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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那实在是一次奇妙的邂逅。
「……相马、多轨子同学?」
「嗯。」
面对难掩疑惑的夏目,少女——多轨子直爽地露出笑容,点了个头。
「叫我多轨子就行了,我也……可以叫你夏目吗?——你觉得呢,春虎?」
听见对方亲昵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春虎的心头又是一惊。
吹过屋顶的强劲夜风不知不觉停歇,狐火的微弱光芒照亮了春虎、夏目和多轨子等三人的身影。
这么近距离一瞧,多轨子这少女更显得美丽非凡。她的容貌姣好,纯白制服衬托出一头鲜艳红发,令她美得宛如人偶一般。而且也许是因为发色的关系,使她流露出一种非自然的、宛如艺术品的特殊美感。
此外,她身上还有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活力。
纤细的四肢与脖颈,轻快的动作,尤其是那天真的笑容,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
可能是发现两人难掩困惑,多轨子看上去有点难为情,「啊啊,抱歉突然这么说,我的态度太亲昵了吗?因为我很熟悉你们的事情,一不小心就……」她腼腆地说:「不过能在这地方见到你们……我真的很惊讶,也很高兴。」
美丽的容颜泛起盈盈笑意,证明她所言不假。实际上,她看起来甚至有些亢奋。夏目愈来愈不解,求救似地望向春虎,然而春虎也是一头雾水,不对,说不定他其实比夏目更不知所措。
春虎提振起精神。
「呃……相马同学。」
「叫我多轨子就行了,还是你觉得这么叫太亲密了吗?」
「没这回事……那、那么,多轨子。」
春虎重新唤了她一声,「嗯。」只见她开心地笑了出来。她给人机灵的印象没有改变,这动作却显得天真无邪。
「多轨子你是一年级的塾生吗?啊,还是三年级……」
她的发色那么特别,同学年里如果有这么显眼的塾生,春虎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春虎心想她可能是今年春天刚入塾的一年级新生,没想到多轨子的回答有些复杂。
「因为一些缘故,我的情形比较特别。」
「特别?」
「嗯,不过我也是『塾生』,我是说真的哦。」
「……噢,这样啊……」
多轨子四两拨千斤地敷衍了过去,春虎也错失了时机,没能继续深入追问。
她的说话方式随和而且直接,就算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她的气质与品格始终如一,可以说是——高雅。正因为如此,春虎也有所顾虑,不敢贸然提问。
夏目轻轻干咳了几声,「多轨子——同学,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她恢复男装时的嗓音,接着提出问题。
多轨子一听,脸上的微笑显然比起回答春虎时更加开心,望着夏目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亲昵的真挚情感。
「我想就和你们一样吧。」
「一样?」
「没错,你们是为了天坛而来的吧?」
说着,多轨子转过头,春虎也跟着望向多轨子背后。
狐火照亮方形石台,四色鸟居矗立四周。
「天坛?……你是说这个祭坛吗?你——多轨子你是为了这个刻意过来的吗?」
春虎一问,多轨子应了声:「对。」点了下头。只是,她点了头却没有解释,无从得知更进一步的详情。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知道这个祭坛的存在?要不是塾长在阴阳塾遇袭时把他们带来这里,春虎他们根本不知道塾舍屋顶有座祭坛。何况唯一能通往屋顶的楼梯被咒术藏了起来,春虎来到塾舍将近一年,甚至从来没有在意过塾舍的屋顶。
说不定多轨子也是在袭击事件过后,才知道这里有座祭坛,只是这样还是有些地方说不通。
事实上,道满和大友进行了一场咒术战这件事,大多数塾生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更不可能知道他们是在塾舍屋顶对决,以及屋顶上设了座祭坛的事。因为最后决战发生在地面——塾舍正门入口前,到地下咒练场避难的塾生都以为是独立祓魔官赶来打倒了『D』。因为这说法并不算错,知道真相的人也就没多加解释。
与其自己胡思乱想,倒不如直接问眼前的本人最快,只是,「嗯……」虽然想问个仔细,但面对笑咪咪的多轨子,实在很难开口提问。
话说回来,双方这是第一次见面,少女为什么会摆出如此亲密的态度呢?脸上表情也像是完全信任他们似的。
在塾内,夏目确实小有名气,也有不少塾生崇拜她,只是因为顾忌和她有关的『谣言』,很少有人主动亲近。尤其多轨子的态度不像崇拜或爱慕夏目,反而露出了像是……望着伙伴的眼神,而且望向春虎的眼神也是一样。坦白说,春虎实在摸不着头绪,不过多轨子的态度就算另有含意,也感觉不出敌意或是恶意这类负面的情感。
而且……
那亲昵的态度,少年般的爽朗气息,都让春虎不由自主地产生联想。
不知不觉间,面对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瞳,春虎已经无法移开视线,差点脱口叫出那个名字。
北斗。
夏目用力地咳了一声。
「……多轨子同学,抱歉,你知道这是什么祭坛吗?」
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和刚才比起来,夏目的语气似乎不太自然。另一方面,多轨子像是以为夏目在开玩笑,「怎么可能!」笑着应道。
「我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理解天坛,这座祭坛可是土御门家的咒术精髓——古时安倍晴明留下的最伟大的咒术遗产!就连最接近天坛之谜的土御门夜光,说不定也无法完全理解……」
夏目的表情瞬间僵硬,春虎慢了半拍终于了解多轨子话中的含意,错愕地重新望向她。
「这话是什么意思?」夏目尖锐地问道。「你为什么……难道你早就知道在这里举行的是什么仪式吗?」
「你说的是『泰山府君祭』吗?当然知道,不过我知道的连冰山一角也称不上呢。」多轨子爽快应道,夏目瞪大了眼,抿紧了唇,春虎也不禁哑然,「……咦?奇、奇怪?『泰山府君祭』不是土御门家秘密举行的仪式吗……?」向一旁的夏目小声确认。
夏目没有移开目光,始终紧盯着多轨子。
「……知道这名称不足为奇,只是很少有人会把这仪式和夜光的名字联想在一起,至于能毫不犹豫地断言这就是那座祭坛的人就更少了。」
夏目盯着少女的神情愈来愈严肃。
在这之前,他们身边确实只有铃鹿主动提过『泰山府君祭』,而她专门研究的领域正是土御门夜光创立的『帝国式阴阳术』。换句话说,把『泰山府君祭』和土御门夜光以及祭坛联想在一起谈论,正证明了多轨子在这方面具备有相当深入的知识。
另一方面,面对明显带着戒心的夏目,多轨子脸上露出伤脑筋的微笑,仿佛在说这下糟糕了。只是在此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混入一丝淘气,像是为了夏目「认同」自己而感到喜悦。
「……你到底是什么人?」夏目直截了当地问,春虎轻轻倒抽了一口气。「我说过了,我和你们一样,同样是走在阴阳道上的人。」多轨子答道,语气宛如微风轻抚过草原一般。
宛如受到她的声音呼唤,一度平息的夜风再次吹起,夏目系上粉红缎带的黑发与多轨子的红发不约而同地随风摇曳。
「呵呵。」多轨子轻笑着说道:「……因为碰巧遇到你们,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呢。虽然说多了会被骂……」
少女始终朝他们投去善意的眼神,目光缓缓移动,轮流望向夏目与春虎后——
「你们知道这座天坛为什么会设在阴阳塾吗?」
☆
「哟,早啊。」
「唔?你们怎么又来了?」
「有什么事?今天不是假日吗?」
春虎与夏目掀开盖住门口的塑胶帆布,出现在整修中的阴阳塾塾舍大楼,甚至连冬儿也和他们一起来了,阿尔法和欧米加见了不禁惊讶问道。
星期日早上十点,因为这天阴阳塾放假,春虎和冬儿身上穿着便服,只有夏目穿上学校制服,不过这单纯只是因为除了在室内穿的运动服之外,她没有其他便服。
「虽然外面放假,但塾舍的修复工作还在进行。」
「到处闲晃,妨碍施工,实在不是值得鼓励的行为。」
「不不,别误会了,我们今天来是为了查点东西,是来学习的哦。」
「我们想查一些旧资料,书库现在能进去吗?」
春虎否定了狛犬的抱怨,夏目又接着提问。「书库?」阿尔法向他们确认。
「进去是不成问题……只是因为这次的骚动,那里被敌方式神弄得凌乱不堪。」
「咦?有那么乱吗?」
「嗯,那些家伙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先闯入的就是书库和资料库。」
听了欧米加的解释,春虎和夏目面面相觑。
「……这么说来,芦屋道满原本的目的就是要找出『鸦羽』嘛。」冬儿在后头咕哝,「嗯。」春虎也若有所思地沉吟附和。
「算了,反正资料没有被烧毁,应该不至于不能读吧?正好锁也坏了,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说的也是——阿尔法,欧米加,我们能进去吗?」
「嗯,假日还前来学习的心意值得赞赏。」
「如果你们能顺手整理,也算帮了职员一个大忙。」
「好,那我们……」春虎说着正要走进塾舍时,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事情,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法。在形似杜宾犬的形代额头上,有个用墨绘成的五芒星纹样。
「……怎么了?」
「我们脸上沾了东西吗?」
「啊,抱歉,没什么。那我们待会儿见啦。」
春虎笑着敷衍了狛犬的疑惑,就这么三个人一起走进塾舍一楼,搭上电梯。
电梯门一关,春虎随即吁了口气。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阿尔法它们头上也有五芒星啊。仔细想想,它们一直以来都是负责镇守塾舍大门,说不定和昨天相马同学说的事情有关。」
「这么说未免太夸张了,五芒星是土御门家的家徽没错,不过也是阴阳术中最具代表性的咒纹,不能拿来当成土御门夜光的印记。」夏目口气有些凶悍地否定了春虎随口说出的感想。
「……真的是这样吗。那个叫相马多轨子的人说的话如果属实,阿尔法它们本来是夜光的式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怎么连冬儿也说这种话,它们是塾长的式神啊!」
「那是现在。再说它们是机甲式,就算现在是塾长提供让它们行动的咒力来源,当初制作形代的人也不一定是塾长。」
「那当然是仓桥家制作的形代啊。」
「那有可能是由仓桥家制作,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再怎么说,『阴阳塾起先可是夜光建立的私塾』。」冬儿倚在电梯墙上,从容地说道。夏目听了,不服气地高高鼓起脸颊。
「在知道阴阳塾的来由后,真正的『鸦羽』不在阴阳厅,而是由阴阳塾保管这件事听来也有蹊跷,实在太可疑了。」
听冬儿讽刺地继续说着,夏目没有出言反驳。
——事情怎么好像愈来愈复杂了……
春虎搔着头,想起那天夜里多轨子说的话。
她说,祭坛会藏在阴阳塾,和阴阳塾的前身有关。
阴阳塾是栽培专业阴阳师的养成机构,这事众所皆知,而这里所说的「专业阴阳师」指的是取得阴阳厅依阴阳法制定的『阴阳一级』、『阴阳二级』或『阴阳三级』资格的阴阳师,与现在认为的「独当一面的阴阳师」意思几乎相同。
不过,依多轨子所言,那和阴阳塾当初开塾时要栽培的「独当一面的阴阳师」的意思有些不同。
「你们想想……」多轨子向春虎他们解释,「你们是阴阳塾第四十七届塾生,这表示阴阳塾开塾是距今将近五十年前的事。当然,在那之前就已经有阴阳师的存在,而以前的阴阳师大多不是世家名门出身,就是其门下学生,不存在接受一般人的『养成机构』。可是……在某个时期之后,阴阳师的需求量大增。」
那时候正值太平洋战争,在帝国陆军高层的主导下,恢复了明治维新后一度遭到废除的阴阳寮,那也正是土御门夜光崭露头角的时期。
「阴阳寮摇身一变成为军方组织,召集了当时所有才能优异的阴阳师、修验者和密教僧,也就是现在所说的那些使用甲级咒术的真正的咒术者——不过在战时,即使召集所有咒术者,数量仍然是严重不足,所以才会废除过去的旧习与惯例,向有咒术者资质的人广开门户,创立栽培阴阳师的机构,而这机构不是由别人,正是由土御门夜光一手推动。」
那组织就是俗称的「夜光塾」,多轨子所说的「阴阳塾前身」。
