议吗?反正只是个小训练嘛,不过——」铃鹿走到他们身边后终于抬起头,刻意冷笑了一声:「和你们对战实在太浪费了——哇啊!」

「欸欸,你还好吗?」

「我、我不过是绊了一下而已!别说这些了,快让开,我没位子坐啦!」

铃鹿不留情地踢了一脚,踢得春虎迫于无奈让出位子。她坐在春虎刚才坐的石头上,没好气地骂说「真是的」——然后慎重地——坐了下去。

「……所以呢?」冬儿没有试图隐藏脸上的盈盈笑意。「大连寺,你赞成我的提议吗?」

「我刚才不就回答过了吗?你这家伙瞧不起我是吧!」

「别吵了……话说回来,铃鹿,你知道祓魔官都在进行什么样的训练吗?我们加入不要紧吗?」

「怎么可能不要紧,你这呆子。区区外行塾生竟敢不知好歹,提出这种要求……不过呢,那是『外行塾生』的状况,要是『十二神将』出马,情形又不一样了。」

铃鹿大放厥词,露出了狂妄的笑容。

虽是阴阳塾一年级生,但铃鹿原为通过『阴阳一级』测验的国家一级阴阳师,更是史上最年轻的『十二神将』——实情如何暂且不提——是在咒术界占有偶像地位的名人。虽然因为触犯阴阳法,遭受惩罚,但知道这事实的只有阴阳厅的高层长官和部分相关人士,看在不知情的业界人士眼里,春虎等所有人的力量加起来,也远远不及她的发言力。

「如何啊?要是你们真那么想参加练习,愿意低头拜托我,要我这个『十二神将』里的『神童』出面帮你们这个忙,那也不成问题。」

学妹这炫耀似的提议,二年级的学长姐们没有马上回应。他们默不吭声地停下筷子,面面相觑。

——我们去参加祓魔官的训练好吗……

夏目、京子和天马的眼里充满困惑与踌躇。

不过……

就在春虎等人不发一语时,铃鹿吃起了凉面。

在午休时间即将结束前,五人终于低头向铃鹿拜托。

「……好了。」

少女朝嗓音低沉的那个人点了下头。

她站起身,深呼吸。虽然是自愿这么做,但她很久没享受到这种解脱的感觉。她撩起秀发,确认手中触感,嘴角自然上扬。

「哎呀,真是麻烦你了。」

一旁传来不是少女的声音向男人道谢,男人没有回应,朝着少女继续说了下去。

「灵体的异常应该一个晚上就能恢复,不过这咒术本身负担就重,又已经长期持续了两年以上的时间。即使是你,再继续进行下去也很危险。」

这种事情我很清楚,也早就做好觉悟,话虽如此,但这男人所言肯定不假。少女轻点了个头,回应男人的忠告。

「还有之前提过的契约,那方面也需要尽快处理。」

现在要使用天坛应该不难吧——少女犹豫地望着淡然说道的男子,这时,「好啦好啦。」刚才道谢的声音再次插进两人的对话。

「虽然总有一天会用到,不过也用不着那么着急嘛。尤其现在又忙,要是疲劳过度累积,反而危险呢。」

「就算危险也要加紧脚步进行准备,我们的人现在已经被消灭了一半。」

听见男子这话,少女的脸庞蒙上了落寞的阴影。接着,她比了个手势阻止还想开口为她辩解的侍者,「我知道了。」朝男子点了个头。

3

遗憾的是,『十二神将』中的『神童』威风并不适用于祓魔局。

「抱歉,训练也是工作的一环。塾生就不用说了,就算专业阴阳师或国家一级阴阳师来也一样,训练不许外人参加。」

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已经做好最后还是会遭到拒绝的心理准备,然而他们想都没想过对方的态度居然会如此坚决。不过真要说起来,得怪他们自己挑错人。

事实上,现任祓魔官大多为阴阳塾出身。阴阳师这职业受资质影响很大,对那些天生资质优异,并且自愿成为阴阳师的人来说,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进入名门阴阳塾就读,因此祓魔官这只有优秀阴阳师可以担任的明星职业,必然多是阴阳塾的毕业生。

不过「多」并不代表所有祓魔官都是出自阴阳塾,况且不属于主流派系,导致居于弱势的例子在每个组织里都可见到。而这些人对主流派系心生隔阂,出现反抗心态的情形自然也是层出不穷。

那一天傍晚,轮到祓魔局目黑分局所属的灵灾修祓部队第十三小队使用训练室。后来他们才知道,第十三小队的江藤小队长是分局内有名的反阴阳塾派。

虽然反对主流派系,但并不表示他讨厌阴阳塾和塾生。只是毕竟是非常时期,尽管只有白天,对于学生进入专业阴阳师工作现场这特例,大多数局员都是抱着「既然是阴阳塾就算了」的心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依然不免有人会对这次的对应提出质疑,尤其是那些非阴阳塾出身的人更是高声反对,江藤就是其中一人。

「共用设施是局里的决定,不过使用上还是得以我们为优先,认真上课才是你们的本分。」

这话说得名正言顺,批得他们迟迟找不到话可以反驳。

自告奋勇的铃鹿颜面扫地,表面上她必须顾及偶像阴阳师的地位,不能痛骂对方一顿,只能哑口无言地露出僵硬的笑容,「……呃,可是我好歹也是国家一级阴阳师……」窘迫地继续进行交涉,可惜对方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姑且不论那些熟知她本性的人,看见『神童』大连寺铃鹿受到她那年龄应有的对待,确实是很新鲜的一件事。

就在春虎他们快要放弃时,突然有人出面帮他们说话。那人正是阴阳塾的实技讲师藤原。

「别这么说嘛,江藤。真要说起来,『尽量协助阴阳塾塾生』也是分局的工作之一。」

藤原似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春虎等人的要求,他一现身,江藤就像是哑巴吃黄莲般喃喃叫了声:「藤原先生……」

藤原过去曾担任祓魔官,最近和大友一起指导春虎他们的自主练习。他敦厚的个性使得他深受周围人士信赖,退休后在祓魔局内依然保有广大的人脉。他也认识江藤,而且从两人的对话听来,他还曾是江藤的上司。

「藤原先生,就算您为他们求情,也不能捣乱队里的纪律……」

「你先听我说完吧。基于职务需求,事先了解他们的实力对你们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毕竟……你们不见得就不会接到『保护他们』的任务。」

见到江藤讶异的反应,藤原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江藤听了惊讶地转过头,望向春虎等人——尤其是夏目。

他们看来是在讨论夏目的真实身份,甚至还能听见有声音悄声问着:「就是他吗?」

藤原又锲而不舍地继续说服,终于软化江藤的态度。最后江藤像是觉得再讨论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春虎他们的要求。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发展完全出乎春虎等人的预料。

江藤允许他们参加的特训,居然是祓魔官之间举行的模拟战。

「别勉强……虽然很想这么说,不过既然我强行说服了他们,你们可得让对方刮目相看啊。」

「我们会尽量努力的……」

面对说得轻松的藤原,春虎近似抱怨地做出了回应。

在训练室中央,春虎等人与第十三小队分站左右两侧,准备依序进行一对一的咒术模拟战。除了修祓灵灾,祓魔官很少有机会用到咒术,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为磨练个人技能举行模拟战的情形绝非罕见。

