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视见这世界充满了灵气。
春虎将惊愕的自我留在地面,让心灵飞翔至遥远彼方,感觉自己正在扩散。由空中俯视,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这种体验实在非常奇妙。
眼前可视得各种事物。土御门春虎的灵气,土御门夏目倚在他身上的灵气,空与春虎相连的灵气,稍远处阿刀冬儿的鬼气,同学们各自的灵气。甚至是在室内卷起漩涡的灵气与瘴气,和咒术留下的咒力残渣流动的状态。
凶猛的式神雪佛站在自己面前。
与周围灵气相比,雪佛的灵气异常强大,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春虎这下终于明白自己挑战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春虎放宽视野。
铃鹿从走廊赶来支援,天马和京子也在她身边。中庭里,第十三小队的祓魔官正急忙接近训练室。另一头还有其他小队。此外,有多个动态灵灾遭祓魔官围攻。不知不觉间,春虎俯瞰着分局全貌。以雪佛和灵灾为中心,人们的灵气描绘出类似曼陀罗的图样。春虎望得出神,浑然忘我。
接着,他突然察觉到「某种气息」。
上面。春虎把意识集中在头顶上方,让意识扩展到远方天际,无垠的广阔空间,以及整个世界。
然后,他视见了,隐藏在这辽阔世界的无数个巨大「存在」。不对,「巨大」这概念不足以形容,毕竟从遥远彼方乃至自己身旁,那「存在」超越「空间」,遍及整个世界。那既是个体,又无可计数,远超乎春虎——人类的认知,但仍能知道其「存在」,感受到其「动静」。
春虎事不关己似地感受着这份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动,说不定这单纯只是错觉,或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情形……说穿了,春虎自己也搞不懂。
只是——
在不及一瞬的短暂刹那,春虎的羽翼确实触及了天际。
☆
接着,猛烈的灵气直击脸部,春虎这才恢复神智。
——刚才……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在想起来前,远比此更迫切的危机已经逼近眼前。
雪佛的脸上带有玩弄猎物般的嘲笑。他压低身体重心,举起刀,正要跳向这里。凭春虎现在的力量,无论如何挣扎也抵抗不了那压倒性的灵力。至少正面冲突没有胜算,不过……
——这次一定能成功。
他确认握在手中的咒符术式,不必靠眼睛看,见鬼的才能——「视」靠的原本就不是视觉,而是用自己的灵气去感觉,选择并且让咒力流向此时所需的术式。和以往不同的是,此时他不再只是单纯地让咒力流向术式,而是瞬间将涌出的滚滚灵气提炼为「适合的形式」,再一口气压缩,注入咒符中。
「——急急如律令。」
手中的水行符如一道光线般射了出去,与其说是洪流——其实更像以水枪发射出超高压的水柱,射向雪佛那张露出嘲笑表情的右眼。面对这单点式的攻击,雪佛一时间感到惊讶,反射性地转身回避。
「急急如律令。」
紧接着,木行符从春虎的手中飞出,滑进转过身体的雪佛脚下。既细又短,但强韧如金属线的藤蔓缠住雪佛踩着地面,用以作为支撑身体轴心的单脚脚踝,使他的身体失去平衡。
「急急如律令。」
咒符第三次飞出。火行符。不过,这第三张咒符的术式经过更改,眼前膨胀的火球收缩,化为闪耀青白光芒的光箭。他仿效铃鹿自创的火行符术式,现学现卖。
在此同时,第一发符术的水弹在遭到闪躲后改变轨道,在雪佛脚下炸裂。缠住雪佛的藤蔓吸收子弹水气,松开脚踝,往空中伸展枝丫。
光箭先是射上藤蔓枝丫,枝丫燃起熊熊大火,遭光箭吸收。因为吸收水气而增强的木气接着被火气吸收,光箭光辉愈发耀眼夺目,这一切皆发生在转瞬之间。
「——啧!」
雪佛的刀一起,砍落射来的光箭。光箭霎时分裂成无数光线,如雷射光般袭向雪佛。
「春、春虎?」被春虎抱在怀里的夏目惊讶地抬头仰望。春虎没有回应,双眼始终紧盯着出现裂核的雪佛,并且抱着夏目迅速站了起来。
他先将剩下的五行符全收进咒符盒,接着脱下制服外套,披在夏目肩上。夏目仍握紧了春虎的手。
那不是靠这种小伎俩就能解决的对手,实际上雪佛的灵气一点也没有减少。
但是——
我一定能打倒他。
春虎现在已经能「视」清一切。
先前的焦虑宛如一场幻觉,灵气与咒力尽在掌握之中,仿佛自己拥有的所有力量都能操控自如。自己恐怕是真的坏了。肌肤下的神经如裸露在外般敏锐,力量如切开动脉喷出血液般汩汩涌现。
这代表了什么意义,春虎不了解。
但是,至少这样自己就能战斗,能把那个混账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得意忘形的小子!」雪佛怒吼,一刀斩了过来。春虎一次抛出大量护符。
在雪佛挥出的这一刀面前,春虎张起的咒壁和纸屑没什么两样,因此他让力量凝聚,集中威力,不是形成咒壁,而是盾牌,并且接着再更进一步缩成拳头般大小,沿着『髭切』的轨道重重交叠。雪佛虽然悉数斩裂这些防御,但攻击力道也被大大削弱。春虎就这么抱着夏目,躲开了敌人的斩击。
斩击全扑了空,雪佛凶相毕露,继续挥刀。春虎再度利用护符闪避攻势。他抱着夏目,舞蹈似地来回闪躲,一边掌握雪佛的行动。
——对了。
和北斗一样,雪佛也是式神。式神的行动如果没有主人的指示,说好听点是老实,说难听点就是笨拙。
——不够,还需要「视」得更清楚。
春虎观察着雪佛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以及他的本质。不能被外表迷惑,这家伙是式神不是人,是贯穿、斩裂万物的灵性存在,他的本质就是——
——那把刀!
春虎睁大了眼,望向雪佛握在手中的日本刀『髭切』。这么说来,雪佛身上数次出现裂核反应,只有那把『髭切』完全不受影响。雪佛本身属于灵性存在,『髭切』则是物质性的存在。
换句话说——
——那就是这家伙的形代!
雪佛是以『髭切』为核而实体化的灵性存在。面对日本刀式神这个对手,该以何种战术应战?
「空!」春虎向护法下令,感觉着自己与空的联系前所未有地紧密。他朝护法注入大量咒力,如怒涛流入体内的主人咒力使空睁大了青蓝双眸。春虎忠实的式神倒竖起耳朵和尾巴,全身不住颤抖,一滴不剩地吸收所有得到的咒力。
「上!」
「是!」
空放出狐火。
热浪袭卷整间训练室。
艳丽而狂乱的蓝色火焰如脱缰野马般向雪佛发动攻击。式神瞬间全身着火,嘴里发出愤怒的悲鸣。
雪佛是刀,灵气属金。五行相克以火克金,但雪佛的『髭切』一挥,便轻易斩去身上的狐火。
虽然相克,但双方的力量差距毕竟过于悬殊,若要克制雪佛的灵气,必须有更强大的力量才行。
——火气……火气!以五行符让五气相生……不对,不行,我的符术威力不够,相生需要更强……更强大的灵气……!
