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知『家规』一事,是在进入国中不久之后。
突然被告知行为举止必须像个男孩子,实在不是一时半刻便能驾轻就熟。夏目经过一番苦恼,想到可以利用简易式式神扮演男生,充作练习。
起先,她做了一个少年模样的式神,借此了解到人们在与他人来往时关心的只有外表。即使在背后控制式神的自己是个女孩子,只要外表是男生就不会有人起疑。至少单纯就日常生活看来——如果和平常一样不与他人有密切接触,平淡过日,倒是用不着担心真实身份曝光。
但是,实际上行为举止必须像个男孩子的不是式神,而是夏目自己,因此最重要的是必须一方面保有女性的外观,同时被当成男性看待。
于是,夏目接着制作了一个与自己同龄、少女外表的简易式式神。
她一度考虑要做个类型和自己相似的式神,最后还是决定先以男孩子气——适合大剌剌的举动,与自己类型完全相反的式神来做练习。至于参考的对象,则是春虎以前在看电视时说过喜欢的女偶像。原来他喜欢这种女孩子啊——她凭着当时无意间记住的印象,着手打造式神。尽管只是第二次制作,但成果让她也不禁想称赞自己。这式神就连同性的自己看来也觉得可爱,是个很适合开朗笑容的活泼女孩子,难怪春虎那么喜欢……想到这里,近来萌生的不安情绪使得夏目心慌意乱。
最近这几年,春虎愈来愈少到夏目家玩。原因很简单,两人莫名地介意起对方,没办法再和以前一样天真无邪地玩在一起。此时也是一样,春虎就读的国中里也有这种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吧,也许春虎现在正开开心心地和她一起玩耍呢。夏目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
依照分家『家规』,春虎将来必须侍奉夏目,成为她的式神。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家规』,顶多只能算是义务。就算春虎真的成为夏目的式神,不表示两人就能恢复过去的关系,和以前一样那么亲昵。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更令夏目不安,不敢妄加猜想。春虎真的愿意成为自己的式神吗?
两人之间确实有『家规』约束,她也记得儿时的承诺,但和本家不同,如今的分家并不像父亲那么执着于「土御门家」这块招牌。何况就算夏目把过往的约定牢记在心,春虎还记不记得当初的约定,是不是真的愿意信守承诺都是未知数。随着共同度过的时间减少,彼此的关系逐渐淡薄,不安也在夏目心里扎根,日渐茁壮。
好想见春虎。
但又没有勇气说出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也无法坦率面对春虎?
「……对了。」
就拿这个简易式到春虎住的地方试试吧,要当个态度像男孩子般活力充沛,个性和外表一样活泼开朗又直率的女孩子。
如果以这副模样见到春虎,相信可以更坦白地表现出自己的心意,和往日一样单纯,和儿时一样亲昵。
……做不到。
一旦真的碰巧撞见春虎,夏目就瞠目结舌,嘴巴开开阖阖了老半天就是说不出话,甚至一溜烟逃得老远。
就这样,两人建立起崭新的关系,开始了你追我跑的夏天——
☆
那是一间乍看之下是民宅,与乡镇景色融为一体的诊疗所。
黎明尚未破晓,一只短尾野猫悠然自得地穿过庭院前。四下夜阑人静,只有偶尔从稍远处的马路传来清晨上工的卡车引擎发动声。
诊疗所里现在有一位住院患者,这位患者不等院长许可,正擅自准备出院。
「……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土御门泰纯的消息吗?」
『说好听点是没有消息,其实就是下落不明——没办法与他取得联络。毕竟时间也晚了,而且他和阴阳厅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密切……』
苍苍白发配上一副老气的眼镜,用来充当睡衣的浴衣已经脱下,换回过去那套老旧西装。大友一手拿着手机,一边粗鲁地把随身物品塞进行李。
那副模样不像病人出院,倒像趁夜潜逃。实际上,大友是在前几分钟——接到过去同僚,从塾生时期就有孽缘的木暮禅次朗打来电话后,才决定出院。更正确地说,是在从木暮口中得知自己班上塾生——土御门夏目家在一个小时前发生火灾后,才做出的决定。
『我这边也还没掌握详细情报,能确定的只有土御门家宅邸遭到烧毁,等到早上,电视新闻什么的就会报导了吧。』
「…………」
大友的神情严峻。
虽说土御门家已经没落,但毕竟曾是阴阳道宗家。相当于重要根据地的本家屋宅遭大火烧毁,这新闻肯定会震惊整个咒术界。然而,土御门家从一线退出早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震惊归震惊,想必不会带来具体的冲击,更不可能对阴阳厅的工作造成妨碍。基本上,这起事件不至于引起什么变化。
但是,大友日渐怀疑,这些不过是表面的假象。
不可能没有变化,不对,这起事件本身恐怕就是「已经产生的变化」导致的「结果」。阴阳厅内暗潮汹涌,虽然没有显露在外,人们大多没有察觉,但确实有变化正在逐步发生。不是在高层——而是在阴阳厅这组织的「深处」。
而且面对这变化,大友有预感自己犯下了关键性的错误。
关键性——也许该说致命性才对。
「……本家的情形我明白,可是分家哩?本家的当家隐居了,可是分家是现任的阴阳医吧?」
『听说分家那边也联络不上,咒搜部已经展开行动……』
在电话另一头,木暮也是一样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这起事件因为攸关夏目,他急忙前来通报,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掌握到详细情报。木暮身为祓魔官,在立场上无法即时获得相关情报,尤其为防备夜间发生的灵灾,他此时仍在祓魔局内待命。虽然隶属于阴阳厅,但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
『这种时候要是天海部长还在,就能更了解详细状况了吧……』
木暮不由自主地说起了丧气话,正在为出院做准备的大友忽然停下手边动作。但他面不改色,又马上继续动手收起行李。
大友会察觉阴阳厅内部的「变化」,起因便是天海失踪。
根据木暮的情报,在双角会扫荡行动结束的当天晚上,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毫无预警失踪。那一天,先是咒搜部展开强制搜查行动,接着在祓魔局新宿分局与双角会发生咒术战,后来目黑分局甚至出现多起灵灾恐怖攻击,从一早就大小动乱层出不穷。其中,最后发生的灵灾攻击造成的损害最大,导致阴阳厅陷入空前混乱,尤其是祓魔局,即使时隔数日工作进度仍严重落后。职员大多穷于应付眼前的紧急事态,天海却在这一团混乱中『失踪』了。
接到天海失踪的消息后,仓桥厅长马上亲自担负起指挥咒搜部的责任,协助处理各事件的善后工作,目前也继续维持这样的体制。换句话说,仓桥源司不只是阴阳厅厅长和祓魔局局长,也同时兼任咒术犯罪搜查部的顶头上司。这只是暂时的应变措施,至于何时才会恢复正常体制,在当前这个时间点仍无从得知。
「……土御门家失火,阴阳厅那边的样子如何哩?」
『还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我问的不是反应,是『样子』哩,尤其是事件发生前。」
『……你想知道事前有没有什么异状吗?抱歉,至少我没注意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最近光是修祓灵灾就忙不过来了。』
「……咒搜部的状况如何你也不清楚吗?」
『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就我个人看来,虽然因为部长失踪难免有些惊慌,整体而言还算井然有序,只是……』
「怎么了?」