依猜拳结果,首战由春虎上场,对手则是江藤小队长。

「我记得你在入塾第三天就对上了崇拜夜光的咒搜官,祓魔官再怎么优秀,咒术战——在对人施展咒术这方面毕竟比不上专业咒搜官,就算对方是小队长,也用不着害怕。」

「不不不,那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何况那个人是老师以前的属下吧,可以给我什么建议吗?」

「我想想,总之他的实力肯定比我现在还要厉害。」

「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建议吧!」

春虎一边做着热身运动,让身体——其实是尽量让内心镇定,重重地叹了口气。

规则基本上没有限制,咒符自然不用说,也能携带咒具、式神等所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上场,为虚拟「实战」的模拟战。比如说,正在伸展身体的春虎手中就拿着一把锡杖,那是大友专为他打造的咒具。在前往训练室前,他为了以防万一把锡杖带在身上,此时忍不住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这把锡杖能辅助春虎进行最不擅长的咒力控制,只要有锡杖在手,这场模拟战或许不至于单方面挨打。

「别害怕,春虎。你打倒过咒搜官和鵺,不久前也和芦屋道满的式神交过手吧。」

「对对,那时候还有某个生灵和我一起对抗那些式神啊!可恶。」

「春虎!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对方的行动,你只要抱着切磋琢磨的心态上场应战就行了。」

「我知道……好,我要上了!」

回应了冬儿的调侃和夏目的打气后,春虎喝了一声。天马大喊:「加油!」京子也带着异常柔和的神情守护着他,唯一的例外只有闹着别扭的铃鹿。

「哇啊,学长加油,要展现出最帅气的一面哦。」

她的语气像是根本不在乎战况如何,加油声中连一焦耳的热度也感受不到。这种加油声只会让人失去干劲,春虎宁愿她闭上嘴巴。

另一方面,第十三小队的队员们坐在长椅上,往场内送去好奇的目光。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春虎出身自土御门家,脸上流露出看好戏的心态,说不定暗地里已经开好赌盘。当然,这也得看赌盘能不能成立。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

午休时,春虎说过想试试自己有多少能耐,他并不是空口说白话。他知道自己脑袋不灵光,关于咒术是什么这问题,不管再怎么思考也不可能想出什么头绪。

自进入阴阳塾后,他一路摸索前进,虽然多少有些进步,但基本上没有多大改变,只能靠着在实践的途中跌跌撞撞、伤痕累累,再把最后获得的确实感触一点一滴转变为自己的血肉。

这是唯一的方法。

江藤嗓音宏亮地大喊:「准备好了吗?」

「好了!」

春虎大声回应,赶走紧张的情绪。接着他走上前,与江藤对峙。

「那么开始吧。」江藤简洁地宣布模拟战开始,「空!」春虎马上召唤出自己的护法式式神。

一道娇小的人影随即出现在春虎面前,接着顺势踹踏地板,往江藤逼近。身穿水干与指贯,头上冒出狐狸耳朵,背后长出尾巴的少女——空早把手伸到背后,按着爱刀『捣割』的刀柄。

「哦。」祓魔官们轻声发出赞叹。在专业阴阳师中,使役护法式式神的术者并不多见。原本他们只是想看看他有几两重,此时视线中突然多了几分期待。

相较之下,江藤却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笔直冲上前去的空,一冲到他面前便甩动大大的尾巴,利用反作用力往旁一跃,改变了轨道。但她的速度没有稍缓,轻盈地跳上半空。

娇小的身躯在空中飞舞,出鞘的『捣割』刀身曳着光芒,往江藤斩去。不过就在空这一刀正要斩下时,就突如其来地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遭到冲撞,「呀!」地整个人被弹飞了出去。

冲撞的力道在她身上引发轻微的裂核反应,她马上甩过尾巴,像只猫一样扭动着身体着地。她紧接着立刻转过身与江藤对峙,同时拉开双方距离。另一方面,弹开式神的空间同样出现裂核反应,凭空冒出与空相对照的巨大人影。

那是个穿着厚重铠甲的重量级骑士,刚勇而冰冷的模样,是属于阴阳厅制的护法式式神,型号『G1·仁王』。在应付灵灾的祓魔官当中,这是最基本也是最为常用的护法式式神。式神不只出现在江藤前方,还有一尊在背后负责防守。面对像只猫般出声威吓,徘徊在江藤身边的空,两尊式神无声地牵制,阻止她靠近。

这时,春虎也朝江藤冲了过去。

祓魔官们有些惊讶,江藤也吓了一跳。术者积极展开攻势是春虎一直以来的战斗方式,只是这毕竟脱离了咒术战的常轨,愈是经验丰富的祓魔官,应该愈会感到意外。不过就算出乎意料,对方还没有单纯到会因此而惊慌失措。

前方的『仁王』迅速把目标锁定在春虎身上,另一头的空出声提醒:「春春、春虎大人!」但春虎不为所动,继续逼近。

江藤露出了凶狠的眼神,看来是把春虎这举动看成了外行人的匹夫之勇。他迅速伸出手臂,与主人动作连动的『仁王』直接袭向春虎。这一击若不小心很有可能让对手身负重伤,下属的祓魔官们无不感到吃惊。

不过,春虎的想法和他们正好相反。

——很好,他没使出全力。

京子也是一样,一旦对手是活生生的人类,在直接以式神展开攻击时,一般术者——尤其在第一击——总会在无意识中抑制攻击力道。春虎让提升的咒力流入锡杖,锐利地扫向『仁王』脚下。这一击扑了个空,虽然没有击中,但也挫了对方的攻势。

——想啊、快想。

光靠力量不足以在咒术战中取胜,重要的是相互试探对方心机。从大友与道满一战,春虎确实学到「战术」在咒术战中的重要性。他知道的咒术种类不多,使用的技巧也很拙劣,但比起手中有多少牌和实力等级,更重要的是如何拆组手中的牌。因此,当务之急是「视」清灵气与咒力。

「视别」对方,「视别」自己身处的战场,客观地「视别」自己,借此掌控战况,如同大友那时的行动一般。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他扔出白天上课时用到的简易式咒符,两只乌鸦低空飞行,其中一只遭『仁王』挥起的拳头击落,但另一只已趁隙钻过『仁王』身侧,飞到江藤面前。

——他会如何应对?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江藤身上,观察他会以防御为优先,还是继续操纵『仁王』。

答案是两者皆是。

江藤俐落地翻转指尖,向袭来的简易式抛掷护符。在他简短地吟诵了声「急急如律令」时,意识已经回到『仁王』身上。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撼动不了他。

不过,春虎也没有嫩到因为这样就手足无措的地步。他朝距离逐渐逼近的『仁王』刺出锡杖,圆环在注入咒力的锡杖前端激烈回转,大量灵力是春虎最大的武器。受灵力压制,『仁王』庞大的身躯跟着踩空,见到小队长的护法式出现裂核反应,队员们纷纷惊呼。

然而,春虎真正的目标是江藤。

在视线一角,遭护符弹开的简易式乌鸦式神因为裂核而在空中静止不动。江藤——尚未注意到「陷阱」。不对,他说不定已经发现了。要专心。从江藤的灵气「视出」他的下一个动作。集中注意力——

