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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天海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暗中为这计划进行准备。
他会决定发起这次行动,主要原因在于去年夏天的那起事件当中,在咒搜部内揪出了双角会的成员。在那之后,天海首先彻底清查咒搜部,在部内展开阶段性扫荡,再秘密侦查厅内各部署。这本来是公安课的工作,于是天海经由特别调度,表面上没有进行组织改组,但在实质上强化了公安课的权力。
在这段期间,咒搜部当然也在持续追缉厅外的双角会成员。灵灾恐怖攻击再次出现——『上巳再祓』发生时,他们事前早已掌握对方动向,却没能及时阻止。然而另一方面,在这起事件结束后,以主谋六人部千寻为首,过去隶属于前宫内厅御灵部的双角会主要成员几乎消声匿迹。后来,天海持续警戒不稳定因素『D』,并且改为着眼于「内部」——潜藏在阴阳厅内的双角会成员。
两天前,天海判断一切准备就绪。在他造访大友的病房时,事情已经是做好万全准备,处于箭在弦上的状态。
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以疾风迅雷之势,展开双角会扫荡行动。
咒搜部以公安课为中心,对阴阳厅各部署进行强制搜查,使得阴阳厅有半天以上的时间陷入瘫痪,无法正常处理业务。对于这以强权施压发起的突击行动,成为搜查对象的单位无不哀声四起,怒气冲天。
不过,这顶多只能算是一次示威行动。
经过好几个月缜密的秘密侦查,咒搜部事先已经锁定双角会成员。咒搜部——天海真正的目的是透过扫荡,观察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进而揪出幕后的关系者。
此外,天海还有另一个目的。
「镜?您派『食鬼』担任土御门夏目的护卫吗?」
在天海的根据地,咒搜部的办公桌前,一位回来报告进度的咒搜官惊叫出声。那人正是这次受委任在第一线负责指挥的公安课菁英,比良多笃你。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见这事的比良多隔着一张桌子,难得怒气冲冲地逼问上司。
他是在这次的行动中负责重要职务的优秀人才,年纪不大,看上去顶多二十过半。面貌稳重,双眸锐利,黑色长发中有一绺染成了赤红。
「他和阴阳塾的塾生——而且正是这次负责保护的对象土御门夏目以及他的朋友发生过冲突,如果不是随后赶来的木暮独立官及时介入,很有可能已经酿成严重问题。这件事部长您应该也知道吧?」
「……当然知道。后来我还被对方的塾长和导师狠狠训了一顿。」
「那么,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镜独立官的实力确实坚强,但是他的工作态度不佳,平常就被视为问题人物。护卫这任务,尤其保护的对象是未成年人,他实在是最不适合的人选,何况——」说到这里,比良多的嗓音一沉,并且加重力道,咬牙切齿地继续说下去。「——这次的行动是为了把双角会的势力逼入分局的准备工作,让土御门夏目待在那种地方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根据咒搜部的调查,疑似与双角会有关的人员遍及整个阴阳厅,其中又以祓魔局新宿分局最多。在幕后指挥阴阳厅内夜光信徒的人——恐怕是祓魔官牧原义隆。在现阶段咒搜部在双角会的指挥系统当中,他是已知嫌犯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人物,他现在所属的正是新宿分局。
咒搜部此时把目标锁定在阴阳厅厅舍和祓魔局本部,这举动并非忽视分局的存在,而是为了诱导双角会展开行动。
正式行动在诱导结束后,他们预料之后的搜查行动很有可能会发生咒术战。
因为这次属于突袭行动,咒搜部希望能尽量避免一切不自然的举动,让阴阳塾塾生前往避难便是其中之一。尤其双角会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土御门夏目,要是把他隔离到其他安全场所,敌人说不定会因此看穿咒搜部的计谋。
此外,他们料想成为战场的地方将是新宿分局,不认为目黑分局可能遭遇双角会的激烈抵抗;因此做为保护夏目的场所,「祓魔官常驻的分局内部」绝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地点。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比良多认为咒搜部此一决定「危险」也有一番道理,尤其上个月在『D』袭击事件中,便有许多未成年者遭遇危险威胁。因此,为预防有任何不测情形发生,采取了在作战行动中派护卫保护土御门夏目这计划。
「护卫居然是镜独立官?我无法接受这个决定。」
天海凝神望着咄咄逼人的部下,「……这我也没辙啊。」接着无奈地发着牢骚说。
「镜那家伙是毛遂自荐要成为护卫。」
「毛遂自荐?」
「对,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木暮当然反对,可是……最后是厅长一声令下,决定了这件事。」
「…………」
比良多紧咬着唇,像是硬逼自己吞下反对意见。天海依然板着脸孔,神经质地用折起的扇子敲打桌面。
「话说在前头,我也很头痛啊。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又多了一个麻烦……要是这人选传进那家伙耳里,他恐怕就算在病床上也会想办法咒杀我。」
天海抱怨着,接着他双手一摊,似乎在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脸上神情看得出胸中郁闷。
就现实层面上来说,有相当多的阴阳师在这次的行动中——或多或少——遭到怀疑。从整体看来,那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势必会对各部署机能造成暂时的严重阻碍。在连原本的工作都无法处理的状态下,遑论派出多余人手负责护卫这特殊任务,这一点咒搜部也不例外。
在这方面,镜算是游击手。形式上,他身居独立祓魔官这一要职,基本上他多是单独行动,高层也大多采取默认的态度。举例来说,一样是独立祓魔官的木暮如果离开现场,恐怕会对祓魔局这一组织运作造成大碍,讽刺的是,派镜出去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此外,镜是双角会成员的可能性几近于零,相信只要清楚他的为人,都会同意这个看法。
更重要的是,他的实力有目共睹。
「总之,事情已经决定了,镜也已经前往执行任务。要是你担心那家伙不知道会耍出什么花招,就尽快把这边的事情做个了结。根据你的报告,厅内已经开始有『动静』,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在眼前的任务。」
行动正在执行,这次作战计划的重点在于迅速根除敌方势力。在行动结束前,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
比良多神情复杂,杵在原地。一会儿过后,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端正姿势,「……我先告退了。」向天海敬了个礼,接着转身离去,快步走出办公室,动作没有半点迟疑。
天海坐在椅子上,微微眯细了双眸,注视着部下的背影。
☆
为防备双角会抵抗,阴阳厅派来的护卫偏偏是「那个」镜伶路。得知这件事时,春虎等人的惊愕非同小可。起先他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以为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或是什么差劲的无聊笑话。不过,一确定这是事实后,怒火猛然攻上心头。
在春天的那次灵灾恐怖攻击中,春虎等人与镜曾陷入一触即发的紧迫局面。那时多亏木暮出面调解纷争,要是他晚一步赶到,双方恐怕已经爆发冲突。阴阳厅派出与他们有过节的人来当护卫,要不是在课堂上,他们可能早就大吼:「为什么偏偏是你这家伙!」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镜没有贴身跟在夏目身边,一下子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他人应该还留在局里,但是对旁听阴阳塾上课这种无聊事没有兴趣,倒是和他一起进入会议室,春虎他们没见过的那个陌生男子留了下来。
那也是个奇怪的男人。
青年体型瘦削,因为驼着背看不太出来,但身材相当修长,大概接近两公尺高。一头长卷发在脖颈处随意扎起,乍看之下像个女生,其实是个清瘦的男人。
他身穿普通的衬衫搭配长裤,随身携带一个细长的袋子,有如小孩抱着玩偶,片刻不离地用双手紧抱在胸前。
听说那男人的名字叫做雪佛,春虎他们一开始以为他是镜的部下,但是,「——不对。」夏目马上看穿他的真面目,发现他其实是镜的式神。
「而且他很有可能是使役式,和北斗是同一类型。」
自然发生并且实体化的灵性存在,被当成式神使役的情形即为使役式式神,虽然不尽相同,但简单来说就是把动态灵灾作为式神使役,因此基本上使役式的力量多较人造式强大,何况他又是「食鬼」的使役式,绝对不可能只是个普通式神。
话虽然这么说,雪佛给人的印象实在不像个可怕的式神。
他看上去阴沉又郁闷,也不会积极与人搭话,上课时只是闷不吭声地蹲在会议室一角,黯淡的目光直盯着夏目。那副模样可怕是可怕,不过说实话,实在「不像」镜使役的式神。要是凶恶的恶鬼或妖怪还说得过去,这么一个阴沉沉的瘦弱男子实在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那家伙还真像个闹脾气的臭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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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这形容简直是再贴切不过了。雪佛负责保护夏目,却浑身散发出自己并不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气氛。尽管讨厌,还是得服从命令的态度宛如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孩子。
不过,在铃鹿收到简讯,了解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当场回复的内容却叫春虎无法忽视。
『笨蛋!呆子!你这没长眼睛的家伙!听说雪佛是阴阳厅禁止镜使用的危险式神!不管外表如何,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春虎收到简讯后,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偷瞥蹲在会议室角落的雪佛。式神双手抱着细长的袋子,蹲在地上,像个装饰品一动也不动。他的视线从覆盖在前额的刘海间直盯着这个方向,是因为收到铃鹿那封简讯的关系吗,总觉得那眼神看起来不像人类。总之,春虎马上把简讯转发给其他人,重新绷紧了神经。
这一天,目黑分局里的气氛也与往常明显不同。
扫荡双角会的行动在阴阳厅厅舍进行,咒搜部的搜查范围甚至遍及祓魔局本部,听说局里在这段期间内的日常业务因此遭到严重耽搁。目黑分局里没有见到咒搜官,但局员个个显得心神不宁,连塾生也看得出来他们内心的浮躁。
在局里紧绷的气氛中,只有阴阳塾照常上课。
接着,到了午休时间。员工餐厅还是一样人满为患,只是少了平常的热闹气氛,取而代之的是每一桌的窃窃私语,偌大的餐厅充斥着压低了嗓音的嘈杂声。春虎他们默默交换了下眼色,老实地端着餐盘走到中庭。
走到中庭后,他们在老地方坐下来,终于能松一口气。
「今天一整天感觉气氛都会很紧张呢……」
「……嗯。大友老师说的没错,这次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搜查行动,局里的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夏目回答春虎,脸色却不太好看,似乎也没什么食欲,筷子动得很慢。
毕竟镜负责保护的是夏目,光是这样就够让她不安了,她又隐藏起真实身份扮成男生,也难怪她会内心忐忑。
「老实说,下一次在国会上将提出阴阳法修正案。父亲为了准备这个法案忙得不可开交,这次扫荡双角会的行动好像也和这法案有关。」京子接着说。
「咦?阴阳法要修正吗?可是这为什么会和双角会扯上关系?根本是两码子事嘛。」
「这次修法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阴阳厅扩大组织编制,所以在那之前,要先排除组织里的毒瘤……」
「……就像祓禊吗?」
冬儿嘟囔着说,以简洁的比喻,道出京子难以启齿的解释。
祓禊为在重要的神事举行前,除去身上「污秽」的仪式。虽然是必要步骤,春虎听了却不自觉颤抖。排除毒瘤也好、祓禊也罢,都叫人觉得惊恐——不禁怀疑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对组织不甚了解,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吗?