『和认识的咒搜官见面一谈,知道他们难免心有困惑。不过,部里没有因为这样就变得乱七八糟,工作也有确实执行,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不晓得该归功于局长指挥得当,还是外界只看得到经过粉饰的现状……该怎么说呢,他们像是连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依令行事……』
大友神情严肃,专心倾听着木暮的感想。
在病房里听说目黑那件事时,大友整个人火冒三丈。尤其是一听到镜的式神雪佛失控,攻击塾生,他简直恨不得马上冲出病房咒杀镜,而放任镜胡来的阴阳厅,和指派镜担任夏目护卫的天海自然也让他气愤不已。
然而,一得知天海失踪,他立刻封杀所有这类个人情绪,更将气愤与恼怒的矛头指向一无所知的自己。
事态危急。
『总之,还是再等一下后续报告出炉吧。说不定天亮后会发现,这只是一场单纯的火灾……』
「我看是你脑子烧坏哩。」
『……是啊,当我没说过。』
天海失踪不只是天海个人的问题,这次土御门家失火也不可能只是单纯的火灾。更进一步来说,从双角会这组织暗中活跃的情形,可以看出其背后仍有极为深厚的根基。此外还有阴阳厅目前正在推行的阴阳法修正案,以及依法扩大阴阳厅权限。
此时不宜妄下定论,但组织里第二把交椅因不明原因失踪,整个组织却不见影响,这种情形明显违反常态。简而言之,天海已经被「排除」在阴阳厅的决策单位之外。或是也可以换另一种说法,大友和木暮所熟知的「原本的阴阳厅」正在动摇,但组织内部出现了「其他构造」,承受并且吸收「原本的阴阳厅」动摇所产生的冲击,若无其事地让平时的工作能正常进行。
木暮在咒搜部感觉到的异状很有可能正是同一种现象,这也可用来证明组织内部的「变化」已经极为深入。
辞去咒搜官的工作,不懂居安思危的人也许其实是自己。
天海消失了,镜遭罚禁闭——听说正监禁在阴阳厅内,目前看来不至于影响局势,可以暂且置之不理。不能感情用事,当下最重要的是如木石般冷静,如机械般准确行事。
『欸,阵。』
「怎么了。」
『在这种状况下,我明白你一定有各种揣测,可是……千万别轻举妄动啊。』
听着老友的叮咛,大友唇边露出了揶揄的微笑。
「……也是哩。」
他简短应道,接着挂断了电话。
其实他大可在得知天海失踪的时候马上展开行动,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暂时置身事外,多了解当前状况。但是,一旦波及自己班上塾生,即使不是直接造成影响,他也会义无反顾,无法再继续袖手旁观。
他收起手机,加紧脚步收拾行李。
正当行李收到一半,他忽然浑身战栗,停下动作。
紧张感与杀气瞬间涌现,眼镜底下的瞳孔泛起冰冷光芒。
大友以流利的动作将指尖伸向咒符,然而符箓尚未抽出,他已经放松全身力气,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尴尬的自嘲,以及如今才终于冒出的冷汗。
「……别吓人好吗,法师?我的胆子小,心脏可受不了惊吓哩。」
他开玩笑地说着,但有一半以上是认真抱怨。
接着——
「……呵。」
病房外的走廊上传来小声回应,紧接着拉门喀啦喀啦地——自行——打开了。
站在走廊上的是一位年幼的少年,外表貌似小学生,身穿复古的黑西装搭配背心、七分长裤与黑皮鞋,脖子上还系了一个蝴蝶领结。一身漆黑——只有脸上那一小副圆形红色墨镜例外。
少年踩着轻快的脚步声走进病房,大友暂时停止收拾行李,坐在床上正面迎向少年,板起苦瓜脸面对少年透过墨镜仰望的视线。
「……这次换成了小孩子吗?恕我直言,您这兴趣未免太恶劣哩。」
「『寄宿』需要满足很多条件,尤其是在那种状况下,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说完,少年笑了开来。大友则是无奈地露出苦笑。
「噢,您这次可以好好笑啦。」
「因为还很新鲜嘛……为免你胡思乱想,我可先声明,这小孩不是我杀的,反正放着也是要烧掉,我只是顺道接收罢了。」
少年神色自若地回答大友的问题,内容从孩童口中说出虽然奇怪,但大友推测这话大概不假,何况他早已料想过对方或许会将没有意识的尸体挪作形代。
忽然间,放在病房角落的椅子擅自滑行移动至少年背后,少年往后一跃,坐到椅子上。他仿佛带了一位隐形的佣人,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少年带了式神前来,而且有两尊,不管对上哪一尊,大友都没有自信能够获胜。
「……难不成是袭击阴阳厅厅舍的『鬼』吗?」
「唔?噢,你说他们啊?没错,早知道当初该带其中一个过去,这么一来,战况势必会更加激烈。」
「不不不,如果是那样我就直接投降哩。」
大友面带笑容,冒着冷汗,向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芦屋道满坦承。这实在是位对心脏负担非常大的访客。
「……所以哩?您今晚造访此地有何贵事,道摩法师?」
「呵呵,你觉得呢?」
「我想想,来报仇的吗——我只祈祷不是这样。」
他说出心底的真心话。毕竟时机正好,如果道满真是双角会派来的「刺客」,实在没有比这更险恶的危机了。
但道满一听到大友这番玩笑话,不满地垂下了嘴角。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呢,你以为我会对那次『斗法』说长道短吗?」
「所以我才祈祷不会发生这种情形哩。法师深谋远虑,实非区区小辈能够揣度。」
「哼,你的态度倒是满镇定的嘛。」
「我这俎上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哩。」
大友耸耸肩,这话不是谦逊,只是在表达最单纯的事实。要是与芦屋道满再战,他完全没有取胜——更确切来说是能够「保住性命」的自信。
道满似乎对这答案仍不满意,用鼻子哼了一声。
「报仇实在无趣之至,我的目的正好相反。」
「相反?」
「正是。当初胜负分晓之际,遭闲杂人等乱事,因此我此行是来『回应胜者的要求』。」
道满整个人倚在椅子上,双脚来回摆晃,以不可一世的态度相告。大友惊讶地瞪圆了眼。
「回、回应胜者……法师您要回应我的要求吗?」
「当然。接受芦屋道满的挑战,若是胜利后没有获得回报,实在有辱我的名声。不,名声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不能释怀。」
「……呃……」
「好,阴阳师大友阵,有什么期望尽管说,用不着客气。」
「…………」
道满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听得大友困扰不已,只能脸上尴尬地陪着笑,说不出话。
这可是传说中的大阴阳师主动提议,老实说非常让人感激,也很过意不去,而且背后看来也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恐怕真的是道满出于好意——正确来说是他一时兴起,为克尽礼数而提出的建议。
话虽如此,这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芦屋道满——大友长年以来的敌人『D』的提议。就算用不着客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何况他已经不想再和对方有任何瓜葛。
「那、那么,请您先打道回府……」
「你说什么?太无趣了,根本算不上要求。难道你没有其他期望了吗?应该有很多吧?」
「那、那就保证今后不会再对我和其他阴阳塾塾生出手……」
「什么嘛,这也很消极呢,何况我又预料不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再换一个吧。」
「暂、暂时规规矩矩地歇一会儿……」
「不行、不行,你难道就没有像样点的要求吗?」
「……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嗯?看来你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不用客气,所以你大可放胆说出心里的要求。」
对方是荒御灵,蛮不讲理的灵灾,要是惹他不高兴,恐怕小命不保,要是他发起脾气,不晓得会降下什么样的灾厄。大友愈想愈觉得自己的「老人运」实在差到了极点。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啊……对了,法师。您刚才提到『闲杂人等乱事』,所以那是双角会下的手吗?」