不过,「——唔!空!狐火!」空察觉主人的意图,让狐火四处乱窜。到头来他还是没能完全读出对方的攻势,为保险起见以狐火扰乱,试图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后方。

然而,这举动明显是不智之举,江藤的状态因为这露骨的幌子而出现显著的转变。春虎啐了一声,往旁边一跃,躲开『仁王』的攻势。他一边跳向地面,一边伸出食指与中指。

「束缚,急急如律令!」

他把咒力投向从裂核中复原的简易式——不对,其实是藏在乌鸦羽翼底下,借此暗中运到敌人身边的木行符。透过简易式发动符术,是在实技合宿时学到的一个「小伎俩」,但是……

——行不通,下一步。

江藤在符术发动前察觉陷阱的存在,马上采取行动。虽然是幌子,但在狐火的包围下,他一点也不显得惊慌。他利用后方的『仁王』把空支开,让前方的『仁王』继续追击春虎,自己则是悠然地处理木行符。沉着冷静,这正是经历过大小战场的专业祓魔官的厉害之处。接下来该如何攻击?春虎落地后在地上翻滚时,再次「视」向江藤,让注意力集中,左眼隐隐作痛。

江藤的对应——灵气为金行,换句话说,江藤基于五行相克使出金行符,打算以金克木。既然如此,只要能成功压制——不过来得及吗——

「急急如律令!」

春虎借着翻滚的力道顺势起身,迅速地从腰间的咒符盒掷出火行符。他快速掷符的动作活像个小孩子,但这也是他深谙的技巧之一。他以火行符阻止江藤为克木行符而掷出的金行符,火克金。

江藤脸上的表情首次出现变化。

吟诵咒文,结手印。春虎卯足全力集中注意力,然而,他还是无法「视」得一清二楚,左眼的痛楚愈来愈强烈。这大概是不曾接触过的咒术,该趁势追击吗……不,不行,既然不晓得江藤下一步会如何出招,就算继续追击,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春虎瞬间做出判断,改变目标。

紧接着,咒力呈现放射状从江藤全身迸射而出,不只春虎的木行符,连他自己的金行符和春虎后来快手掷出的火行符,甚至是简易式乌鸦也被卷入,一并毁灭。

这下他总算看出江藤使出的咒术——就是结界。江藤以自己为中心展开结界,但最后不加以固定,就这么呈放射状往周围扩散,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结界这样的用法。

如此一来,攻击术者的战术全部失效。不过在为江藤的技巧感到惊叹的同时,春虎已经改变目标,思考起接下来的战术。趁江藤转移意识之际,至少得先暂时绊住眼前的『仁王』。

计划是……没错,先用水行符,再接着用木行符,以木行符生出的藤蔓吸收水行符生成的咒力水流,让威力倍增,这也是在大友对道满一战中见识到的技巧,五行相生。事实上,刚才另一只简易式乌鸦就带着水行符,如果没被『仁王』击落……不,还有计可施。

集中注意力——

「去——急急如律令!」

他几乎在同时施展两张符术,脑海中描绘出两种不同术式,提炼灵气转为咒力。春虎拥有强大灵气,同时抛掷大量咒符是他的拿手绝活——本来应是如此,此时他却不知为何头痛欲裂。不对,他很清楚「为什么」,因为每个咒术的「质」各有不同,因为他试图追求更精密而且精致的术式。他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行使术式有多么「随便」,只能拼命地控制差点失控的咒术。

春虎的想法太过天真,行使的符术与脑海描绘的精密和精致程度相差甚远,不过勉强还算应付得过去。符术连锁形成五行相生,木行符生成的藤蔓膨胀数倍,如网子般网住『仁王』,封锁式神的行动。可惜的是,急速膨胀的藤蔓很快开始瓦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因此争取到的时间绝非毫无意义。

——对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他迅速地把注意力转回江藤身上,然而江藤的反应更快一步。一见来不及阻止『仁王』的动作遭到封锁,他马上吟诵起咒文,并且同时如行云流水般重新结起手印,先是转法轮印,接着,那是——咒缚印。

——不动金缚?

糟糕,春虎急忙摆好架势,把咒力注入锡杖。妨碍——不行,来不及。回避——没办法,不动金缚之术无从闪躲。该如何应对?不知道,只能「视」了之后再做反应。

集中注意力——

「唔……!」

左眼痛得就连睁开也有困难,视线一片模糊,左眼下方带着火烫般的灼热。那里有着春虎在成为夏目的式神时,作为印记刻上的五芒星咒纹。不过,现在不是在意痛楚和灼热的时候,必须集中精神,尽可能视清楚模糊的视线前方。他不自觉咬紧了牙,握住锡杖的手在发抖。

「——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江藤使出不动金缚。来了——在他「视」得的下一瞬间,麻痹般的冲击感袭向他全身。

「春春、春虎大人!」

他听见空的惨叫声,却无法回应。身体遭到束缚,他像被强风吹垮般往后摔了出去。

「呃!」

他耐住疼痛,把握现场状况。身体不是完全不能动弹,勉强可以在地上挣扎。在倒下前仍在持续注入咒力的锡杖因为春虎反射性的防御本能出现反应,在千钧一发之际张起咒力防壁,但江藤的不动金缚连同防壁压制春虎的行动。在不动金缚与防壁的细微缝隙间,春虎拼了命尝试解咒。

无法分辨。

读不出咒力流向,无法理解术式。注意到时,只感觉自己的呼吸如暴风雨般混乱急促。他挤出咒力,让咒力流入锡杖,打算卯足全力挣脱,只是江藤的咒术没有一点破绽。

——不对……!

不是没有破绽,而是「视」不见破绽,无法正确认识处于金缚下的状态。大友的锡杖带给春虎机会,他却无法灵活运用,「可恶!」让春虎忍不住咒骂。

这时,「……胜负已分。」挣脱木行符拘束的『仁王』在倒地不起的春虎头上弯下身子,挥出拳头。春虎咬紧牙,反抗心如火焰般熊熊燃起——

又瞬间熄灭。

自己输了。这事实沉重地落入胸口,逼着他接受。

「……呼……呼……」

他呼吸急促,抬起头望向江藤。江藤似乎连一滴汗也没有流下。

在小队长背后,直到最后都没能击倒『仁王』的空倒竖起尾巴,像是很不甘心。到头来,夹攻也没能让江藤乱了阵脚,不仅如此,他更从正面阻挡春虎发动的突袭,并且即时反击,赢得压倒性的胜利。

——果然还是打不赢啊……

春虎内心对江藤肃然起敬,另一方面,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懊悔与气恼的情绪更加强烈。空喊着「春春、春虎大人」并担心地冲了过来,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实在是一场丑态百出的咒术战,春虎觉得丢脸极了。

然而——

「挺有两把刷子的嘛,小子!」

「太厉害了,土御门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模拟战分出胜负后,祓魔官们像是按捺不住般纷纷鼓掌喝采,毫不吝于赞赏塾生的奋战表现。春虎倒在地上,一脸惊讶。