「这事好像很重大呢……对了,镜的式神还在吗?」
「在啊,春虎同学,就在那里。」
天马悄悄用筷子指了下室内。在艳阳照耀的阴暗黑影底下,身材修长的青年正抱着袋子,驼背站在面向中庭的一楼走廊。
那双眼眨也不眨一下,在阴影中闪烁微光。
仔细想想,只有在与镜一起出现时见他动过。换教室时,他也是不知何时移动位置,一直在旁戒护,只是那样子不像保护,倒更像监视。
「说到雪佛,京子你也没听说过吧?」
「没有,不过既然小鹿提醒我们小心,那一定是个相当厉害的式神……虽然看起来有点可怕。」
「不过总比被式神主人缠住好多了吧。」
冬儿嘴上这么说着,局里的气氛差,又要被那种式神监视,实在让他食不下咽,春虎等其他人也自然而然地变得寡言。
不晓得该说幸还是不幸,铃鹿今天没有目黑分局的课,一整天都在外面上课。她表示放学后会来露个面,在那之前只希望别出什么纰漏。
「…………」
春虎斜眼瞄向雪佛,一边吸着乌龙面的面条。他想「视」一下,可惜雪佛似乎在身边稍微设下了隐形,看得见他的身影,却视不清楚他的灵气。
不过,就是这东张西望惹了祸。他捧起碗正想要喝汤时,不小心手一滑,「哇啊!」好不容易接住碗,筷子却掉在地上。
「春、春虎,你还好吗?」
「真是的,你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夏目连忙开口关心,京子则是不耐烦地白了春虎一眼。春虎笑着敷衍过去,把碗和餐盘放在地上。
「抱歉抱歉,我去拿双新的筷子来。」
说完,他离开四人身边,急忙回到餐厅。
春虎一回去,立刻察觉餐厅里的气氛出现微妙变化。他心里纳闷,很快就找到了原因。
在混杂的餐厅最里头,只有一个地方空无一人。那里有一张大桌子,却没人肯靠近。接着,一看见独占那张桌子的人物,春虎反射性地板起了脸孔。
坐在那里的人是镜。他把椅子往后倾,双脚搁在桌上。对方似乎也注意到春虎,只见他咧嘴一笑,「哟。」向春虎搭话。
「…………」
春虎打算视而不见,离开那张桌子,镜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春虎!」
突然被叫到名字,春虎不自觉停下脚步。
「居然敢假装没看到我,我有话跟你说,过来。」
墨镜底下的双眸凶狠地瞪着春虎,粗鲁的语气命令着他。既然对方开口指名,也很难再继续忽视对方的存在。春虎咬紧了牙,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他横眉竖目地走向镜所在的那张桌子,脚一停步,「坐吧。」镜用下巴示意。
「……找我有什么事。」春虎板着脸在位子上坐下。
「啊?这是对来保护你们的长辈的态度吗?」
「我们又没拜托你来。」
「哦,满会耍嘴皮子的嘛。放心吧,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就算野狗乱吠,我也懒得动脚去踹。」
单薄的嘴唇歪斜,露出轻蔑的笑容。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你要是怕麻烦,可以马上辞去护卫啊,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吧?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你对我们应该也没兴趣。反正你也不是真的想要来保护我们吧?」
「呵呵,就算是这样,决定的人也是我,不是你们。」
镜傲然宣告,言下之意显然是「我没有保护你们的意思」。
怒气逐渐沸腾,第一次见面时春虎就有种想法,不敢相信这种男人居然会是国家一级阴阳师。
——不过,这家伙确实很厉害。
面对春虎他们害怕得不敢动弹的『奇美拉型』灵灾,镜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拾掉对方。而且,那不过是镜实力的一小部分。镜不仅是『十二神将』,也和木暮一样是独立祓魔官。换句话说,他和铃鹿这种研究员不同,属于在「实战」中发挥本领的阴阳师。
「对了,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我得先说清楚。我对你们不是没兴趣,该说有很大的兴趣才对。」
「咦?」
这话出乎春虎的意料,他听见后吓了一跳。镜用鼻子朝他哼了一声。
「没自觉的家伙。阴阳厅为什么特地派人来保护你们?你的朋友可是被视为土御门夜光转世,只要是和阴阳术有关系的人,会有兴趣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
「而且你的另一个朋友因为某些原因变成生灵,另外你们最近也把大连寺那个哥德萝莉扯进来了吧。」
「为、为什么?」
为什么镜会知道这种事。不过,镜没理会兀自惊讶的春虎,依然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
「欸欸,我不是刚说过对你们有兴趣吗?再说,你还真是缺乏自觉。区区一介学生需要派出『十二神将』来保护,你没想过这是多么异常的事态吗?不管是盯上你们的双角会,还是派我来当护卫的阴阳厅都是一样。『专业』的『组织』为了个不成气候的小鬼费这么多心思,你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该不会你以为你们这群人很『特别』,受到『特殊待遇』也没什么好稀奇,所以没放在心上吧?」
春虎浑身僵直,听着镜饱含恶意的揶揄。镜掌握了自己与其他同伴的情报,先下一城,春虎心里很不甘心。而且再次被点明目前所处的状况,春虎的内心难掩动摇。
接着,「『D』也不例外。」镜又继续说。春虎听了双肩一颤。
「那家伙的目标是『鸦羽』,那么为什么要找你们麻烦?顺便吗?哈,开玩笑,他不就忽视其他小鬼了吗?」
「……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吗?」
「你以为我有可能不知道吗?阴阳厅已经掌握到当时情形,双角会里肯定也有人知道——你们这群小鬼太多巧合啦。」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镜的语气似乎变得尖锐了点,语调听起来和他平常瞧不起人的说话方式有些细微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啊?这是问人的态度吗?」
「…………」
镜朝气恼的春虎呵呵呵地低声窃笑,然后,「喀哒」一声,椅子发出响声。
「别露出那种恐怖的表情嘛,春虎。你自己想想,因为夜光转世这谣言,土御门夏目会变成众人关注的焦点也不奇怪,可是你们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以大连寺铃鹿来说好了,那小鬼可是违反了阴阳法的罪犯,她怎么会出现在阴阳塾?」
「那是……因为她在那次的事件受到惩罚——」春虎脱口而出,「笨蛋。」却被镜一口否绝。
「天真的家伙。因为她未成年吗?还是为了道德教育?那些都是借口。大连寺铃鹿可是大连寺至道的女儿,是狂热的夜光信徒——前双角会主谋的女儿。而且我听说那小鬼打算施行的是夜光的禁咒『泰山府君祭』。夜光信徒的女儿试图执行夜光禁咒,为了处罚她,把她丢进可能是夜光转世的小鬼待的地方?你觉得这种事情合理吗?」
镜娓娓道来,语气像在咒骂,又像嘲笑,每一句话都深深刺入春虎胸口,让他反射性地涌起愤怒,燃起反抗的怒火。
——可是……
他无法否定镜说的话。
愤怒。痛恨。气愤。恼怒。
但这番话确实很有说服力,他不曾思考过这些事,镜指出的「异状」却让人不得不承认事情确有蹊跷。
「不只是这样,还有那个叫阿刀冬儿的小鬼。」
「冬儿?他又没——!」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他只是个『普通』的生灵吗?别说蠢话了,通常只要变成生灵就会被关进相关设施,进行监控才对。」
「我父亲封印了冬儿身上的鬼!他很安全。」
「这可难说哦。那小鬼不是『普通』的生灵,依附在那小鬼身上的是大连寺至道请下来的鬼。没有经过详细调查,就贸然让他待在土御门夏目身边,一般来说这种事有可能吗?」
「把、把鬼……请下来?」
「废话,两年前的『大祓』是恐怖攻击,是人为引起的灵灾,何况大连寺至道还是国家一级阴阳师——人称『导师』的一流阴阳师,不可能『不小心』被卷入和鵺一样只是拿来充当炸弹之用的灵灾。简单来说,那是『降神』,宫内厅里的御灵部本来就是研究那方面的部门。」
「……降……」
——降神?
第一次听见这词汇,但一传进耳中的瞬间,就有股可怕的寒意窜上背脊。
镜没理会春虎的反应,「总之——」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周围的状况非常『异常』,只要观察力稍微敏锐一点的人,肯定都会关注你们的动向,像是『D』……再说,就连局长也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在你们身边。」
「女儿……京、京子吗?她才不是——!」
「你想说你们只是好朋友吗?哈,小鬼果然只会讲屁话,我指的是『状况』。」
冷酷无情的语气如一记硬拳般揍向自己的肌肤,春虎咬着牙,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家伙的意思是京子是『内贼』吗……
难以抑制的愤怒在体内翻搅,春虎把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发疼。
——可恶,冷静点。
和这种家伙争论好友的事情只是白费唇舌,镜所说的『状况』或许没错,但因为本身性格的关系,观点有明显偏差,正证明了这男人有多么扭曲。
真是气人。
不过也只能如此,不能失去冷静。
「……欸。」
「啊?」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你不是为了说这种事叫住我的吧。」
冷静。春虎告诫自己,一边转换话题。镜一听,脸上的嘲讽笑意也随之消失。
他身上的气氛似乎变了。
墨镜底下的视线刺向春虎,他不发一语,气势却远比开口时更加惊人。这家伙不过是个混账废物,春虎暗自说服自己,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不只是个混账废物。
就算是个性格扭曲的废物,这男人确实是个万夫莫敌的「强者」。
「……我要问的是大友的事。」镜压低了嗓音说。春虎吓了一跳,回问:「大友老师?」镜没有出现任何反应。
「……发生在上个月的那起攻击事件,阴阳厅内部也声称击退『D』的人是木暮。事实上,给予致命一击的人是他没错,不过……在时间上他还差一点,应该『赶不上』。换句话说,在木暮赶到前,另外有人拖住了『D』的脚步,而事情很明显,只有大友办得到这一点。」镜以冰冷的语气说着。
听见镜对大友的评价,春虎轻轻咽了下口水。
——这么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大友过去是『十二神将』这件事,同样身为『十二神将』的镜也知道,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认定能与芦屋道满一较高下的对手就是大友。
「……没几个人知道那家伙在阴阳塾,不过他在以前工作的时候就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姓名。我先确认一点,那家伙还活着吗?」
「…………」
「回答我。」
不过是一句话,却是压迫感十足,极具份量的一句话。
春虎拼了命地逞强,在嘴角挤出笑容。他想露出狂妄的微笑——但对实际上看起来如何没多大自信。
「当然活着,活蹦乱跳的呢。」
听春虎这么一说,镜咧开嘴笑了。
「这么说自己的导师还真狠啊,那个样子叫活蹦乱跳?对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么说未免太冷漠了吧,春虎。」
春虎的脸颊一下子变得火烫。
「你居然明知故问!别欺人太甚了。」
「…………」
——咦?
春虎纳闷,因为在他怒吼的那一瞬间,镜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这样啊,那家伙果然伤得很重。」
他喃喃自语地说,听得春虎不由得一愣。然后,他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咬紧了唇。
——这个混账……!
上当了。镜根本不知道大友现在的情况如何,真是没用,居然被这种小把戏耍得团团转,被镜用话术任意玩弄,实在让人不甘心。
另一方面,镜的反应也让他有些意外。
镜喃喃说出的那句话不只是确认,听来更像是透露出他最真实的感想。此外,他的语气也不像只是担心大友,更蕴含着私人的——不单纯只是同为『十二神将』,而是更复杂的情感,感觉得出来两人之间有种羁绊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同为『十二神将』,大友已经辞去阴阳厅的工作,从幕前引退。而且他们一位是在暗中执行秘密行动的前咒搜官,一位是隶属于祓魔局的独立祓魔官,工作性质也大不相同,他却做出这样反应。难不成他们两人过去有什么关联吗?