「……可惜的是,详细情形没人清楚,也有看法认为夜光本人没有那个意思,那是聚集在他底下的人自发性设立的组织,而这种说法说不定反倒更贴近真实情形,因为现在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关于夜光塾的正式记录。」
无论如何,夜光这位「塾长」过世后,夜光塾依然留存了下来,持续栽培出不少阴阳师。由于战后东京灵灾频传,因战败脱离军方的阴阳寮为了应对,常需要补充新战力,也就是新的阴阳师。
后来,因为人力充足与经验累积,灵灾对策进入稳定期,阴阳寮这组织也开始摸索朝下一个阶段前进。为拭去「曾是军方组织」的印象,阴阳寮决定以灵灾修祓此项公务为号召,为了以新组织的形式迈向重生之路,设立了阴阳厅。
「伴随阴阳厅的设立,夜光塾的重生成了急需解决的课题。夜光塾作为培育阴阳师的组织,栽培出的『独当一面的阴阳师』是『使用甲级咒术的咒术者』,而他们在夜光塾里学到的则是当时最先进也是最强大的咒术体系——『帝国式阴阳术』。」
『帝国式阴阳术』为夜光依军方要求所打造,是一套极具实践性与实用性的咒术体系,说穿了,就是军用咒术。这咒术体系再强大,新设立的阴阳厅也不能指定为官方咒术,毕竟当时阴阳寮的首要课题就是摆脱「曾是军方组织」的印象。此外,因为『帝式』是个人在短时间内打造的咒术体系,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在学习上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尤其需要具备优异的才能。
因此,为取代『帝式』,需要一套新的咒术体系,那就是以『帝式』为基础,经过简化,在某种意义上更为精简的阴阳术——『泛式阴阳术』。这也是现在阴阳厅正式采用,阴阳塾里用来教授塾生的阴阳术。
「……培育出不只是能使用甲级咒术的『独当一面的阴阳师』,而且还是使用『泛式』的阴阳师,这正是阴阳塾当初开塾的目的……只是——」
说到这里,多轨子脸上首次闪过一抹担忧。
那是不是忧心,春虎其实没什么把握。那带点妖艳的忧郁表情看起来也像是露出微笑——不过却是显得冰冷的笑容。
「这让夜光塾脱胎换骨的条件,等于否定了过去夜光的咒术,因此惹来聚集在夜光底下,夜光塾的创立者们的反对,结果夜光塾分裂成两派……其中一派成立了现在的阴阳塾……解释了这么多,总而言之,阴阳塾上之所以设有天坛,和创立的由来有关,换句话说,这是夜光残留在阴阳塾里的『痕迹』。」
解释完后,多轨子再次朝听得出神的春虎和夏目嫣然一笑。
毕竟过去从未听说过这些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多轨子像是早料想到两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态度从容镇定。
虽然不晓得夏目是怎么想的,最让春虎惊讶的是在这之后,多轨子又接着对沉默不语的春虎他们补充说道:「顺带一提——」
「仓桥塾长应该很清楚当时的事情吧,毕竟她是当事人嘛。」
「当事人?」
「因为率领分裂派系,建立起现今阴阳塾的人就是她啰。她从小受夜光提拔,是夜光塾当初创立的成员之一。战争结束后,她嫁入仓桥家,离开了夜光塾,不过听说在阴阳塾设立时,她自荐成为塾长。」
听到这里,春虎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同时也记起在转学来到阴阳塾的第一天,塾长亲口提过自己认识夜光。夜光喜欢将棋,只是棋艺不佳,是个会哭会笑的普通人。
从多轨子后来所说的话听来,仓桥塾长原本不是仓桥家的人,是夜光看出她的资质,把她交由分家的仓桥家抚养。在夜光过世后不久,她与仓桥家的当家结婚,生下京子的父亲。
丈夫死后,仓桥塾长继任仓桥家当家,同时间也继续担任阴阳塾塾长。从她自荐成为第一任塾长也看得出来,她对阴阳塾抱有相当深厚的情感,其中或许也含有对夜光提拔自己的感念。
这时,电梯停了下来,春虎等人走到走廊上。
破碎的窗户用塑胶帆布盖住,因为是白天,塾舍内没有上次来时昏暗。三人就这么沿着走廊,走向书库。
可是——
春虎又陷入沉思。
那个叫做相马多轨子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她自称塾生,但从她当时的解释听来,那些绝非一般塾生知道的事情。比方说,京子是多轨子称为当事者的塾长孙女,但是她可能也没听说过阴阳塾前身是什么样的组织。
——她真的是塾生吗?不过年纪看来确实和我们差不多……
总之,她解释的内容也好,那头红发和独特的气氛也罢,全充满了谜团。
而且,她的身影总让人不由自主地与北斗产生联想。
奇妙的是,从那理性的双眸和凛然的举止看来,她和北斗有许多不同的地方。说话方式虽然相似,但也不是完全相同。可是春虎总不由得联想到北斗,也许和她直爽的态度,最重要的是与春虎他们的距离感——异常亲密有关吧。
——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她的头脑比北斗好多了。
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那么一大段复杂的解释,北斗肯定做不到。不,也有可能只是春虎无法想象。他原本以为,北斗行动从不思考,全凭直觉,只是他现在对这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
他悄悄瞥向走在前方的夏目后颈。
系在黑发上的粉红缎带。
「…………」
上个月,春虎忽然心生疑惑,怀疑夏目其实就是北斗。这疑惑最后不了了之,但若不是因为有这一层疑虑,昨天在见到多轨子时,他肯定会不由自主地开口确认。
多轨子的态度那么亲密的理由,该不会是……
——应该是我多心……了吧……?
那天夜里,春虎和夏目始终被多轨子牵着鼻子走,也忘记问她的联络方式。事后,两人惊觉她的真实身份依然成谜,不禁愕然。回到宿舍后,冬儿听见这件事,气得直骂两人是废物。
春虎正猜想多轨子的真实身份时,「不过……」冬儿厌烦地说:「与其翻箱倒柜地去找书库的资料,不如直接问塾长,绝对比这样没头没脑地找快多了。」
冬儿这意见非常合理,只是仓桥塾长现正忙于塾舍的修复工作,到处奔走,塾生根本不知道她人在哪里做些什么。所以他们才会打算至少先调查一下有关阴阳塾的旧资料,在假日仍来到整修中的塾舍大楼。
从多轨子那里听来的话,尤其对夏目来说最无法置之不理,她无论如何都想确认对方所言是否属实。
「我想先靠自己调查,看能查出多少情报。」夏目重申自己的意见。「最后虽然还是得拜托仓桥同学,希望能顺利见到塾长,不过塾长那人的个性狡猾,为了避免她胡乱敷衍了事,在见到她之前,最好能多少掌握一点情报。」
「……听那个叫相马的人说,夜光塾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录,不是吗?」
「她指的是『正式』记录,不过应该不至于完全没有。不需要局限于夜光塾,一定有像是阴阳塾当初创立的记录、资料……或是相关人员的笔记留了下来。」
夏目干劲十足,相较之下冬儿则是板起了脸,态度与夏目有着天壤之别。春虎也是一样,基本上不擅长寻找文献这类的工作。
「……顺带一提,最快速而且确实的方式,就是现在马上打电话给相马。」
「真是的,我不是说过没问她的联络方式了吗?我都答应了请吃午餐,就别再抱怨了!」
也许是怨恨自己居然被一顿午餐钓了过来,夏目一句话就让难得抱怨连连的冬儿闭上了嘴。春虎知道帮忙找资料的报酬是一顿午餐,只是默不吭声地听着死党与青梅竹马的对话,始终没插嘴。
说不定,夏目害怕与塾长见面。
传闻夏目为夜光转世,既然仓桥塾长熟知夜光的为人,她一方面想马上问个清楚,另一方面同样地会想逃避也不足为奇。她采取由自己先行寻找资料这举动,意外地也许就是和这犹豫不决的心情有关。
然而,夏目高昂的干劲也只维持到实际进入书库为止。
「……!」
「哇啊,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这里被破坏得真彻底啊。」
率先进入书库的夏目睁大了眼,跟在后头的春虎和冬儿往里头一探,也惊讶得差点失笑。书库里密密麻麻的书架悉数倒塌,书籍散落一地——别说立足之地,散乱的书籍高度甚至超过膝盖,数量也非同小可,说不定逼近成千上万册。
「欧米加那家伙说什么顺便整理——看这样子要是不先整理,也找不到我们要的东西。」
「……整理完后,塾舍正好修复完毕——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精明啊。哎呀呀,这下反倒替我们省了麻烦。我们还是出去吃个饭,然后就回宿舍吧。」
春虎不禁傻眼,接着冬儿也幸灾乐祸地提出建议。
不过,目瞪口呆的夏目很快重振起精神,「不。」意志坚定地说。
「这里的书籍大多与咒术有关,我们要找的是与阴阳塾历史相关的资料,而且这里再怎么乱,不同领域的书籍总不至于混在一起,只要知道我们要找的资料大概在什么地方,再集中往那里找就行了。」
换句话说,最后还是得从这地方挖出需要的资料。
夏目把制服袖子卷了起来,拨开成堆散落的书籍,走向书库里头。
两人目送她远去的背影——
「……春虎。」
「……什么事。」
「下次见到女生,记得先要电话。」
「知道了,下次见到女生,我会记得先把你叫出来。」
庆幸的是,夏目要找的资料——历史相关资料散落的「那一带」,在中午前就找到了。
之后,夏目制作出自动的简易式式神,留下将那附近一带书籍搬到走廊上排列的指示,接着离开塾舍大楼,让冬儿先垫钱吃了午餐。吃完午餐,三人回到塾舍后,书库前面的走廊上已经摆满许多列多不可数的书籍,而且简易式尚未完成工作。式神「砰」地把成堆书籍搬来叠在愣立在原地的春虎等人面前后,又回到书库里头。
夏目的脸色一僵,但又马上说:「总、总之,从书名应该可以大致推测出内容,我们先挑出看起来派得上用场的资料,再确认里面内容吧。用不着担心,马上就能找到了!」
「……真能那么顺利就好了。」冬儿冷冷地嘀咕说。
在那之后,他们耗费了整整六个小时的时间,三人默默进行着机械化又一无所获的工作。
继冬儿之后,春虎和中途被叫出来帮忙的空,甚至是提议的夏目也早就麻痹了。太阳开始西斜,走廊上愈来愈昏暗。
天色要是变暗,可以叫空使出狐火,但效率势必会降低不少。再说,他们可不想日落后还得继续埋头进行这项工作。
空在书库里头忙,其他三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过一句话。春虎他们的眼神没有交会,默默翻找资料,一旁简易式式神仍在陆陆续续地把书库里的成堆书籍搬到走廊。
这时,「……嗯?」见到新搬来的书山,春虎终于发出声音。那些旧资料他们全翻过了一遍,简易式此时搬来的都是些相对较新的资料。
那些资料算不上书籍,都是一些小册子。一读书名,「——哦。」春虎轻呼一声,那是各年度的阴阳塾塾生名册。
「夏目,这个用得着吧?这是塾生名册,只要找到第一册,至少能知道阴阳塾创立时有哪些成员吧?」
「……抱歉,春虎,那我早就查过了……名册似乎是从第十届塾生之后才开始制作……我命令过简易式先不用搬来塾生名册,这么看来,相关资料应该是都没了……」
「……这样啊……」
自觉扫兴的春虎干笑了两声。
不过,他还是拿起名册,随手翻了翻。因为是名册,上头只有毕业生的名字、毕业后的联络方式和本人留下的简短留言。由于年代久远,那些联络方式应该都已经没用了吧。
「……啊,说不定可以找到老爸的,我记得他也是阴阳塾的毕业生。」
「……满有意思的嘛,找找看吧。」
「欸,春虎、冬儿,你们认真找啦。」
「休息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啊!应该也有大友老师的资料吧,他是不是和木暮先生同届?是第几届呢?」
「第几届呢?——夏目,你记得吗?」
完全失去干劲的春虎和冬儿找起了名册,夏目疲惫地叹了口气,「三十六届」冰冷地说。
他们很快找到了第三十六届的名册,兴高采烈地翻了起来。
「找到了,大友阵!可恶~要是有照片就更有趣了!」
「我看看,『在阴阳塾里度过了很有意义的三年』——这算什么,太混了吧。」
见两人吵吵闹闹的,夏目也忍不住从旁窥看名册。
正如春虎所言,名册上连张团体照也没有,枯燥乏味,不怎么有趣。不过因为长时间处于心死状态,这时反倒觉得好玩。接着,三人在名册上发现现在已成『十二神将』的木暮禅次朗的名字时,更是莫名地笑得东倒西歪。
「真是的……不过这下正好可以告个段落了吧,夏目。今天还是先放弃,回去吧,天色也愈来愈暗了。」
冬儿向夏目劝说,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也许是因为笑出来后心情开朗不少,夏目也不再坚持己见,应了声:「说的也是。」