「够了!看我杀了你们两个!」
雪佛恼羞成怒,发动攻击。护符已经用尽,躲也躲不了。不过,春虎掌握到有道可靠的鬼气正往自己冲了过来。
「——破绽百出!」
生灵使出浑身解数,从旁一拳把雪佛揍飞了出去。紧接着,铃鹿以符术追击式神,趁他转移注意力之际,冬儿又再揍了上去。
原本雪佛不是他们能够匹敌的对手,但因为他的意识全集中在春虎和夏目身上,以至于无法立即挡下冬儿与铃鹿的联手攻势。
紧接着,「塾生马上前往避难!」第十三小队的祓魔官也由面向中庭的崩塌外墙那侧赶到。
「各自派出式神围攻目标!在塾生前往避难后,立刻着手进行修祓!」
在雪佛周围,祓魔官的式神接连显现,那些大多是『仁王』,其中也有『夜叉』,他们打算以人海战术镇压失控的雪佛。
但雪佛没有就此罢手,用狂暴的斩击向祓魔官的护法式展开猛烈攻势。看来要是不先大幅削弱雪佛的力量,就连祓魔官也不是他的对手。
春虎拉着夏目的手,从雪佛身边离开,并且在远离时一边思考打倒雪佛的方法。
——强大的火气。能与雪佛匹敌的强大……
突然间,春虎停下脚步。
他睁大双眼,太阳穴冒出斗大的汗珠。
这种事情做得到吗?不可能——不,并非不可能。所有条件都备齐了,需要的牌就在这里。接下来只要予以结合并加以控制……
「——夏目。」春虎抓住夏目的双肩,迎面凝视着她。见到春虎脸上浮现的觉悟,夏目抿紧了唇。
「把那家伙引诱到中庭,我们来折断那把烂刀。」
雪佛的目标是夏目,此时对春虎也涌起了敌意——杀意,以两人作为诱饵的战术理应还有效。把雪佛引诱到中庭后……接下来只能孤注一掷。
夏目目不转睛地回望春虎,然后,「——好。」点了个头。
紧接着,「啊啊啊!你们这些家伙太碍事了!」雪佛狂吼,打倒最后一尊『仁王』,「走吧。」春虎也在同时拉起夏目的手,跑了起来。
「铃鹿,把路清空!冬儿,把锡杖给我!」
「什么?」与护法式一同围攻雪佛的冬儿听见后,转过了头。另一方面,在走廊上的铃鹿也是一脸纳闷,不过还是依照春虎的指示行动,与一旁的京子和天马一起退到走廊后头。春虎和夏目冲出训练室,穿过崩塌的外墙进入中庭,空也紧随在后。
斜阳渲染中庭,灵灾修祓部队仍在继续修祓灵灾。独眼的土堆『独目型』灵灾已被修祓,遭雪佛砍杀的牛鬼不见踪影,发生在屋顶上的『风暴型』灵灾的修祓也进入最后阶段。不过,四周瘴气没有减弱的迹象,虽然不至于扩大至第三级灵灾,但第二级灵灾仍持续在发生,简直是灵灾战场。
这时,「别想逃!」雪佛冲出局舍,追上春虎等人。
「空!」
「是!」
春虎再度把咒力注入空体内,用狐火挡住雪佛的去路。可惜这一招没能再次奏效,雪佛一刀劈开大地,以强劲的剑压斩断火焰。可恶——春虎正啐了一声,「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夏目瞄准雪佛穿过火焰的瞬间,施展出不动金缚。由于未能结成手印,只是未完成的术式,但是依然——稍微——削弱了雪佛的气势,使他放慢了速度。
接着,铃鹿和祓魔官从后方赶来支援。雪佛一到户外,祓魔官也就不用再顾虑什么,可以尽情施展咒术。大量咒符同时射出,豪雨般的咒符接连向雪佛发动攻击。雪佛在头上挥着『髭切』斩落咒符,但还是有将近半数的攻击躲过斩击,直接袭向式神。
「春虎!」
在铃鹿之后,冬儿也跟着冲出分局,手中握着春虎提到的锡杖——被雪佛砍成两截的锡杖前端。
「接住!」他把手高举过头,抛出锡杖。这是今天第二次抛接锡杖,春虎伸长手臂——接了下来。
——只剩下最后一个条件……!
春虎确认起中庭整体的灵气。有了,就在旁边。这下一定能成功,他心想。但在同一瞬间,他的注意力也从雪佛身上移开了。
「春虎大人!」
听见空的叫声,他一转头便发现雪佛的灵气正急遽高涨。
「啊啊啊!」
在咒术豪雨的攻击中,雪佛胡乱挥舞『髭切』。斩击劈开大地,正往他们逼近。春虎立刻推开夏目,自己也往反方向飞扑而出,在危急中逃离斩过两人之间的斩击。
春虎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顺势翻身跳了起来,但被春虎推开的夏目却是好不容易才能起身。惨了,他惊觉大事不妙时,雪佛已经往夏目的方向跃了过去。
他的目标是——夏目。
——休想得逞!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春虎把手伸向咒符盒,将最后剩下的五行符全迅速抛掷了出去。他在抛出后确认咒符的术式,火行符两张,加上金行符和木行符。他把其中一张火行符强行充当为土行符,缺少的水行符就用自己的咒力勉强凑合,一口气吟诵出咒文。
「东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
他使出先前失败过一次的『帝式』术式,原本这是用来应付百鬼夜行的咒文,阻止灵灾接近的咒术,构造则是属于针对灵性存在的「积极」防壁,也就是结界,对于同样身为灵性存在的雪佛不可能不管用。
五行符在空中展开五芒星阵,术式成功启动,但因为是临阵磨枪,咒术还没完成,咒力就差点失控消散。
不过——春虎从江藤小队长那里学到,结界不只能用来防御。他继续将浑身的咒力注入五芒星,让咒术术式形成阻挡的防壁,接着,他刻意放弃控制咒术,让结界以雪佛为目标失控暴走。
闪亮的五芒星没有变成盾,而是化为矛,袭向空中的雪佛,撞上式神,把他的身体弹飞了出去。雪佛怒声嘶吼,跳过夏目头顶,在前方落地。夏目赶紧趁这机会站了起来。
然而,夏目站起身后,没有望向在背后着地的雪佛,反而紧盯着春虎。甚至连雪佛也忘了愤怒,把视线转到他身上。
夏目满脸苍白。
「春虎!后面!」
紧接着,异臭传到了春虎身边。
那是全身覆满腐烂的苔藓、藤蔓和杂草,芋虫状的巨型怪物。『虫型』灵灾。那是在雪佛出现前,追赶春虎等人的其中一个灵灾,野槌。它逃过祓魔官的修祓,仍留在中庭。
野槌逼近春虎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要把春虎整个人吞进嘴里。夏目惊声尖叫,雪佛愣了一下,轻蔑地笑了出来。
然而,春虎早已掌握到野槌的动向。
最后一张牌。
「——空,过来!」
春虎无所畏惧地仰望正要吞噬自己的第三级灵灾,他一敞开手臂,受到主人召唤的空随即如疾箭般冲向主人胸膛。
下个瞬间,春虎的身体遭灵灾吞没。
紧接着,吞没春虎的野槌全身燃起青蓝火焰。
转眼间,火焰焚烧灵灾,猛火愈燃愈烈,形成巨大火柱。灼热的空气卷起漩涡,袭卷中庭,吹散周围瘴气,转为充满火焰——像火柱般散发的灵气。
火气。
「噢噢噢噢噢!」春虎的吼叫声在火柱中回响,巨大的火焰里浮现春虎右手握住锡杖的身影。抓着春虎左臂的是紧抱住主人的空,她在主人怀中睁大双眸,持续释放狐火。
大友刻在锡杖上的术式在断裂后依然存在。春虎借助锡杖的力量张起咒力防壁,耐住凶猛火势,同时让咒力注入式神身上,以狐火从内部燃烧野槌。
野槌属于木气灵灾。
木气相生产生火气,利用第三级灵灾让五行相生,因此燃起的青蓝火柱散发超乎想象的强大咒力,发出巨大鸣声。
春虎朝雪佛射去犀利的目光,雪佛茫然回望火焰中的春虎,脸上神情愈来愈欣喜。出乎预料的「力量」显现,他的双眸发亮,像是深深为之着迷一般。
最后一搏。
唯一的误算是火气过于强大,虽然可以透过锡杖控制火焰,但单凭春虎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再说,除了使用火行符,春虎也不知道其他控制火气的咒术。再这么下去,好不容易制造出的巨大火气恐怕会瞬间消散,甚至失去控制。
——怎么办?