在镀银镜片的遮掩下,看不出镜的表情。短暂的沉默在春虎与镜之间蔓延。
过没多久——
「……说给我听。」
「什么?」
「大友和『D』的咒术战内容,不许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为、为什么?」
「…………」
镜没有回答春虎的问题,双眼紧盯着春虎。两人间的紧张气氛逐渐升高,就在春虎仍犹豫不决时,「要我逼你开口也行。」镜开口威吓,嗓音平稳又气势凌人。他不只是嘴上说说,春虎左眼的刺青忽然间一阵刺痛。
这时,一个娇小的少女突然出现在桌上,正好位于两人的直线距离之间。
那名少女是空。她为主人的立场着想,特地慎重行事,但眼前事态显然已经超过她的容忍限度。她背对主人,与镜对峙,反手握住插在背上的『捣割』刀柄。「住手!」春虎赶紧喝斥。
「住手,空!这是命令!」
空没理会春虎的指示,但也没再采取进一步行动。因为背对自己,春虎无法确认空脸上的表情,只是从那娇小的背影,仍能感觉到绝不允许有人危害主人的必死觉悟——更可以说是「奋不顾身」。
「——呵。」镜笑了出来。
他依然把双脚搁在桌上,注视着面前的空,愉快地晃动着肩膀。
「你带着护法啊,呵呵。这式神挺不错的嘛,春虎。你这家伙真走运,要不是我张起结界,现在雪佛已经兴冲冲地冲过来了。」
听镜这么一讲,春虎总算察觉——从刚才起,在餐厅里的局员们反应就很迟钝。他们明知两人就坐在这张桌上,却没有感觉到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看来是镜张起了某种结界,让两人的互动与外界隔绝。
「用不着想太多,我只是单纯想知道『D』——芦屋道满那御灵怪物和大友进行了场什么样的咒术战。你亲眼目睹过那景象,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吧?看在那小式神的面子上,我不会逼你开口。所以说吧,不许有所隐瞒。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们下手。」镜呵呵笑说。
奇怪的是,明明是不值得信任的家伙,春虎却直觉认为他没有说谎。他苦着一张脸,又思考了一会儿。现在要是忤逆镜,显而易见的是绝不会有好下场。
「……空。」他先让空卸下防势。
式神听从主人指示,缓步后退,松开了握住匕首刀柄的手。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春虎身旁,往旁边一瞥,可以看见她面色凶恶地瞪着镜。没有解除实体化,也许是她身为式神坚守的一条不能退让的底线。春虎也不勉强她,又把注意力移回镜身上。
「……我只能就自己理解的范围解释哦。」
「行了,快说。」
春虎深吸一口气——接着向镜娓娓道出大友与道满那场咒术战的经过。
这事讲起来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来得长。
春虎也觉得自己简直是无药可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不自觉竟认真了起来。起初因为对方是镜,他不太想开口,但却愈讲愈激动,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当时的惊讶与感动。这正证明了那场咒术战对他确实有重要价值。
而且——
春虎没想到,自己不时流露出的情感,镜居然全盘接收了下来。
他和春虎一样,一开始态度轻浮,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脚从桌上放了下来,从桌上探出身子,竖起耳朵专心聆听,看得出来他的注意力相当集中,就为了不漏听春虎说出的每一句话。
「——所以呢?」他先是催促春虎继续往下讲,「笨蛋,那肯定是在牵制对方行动。」接着又代替春虎,就咒术战中春虎无法理解的精心算计进行解说。
在那之后,春虎也亲自查过几个咒术战中出现的咒文,只是查了当然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是镜——虽然是顺势——却连他不懂的地方也帮忙补充。结果是——
「等一下,你说什么?竹叶?他吟唱了『如此竹叶』吗?他取出的是不知道包着什么东西的竹叶吗?你确定没错吗?那么……我知道了,他洒的是盐。八目荒笼……没错,那是『八目荒笼镇魂咒』!」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可恶,我只听过名字而已,混账。我记得那是出现在(注)记纪……对,那是出现在古事记的神道系诅咒。不过从刚才的话听来,几乎全是那家伙自己独创——然后呢?芦屋道满怎么返咒?」
译注:指日本古代历史书籍《古事记》与《日本书纪》。
「不,道满也不知道该怎么返咒,他只是一直开心大笑,所以——」
春虎聊得起劲,连自己也吓一大跳。明明刚才还那么厌恶的人——不,即使现在也是一样讨厌,讲起这事的气氛却很热烈。虽然只是部分、局部性的,还是能感觉到两人的心意彼此相通,仿佛两位少年兴高采烈地聊着自己憧憬或是在意,但却无法向他人坦承的英雄人物。
只是,「啧……你这家伙说的话老是在重点的地方不得要领,着眼点不差,就是解释得不清不楚,真是笨到没救了。」被『十二神将』当面板着脸这么批评,就算这话出自镜的口中,要说没受到伤害那肯定是骗人的。
「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本来连见鬼都不是,就算要『视』也有极限……」
「什么?你不是见鬼?」
难得见到镜惊讶地拉高了嗓门,感觉得出墨镜后头正瞪圆了眼注视春虎。这样的表情让他给人的印象顿时变得年轻,春虎这才突然想起镜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
「……居然会有这种怪事,不过这样就说得通了。」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指你的咒力啊。」
镜冷冷地说,把往前探出的身子向后仰,再次靠在椅背上。
「我一眼就视得出来你的灵力很强,只是你使用灵力的方式太随便,导致两者过度失衡,简直像是被强行加上枷锁,齿轮无法咬合,马力和排档没办法配合。」
毫不留情的批评狠狠地劈向春虎,不过诡异的是,在这直言不讳的语气中,竟听不出镜平常说话时一定会夹带的恶意。
最后,「你这不单纯只是还没成熟,更重要的是体质上的特殊性。说不定你遗传到土御门家的血脉中低劣的那一面,古老的血统常可以见到这种情形。」他说得口无遮拦,被批评到这种地步,春虎反倒觉得神清气爽。一旁的空气得耳毛倒竖,像是随时可能失控,春虎只是轻轻抚摸式神的头,让她冷静下来。
「反正我就是个吊车尾的,不过我绝对会成为专业阴阳师。」
他其实没有向镜宣言的意思,只是不吐不快,信誓旦旦地说了出口。
镜一听,脸上再度浮现冷笑。
「哦,这样啊……然后呢?」
「咦?」
「成为专业阴阳师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做、做什么……」
春虎一时慌张,说得吞吞吐吐。他没有思考过未来的事情,镜像是抓到他的小把柄般,用鼻子嗤笑缺乏自觉的塾生。
「小鬼就是小鬼,充其量只是个小孩子。看你那副德性,顶多也只是到阴阳厅当个小公务员吧?还是你想学大友,跑去当小鬼头的老师?」
「那、那有什么不好,那不也是一份正当工作吗?」
「哦,那么你倒是告诉我,这些算什么正当工作?成为公务员或是老师后,具体来说你有什么目标?」
镜笑着回问,问得春虎一时语塞。不过,春虎的想法确实太过天真。
他决心成为专业阴阳师,并为此努力不懈。但是他从没思考过成为阴阳师之后的事,要数落他目光短浅,他也无言反驳。
他心中唯一的目标,就是从旁支持夏目。不过——
「离开塾舍之后,你们可就各奔东西啰。阴阳师的世界讲求实力,有才能的家伙一路往上爬,没能力的只能在底部挣扎,至于自知能力不如人的家伙更是马上就被踢到一边去。不管你是不是认为这是一份了不起的工作,都会和那些有才能的朋友走上不同的路。」
「呃……」
这话正中痛处,不对,镜是刻意精准地攻击春虎的弱点,他肯定相当清楚什么是春虎「不想触及的事情」。
「啊啊,还是说你打算趁现在大打友情牌,和他们拉好关系,等着将来靠他们提拔?原来如此,我真是太小看你了,春虎。对一个能力差劲的人来说,这确实是合理的处世之道。」
呵呵呵,镜讥笑着他,实在是个非常懂得如何惹火别人的男人。
春虎心想,就算反驳,也只是遭到更顽劣的揶揄,于是他怒瞪着镜,逼自己忍气吞声。
但他终究按捺不住,最后还是应了一句:「……你这家伙真是讨人厌。」简直像是小孩子闹脾气,冬儿如果在场,肯定会看不下去他这副窝囊样,忍不住抱头叹息。
然而,镜听见后居然又惊讶地睁圆了眼。接着,他仰着身子大笑了起来。
「欸欸,春虎,你这家伙真的是脑袋有问题。你以为自己在向谁耍嘴皮子?只要我有那个意思,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空一脸严肃地推开椅子,春虎连忙伸手制止。镜没把这对主仆的行动看在眼里,依然兀自大笑。
「呵呵呵……你还是第一个敢当面对我讲话这么不客气的家伙。不过放心吧,一开始我就说过,就算野狗乱吠,我也懒得动脚去踹,不然踹也踹不完啊。」
说完,他带着笑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既然大友那件事已经问得一清二楚,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镜没有道别,转身就要离去。不过,就在正要离开时,他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春虎。
「欸,春虎,你干脆以祓魔官为目标吧。」
春虎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一时间说不出话。
「等你成了一头像样的『猎犬』,到时候我就能踹个痛快,踹得你趴在地上,嗷嗷向我跪地求饶……否则打起来也没意思。」
那嗓音与视线愉快地轻蔑着春虎,流露出暴力冲动,春虎顿时感到背上一阵寒颤。镜低声呵呵笑着,离开了那张桌子。
镜一走,空马上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小盐罐,朝镜的方向大喊:「怨敌退散!」眼神凶狠地洒起了盐巴。
春虎斜眼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式神,像是要吐出全身空气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离开餐厅后,低笑声仍残留在镜的喉咙深处。
真是群有趣的家伙。跑去追捕没有了『D』的双角会成员实在无聊,倒是担任土御门夏目的护卫这事更有自告奋勇的价值。
他们似乎还没有察觉,土御门夏目的周围确实有人在布局,而且不只一个,多方势力复杂地彼此纠缠,一旦解开会发生什么事,后续发展值得密切关注。
至于双角会方面,在确定『D』——芦屋道满的身份其实是御灵后,将来说不定还有与他再战的一天。不过,从袭击阴阳塾时道满采取的行动看来,该监视的不是双角会,他接下来可能接触的目标第一个是大友,第二个肯定就是那群家伙。
——雪佛,你那边如何?