「都找这么久了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资料,看来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费力气,还是拜托仓桥同学,想办法向塾长打听吧。」
她神清气爽地应道,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还在继续翻阅名册的春虎「——嗯?」地低吟,停下手中动作,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名册。
「……欸,这名字好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你们记得是谁吗?」说着,他把名册上的那一页递到夏目和冬儿眼前,两人一靠过来,「就是这个名字。」他马上用食指指了出来。
『早乙女凉』
插图p003
和春虎不同,两人一见到这名字马上有反应。夏目倒抽了一口气,冬儿严肃地沉着嗓音说着:「这家伙是……」
「啊,果然你们也记得这名字吗?」
「……这名字你也听说过,春虎。」
「对嘛,我就觉得耳熟,不过我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之前合宿的时候,铃鹿不是提过吗?」
「铃鹿吗——」
说到这里,春虎终于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重新望向名册。
——『在我之前,还有其他人更早一步研究被公认为禁忌的土御门夜光。那个人针对这个领域进行深入而且彻底的研究,独自从无到有一步步建立起完整的体系。』
没错,在那天合宿夜里,春虎等六人聚集在一起讨论时,铃鹿提到了这个名字。
进行土御门夜光研究的先驱者。
而且……
——『早乙女建立的理论相当独特,论文——其实更像是抄写笔记的资料里头,主张可以使用「鸦羽」,判断对方是否为夜光转世。』
仔细想想,春虎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知道「鸦羽」的存在。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人认为可以运用『鸦羽』,判断对方是不是夜光转世……?」
春虎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夏目。夏目紧抿着唇,目光专注地盯著名册上面那简短的名字。
2
「……你最近的样子不太对劲呢,京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开往目黑分局的车子里,突然听见祖母这么问道,京子惊呼了声,把头转了过去。
京子的祖母仓桥美代为阴阳塾塾长,个头娇小,气质高雅,是位感觉有些淘气的和服老妇人。每天早上,京子都和祖母一起搭车到塾舍大楼,自从上课地点改到目黑分局后,塾长在前往塾舍前,还是一样会送京子到分局上课。
面对后座坐在身旁的孙女,塾长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一阵子老在发呆,脸色也很难看呢。」
「会、会吗?我没有……」
「这一招对男人有用,可是对祖母做出这种事……」
「我没有诱惑祖母的意思!再说我只是在想事情,您怎么想歪了呢?」
「哎呀,我只是想替你打打气,看来你已经很有精神了呢。」
「您不是想帮我打气,只是闲来无聊,拿我取乐而已吧?是是,没理祖母,一个人闷不吭声是我不对,对不起。」
京子在班上可以归类为成熟那一型,但在祖母面前免不了还是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祖母温柔地望向耍着脾气,道着歉的孙女。
「如果你是真有心要陪我,我会很高兴,最近都没人愿意理我呢。」
「那是因为父亲现在正是工作繁忙的时候吧?事情终于要定下来了,手下每个都是忙得焦头烂额呢……况且,其实是祖母您太悠哉了吧?」
「哎呀,我已经引退了嘛,唯一关心的就是可爱的孙女啰。」
「是是,多谢关心。」
孙女朝咯咯笑着的祖母厌烦地应了一声。
仓桥家为咒术界望族,免不了有许多名门世家才有的辛劳,一家人聚少离多也算其中之一。正因为如此,在父亲忙碌的时候,祖母如此珍惜家人共处的时间,更令京子备感窝心。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觉得心烦的时候。
「对了,昨天的事情我听说啰。你们和目黑分局里的祓魔官进行了模拟战吗?」
「……您的消息还是一样那么灵通呢。是啊,没错,我们是进行了模拟战,不过我们有认真上课,也尽量注意不妨碍对方工作,用不着担心。」
「哎呀,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既然藤原老师在场,举行模拟战自然没问题。这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想知道的是模拟战的内容……如何?你赢了吗?」
她兴致勃勃地问。京子叹了口气,向她报告:「我输了」,听得塾长不服地皱起眉头。
「真遗憾啊,听说你们举行了模拟战,我一直很期待结果呢。」
「请容我提醒您一声,祖母,对方可是专业的祓魔官哦?正常说来,我们不过是还没取得资格的塾生,根本没有胜算。」
「那么你们全输了吗?」
「……冬儿赢了。他变身成生灵,连续取得两胜,夏目同学也和对方打成平手,不过那是因为对方实力太强,又禁止他召唤龙出来应战,另外小鹿没有参加……输的只有我和天马,还有春虎三个人。」
京子随便交代了下模拟战的结果,希望可以就这么结束这个话题,祖母却想进一步了解详细情形。于是京子又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说明当时战况。
只是,她一方面向祖母解说,另一方面也发现自己有一些感想刻意省略不提。
好比说春虎那一战。
最令在旁观战的祓魔官们吃惊的是冬儿变成的生灵,或是夏目的实力,但京子他们最惊讶的却是打头阵的春虎。
对战时,春虎并未施展出什么特别的咒术,他使出的——每一个——都是自己也熟知的术式。更进一步来说,那些全是自己事前就知道「春虎会使用的咒术」。
然而,春虎进行的「咒术战」明显与他过往的对战方式截然不同,简直是大相径庭。每一招都有独特的巧思,让人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惊讶,因为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出招,专注得连一秒也不肯移开视线。这一点就连他的对手,那位实力坚强的小队长也是一样。虽然不晓得春虎有没有注意到,在一旁观战的自己观察得一清二楚。那位小队长心无旁鹜地注视着春虎的动作,应战的态度谨慎而且相当慎重。
——如果……
那时候与春虎对战的如果是自己……自己恐怕会输,不对,不是恐怕,是肯定赢不了。
她早知道春虎一旦上了战场总能发挥出惊人实力,也一天天地看着他确实有所成长。可是——不,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见识过昨天那场模拟战后,京子终于察觉「春虎现在的实力」。成长虽然显著,但春虎毕竟是半个外行人,常需要留下来课后辅导的劣等生——自己一直戴着有色眼镜,抱持先入为主的观念,这时她才总算惊觉。
——没错……他原本灵力就强,所以能像那样连续使出符术,也能运用强大的咒术。术式的精准度虽低,在经过修练后,往后只会逐渐提升……
若要说谁技高一筹,目前自不必说,自己想必还能领先春虎好一段时间。京子为仓桥家出身,自小便受菁英教育栽培。
不过……春虎或许比自己更有「才能」。经过昨天那一战,京子一反常态地——如此认为。身为安倍晴明的后世子孙,分家的春虎也确实继承了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的血脉。
——可是那家伙……突然改变方向了呢。
过去春虎仗着灵力强,作战方式主要依靠蛮力进攻,然而在昨天的模拟战上,他一开始就瞄准对手的弱点发动攻击。尽管拙劣,但所有的攻击、反击都可看出明确的「战术」。
春虎的战斗方式会出现如此巨大的转变,肯定是在上个月那起袭击事件时,因为亲眼目睹大友与芦屋道满进行的咒术战受到的影响。昨天午休也提到了这个话题,看来那件事带给他非常强烈的冲击。
老实说,春虎和冬儿的反应让京子不敢置信。
毕竟看过那么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咒术战,几乎没有一个术者不会生出「这场咒术战非比寻常」这一类理性的感慨,不可能厚颜无耻地反过来反省自己。拿自己来比较是狂妄自大,遑论作为参考的可能性。反过来说,如果不这么想,这悬殊的差距很有可能让自己身心受挫,顿失努力的动力。
——就是这样,那家伙确实成长了不少,不过经验尚浅……还「不明白」……
任何试图登峰造极,力求精进之人,必定会在过程中碰「壁」。才能再怎么优异,进步到一定的阶段也免不了遇上停滞期。
自己能进步到什么程度,又能努力到什么地步,姑且不论本人有没有自觉,内心应该自然会察觉,而且绝不会把遥遥领先在那条线前方的人拿来与自己做比较,不拿来当基准,而是视为「特殊情形」,否则势必会生出丑陋的嫉妒心态,涌起恼怒与绝望的负面情感。
像铃鹿那样当朋友往来的情形另当别论,而且正因为能将铃鹿的才能与自己切割,「不相提并论」,她才能真诚地和铃鹿相处融洽。
所以春虎一定只是还不知道,不了解自己的极限,才会憧憬耀眼夺目的优越「才能」。这么说来,或许春虎果然不过是「半个外行人」。
不过——
在不久前,京子原本有自信绝不会输给他,但她明白自己肯定赢不了昨天的春虎。他们共同经历过相同的时间,一同目睹过同一场激战,却出现了如此大的「差距」。
「…………」
气死人了,春虎那家伙居然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她不禁心想。
只是在那之后,不知为何她流露出的竟是「苦笑」。
春虎在模拟战中奋战的身影鲜明地出现在她脑海,坚毅的嘴角和刚强的眼瞳,总让她觉得……很有「男子气概」。她忍不住苦笑,似乎能理解铃鹿为什么会深受春虎吸引。
没错,春虎很有「男子气概」,而……想起另一位土御门家的人,京子脸上再次闪过忧愁。
——夏目同学……
他是京子喜欢的男孩,她从小一直喜欢着他,重逢后虽然历经过不少风波,她还是喜欢……憧憬他……
可是,此时的京子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起因与上个月那起事件有关。那时候——在遭道满的式神包围时,夏目非常认真应战,卯足全力保护京子他们这些同伴。事后回想起来,京子这还是第一次目睹「夏目认真应战」,毫无掩饰的模样。
那时候的夏目与平常的夏目不同,不是说他拼了死命或是有多厉害……而是在其他方面异于以往,让她觉得很不寻常。
那时候的京子当然也不是处于平时的状态,而且若要论到拼命,她也不输夏目。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多心,她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不过,在昨天进行模拟战时,京子再次觉得夏目有哪里不对劲。然后,她想了起来,想起过去的各种场面,记起过去在无意间忽略的异状,那些无数细微的碎片。
京子不自觉地阖上眼,关闭思路,重整思绪。
她搞不懂自己到底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地逃避思考。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不想知道答案,讨厌思考这件事。而且因为这件事,她最近和夏目相处总觉得有些尴尬,幸好夏目似乎没有察觉……这实在是不好的倾向。
——该怎么办才好呢。
继春虎刚入塾发生那件事后,京子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为了人际关系而苦恼。
「……京子?」
塾长叫着不知何时陷入沉默的京子,京子这才回过神。转头一瞧,那双从小守护自己的眼眸,那像是看透自己心思的目光正定睛凝视着自己。
京子一时间惊慌失措,但是见到孙女这模样,祖母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到了,今天也好好加油吧。」
她连忙望向窗外,车子已经停在目黑分局旁。京子不敢和祖母对上眼,心中暗自感谢没有多问的祖母,小小说了声:「我、我去上学了。」接着打开车门下车。
——真是的,我要振作点啊!