春虎一方面维持保护自身的结界,借由空壮大火势,同时拼命思考。
——制御火气……火的咒术……?
他挖掘记忆,找出可能相关的线索。目前为止所有见过的咒术,听过的咒文,他拼了命地努力回想,差点大叫出声。
有了。
多么讽刺啊,不对,或许该说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理所当然。
火的咒术。
那不正是眼前这位式神的主人,那个男人最擅长的吗?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咤、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呬法呬、萨缚、 尾觐南、吽怛罗咤、憾!」
金刚手最胜根本大陀罗尼。
不动明王的火界咒。
得到咒术的力量后,春虎的感觉和火焰相连,与火气合为一体,仿佛自己也成了火焰。火柱瞬间收缩。
——久等啦。
「火克金!急急如律令!」
收敛的火气集中,他抛出锡杖代替咒符。借由第三级灵灾相生的火界咒燃烧用来作为核的锡杖,如怒涛般冲向雪佛。雪佛笑逐颜开,挥舞『髭切』,怒吼着往锡杖一刀劈了下去。
灵气与咒力爆炸,冲击瞬间把夏目、春虎和空轰飞了出去。冲击力道横扫中庭,撞上外墙,晃动整间分局。
惊心动魄的数秒。
大气卷起漩涡,尘埃弥漫。「……唔。」春虎忍着痛楚支起身子,站了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灵力枯竭到这种地步,完全呈现「空壳」状态。他撑着就连呼吸也有困难的身体,环顾四周情形。
夏目倒卧在地,呻吟着在地上挣扎。空似乎也是头昏目眩,不停拍动着尾巴。看来两人都平安无事。
然后,雪佛……消失了。
不对。
地面上插着一把日本刀——『髭切』。刀身上依然有灵气残留,雪佛却不见踪影,想来是和北斗一样,由于伤势过于严重,无法再继续保持实体。
春虎膝盖一软,整个人跪了下去,仰天阖上了眼。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如今已能视清周围情形的春虎非常清楚。
野槌没有遭到修祓,但是灵灾修祓部队已经大幅削弱了它的力量。雪佛被北斗的獠牙咬得身负重伤,在失控后,又遭铃鹿、冬儿尤其是第十三小队以咒术集中攻击,早已是遍体鳞伤。夏目和空也是尽全力帮助春虎。这不光是自己的力量,更是与众人同心协力,加上重重幸运带来的结果。
即使如此——
「……成功了……!」
春虎屈膝跪地,仰头紧闭双眼,露出会心一笑。
这一瞬间,他确实赢得了胜利。
然后——
2
同一时间,在离分局不远处的巷子里,『食鬼』镜伶路飙出一身冷汗,「……那边好像结束了。」向与他对峙的对手说道。
「是啊。」男子应道,脸上浮现不可一世的微笑。
不消说,镜早就察觉雪佛失控,也大致掌握了事情经过。他万万没料到,第十三小队的小队长居然藏有那种秘密武器——咒具,雪佛会做出那样过火的举动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这整件事最严重的是,当他察觉事态有异时,雪佛已经不受控制,灵灾也已经发生。当发现为时已晚时,镜忍不住咂了个嘴。
雪佛破坏咒具,结果成了灵灾接二连三发生的导火线,其中多少有些不可抗力的因素,但仍无法改变式神摆脱主人控制,并且大闹的事实。在这一刻,镜已经确定会遭到惩处。何况雪佛在之后采取的行动——严重阻碍现场的灵灾修祓,看来重罚是逃不了了。雪佛势必会从镜手中再度被夺走,指定为禁咒咒具并且重新封印。在现今的局势下,这样的发展实在令人懊恼。
于是,在知道情形已经无可挽救后,镜干脆将错就错,让雪佛尽情大闹一番。反正雪佛会被收走,自己也会有好一阵子行动受到限制,不如趁这机会「测试一下」,试试土御门夏目和他身边那些人的本事。
事情不出镜所料,失控的雪佛擅自找上他们。原本他想亲自动手确认,但借由雪佛的攻击观察他们的反应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遗憾的是,这次「事发突然」,无法期待那些暗中关注他们的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还是可以借此打量他们这些家伙究竟有几两重。
接着,镜无视随处肆虐的灵灾,隐形在一旁监视春虎等人的战况。
结果一如预期,龙遭『髭切』刺穿身体仍试图抵抗时,他佩服地心想不愧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不过到头来还是以解除实体化结束了这一战。除此之外——『神童』姑且不论——站在塾生的立场来看,他们的实力确实令人讶异,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程度顶多只是「比原先预料的好一点」。
总而言之,再这么下去只是白费力气。
应该尽早让阿刀冬儿堕入鬼道,变成灵灾,确认里面的鬼是什么来头。此外,也该把土御门夏目逼入半死不活的绝境,确认他是否真为夜光转世,如果是,夜光信徒所说的「觉醒」是否真有可能发生。为了让自己的式神「测试」这两件事,镜一直在等待。
然而,龙一解除实体化,雪佛的行为也愈来愈狂暴。
他疑似接触到相当浓密而且特殊的瘴气,身上有一半出现裂核反应。镜再次咂舌,决定改变在一旁监视的方针。
他打算暗中取回式神的控制权,让雪佛表面上继续大乱,背地里却是由自己操控。镜这计划如果付诸执行,春虎等人的这场对战此时将迎来截然不同的结果。
然而,镜没能实现他的企图。
暗中观望春虎一行人战斗的人不只镜。
「别心急,不如我们都别出手,如何?」
之后,镜再也无暇找春虎他们麻烦,陷入了久违的殊死战。话虽这么说,但这并不是所谓的咒术战。不过广义来说,也许可以称作咒术战的一环,是以甲级咒术爆发冲突前的策略运用——搏命的乙级心理攻防战。
他没看见敌人的模样,只有警告以咒术送了过来。换句话说,在这之前,镜既没有察觉对方的存在,当然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反而是对方掌握了镜的所在位置与立场,甚至是他的意图。对咒术者而言,这状况无疑是刀子抵在脖子上——说是命在旦夕也不为过。
再者,敌人的警告缠绕着鬼气,而且实力非比寻常,属于真正的鬼气。
镜彻底加强防御,全力进行搜索,突破无数的伪装与隐形,追逐警告者的行踪。
最后,他终于在这巷弄内与敌人正面对峙。
后来又经过了多少时间,镜不知道。与眼前男子对峙的时间和寻常时间完全迥异。
男子是个彪形大汉。
身高与雪佛相近,肉体宛如历经千锤百炼的战士。他留着一头金色短发,轮廓深邃,双眸眯细如针,身上穿着没有系上领带的西装,给人的感觉仿佛一头猛兽——散发出肉食野兽般的凛然气息。
这家伙不是人类。
逼近到这距离后,他终于确定。这是『鬼型』,而且灵力长期处于稳定状态,是由来相当悠久的鬼。
此外——
和肌肉如钢铁般高高隆起的右手袖子相比,左手袖子只是优雅地摆动,袖口里空无一物。
眼前的鬼少了一条左臂。
独臂的老鬼,这样的鬼全天下只找得到一个。
镜按捺不住兴奋情绪,全身颤抖。
「……本来我还以为他们身边不会有人采取行动……没想到登场的居然会是你。世事果然难料啊……」
镜的嗓音微微抖动,男子轻轻耸了耸肩。
「我只是在酒席上碰巧听见别人谈话,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局面……这也算是种缘分吧。」
「欸欸……只是『碰巧』和『缘分』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啊,既然你特地来到这里,可见一定是有让你感兴趣的理由,而这理由我想也不出那几个。」
墨镜底下的双眸炯炯有神,镜难掩兴奋,继续说了下去。
「传言果然属实,夜光转世……看来是真的了。」
「…………」
男子没有回应镜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镜凝神集中注意力,摆出防御架势,紧盯着男子说道:「没错吧?——角行鬼?」他原本想撂下狠话,话一出口,却轻细得几不可闻。