他提升与式神间的共鸣,确认受雪佛监控的夏目他们的情形。
不过,负责监控的雪佛毫无反应。
他在闹别扭。袭击事件发生时,镜加入阴阳厅厅舍的防卫战,迎击道满放出的大量式神。然而,那不过是个幌子,他在大量式神中盯上的厉害角色最后也逃出了他的掌心。从那之后,雪佛的言行便出现强烈的叛逆心态。
当镜取得使用许可,让式神可以重回主人身边时,雪佛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然而,镜迟迟没有「活跃」的机会,雪佛心中的愤恨也逐渐升高。他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实在是个非常难以掌控的式神。
道满那件事不了了之,雪佛的使用许可也慢慢延长。他一方面庆幸可以尽情使用雪佛,但要是反感过度累积也有危险。式神的基本原则是「绝对服从」,镜却刻意只用力量让雪佛屈服。他就综合面判断,认为这形式最适合自己与雪佛。话虽如此,这么做的风险自然不低,得适时找对手充当他的「敌人」。
麻烦的是,要适时找出能一扫雪佛心中愤恨的敌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身为生灵的阿刀冬儿姑且不论打起来痛不痛快,就「类型」来看倒是不错的猎物。只是,他毕竟是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的一块拼图,为了取悦雪佛而毁掉他未免太过可惜。
——算了。
机会可以再等,要是嫌无聊,还能耍耍那群小鬼当成消遣。自己这张鬼牌要是接近,他们背后那些势力说不定会采取什么行动。虽然无意担任护卫……实际上却是个相当具刺激性的位置。
——不过……天海那老头真让人意外。
镜回想起昨晚的会议。
自己一表示自愿担任夏目的护卫,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木暮。木暮不只熟知镜与夏目他们之间的过节,更是阻止双方爆发冲突的当事人。他会反对由镜担任护卫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天海反而推举镜出任这职务。最后仓桥厅长会决定由镜担任护卫,最主要还是受到天海这位既是参谋又是他得力助手推荐的影响。
——我倒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让那老头留下好印象。
和其他政府机关一样,阴阳厅高层也是个魔窟,是各种利益与权谋术数横行的伏魔殿。天海身为其中长年统领大局的长老,要看穿他的心思,对镜来说负担实在过于沉重。
无论如何,不管这次猎捕双角会的行动成不成功,之后等待通过的阴阳法修正案势必会再掀起一阵波澜。
——大友,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又是完全不同的局势了。
现在正是暗中刺探的时候。镜脸上挂着狂傲又危险的微笑,如潜藏在水底的食人鲨般走在分局内的走廊。
然而,他料想中的风暴却提前来到,快得远超乎他的预期。
2
也许是天海的执着奏效,咒搜部锁定的「嫌犯」中有将近九成确实为双角会成员。
他们的反应分成三派,大多是当场放弃垂死挣扎,乖乖投降,也有少数几个奋力抵抗,使出咒术攻击,但都在对周围造成损害前,就已经遭咒搜官制伏。其中,咒搜部最重视的是剩下那一派,也就是那些立即察觉咒搜部的动作,马上展开行动的成员。
他们没有分头抵抗,而是透过双角会的网络交换情报,迅速而且慎重地采取行动。意料之外的取缔行动想必让他们乱了阵脚,不过为应付这种紧急时刻,他们早在事前准备好了一套指挥系统。那不是一套强大的系统,但确实发挥了作用。
首先,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职场。当中有些人因为害怕,选择直接逃亡,最后被咒搜部张起的天罗地网逮个正着。另外也有些人借由联络网获得情报,从咒搜部张起的包围网中钻出漏洞,前往祓魔局新宿分局——聚集在指挥系统中的最高领导者,祓魔官牧原义隆身边。他们在这地方集结,讨论该如何对抗咒搜部取缔的因应对策。
实际上,咒搜部故意开了个让他们钻出的「漏洞」,刻意对他们的联络网置之不理,并且加以监视。一旦潜伏在阴阳厅内的双角会成员被诱到同一个地方,咒搜部这次的扫荡行动也就正式进入第二阶段。
☆
咒搜部大举出现在新宿分局的那一瞬间,祓魔官牧原义隆登时明白大势已去。
这下被狠狠摆了一道,彻底被咒搜部玩弄在股掌间。
那个时候,他们潜藏在新宿分局旁的另一栋大楼,面对高声主张应该占领并且死守此地的同志,牧原坚决表示反对。他们只有这么一点微弱的势力,固守在这地方又能如何,最后只是落得遭对方轻易制伏的下场。最重要的是,眼前看不到希望。所谓的死守是以我军将前来支援或后方的战局发生变化为前提采取的战术,在压倒性的大军面前,少数几个人就算固守一地也只是白白送死。
这时,其中一位同志兴奋地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高喊。
「北辰王如果知道我们的义举,必定会觉醒!他一定会前来营救我们!现在正是我们对一直以来蔑视王的阴阳厅揭竿起义的时候!」
超过半数的声音表示赞同,牧原哑口无言——不对,他其实是绝望。
双角会是由夜光信徒组成的秘密结社,北辰王为他们用来称呼夜光的称号。夜光,亦即「黑夜中的光芒」,他们以阴阳道中的北辰——北极星为比喻,如此尊称。这赞扬夜光的尊称是双角会成员的指标,也是他们的依靠。只要提到北辰王的名号,他们便自然而然地产生有如聚集在夜光底下的强烈连带感。
只是,这并不表示双角会成员在现实生活中有紧密联系。尤其自从有如根据地的御灵部被废除后,为避开咒搜部的耳目,他们只能以有限的手段相互取得联络。集团建立不起集体意志,「气氛」也不成熟。
牧原热烈地崇拜着夜光。同为阴阳师,他对夜光的功绩抱持敬意,为他的才能深深着迷。牧原深信土御门夜光可与安倍晴明齐名,是咒术史上的伟大人物。但世人把夜光视为引发灵灾的罪魁祸首,使他从此恶名昭彰,而阴阳厅不只默认这样的行为,甚至把责任全推卸到他身上,这些无不令牧原义愤填膺。他会进入双角会,也是出于这样的念头。
此外,他对咒术界整体也有强烈不满。在现代,阴阳师这职业除了进行灵灾修祓的祓魔官之外,根本不受社会关注。而就算是祓魔官,也因为人力不足的问题一年比一年严重,导致现场的工作条件逐年恶化。咒术界整体正在没落,愈来愈衰微。
原本阴阳术——以夜光留下的成果为基础发展出的「现代阴阳术」是更加深奥,而且富多样性的一套体系,可以广泛运用于各种领域,即使是用于修祓灵灾,效率应该也远高于现在。阴阳术的将来不该在这里停滞,甚至是衰退,现今咒术界该重新审视夜光留下的功绩,钻研其才学。
双角会的理念没有错,只是……
眼前是呼喊「圣战」的同志,牧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种「隔阂感」。
他再次重新打量起他们的脸孔。
外界或许以为夜光信徒都是些坚持传统主义的老人家,但事实并非如此。双角会的成员大多是年轻人,牧原自己也不过三十过半,其他成员则多半是二十来岁的阴阳师。
阴阳师大多都一样,尤其现在的年轻阴阳师更是打从一懂事——自显露出见鬼的才能起,就沉浸在咒术的世界,愈是优秀的人才愈是如此。他们不谙「世事」,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因为不了解,他们常有一概而论的通病。
这么说来,这种异样的感觉之前也有过一次。当时牧原暗自苦恼地旁观众人的决定,眼睁睁看着他们发动第二次灵灾恐怖攻击,并且把这视为必要的举动,是敲响这世界的警钟。年轻同志把那次的灵灾攻击视为双角会一次精彩的出击,予以热烈喝采。表面上,他们佯装震惊与愤怒,在牧原面前也是态度严肃,牧原却不只一次见过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开心大笑的欢乐场面。
阴阳师在这世上鲜少受到关注,尽管修祓灵灾后有人感谢他们的活跃,但他们更常被追究灵灾造成的损害,饱受批评,偶尔也会遭遇不合理的责难。每个职业免不了都会遇上这种情形,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天经地义……年轻阴阳师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眼前这些高声呼喊的年轻人,他们盲信夜光,或许就是因为希望能获得「认同」。认同土御门夜光这巨大的存在,认同这存在打造出的阴阳术的力量,以及自己这群使用这力量的阴阳师。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无视自己的这个无能「世界」。
想到这里,牧原不自觉露出苦笑。
看来自己也是一样被逼得方寸大乱。他们每个人的处境不同,理念也不一样,其实现在的自己才是那个把不知道的事情一概而论的人。此时最重要的,应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急需解决的迫切问题上,就算有隔阂感,也是自己把这些年轻人带到了这个地方。
「……我知道了,看来你们都没有投降的念头。不过我们现在应该要做的,不是死守这个地方,而是想办法逃出去。很遗憾,组织性的抵抗已经毫无意义,大家最好分头逃离这个地方,暂时潜伏,等待机会东山再起。」
「混账!你打算分散战力吗!」
「居然要我们抱头鼠窜!这样叫我们如何有脸见北辰王!」
反对声浪接踵而来,牧原硬逼自己强忍了下来。
「为顾及北辰王的颜面,我们不该傲慢地把王的帮助视为理所当然。王已经展现出部分实力,但毕竟尚未醒悟自己的使命,我们怎么能在这里束手就擒。如果真想成为王的臣子,暂时逃亡又算得上什么屈辱。现在最重要的是暂且蛰伏,静待王的觉醒。」
他无奈地心想,自己这番说词还真是老套。这么说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同志讲话变得这么装腔作势?这个集团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德性?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今年春天主要干部六人部千寻被打倒时,双角会就气数已尽。不,其实在御灵部失控时,双角会就误入了歧途。
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牧原非常明白这一点。这时他终于清楚领悟到,自己当时就算忤逆『导师』,也该阻止恐怖攻击。
「……牧原祓魔官!就算我们现在想逃,但四周说不定已经被敌人团团包围,分散行动不可能逃得掉!」
其中一位同志指出这一点,牧原也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要逃出去确实没那么简单……不过,用不着担心。我们接下来要在新宿分局内引发多起灵灾,趁乱逃出这个地方。」
牧原这话一出,立刻在同志间引起一阵骚动。
「和『再祓』那时候一样控制灵脉引发灵灾吗?可是那需要大费周章地进行准备——」
「这一点不成问题。其实六人部在死前为双角会留下了一件可以简化术式的咒具……听说那是由道摩法师亲手打造。」
牧原一提到道摩法师——芦屋道满的名字,所有同志的脸上立刻亮起了一线希望。他们没有人当面见过道满,却不只一次私下讨论过道满曾多次协助双角会这件事。
「可惜那件咒具不是托付给我,那人现在也不在这里。」
「什么!为、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双角会的成员。」
同志们听见这一句话大感震惊,牧原再次点头,平静地继续往下说:
「所以他才能在不被咒搜部盯上的情形下,保管那件咒具。不过,他的志向与我们相同,我这就去请他发动咒具。灵灾发生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就依照各位的提议,奋力抵抗,假装死守这个地方。但是请记住,我们表面上抵抗,真正的目的是逃离咒搜部的追捕,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明白了吗?」
决定行动方针后,牧原马上向同志下达指示。同一时间,咒搜部也开始攻入他们所在的建筑物。
咒术战瞬间爆发,咒力在楼下炸裂,使大楼轻微晃动。牧原在后方一边指挥,一边用手机与某人取得联络。
对方早已预料到事态会有这样的发展。
『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因为这术式我也无法理解,不能保证一定顺利,就算进展顺利,也不保证你们不会卷入灵灾。』
「这我知道,不过……」
『……?』
「灵灾发生在分局里,损害至少不会波及民间,何况……现在有许多优秀的祓魔官聚集在这地方。」
『…………』
对方不晓得是把牧原这话当成讽刺,还是另有含意,手机另一头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挂断电话。
那人的应对态度还是一样冷漠而且严峻,不过现在想来,说不定正是因为男子这样的个性,六人部才能放心把咒具托付给他。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三人其实是在同一时期进入阴阳厅。在这紧要关头,他竟没来由地怀念起当初进入阴阳厅时,三人一同热情畅谈未来的那个时候。
牧原这请求极有可能只是白忙一场。电话一打完,依他的指示张起的防线——筑起的障碍物,已经遭咒搜官突破。
「……来不及了吗?」
双方的实力差距果然过于悬殊,对方是专门对人施展咒术的集团,又有万全的准备,人数也比我方多出一倍以上。明知不可能赢过对方,还妄想靠抵抗争取时间,这尝试本身或许就是个有勇无谋的举动。
牧原哑着嗓子,命令同志赶紧逃命。
他把所有带来的发烟筒全点上火,在烟雾的掩护下分开行动。对方势必已经封锁大楼出入口,在无路可逃的大楼里,他们漫无目标地四处窜逃,宛如一场捉迷藏似的。
这是狼狈的垂死挣扎。不过只要灵灾发生,现场陷入混乱,至少还有逃出去的可能性。因此即使走投无路,只要还能挣扎就不能轻言放弃。
大楼内回响着惨叫声与怒吼声,吟诵咒文的声音此起彼落,其中甚至夹杂着枪声,简直和战场没有两样。牧原从未经历过人类相互厮杀的战场,他一再重新隐形,在走廊上狂奔。