「爆炸的事情吗?恐怕是如此没错。」
道满点头回应大友的疑问。
两人这时候讨论的是在之前那次『斗法』当中,道满认输后发生的事。那时,道满附身的老人身体因为设置在高级轿车上的炸弹爆炸,被炸得支离破碎。那其实是双角会因为害怕道满泄漏情报,刻意动的手脚。
「这么说来,法师您算是和双角会正式决裂了吗?」
「嗯,既然他们做出那种蛮横行径在先,我自然没有道理再和他们客气。」
「这样的话,可以告诉我有关双角会的事吗?尤其是关于双角会——背后那些家伙。」
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大友眼镜底下的瞳孔露出了锐利目光。道满也像是终于听到一个满意的问题,低声发出咯咯窃笑。
「背后的家伙啊,拉住项圈的绳索握在阴阳厅手中。经过之前那次骚动,你心里大概也有数了吧?」
「……那么上次的骚动,已经把背后握住绳索的那些人全拉出来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深入他们的核心,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也没有积极参与他们的行动。」道满答道。「不过,如果我的直觉没错,那些家伙的根扎得相当深,要是不把地面整个翻开,恐怕难窥全貌。」
大友点头附和,似乎对道满这话深有同感。道满的感想与大友的预感如出一辙,虽然想从道满口中打听出更具体的细节,但在这一方面也许该说「对方」也很慎重,不会轻易把情报泄漏给恣意妄为的道满。
「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不管来多少问题我都答。」
「……那么法师,请问您为什么想要『鸦羽』?」
「这个啊,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弟子想要,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在听见道满的回答后,大友的态度有些动摇,「……弟子。」喃喃声中混入了很少在他身上见到的感伤。
这情绪变化没逃过道满的法眼,他微微一笑,笑得犹如野兽嗅到鲜血气味一般。
「我听说过啰。你们好像有些渊源嘛,不,岂止有些渊源,你在担任咒搜官时追捕双角会,对我穷追不舍,真正的目标其实是那家伙吧?那个逃出阴阳厅,转来投靠我的早乙女凉,我没说错吧?」
道满在椅子上稍微往前探出身子,目光锐利地愉悦问道。
「『斗法』时因为你完全没提到这件事,我还怀疑是自己判断错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看来你们的关系匪浅呢。」
「…………」
大友没有立即回应,嘴角浮现分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淡淡微笑。
半晌沉默过后,大友依然保持模棱两可的态度,「……那家伙还好吗?」向道满问道。
道满对大友这态度似乎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加以责备。
「不好意思,她走了。」
「——走了?」
「前几天,她忽然说了些『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这类的客套话之后就走了,总之就是她认为已经没必要继续待在我身边,实在是个任性的家伙啊。话虽然这么说,我倒也没有赌气泄愤的意思,可见那家伙确实有一套。」
「……没、没必要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她没有刻意隐瞒,只是我也搞不懂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她这人很有意思,我也就没有太计较。」
道满随意地愉快说道。大友咬紧唇,那副模样少了他平时的从容,看上去就像个年轻气盛、少不更事的普通青年。
片刻的沉默。
不久,道满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接着动作敏捷地跳下椅子。
「今晚就先到这里吧,天也快亮了。」
和坐下时一样,椅子自行移动,主动归回原位。
「不过,刚才的问答还不足以作为『回应』。」
「呃,不,没这回事……」
「好,我欠你一个人情。今后如果需要帮忙,我一定竭尽所能。」
道满说得理直气壮,大友不禁一愣。
「……法师,您该不会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吧?为了在我身上下咒。」
「呵呵,居然把这话当成『诅咒』,可见乖僻的人是你不是我。为何不愿意接受我这诚挚的好意?」
「……因为根本没那么单纯吧?」
「呵呵呵。」
道满傻笑。大友消沉地垂下双肩。
一旦有难,可求助于伟大的芦屋道满。
这提议乍听之下确实既可靠又令人不胜感激,然而在这善意的表面背后,却混杂着无色透明的「毒液」。
阴阳厅的动荡局面正引起大友关注,道满的协助这张「王牌」可说是极有魅力,而且大有助益的一张牌。但是,仰赖道满的协助将成为大友「依赖」道满的第一步。当然他也可以保持自律到最后,只是既然得知对方有这番心意,将来状况愈是险峻,他愈会难以克制地意识到道满这张王牌的厉害。就算平常不放在心上,但要是遇上紧要关头,或是只能束手待毙时,这张牌在大友心中的存在感势必会愈发强烈,使得大友不得不依赖道满。
道满在大友脑中施下了让他无法与自己断绝往来的「诅咒」。
「好啦,快把你的手机拿来,我来输入手机号码。」
少年说着伸出了右手。大友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老老实实地交出自己的手机。
「……法师,您有手机吗?」
「废话,这么有趣的东西可是很罕见的呢。只是每次一碰到这种先进的技术,总让人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些『术』迟早有一天会衰微啊。」
「……这话出自芦屋道满大师口中,格外有说服力哩。」
「呵呵呵,我们这些落后时代潮流的人还是好好相处吧。」
「…………」
道满动作熟练地输入号码,接着把手机抛回大友手中。
「后会有期啦。」
说完,道满步出病房。拉门再度自行关上,走廊上少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大友沉下脸,盯着手中的手机。
「……真受不了。」
要是天海在场,肯定会大笑说:「这就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道满的事暂且摆到一边,当下还有几件急事必须处理,首先是……土御门家失火一事,不能放着没了家的塾生不管。
大友又开始动手整理行李。
他走出病房时,夜幕正要无声地退去。
2
「大友老师!」
听见春虎的呼唤,他们的导师咧开嘴,回了一个微笑。
大友拄着拐杖,木制义足在地上叩叩作响,一路走进咒练场。「哎呀呀。」他悠哉地喃喃嘟囔,环顾整个竞技场。
「这下简直和专业阴阳师进行的模拟战没两样哩。夏目同学,一段时间不见,你的实力又进步了。」
「老师……!」
大友从容的语气让夏目听得湿了眼眶,因为春虎的反应吓了一跳的铃鹿和天马显然放心不少。「来得真巧。」冬儿快活地嘀咕,脸上不禁露出苦笑。
大友心满意足地望着塾生的反应,「所以……」接着转身朝向红发少女。
「你就是相马多轨子同学吗?你的实力也不错哩,现在很少见到像你这么厉害的孩子……尤其还带着这么恐怖的式神。」
听大友这么一说,倒在地上的春虎急忙把头转向多轨子。不知不觉间——恐怕是在大友出现的那一瞬间——一位青年挡在多轨子面前保护她。
青年的年纪看来与多轨子差不多,也就是与春虎他们同龄。他给人的印象柔弱,体格却很健壮。凌乱的长发随意扎在背后,双眸锐利而且沉稳,流露出知性与超乎年龄的稳重,全身散发坚忍气质,如为追求真理而流浪的苦行僧。
他身穿与这季节格格不入的墨绿色军装大衣,下半身搭配牛仔裤与绑绳皮靴,乍「看」之下看不出是式神,但他身上的灵气明显与人类迥异。他是式神,而且是多轨子的护法。
——果然没错!这个式神不太对劲……!