目送车子奔驰离去后,京子提振起精神,挺起胸膛,伸直了背脊,走进分局。
她在入口处的告示板上确认了第一堂课上课的地方,第二会议室。用不着再一一确认地图,她已经记住每个会议室的地理位置。她一路向路过的局员们打招呼,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向第二会议室。
进入会议室后,班上同学大多已经到齐,包括夏目、春虎和冬儿这些住宿生。三人也注意到京子,春虎喊了声:「哟,早啊。」京子也打了声招呼回应——目光不自觉地窥视夏目的神情。
不过,京子还没和夏目讲到话,「京子,我问你,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打完招呼后,春虎马上向京子问道,「什么?」京子的注意力又转回春虎身上。
「有空是有空……怎么了?难不成又是模拟战吗?」
「不是不是,这次是其他事情。」春虎摇了摇头,笑嘻嘻地说。「只是想去医院,探望一下我们的导师啰。」
3
「……简单来说,之前小鹿提到的那个叫做早乙女凉的夜光研究者,其实和大友老师同届吗?」
「就是说啊,这是我们耗掉整个星期天唯一得到的收获,心情就像走进拉面店,结果端出来的是咖喱一样。」
听京子这么确认,春虎耸了耸肩。
太阳西沉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塾里课程结束,放学后,在傍晚明亮的夕阳照射下,春虎等人搭上电车,前往上野。
实际上,他们之前也探望过大友一次。在大友的身体状况稳定后,他们前去为了袭击事件的事向他道谢。在那之后,他似乎换了个地方住院,现在转到了位于上野的医院。
这次前去探病的成员包括春虎在内,还有夏目、冬儿、京子、天马以及铃鹿等常混在一起的六人。这次的探病其实有一半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问出有关早乙女凉的情报。当然,就算是同届同学,他也不一定熟悉对方,总之他们还是决定先去问了再做打算。
另外,关于多轨子提到的阴阳塾历史,他们也打算顺便问他知不知道些什么详情。只是,关于这点他们也没抱持多大期待。大友过去是咒搜官,讲师的资历尚浅,要了解阴阳塾与夜光塾的关联,关键还是在于仓桥塾长。
「……关于这件事,你们昨天就可以传简讯或是用其他方式告诉我啦,早上我还和祖母在一起呢。」
「抱歉,仓桥同学,我们认为反正很难马上见到塾长,这事情又有点复杂,最好先直接当面跟你说明。」
夏目内疚地向她解释,京子听了连忙说:「没、没关系啦,夏目同学!」紧张地挥着双手。
午休时,他们把从相马多轨子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京子、天马和铃鹿,只是如同春虎等人当初预料,京子果真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这么说来,祖母还没解释屋顶上为什么会有那座祭坛呢。我也很想知道那和土御门夜光具体上有什么关联,得再找机会好好问个清楚。」
听见京子这么保证,「感激不尽。」春虎向她道了声谢。
接着,天马「嗯」地低吟,沉思着开了口。
「不过,那个叫相马的人会是谁呢,她真的是塾生吗?」
「这一点我们也很在意,要是阴阳塾没被破坏,就能问事务人员了……」
「阿尔法和欧米加呢?你们问过了吗?」
天马这提议一出,春虎马上忍不住惊叫出声。
「对啊!他们知道每一个塾生的长相,糟糕,早知道就先去问它们了。」
「这方法确实不错,不过我赌它们不知道。」
「咦?为什么?」
「直觉。」
「什么直觉嘛。」
「毕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人。」冬儿把手插在口袋里,不以为然地应道。「不过,从她对你们的态度听来,如果她是塾生,每天都到塾舍上课,应该会更早来和你们接触,反正机会多的是。两边都是塾生,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深夜里整修中的塾舍屋顶,要说巧合也太不自然了。」
「说不定她是今年刚入塾的新生啊。」
「提到今年刚入塾的新生,其中有一位在入塾第一天,就当着全体塾生的面轰轰烈烈地告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现在还和我们走在一起呢。」
听冬儿平静地指出这一点,走在斜前方的铃鹿甩动长长的马尾,半眯着眼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回去。
也许是因为铃鹿一开始就卯足全力接近春虎与夏目的缘故,结果反而出师不利。不,这应该只是多虑了。
春虎顺着接过话。
「怎么样,铃鹿?一年级里有一头红发的新生吗?」
「这我怎么知道,我对其他塾生没兴趣。」
「……我想也是。」
「再说,我们现在要去问的是早乙女的事情吧,这件事倒是更让我在意一百倍。」
在这六人当中,最熟早乙女这一号人物的当属铃鹿。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对早乙女的了解都是从她的口中听来,而铃鹿的了解也只有来自早乙女当初留下的研究成果。
「我早知道那个人是阴阳塾的毕业生……真是百密一疏。在这个业界里,阴阳塾的毕业生实在太多了。」
铃鹿解释过,早乙女凉过去隶属于现在已经废除的宫内厅御灵部,是铃鹿的父亲、两年前发动灵灾恐怖攻击的主谋——大连寺至道的属下。只是,这人与大连寺至道是否同属双角会的成员则不得而知。在御灵部遭咒搜部调查,最后废止、解散之前,他就已经消失身影,也没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
「虽然是同学,但也不知道他们毕业后还有没有联络,更不用说现在在做什么,我实在不认为他会知道。同样身为研究者,我只是单纯对早乙女这位研究者有兴趣罢了。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最后很有可能得到的只有『不知道』这样的答案。」也许是不抱期待,铃鹿把双手环在脑后,语气冷漠地说。
实际上,要是有人向自己打听国中或国小时同学的消息,自己可能也回答不太出来。除了几位特别要好的同学,其他人记不记得名字都很难说。
况且,「……大友老师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朋友呢……」京子嘀咕说,春虎也深有同感。同样是同学,木暮看来交游就很广阔。
春虎悄悄瞥向一旁的夏目,窥视她的模样。
比起铃鹿,夏目说不定更想知道关于早乙女凉这个人的消息。在可能是夜光转世的夏目心里,她应该很想和这个比铃鹿更熟悉夜光的早乙女见上一面,尤其早乙女主张可以用『鸦羽』判断对方是否真为夜光转世,这说法是真是假,想必她也很想确认。
在芦屋道满来袭前,原本保管在阴阳塾的正牌『鸦羽』被夏目的父亲带走了。夏目的父亲是位优秀的观星术士,早预料到道满来袭——至少知道『鸦羽』将有危险,事先将其移到了其他场所。
夏目并未向父亲询问有关『鸦羽』的事情。
她尽可能不想和与自己相处称不上融洽的父亲联系,而且早乙女提倡用『鸦羽』可以解开真相这说法太暧昧,缺乏确切证据。不过,如果可以掌握早乙女的情报——尤其是目前的行踪,说不定能直接与早乙女本人见到一面。
「…………」
从夏目的脸上看不出她现在的心情,春虎只好放弃,茫然仰头望向天空。
这个时候,突然有喇叭声朝走在人行道上的春虎等人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车道,而行驶在对面车道上的车子也特地回转,驶近春虎等人所在的人行道。
车子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那是辆小型车,老式的Mini Cooper。车身漆黑,车窗也贴上了深色窗膜,一辆全黑的Mini。
副驾驶座的车窗拉了下来——
「——你在这地方做什么?」
「咦?学姐?」
一张如人偶般端正,如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就连和春虎说话时,她仰望春虎的眼神也完全感觉不出她对对方有多大的兴趣。
那是春虎认识的一位就读阴阳塾三年级的学姐,两人见面机会不多,但她每次都能带给春虎难忘的冲击。
「难得看到您搭车呢,学姐您到上野有事吗?」
「我来约小空去兜风。」
「……您可以偶尔认真地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
「用不着担心,晚上会让她回去的——」
「不是这个问题。」
「价格不高的话,我还出得起——」
「更不是这个问题!」
他们一如往常拌着嘴,只是等发现的时候,周围的人全傻眼地愣在原地。这么说来,这群人里面实际见过学姐的只有冬儿。
春虎连忙转头。
「啊,我来介绍一下。我之前提过,这就是『那位』学姐……对了,我记得名字是叫做凉吧。」
在春虎的介绍下,学姐维持从车窗里探出头的姿势,「大家好。」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她依然面无表情,一脸惺忪。夏目这些人第一次见到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姑且点了下头。只是——还是该说不出所料——学姐一点也不在意学弟妹们这种奇怪的反应。
「这边也介绍一下好了。冬儿您之前见过了吧,其他人是——」
「我知道,土御门夏目、仓桥京子、大连寺铃鹿、四眼田鸡。」
「啊,什么嘛,您早就知道啦。不过在塾里,他们也算小有名气就是了。」
「……那、那个,春虎同学?我呢?」
被称作四眼田鸡的天马小声主张自己的存在,春虎急忙介绍天马,只是学姐有没有听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她茫然地望着他们,眼睛不晓得看着什么地方。接着,她把视线焦点转向铃鹿,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
铃鹿困惑地板起了脸,她也没有移开视线。
「……可惜。」
「……哇啊,学姐说这话的意思我清楚得很,可见我被学姐毒害得相当深啊。」
「没礼貌的家伙,那叫启蒙。」
「那根本是堕落吧。」
仔细想想,能像这样百无顾忌地斗嘴的对象说不定也只有她了。这对象偏偏是自己的学姐,实在是可悲的现实。
春虎这话一出口,像是不满学弟这任性的态度般,学姐——面无表情——疑似是生气了,说话的语气莫名倔强。
「瞧你说起话来像个人生胜利组似的,那种高傲的态度真让人不爽。」
「什么?我说话哪里像人生胜利组了?」
「真受不了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
「啊,什么嘛,原来你说的是空啊……话说回来,我居然马上就能听出这话的意思……」
「太让人嫉妒了,可恨啊,人生胜利组毫无自觉,拥有者傲慢无礼。」
「奇怪,是我的错觉吗,您今天的态度比平常还要盛气凌人呢。」
「就算没有幼女,至少还有式神可以疼爱,这发言听来除了歧视之外不作他想——」
「拜托您别闹了,学姐。」
听学姐双手搭在车窗上,抱怨得愈来愈起劲,春虎再次破口大骂。
话说回来,她这次说起话来异常消极,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例如最近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或是希望落空之类的。
「至少让我们约个会嘛!」
「怎么恼羞成怒啦!再说你怎么乱发脾气!而且我才不会答应什么约会!」
她的发言异常消极,倒是说起话来老在原地打转这点一如往常。只是春虎一开始问她「到上野有什么事」,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但是,那辆车总让他有些在意。她搭着车,表示车上不只有她一个人,而且从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看来,开车的另有其人。
由于没见过学姐和其他人在一起,受到好奇心驱使,春虎透过副驾驶座的车窗缝隙窥向车里的驾驶座。
开车的是个身穿黑西装,戴着墨镜的男子。非常没有个人特色——毫无特色到反而令人在意的程度。此时隔壁的人在闲聊,他依然面朝前方,一动也不动。
太奇怪了,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左脸颊上的印记猛然闪过一阵刺痛,接着他才注意到,这男人不是人类,他是——
「这是式神,只是用来开车的。」
春虎全身汗毛直竖。
声音从后座传来,车上还有另一个人,而且那声音非常耳熟。他的思绪暂停运转,只有眼球反射性地转向后座。
然而,「——奇、奇怪……?」一见到声音的主人,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在后座狭窄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那人看来疑似是个小学生,打扮格外用心,穿着复古设计的黑西装、背心搭配七分裤,领口甚至系上了蝴蝶结,脸上戴着墨镜。一副鲜红如血的墨镜。
脖子底下一动也不动,只有脸上浮现倨傲笑容的脸庞转向春虎。
插图p004
「真是有精神啊,在那之后——噗!」
突然间,学姐从副驾驶座伸长了手臂,朝少年的脸张开手掌。少年就这么被抓住脸,「噗哇。」用力地按向座椅。
少年闷着嗓音抗议,她只是「哎呀哎呀」冷冷地说着,毫不留情地持续加强力道。因为面无表情更显得恐怖,春虎不禁一愣。
「……咦?怎、这、这是……?」
「用不着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们这是在玩。你瞧,他完全没抵抗吧?」
实际上,被堵住嘴的少年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双手双脚却只有微微抬起,没有做出抵抗,但不像是无法动弹,倒像是手脚无法行动自如……要说两人在玩,也真有几分像在打闹,至于开不开心则是另当别论。
「那、那个孩子是谁?」
「废物。」
「别这么说!这种说法太恐怖了!」
「要说意外也行。」
「我说啊,别对小孩子说这种话!而且你的语气未免太冷漠了吧?听起来非常有真实感了,很可怕啊!」
过没多久,少年连发出叫声也放弃了。他闭上嘴,朝学姐点了点头,表现出恭顺之意。学姐又瞪了少年一会儿,终于默默地从他脸上抽开手。
少年「呼」地喘了一大口气。
「你这家伙……等我完全复原,绝对饶不了你。」
「叫你闭嘴不闭嘴,还敢顶嘴。」
「你竟敢命令——不,慢着,我知道了,我闭嘴就是了。」少年见学姐从座椅上探出身子,连忙闭上嘴。
春虎哑口无言地杵在原地,听见少年声音时感觉到的不明寒意和疑问一下子烟消云散,在他身后的夏目等人想必自然是一头雾水。
「学姐!那孩子到底是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约小空——」
「够了!」
春虎一吼,学姐像是无可奈何般,「那是亲戚的小孩」冷淡地说。
「因为一些原因,由我帮忙照顾。这孩子说有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想见到一面,今天我才会特地带他过来这里。只是不巧有人『先来了』,只好等下次有机会再说,现在正要回去。」
她解释完,无言地向后座征求同意。少年注意到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表示事情正如学姐所说。
「想见的人?那个小孩吗?结果你们还是没见到那个人吗?」
春虎纳闷地又问了一次。学姐冷漠地盯着春虎的眼睛,点头应了声「嗯」。她要是公然说谎恐怕也会是相同的反应,不太能够信任。
然而,「……老实说,真是太好了。」学姐轻声补充了一句,目光没有对着春虎,仿佛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春虎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哦。」心里有些在意,只是疑惑并未持续太久。
「总而言之,我们的事情办完了,还有时间,所以小空——」
「快滚。」
「难道你连一点慈悲心都没有吗?对贫乏者的博爱与怜悯——」
「没有。」
学姐咂嘴。说不定她只是想转移话题,遗憾的是这位学姐的言行举止很难做出合理解释。
春虎再次偷瞥后座的少年。
少年不满地垂下嘴角,因为戴着墨镜,看起来很是傲慢。
他的脸色很差,不是肤色白皙,而是没有生气,不像小孩子该有的血色。他的嗓音和说话内容都表现出强烈个性,可是一旦像这样默默坐在位子上,倒像极了人偶——说难听点,活像是浸泡过福马林的标本。刚才他的手脚动作也不灵活,难不成是生病了吗?