兴奋以及不相上下的紧张情绪在镜心中角力。说不定下一次吐气或是眨眼的瞬间,随时可能揭开激战的序幕,相较之下,发生在分局里的那场对战不过只是儿戏。现在的他只是随便动一下指尖,稍微动一动身体,脑袋似乎就要发狂。
男子始终保持沉默,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镜。细眯的双眸深处仿佛瞬间射出锐利光芒,令镜怀疑这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
「镜,镜伶路。」
「我听说过这名字,你就是『食鬼』吧。」
「没想到这名字能传进你耳中,实在备感光荣。这绰号对你来说应该很碍耳吧?如何,要来试一下吗?」
「……这个嘛。」男子笑说。镜内心的兴奋与紧张也在同时到达极限,然而——「下次再说吧。」
「什么?」
「今天我已经看到很有意思的东西了。」
与镜不同,男子的语气相当轻松。
男子接着转身离开,镜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然后,男子头也不回地说:
「下次把那家伙也一起带来吧。」
「那家伙?」这一回问,镜马上察觉对方的意思。他这话指的是雪佛,更确切来说,他指的是『髭切』。
镜笑了。
「哈哈,看来『那个传言』、和角行鬼有关的传说也是真的呢。这么说来,雪佛不在这里岂不是对你更有利?毕竟你因为他吃过不少苦头吧!」
镜刻意挑衅对方。老实说,雪佛不在这里,他实在没有自信可以战胜这个男人,但又觉得就这么放过他未免太过可惜。
镜豁出性命挑衅对方,男子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是转头说了句:「到那时候,小子,你就和渡边纲比比谁厉害吧。」说完,他不再停下脚步,悠然地离开小巷。
直到男子的背影消失,鬼气完全追踪不到之前,镜只是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男子离去后,他的脸上才终于浮现狂傲的笑容。
他一边笑,一边低声说:「……挺帅气的嘛。」
接着又过了三十分钟,目黑分局的灵灾总算全数修祓完毕。
3
日落后,阴阳厅接到来自目黑分局的报告,如被打落的蜂窝般乱成一团。由于灵灾发生得太过突然,情报混乱,等到祓魔局提出正式报告时,分局的灵灾几乎都已经修祓完毕。那时,在新宿分局进行的双角会扫荡行动正好告一段落。
因为执行扫荡行动的影响,已经造成阴阳厅的效能低落,目黑分局的「沦陷」更使得阴阳厅整体彻底陷入停摆状态。为了至少能在明天早上恢复正常,厅里有部分职员不得不留下来彻夜加班。咒搜部进行强制搜查的这一天,在后来成了阴阳厅的大凶之日,长存在人们的记忆当中。
然而,留在厅员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此时才正要悄悄揭开序幕。
在接近秋叶原的阴阳厅厅舍,天海带着严峻的神情,独自快步沿着走廊走去。
他正要前往厅长室,也就是阴阳厅最高负责人仓桥源司的办公室。他也明白阴阳厅现在的状况,但还是向厅长表示有急事报告,希望能秘密会面。于是,他将扫荡双角会的后续收拾工作交由部下处理,自己则是早一步离开现场。
就在天海急忙赶路的时候,西装口袋里传来了手机的来电铃声,似乎是他忘记关掉手机电源。他啐了一声,确认了下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名字。
「什么嘛,是美代啊。」
电话是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打来的,大概是为了目黑分局的骚动打来骂人的吧。
每次遇上这种时候,她总是不顾咒搜部和祓魔局的管辖范围不同,不由分说地责怪天海。
天海像是抽中鬼牌般握紧了响个不停的手机。这时候要是置之不理,恐怕只会惹得对方更火冒三丈,但现在情况实在不允许接起电话。等手机铃声停后,天海喃喃念着(注)桑原桑原这类的乙级咒文,一边关掉手机电源。
译注:用来避灾的咒语。
这时,「咦,天海部长?」一位身穿西装,留着胡子的男子惊讶地朝天海唤了一声。那是个面色凶恶——却让人感到莫名亲切,个头矮小的男性。
他是祓魔局修祓司令室的室长,宫地盘夫。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他其实是一位本事相当高强的独立祓魔官,负责统领祓魔局全体祓魔官。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咒搜部现在应该正忙得人仰马翻吧?」
「原来是宫地啊。这问题我才想问,目黑的情形我听说啰。」
「唉。」吃惊的宫地被天海这么一回问,伤脑筋似地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真受不了啊。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听说现场出现了实质第四级的灵灾……而且不晓得搞什么鬼,应该在场的镜刚好不在现场,更别提那家伙的式神——那个恶名昭彰的雪佛居然失控了……在支援赶到前,还真亏他们能控制住场面。」
「啊啊……关于这件事,我才觉得没脸面对大家。咒搜部也没注意到那个叫做江藤的小队长,还有引发灵灾的咒具。那疑似是六人部在春天那时候留下的东西……丢脸啊,简直就是御灵部在作祟。」
「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这次被害范围能缩小在分局内,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起码不会遭到外界过度批判。」
轻快的语气与柔软的身段和事情的严重性格格不入,却很有宫地的风格。面对一副无奈模样的胡子脸同事,天海也不自觉地放下沉重的心情,闪过一丝苦笑。
因为两人似乎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的路上,于是就这么并肩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话说回来……」宫地又回到正题。「天海部长,你不在咒搜部不要紧吗?虽然我也没资格这么问就是了。」
「噢……有件事情我很在意,希望能直接向厅长报告。」
天海刻意含糊带过,「咦?」宫地听见却是一脸意外。
「……现在吗?」
「是啊……怎么啦,看你一脸疑惑的样子。」
「……其实厅长正要我过去一趟。」
「什么?」
天海不由自主地望向宫地。
他向仓桥厅长要求「秘密」会面,虽然没有特别指定,但天海当然是带着两人单独讨论的准备前来。
话虽如此,就现状看来,目黑分局发生的事情也是相当紧急的案件,优先度甚至可能高于咒搜部目前已经暂告一段落的扫荡行动。何况天海事前表示有急事,但关于具体内容则是只字未提,厅长会想同时听取宫地的报告也不奇怪。
此外,宫地在场对天海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某种层面看来,天海接下来要报告的内容极为敏感,他相信宫地能理解这一点,也认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何况事先让他知道这件事情,说不定反而省事。
另一方面,宫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神情有些严肃。
「……我有不祥的预感。」他低声说。
「什么预感?」
「没什么……那是我这边的事情。」
宫地摸了摸胡子,不再开口。平时随和的宫地难得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天海不觉脸色一沉,结果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一路带着莫名的紧张感走到了厅长室。
秘书不在厅长室前的位子上,应该是事先被支开了。天海直接往里面走,敲了下厅长室大门。
「厅长,我是天海,宫地也一起来了。」
里头随即传来低沉的嗓音回应,天海说声打扰了,打开了门。