那不是单纯的护法式或人造式式神,恐怕和北斗一样属于使役式。但就使役式看来,他的样子实在很不寻常,光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带给人十足的威吓感。
因为多轨子设下结界,她的式神想必和北斗一样,因为结界使得灵脉承受相当沉重的负担,可是从他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出结界的影响。他在灵性方面的存在感可说与北斗不相上下,至少在春虎「视」来是如此。
「……蜘蛛丸,退下。」多轨子强硬地说。
式神没有回头望向背后的主人,但也没有违抗主人的命令。他一边提防春虎等人——主要是大友,不发一语地从前方退到多轨子背后。大友板着一张读不出表情的脸,专注观察着式神。
「春春、春虎大人……」
空察觉春虎出现异状,急忙现出实体,扶起倒在地上的主人。
因为多轨子吟诵的咒文导致灵气失控的情形已经平息,大友也在确认春虎的状态后弹了个响指,缠绕春虎身体的『燕鞭』随即解开束缚,拍打着翅膀回到大友身边,变回原本的式符。
大友把式符收回西装内侧口袋,一边刻意嘻嘻笑说:
「身为导师的我哩,有监督塾生行为的义务。要是让塾生受伤,免不了又要挨塾长骂哩。所以这场模拟战就到此为止,你们没意见吧?这场对战就留待下次有机会再继续,到时候,我会整场在场上监督。」
大友随口把这事揽了下来,接着拍了下手,表示这件事情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对了,多轨子同学。你今天是来参观阴阳塾的吧?难得有这机会,之后就由我带你参观塾舍。这栋大楼不只刚整修好,原本就是砸重本下去盖的哩,非常值得一瞧哦~还有,你也想听听上课内容吧?」
他脸上堆起了笑容,态度随和地邀请多轨子。
在实力曝光后,大友这一贯装腔作势和敷衍的态度反倒更像是他的作风。这并非披着羊皮的演技,而是他本身就有这样的一面。
然而,接受邀请的多轨子只是铁青着脸,像颗石头般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公主。」称作蜘蛛丸的式神从背后悄声提醒。多轨子又把双唇咬得更紧,默不吭声。过没多久,她缓缓阖上双眸,垂下一头红发,深深地低头鞠躬。
「……今天就到这里,我先告辞,打扰……各位了。」
她低着头,语气平淡地向众人道别。
之后,她没有再望向春虎等人,转身就往竞技场出口走去。蜘蛛丸也紧随着主人的脚步离去,途中却往后瞥了一眼。他最后凝视的人不是大友,而是夏目。在望见夏目的那一瞬间,他脸上不知为何闪过一抹哀伤,但他马上转头追上主人,让人来不及分辨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到了最后,直到多轨子的身影消失在竞技场内,她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一眼。
多轨子离开后,夏目深深吁了一口气,接着抬头往上方道了声谢,解除北斗的实体。
大友抚摩下颚,注视着多轨子离开的出口,「……看来我惹人讨厌哩。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何况她的背景看来也不单纯……」有点遗憾似地喃喃自语。
然后,他转身朝向春虎等人,微微一笑,试图改变现场气氛。
见到那温暖亲切的笑容,春虎和夏目也随着自然地露出微笑。这时,「老师!」天马小步跑了过来,冬儿和铃鹿也走上前来。
「老师,您什么时候出院的?已经康复了吗?」
「噢,让你担心了,天马同学。我是今天早上出院的哩。」
「结果发色还是没有恢复嘛,干脆染一染算了。」
「也是,偶尔染个头发好像也不错哩。」
「懒散的家伙,在你呼呼大睡的时候,我们这里可是快累死了。」
「哈哈,抱歉、抱歉,对不起。」
大友面对天马、冬儿和铃鹿的态度与平常无异,那副模样实在看不出来是与传说中的芦屋道满拼得难分轩轾的阴阳师。聊完后,「好了。」大友望向春虎与夏目两人。
大友走到坐在地上的春虎面前,蹲了下来,配合春虎的视线高度直盯着他的脸。「呃,老师?」难掩困惑的春虎看着大友,大友沉稳地朝春虎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哩?」
不同于沉稳的语气,大友盯着春虎的视线相当犀利。春虎吓了一跳。大友这时候问的自然是有关春虎的灵气不稳一事。
「从、从目黑那件事之后开始的,那时候我有点太乱来……」
「这样啊,我听说你的表现很活跃哩……」
大友的视线更显尖锐,「视」着春虎的状态。在春虎身旁,空正忐忑不安地握紧了主人的上臂。
「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铃鹿一头雾水地问道,于是夏目代替春虎简单解释了一下今天早上的事——春虎一早起床,咒力就差点失控的事情。冬儿似乎也察觉春虎最近的灵气不太稳定,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夏目的解释让他不禁愕然惊呼。
「刚才他的灵气忽然大乱,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真是的……你和春虎还真是会惹麻烦。」
「我们又不是自愿招惹麻烦!……大友老师,春虎的灵气到底怎么了?刚才那不寻常的反应究竟是……」夏目严肃地询问大友。
「嗯……」大友只是随口应了声,仍在认真地观察春虎。他的视线缓慢而且慎重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春虎,最后停在左眼眼角——的五芒星图样,那个象征与夏目定下契约的印证。
大友眯细了双眸。
「……这个咒纹……」
「噢,这个星形咒纹吗?这是我成为夏目式神的时候画上去的——不过这个不单纯只是契约的象征,也是为了让我能成为见鬼,由夏目施下的咒术痕迹。」
春虎抬头望向一旁的夏目,夏目点头,重复了一遍以前向春虎解释过的内容。
夏目运用咒术,让原本无见鬼才能的春虎可以「视」得灵气。不过,这实际上是土御门家秘传的术式,夏目自己也只是过去得到父亲传授,并未完全理解。
听完夏目的解释,大友不安地板起了脸。导师这样的反应也让夏目心里愈来愈不放心。
「原因出在这个咒术吗?」
「……这不是直接原因,不过很有可能是导致出现异常状况的起因,只是如果真是这样,应该不至于变化这么大,简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哩。真正的原因说不定是……」
大友含糊其辞,目光显得更加尖锐。不过,他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叹口气站了起来。
「老、老师?」
「抱歉,春虎同学。老实说,这一时间很难解决哩,最好请个正统的阴阳医帮你进行精密检查……尤其这又是土御门家秘传的咒术,我也不敢贸然动手,风险太高哩。」
说着,他朝坐在地上的春虎伸出手。春虎神情复杂地拉住导师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我会把刚才阻止你失控的咒术写成咒符交给你,作用基本上只有分散流出的咒力,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要是再发生刚才那种情形,你就去拜托夏目同学,应该可以暂时应付过去。」
「真、真的吗?太好了!」
「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哩,你会这样说不定是体质的关系,能不能用咒术彻底解决还是个问题哩。」
「是、是吗?体质的意思是说,果然和我本来不是见鬼有关吗……」