「……学姐,那孩子还好吗?」
「你是指头吗?身体?还是都不好?」
「呃,这……」
「用不着限定哪个部位,反正全部都不好。」
「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吧?」
「不要紧,那孩子不好就是好。」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欸。」
「怎么了?」
「就算是那个样子,只要让他戴上假发,穿上裙子——」
「他真的是亲戚的小孩吗?你该不会是诱拐未成年少年吧?」
虽然一直感觉到某种危险,但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真实,甚至生出可怕的预感。就算有一天突然看到打着马赛克的学姐出现在电视新闻上,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这时,也许是因为插不上话,觉得无聊,「凉啊。」后座的少年催促似地说。学姐往背后狠狠瞪了一眼,又马上把头转回来面向春虎。
「我们走了。」
「……您还是一样让人摸不着头绪呢。」
驾驶座上的简易式式神把这当成信号,放下手煞车。这时他才注意到一点,操纵这个简易式的是谁呢?不可能是少年,那么是学姐吗?学姐有驾照吗?虽然担心,但他也不敢开口询问。
学姐拉上车窗,黑色Mini缓缓动了起来。
不过,就在快要发车时,「帮我和那小子问好——噗!」再次打破禁令的少年马上遭到学姐转过头给予制裁,车子就这么在车道上奔驰离去。春虎感觉到太阳穴附近一阵抽搐,目送车子渐行渐远。
「……真的没问题吗,就各种方面而言……」
接着,他像是想起来似地转向背后,不出所料,夏目他们的视线仿佛带有声音般流露出明确的疑惑,集中在春虎身上。
夏目代表所有人开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有办法在抵达医院前解释清楚吗?春虎不禁苦笑,烦恼着该从何讲起。
4
大友入院的地方正确来说不是医院,而是备有住院设施的诊所。诊所混杂在住宅巷弄内,乍看之下和民宅没有两样。
病房是单人房,透过木框的玻璃门,可以望见庭院里栽种的赤松和蓊郁的满天星。旋转时发出轻微嘎吱声的电风扇,现在仍在使用的映像管电视。摆设在墙边架上的民间工艺品不是入院患者,而是院长的喜好。不时可以听见猫叫声,在温暖的初夏阳光中,一只短尾巴的野猫正悠哉地穿过庭院。
和平又无趣的住院生活。
然而,这一天病房里难得有访客前来探病,那是位优雅地穿着亚曼尼三件式西装,精力充沛的老人家。
他劈头就冲着病患说:「什么嘛,这个样子哪像住院,简直像在民宿长期居留嘛。」也怪不得对方听了会露出苦笑回应。这人正是大友过去的上司,咒术犯罪搜查部部长,天海大善。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可是一度在生死界线上徘徊的人哩。」
「睡觉可治不了你那一头白发。」
「谁在跟你讲白发哩,我说的是严重的灵障和深刻的精神伤害哩。」
大友在病床上坐起身子,没好气地应道。坐在椅子上的天海愉快地「呵呵」笑着,搧起手中的扇子。
住院中的大友一如往常悠闲自在,只是头发全变得雪白,足以证明与芦屋道满的那场咒术战打得相当激烈。不过,那顶多只是外表上的明显变化。
「……嗯。」天海眯细了眼,目光犀利地注视病床上的大友。「咒是大致清除了……只是根基果然受到影响,要痊愈得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而且……」
「……不可能完全复原了吧。和右脚一样,断掉就长不回来哩。」
大友轻浮地耸了下肩。
灵障意指灵性障碍,多发生在没有抵御力的一般人接触到灵灾瘴气时,导致身上灵气紊乱,身心出现异常。
不过,如果单纯只是灵气紊乱的程度,只要施以咒术治疗,很快就能恢复,即使没有马上复原,久而久之也会自然恢复稳定。然而,一旦出现严重灵障,灵性身体——也就是灵体受到损害,便不可能自然复原。依程度的严重性,有些情形就连专业阴阳医也无法治疗到完全痊愈。
一般来说,灵障如此严重的情形相当罕见,除非是因灵灾负伤,或是遭到咒术的攻击,尤其是后者——诅咒。诅咒原本就是为了让对方遭受灵障的咒术,导致的伤害自然更加惨重。
在上个月那场对战中,大友的身体多次遭到道满的咒术攻击,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抵抗,只是对手的咒力更加强大。尤其大友以攻击为优先,不重视防御,付出的代价就是蒙受严重灵障。
大友此时穿着用来充作睡衣的浴衣,底下用绷带固定住数十张治愈符,而且这顶多只能算是对症疗法,符箓也大多只是用来让几乎枯竭的灵力加快复原速度。担任院长的阴阳医已经宣告,要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如此,大友倒是气定神闲。
「断了右脚那时候我从咒搜官的工作引退,这次看来老师这工作是辞不了哩,不过至少可以无忧无虑地安心疗养。以后要是遇上麻烦事有学生帮忙处理,我总算能退居幕后悠哉看戏哩。」
大友在病床上驼着身子,眼镜闪烁着光芒,轻松说道。天海忍不住差点苦笑,哼了声:「别说蠢话了。」
插图p005
「身体跟灵性方面受到伤害,对咒术者来说可是『优势』啊。你以前是咒搜官,这算是基本常识吧。」
「哇,野蛮啊,这是旧时代差劲的偏见哩。」
「哈,不好意思,真要说起来,咒术本来就是旧时代的产物,咒搜官也是个差劲的行业……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失去右脚后,你的实力真的变差了吗?」
举例来说,东北地方自古就有巫女唤来死者灵魂以进行沟通,名为「招魂」的仪式。在『泛式』当中,这仪式本身份类为乙级咒术。进行「招魂」,被称为「灵媒」的巫女以拥有强大的灵力著称,而且——至少在过去——这些「灵媒」多是全盲或弱视的视觉障碍者。
因为有这样的例子为前提,盲目更能增强「视」力、磨练见鬼才能这说法在阴阳厅中根深蒂固。换句话说,这说法认为灵力、咒力会因为弥补身体方面的缺陷而得到强化。
此外,一些保守的阴阳师更盛传像是独目、独臂或独脚等身体甚至是灵性方面的缺陷,反而能强化灵力。不消说,阴阳法严厉禁止亲自实践这理论,但尤其是对那些亲上「战场」的阴阳师来说,应该没几个人会不由分说地否定这样的意见。
「也就是说,『选择与集中』不只可以运用在商场上,还有『痛苦』也是一样。」
天海「啪」地阖起手中扇子,开着无聊的玩笑。
然而,这不过是其中一种说法。假使真的有统计结果表示阴阳师受过伤后实力愈加坚强,那也是因为他们「经历过一番苦战」所以受伤,进而成长,这样的想法显然更为合理。
「总之那些都是牵强附会哩。我是病人,不能乱动,不能听牢骚,要安静静养哩。」
大友理直气壮地装起了糊涂,天海这下真的苦笑了出来。
「我想说的是,有很多人受了伤还是固守前线。何况你这家伙不是隐居的料,反正很快就会闲得发慌,又一头栽进麻烦事里头。」
天海扇子一指,说得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大友厌恶地板起了脸。
「……真受不了这些老头和老太婆……」
「老太婆?噢,你说美代啊。原来如此,美代也说了同样的话啊。」
「哎呀?我只说是『老太婆』,你马上就听出来啦。不愧是咒搜部部长,洞察力就是不一样哩,改天我得向塾长好好报告——」
「哇,千万不要!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啊。」
大友这句喃喃低语引起天海一阵惊慌,赶紧出言阻止。咒搜部部长与阴阳塾塾长是多年老友这事广为人知,而双方在现实生活中的权力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话说回来,美代应该没让式神偷潜入这间病房吧?」
「呃!别说这么恐怖的话,这才真的不是在开玩笑的哩!」
「老实说,在我底下工作还好一点……」
「……反正也只是『好一点』……真是讨厌的业界啊。」
大友无精打采地发着牢骚之余,视线也在病房内四处打量,看来真的十分担心。这么说来刚才庭院里有只猫,他嘟囔着,眼神里充满怀疑。
另一方面,天海看着大友这副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微笑。
「……不过啊,」他把视线从大友那头白发移开,感叹地说。「真没想到你能击退芦屋道满。」
个性别扭的天海难得这么直接表现出最真挚的赞美与诚恳的敬意。如果是挖苦,大友马上就能顶嘴回上个好几句,天海这话却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一脸尴尬。
「……我可不是赢在咒术战,那不过是『斗法』哩,对方大概也认为这是『小孩子游戏』吧?再说,为了攻击阴阳厅厅舍,他身边连个护法也没带,最后解决掉他的人也是木暮……」
「呵呵,别不好意思啦,那也是因为你的实力过人啊。」
「……什么嘛,这是在找我麻烦吗……」
「噢,对了。我特地买来探病,差点忘了。来,送你的,这可是豪华水果篮哦。」
「哇啊,这气派到夸张的水果篮——该不会是从之前那间银座的俱乐部买来的吧?」
「噢,你满敏锐的嘛。这可是很贵的哦,你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应该感谢的是店里的小姐吧?真是的,品味真低俗……我还是照吃就是了……」他伸出双手接下水果篮,放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他用手指推了下眼镜,「——所以呢?」转移话题。
「收下了这么高级的东西,我们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劳烦部长亲自过来一趟,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哩。」
「怎么,你从美代那里听说了吗?」
「一点点……听说阴阳法修正案终于要通过了?」大友确认道,语气十分正经。「——嗯。」天海轻轻点了下头。只是轻轻点头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能感觉到其中包含有各种考量与感慨。
阴阳厅于创设那一年制定阴阳法——距今将近半个世纪。
当时,阴阳师忙于应付灵灾,为使灵灾修祓更加系统化,决定针对阴阳寮进行大规模改革,并且采取行动,让与社会关系薄弱的咒术界融入、适应日本社会。第一步便是以法律规范,制定一套适用于咒术及咒术者的法律,这么做的意义,在于为始终摆脱不了「战前」甚至是更古老的「黑暗」阴影的咒术界照入法律的光芒,将咒术界赤裸裸地揭露在大众面前。
基于以上考量,制订了现今规范、支配咒术界的阴阳法。
然而,现行法律的基本理念主要是为了「灵灾修祓的安定化」。为了灵灾修祓这最重要的目的,把咒术这原本敏感的领域用杂乱无章的方式定义、整合,就成了现在的阴阳法。当初会这么做,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阴阳厅的前身阴阳寮为旧帝国陆军的附属组织,而且世人普遍认为阴阳师和咒术者全是些来历不明的家伙。为了能获得正式的地位,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职务分配得简单明确。
因为受法律规定,阴阳师活跃的范围局限于整体社会的一小部分,在成功建立起社会化的全新「阴阳师形象」之余,咒术界本身依然隔绝于其他业界之外。
于是,打破这封闭的现状成了阴阳厅最殷切的期望,现在国会可望通过的阴阳法修正案正是将主轴放在扩大阴阳师的职业范围,换句话说,也就是计划让阴阳师走入社会。
「……以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不过这和打算早点退休,过着优雅退休生活的我没多大关系就是哩。」
「明明就是一脸不满,居然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你这小子要是没了工作,早晚会饿死。」
天海冷漠地一语道破现实。面对前上司这无情的指责,大友忍不住垂下嘴角。
「事实上,现在祓魔官人手不足的问题这么严重,还考虑什么扩大职业范围。这次的修法说穿了,其实是为了强化祓魔局——甚至是阴阳厅全体的权限,好扩大预算范围。」
「……这意思是要成立阴阳『(注)省』吗?」
编注:约莫与台湾的「部」相同层级。
「这构想距离达成应该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只是继前年之后,今年春天也发生了大规模灵灾恐怖攻击,造成社会混乱。这时候阴阳厅和阴阳塾又接连遭到攻击,舆论关注的焦点也开始转向阴阳师……更正确来说,他们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他们其实也不是真的对阴阳师的活跃有所期待,而是担心阴阳师要是不活跃,他们的麻烦就大了。这么一来,那些政治家就会积极推动法案,让法案能顺利通过。」
「只是……」天海稍微压低了嗓音,目光也变得锐利。「……厅方面希望能趁胜追击。」
「趁胜追击?」
「对,正确来说,阴阳厅权限强化这点姑且不论,重要的是由谁掌握主导权。阴阳厅当然希望可以自行主导,只是这次的法案规模相当庞大,其他省厅也想插手干涉。为了让那些家伙收手,需要有能把主导权握在手里的『功绩』……这事说得好像跟我无关,其实我也出席了会议。然后呢,毕竟灵灾修祓不可能完全依照事前计划行事,于是锁定了其他目标。」
天海盯着大友,意有所指地说。大友察觉天海话中有话,脸色严肃地道出答案。
「……双角会吗?」
「没错。幸运的是,有个塾里的老师封住了对方的鬼牌『D』,此时正是大好机会,这次一定得彻底扫荡,内部也不能放过,正确来说那才是真正目标。我们正针对厅内局内暗中进行侦查,要一个不剩地把他们一网打尽。」
天海说得平静,语气中却感觉得出非比寻常的高昂斗志。若说阴阳厅殷切期盼的是阴阳师的职业范围扩大,咒搜部的宿愿就是消灭双角会。
「……这应该会是我最后的工作。」
「部长?」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大友难掩惊讶,「不好意思,优雅的退休生活得照年龄来。」天海泰然自若地笑说。
「难得可以隐居,要是把旧患留在新体制里,怎么能高枕无忧——所以呢,我今天来这里也和歼灭双角会有关。由于我们主动出击,对方势必会想办法抵抗,到时候可能又会把你那些学生牵连进去。不过,阴阳厅这次派出了护卫,所以你就放心睡你的大头觉吧,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