他一边「呼、呼」地急促呼吸,一边心里想着:「……奇、奇怪?」

而且不只有祓魔官为他鼓掌,藤原带着惊讶的笑容点着头,天马激动地用力拍手,冬儿也露出会心一笑。京子愣愣地望着春虎,原本闹着别扭的铃鹿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蠢虎!」夏目更是满脸通红,「所以我才叫你用护符啊!再说用肉身对抗专业阴阳师的护法式式神,简直是有勇无谋!你可是我的式神,怎么能不听主人的意见!」她沙哑着嗓音斥骂,双眸湿润。

春虎嘀咕了声「护符?」,这才猛然惊觉。对了,可以使用护符防御江藤的不动金缚,也许无法完全防御,但至少能削减咒术威力,甚至加以破解。

夏目的建议似乎不只这样,从她嘶哑的嗓音听来,在模拟战中她恐怕也是声嘶力竭地叫喊,提出指示,可是春虎完全没听见,他没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专心应战。

掌声迟迟没有停歇的意思,春虎摸不着头绪,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时,「安静!」江藤一喝,祓魔官们立刻停止鼓掌,训练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江藤缓缓将视线转向春虎。不动金缚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两尊『仁王』也解除了实体化。春虎短促地呻吟着,好不容易才坐起身子。

「这下子你明白了吗?」江藤冷静地说道。「也难怪你会那么自大……经过这一战,你应该稍微清醒一点了吧。阴阳塾的塾生也好,名门出身也罢,要想和『专业阴阳师』受到同等的待遇,还是循序渐进,取得资格再说,别自以为是地老想一步登天,要求特殊待遇。」

他的语气严厉,与其他祓魔官下属形成强烈对比。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春虎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打断。「你这家伙——」空露出凶狠目光,像是随时可能拔出匕首,但在察觉主人脸上浮现的复杂神情后,她扭起了尾巴,硬是逼自己耐住性子。

「一开始我就说过,你们只需要专心在课业上,如果想『和专业阴阳师对战』,等过个十年再来吧。」

江藤目光冰冷地俯视春虎。虽然不甘心,但他这番话确实相当有分量。这份重量压在春虎胸口,让他无言以对。

「……你还是那么严厉啊。」藤原朝过去的部下说着,口气有些错愕,江藤则是冷冷地应了句:「本来就该这样。」

春虎依然坐在地上,低头咬紧了唇。

这时,「……我说小队长啊。」一个与现场气氛迥异,没劲又轻浮的嗓音响起。那无视紧张气氛——明显在挑衅的嗓音来自冬儿。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慵懒地举了起来,笑嘻嘻地——目光却很锐利——盯着江藤。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清醒一下吧?我和土御门家没关系,只是情形特别了一点,也想接受特殊待遇。我有自信可以和『专业阴阳师』一较高下。」

他那态度不像要和对方进行模拟战,倒像是在惹事生非。春虎暗自骂了声「欸,笨蛋」,但冬儿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他脸上浮现危险又好战,和在遇上麻烦时同样的笑容。

而且,不只冬儿如此。

「……好厉害哦,我好歹也算是『专业阴阳师』,可是祓魔官感觉比一般的『专业阴阳师』更厉害呢~啊,不过一样都是『专业阴阳师』就没关系了吧?我没有参加过模拟战,可以和我对战吗?」

铃鹿这么说着,慢条斯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脸上挂着亲切微笑,口气也很客套,说的话却比冬儿的挑衅意味更加浓厚,瞪向江藤的眼神更是藏不住怒意。

「别、别冲动啊,冬儿同学……!」

「小、小鹿,冷静点……!」

天马和京子在后面连忙阻止,两人却充耳不闻,双眼直瞪着江藤。

「这是在为『亲爱的』报仇吗?私人恩怨你们可以待会儿再解决吧。」

「什么?别误会了,笨蛋。我只是想让那个骄傲的『专业阴阳师』吃点苦头罢了。」

两人不再装模作样,像是随时可能冲上前去攻击江藤。

「冬儿,铃鹿,别乱来!」

春虎急忙起身,但两人没理会春虎,眼神没离开过江藤——简直是怒瞪着他。春虎不由得面色僵硬。

两位塾生上前挑战,江藤不发一语,微微板起了脸。他朝藤原送去欲言又止的视线,但藤原只是佯装不知地轻轻耸了下肩膀。

江藤从鼻尖叹了口气,转身朝向冬儿与铃鹿。这时候,夏目从中推开并肩站在前方的两人,走了出来。

「夏目?」

「站、站住!」

冬儿吓了一跳,铃鹿出声叫骂,但一见到夏目脸上的表情,他们霎时闭上了嘴。夏目脸上带着如冰似霜,前所未见的冰冷表情,藏在那表情底下的怒火却比两人加起来更加猛烈。

「为了避免误会,我在这里先声明——」她如此宣告,语气温和得吓人,嗓音里却散发出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专业阴阳师』如果确实尽到责任,阴阳塾的塾生也用不着来这里借用各位的设施,不是吗?阴阳塾遇袭时,『专业的祓魔官』们又在哪里?我们要求超出自己实力的特训,是因为我们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迫不得已才作出这样的判断。」

和这番话相比,冬儿与铃鹿的挑衅显得格外幼稚。江藤的脸色一变,其他祓魔官也倒抽了一口气。

「夏目同学,别说得太过分了!」藤原马上劝诫夏目。夏目没有反驳,也没看向藤原,两眼紧紧盯住江藤。冬儿佩服地吹了一小声口哨,铃鹿像是觉得被抢了锋头,但也没开口插话,只是高高地噘起了嘴。

天马为之哑然,春虎也因为青梅竹马的反应出乎意料,错失了阻止的时机。「……」京子则是不知为何一脸震惊,凝视夏目的背影。

「夏目同学。」藤原再次出声提醒,夏目这时才终于把脸转向藤原,「我不会召唤出北斗。」明确告知后,她转头面向江藤,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说:「……请指教。」

4

离开分局时,夜幕已经低垂。

他们从JR目黑站搭电车往涉谷移动,因为徒步就能往来宿舍与塾舍大楼,他们还不是很习惯和通勤返家的人潮一起挤电车。下车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吁了口气。

月台上人潮并未散去,春虎与夏目被快步走过的人群淹没,走出了车站。

「这么一挤下来,更能清楚感觉到涉谷在东京这地方果然是个大都市。目黑也很热闹,不过涉谷这里的人潮简直是非比寻常。」

冬儿此时还留在分局,京子与铃鹿回家的方向和他们相反,天马也在车站与他们告别,因此现在只剩下春虎和夏目两人。

春虎讨厌挤满人的电车,板着脸,向跟在后头的夏目抱怨。夏目没有回应,于是他转过头,在望见夏目的样子后露出了苦笑。

「怎么啦,夏目,你还在介意那件事吗?」

「因为……」

「这样就好了,也发泄够了嘛。」

「我、我是不要紧,重点不在这里……」

因为两人独处,夏目有别于男装时的用字措辞,恢复成原来的语气。

「不然呢,要对我那一战说教吗?我的确表现得很糟。」春虎停下脚步,开玩笑似地笑说。

「不、不是的。你已经很努力了,你的表现让我吓了一跳,我是说真的,可是那个叫做江藤的家伙……」

像是心里还有不甘似的,夏目气得撇过了嘴。

「——恕、恕在下僭越,在下也与夏目大人的想法相同。」空没有现出实体,气愤不平地说道。「……场上难以招架春、春虎大人的攻势,竟敢如此自大……在下必定会打倒那、那个无礼的家伙……」