「不,不是这种小事哩,而且体质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你现在的状态很不自然,总觉得有种异常的人工感……不,可是……唔……」
大友盘起胳膊,苦恼不已。忽然间,他把脸转向铃鹿。
「铃鹿同学,这是你的专业领域吧?下次我再偷偷解开你的封印,由你来调查如何?」
「什么?我来调查?」
听见大友的提议,铃鹿忍不住目瞪口呆。如今她的力量遭到限制,但她毕竟是人称『神童』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帝国式阴阳术』又是她的专业领域,在咒术研究方面确实是比大友这位前咒搜官更适合的人选。
「你要我解开土御门家的秘术?为什么我要做这种麻烦事?」
「有什么关系嘛,你可以趁机随心所欲地玩弄春虎同学的身体哦。」大友随口这么说道,「…………」听得铃鹿的脸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朵,『老师!』春虎和夏目也不约而同地大叫。「开玩笑的啦。」大友轻浮地笑着,仍保持实体的空半眯着眼,但手已经搭上爱刀『捣割』。
话说回来——效果暂且不提——大友说这些话的目的,似乎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
「好啦,这个暂时就用我准备的咒术应付,这段期间我也会试着去找你们的家人,找到的话再请他们仔细瞧瞧好了。」
这番话和那望向夏目的温柔眼神,让春虎不禁为之一惊,「老师,早上那场火灾……」向他确认。「……嗯,我听说了。」大友轻松应道。
「真是发生大事哩,不过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夏目同学的父亲,目前还无法取得联络,不过听说平安无事。我也会尽力帮忙哩,现在最重要的是积极应对。」
他说得沉稳镇定,毫无感伤的气氛,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反而让人感动在心。夏目确实像是受到激励,「是。」精神奕奕地做出回应。
「顺带提一下……」冬儿语带讽刺地从旁插话。「刚才那场模拟战,本来约好如果夏目赢了,就能打听到这些情报。」
「打听……向多轨子同学打听吗?为什么?」
「谁知道,那家伙感觉藏着很多秘密呢。虽然不清楚她对这件事了解多少,但看来也不像是信口开河。」
「……她到底是什么人?」
「本人声称和土御门夜光有血缘方面的渊源,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
「夜光吗?」
听完冬儿的解释,大友的表情像是遇上了一个难解的谜题。「血缘是吗……」他困惑地嘀咕着,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真是的,也不能一遇到事情就想打电话给法师哩,还是先探探塾长的口风……」
接着,他注意到春虎等人的视线,「噢,对了。」随即改变话题。
「这么说来,怎么没看见京子同学哩?她今天缺席吗?」
他这话当然是出于无心,但春虎等人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应他的问题。见到塾生们沉默不语,大友不解地眨了眨眼。
冬儿无可奈何似地耸了耸肩说:
「他们起了争执,简直是闹翻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吵架哩……原因是什么?」
「还不是因为夏目的真实身份曝光。我这本来就知道这件事的人没资格评论,不过她会那么生气也是正常的。」
冬儿若无其事地冷静向大友解释,春虎和夏目愈听愈惭愧,像个已有心理准备要遭老师责骂的孩童。
然而,大友的反应却是愕然不解。
「真实身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下轮到春虎等人面面相觑。
「老师,您该不会没听说吧?」
天马惊讶地问道,大友的脸色愈来愈讶异。不过想想也是,大友今天早上才出院,这种连老师们大多都还瞒在鼓里的小道消息,他会来不及掌握也不足为奇。
天马困扰地望向春虎他们,春虎和夏目也尴尬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经过一阵无言的推托,最后由春虎开口解释。
「呃……事、事情是这样的,老师……」
他无法像冬儿那样解释得井然有序,也无法像天马般表达得委婉含蓄,只能笨拙地找寻着适合的言辞。
约莫一分钟过后。
在春虎等五人的注视下,大友露出了他们一辈子难忘的呆愣神情。
☆
太大意了,这种事情简直是超乎想象。
听完春虎的解释,大友一时间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地凝视夏目。夏目低垂着头,眼睛周围微微泛起红晕。大友自知失礼,但就是移不开视线。
有多少年没体验到这种晴天霹雳般的冲击了,一旦秘密揭晓,他反而怀疑起自己为什么在这之前从没起过疑心——一次也没有料想过可能出现这种情形。对于自己的观察力如此迟钝,他简直是绝望透顶。
不过……
这其实算是盲点,原来乙级咒术一旦中招,效果居然如此强烈。
「……平常我会利用北斗——龙的灵气来伪装自己的灵气,那是父亲独创的咒术,因为用途特殊,事先如果不知情,要看穿没那么容易。」
夏目在解释时,就连用字遣词也与平时不同。除了身上那套男生制服,她的模样完全是个「女孩子」。大友实在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真让人意外啊,就算大友老师早看出来,我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呢。」
「……抱歉让你们的期望落空哩。说真的,我吓得魂都没了。居然有这种事……不对,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察觉吧……」
面对拿自己的反应取乐的冬儿,大友连回嘴也做不到。
真要说起来,愈是卓越的咒术者,愈会在「看」的同时「视」清对象。这已经算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射动作,尤其在咒术战时,视觉反而不时会造成误导。若是遇上紧急状态,见鬼能力往往比双眼更可靠。如此看来,如果可以将灵气伪装得毫无破绽,确实难以识破实际性别。
不过,这顶多只能算大友没有察觉夏目真实身份的部分原因。
说穿了,大友根本没怀疑过夏目可能伪装性别,连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这完全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毕竟在所有塾生当中,「土御门夏目」这个人原本就是「特殊」的存在。
如果是一般塾生做出这种事,遭人察觉破绽的可能性反而较高。但她是名门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多少有些「怪异」的地方大家也见怪不怪,不会起疑。何况夏目是土御门夜光转世的传言传得煞有其事,难免和其他人不一样,就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不足为奇。
最重要的是,如果对方真有心骗到底——土御门家既然有意欺瞒周围目光,不可能做出这种「草率」的伪装,而会伪装得更巧妙而且彻底,至少只要是了解土御门家的阴阳师应当都会如此认为。
但夏目的伪装就某种意义看来非常简陋,不过是掩饰灵气加上模仿男孩子的言行举止,导致大友「反而觉得自然」,恐怕其他讲师也不例外。
「……哎呀,被摆了一道哩。」