就在这个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出振动。有人来电。他直觉以为是那个人打来的电话,号码却是不明来电。他暗吃一惊,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接起电话。
『——我是联络人。』
电话里传来变造过的声音,一听见那声音,牧原忍不住气愤怒吼。
「你在搞什么鬼!这次的事情在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吗?」
电话另一头的「联络人」,是双角会中负责联络的重要成员。
在两年前的灵灾恐怖攻击过后,双角会主要分为两大派系,一派是牧原他们这些阴阳厅内部的夜光支持者,另一派是以六人部为首,逃过咒搜部追缉的前御灵部部员。前者瞒过周围目光,在表面上隐瞒自己的立场,后者则是与民间的夜光信徒合作,暗中潜伏在咒术界,而居中联系这两大派系的人物就是这位『联络人』。
此外,『联络人』不只负责联络工作,他也有自己的情报管道,专门提供情报给双角会。六人部介绍他是「前御灵部的相关人士」,牧原从没亲自见过他。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快告诉我咒搜部打算怎么行动!」
『联络人』的身份不明,但从他过去提供情报的品质与精准度看来,他应该是位熟悉阴阳厅高层,或是与咒搜部有密切关系的人物。接下来他们必须冒死逃离这个地方,情报再多也不够。
然而,相较于牧原十万火急的语气,『联络人』的嗓音十分冷淡。
『先告诉我你那里的状况。』
「我说过了吧!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我们正试着逃出去,能不能成功很难说。」
『你们打算逃出去,突破咒搜部的包围网吗?』
「没错!我们要用六人部留下的道摩法师的咒具,设下机关!」
此话一出,手机里的嗓音顿时变得尖锐,回问了句:『道摩法师?』
『什么六人部先生留下的东西?』
「他没告诉你吗?那是能够以人为的方式引发灵灾的咒具,我们要用那个在分局内引起灵灾,再趁乱逃出去!灵灾应该就快要发生了!」
『……也就是说,现在阻止也来不及了。』
「没错!照理来说咒搜部也不知道咒具的存在,这么一来至少能有一、两个人——」
「太好了。」
那声音没有经过变造,甚至不是从手机里传出来。
在牧原正要跑上前去的走廊转角,迎面出现一道人影。那人解除隐形——同时响亮的爆炸声响起,一阵剧烈冲击贯穿他胸口。等他注意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倒了下去。冲击使得全身麻痹,动弹不得——接着身体又兀自痉挛,伴随着剧痛开始咳嗽。
血的味道。嘴里吐出红色泡沫,胸口喷出鲜血,在横倒在地的身体底下,血泊逐渐扩大。
人影朝他走近,左手拿着没有挂断的电话,握在右手中的手枪将漆黑枪口对准了他。
「……没想到六人部先生留下了这一招。这个时候要是遭到灵灾袭击,咒搜部的指挥系统肯定会分崩离析。依你的实力,说不定真能突破包围,成功逃出这个地方。亲自过来这里一趟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
脖子无法转动,他只能以颤抖的眼珠子仰望走向自己的人影。
那是个年轻人,俯视自己的脸庞没有恶意,甚至感觉不出一点敌意。不只如此,那双温柔的眼眸像极了悼念死者的牧师或是神父。
「对不起,牧原先生。」青年像是由衷感到抱歉般向牧原说道。「你对夜光的崇拜和其他人不同,非常真挚,我也深有同感。不过,如果让不了解『真相』的你就这么逃出去,往后只会造成更多麻烦,要是你落入咒搜部的手里,事情将更加棘手。虽然难过,但『现阶段的』双角会已经完成任务,接下来——请交给我们吧。」
接着,青年缓缓吟诵起咒文。
痛楚从牧原的身上逐渐消失,所有感觉全变成一片空白。牧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静谧地阖上眼眸。也许是错觉,他死时的神情竟显得十分安详。
青年献上短暂的默哀,然后收起枪,又迅速拨了通电话。
「——是我。这边已经处理好了,只是有个问题,分局里再过不久会发生灵灾……对,听说是芦屋道满留下来的机关……是,现场恐怕避免不了混乱,不过应该不至于危及外部。」
青年简单报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总之,厅内的双角会势力已经歼灭,所以镜也……是,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个男人待在他身边。」就在他怏怏不悦地控诉时,「……那通电话等一下可以换我听吗,比良多?」青年——比良多反射性地挂掉电话,再一次掏出枪,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站在他眼前的人是天海。
天海露出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直盯着比良多。牧原的尸体倒在走廊上,上司与部下就这么隔着尸体静静对峙。
呵,比良多一脸困扰地发出了苦笑。
「果然还是逃不过您的法眼吗?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啪,天海拍响手中阖起的扇子。「不好意思,比良多。」他半眯着眼凝视部下,慢条斯理地宣告:
「从现在开始,只有我能发问。」
3
下午的课开始后又过了一阵子,咒搜官才来到目黑分局。
在目黑分局进行的搜查很快就结束了,也没有发生一如预期的激烈取缔行动,看来对方原本就认定没有双角会成员潜伏在目黑分局内部。
咒搜官离开分局后,天马松了口气后说道:「也、也是啦,不然怎么可能让阴阳塾照常上课嘛。」
根据不小心泄漏出来的一点风声,咒搜部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新宿分局。只是实际情形如何,塾生们也不清楚。老师虽然没加以解释,但关于这次的事情,说不定他们也没获得任何消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咒搜官离开目黑分局后,雪佛仍在继续担任护卫,一动也不动地监视着夏目。
——镜也还在分局里啊。
刚才午休时,与镜谈完话的春虎回到夏目他们身边后,陷入得赶紧把泡烂的乌龙面吃完的窘境。不过也多亏如此,他只随口说了句「刚才被镜叫住,讲了一下话」,用不着再进一步解释。
不想让夏目他们知道自己与镜谈话的内容——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只是还没能完全理解,不想贸然开口。铃鹿、冬儿还有京子的事情让他内心烦闷,老在做些无谓的猜想,宛如被施加乙级咒术般,注入了看不见的毒素。对春虎等人而言,镜这男人简直是道难过的鬼门关。
纵使春虎心中与分局内弥漫着种种不安,阴阳塾下午的课程依然顺利结束了。
放学后,「真漫长的一天啊。」冬儿的语气里听得出几分疲累。
春虎打从心底同意他的看法,不过,「很遗憾,我这一天还没结束。」夏目自嘲似地嘀咕说,偷偷瞥向会议室角落。在那里,雪佛正蹲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夏目。
「……他该不会跟到宿舍去吧……最好别发生那种事。」
「开什么玩笑。课都上完了,还是跟镜说一声,让他把式神带回去吧。」
「慢着,春虎。课是上完了,可是我们不知道扫荡双角会的行动是不是已经结束,再说,这种事今天一天就结束得了吗?」
这么说来,和保护夏目这段期间有关的具体事项,他们什么也没听说。「欸欸,饶了我吧。」春虎苦着脸发起了牢骚。
「结果还是只能向镜独立官确认……」
「……就是说啊,老实说,我已经不想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了。」
话说回来,就算要镜带走雪佛,春虎他们也不知道他人在局里的什么地方。看来只能问人了——想到这里,春虎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我们找藤原老师一起去向镜确认吧,至少可以壮一下胆子。」
「可是……这样对老师太过意不去了。」
「我当然也是这么觉得,不过反正还是得找人问镜的去向,不如问问藤原老师,顺便拜托他帮忙。」
藤原担任过祓魔官,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大人。回想起实技测验时,藤原似乎也觉得镜很难应付,但在春虎等人心中,只要有藤原同行,他们也乐得轻松。虽然过意不去,也只能难为他这位老师为塾生受一下苦了。
「既然决定了,我们赶紧去找藤原老师吧。」
夏目等五人听从春虎的提议,分头找起藤原。春虎无视陆续离开的塾生,在分局内东奔西跑,路上一遇见老师就向他们询问藤原的去向,四处打听藤原的消息。
然而——
愈是急着要找人愈找不到啊……
春虎的运气原本就不好,遇上这种情形几乎没有迅速达成目的的可能性。他在分局一楼绕了一圈,不知不觉来到了中庭。
映入中庭的斜阳微微泛红,再过没多久太阳就要下山。分局今天一整天笼罩在紧张与不安的气氛当中,随着夕阳余晖逐渐柔和,局里气氛也缓和了一些。
春虎仰望天际的视线一往下望,正好望见京子的身影。
「喂,京子!你找到藤原老师了吗?」
京子走在面向中庭的一楼走廊,一路上若有所思。春虎出声向她走去,她这才回过神,转身露出微笑说:「噢,春虎。」
在静谧地洒落的阳光中,京子转过身的身影神奇地烙印在眼底。
只是,「抱歉,还没。」她微微苦笑,模样和她平常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活力。
「还没找到啊,其他三个人也没联络,该不会已经离开了吧。」
「嗯,不晓得呢。」
京子应道,嗓音听来有些空洞。春虎难掩担心,忽然记起前几天午休时讨论到的话题。
「……欸,京子。」他改变话题。「我问你,你最近很累吗?」
「咦?为、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之前我也稍微提过——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会、会吗?我自己倒是没感觉。」
说着,京子笑了一下,笑容中看得出阴郁,像是硬逼自己挤出笑容似的。看见京子这样勉强自己,春虎又暗中观察起她的模样。
「不过你看起来确实没什么精神,铃鹿嘴上逞强,但看你这么没精神,其实她心里也觉得没意思……啊,难不成你有什么烦恼吗?不嫌弃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只是我不一定帮得上忙就是了。」
自从铃鹿加入春虎他们,京子一直是帮忙调节气氛的角色,负责居中维系春虎等人的「关系」。虽然不曾正式表示谢意,但春虎内心其实不胜感激。
被春虎这么一问,京子起先显得心神不宁,不久她像是认了般吁了口气。
她稍微转过身,似乎试图逃避春虎的追问,纤细的指尖拨弄起高高扎起的褐色秀发,瞥向春虎的目光带着些许羞涩。
「……我的样子和平常真有那么大的不同吗?」
「是啊,老实说,最近这一阵子都是这个样子。」
「这样啊……嗯,说的也是,我看起来一定是有点郁闷吧。」
「也不是郁闷……对了,至少和合宿的时候那个积极主动的模样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春虎开玩笑地说着,京子不自觉双颊染上红晕。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太不像话。」
「也许吧。不过还真是多亏有你在,因为那件事我们才能和铃鹿敞开心胸,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没有……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见京子忸忸怩怩地低垂下头,春虎笑说:「没这回事。」
「再说,我很感谢你和天马。你们明知夏目和冬儿的情况特殊,但和他们来往的态度也完全没有改变。」
「因、因为我们是同学……也、也是朋友嘛。」
「就因为这样单纯的理由,你们愿意正面面对我们,之前还和我们并肩作战……实在是非常感谢你们,班上有你和天马真是太好了。平常我老是不记得,可是你们真的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春虎老实道出心中感想,惹得京子整张脸涨得通红。
「真、真是的,别若无其事地在本人面前说出这种话啦!」
「欸欸,用不着那么生气吧。我可是在称赞你,向你道谢啊。」
「就是这种话让人听了很不好意思嘛!你这家伙果然是蠢虎。」
京子红着脸,狠狠地瞪着春虎。
不过,她的嘴角随即上扬,再次漾出笑容,和先前相比,这笑容总算多了一点京子平常的影子。
——『就连局长也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在你们身边。』
镜说过的话掠过脑海,但是春虎现在对这种话已经能够嗤之以鼻。要是看见京子这时候的模样,镜恐怕会嗤笑这种友情的表现不过是儿戏罢了。他瞧不起的这种「友情游戏」是多么欢乐美好,而且无可取代,他一点也不明白。
但是春虎不同,如果连在自己面前笑着的京子都不肯信任,他宁愿被镜和双角会打得半死。
「话说回来,我们在那之后就没单独聊过了。」
「对啊,合宿过后,我们都尽量大家一起行动嘛。」
「这么做也确实得到了效果。正因为所有人共同行动,上个月发生攻击事件时,大家才能团结一致,齐心合力联手对抗外敌。这么想想,你不觉得我们这群人真的很厉害吗?」
「嗯……」
听着春虎这番话,京子的注意力却不经意地转到了别的地方。最近她常出现这样的反应,讲话讲到一半就分心……
「……欸,京子,你好像自从那次遇到袭击之后,就没什么精神呢。」
春虎这么一确认,转过头的京子显得有些僵硬。
果然没错,春虎心想。「我也是一样,在那之后不时会想起当时的情形。之前我也和大家说过,大友老师确实厉害,只是……」他没有逼问个水落石出的意思,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我们在意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那时候有什么其他事情让你觉得在意吗?」
「…………」
京子没有转头面向和自己搭话的春虎,只是紧抿着双唇,似看非看地望着在中庭绽放的栀子花。在逐渐西斜的日照中,那张端正的侧脸看来不像生气,倒像是泫然欲泣。