事先接到叮嘱的大友气得说不出话,天海咧嘴一笑,再次打开扇子搧了起来。
「……由谁担任护卫?又是哪个『值得信任』的咒搜官吗?」
「说话别这么酸嘛,人选接下来才要决定。老实说,我个人是希望这事情能交给木暮,只是……这次的行动也涉及祓魔局,一旦组织功能停摆,他因为能独自修祓灵灾,恐怕没那么轻易离开现场……何况那家伙停职才刚期满呢。」
「停职?他犯了什么错吗?」
「是啊,他在阴阳厅厅舍遭到攻击时弃守职务,擅自脱离战线,而且连部下也一起带走。要不是因为砍了芦屋道满,可不会只是停职就放过他。真不晓得他是上了谁的当。」
天海「呵呵呵」地开心笑说,大友一听,连忙吹起口哨蒙混过去。
无论如何,双角会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单凭目前仅存的成员也不可能做出太大胆的举动,只怕一旦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很有可能会找上自己盲信的对象土御门夜光——传言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夏目。
另一方面,阴阳塾现在绝称不上是处于万全的状态,要是没有安排一个实力高强又值得信任的护卫,这下可就换大友无法高枕无忧。
刹那间,大友与天海同时转过头。两人敏锐地察觉到有气息接近,「……有客人吗?」天海喃喃说着。过没多久,好几个把走廊踩得咿轧作响的脚步声往病房走来,喧闹声也隐约传进了病房。
注意到访客是谁后,「真巧啊。」天海阖上了扇子。
紧接着,「啊,是这里吧?老师,我们来啰。」拉门缓缓开启,门后出现了六位塾生。
☆
起先他们没认出那是医院,在复杂的巷弄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趟。
「没想到外观会是这么普通的民宅……」
「塾长果然很小气吗?」
「欸,别这么说,祖母才不会计较这种事情。」
「这是个不错的地方,灵气非常安定。」
「别说这么多了,快进去啦。」
「这、这里姑且算是医院,大家安静一点……」
春虎率先走在前头,领着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来到走廊。入口虽然有柜台,但诊所内倒是盖得像间民宅,简直像是把民宅拿来改建成诊所。一行人排成一列,沿着狭窄的走廊一路往屋里走。
「啊,是这里吧?老师,我们来啰。」
春虎打了声招呼,慢慢拉开拉门。
坐在病床上的大友一见到春虎,「噢。」应了一声。春虎难得看见他穿着浴衣,也还不习惯那一头白发。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病房里已经有一位访客。
那人身穿西装,看起来不像这里的医生。那是位清瘦如鹤的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时腰杆像根竹竿般挺得笔直。春虎他们见到陌生脸孔,「啊,您好。」有些惶恐地打了声招呼,老人听了朝他们露出了独特的笑容。
「京子和大连寺,好久不见啦。至于其他几位,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听见老人这么说,春虎「咦?」地转头望向京子和铃鹿。「奇怪?」随后进入病房的京子惊讶地睁大了眼,铃鹿则像是野猫碰上看门犬般摆出一副臭脸。
「天海爷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京子,你们认识吗?」
「嗯,对啊,这位是咒搜部的部长。」
京子这一介绍,春虎、夏目、冬儿和天马等人连忙转身面对老人——天海。天海微笑说:「用不着那么拘束。」态度不仅随和,更是从容。
「你们的事情我听说过了。我是咒搜部的天海,你们好。」
「您、您好……可、可是,为什么咒搜部的部长会来这里?」
提到咒搜部部长,那可是阴阳厅高层人士。正当春虎等人惊慌失措时,「……笨蛋~」铃鹿从旁插嘴。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们的导师担任过咒搜官,况且这老头和塾长私下也有勾结。」
「呵呵,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毒辣啊,大连寺。不过看见你那么有精神,我也放心了。听说你在塾里变成了偶像?改天让我参观一下你上课的情形吧。」
「……开什么玩笑,别整天到处闲晃了,你还是回去认真工作吧。」
铃鹿不悦地回应天海嘻皮笑脸的调侃,即使是铃鹿,面对咒搜部部长似乎也有几分顾虑,回嘴的嗓音里少了平常的气势。不对,在这种场合还能对咒搜部部长出言不逊,说不定众人该感到吃惊才对。
「您特地来探望以前的部下吗?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真是辛苦您了。」京子佩服地说。
「欸欸,京子同学,那是我要说的话吧,虽然我不会说就是了。」
「没有啦,我刚好有事外出,这里离厅舍又近,我只是顺道过来一趟罢了。」
这种豪爽又不拘小节的语气实在不像阴阳厅高层,而那落落大方的态度也让春虎觉得十分自在。从他和大友的对话听来,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却让人不由得认为有什么样的长官就有什么样的部下。
然而——
「哼,胡说八道,如果只是『以前的部下』,你怎么可能亲自过来探望……不过,这下总算证明我的想法没错。」
铃鹿得意洋洋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春虎他们朝她投去狐疑的眼神,她一概不理。她先是望向天海,再冷冷地瞪着大友。
「这些家伙就算了,我可不是笨蛋。我在那之后调查过了,轻松入侵加在我身上的封印,运用甚至不是『帝式』的古老咒术,和芦屋道满正面交锋,最后又与独立祓魔官联手取胜的『老师』究竟是何方人物。」
「……欸,铃鹿。」
听见学妹这失礼的发言,春虎连忙从旁劝阻铃鹿。不过,铃鹿这番话让人无法置若罔闻,前几天他们也才刚讨论过大友的真实身份。
在春虎等人的关注下,铃鹿的双眸霎时闪现锐利光芒。
「咒搜部部长『神扇』天海的心腹,因职务需要隐姓埋名,暗中活动,咒搜官里的『十二神将』……这么说来,我也听说过传言,别名我记得是『黑子』——对吧?好几年前突然消声匿迹,没想到来塾里当老师啦。」呵呵,铃鹿唇边浮现冷笑,谨慎而且肯定地说。
春虎等人听得张口结舌,大友则是整个人愣在病床上。
「什么?这是在胡说——」
「哎呀,这下我也不得不承认啦。」
「——部长!」
在面不改色,打算随口混过去的大友身旁,天海平心静气地做出回应,用阖起的扇子敲了下膝盖。接着,他朝戏码被搞砸而惊慌失措的大友用鼻子嗤笑了一下,像是在说不要紧似的。
「这些塾生看过你和芦屋道满交手了吧?那么你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噢,对了,用不着叫他『SHADOW』这么装模作样的名字,叫他『黑子』就行了。」
「……『神扇』才装模作样,更丢脸吧?……真是的,饶了我吧……」
大友消沉地用右手捂住脸,学生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不过你们听好了,这件事不许说出去,保密义务还有效,谁敢泄漏一点口风,就等着被咒搜部逮捕吧。」
天海快活地说着,听不出有几分是开玩笑。春虎他们频频点头,只是脸上依然挂着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大友老师是……『十二神将』?」春虎目瞪口呆地说。
虽然这事实相当具冲击性,他们现在听来也不会觉得怀疑。如果情形反过来,他们反而会觉得难以接受。毕竟大友拥有能与鼎鼎大名的芦屋道满一决高下的实力,不可能只是一介平凡的讲师,也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前咒搜官,国家一级阴阳师这个身份倒是让人心悦诚服。
「国家一级阴阳师里什么人都有哩,有讨人厌又没神经,老爱装年轻的老头子,也有个性别扭,只有那张嘴厉害的思春期少女。」
「你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装年轻?」
「什么?你说谁是思春期少女!」
大友自暴自弃的这番话引起天海和铃鹿的强烈反驳。这么说来,天海也是『十二神将』。春虎不由自主地比较起眼前这三个人,不知情的人确实不可能看出他们三人全是『十二神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夏目摇了摇头,往前跨出一步。
「大友老师是国家一级阴阳师……这、这么一来,上个月发生的那件事就能理解了,还有那场高强的咒术战也是一样!只是,为什么老师会来塾里担任讲师呢?您辞去咒搜部的工作实在太奇怪了,依您的实力还是能够胜任的吧?」
夏目一质问,大友还没回应,天海马上抢先点头称是。
「反正也没其他长处,不如留下来为世人贡献。」
「这不关你的事吧,宪法可是保障人民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哩。」
坐在病床上的大友和坐在椅子上的天海斜眼互瞪,挖苦着对方。两人一逮到机会就想羞辱对方,实在非常孩子气。
「……辞职的理由不清楚,进入阴阳塾的理由应该是为了你吧,夏目。」说出这推论的是冬儿。接着,他又朝惊讶的夏目和春虎继续说了下去。「大友老师在去年度进入阴阳塾任教,也就是夏目入塾之后。塾长是观星术士,很有可能早就看出你到东京后会遇上麻烦,于是配合你入塾,经由天海部长找来大友老师。事实上,这一次也证明塾长这一着棋确实下对了。」
冬儿这推测让夏目心头一惊,望向大友。
大友照例一脸若无其事,没有回应,倒是天海代替装傻的部下,愉快地哼了一声。
「……很好,遇上这种重要的事情不是先问人,而是自己思考,非常好。」
「我说对了吗?」
「这个你也一样自己思考吧,小子。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点,『这世界』的大人个个都是狡猾的狠角色,要是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可没办法独当一面。」
天海说着笑了一下,接着,「好啦。」他敲响扇子站了起来,看了眼精致的手表确认时间。
「我待太久了——大友,刚才那件事就由你告诉他们吧,我接下来会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跟你联络。」
「……小心点。」
「哈,得了吧,被你这么一激励,我屁股都痒起来了。」
天海朝神情顿时变得严肃的大友回了个神气的笑容,接着,他也向春虎他们笑了一下,然后对京子说:「帮我向美代问好。」说完便离开病房。
春虎等人不发一语,默默目送天海的背影从走廊离去。
老人没有摆架子,却让人充分感觉到「大人」从容的一面,原来这就是阴阳厅的高层啊,他散发出的风采让人不由得折服。
天海的背影消失后,春虎他们的视线又转向病床上的大友。
春虎等人今天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探望大友,只是也许是因为听说他过去是『十二神将』,刚进病房时的那种安然自得、无拘无束的感觉也跟着消散。同样身为『十二神将』的铃鹿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冬儿一如往常,其他四人面对大友却是莫名拘束。
见到学生这样的反应,导师唇边闪过一抹带着叹息的苦笑。
「你们先坐下吧,刚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们哩。」
「……是刚才天海部长提到的事吗?」夏目问。
「没错。」大友答道。
接着,在春虎等六人随便找地方坐下来后,大友简单扼要地说明起方才从天海那里听来的双角会扫荡计划。
夜光信徒组成的秘密结社双角会过去曾多次向夏目伸出魔掌,夏目和春虎一听马上板起了脸,其他四人也一脸认真地专心聆听大友的解释。这件事攸关春虎他们自身的安危,他们不得不严肃面对。
「……这意思是说,双角会终于要瓦解了吗?」
「至少天海部长是有这个打算,只是目前情况还不明朗,不能确定哩。」
大友平静地回答春虎的疑问。咒搜部长年追捕双角会,实际上也逮捕了其中几名成员,只是始终无法让双角会彻底停止活动,而且据推测,阴阳厅内部也潜伏了不少双角会的成员。
「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提高警觉。阴阳厅虽然会派人来保护,不过你们自己也得多留意周围的情形。」
就目前的状况看来,大友也无法提供有用的建议,但春虎等人还是依言将导师的这番忠告铭记在心。
「这么说来,双角会和芦屋道满背地里有勾结吗?」
这次换天马提出问题。
「老师,上个月那起事件结束后,您说过『芦屋道满虽然死了,但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完全消灭。』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对了,还有『目前应该不需要担心』……那家伙最后不是连人带车一起爆炸了吗?难不成这意思是说他那样还能活着吗?」
继脸上神情难掩不安的天马之后,春虎也不自觉拉大了嗓门问道。
大友耸了耸肩。
「之前你们来探病的时候,我也解释过了吧?那个道摩法师是荒御魂。」
「上次因为没有时间,您也没解释得很清楚吧?何况那时候您身体状况不好……您又说目前不需要担心,所以我们才没仔细追问!」
不过,要是双角会又有动静,事情则另当别论,不能忽视与双角会关系密切的道满动向……只是,别说动向,人都死了也无法警戒。「目前应该不需要担心,不过千万别因此松懈。」大友转告的这句话听得春虎一头雾水,一直以为是个「恶劣的玩笑」。
只是春虎自然也很在意,之前已经请夏目解释过何谓「荒御魂」。
简单来说,荒御魂意指「残暴的神明」,也可以说是「作祟的神明」,是暴戾又易怒的神祇,常带来各种灾祸。不过,反过来也有一说,认为只要献上丰盛的供品祭祀,就能得到强大力量的加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成为祇园信仰对象的牛头天王。此外,也有许多死于非命的死者灵魂被供奉为荒御魂,也就是御灵信仰。
只是,这不过是「神道」方面的解释。
现代咒术的基础『泛式阴阳术』在建立时分割了咒术与信仰,因此荒御魂也被定义为灵相异常的特殊灵灾。比如说,御灵即为拥有强大灵力的人类死后,满足一定条件,以残留灵体为核产生的灵灾。