「慢着,空。拜托你千万别这么做。」

春虎半认真地劝阻燃起复仇火焰的式神,毕竟这忠心耿耿的式神曾经独自前往袭击大友,要是对专业祓魔官做出相同的行为,肯定会发展成重大问题。

结果在春虎那一战过后,春虎等人除了气势锐减,失去干劲的铃鹿,夏目、冬儿、天马和京子依序上场,与祓魔官进行模拟战。第二场的江藤小队长对上夏目一战战况激烈,在一旁观战的祓魔官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如同夏目一开始的宣言,她始终没召唤出王牌的使役式式神北斗。

这场模拟战最后以平手收场,藤原判断再继续下去可能发生意外,中止了这一战。

听说在目黑分局,江藤的实力高居前三强。一张扑克脸的他不晓得拿出了多少实力,至少在这场咒术战中,夏目的实力足以与优越的祓魔官相匹敌。事到如今,春虎再次确认她确实「厉害」。

「你只要不那么慌张,真要比起来实在不输那些专业阴阳师。下次要是有事情发生,你记得要和这次一样沉着冷静地行动哦。」

「最、最近我没那么容易慌张了吧?我也累积了不少经验呢。」

夏目转动眼珠,不服气地应道。「这么说也是。」春虎笑着向她道歉。事实上,在遭道满袭击时,夏目独自担负起指挥春虎等人的责任,不只一次带领他们脱离险境。如果是一年级时候的她——虽然她一进阴阳塾就被称为天才,但还是——肯定不是江藤的对手。

大家都在拼了命地成长,春虎、夏目如此,其他塾生也是一样。

「冬儿也很厉害,那家伙只要一面临重要关头就特别强。」

实际上,在模拟战中唯一获胜的就是冬儿。

他对上接替江藤上场的祓魔官,咒术战进行到一半,他突然解开封印,变成生灵,再趁对方惊愕出现破绽时发动攻势,轻松拿下一胜。在那之后,他一开始就以生灵的状态应战,又打倒一位祓魔官——对战方式俨然已经不能再称为「咒术战」——取得胜利。这么看来,最让祓魔官大感惊讶的或许不是夏目,反而是冬儿。

就结果来说,最能和祓魔官打成一片的也是冬儿。他们从藤原那里听说了冬儿复杂的背景——因灵灾后遗症导致鬼寄宿在体内,站在同样与灵灾对峙的立场,对于冬儿无畏地面对寄宿在体内的鬼,他们似乎深感认同。冬儿此时留在分局内,就是在从他们那里接受面对灵灾时的心态与注意事项等指导。虽然冬儿可能早就知道这些事,但能从实际在现场应付灵灾的人口中了解这些应对方式,毕竟比单纯的知识更有价值。

「总而言之,冬儿也是获益良多,能进行这次的模拟战真是太好了,对吧?照那情形看来,说不定会让我们继续参加训练……啊,不过那个小队长会不会答应就很难说了……」

说着说着,春虎想起江藤,干笑了两声敷衍过去。只有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对春虎等人的态度。

夏目闻言又气呼呼地垂下嘴角。

「……那个叫江藤的人基本上只顾自己,根本不肯了解我们的情形。我们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变得更强……」

夏目难得把别人批评到这种地步,平时敬重长者的夏目,当时对江藤表现出的沉着愤怒的身影又在脑里苏醒。

在那个时候,夏目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她是为了谁,说出那些不像她会说出口的尖锐字句?春虎再怎么迟钝,也不至于没有察觉。

「……谢谢。」他悄声道谢,「咦?」惹来夏目疑惑的表情。

夏目频频眨眼,笔直凝视春虎的脸庞。在那双专注的浑圆眼眸注视下,春虎忽然觉得难为情,稍微移开了视线。

「老实说,那个人说的没错,只是我们的主张更正确,我们确实需要特殊待遇。」

「春虎——」

「……再、再说,仔细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应该由我率先说出口,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

「没这回事!你、你已经很努力了。你今天的表现,唔,真、真的很帅气。」

两人不知不觉并肩走在一起,夏目莫名缩紧了身子,低垂着头,双颊染上红晕,不时偷偷窥视春虎的反应。虽然没有现出实体,但还是能感觉到空似乎正甩着尾巴。

春虎偶尔直觉敏锐,但基本上还是一样迟钝。

「噢,这是你第一次称赞我吧?虽然是恭维,听了还是很让人高兴呢。」

「这、这才不是恭维,刚才我也说过,你的表现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唔,可是我那个时候整个人手忙脚乱的,该怎么说呢——是有哪里不足吗……还是哪里搞错了呢。」

春虎没发现童年玩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的眼神,回顾起自己那场模拟战。

虽然试了许多种方式,但最后什么收获也没得到就结束了,这是他最真实的感想。

和回想大友与道满的那一战时一样,实际在咒术战中,他也有种最重要的部分无法明确聚焦的感觉。

——真是没用啊。

脑中的形象背离现实中的自己,两者间的差距让春虎心浮气躁,宛如全身被一条沉重的铁链捆绑一般。不应该是这样的吧?他如此心想,却又达不到心中理想。难不成是因为亲眼目睹大友他们的对战,理想一下子设定得太高了吗?

「……欸,空。」他陷入沉思,喃喃自语似地问道。「你今天觉得如何?有像是……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吗?」

「……此、此话怎讲……?」

「嗯,这很难说呢。」

「难说……啊!难难难、难道是在下有疏忽之处?」

式神立即现出实体,打算跪在地上谢罪,春虎和夏目连忙阻止。毕竟他们人在大街上,要是让小女孩当着大庭广众在路边下跪,搞不好会有人跑去报警。

「不对不对!我指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还是先隐形吧,拜托你了!」

「春、春虎大人吗?春虎大人怎可能有疏失……啊,但是——」空再次消失身影,战战兢兢地说:「比试中,在下察觉春虎大人数度强忍疼痛,不知您是否身体欠安……?」

听见这话,夏目惊讶地问:「有这回事吗?」春虎也想了起来,把手掌按在左眼上。模拟战结束后,因为疼痛消失,他也就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确实……每次在我要集中注意力,『视』得灵气或是咒力流向的时候,就会特别痛,也许是用力过度吧。」

「太用力吗?」

夏目望向春虎的左眼,有些纳闷地低声咕哝。

「不过……虽然说是『视』,其实灵气和咒力不是用眼睛『看』,而是靠『感觉』,你也是这么做的吧?这和视觉没有关系。」

「这我也知道,只是一旦情况危急,我还是会忍不住用眼睛看,可能因为我天生不是见鬼吧。」

说着,春虎摸了下左眼眼角下方的五芒星印。

那是春虎成为夏目式神的契约印记,这咒纹同时也是夏目在春虎身上施术的象征。

春虎不具备阴阳师最基本的能力,缺乏见鬼的才能,因此虽出自分家,名门土御门家出身的他直到一年前都还在一般高中就读。不过,就在他决定走上阴阳师这条路,成为夏目的式神时,她以咒术授与了他见鬼的能力。现在春虎姑且能行使术法,都是多亏了夏目施加的咒术。