这时,「——欸,春虎。」京子转过头来,语气与先前明显不同。波浪长发轻盈摆动着,「我之前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她的态度开朗,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什么约定?」春虎反问。
「你和冬儿转学进阴阳塾的时候,不是打倒过盲目崇拜夜光的咒搜官吗?在那之后,你答应过我吧?你答应过会协助我和夏目同学交往,作为帮助你的回报。」
「啊。」
春虎惊讶地张大了嘴。看见他这呆愣的表情,京子噗哧地轻笑了出来。
「你果然忘了。」
「不是,因为那个……那是你单方面提出要求的吧?」
「什么嘛,你确实答应过我啦,难不成你想装作没这回事吗?」
「什、什么装不装的……」
春虎没料到京子会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么久以前——而且还是这么麻烦——的事,他焦急不已,整个人不知所措。
——这倒提醒了我,这家伙喜欢夏目。
大家平时相处融洽,她最近也没再积极示好,春虎也就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京子仰起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神情苦闷的春虎。在漂亮的卷翘睫毛底下,那双清澈的眼眸映照出春虎的身影。春虎面色僵硬,不发一语,只是僵直着身子杵在原地。
京子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蠢虎。」不怀好意地嘀咕说。
「……春虎你啊,你老是随口答应别人,可是没几件事真的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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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不出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的语气,流露出女性特有的轻柔语调,捉弄着春虎。必须要有多复杂的情感才能发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嗓音,春虎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话说得支支吾吾。
「所、所以说,你在意的是夏目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突然……」正当春虎开口询问的时候,「啊,春虎!还有仓桥同学,你们都在这里啊。」夏目在绝佳的时间点从局里现身。一发现春虎和京子,她马上步出走廊,小跑步跑了过去。
「藤原老师最后一堂课在别的地方上课,好像已经回去了。」
她遗憾地耸了耸肩,向两人报告。接着,她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不禁感到纳闷。
「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啊啊,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尽管态度稍嫌别扭,春虎姑且还是敷衍了过去。话虽如此,他心里其实松了口气,怕再聊下去就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正好可以借此结束话题。
不过,京子似乎并不这么想。夏目一出现,她像是打算默不作声,但过没多久,她反而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神色。
她走到夏目面前,迎面正视她的双眼。
「夏目同学。」
「咦?什么事?」
见到京子如此正经的神情,夏目也难掩困惑。啊,春虎顿时浑身僵直。
——不妙。
京子脸上的表情像是下定了决心,春虎见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气氛已经不容许他慌慌张张地介入两人之间。
神色紧张的京子,和搞不清楚状况、茫然回望着她的夏目。春虎心急如焚,脑子又不灵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
然而——
「——你在做什么?」
忽然有人开口说道,把三人全吓了一跳。他们转头一看,站在眼前的人有张熟悉的脸孔,那人正是上周答应与他们进行模拟战的第十三小队小队长。
「啊啊,呃……江藤先生。」
也许是接下来又要进行训练,江藤身穿防瘴戎衣,一边肩上背着旧背包。
这对手可说是难缠,实在不好应付。不过现在这种时候,像他这样和他们合不来的人闯进来正好。夏目立刻板起了脸,京子也像是出师不利般紧闭起双唇,暂且避免了春虎预料中的「最坏的情形」。
而且,他或许会知道镜的去向。
「您来得正好,老实说,我们正在找镜独立官,他人应该在分局里,您知道——」
「你在这地方做什么?」
江藤打断春虎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题。
机械般的眼神没有望向春虎,而是直盯着夏目。他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般冷淡,气氛却与模拟战时有些——异样的——不同。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相当憔悴。
话说回来,他的态度本身就很奇怪。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目,缓缓接着说了下去。
「那些仰慕你的人现在正拼命奋战,可是你到底在这地方做什么?」
他的语气缺乏抑扬顿挫,不含一丝情感,却混入了近似死心——类似自暴自弃的自嘲口吻。夏目也是摸不着头绪,一脸疑惑。
「……请、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目回问,嗓音中听得出警戒。不只春虎,恐怕连京子也是同样的想法。
——怎么了……?
他的模样果然和模拟战时不同。那么沉稳——如巨岩般的男子此时竟莫名焦躁,宛如系在岸上的老旧细绳解开后,无依无靠地在水面漂流的小船……
「我是在问你,你不过去帮忙吗?」江藤问这话的语气甚至听得出一丝温柔。「还是你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在意那些愚蠢的信徒?那些不值得一顾、低下又没用……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北辰王?」
4
「从现在开始,只有我能发问……所以这件事我就先告诉你吧,是我决定让镜跟着人在目黑的土御门夏目。」
新宿分局旁的大楼内,咒术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咒文吟诵声和人们的喊叫声回荡在整栋大楼,只有走廊这一角仿佛设下了与外界隔离的结界,隔绝了骚乱。
比良多的神情始终保持平静,只有双眸迸出冷酷的光芒,枪口对准天海。
相较之下,天海手中拿着平时爱用的扇子,随意站着,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意思。
「我原本还担心不晓得能不能成功说服他,没想到他会主动举手接下这个任务,这下事情正如我所愿,真是让我忍不住暗自窃喜。」
天海动作夸张地双手一摊,啪地打响了扇子。
比良多没有对天海这戏谑的态度做出反应,一会儿过后才问:「……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这次的行动是为了让双角会那些夜光信徒聚集到新宿,不过既然你掌握了咒搜部所有的情报,最后在目黑一决胜负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吧?为了不让你胡作非为,我尽量安排人手守住你的行动,不过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控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在行动开始前,我才会把镜安排到目黑,这么做只是为了堵住这条逃生路线。那小子被人视如蛇蝎,遭众人厌恶,但是站在调度人力的立场看来,他非常有用,尤其适合用来『铲除双角会』。」
呵,天海轻笑。接着,他用扇子敲了敲肩膀,摆出对待亲近部属的态度,像要全盘托出似地继续说了下去。
「坦白说,我个人对你会在哪个阶段展开行动很有兴趣,想瞧瞧你有多大本领。但是你一直按兵不动,甚至扫荡行动都开始了,你还是那么积极在执行任务,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直觉该不会变迟钝了……其实不久前,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向你道歉呢,没想到——」说着,天海的视线落到地面,怜悯的目光望向倒在血泊中的牧原。「——你会这么轻易地舍弃他们。」
他的口吻平淡,却富含深厚的情感,可是听起来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愤怒、悲怜还是其他情绪。比良多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把枪口继续指着天海。
「不过对你来说,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毕竟你能爬到今天这地位,想必一路上也抛弃过不少棋子吧?双角会这组织也不例外。现在我才搞懂,身为取缔双角会的负责人,你当然能立下不少显著功绩,反正只要依序检举那些已经失去用处的同伴就行了,天底下哪有这么轻松的差事。」
天海把双手扠在腰间,有感而发,接着又忽然抬起头,凝视比良多。
他的神态轻松,态度一如往常,目光却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自认对夜光信徒的了解还算深入,原来居然还有像你这样的人渣,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再说,你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小弟,可见这组织还有很深的根基。本来我打算把这次行动当成最后的工作……啧,这下子退休计划可得延后啦。」
盯着比良多的双眸深处露出经年累月磨练出的凶暴獠牙,老虽老,却不能掉以轻心……不仅如此,那副模样简直像是一头以征战过的大小沙场、出生入死的岁月为粮的巨大猛兽正慢吞吞地准备起身。
比良多面不改色,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出现反应。他的双肩颤抖,手臂往前直伸,像在强调自己手中有枪。
然而,天海的视线丝毫没有动摇。「把那种危险的东西收起来,比良多。」他的态度沉着,说这话的语气像与人闲聊一般。
「…………」比良多无言地回望天海。
枪口虽然瞄准毫无防备的天海,但天海既然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个地方,就证明了优势掌握在他手中。比良多丧失了主导权,事到如今再蒙骗下去也只是白费力气,但要是冒险不杀天海,就这么逃跑,立场势必不保。在天海现身的瞬间,就注定了——从大局看来——是比良多的败北。
但是,「……该如何处置您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决定的复杂问题,我看还是先束缚您的行动吧。」听见比良多说得如此严肃,天海不禁感到一阵虚脱。
「欸欸,你是认真的吗?一般来说,遇上这种情形只有逃走这条路可选了吧?你要是舍不得自己现在的地位,不是应该杀了我——虽然没那么简单——然后把这事当成我和牧原两败俱伤吗?」
「这岂止是『没那么简单』,根本是『不可能』,这一点您自己最清楚吧。」
「所以你才打算束缚我的行动?难不成你打算抓住我,把我也洗脑成夜光的信徒吗?」
「我没有要您成为夜光信徒的意思,不过……」比良多顿了一下,以热情的嗓音继续说了下去,「如果能迎接您成为我们的同志,这事就有排除万难的价值。」语气相当认真。
天海有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啪地拍响手中的扇子。他默不吭声,定睛凝神,视线仿佛想看出比良多的真意——但更像是在打量他这个「人」——
「……这是我的光荣。」他漫不在乎地随口应道。「反正你说的那些全是废话,是我要束缚你,看看你的脑子都在打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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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海说得理所当然,同时又啪地尖声打响了扇子。
比良多迅速把枪指向天海,「不许动。」食指已经扣住扳机。天海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愚蠢。」低喃的嗓音如剃刀般锐利。
「我再说一次,比良多……把那危险的东西收起来。」
此话一出,比良多的右手一松,手枪随之落地。
比良多惊讶地睁大双眼,猛地往后退去——只是退后的动作也在半途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双脚无法任意移动,身体动作也不灵活,全身宛如被无数条隐形的丝线缠上,无法自由活动。
「急急如律令!」
比良多拼了命挣扎,用半麻痹的手抛出护符。他认为这应该是某种咒术,总之先试着阻断咒力再说。
不过,「别白费力气了。」天海笑说。说完,天海没受到影响,反而是比良多的咒力出现反动,破坏自身的符术。由于术式没有完全启动,护法瞬间闪现光芒,之后便如燃烧殆尽般翩翩飘落地面。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慎重其事地大费唇舌讲那些废话……再说,我早就先下一城啦。」天海不以为意地说。