话虽如此,但『泛式』将研究「人类灵魂」的行为视为禁忌,因此这一切不过是假设,夏目就算应春虎的要求提出解释,也无法超出概念的范围。
「老实说,我搞不懂什么荒御魂还有御灵,总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芦屋道满其实是灵灾吗?和鵺一样吗?只是碰巧成了人形的第三级灵灾,应该不会有这么荒唐——」
「就是这样哩。」
「——咦?」
「什么嘛,看来你很清楚哩,春虎同学。你说的没错,根据『泛式』的定义,道摩法师和你们在今年春天祓除的『奇美拉型』灵灾可以归类为同一种类型。」
大友神色自若地肯定春虎的说法,春虎听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骗人的吧?」
「我没有骗人,正确来说,他不是『奇美拉型』,应该归类为『鬼型』。」大友刻意煞有其事地说。
站在远处的冬儿听见『鬼型』这个词,身子不由得一颤。『鬼型』灵灾也就是「鬼」,冬儿会变成生灵,就是因为体内寄宿着『鬼型』灵灾。
「再说,春虎同学,为什么会发生灵灾哩?你来说看看。」
「咦?灵、灵灾吗?唔……万、『万物皆有灵气,虽然浮动但整体趋于稳定,只是偶尔仍会出现偏离的现象……』总、总之,灵气不时会偏向极端,导致木火土金水五气的平衡出现严重偏差,对吧?一般来说,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行恢复平衡,不过其中也有些会持续引发偏差,一发不可收拾………这么一来,灵气变成瘴气,就成了灵灾……」
春虎解释到一半放弃背书,改以自己的理解结结巴巴地说明灵灾发生的理论。大友露出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学生,像是望着一份勉强及格的答案。
「没错,这阶段属于第一级灵灾哩。在变成第一级——灵气一旦引发灾害,灵灾通常不可能自行恢复,放着不处理只会让情况愈来愈糟……那么,灵灾恶化后会变成怎样?」
「周、周围开始出现实际的——物理性伤害,升到第二级灵灾吧?接着如果实体化就成了第三级灵灾,第四级是……出、出现大量……」
「灵灾散发的瘴气实体化,引发连锁效应,以及形成其根源的灵灾就称作第四级灵灾……所以,言归正传,从第二级发展到第三级的情形——也就是灵性存在在『实体化』的时候哩,为了让实体化更加容易,灵灾通常会吸收能成为核的物质,采取『寄宿』在『物体』上的形式。」
「啊,这、这是指形代吗?」
「没错,在构造上,这和以形代为核实体化的式神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会让灵灾的发展缓慢,但也能增加稳定性。如果长期处于稳定状态,就算失去作为核的形代,也能持续保持稳定。」
说到这里,大友瞥向冬儿。
「举例来说,影响冬儿同学的不过是灵灾的碎片,实际的『鬼型』灵灾是以人类为核实体化的动态灵灾,也就是『以人类为核,状态稳定的灵灾』。这种灵灾和以无机物质为核的灵灾不太一样,以人类为核的时候哩,那个人的灵气——姑且当成灵体好了,会与灵灾的瘴气融合,这么一来,灵灾可以长久维持作为核的人类意识。而且不只是这样,就算人类的身体停止生命机能、腐烂,最后完全消失,身为人类的意识还是会保留下来。不对,应该说『也许会保留下来』。毕竟没有人知道原本那个人的意识在后来保留到什么程度,也没办法验证哩。」
「……身、身为人类的、意识……」
「对,那就是『鬼』。」大友干脆地说道。
春虎等人的脸色略显惨白,咽了下口水。
除了冬儿,春虎他们还没见识过『真正的鬼』。去年那位崇拜夜光的咒搜官操纵的「角行鬼」,最后证实那只是简易式的冒牌货。不管是灵灾,还是今年春天目睹的『奇美拉型』灵灾,从外表看来都只是怪物——虽然是生物,但顶多只是巨大猛兽,没有一点「人味」。
「这意思是说——」冬儿愉快地探出身子。「要是我就这么变成鬼,意识还是会留下来吗?就像道满那样?」
「笨、笨蛋!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这种事早点知道比较好吧?」
面对情急怒喝的春虎,这位死党回了个不知悔改的冷笑,「我说过没办法验证啦。」大友则是傻眼地应道。
「……请等一下,老师您刚不是说芦屋道满不是鬼,是荒御魂吗?还是说,鬼和荒御魂其实是一样的?」
发问的人是京子,大友的解释似乎让她也陷入了难以理解的困境,而负责解释的一方则像是一时之间很难解释清楚,「嗯……」只见大友苦恼地搔着头。
「老实说,这得看判断的根据。有被当成荒御魂的鬼,反过来说,被当成荒御魂或御灵信仰的对象中,也存在着被『泛式』归类为『鬼型』的灵灾。真要说起来,如何分类全凭个人认定哩。」
大友巧妙地回避,没有明讲。
如同冬儿先前在天海面前所说,大友是个任教不满一年的新手,依课本内容教书还应付得过去,关于现在讨论的这种没有结论的现象,要他简单明了地讲解到让学生都能听懂的程度,还是相当困难。
「……不过,说到以个人主观认定为前提,我的看法是不管荒御魂还是御灵,都是一种更进一步发展的灵灾。」
大友盘起胳膊,轻声沉吟,朝静下来听他解释的学生继续说道。
「有一派说法认为,进行到第三级、第四级的灵灾一旦再发展下去……灵灾的连锁效应达到极限后,形成灵灾根源的灵气偏离将不能再定义为『偏离』状态——部分局部性的不平衡状态反而会变成『正确状态』,最终为这个世界所接受。在充满万物的灵气当中,这存在将以其中一种型态,成为固定形式。」
「……不、不好意思,老师,这意思是……」
继京子之后,夏目也举双手投降。她额头冒汗,开口要求暂停。大友的说明确实已经进入到不是咒术可以解释的世界,但他不晓得有没有看出学生的反应,自顾自「嗯」地点了个头,继续说下去。
「总之,这意思是说——灵灾发展到极致会变成神。」
「……神?」
「神吗?」
春虎和天马愣愣地说着。两人哑然失笑,像是不晓得还可以做何反应,夏目和京子也差不多,冬儿则是早已放弃思考,「哦。」饶富兴味地听着大友解释。
「没错,反过来说,这想法认为自古以来被当成神的灵性存在都是灵灾的一种。粗略来分的话,以人类为核,或是原本以人类为核的『鬼型』灵灾一类属于人格神,其他则是八百万自然神……大概可以这么分类。虽然粗略又牵强,不过这种分法还算合理。」
说着,大友转头望向铃鹿。
「铃鹿同学,你应该知道吧?研究者不时提到的第五级灵灾……又称作最后阶段。」
听见大友这么说,春虎等人也反射性地将目光转向铃鹿。
虽然连夏目和京子都无法理解大友这番解释,但铃鹿毕竟是咒术研究者,可称得上是这方面的专家,大友的解释她都能确实理解。
不仅如此——
「……当然知道。再怎么说,提倡这理论的人就是我父亲嘛。」
春虎他们不自觉惊叫出声,「什么?」连大友也大吃一惊。
在『泛式』体系中,多把过去当成神佛的对象一律视为灵性灾害,并且把御灵等与人类灵魂相关的研究视为禁忌,封入黑箱之中。由于现实社会重视实用性,现今咒术界也就顺理成章地把信仰的神明和难以从理论的角度验证的灵魂搁置不管,不深入研究。
然而,现代唯一涉足这领域的部门例外。
那就是过去双角会的巢穴,宫内厅御灵部,而双角会的主谋之一,铃鹿的亲生父亲大连寺至道正是御灵部的负责人。
「……这样啊,那是『导师』大连寺至道提出的观点啊。」
「是啊,不过详细内容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的研究领域只到『帝式』,没涉及之后的发展,也没兴趣知道。」
铃鹿说得冷漠,听起来像是真的不感兴趣。大友有些伤脑筋,「……嗯。」又搔了下头。
「总而言之,第四级灵灾的下一个阶段,第五级灵灾只是『理论上如此』,目前还没有观察到实例哩。了解这点之后,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鬼和荒御魂虽然一样是『鬼型』灵灾,前者属于第三或第四级灵灾,相对来说,后者则可以归类为第五级。」
大友暂且归纳出结论,春虎却是凝视着导师,一副脑袋快要爆炸的模样。
「我也认真研究过一阵子,只是那真的非常难以理解而又抽象哩……顺带一提,鬼,也就是在第三级灵灾的阶段,常可以见到成为核的人类留下强烈自我意识的情形。这现象有实例可以佐证,绝对错不了。但在进展到第四级灵灾后,个人的自我大多已经瓦解、溃散……第五级灵灾可以说是具普遍性的集体意识……或是荣格所说的原型的一种……说实话,这部分我也不是很能理解哩。」
「……老师。」
「嗯?怎么啦,春虎同学。」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头脑不好,实在听不懂,所以结论是……」春虎戒慎恐惧地不停道歉,向大友坦白。
「总之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在事件结束后,老师您说过『芦屋道满虽然死了,但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完全消灭。』吧?具体来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春虎也知道了解根本的理论和大胆的假设有多重要,可是迟迟没听到最重要的关键,总让他心急如焚。
听见春虎这要求,「这个嘛。」大友在病床上端正好坐姿,用手指扶了下眼镜。
「关于道摩法师,在荒御魂中,他算是非常特殊的类型。」
「特殊?」
「嗯,基本上他属于残留有人类意识的灵灾,只是要将他归类为荒御魂,他原本身为人类的意识和自我又太过强烈。例如说,那时候我破坏了用来当成核的身体,道摩法师的灵力却一点也没有减弱或是消散,对吧?换句话说,就算没有维持稳定的必要,他还是刻意挑选了人类的身体作为形代哩。这恐怕是因为如果不以人类的身体为核,『灵灾』还不打紧,『芦屋道满』恐怕会陷入不稳定状态。借由形代的束缚,故意让自己停留在第三级,顶多是第四级灵灾的状态,用这种方法停留在现世。这大概是出于……对咒的执着吧。」
罪孽啊,大友沉重地说。
「执着……」
这么说来,在上个月那场对决中,道满始终执着在『斗法』这件事。大友则是故意挑起他的执着,让本事高强的道满主动应战。为了保护春虎等人,他透过陪道满进行「游戏」,履行自己的职责。
「道摩法师——『D』这灵灾如果真的是源自那位芦屋道满……说不定从平安时代起,那荒御魂就是以人类身体为形代,一直存在至今哩。」大友感叹地说。
「平安时代?那、那是多少年前……?」
「少说也有千年哩。」
春虎的身体猛然晃了一下,而且不只春虎,夏目他们也像是觉得晕眩一样目瞪口呆。这事实——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
「人类的肉体当然不可能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还能保留原形,所以,比较合理的推测是,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在更换身体。这是我的猜想,不过应该不会有错。我告诉你们『芦屋道满虽然死了,但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完全消灭。』的意思是形代确实『死了』,但灵灾『消灭』了没还不清楚。而且就算灵灾还在,既然失去形代,直到寄宿在下一个形代之前,我判断『目前不需要担心』……如何?解释得这么清楚,这下你们总该明白了吧?」
大友不怀好意地问。春虎脸色僵硬,好不容易点了个头。
异乎寻常的世界,实在很难想象竟是与现实——与自己生活的是同一个世界。
咒术的世界辽阔,除了辽阔,背后更累积了悠久的岁月。其实,不只咒术界如此,只是春虎不知道,「这世界」辽阔无际,而且全都伴随着无止尽的漫长光阴——也就是「过去」。
相较之下,春虎「自己的世界」顶多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在大友解释完重点后,夏目重新敛起正色。
「老师,您认为芦屋道满找到下一个形代并且复活需要花上多少时间?」
「这我就不知道哩。再说,我也不清楚他有没有那个必要特地去找形代。」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目眨了眨眼,反问了回去。大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解释清楚。
「他就算事先早就准备好『下一个形代』,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例如之前和我交手的那个『老人』,在我看来,那个形代一开始就没什么生命迹象。说穿了,那根本是具尸体哩。活人也就算了,要用咒术事先确保尸体一点也不麻烦哩。」
「尸、尸体……吗?可是,既然特地挑选人类当形代,为什么要用尸体……」
「不,用尸体反而最为妥当哩。刚才我也解释过,以人类为核的灵灾会与原本那个人的灵气相融合,道摩法师既然执着于『芦屋道满』,做为形代的人类最好是本来就没有意识,免得不必要的意识混了进来。反正他只需要『人类』的外形,没有意识的死人更符合他的条件。道摩法师也说过自己是『邪魔歪道』,这推论应该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
「芦屋道满说不定很快就会复活——是吗?」
冬儿接过夏目的话,向大友确认。事情一下子变得具体,原来只是随便听听的冬儿又开始密切关注。大友双手一摊,「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哩。」再次强调。
「只要换了个形代马上就能复活,还是需要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准备……就算寄宿在新的形代上,说不定也需要一段『适应期』。我不了解那些『邪魔歪道』的术式,无从想象……只是……」
「只是?」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快就会再出现。」
冬儿狂妄地咧嘴笑着,铃鹿仰望天花板,春虎等其他人则是忍不住痛苦哀嚎。
上一次多亏大友在场,他们才能死里逃生。然而,大友现在正在住院,要是道满再度来袭,他们实在不敢想象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说真的,至少在这次扫荡双角会的行动顺利完成前,希望他不要再跑出来捣乱了。」
春虎喃喃发着牢骚,其他人或许也是同样的心情。
「道摩法师和双角会的关系有多密切还不清楚哩,而且车子爆炸的原因不明,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哩。」
大友过去在担任咒搜官时,曾经负责搜查双角会,最先找出双角会与芦屋道满——『D』之间关联的人也是他。