阴阳厅厅舍的厅长室装潢庄严肃穆,十足衬托出在位者的位高权重。在铺有绒毯的宽敞空间里,放置有厅长办公桌和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与桌子。从宽阔的窗户望出去,可以望见秋叶原车站附近高楼大厦的灯火。
坐在办公桌后的人物见到天海与宫地,礼貌性地点了下头。
那是名气质威严沉稳,体型高大魁梧,给人钢铁般印象的男性。年纪已过半百,英气却丝毫未减,反倒更显得成熟稳重。严肃的脸庞加上敏锐而冷酷的双眸,使面对他的人无不感觉到压倒性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挺直背脊,他就是这么一位人物。
他是名门仓桥家的当家,阴阳厅厅长兼祓魔局局长,世人誉为『十二神将』之首,当代首屈一指的国家一级阴阳师。
他就是仓桥源司。
「天海部长,辛苦你了。」
仓桥殷勤慰劳天海的辛劳,嗓音平淡中听得出蕴含着一股刚强的威势。天海轻轻点头回应,笔直走到办公桌前。随天海走进办公室的宫地与仓桥对上视线后,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在天海的斜后方停下脚步。
「请容我单刀直入地向你报告,厅长。很遗憾,这次的行动算不上成功。」
如同一开始的宣言,天海果真直截了当地提出报告。
听见下属如此坦白的发言,仓桥脸上的表情出现些微变化。他的反应如此平淡,正证明了他这人临危不乱,以及非常熟知天海这个人的个性。
不过,「这说法还真简略啊……」他依然不由得露出苦笑。「你能解释一下吗?」
「我这计划不够周延,双角会还有余党,这次扫荡的不过是探出地面的杂草……而且,那些余党与『双角会』分属不同组织的可能性相当高。」
「……说清楚点。」
仓桥明白地催促天海继续讲下去。遇上这种时候,这位能干的官僚讨厌拐弯抹角,特别重视效率,天海也已经很习惯厅长这样的行事风格。
天海简单扼要地报告了在新宿分局发生的事情。
仓桥似乎也记得比良多这个名字,毕竟他是两年前揭发御灵部的最大功臣,而这位最大功臣正是与双角会私下勾结的内鬼。
「关于比良多这个人,我也一度觉得可疑,对他的身家进行过彻底调查,结果他的身世非常平凡。父母双亡,孤家寡人一个,这种情形在咒搜部已经是见怪不怪,思想方面也没发现任何偏差。毕竟两年前在挑选人员进入御灵部卧底时,已经就这一方面进行过调查,确定没问题才派进御灵部。唯一有可能的情形,就是他在卧底的时候受到对方感化……」
「……我们被反将了一军,是吗?」
「在执行这一类任务的时候,这种情形可说是屡见不鲜。何况当时的御灵部有大连寺至道在,那个男人的强大号召力从后来的恐怖攻击也可以得到印证。」
而且……天海一脸无奈,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不是真的『比良多笃你』也很可疑。」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也是混乱到了极点——」
咒搜部部长会说出这样的感想、露出这样的神情实属稀罕。
天海的表情像是错把醋当成酒喝了下去般,继续说道:「比良多笃你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年纪顶多十五、六岁的小女生。」
「…………」
仓桥的目光如紧绷的弓弦,在后面默默听着报告的宫地不由自主地仰望天花板。
「你能相信吗?那个女孩子用咒术隐藏起真实身份,而且还瞒过了我的眼睛。」
提到『神扇』天海大善,好歹也是对人施展咒术的个中高手,尤其幻术更是被认为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样的天海竟没能及早看穿身旁部下的伪装,这事可谓非同小可。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幻术,而且还是那种小女孩的幻术骗得团团转。详细情形有待详查……真要说起来,那和两头狛犬的术式很类似……不,总之……」天海气恼地嘲笑着自己,把话题转了回来。「用不着在这节骨眼上听我这个老人家自怨自艾,问题在于这种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刚才我也提过,比良多的身家经过彻底调查,既然不可能打从一出生就开始伪装,肯定是在某个时候调包了。这么一来,最可疑的就是……」
「……潜入御灵部搜查的时候。」
「这种想法最为合理。」
天海对仓桥的回答点头表示认同。这时,自他们进入办公室后,厅长第一次有了动静。他让身体离开办公桌,把背靠在椅子上,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咚咚地敲着桌面。从他脸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脑子里有什么样的思绪在运转。
他平静地抬头仰望天海。
「……比良多咒搜官——伪装身份的少女将咒搜部的情部泄漏给双角会。少女背后还有黑幕存在,到这里都算厘清了。不过,你有什么根据认为那个黑幕和双角会没有关系?」
「她自己亲口说的。」
「这实在不像天海部长说的话,对方的话你居然不疑有他,全盘接受?」
咒搜部的工作和谎言脱离不了关系,而且就算是本人深信不疑的真实,别人是不是也如此认为则另当别论,重要的只有已经得到确认的事实。
不过,天海耸了耸肩说道:「比良多舍弃了牧原。」
「这不能当成根据。既然没有确切证据显示双角会内部没有分裂,少女背后的黑幕或许是双角会内部其他派系——和我们尚未确认的人物属于同一集团,这么想更为合理。」
「……我也一度这么以为,直到我看见那家伙的式神为止。」
「式神?」
「对。」天海的神情极为凝重。「……她的式神是八濑童子。」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仓桥脸上头一次流露出慌张的神色。他微微睁大了眼,瞳孔深处闪现锐利光芒。
「那位少女使役的是八濑童子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真正的八濑童子,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至少那威力绝不是泛泛之辈。」
说到一半,天海突然压低嗓音,像是顾忌着周遭似地低声说道。
八濑童子为鬼的名字,但那并不是指特定个体的名称,而是用来称呼某个「鬼的集团」,以及属于该集团的鬼。
这些鬼专侍奉某支血脉,战死者的灵魂在死后成为护法,侍奉这支血脉,可说是类似守护灵的鬼。
这种鬼的类型极为特殊,由于『泛式』对于「人类灵魂」没有明确定义,八濑童子于是被归类为『鬼型』的使役式式神。无庸置疑的是,这并没有改变八濑童子是相当强大的式神这个事实。
然而,天海此时最重视的既不是八濑童子这种式神的危险性,也不是这事关系到『泛式』里列为禁咒、与灵魂相关的咒术。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重点,他在意的是八濑童子的来历——他们所侍奉的「血脉」。
八濑童子侍奉的血脉,是在这个国家的历史或神话中,于灵性方面君临天下的血脉。
也就是——皇室。
「本人虽然不小心说出『来历不同』……」
由于『泛式』不牵涉人类灵魂,不可能重现八濑童子这种式神,而且因为存在过于特殊,『帝式』里也没留下咒术方面的相关记录,尤其天海自己更是从未听说这世上有操纵八濑童子的术者存在。
但是,假设、万一事件背后有皇室成员牵扯其中,事情恐怕会在始料未及的方向遭到波及。
而且——
「……那个女孩子如果冒充真正的比良多笃你,潜入御灵部卧底搜查的那段期间可以说是最有可能的时机。而御灵部不归属于其他部署,正是属于宫内厅管辖。所有线索全连在一起,实在不妙。」
事关重大,为了传达这个讯息,天海顾不得其他事,急忙跑来向仓桥报告。
「…………」
仓桥沉默不语,默默地沉思着什么。向来速战速决的他难得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不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无可厚非。