「呃!甲级言灵吗?可是——!」
所谓的甲级言灵正如其名字所示,为归类于甲级咒术的言灵,属于『帝式』的咒术,指的是直接将咒注入对方的精神,具有强制力的言词。
然而,甲级言灵通常含有可「入侵」意志的强大咒力,而当声音中带有咒力,听者一听见便会本能性地试图「防御」,即使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灵气也会自动形成防壁,阻止异物入侵。
愈是经常面对咒力的阴阳师,反应愈是敏锐,因此甲级言灵要成功,突破这本能的防壁就成了必要条件。懂得施展甲级言灵的阴阳师非常稀少,而阴阳师反过来要防御甲级言灵却是易如反掌。换句话说,要把甲级言灵运用在实战上,必须在瞬间使出足以突破对方防御的强大咒力,而且最好是在出乎意表——攻其不备的状况下。
可是,天海刚才的举动完全不符合这两种条件的任何一项。
「……我记得甲级言灵是镜独立官的拿手绝活……这又是怎么回事?」
比良多曾多次目睹镜使出甲级言灵,那可以称得上是甲级言灵的范本,威力既强大又具有即时性,要是遭到那种攻击,他现在早已经全身动弹不得。然而,天海使出的甲级言灵又是不同类型,威力较弱——宛如沉入一滩烂泥般——但身体多少还能行动。
在术式发动的瞬间,他完全没有察觉蹊跷。手枪落地时也是一样,那蕴含在嗓音中的微弱咒力实在不可能是甲级咒术。
「镜的言灵?哈,别开玩笑了。」天海朝咬紧了牙的比良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必须优雅、纤细——精致巧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言灵』啊。」
说着,天海敞开扇子,捂在嘴边。比良多也在这时猛然惊觉,天海拿在手中的那把扇子在敞开的瞬间,飘散出细微的灵气。那把扇子其实是咒具,在作为扇面的和纸内侧恐怕写有咒文,天海就是利用那把扇子施展甲级言灵。
不过,如果只是如此,应该很难指定咒术施展的方向。天海刚才提过自己是刻意大费唇舌,可见他在起先那段独白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咒力,让提高警觉的专业咒搜官无从察觉,微弱的咒力犹如无色透明的毒液般一点一滴地滴落。
「好啦。」天海从西装内夹层的口袋里取出两张式符,接着往上一抛,式符变成了体型庞大的两只蓝猫。
那是由威契夫公司制造的捕缚式『WA2·猫索』,相对于捕缚式的主流——主要在室外使用的『燕鞭』,这是专为室内使用开发的式神。
两只蓝猫轻盈地跃过地面,一只冲往比良多面前,另一只绕到他背后。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比良多无计可施,被式神前后夹攻。
「这里还要善后,还是尽快解决吧。」
天海的神情冷漠,语气冷淡,事务性地下达指令。
紧接着,两只式神分别由前后同时向比良多发动攻击。比良多咬紧了牙,认命似地阖上双眸。
「——不好意思,劳驾了。」
唰,比良多周围的空间忽然出现杂讯。是裂核现象。在扑向比良多的两只蓝猫前方,出现两道全身爬满裂核的人影,两尊式神傲然挺立,守在比良多前后。他们将右掌掌心往前一伸,轰然卷起灵气漩涡,把两只猫轰飞了出去。不仅如此,蓝猫撞上墙壁和地面,出现激烈的裂核反应,变回式符。不过一击,已经彻底消除所有咒力。
「这不是护法吗?」
天海啐了一声,赶紧拉开双方距离,只有视线仍紧盯着式神。
两尊式神击退天海的『猫索』后,各自踩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跨出一步。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足以撼动周围灵气。天海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两尊不是普通的式神。外貌像是成年男子,剧烈的杂讯让人无法清楚分辨确实样貌。那副模样乍看之下宛如落难武士,其中一尊头发蓬乱得宛如鬃毛,另一尊则是秃头。两尊皆体格魁梧,身穿破烂的铠甲,腰间配戴老旧的太刀。
其中最显著的特征是,覆盖他们全身的裂核迟迟没有消失,灵性方面不是很稳定,实体化的身影似乎随时可能消失。
尽管如此,他们身上带有的灵气绝非一般式神可以比拟。
「——使役式?慢着,这该不会是……?」
天海目光锐利地直「视」式神,脑子里忽然冒出某种可能性,惊愕地发出哀叫。
「难道是八濑童子吗?怎么可能!比良多,你这家伙到底……?」
「…………」
比良多脸上神色看不出一点从容,召唤这两尊式神——八濑童子并非他的本意。「……既然把两位请来了,这件事得速战速决。天海部长,抱歉要对您动粗了。」他手臂一挥,八濑童子身上的铠甲同时发出响声,往天海走去。
天海板起脸,目光变得犀利。「开什么玩笑!」他怒声一喝,从怀中掷出咒符。
水行符。
「哞、比汝博叉、那伽、地波跢曳、娑婆诃!」
天海在掷出水行符的同时吟诵真言,手中结起广目天印。
四天王中守护西方的广目天为诸龙王——亦即水神首领。水行符抛出后化为奔腾洪流,以淹没走廊的气势袭向两尊式神。
八濑童子遭到奔流冲击,武士的身影出现激烈裂核,就连维持轮廓也有困难。然而,式神毫无退缩之意。秃头式神站在比良多前方,以己身为盾挡住滚滚洪流,另一尊蓬头乱发的式神动作因剧烈裂核显得摇晃不定,一边劈开涌上前来的洪流——拔出太刀。
太刀一拔,迸出一股巨大灵力。斩击先是将天海放出的水流一分为二,接着连同咒术也被劈得消散无踪。「什么?」连天海也不禁为这强大的威力和武力而瞠目结舌。
拔出太刀的八濑童子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往天海逼近。
「啧——金士、银次!」
在天海的召唤下,出现了分别装饰有黄金及白银,外形华丽的两尊『仁王』。式神的体型较一般的还要大上一倍,是应天海这位主人的要求特别打造。
天海令两尊『仁王』应付对方式神,自己则是从怀中迅速抛出咒符,并且后退,接着吟诵咒文。
他准备施展的术式为诅咒。由于判断对方的式神为强敌,他决定先从施术者下手。而且,他打算同时施展三种术式,在吟诵咒文的同时取出另一枚咒符,准备施展符术。然后,他蹲了下来,让指尖在地面滑行。有别于咒文,另外提升的咒力随指尖移动,在地上绘出咒纹。
在此同时,他命令经过强化的『仁王』发动攻击。天海的护法于是带着击溃敌人的气势,一左一右地向前冲去。
然而,一见到眼前的景象,天海惊讶地发不出声,咒文也随之中断。
两尊重量级护法冲锋陷阵,八濑童子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原地踏步地挡下了攻势。
南无八幡大菩萨——
八濑童子简短地吟诵完后,咚地踏响地面,引起地震般的震动,灵力也在瞬间爆发,正是那股暴风阻碍了『仁王』的攻击。
这世上存在着可自行施展咒术的使役式,但这威力实在非同小可。
接着,八濑童子反守为攻,趁『仁王』的攻势被挡下而露出破绽时攻上前去。他先是攻向金色式神——金士的怀中,接着只伸出没有握住太刀的那一只左手,就如施展魔法般把体型庞大的『仁王』抛了出去。那脚步和压低身体重心的姿势,简直宛如实力高强的武术家。
金士的巨体嵌入墙中,银次不服输,紧接着攻了上去。但只见对方太刀一挥,刀尖轻易贯穿『仁王』的铠甲,攻击他向前踏出的右脚。裂核如雷击般窜遍银次全身,强制停止他的动作。
「……哎呀呀,那华丽的外表可不是摆好看的啊……」
看见自己引以为傲的护法如此不堪一击,天海不由得喃喃抱怨。不过,他的咒术已经准备完成,式神暂且不需要理会,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主人。
三个诅咒同时运行,「壹、贰、参——急急如律令!」咒符、手印以及脚下的咒纹各自发动,化为咒力之矢,袭向敌人。天海安排的诅咒绕过正面的八濑童子,朝另一尊八濑童子和他所守护的比良多逼近。
不过,「……没用的。」比良多一宣言,守护主人的秃头八濑童子也同时展开行动。他低声吟诵咒文,接着啪的一声,用力击掌。灵力再次爆发,天海使出的三个诅咒一并消散。这甚至算不上以咒力施展的咒术,而是和刚才的踏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凭灵气产生的灵力和灵压威力,就足以祓除诅咒。
然而,「——肆!」天海一挥出刀印,第四个诅咒随即从比良多的正后方发动攻势。
在准备之前的三个诅咒前,天海在召唤出『仁王』接着往后退时,便已设下了符术。他先将咒符本身制成简易式,再施以隐形,诱导至敌人后方,并且利用前三个诅咒当成幌子,让八濑童子疏于防备。
比良多察觉异状,转过头时,咒符已经在他面前启动,他要防御或是闪躲都不可能来得及,可谓是一次完美的突袭。
原本应该如此,可惜的是——
「……欸欸。」
第三尊八濑童子现身,与前两尊不同,这次似乎是位女子。由于全身覆满裂核,难以辨别细节,看来应该是位古代巫女装扮的式神。
缓缓伸出的掌心仿佛轻触墙面,将已经启动并且正要展开的咒符连同术式一并冻结。接着,在天海的诅咒被悉数破解的瞬间,蓬发的八濑童子也突破金士和银次的攻势,往天海头上笔直劈下太刀——
「——到此为止!」
比良多一声令下,太刀马上应声停止动作,但光是挥动太刀的灵压就已经把天海压垮在地上。
天海一手支着地面,跪在地上。八濑童子拔出鞘的刀刃在他头上闪耀不祥光芒,静止的刀身仍持续散发灵压,使他无法动弹。
「……呃!」天海咬着牙,抬起头凝视比良多。在行动遭到封锁后,那如炬的目光显得更加炯炯有神,反倒是与他对峙的比良多看起来更是惊慌失色。
「……我输了,真是丢尽『十二神将』的脸……」
「……您是位优秀的咒搜官,要论对人咒术应当无人能敌,只可惜……您找错对象了。」
部下这番话听得天海骂了声「啧」。
「虽然不甘心,我也只得认了。这些怪物是怎么回事?他们该不会是真正的八濑童子吧?」
「……这么说吧,和一般所谓的八濑童子相比,他们的来历有些不同。」
说到这里,比良多总算放松了下来,朝守护自己的男女八濑童子点了下头。两尊式神的身体接着出现巨大裂核,巫女装扮和秃头的式神接连消失,比良多只留下压制天海行动的那尊式神,缓步向他走近。
「来历是吗……看来双角会不过是你们用来掩人耳目的伎俩,或者该说是用完就丢的棋子?……比良多啊,你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你不可能只是一般的夜光信徒。」天海低声愤恨地说。
「……不,我确实是夜光信徒,我是夜光遗志的继承者。」比良多清楚明白地宣告,话中明显听得出他的自负并以此为傲。听见这意有所指的回答,天海稍微板起了脸。
「……这我实在搞不懂啊,你的意思是自己和双角会那群人不一样吗?」
被天海这么一问,比良多抛下了一句「当然」,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
「他们盲目地将夜光神格化,只知道一味地祈求、崇拜,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理解夜光的人。他们认为只要转世后的夜光苏醒,自己就能得到回报——认真以为可以因为他获得荣耀,到了最后甚至为了没有得到庇护而恼羞成怒,反过来责怪夜光,这些……无耻的家伙。」
「……我以为双角会本来就是这样的组织啊。」
「错了!」
天海这番讽刺使得比良多的反应异常激动。
「双角会原本是接受夜光教诲的门徒,为继承先师遗志组织而成的结社,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所以才会自称『双角会』,而不是『夜光会』。那些疯狂信仰夜光,愚昧无知的信徒是最不适合进入双角会的一群人!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双角会居然丧失原本的志向,贬低自己的存在。」
「……你就因为这样,抛弃自己过去的同志吗?」
比良多甩着头发,神情严肃,说得慷慨激昂,听天海这么一嘟囔,马上朝他投去凶狠的锐利目光。接着,他一反刚才激动的态度,「没错。」肯定了天海的话。
「他们要是双角会的成员,自然该有为这使命牺牲的觉悟。何况他们既然把夜光神格化,能成为实现他遗志的根基,也算是成全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心愿,不是吗?」
比良多如此断言时,瞳孔深处蕴藏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目光却和那些疯狂信徒有所不同,散发出钢铁般的意志与热情,仿佛一位求道者似的。他完全理解自己的言行举止,并且在确实理解的基础上肯定自己的行动。
天海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垮般一时间哑然失声,只是凝神仰望着比良多。然后,比良多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一点。
「……我们当然不是完全没有缺陷,这次牧原先生的牺牲也并非我们所愿,我们今后将会持续背负着这罪恶。不过——天海部长,现在还不算太迟。我说过希望您能成为我们的同志,这话没有半点虚假。您身居要职,本来我就打算透过某种形式与您接触。虽然和原先预定的形式不同——只要您愿意和我们一起努力,这种程度的偏差还不至于无法补救。」
比良多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副模样看来完全不像在拢络敌人,反倒像是推心置腹地老实透露出内心想法。他这表现不只是出于想要拉拢天海的算计,更是来自他衷心的期盼。他没有开玩笑或是其他意思,而是真心希望天海能成为自己的「同志」。
「……逼人这么跪着,怎么成为同志。」天海苦笑着说道。不过,他这苦笑半是自嘲,嗓音里少了平时的气势,瞳孔的光不知从何时起也不再锐利。
「双角会啊……」他语气虚弱地说。「……比良多,双角会说穿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真有那么古老……真是由接受夜光教诲的人们组成的结社吗?」
比良多点了点头,回应天海的问题。
「夜光遗志的继承者后来分成了两派,这您知道吗?」
「……不知道。」
「其中一派是双角会,另一派是阴阳塾。」
天海惊讶地睁圆了眼,比良多一派正经地继续说了下去。