「……这样啊,这么说来也是。最近都忘了我本来不是见鬼,原因可能就出在这里。」

原本自己不可能成为阴阳师,是用咒术勉强弥补了缺陷,说不定随着实力进步,这问题也逐渐浮上台面。不对,从客观的角度思考,这可能性相当高。

「若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糟了,根本没办法解决……欸,夏目?不能干脆连我的右眼也施加同一种咒术吗?」

「这咒术不是施加在『眼睛』上,而是为了能够『感觉』,而且……」夏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实说,那咒术结合了好几种术式,再由我加以整合,而且……其中最基本的术式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咦?是、是这样的吗?」

「对……那是以前父亲教我的术式,其他还有一些广为人知,可以让人暂时拥有见鬼能力的咒术,不过我施加在你身上的是土御门家秘传的术式……我心想将来可能有需要,所以努力背了下来,实际上那是相当复杂的术式。」

明明是现在正在自己身上发挥作用的咒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样的术式。他忍不住想看看自己脸颊上的印记,当然,他不可能看得见。

「……如果之后左眼还是一直感觉到疼痛,再请父亲『视』一下术式吧。啊,说不定叔父也知道这术式,能帮忙进行对我来说过于困难的细微调整。」

夏目口中的叔父指的是春虎的父亲。他出身土御门分家,又是阴阳医,也许和夏目的父亲一样清楚施在春虎身上的咒术。夏目大概认为,与其拜托关系不是很密切的亲生父亲,拜托春虎的父亲还比较容易开口。

「好吧,我再去问问看。这么说来,我们好久没说到话了。」

「嗯,如果在意的话,这是最妥当的做法了。」

「好……话说回来,夏目,这么复杂的术式,真亏你记得住。你说将来有需要,可是一般来说,几乎用不到可以让人成为见鬼的术式吧?」

「咦?还不是因为你——啊,没、没事!碰巧,碰巧罢了!呃……只是刚好我对这术式有兴趣。」

望着突然面红耳赤,强词夺理的夏目,春虎不禁愕然,愣愣地应了声:「噢。」

现在回想起来,春虎当时突然向夏目要求「希望能成为她的式神」,也就是说,夏目是在那时当场整合出让春虎成为见鬼的术式。该说她厉害吗?简直像是早在好几年前就为了这一天做好准备,这种事情春虎实在做不来。

——不过……对了,我成为见鬼还不到一年呢。

因为习惯成自然,导致忽略了可能的风险。反过来说,都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临时整合的术式会出现漏洞也不奇怪。

追根究底,上个月的那件事应该就是起因。受到大友与道满的咒术战启发,使得春虎开始追求更精准的「视」力。

——只是,真奇怪啊。

过去他也亲眼目睹过不少高难度的咒术,更有机会接近当代顶尖的咒术者,『十二神将』——『神童』大连寺铃鹿、『食鬼』镜伶路和『神通剑』木暮禅次朗等三人,现在甚至和铃鹿成了好朋友。

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在目睹大友与道满对决时,自己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甚至深受吸引呢?

是因为危险吗?不对,之前的情形也很危险。

因为自己成长了吗?说不定真是如此,但看待事情的方式会因此出现如此急遽的转变吗?

还是因为当时的情况特殊呢?属于「日常生活」的阴阳塾遭到攻击,自己的确受到不小的打击。午休时,道满毫无预警现身,塾舍大楼遭式神攻陷,他们奋力抵抗,但还是一下子就被逼入绝路,最后只得逃向无路可逃的屋顶——

——屋顶?

嗯,春虎板起了脸。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他试图回想,想起了一件重要大事。

「对了,夏目。关于屋顶的事情,京子有说过什么吗?」

「咦?什、什么意思?」

「祭坛啊,塾舍屋顶上的祭坛。那和老家『御山』山上举行『泰山府君祭』的祭坛一样吧?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在阴阳塾的屋顶?」

春虎一问,夏目惊呼了声「啊」,伸手捂住嘴,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完全忘了这件事。那个时候仓桥塾长的确说过这件事『之后再谈』,结果后来就没下文了。」

『泰山府君祭』为代代由土御门家负责主祭的秘祭,关系到人类灵魂——属于现行『泛式阴阳术』归类为禁咒的仪式。一年前,春虎和夏目也是因为这仪式与铃鹿发生冲突。阴阳塾的仓桥塾长,为自古即属于土御门家分家的仓桥家的人,自然知道『泰山府君祭』这仪式,但这并不能成为祭坛出现在塾舍大楼屋顶的理由。

身为土御门家的人,这是不能轻忽的事实,夏目的父亲不晓得是否知道这件事。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但还是应该问个清楚。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谢谢你,春虎,谢谢你提醒了我。」

「…………」

「春虎?」

夏目吓了一跳,纳闷回问。春虎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夏目也跟着停步,老实地等待春虎的回应。

过没多久,春虎抬起头。

「夏目,我们现在绕过去塾舍一趟吧?」

这么做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单纯只是一时兴起。在想起「祭坛」的事情时,突然想趁记忆尚未变得稀薄前,再好好『视』一次成为那次咒术战舞台的场所。

之前他们也在晚上来过塾舍,只是真的去到塾舍后他们才发现,全面整修中的塾舍宛如一栋陌生的建筑物。

覆盖外墙的塑胶帆布在风中发出拍打声,犹如巨大生物沉声低吟。有一些地方夜晚仍在继续施工,晃动的塑胶帆布透出灯光,看来就像大楼的脉搏跳动一般。

位于正门的两道自动门在上个月遇袭时遭到破坏,地面此时铺上了木板,另外又盖上塑胶帆布隔绝外界目光。春虎和夏目互相使了个眼色,提心吊胆地掀开塑胶帆布,走了进去。

一走进去——

「噢,是你们啊,别来无恙。」

「这时间为何来此?晚上最好别在外闲晃。」

「奇怪?你们已经修好了吗?」

入口左右两侧设置有台座,两头狛犬正坐镇在上头。

只是,光看它们现在的外形,应该没人看得出是狛犬。它们确实有野兽的外形,只是看起来更接近有许多可动式关节的钢像——更准确来说,就像两头机器狗蹲坐在台座上,而且造型不像狛犬,倒像是体格精瘦剽悍的杜宾犬,尤其额头上的五芒星墨印最是引人注目。

它们自创塾以来便负责镇守塾舍,为塾长的式神阿尔法和欧米加。

这两尊是以物理性的身体作为形代,归类为机甲式的式神。在芦屋道满袭击塾舍时,它们率先挡住去路,同样受到严重的损伤。事件结束后,两尊式神被运送到阴阳厅,看来赶在塾舍大楼修复完成前,它们早一步回到了工作岗位。

「可惜尚未完全修复,不得已只好将本体曝露在外。」

「待塾舍修复,应该就能恢复原貌。因此要想目睹我们威武可爱的英姿,还请耐心等待。」

「可爱?」

「难道不是吗?听说女塾生对我们有如此评价。」

欧米加淡然地——只是和拟态成会动的狛犬不同,此时形代曝露在外的模样实在辨别不出表情变化——说道。春虎和夏目听了不自觉面面相觑,露出苦笑。正是这种自然的亲近感,让它们尽管态度高傲,还是在塾生间博得了高人气。