就在这个时候,厅长办公室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这里没事先要求其他人暂且别来打扰吗?天海对着仓桥露出询问的眼神。然而,仓桥没有回应天海的视线,向门外应了声:「请进。」
一见到走进办公室的人物,天海就皱起了眉头,仓桥则是以相对平稳的语气,介绍双方认识。
「你知道新民党的佐竹议员吧?佐竹议员,这位是咒术犯罪搜查部的天海大善部长。」
「厅长,这位我当然认识。初次见面您好,天海部长,我是佐竹益观,利益的益,观察的观——总是在观察利益的家伙,这样好记多了吧?老实说,我在那方面的嗅觉也真的特别敏锐呢。能见到最年长的『十二神将』是我的荣幸,今后还请多指教。」
佐竹态度圆滑,口齿伶俐地向他寒暄,接着微微一笑。
虽然是政治家,但他大概只有三十来岁。尽管外表看来干练,却也散发出几分轻佻的气息,说是艺人更为恰当。这一阵子天海常看见他出现在电视上,最近居然出现了这样软派的政治家令他不禁感到讶异,但佐竹似乎自诩为直言不讳的自由派人士,在社会上以年轻人为中心获得了不少支持。
面对微笑的佐竹,天海以周到——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冷漠态度,简短地应了声:「不敢当。」
接着,他把视线移回仓桥身上,询问他的用意。仓桥面不改色,「我们今天原本就约好要见面。」只是事务性地做出回应。
真要说起来,咒搜部这次全力投入扫荡双角会的行动,原本就是为阴阳法修正案的通过预作准备,以及出于与其他部门争夺主权的政治考量。而为了阴阳法修正案,在政治界奔走的正是这位佐竹议员。
另一方面,阴阳厅仓桥厅长的职责在为阴阳厅这组织掌舵,所谓的掌舵不只是关注眼前的事情,更需要把目光放得长远,随时注意前进的方向——阴阳厅的外部。因此,仓桥现在几乎不插手管理阴阳厅或是祓魔局的内部事务,不论是灵灾恐怖攻击还是厅舍遭到袭击,他都将现场指挥的工作全权交给天海或宫地等值得信赖的部下处理。对仓桥来说,比起咒术界,政治界才是他的「工作现场」。
在「现场」,仓桥选择联手的对象正是新锐的年轻议员佐竹益观。更准确来说,仓桥不是与佐竹个人,而是和他所属的执政党内最大派系合作,佐竹则是派系的窗口——在派系内左右逢源,地位甚至可以代表派系整体发言。
个性也好,外表也罢,两人简直是南辕北辙,但自从新民党掌握政权以来,仓桥和佐竹的关系就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天海往依然站在身后的宫地瞥了一眼。
「……恕我冒昧,你见过宫地吗?」
「我们见过几次面。」
佐竹干脆地回答了天海的问题。只有自己需要介绍,可见仓桥早知道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当事人宫地自从进入办公室后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神情沉痛,看来很是凝重。
佐竹这时候出现,应该是来确认行动的结果。只是,天海这时的报告正提起一个非常敏感的重大问题,实在不适合与外人一同讨论。
但是——
「你们谈到哪里了?公主的事情讲了吗?」
「还没。」仓桥迅速做出简短的否定。
天海顿时感觉到一股电流窜过全身。
「——慢着。」
他不再客气,语气凶狠地插入两人的对话。他怒瞪仓桥,阴阳厅厅长则以钢铁般的神情,目不转睛地回望天海。
「……这是怎么一回事?」
「…………」
仓桥没有回答天海的疑问,「厉害。」倒是佐竹愉快地应道。
「不愧是一肩扛起咒搜部的阴阳厅长老,反应真快。也就是说,你们还没进入『正题』,您就因为我的一句话大致察觉到事实真相了吧?用不着多费力气解释,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佐竹在一旁搭话,但天海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仓桥。数秒过后,他放松全身力气,露出了目中无人的微笑。
「……用不着再油嘴滑舌啦,佐竹议员。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么说来,御灵部创设的时候,你也在暗地里搞了很多小动作呢。」
天海斜眼指出这段往事,佐竹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每个反应都夸张得像在演戏,不过他是个政治家,而且还是年纪轻轻就在党内最大派系负责居中协调,占有一席之地的优秀人才。那轻佻的态度不过是肤浅的面具。
「佩服佩服,要是党内那些老头能学到您一点皮毛也好——厅长,我看可以介绍了吧?」
佐竹笑脸盈盈地提出这个建议后,仓桥刹那间阖上眼眸,「……好吧。」回应的语气中排除了所有情感。
接着,佐竹回头望向刚走进来的门,「公主,请进。」片刻过后,厅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一位红发少女走了进来,那是在新宿分局见到的少女——化身成比良多的那位少女。
在一度赢过自己的天海面前,她显得有些紧张。
她虽紧张但并不害怕,红发底下凝视着天海的瞳孔至今仍流露出宁死不屈的坚强意志,气质宛如凛然的少年——一位年轻的皇子。
「……公主是吧。」天海扭曲着嘴角说。
佐竹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喉咙。
「就某种意义而言,我想您应该已经很熟悉了,毕竟她曾经是您的属下!话虽然这么说,但那种咒术不只声音,我记得就连动作和说话方式也会改变吧?因为这种咒术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能在没酿成大祸前先『曝光』,老实说,我们也松了口气。容我重新向您郑重介绍,这位正是——」
「——佐竹。」
少女口气严厉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佐竹,表现出符合「公主」这头衔的威严态度。接着,她往前踏出一步,垂下红发,低头行了个礼。这行为出乎天海的意料,让他有些惊讶。
「抱歉,天海部长。刚才和以往有诸多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请容我再次向您自我介绍,我的本名是相马多轨子。」
「相马……」听见这名字,天海一脸像是想起了什么的表情。不过若不是因为刚才那段对话,他一时之间应该也很难马上联想到两者的关联。
「……我记得大连寺至道的旧姓就是相马……」
御灵部部长也是双角会的主谋大连寺至道,是神道系咒术世家大连寺家的入赘女婿。
听他这么一说,佐竹更是折服。
「您脑筋转得真快,既然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我就特别告诉您吧,他正是我的叔父。」
「什么?」
「我们佐竹家奉相马家为主家,叔父其实只是相马家的旁系,嫡系……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
天海用力咬紧唇,瞪大眼,脑中如电光石火般迸散出火花。
御灵部的设立。大连寺的旧姓,相马至道。自称相马家嫡系子孙的公主。
「……你说八濑童子的来历不同,指的是『这个意思』吗?」他不可置信地说。
听见这别有深意的话,佐竹脸上堆起了笑容,等于直接肯定了天海的疑惑。
天海忍不住低声沉吟,脑中闪过各种想法。纵使隐约窥见他们的「真实身份」,但眼前情报还是太少。在现在这一阶段,要做出任何推测都不可能——而且风险太高。
然而,有件事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确认。
天海背对少女——多轨子,再次把身体转向办公桌。
仓桥不动如山,始终平静地凝视着天海。
「……这是怎么一回事?」天海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暂且搁在一边,不过无庸置疑,他们就是操纵双角会的幕后黑手——所以呢?为什么你和这些人走得这么近,厅长?」