「部长您应该知道吧?阴阳塾是以夜光的私塾为基础创立的组织,但是由夜光塾衍生出的组织不只有阴阳塾。正如为继承夜光『培育下一代阴阳师』的遗志而产生了阴阳塾,为继承他『另一个遗志』而出现的就是双角会。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夜光的塾生。」
「…………」
天海听着比良多的解释,陷入沉思。一会儿过后,「原来如此。」他简短地道出感想。接着,他抬起头仰望比良多,像是有事请教一般。
「不过……我还是搞不懂。夜光的另一个遗志究竟是什么?你们又有什么目的?」
听见天海央求似地提出疑问,比良多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温柔微笑。那副模样让人联想到神父或是牧师,鲜明地展现出他的包容力。
比良多不疾不徐地在天海面前屈下单膝,让两人的视线保持在相同高度。
「天海部长,您听好了——」他以真挚的热情,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不过——
不对劲。
在现在这状况下,他惊觉自己竟打算向天海坦白。在这铲除双角会的战场上,自己竟想要向揭穿自己一直以来隐藏的真面目,直到刚才仍在与自己进行咒术战的敌人道出真相。
再说,该如何处置天海这位咒搜部部长有非常复杂的政治考量,不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在一开始宣言要「束缚他的行动」吗?可是,自己究竟是在……
「……比良多?」
听见天海纳闷地开口唤道,比良多这才回过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他浑身僵直,呼吸停止,只有心跳激动加速。
天海回望比良多,「怎么了?拜托你,告诉我吧……」心无二意地向他哀求。
心无二意的哀求,这成了决定性的关键。
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的部长,别无二意地提出疑问。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咒搜部的部长不论处于何种情形,绝不可能心无二意,他的立场不容许他稍有松懈。
这一回神,比良多想起自己方才侃侃而谈地说出了哪些事情,不禁愕然,全身为之冻结。「欸。」天海的声音传进耳里,「怎么了?」、「告诉我吧……」不停在脑中回响。
「——糟糕。」
比良多急忙起身,倒退着离开天海身边,「束缚!」向仍高举着太刀的八濑童子下令。
然而,式神没有动静,甚至没有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比良多正觉得惊愕不解时——
「……哎呀,没戏唱啦。」
嘿,天海把手抵在膝盖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对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还算有自信……不过演戏我就不在行了……啊啊,你再命令这个式神也没用,现在的你『看』得见,但是『视』不见这家伙。说来说去,基本上原则还是一样,遇上棘手的式神,就要先从术者下手。」
「什、什么时候?不对,您到底对我——?」
「算啦算啦,这种小细节就不要在意啦。倒是比良多,帮我把那边的扇子拿过来吧。」
天海嘴一咧,露出——倨傲的——笑容。听他这么一说,比良多才注意到,天海那把用来施展言灵的扇子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手中消失。
他循着天海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发现地上立着一把扇面展开的扇子。那把扇子自行动了起来——比良多的视线彻底受到吸引——啪地阖起来时,不知为何增加成了两把。接着,扇面再次自行敞开——变成了四把。
「这……」
不由自主变得踉跄的脚下传来清脆响音,往下一瞧,皮鞋底部正踩在开敞的扇面上。他连忙退开,视线一角有扇子在舞动,一望过去——又有扇子从反方向掠过。呼、呼,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不知不觉间,视线内尽是扇子在随处乱舞。层层交叠、形形色色的扇子、扇子、扇子——
比良多咬紧了牙。对人施展咒术的高手,『神扇』天海大善的密技,他早就听说过这人施展幻术的手法相当老练。
「……我太大意了。」正当他懊悔不已,痛苦呻吟时,「别在意,你表现得很不错。」叩,天海用扇子敲了下比良多的额头。
比良多顿时失去意识,就这么瘫软地倒了下去。他「视」见的——只有他视见的多把扇子自然也跟着悉数消失。
天海俯瞰昏倒的部下,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一开始我就告诫过你了吧,能提问的人只有我。」
随后,在旁待命的最后一尊八濑童子也解除了实体化。虽然是使役式,但毕竟没有自我意识——但这应该是自我意识消耗殆尽的类型,若非如此,情况将相当危急。那三尊八濑童子如果属于能各自理解战况,并且自行行动的式神,现在立场早已逆转。「吓死我了。」天海缩起了身子。
「话说回来,八濑童子啊……真是的,这下子又有事情要头痛了。」
他板起脸自言自语地说着,恨恨地瞪着为自己添麻烦的部下。
就在这个时候,「……怎、怎么回事?」昏倒在天海脚边,失去意识的比良多身上渐渐覆满细微的裂核。裂核如涟漪般裹覆着比良多全身,接着宛如雾气般在曙光中消散,逐渐稀薄并且消失。眼前的变化让天海为之哑然——这情形十分罕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比良多倒卧在地的身影消失后,地上出现了一位少女。
那是身穿纯白制服的未成年——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少女。而且,那身制服非常眼熟,正是阴阳塾的制服。此外,少女还有一头让人过目不忘的鲜艳红发。不对,正确来说,那是和比良多那一绺令人印象深刻的刘海相同的朱红。
天海打从心底惊愕不已,凝视着躺在脚边的少女,没料到自己也有摸不着头绪的时候。
「……饶了我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神扇』天海大善难得老实吐出了一句真心话。
☆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北辰王?」
听见最后这一声呼唤,春虎等人无不浑身冻结。
北辰王,他们知道这是夜光信徒给予夜光的尊称,但无法理解在现在这个场合提到这个称呼的意义。
另一方面,江藤始终沉着冷静,虽然有哪里不对劲,但态度依然镇定。
「你……」夏目颤抖着说。这时,春虎总算回过神,赶紧抓住夏目的肩膀,硬是把她拉到自己背后,用身体保护着她。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双角会的人吧!」面对情绪激动的春虎,「……不。」江藤冷静地摇了摇头。
「在之前那场模拟战中,你们也知道我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吧?如果我真是夜光信徒,那样的行为岂不是大逆不道吗?我不属于双角会,也不是什么夜光信徒……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在哑然凝视自己的春虎等人面前,「只是——」江藤又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不得不把你——土御门夜光视为依靠的『弱者』的心情。」
「…………」
春虎把保护在身后的夏目往后推,与江藤拉开距离。
江藤毫不介意塾生这样的态度,那种认命的感觉果然不是错觉。从他的态度可以窥见他已经不在乎任何事情,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他会如此自暴自弃并非来自一两天的破灭,而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地感到失望,最后只得认命。
「例如,你听过六人部千寻这个名字吗?他是今年春天发动灵灾攻击的主谋,还有现在正在新宿分局对抗咒搜部的牧原义隆。他们两个和我同时进入阴阳厅,我们莫名地合得来,常混在一起。」
江藤说得一脸怀念,似乎真的自言自语了起来。
「那时候御灵部还没有成立,也没人知道双角会这个组织,认同夜光代表的意思也和现在大不相同。我们常三个人彻夜畅谈有关夜光的话题,只要我稍微批评一下夜光,他们就会联手起来驳倒我的论点。我们为夜光,更为自己身为『阴阳师』感到骄傲……不分『帝式』或『泛式』,我们每个人都是由衷地热爱阴阳术。」
「……江藤、先生?」在额上渗出汗珠的春虎背后,夏目轻声唤道。
青梅竹马的嗓音里除了惊愕与动摇之外,再度涌起了困惑。困惑不只是针对江藤这番告白,同时也来自于江藤这态度本身。
从江藤身上感觉不出有危害夏目的意思。他没有敌意,但也没有崇拜或尊敬之意。他宣称自己并非夜光信徒,看来这话不是谎言。
江藤再次对上夏目的视线,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种事你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吧,这点我很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会给你添麻烦,但还是要拜托你,希望你明白即使如此,这世上还是有人把梦想寄托在你身上,希望你多少知道他们有这愚蠢的梦想。」
说完,江藤缓缓放下背在肩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根细长的棍子。币帛——币串前端如木桩般削得尖锐,纸垂上使用的暗红符箓绘有从未见过的咒纹。大量咒符用绳子系在上头,看来就像无数条遭到捆绑的死蛇尸体。
那明显是某种咒具,而且还是散发出危险气息的咒物。
春虎等人再次紧张地僵直了身体,江藤也对自己取出的咒具露出了一抹嫌恶。
「真受不了。」他喃喃自语地说着。「不过……最后得用上这种东西,证明了真正没用的其实是我们吧……北辰王,我很明白不该这么拜托你……不过只要一点点就好,就算只是形式上也没关系,可以麻烦你在这里面注入自己的咒力吗?」
「你、你在胡说什么!再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春虎怒声问道。
「这是最后一次了。」江藤耸了下肩说道。「咦?」夏目惊声回问。
「反正那些家伙没救了,当然我也是一样。你可以把这视为断绝往来的证明,就算当成饯别也好,可以麻烦你再考虑一下吗?」
江藤的神情坚定,话里完全没有强迫的意思。不仅如此,他满嘴拜托,口吻却像是早有预感会遭到回绝。
江藤前来请求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为了尽人情义理,前来拜托夏目。为了某人请求夏目的协助,这就是江藤的目的吧。见到不知该如何反应,茫然伫立的春虎等人,他马上露出苦笑,摇了摇头,看来甚至像是摆脱了咒缚一般。
然后,「——抱歉,打扰你们了。」他对夏目笑了一下,看来一点也不怨恨。接着,他手拿咒具,转过身去。他的背后毫无防备得令人吃惊,也许在他心中,这件事——不对,是一切都已经「完了」。
「……江藤先生。」春虎愣愣地呢喃道,至今仍没能搞清楚状况。就在下一秒钟,全身毛发直竖的空忽然出现在春虎面前,同一时间——雪佛冲上前来,一刀往江藤的身体横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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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佛压低重心落地,瞬间过后,鲜血如爆炸般四处飞溅。春虎、夏目和京子甚至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只是瞪大了双眼。
落地后的雪佛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变化,只是保持半蹲的姿势,凝视着如「物体」般倒下的江藤,像是看着试刀砍倒的树木。他右手随意握着一把日本刀,左手则是拿着他一直抱在怀里的袋子——如今里面只剩下刀鞘的刀袋。
鲜血沿着日本刀的刀锋滴落地面,倒地的江藤没有动静。他的身体几乎被切成两半,必死无疑,当然不可能有动静。时间仿佛瞬间冻结了似的。
「……呃。」在春虎背后,传来夏目和京子不成声的惊呼。
雪佛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那动作搭配上他修长的手脚,看来和昆虫没有两样。他全身溅满了血,像极了有着人类外形的非人怪物。空神色紧张,反手重新握紧匕首,不过雪佛完全没把她看在眼里。
尖锐的惨叫声毫无预警地响起,经过走廊的女局员见到躺在血泊中的江藤,吓得手上成叠的文件全掉落在地上。像是被这惨叫声惊醒般,春虎等三人身子一颤,恢复暂时停止的呼吸,脉搏一口气加速。
另一方面,雪佛完全没把周围的反应当一回事,只是往夏目瞥了一眼,接着便兴味索然地挥了下刀,甩去刀上的鲜血。然后,他又和平常一样弯腰驼背,抛下杵在原地的春虎等人,打算兀自离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在他的视线前方,倒在地上的江藤手中还拿着刚才的咒具。
「…………」
从刘海缝隙间露出的双眸,看得出他对这东西很有兴趣。雪佛转过身,慢步走向江藤,春虎等人也跟着一步步往后退去。仿佛受到女子的惨叫声呼唤般,接连有局员赶到走廊,骚乱加速扩大,雪佛站到了自己所杀害的江藤身边。
「……这是什么?」
他们第一次听见式神的声音。他的嗓音轻细,像个小孩子一样,俯视尸体手中咒具的目光也像孩童发现有趣的玩具似的。
在春虎等人面前,他高举起手中仍沾有血糊的日本刀,「——喝。」随手挥下刀刃。
仿似币帛的咒具被一刀从中劈开,接着——
如破裂的瓦斯管般,喷发出剧烈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