不过,在大连寺至道引发灵灾恐怖攻击前,他就已经辞去咒搜部的工作,不清楚双角会现在成了什么样的组织,与道满之间的关系又变得如何。
「无论如何,结论还是一样。『目前不需要担心』,但是『千万别松懈』。我那时候失去意识,才刚被送进医院,居然还能把话说得这么精准,没有一句废话。」
导师一脸愉悦地自赞自夸,遗憾的是学生们并未表现出一点敬意或是赞同。
「……欸,夏目?芦屋道满如果真的是荒御魂,我们干脆准备供品祭拜,说不定这么一来他就不会再带来灾厄,反而会庇护我们哦。」春虎在唇边挂起干笑说。
「蠢虎……虽然想骂你,不过我懂你的心情。」
夏目正经回应了春虎的笑话,这意外地很有可能是她的真心话。实际上,大友在与道满交手时也是一样。咒术战尽管激烈,大友始终以『礼』相待。面对超越人类智慧的祸害,他没有拿起武器抵抗,而是选择以礼求和,这样的「战斗方式」说不定也行得通。
只是一旦真正面对道满,他们实在不认为自己还有心思在乎礼节。
道满的话题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谈完话后,病房里弥漫着一股轻微的疲惫气氛。因为内容沉重,每个人都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有一些需要思考的事情。
不过,「——欸。」铃鹿打破了沉默。
「你们这些家伙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啦,我们今天不是为了芦屋道满来这里的吧?」
尖锐的语气听得出她早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啊。」完全忘记这回事的春虎终于想了起来。
「糟糕,差点忘了。老师,其实我们有事想请问您。」
「这么严肃,是什么事哩。」
「呃,这件事严不严肃我也不清楚。老师,您听过夜光塾吗?」
「夜光塾?」春虎这问题问得大友挑起单边眉毛。「这是什么怪名字,你是说夜光的私塾吗?」
「您知道吗?」
「详细情形其实我也不清楚哩,只是听说过夜光在战时有很多门生,遍及当时的阴阳寮和军方,那些人彼此之间当然也有联系,要说那是夜光的私塾,确实和私塾差不多。夜光的私塾怎么啦?」
「老实说,我们最近听说阴阳塾的前身就是夜光塾……」
大友一听,两边眉毛都高高挑了起来。
他好一会儿没开口,只是默默盯着春虎。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哩,塾长告诉你们的吗?」
「不是,是别人——对了,老师,您知道相马多轨子这个塾生吗?那是个红头发的女生。」
「怎么问个没完哩……相马多轨子?我没听说过这个人,话说回来,阴阳塾里有红头发的塾生吗?」
「她本人自称是塾生。」
「本人自称……你们在哪里见到的?」
「塾舍屋顶,而且是不久前才见到的。她身上还穿着制服哦?」
春虎简单报告了与多轨子相遇的经过。大友始终紧皱着眉头,听完春虎的说明后「……嗯~……」低声发出沉吟。
「……相马……相马啊……塾里可能有塾生叫这名字,只是红头发就没见过哩。如果她不是刚好只有在那时候把头发染红,或是反过来平常都染成黑发,塾里应该没这个人吧。」
听见大友的回答,「这样啊。」春虎失望地说。
关于夜光塾和多轨子的回答不出他所料,大友任教的资历尚浅,对阴阳塾本身并不是特别了解。
但是——
如果春虎在天海离开前提出这问题,听见「相马」这姓氏,或许能唤起天海的回忆,而就算他一时间没听出端倪,只要看见一旁的铃鹿也会产生联想,进而想起那是什么人,这可能性非常高。
可是——
天海已经离开,铃鹿本人则是不知道这名字——不知道这姓氏。
提出这问题的春虎有些沮丧,但不是太在意。
「这样啊,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这件事和刚才那些完全是两回事。」
「欸欸,还有问题啊。」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您知道这个人吧——早乙女凉?」
「——呃。」
大友这次也出现了轻微反应,但是这轻微的反应和听见夜光塾或多轨子的名字时明显不同。
刚才提到「黑子」时,在因为天海承认让这件事曝了光前,大友始终保持镇定。这话出乎大友的意料,让他瞬间表现出内心的动摇,春虎这行动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漂亮的一击。
大友极为难得地露出「破绽」。
「……啊。」
他很快看出春虎和其他五人感受到自己这瞬间的动摇,忍不住用手掌「啪」地打了下自己的额头。
「……不行哩,果然还是需要疗养……」他喃喃自语地说,神情显然非常懊恼。
见到导师这样的反应,「大友老师——!」夏目马上探出身子。「老师您认识早乙女凉吗?」
「……我们是同学哩,这件事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没人告诉我们,我们是在塾舍资料室看见毕业生名册碰巧发现的。」
「名册?真亏你们找得到那种东西。」
大友这种束手无策的反应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可见这问题正中要害。铃鹿看见大友这反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哦,这一趟总算跑得有价值了呢。看你那个样子,你也知道早乙女凉是开拓夜光研究领域的人吧。你知道些什么事情,全说出来。」
铃鹿俯视着坐在病床上的大友,冷冷地问道,语气相当坚决。
大友垂下嘴角,眼镜底下的双眸露出澄澈的视线,窥视夏目的反应。
「……你们想知道的是『鸦羽织』的事情吧?」
夏目的身体顿时僵直,春虎也是一样。一听见早乙女的名字,马上联想到『鸦羽』,可以证明大友相当了解早乙女的研究。
春虎等六人目光凌厉地注视着大友,大友像是认命般双肩无力地垂下。
不过——
「有一点你们搞错了。」
「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铃鹿忍不住尖声质疑,「不是啦。」大友温和地接下了她的疑问。
然后——
「那个字读音是(注)凉。」
译注:凉在日文当中有两种读音,春虎他们以为是「RYO」,大友在这里纠正正确读法为「SUZU」。
「咦?」
「她的名字写成早乙女凉(RYO),读法则是早乙女凉(SUZU),她在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也会故意用平假名取代汉字。」
大友朝愣头愣脑的春虎用手指在床单上写出名字。
「早乙女……凉?」春虎说着,语气不知为何显得愣怔。
大友一咧嘴,脸上浮现若有所指的笑容。
「或许我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不过……小心点,那女人可不是个容易应付的角色。」
5
隔天第一堂课的教室在第一会议室。
初夏艳阳依然高挂。在目黑分局里,第一会议室是最大的一间会议室,从窗户可以一望宽广的中庭景观。春虎等人比平常还要早抵达分局,他们在窗边随便挑了位子坐下,等待上课钟响,讨论的话题全集中在昨天探病的收获。
「结果早乙女凉下落不明,真让人头疼啊。」
「……这也没办法啊,虽然是同学,但两个人都离开阴阳厅很久了……」
夏目回应了冬儿的牢骚,但其实她自己更是灰心丧气。造访大友前,她本来还抱有一点期望,虽然打听出大友与早乙女的关系比他们料想得还要密切,但最后还是没得到任何派得上用场的情报。何况这么一来,线索断了,他们也不知道还可以从哪里下手,也难怪会如此失落。
后来大友提到,他和早乙女不只是同样就读阴阳塾的同学,毕业后也同时进入阴阳厅。进入阴阳厅后,大友被分发到咒搜部,早乙女则是隶属于开发研究部。之后,上层又依早乙女个人的意愿,把她调到宫内厅御灵部。
然而,早乙女进入御灵部不过短短一年,便突然「失踪」。
因为早乙女后来进入宫内厅,这件事没有在阴阳厅传开,只是咒搜部当时依然追查过她的下落,结果毫无斩获,最后只得不了了之。有一段时间部内甚至盛传她其实早已过世。
不过,在告诉春虎等人这件事时,「那家伙没死,那是空穴来风哩。」大友断言,语气莫名充满自信。
关于早乙女,大友娓娓道来在咒搜部任职时得知的事实。
不过,他们不知道大友是否已经道出自己所知的「全部事实」,但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夏目和铃鹿如何死缠烂打地追问,也问不出更进一步的情报。他是真的只知道这些事,还是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说,光凭春虎他们的眼力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世界的大人个个都是狡猾的狠角色,要是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可没办法独当一面。
咒搜部部长留下的话言犹在耳。
「……对了,京子,塾长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抱歉,我还没问。祖母昨天过了凌晨才回家——而且早上一大早就出门,我也是自己一个人被送来上课。看来她最近果然很忙呢。」
冬儿想起这件事,开口问道。京子愧疚似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种事用电话讲恐怕讲不清楚……我已经传了封简讯过去,说我『有事要问』。啊,早乙女的事情我也可以顺便问问看,祖母一直都很关心毕业生毕业后的发展,说不定会知道什么……不、不过,你们别太期待哦。」
京子察觉夏目的视线,连忙拉起防线。事实上,阴阳塾的毕业生人数应该不少,就算塾长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掌握到每一个人的消息。
有关早乙女的调查无疾而终,多轨子所提到的夜光塾依然成谜,怪不得春虎他们会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不过,「你怎么了,春虎同学?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发呆呢。」天马忽然向春虎说。
「咦?……哦,我只是在想点事情。」把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脸颊的春虎连忙笑着敷衍了过去。
夏目听了露出猜疑的目光。
「这么说来,春虎,你在宿舍里吃早餐的时候也一直在想事情吧?大友老师的话里面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听了那么一大段说明,在意的地方是有很多,不过我现在在想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什么嘛,这样不是更让人在意吗?说出来听听吧。」
夏目半眯着眼,不服气似地把脸凑了过来。早乙女这条线断了让她一方面丧气,另一方面似乎也累积了不少郁闷,态度异常恶劣。
春虎耸了耸肩。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学姐的名字也读做(注)凉呢。」
译注:学姐在之前报上的名字读音和早乙女凉的名字读法一样是SUZU。
「学姐?哪个学姐?」
「我们昨天在去探病的路上不是遇到了一位学姐吗?」
春虎这一说明,夏目像是也想起来了。她皱起眉头,摆出一副「搞不懂你这家伙在胡说什么」的表情,而实际上开口质疑的是冬儿。
「你在说什么,春虎。早乙女凉是大友老师的同学,难不成你的意思是第三十六届的塾生留级到现在,一直在阴阳塾就读三年级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蠢虎。昨天虽然没正式打过招呼,不过那个人看来年轻得一点也不像三年级的学姐,早乙女凉应该和大友老师同年纪,就算差个几岁,至少也有二十来岁了吧。」
「这我知道啦!因为这名字不常见,我只是觉得很巧而已!……而且,那个小孩子也很让人在意……」
「小孩子?」
「啊啊,没什么……没事。」
这么说来,只有春虎看见那个坐在车上的少年。没实际看过那个少年,很难解释那种诡异的气氛,何况春虎心中还怀有「疑虑」,一说出来肯定会惹来哄堂大笑。
少年的装扮和气氛,传进耳里的嗓音与说话方式。
——不可能吧。
和学姐的名字一样单纯只是巧合吧,若非如此,无法理解学姐为什么会和他坐在同一辆车上。
「对对,想太多,我想太多了……」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胡说些什么啊,春虎。」
「反正你再想也只是浪费时间。」
被两人这么数落了一顿,春虎气得垂下嘴角,京子见了咯咯窃笑,「老师来了。」这时天马正好适时喊道。
门一开,老师走进会议室,春虎等人连忙在位子上坐好。
第一堂课是课堂听讲。升上二年级后,课堂内容也更艰深,不过塾生们倒是没有上实技课程时那么紧张。而且因为是早上第一堂课,会议室里的气氛还有些浮躁。
然而,另一名男子一跟着老师走进会议室,室内气氛也在瞬间冻结。
「——什么?」
春虎目瞪口呆,坐在隔壁的夏目倒抽了一口气,冬儿、京子和天马的反应也差不多。不仅如此,教室里的塾生一时间坐立不安又瞬间安静,就像有老鹰突然闯进了饲养小鸡的笼子一般。
接着,另一名男子也跟着走进会议室,但塾生们的视线多半仍紧盯着起先进入室内的男子。老师一脸无奈地观察了下塾生们的反应,然后刻意清了清喉咙。
——为什么——……?
不对,这没什么好怀疑的,毕竟这里是祓魔局底下的目黑分局,是他工作的场所,说不定反而是之前都没看到他才叫奇怪。
可是,这样依然无法解释——他为什么理直气壮地和老师一起走进接下来要上课的会议室。
春虎凝视着男子。
男子也注意到春虎他们的存在。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已经足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镜片镀银的墨镜,双耳穿上多个耳环,戴在脖子上的项链,银色短发底下的额头上刺了个×——像是刀疤的刺青。T恤搭配皮革背心和牛仔裤,那身打扮和这地方格格不入。然而,不只是外表和服装,男子身上散发出的不祥气息更是坚决抗拒融入周围环境。
男子轮流望向春虎和夏目,「事情你们已经听说了吧?」一边狞笑,一边语气粗鲁地说:
「欢呼吧,这可是超级VIP待遇,本大爷来当你们的护卫啦。」
在惊愕的春虎面前,『十二神将』镜伶路傲然地说道。
同一时间,咒搜部扫荡双角会的行动也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