若说不过是碰巧产生的效果——不可能有这种事,这些应该都在当初的预料之内。虽然未曾谋面,但夏目的父亲土御门泰纯无疑是位相当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大友不由得如此认为。
这伪装不是用来欺骗少不更事的塾生,目的明显是为了瞒过专业阴阳师——周围那些大人的注意。
「……顺道问一下,夏目同学。你是女孩子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是,我想至少班上同学都知道了,其他塾生大概也都知道这件事。至于老师们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这、这样啊……总之夏目同学是女孩子的身份曝光,结果因为这样和京子同学闹得不愉快对吧?春虎同学和冬儿同学本来就知道了吗?」
「我也早就知道啰,我们这群人里面不知道的只有京子和眼镜男。」
「你、你们都知道啦,这事真棘手哩。话说得难听一点,京子同学肯定觉得自己遭到排挤了吧……」
「……其实还有很多原因……京子她一直认定夏目是男生,所以……」
「噢,这、这样啊。毕竟感情那么好,免不了会有一些复杂的心态嘛……你们这年纪又特别敏感……嗯……」
大友半是结结巴巴地随口附和塾生的解释。
遇上这种时候,他格外深刻地感受到在放下阴阳师的身份后,自己身为一介教育者有多么不成熟而且无力。试探、故弄玄虚、勾心斗角这些事是他的看家本领,至于隐形术、幻术系的甲级咒术,或虚张声势这类乙级咒术他也有自信。
但提到不容许矫饰也不能敷衍了事,直言正色地提供「指导」,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作为老师,这关乎光凭技巧不足以弥补的器量,不能耍小手段,必须以「成熟」的态度,提出自己的方式。
这么一想,天海和塾长确实拥有这种「力量」,这也正是为何自己至今仍敌不过他们的原因。
大友瞥向一旁的夏目,犹豫再三之后问:「……京子同学知道你是女生后说了什么?」话说出口他才开始后悔,反省起这问题也许过于直截了当。不出他所料,夏目张口结舌,一副像是随时可能哭出来的模样。
「……骗子……她骂我是骗子……」
「……她说了这种话啊。」
不能随便给予同情,大友警告自己,语气尽可能保持平静。
在此同时,他也不忘注意必须客观地冷静思考。京子……大友所知的仓桥京子这个女孩子一旦发现自己受骗,并且明白对方没有恶意,而且另有不得不欺瞒众人的隐情,她恐怕会选择「原谅」对方。不过,那顶多是「直觉反应」,只是形式上的原谅。她在个性上重视「协调」,倾向于把个人情感摆一边,以周围旁人的心情为优先。她愿意为亲友奋不顾身,将自己的感受抛诸脑后,她的温柔体贴正展现在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上。
但是这一次,知道夏目的真实身份后,京子当着她的面骂出「骗子」。
这么看来……这反而是好的倾向。
京子不惜违背本性,也要吐露出真心话。反过来说,这正证明了她非常诚挚地接受夏目。在京子心中,自己和夏目——甚至是她与春虎等人的关系重要到她宁可推翻原则,也要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无法用一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来轻易带过。
这么看来京子与夏目之间的关系仍相当紧密,也是因为如此,她们之间才会发生争执。
大友客观冷静地检讨,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用不着担心,要相信自己的想法。
「……夏目同学。」他唤了声夏目,自己也免不了紧张。夏目抿紧了唇,专注聆听大友接下来说的话。
「你还记得我在合宿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吗?」
他凝视着夏目,从夏目的表情看出她确实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升上二年级后,在山中湖附近举行实技合宿的那天晚上,大友建议过夏目——愈是重视朋友,愈该敞开心胸,就算会带给对方负担,也该诚实以对。
「说是这么说,实际要做到很困难哩。不惜带给对方麻烦也要传达自己的想法,一般来说,这种行为简直是厚颜无耻哩。」
「……是。」
「不过夏目同学,我还是认为,知难而退固然重要,单方面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感情,看在旁人眼中可能和变态狂没什么两样,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把自己的心情诚实地传达给你重视的人,这么做是不至于让彼此反目成仇的。就算结果再悲惨,你也要尽量忍受,这样总比得过且过要来得好。真要说起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虚幻的,所以不能当个缩头乌龟,必须真诚地面对对方……」
大友一边劝说,同时也无法完全抹去内心的不安。自己的建议是否正确,他也不敢贸然断言,但他还是不得不把这话说出口。因为眼前的少女较不成熟的自己更稚嫩,需要一些有用的建议,何况茫然无助的她正在求救。
既然如此,自己也只能尽量提供指引,尽可能藏起没有自信的模样,负起责任传达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
「夏目同学。」
大友语气强硬地说,夏目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背脊。
「现在马上去把京子同学找出来,拼命向她道歉。」
大友这话听来也像是在命令「过去的自己」一般。
夏目眼头一热,「——是。」坚定地应道,卯足全力往竞技场出口冲了出去。
「夏目!我也……!」春虎正要追上前去,冷不防被大友抓住脖子,拦了下来。
「你的事情之后再说。」
「可是……!」
「不用着急,还没轮到你哩。」
大友不认为自己有资格随意摆弄塾生,也害怕自己的安排会为春虎等人之间带来致命的后果,这样的恐惧他从未体会过……但是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自己,接受自己做出的决定。
「好。」大友勉强挤出笑容,这还是他第一次假笑得这么辛苦。
「那么我现在就先来弄春虎同学的咒符吧。别担心,她们绝对没问题的。夏目同学和京子同学一定能圆满解决这件事情。」
3
结果还是一句话也没讲到。京子郁闷地回顾这一天。
——笨死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早上得知火灾的消息时,京子下定决心要安慰夏目,从旁支持她。只是一回神,两人整天下来没讲到一句话,就这么到了放学时间。
其中一个原因是多轨子的出现。她接触夏目他们的态度天真又热诚,让京子不由得害怕加入他们的谈话。
——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过去他们也聊过这位「红发少女」。多轨子对待夏目和春虎的态度亲昵,但他们理应只见过一次面,两人的神情也很困惑,只是多轨子看来完全不以为意。
此外,不只夏目和春虎,多轨子也知道京子。她疑似认识京子的父亲,因此对京子的事情略有耳闻。京子一报上名字,她简直兴奋得令人惊讶。
京子的父亲仓桥源司为现今咒术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与自己同龄,而且来历不明的少女不知为何与父亲扯上了关系。父亲长年来忙于工作,就连京子也很少有机会可以和他说到话。
——她究竟是什么人?