「塾舍尚未完全修复,你们在这时间来此有何要事?」

「噢,我们只是有点在意塾舍里头不晓得怎么样了,可以进去吗?」

「你们要进去里面?那倒是无妨,只是工人仍在赶工,小心别碍着他们。」

「此外,塾舍现在没有咒术防御机能,这一点务必留意。」

「好,谢啦。」

向两尊式神道谢后,春虎和夏目走进了塾舍大楼。

一楼的地板和墙壁全盖上了塑胶帆布,工事用的机器与材料堆放在上头,一看就知道正在改装。幸好电梯能照常使用,春虎和夏目马上搭着电梯上到顶楼。

塾舍大楼顶楼是塾生餐厅,道满来袭时,春虎他们正好就在这一楼用午餐。

「哇啊,好暗哦。」

走出电梯后,春虎忍不住哀嚎。一楼还点着施工用的灯光,顶楼则是一片漆黑,连个工人也没见到。电梯门一关,甚至连自己脚边也看不清楚。

「这里应该有电吧?走廊的电灯开关在哪里?」

「这么说来是在哪里呢?这么摸黑找也……等一下,可以用手机的光……」

夏目取出手机,打算利用手机萤幕的光源找出电灯开关。只是她还没找到开关,一道微弱的光芒突然亮起。

那青白色的光芒是空的狐火,不知何时再次现出实体的式神没理会手里拿着手机,惊呼着转过头的夏目,得意洋洋地仰望自己的主人。

「春春、春虎大人,暗夜中小心脚下,请交由在下负责带路。」

「这样啊,不好意思,空,多亏有你在。」

听见春虎这么说,空开心地挥舞着尾巴,接着又增加两、三颗狐火,飘浮在周围空中。

和萤光灯相比,狐火的光芒微弱,但在运用上非常灵活,可充当灯笼或是提灯,正好用来照亮周围,在走廊上移动。

前往屋顶的楼梯在走廊尽头,在轻飘飘地飘浮在空中的狐火围绕下,春虎与夏目跟随空的带领,在走廊上前进。

比起一楼,顶楼受损的情形更加惨重。玻璃碎片都已经清除干净,但是放眼望去,地板和墙上尽是裂痕以及塌陷痕迹等尚未修复的残破景象,有些地方甚至几乎呈现半毁状态。

激战的痕迹至今仍鲜明地留在这个地方……

「……这些和芦屋道满的式神没多大关系,大多是北斗肆虐留下的痕迹吧……」

「别、别说得这么难听,北斗那不是肆虐,是在迎战敌方式神,属于正当防卫!」

夏目急忙否定,听来反而像在狡辩,好掩饰内心的罪恶感。不过其实北斗造成这么严重的损害,春虎同样也有责任。既然塾长没有责怪他们,看来还是别再继续追究。

在荒废的漆黑走廊上,春虎他们随着青白狐火前进。

空调像是坏了,却不怎么炎热。盖在破玻璃窗上的塑胶帆布沙沙作响,从缝隙间吹进的风发出有如笛子坏掉的响声,狐火照出的微弱阴影仿佛配合着这声响翩翩起舞。

春虎与夏目一路上不发一语,走廊上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明明是回到熟悉的塾舍,他们却有种走在夜里山路,或是踏进深邃洞窟的错觉。

这一路就像是前往未知的祭坛,杳无人烟的寂寥参道。

一会儿过后,狐火照亮前方的走廊尽头,出现通往屋顶的铁门。

过去以咒术隐藏的门扉如今曝露在外,上半部的绞链脱落,门扉歪斜着大大敞开。空投出一颗狐火,确认里头情形,幸好里面的楼梯几乎没有遭到破坏。空飘在空中,春虎和夏目也跟着她爬上楼梯。

屋顶上的门被道满的式神撞开,还没修好,只盖上了遮雨的塑胶帆布用来应急。掀开塑胶帆布,走到屋顶上后,强劲的夜风立刻迎面袭来。

四周还是一样漆黑,不过因为有下方街道的灯光,比室内更能看清楚周围环境。裸露的管线与铁丝网围成了一个宛如巨型攀爬架的空间,一旁三公尺高的墙壁上,有座上头设有祭坛的高台,那里正是大友与道满对战的战场。

突然间,「——唔。」空头上的耳朵颤动,狐火同时熄灭,她默默地朝春虎他们送去请在此稍待的信号,春虎他们还来不及觉得纳闷,她已经解除实体,隐藏起身影。

数秒过后——

「……春、春虎大人,祭坛上有人。」

她没有现身,悄声在春虎耳边报告。「什么?」春虎他们听了不由自主地望向头顶——高墙的另一头。

「……是谁?不是来施工的工人吗?」

「非、非也,那人身穿制服,应为此处塾生……但、但为陌生脸孔。」

春虎与夏目默不吭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没资格这么说,不过他们还是不禁怀疑,那人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就算对方是塾生,也很难想象有人会专程在晚上跑来塾舍。

「来拿忘记在这里的东西……不可能,这里可是屋顶啊。」

「……那人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毕竟在这里的不是座普通祭坛,那位塾生为什么会来这里实在让人好奇。

「应该没有危险……还是先看看情形吧。」

夏目压低了嗓音说,接着轻声吟诵咒文,施起隐形术。不只自己,她也在春虎身上施术,用咒术隐藏两人的气息。

登上高墙的楼梯位于管线后头,幸好屋顶上风声大作,春虎他们用咒术消去气息后,尽量不发出脚步声,缓慢地往楼梯走去。

春虎率先爬上像是梯子的简易楼梯,慎重地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后他伸长了脖子,环视高台。

空间宽敞,但因为周围没有建筑物高过塾舍大楼,只依赖下方街道的灯光又难以看遍每个角落,不过定睛一瞧,昏暗中还是可以望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祭坛四周有鸟居围绕的石台。在那里,依稀有道疑似人影的影子,只是看得不是很清楚。

不对,这种时候需要的是「视」。春虎从简易楼梯偷偷摸摸爬上高台,屏气凝神地让注意力往祭坛集中。

不过,春虎显然犯了个大错。

虽然有夏目帮忙隐形,但春虎本身并不擅长隐形术,所以他不晓得——隐形时,行使咒术自不必说,就连些微的咒力流动或是灵气波动,都必须在保持隐形的状态下特别谨慎行事。

夏目从楼梯上探出头时为时已晚。因为太过集中在「视」这件事上,春虎提炼自身灵气,转换并且放出了微弱咒力,而这微弱的咒力正好破除了精密的隐形术。春虎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一颤。

双方距离遥远,四下漆黑,就算解开隐形术也有可能不被对方察觉,但是——

「——是谁?」

幽暗的祭坛上,传来一个锐利的嗓音。意外的是,那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自觉闯祸的春虎杵在原地,夏目也接着迅速爬上高台。春虎默默转过头,夏目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我们也是塾生。」春虎举起手,明确告知。「我现在要点火照亮这地方,可以吗?我只是要照亮这里而已。」