他的口气听来沉稳,嗓音里却带有岩浆般的热量。
仓桥从正面迎向天海的视线,短暂的沉默过后,「……用不着我再多加说明了吧。」他以这句话为开头,简洁地向天海解释。
「为了取回阴阳师应有的权利,现行法规的修改和扩大阴阳厅权限都是必要的工作。」
「有必要为了这样就教唆夜光信徒,甚至不惜引发恐怖攻击吗?」
老人慷慨激昂的嗓音震撼着室内空气。多轨子和佐竹愣在原地,但仓桥不以为意地接下了部下当面的责骂,只应了句:「有必要。」
天海瞪视仓桥的目光释放出超高热量,仿佛要将人燃烧成灰烬。
「……你知道过去有多少人因为这样而丧命吗?」
「……肯定不少,而且今后仍会继续有人牺牲。」
仓桥以钢铁般的气势,回击天海的目光。
「这是『仓桥家』的决定。」
这句话中隐含了深远的含意。
仓桥贵为阴阳厅厅长,尤其自阴阳厅创立——甚至可以回溯至作为前身的阴阳寮时代开始——一直以来支持阴阳厅的不是别人,正是仓桥家。战后的咒术界就算说是由仓桥家建立的也不为过。其中存在的是拥有悠久历史与辉煌功绩,作为「整体」的『仓桥家』,仓桥源司这个人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在封闭的咒术界,『仓桥家』可谓统治这世界的领主。
厅长表示要利用双角会强化阴阳厅的权力,即是传达领主的决定。
「……这出自导自演的戏码未免太无趣了,这年头就连三流动作片的剧情也比这有意思。」
天海啐了一声,傲然露出野兽般的笑容。不过,他这笑看来也像是一头被逼得穷途末路的野兽。
「……天海部长。」一直在旁默默观望事情发展的宫地出声,略微提出警告。
宫地与佐竹有过数面之缘,而且自进入办公室后,始终保持沉默。换句话说,他早知道这背后的计谋,只是事先没有得到通知,不知道今天在这里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苦闷地沉着脸,「拜托你了。」向天海恳求。
仓桥厅长为什么要求宫地出席,这时候总算真相大白。仓桥源司为被推举为『十二神将』之首的阴阳师,但论对人施展咒术的技巧,『神扇』天海大善略胜一筹。何况就算赢不了仓桥等人,凭天海的实力,要逃离这个地方易如反掌。
他对这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他也明白自己敌不过宫地。
对人咒术的巧妙对上宫地毫无用武之地,仓桥若是当代顶尖的阴阳师,宫地无疑是当代最强的阴阳师。他的绰号「『阎魔』宫地」是那些年轻祓魔官不了解他现役时的表现,由他那满脸胡子联想到的错误称呼。资深的祓魔官则会满怀敬畏,如此称呼:
『炎魔』宫地。
比方说,镜伶路擅长火界咒,而教导他火界咒的人正是宫地。在被誉为不动明王高徒的宫地面前,天海的幻术完全派不上用场。说得极端一点,假设天海使出幻术迷惑宫地,他也只需要把仓桥等人排除在外,烧毁这间办公室或是这一层楼就能抵抗。
说穿了,宫地的「请求」无非是要求天海别逼自己出此下策,要他放弃无谓的抵抗。
「……『仓桥家』的决定啊。」天海语带讽刺地复述仓桥说过的话。「可是美代不知道这件事吧?她不可能知道,要是知道,她绝对不会放任你们做出这种事。」
天海对这推测有十足的把握,仓桥也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母亲不是『仓桥家』的人。」
仓桥美代原本并非仓桥家出身,而是嫁入仓桥家。既然后来当上当家的她被断言不是『仓桥家』的人,那么所谓的『仓桥家』究竟该如何定义?
厅长话里的『仓桥家』恐怕不只局限于战后这短暂的期间,而是千年来代代相传至今的血脉意志,才是所谓的名门仓桥家。
古老的意志千古流传,只为了让咒术的黑暗面留存世上并且持续蔓延。
这么说来——天海暗自苦笑。这时他才记起在进办公室前,接到了一通仓桥美代打来的电话。她是位优秀的占星术士,在那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或许是她察觉天海——老友即将遭逢迫切危机。
哎呀哎呀,天海摇了摇头。
「我这人真是要不得。生平从没拒绝过女人……这就叫做晚节不保吧。」
☆
之后——
厅长室里只见仓桥和多轨子的身影,其他人皆暂且离席。佐竹想留下来,却遭到多轨子命令,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办公室外待命。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眺望窗外。他们两人实际上并未看着眼前夜景,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正面相对。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仓桥平静地说道。「到头来,这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就出在你不顾周围反对的意见,坚持假扮成咒搜官。不只今天,上个月道摩法师的那件事也是一样,就算他差点遭到逮捕,你也不该自作主张,擅自做出那种行为。一旦他落入『阴阳厅』的手里,我们自然『不愁没有方法可以应付』。」
幼稚的判断,仓桥如此责骂。多轨子垂着头,轻轻咬紧了双唇。
「我们确实需要咒搜部的情报,但是不需要你潜入卧底,我们也有办法得到。请你认清自己的立场。」
如果佐竹在场,肯定会马上滔滔不绝地大肆辩驳。不过面对仓桥的斥责,多轨子只是态度诚恳地低下头,「你说得是,对不起。」向仓桥赔罪。
「可是……我只是想尽一份力,能自由行动的人只有我而已。」
在少女身上施加咒术,改变她外形的人正是仓桥。如果不是他施术,根本不可能瞒过眼尖的天海。天海看出这咒术和施加在狛犬——阴阳塾的阿尔法和欧米加身上的咒术类似,实际上他也真的用上了和那两尊式神相同类型的咒术。只是除此之外,他还施加了数个——仓桥家与「灵魂」相关的祖传咒术。
自从两年前进入咒搜部卧底后,多轨子一直处于被诅咒的状态,她承担的风险绝不算轻。
「我宁愿和同志一样玷污自己的双手,也不愿意坐等夙愿达成。」
听见这近似独白的辩解,仓桥的目光往少女的侧脸望了过去。
多轨子与佐竹和仓桥等人的目的虽然相近,但绝不相同。他们共同奋战,也相互利用。多轨子不愿意只有仓桥他们的双手沾染鲜血,也许是意图借由共同承担罪恶,加强彼此的关系,在现实层面上没多大意义,也说不定单纯只是她一时感伤的情绪发泄。
多轨子称呼仓桥他们为「同志」,将自己和仓桥等人的作为视为在暗地里为咒术界奉献的一种崇高行为。纵然无法为世人理解,但真正有志于阴阳道之人必定能够明白,她由衷地相信着。
「你太天真了。」
「也许吧。」
多轨子老实接受仓桥的批评,但浮现在脸上的决心并未因此动摇。
「仓桥厅长,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
「什么事?」
「关于土御门——夏目。」多轨子说着转头仰望仓桥。「我不想和双角会里的那些家伙说同样的话……不过,如果他真的是土御门夜光转世,应该会是我们有力的同伴。不只如此,说不定还能为我们指引方向。就像你是『仓桥家』的人,他不同样也是『土御门家』的人吗?」
如同仓桥源司属于仓桥家,土御门夏目也是土御门家的一部分。他们同样自古便在咒术世界的黑暗面中扎根,几经风霜,世世代代延续至今,而超越「个体」,血脉与家门的「意志」也一同传承了下来。
在现今这个时代,『仓桥家』宛如咒术界的领主,但那在漫长的历史中不过是极其罕见的例外,暂时的权宜之计。『仓桥家』只是暂时接管,代为统治在这国家千古流传,广大的黑暗咒术世界。
『仓桥家』顶多只是分家——家臣,君临咒术界的真正王者是『土御门家』。
真正支配这国家黑暗面的,其实是以千年的岁月培养出的土御门家的意志。若把仓桥源司视为『仓桥家』的一部分,『仓桥家』同样也是『土御门家』的一部分。
这么一想,土御门夜光其实正是最能完美体现『土御门家』意志的一位当家。
「……只要利用『鸦羽织』,就能让夏目取回夜光的意识。这件事我们在御灵部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双角会负责净化,今后就由我们帮他恢复原貌,现在正是迎接他——迎接夏目最适当的时机。」