多轨子只上完第一堂课,之后人就不见踪影。但因为出师不利,京子后来也没能主动接近夏目他们。太丢脸了,原来自己的决心顶多只有这种程度,想到这里,她不禁自觉可悲。
放学后,京子又来到塾舍大楼的逃生梯,独自坐在楼梯间。
「……啊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是期待铃鹿还会再来这里吗?肯定是这样没错。原本以为自己还算坚强,没想到意外地软弱。这一整天始终没联络上祖母,京子很久没有落得这样孤单一人的下场。
「……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吧……」
嘴边流泄出的自嘲听来空虚,京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把手肘抵在膝上,双手托住下颚。
如果铃鹿今天也来了,再向她打听一下夏目他们的情形吧,说不定这么做能让自己鼓起勇气,再一次与夏目他们攀谈。虽然觉得自私,京子仍不由得托着脸,凝视逃生门。
也许是烦恼得累了,这么发着呆反而惬意,可以让脑子放空,不再去思考那些烦人的事情。
今天铃鹿也会来吗?能来就好了。希望她会来。
来吧、来吧……
快来吧——脑中呼唤到第三次的时候,逃生门打开了。她的心脏猛然一跳,然而一见到现身在眼前的人物,心脏仿佛猝然停止跳动。
来的人不是铃鹿。
夏目喘着气,脸上带着豁出去般的觉悟神情。一撞见京子,她随即僵在门边,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的时间停了下来,不对,这种状况更像错综复杂的漫长时间遭到压缩并且凝结。喘不过气、脉搏停止跳动,说不定自己会就此送命,京子真心如此认为。
但她的呼吸尚未停止,夏目已经板起正色。
夏目毫不迟疑地踏上逃生梯,反手关上背后的逃生门。京子反射性地想转身就逃,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坐在楼梯上的她无法马上逃之夭夭。
接着,夏目朝来不及逃走的京子说:
「对不起。」
她深深地低头致歉。
「真的非常抱歉。」
「…………」
夏目向哑然的京子一再道歉,语气诚恳真挚。自京子有生以来,这是她听过最有诚意的话。
……啊啊。
这是夏目没错。
眼前的少女不是原本是男生的夏目同学,但确实是京子熟知的「夏目」。才不过短短几天,京子总觉得已经很久没见到夏目。
「…………」
京子像是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有余力思考必须做出何种回应或是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在夏目面前,她没办法有任何反应。
接着,夏目毅然决然地抬起头,笔直凝视京子的双眼。
「仓桥同学,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打扮成男孩子,是为了遵守土御门本家的『家规』。」
夏目诚恳地开口解释。
亲眼目睹夏目这副女孩子的模样,果然还是让人心痛不已。即使如此,依然不能改变夏目就是夏目的事实。如同刚才得到的印象,这个女孩子的确就是夏目。
京子静静凝视着拼命向自己解释的夏目。
「我……至少在刚进入阴阳塾时,我没有认真思考过对周围隐瞒自己的性别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是遵守『家规』,理所当然地扮成男生入塾……我以为这样就没问题了,而且这样能稍微隐藏起自己,反而让我乐得轻松。」
乐得轻松这句话让原本紧张的京子心头一惊。用不着解释,京子也明白为什么这样反而轻松。毕竟京子出身自仓桥家,从小便受尽周围目光的关注,遭他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不仅如此,在个性上,她注重旁人的心情更甚于自己,或许这也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培养出来的性格。
自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外界盛传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夏目了。
她当然会乐得轻松。如果让真正的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的处境未免过于严峻,相较之下打扮成男生,在日常生活中能以不同于自己的另一面度日,肯定轻松许多。
「……我从小住在乡下的本家,几乎没有接触过父亲以外的人。朋友……比较亲近的也只有从小玩在一起的春虎,和冬儿一开始也处得不是很融洽,而且我本来想都没想过和其他人交朋友这回事。所以……所以女扮男装进入阴阳塾就读正合我意,使得我太过依赖这样的立场。」
夏目呕血似地继续说。京子屏气凝神,专注聆听着夏目的解释。
「就算是对我态度亲切,与我一同奋战的仓桥同学,我也不自觉地『依赖』起这种『轻松的立场』,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样的行为会带给仓桥同学多大的伤害。直到你骂我『骗子』,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醒悟自己一直以来做出多么过分的行为——简直就是背叛。」
痛苦沉重的嗓音流露出夏目的心声,京子确实感觉到一字一句都是份量十足。
「我不求你一定要原谅我,至少让我……允许我向你道歉。」
对不起——夏目再次向她致歉。
夏目表达歉意的方式木讷而且毫不矫饰,更充分表现出她不擅长人际关系,不工于心计,不懂变通的一面。她诚心诚意地道歉,不是演戏,甚至有些鲁莽。
各种情感在京子心中翻腾,与夏目不同的是,她心里充满心机和盘算,以及丑陋的自我。友情与嫉妒、痛恨与怜悯、急躁与气愤、愤怒与哀伤,无法自制的爱憎接连爆发。
京子从其中拾起最纯粹、最原始的情感,并且做好为这情感牺牲的觉悟。
「——谢谢你,夏目同学。」
京子坚决的语气听得夏目一脸错愕。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你比我勇敢多了呢。换作是我的话,绝对做不到像你这样的行为,毕竟我就是害怕把事情谈开,才会坐在这里。」
夏目舍去了「依赖」心态,向自己坦白。那么无论结果如何,自己也该甩开「苟且」的心态,坦诚面对夏目。
「所以……」她努力压抑颤抖的嗓音。「所以我也要鼓起勇气告诉你。夏目同学……你太狡猾了。」
最后一句话,让夏目脸上的表情像是硬生生地咽下冰块一般,但京子毫不留情,她相信自己不该留情。
「你觉得像这样道完歉,这件事就算解决了吧?之后不管我的感受如何,你的心情都会『轻松』多了吧?」
「没、没有这么一回事!仓桥同学,我——!」
「不对,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过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不能了解我的心情不是你的错。」
「可是……」京子又继续说,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可是,因为你对我坦白,我也要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
她一步一步踏下楼梯,与夏目之间的距离愈来愈接近。她害怕得发抖,随时可能大哭出声,心情莫名激动。
「夏目同学,你明白这个『谎』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吗?你当然也察觉到我喜欢你了吧?可别说你不知道——或是完全没注意到哦。」
「……!」
这番直截了当的告白听得夏目满脸通红。自己的脸色想必也没比夏目好到哪里去,但是事到如今自己绝不会退缩,绝对会坚持到最后,不临阵脱逃。
「既然你说得头头是道,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你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选择默不吭声?其实开口的机会有很多吧?其实用不着管『家规』规定,你大可直接告诉我吧?到头来,你还不是觉得把我『抛在一边』比较『轻松』,我有说错吗?」
「这种事情——!」
根本没有这回事。不只夏目,京子心里也很清楚。就算有说出口的机会,无法坦白也是情有可原。关系愈是亲昵,愈是不敢轻易破坏彼此关系,这种事情即使是责备夏目的京子自己也很明白。
这番指责对夏目不合理、不公平,她自己心里也有数,但她就是无法不责怪,无法不严厉逼问,因为这就是她的真心话。
如今自己已经不需要再隐瞒。
「要是你不在乎我也无所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不过,别现在才来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向我道歉,好像自己是逼不得已!而且说什么『不求我的原谅』,这种话不过是免死金牌罢了!要是你真的知道错了,就算向我跪地求饶,也要请求我的原谅不是吗?如果希望我原谅你,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什么不求我原谅,这种话说穿了,和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有什么差别?」