为了避免被误以为要发动攻击,春虎再三向对方保证。然后,「空,点火。」他向隐形的式神一下达指令,左右两侧马上亮起零星的青白狐火,连接春虎等人与祭坛,宛如照亮通往祭坛参道的石灯笼燃起烛光,最后祭坛上也亮起了狐火。

黑暗驱散后,祭坛上出现一位少女。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对方的样貌,若不是身上穿着女生的纯白制服,说不定会把她误认成少年,而不是少女。她姿势端正,笔挺地站在祭坛上的模样显得威风凛凛。

也许是因为狐火的火光幽微,为熟悉的制服酿出一股与平常迥异的神秘气氛,再搭配上凛然站姿,少女简直像极了平安时代的年轻皇子误闯现代。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

艳红色。

自然卷曲的卷发上戴了好几个发饰,青白狐火照得她的发色鲜艳赤红。风一吹,宛如有好几条火蛇在少女的头部婆娑起舞。春虎吓了一跳,双眼直盯着这妖艳的幻觉。

少女也有反应。见到在狐火中现身的春虎他们,她惊讶得发丝摇曳,有些站不稳脚步,低吟了声:「土御门家的——」边说似乎边倒抽了一口气。

春虎他们不晓得她是谁,她却像是认识他们。

少女在祭坛上一时间露出了心神不宁、犹豫不决的模样。过没多久,她像是下定决心般镇定了下来,接着俐落地转过身,走下祭坛石台。

她摇曳着赤红发丝,笔直往他们走了过来,春虎他们也不自觉地摆出了防御架势。

少女背后是黑夜的漆黑,微弱光芒使得没有光线照耀的地方更加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狐火照亮的小路、石台和少女,浮现在黑暗中的鸟居犹如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少女走上前来,动作轻快俐落。走到双方都可清楚望见彼此的位置后,她停下了脚步。

少女十分美丽,而且气质高雅,外表开朗,双眸散发出理性光芒。

她不知为何有些兴奋。

「——土御门夏目,还有你,你是土御门春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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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活泼的说话方式让人瞬间联想到怀念的旧友,春虎不禁心头一惊。

另一方面,少女似乎难以压抑感动的情绪,始终紧盯着困惑不解的两人,宛如与家人或是挚友重逢似的。

突然间,她嫣然一笑,仿佛向日葵绽放一般——

「你们好,我是相马多轨子,和你们一样——都是走在阴阳道上的人。」

这就是土御门春虎和土御门夏目与相马多轨子的第一次相遇。

他常去的酒吧大多满足三个条件,昏暗、宽敞,以及不至于过度吵杂,但还是有适度的喧嚣。

总而言之,最重要的是融入店里气氛,而六本木的那间酒吧虽然普通,倒也符合所有条件,客层广这一点也很合他的意。酒吧里充斥各种肤色与语言,奇装异服的人愈多,他愈不需要费心隐形。

男子是个身材高大的巨汉。

他坐在吧台凳子上,存在感依然强烈。要是站起来,他的身高应该接近两公尺,手中的酒杯像是整整小了两圈。

壮硕的身材因为筋肉结实,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笨重,金黄短发在昏暗的间接照明中散发出淡淡光辉,令人联想到黄金王冠。轮廓深邃的脸庞像是拥有异国血统,他的嘴角扬起微笑,眯细的双眸却看不出任何情感。

他身穿西装,没有系上领带,一身装扮轻便干练,但仍藏不住内在的野性,简直像是狮子的化身,混入都市的黑暗之中。

男子独坐在吧台左侧,默默喝着杯中的酒。然而,一见到走进酒吧的客人,他唇边浮现的笑意顿时变成了苦笑。

三位客人进入酒吧,店员迅速领着他们在靠近门口的位子坐了下来。虽然已经喝醉了,他们倒也没有吵闹到造成其他客人困扰的程度。但若是让有见鬼能力的人一视,肯定会吓一大跳。这三人都拥有远超乎常人的强大灵气。

他们全是阴阳师,而且应该是祓魔官。

这附近难得见到阴阳师。他强化了隐形,对方——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未察觉他的存在。就这么离开店里很麻烦,但和祓魔官在同一间酒吧里喝酒也显得可笑。该怎么办呢?他盯着酒柜里头的酒标,把酒杯送到嘴边。而就在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祓魔官们对话的瞬间,也同时打消了离席的念头。

「话说回来,那些家伙可真厉害,就算是土御门家出身,他们还只是学生啊,江藤先生未免太小孩子气了。」

「因为那个人讨厌阴阳塾嘛。」

「他不是因为对方是阴阳塾的塾生才那么严厉的吧,那是为了公平,为了公平啊……事实上我们在那之后可是被狠狠训了一顿。」

「这话倒是没错。」

三位祓魔官笑成一团。从他们的话里听来,阴阳塾的塾生现正暂时借用祓魔官所属的分局,而且就在数小时前,这几位祓魔官和塾生进行了一场模拟战。

对手是土御门家……这么一来,「那些塾生」会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上个月阴阳塾遭到攻击时,男子始终在远方观望。

三位祓魔官给予塾生相当高的评价,其中尤其赞赏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和生灵少年的表现。哎呀哎呀,男子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那家伙在搞什么鬼——看来是还没觉醒。

「没想到居然能和小队长打成平手啊。」

「不过他有没有使出全力也很难说……」

「我看他已经全力应战,和在灵灾现场的时候差不多,实在让人不得不相信那个塾生真的是某人转世的传言。」

「欸欸,别胡说八道了。」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关于修法那件事……」

「噢,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这件事,听说终于要定案了。」

祓魔官们换了个话题,男子竖起耳朵,继续偷听他们的对话。

「发生在春天的『再祓』再次掀起议论的时候,又发生上个月那起攻击事件,结果就这么成了决定性的关键。」

「哦……反正不管形式如何,局长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这几年——尤其是前年的『大祓』发生后,他好像费了很大的精力在各个相关省厅之间周旋。」

「你指的是佐竹议员吧?他和局长的关系好像很要好……」

「他可是新国防派的明日之星呢,你偶尔也看看新闻嘛,他还满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哦。」

「所以呢,我从认识的一位咒搜官那里听说,这次修法很有可能衍生出重大事件,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祓魔官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故意压低了嗓音。男子一时大意,没听清楚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不过,他好不容易听见的字句已经足以重新引起他的兴趣。

双角会。

「……真受不了,可别再来一次灵灾恐怖攻击啊。」

「这话如果属实,今天那个塾生不会遭到牵连吗?」

「很有可能,过去他也遇过类似的情形吧。」

「难道是因为这样才把他送到目黑分局?」

「不,再怎么说这实在不太可能……我是这么认为……」

祓魔官们窃窃私语,说话的嗓音愈压愈低。男子摇了下酒杯,冰块喀啦作响,他移开注意力,不再关注那群祓魔官。

这么说来,因为老友又死了一次,没办法掌握那群人最近的动向。这事和自己无关——话虽这么说,上个月他还是因为好奇,亲自跑了一趟。

简而言之,他会找各种理由关注他们的动向,单纯只是因为无聊。

「——买单。」他低声说,发出只有酒保听得见的声音。

接着,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西装左袖轻盈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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