多轨子向仓桥高声疾呼。她向天海坦承过,虽然形式不同,但她也一样尊崇夜光。她没有缠住夏目的意思,但是希望能生死与共这心愿绝无半点虚假,何况她已经当面见过土御门夏目本人。
仓桥把视线移向窗外,不发一语。
『鸦羽织』现在在土御门夏目的父亲,土御门家当家土御门泰纯手里。一想起他,仓桥的双眸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感。
原本自己应该拥戴的人物,应该在阴阳厅成为他得力助手的男人,应该继承『仓桥家』和『土御门家』的意志,与他共同统治咒术界的——同志。
但是,他变了。
他没有否认自己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只是他选择的不是『仓桥家』,而是『若杉家』,土御门家的另一支分家。
「……说的也是。」听见他喃喃吐出的这句话,多轨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确实……我们差不多该前往迎接土御门夏目了。」仓桥凝视着窗外说道。「真的吗?」多轨子的语气难掩兴奋。
「仓桥厅长,老实说,我有点嫉妒令千金。」
「京子吗?」
「对。因为她每天都能在同一个地方和夏目还有春虎一起上课嘛,不过他们很快就不能再这么做了。厅长,在将夏目迎为同伴时,请让我和令千金也打声招呼吧。」
多轨子说得兴高采烈。她与夏目和京子同年,原本应该和他们一样进入阴阳塾就读,一同平稳地走在阴阳道上。她平时总穿着阴阳塾的制服,或许正是出自她内心的渴望。
「好像在作梦一样呢。」
多轨子欣喜地说,少女的眼角甚至泛出了泪光。
少女喜悦的模样看来比她的实际年纪更稚气、纯真以及可爱。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光,无疑是从她的灵魂滴落的纯洁泪水。
然而,仓桥非常清楚,过于纯洁有时反而会酿成祸害。实际上就在数小时前,她亲手除掉了与自己拥有相同志向的人,而且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
仓桥没理会喜不自胜的多轨子,钢铁般的瞳孔持续映照出东京的黑夜。
人工的灯光将街道点缀得五彩缤纷,但千年来亘古不变的是,在光彩背后,黑暗始终暗潮汹涌。
4
那天夜里,回到家的京子与听见出事后赶回家的祖母没说上几句话,冲了个澡洗去汗水,也没吃饭就直接进了卧室。
经过这可怕的一天,她身心俱疲,只想早一点休息,而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想尽早逃离眼前的现实。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将所有思绪逐出脑海。江藤惨死的瞬间。接连发生的灵灾。遭灵灾追逐,一路逃窜。雪佛。和雪佛之间的激烈混战。
她紧闭眼眸,拼了命地让头脑净空。
但是,有两幕情景她怎样就是无法消除。
从镰鼬般的咒力漩涡摔落,倒在地上的夏目。披散的黑发与白皙的肌肤。
另外一幕情景则是……
「……」
京子闭紧眼眸,拼命清空脑中思绪。
不过,她愈是不想思考,那情景愈是如诅咒般阴魂不散地浮现在脑海。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使京子心如刀割。
京子紧闭眼眸。
那景象不可能消失,京子心知肚明。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在古时候,人们或许会将之称为「诅咒」。
诅咒别人等于诅咒自己,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
雪佛消失,只剩『髭切』留在原地。顷刻过后,众人欢欣雀跃,欢声雷动。
周围祓魔官们为春虎的壮举高声喝采,冬儿握拳叫好,铃鹿高举着双手蹦蹦跳跳,天马更是流下了男儿泪。
三人不顾祓魔官的制止,兴奋地冲向还算不上安全的中庭。京子也像被附身一般,追着三人跑上前去。
春虎几乎耗尽全力,但他还是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往倒在地上的夏目身边走了过去。
他支起夏目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扶了起来。
冬儿和铃鹿对着两人喊叫,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不过嗓音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然而一走到两人身边,他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过来。
原来如此,京子瞬间明白。
这两个人早就知道了。
相对的,天马在面对春虎和夏目时,在喜悦之余也同样露出困惑。而在天马与京子面前,春虎和夏目除了脱离险境的喜悦,更浮现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尴尬气氛。
天马低声嘟囔着什么。
春虎与夏目紧缩着身体。
春虎把手搭在夏目的双肩。夏目身上披着春虎的制服,像是紧抱住自己——或是为了藏起自己般把双臂环抱在胸前。见到她这副模样,京子反而怀疑自己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察觉。
眼前是个美丽、可爱的少女。
以及春虎保护着她,表现出奋不顾身的「男孩子」模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遗失的缎带,儿时的回忆。
夏目并未遗忘。
她没有忘记,打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有这一回事。
忘记约定的人是——
天马说了些什么,虽然难掩迷惘与惊讶,京子看得出他还是试着接受春虎他们。春虎那样的表情京子从没见过,夏目低着头,嘴里一再重复同一句话。
对不起。
——啊啊。
夏目也很辛苦吧,京子心想。年轻少女掩饰自己的性别,乔装成男子生活度日,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辛劳想必不是常人可以想象。
尤其依夏目的个性,她肯定会为了隐瞒秘密与他人来往而感到内疚。虽然不晓得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但其中必定有逼得她出此下策的难言之隐。当初入塾时,夏目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就是因为这不能公开的秘密吧。自己一个人独处肯定轻松多了。
不过,春虎他们来了。她因此与天马和京子愈来愈亲近,与同学们之间的相处也渐渐变得融洽。
但是她依然得继续保密,这件事一定让她非常痛苦,造成她内心沉重的负担。毕竟两人是朋友,京子还不至于不了解这一点。
京子往前踏出一步。
天马闭上了嘴,冬儿与铃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开口。
春虎全身僵硬,夏目抬起了头。
「……仓桥同学。」
京子内心忽然一阵绞痛,同情与友情如水栓坏损般向外四溢。
没问题的,每当遇上这种时候,自己总是能以「平常心」应对,就像铃鹿那时候一样。那不是演戏,而是自己真心想那么做,所以能展现出「平常心」。在这种时候,因为个性的关系,自己总是以他人的心情为优先,也拥有开个小玩笑就能缓和现场气氛的能力。暂且把自己搁在一旁,与人说笑并不是件难事。
所以……
——听好,你可别忘了,就这么说定啰。
「骗子。」
她骂了出来。
夏目的脸庞扭曲,春虎全身发抖。京子声泪俱下,心中不停淌血。
「——大骗子!」
在古时候,人们或许会将之称为「诅咒」。
诅咒别人等于诅咒自己,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