理论上的破绽用不着在意,自我矛盾什么的谁管得了那么多。京子如猛兽咆哮,随心所欲地吼出纠缠不清的暧昧情感,以最真诚的自己卯足全力冲撞夏目。
夏目咬紧唇,双眼始终没有从京子身上移开。专注的眼眸被泪水濡湿,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京子。
「仓桥同学……仓桥同学!」
她带着迎向暴风般的神情,克制住痛哭的冲动,放声喊叫。
「你对我有所误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从来没有不在乎过你,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是我的『朋友』啊!至少我认为我们是朋友,而『朋友』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非常重要!所以我绝对不可能不在乎!」
夏目沙哑着喉咙,话里听得出鼻音。她迎面接下京子全力冲撞带来的冲击,为此京子单纯只觉得高兴。
「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你想道歉……觉得自己错了,你又打算如何对待我的心意?你有办法补偿吗?我可不许你擅自道歉、擅自反省,最后露出一副事情已经结束的表情就算解决!」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我也很想和仓桥同学和好!也许我们无法再恢复过去的关系,既然恢复不了,我希望能和仓桥同学重新再交一次朋友,不想就此断绝往来。因为……因为能和仓桥同学当朋友,我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在夏目这么大叫的瞬间——
继夏目之后,京子的泪腺也终于溃堤。
她哭着凝视夏目,夏目也泪流满面地回望着她。泪水仿佛冲走了郁闷与胶着的情感,空洞的内心瞬间充满澄澈的暖意。
什么嘛,京子心想,这样不就像是重修旧好了吗?明明是那么怨恨、绝望、厌恶,现在心里也还有疙瘩,如今自己却接受了这一切,选择「原谅」夏目。
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和夏目是真正的「朋友」吧。无关性别,一两个谎言不足以摧毁,只要解开情感的纠葛,又能恢复以往的关系。
纵使不是恋爱也无所谓。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仓桥京子和土御门夏目这两个「女孩子」要和好,还有一个急需解决的重要问题。
两人还算不上真正的推心置腹。
京子抹去脸上泪水,深呼吸——露出苦笑。夏目惊讶地望着京子的笑容。
「……夏目同学,你知道我以前喜欢你的理由吗?」
「……咦?」
京子的语气一变,听得夏目难掩困惑。
「小时候我到过你家,在那里和一个男孩子玩了起来。就这样,我喜欢上那个男孩子,那可是我的初恋呢。我心里一直……一直爱慕着那个男孩子。」
「我、我小时候和仓桥同学一起玩过吗?可、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
京子朝惊慌失措的夏目露出了一个空虚的微笑。如今回想起来,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
「是啊,你当然没印象,因为你其实是个女孩子嘛,虽然我之前没注意到……那个男孩子不是你。」
有数秒钟的时间,夏目陷入了困惑。
然后,夏目脸上明显失去血色。京子按捺不住地笑了出来。
「……你发现了吧?可是那个笨蛋,我都把自己喜欢小时候遇过的那个男孩子这件事说出来了,他居然完全没想起来,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
夏目沉默良久,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微弱地点点头,一副头晕目眩的模样,仿佛随时可能昏厥。京子再次做好觉悟,鼓起勇气,踏出最后一步。
「夏目同学……不对,夏目。」
「…………」
「你喜欢春虎吧?」
「…………」
「如果我说,就算这样我还是不会放弃初恋……你要怎么办?」
「…………」
夏目猛然缩紧了身体。
身陷复杂纠葛,心中如遭千刀万剐,浑身血迹斑斑。见到她这模样,京子认为这样就够了,甚至犹如从痛苦中获得解脱般,快慰地继续往下说:
「夏目,到时候你愿意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和我一战吗?」
夏目睁大了眼,然后——
「——好。」
果决地回应京子。
京子目眩般眯起眼望向夏目。多么清高,多么美丽啊,自己果然讨厌不了夏目,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样。
「……谢谢。」
京子再次说出自己一开始说过的那句话。
「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这是为了让我们能光明磊落——『公平』地较劲。」
「……好,什么事?」
在认真倾听的夏目面前,京子再一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请向春虎坦承『北斗』的事情。」
由夏目的表情看来,她显然大受冲击,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冲击。
「……为什么……」
短促的询问声不由自主地颤抖。京子听着心里痛快了一些,虽然有些坏心眼,但这种程度的报复应该还在容许范围。
「等你向春虎交代清楚北斗的事情……这样胜负才有办法开始,我们也终于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对吧,夏目同学?」
说着,京子伸出右手,轻轻握紧拳头,竖起小指。
那是约定的仪式。
自古流传至今的传统咒术。
夏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伸到面前的小指,接着她露出坚定的目光,伸出手,让自己和京子的小指勾在一起。
「谢谢。」
插图p006
京子由衷地向夏目道谢。
她很清楚,这不是什么新恋情的开始,而是初恋无奈结束的瞬间,是她多年来的爱慕失恋的瞬间。
不过,她不后悔。几经波折,她觉得自己总算抵达了真正的目的地。这样已经让她心满意足。这不是虚张声势,她也没有装模作样的意思,只是纯粹如此心想。
她莫名地窃笑出声,另一方面,夏目凝视着交缠小指的神情复杂,坚毅与宽心、惊慌与喜悦全混杂在一起,神情极为正经。
不只如此。
「我、我、我知道了,只是……仓桥同学。」
「嗯?」
「期、期限到什么时候?」
她认真问道。真是拿她没辙,京子又差点失笑。
这样的对手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好,眼前凑巧有个好机会。」
「什、什么好机会?」
夏目往前探出身子,向京子确认。京子脸上仍留着泪痕,开朗地笑说:
「小鹿明天晚上想去看烟火,这不正是说出真相的绝佳机会吗?」
☆
一见到从阴阳塾回来的主人,「哎呀,这是……」夜叉丸强忍住苦笑。
多轨子原本就不擅于隐藏自己的情感,这次又表现得格外显而易见。她默不吭声,懊悔、哀怨与闷闷不乐的气氛从她身上散发,执拗地向周围扩散。那娇小的身体居然能孕育出如此庞大的情感能量,不愧是巫女公主。
在阴阳厅厅舍的某间办公室里,这地方原本是接待室,现在基本上无人使用,多轨子一行人便利用此处打发与仓桥会面的等待时间。
打开门迎接多轨子的夜叉丸往跟在主人身后的蜘蛛丸投去询问的视线,蜘蛛丸脸色阴郁,默默摇了摇头。
走进室内后,多轨子没有坐下,只是垂着头愣愣站着。看见主人这副模样,夜叉丸刻意干咳一声。
「唔……公主?您在阴阳塾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
多轨子不发一语。其实用不着确认,从她的样子也看得出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早上那兴奋雀跃的模样完全不见踪影。这么看来,仓桥会那么忧心不是没有道理。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大概有数。
「公主,我之前不是也提醒过您了吗?现在就算和土御门夏目见面,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收获。」
他说得像是训斥小孩子般,多轨子却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夜叉丸朝蜘蛛丸叹了口气,接着若无其事地离开公主身旁,「……发生什么事了?」凑在蜘蛛丸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他们打起来了吗?还是对方根本不理她?」
「……他们进行了一场咒术战。」
「咒、咒术战?」
「那只是在塾舍底下进行的模拟战,而且是由公主提出比试的要求。」
听完蜘蛛丸的解释,夜叉丸不禁沉重叹息。
「别吓我了,六人部——不对,是蜘蛛丸。不过看她模样那么消沉,该不会是输了吧?如果是这样,土御门夏目的实力可说是相当坚强,看来他能击败『髭切』不是侥幸——」
「不,公主在咒术战中始终占有优势,只是她……公主有些冲动,和对方起了口角……」
「什么嘛,结果是这么一回事啊。」
夜叉丸瞥向背后的多轨子,单片眼镜后方的目光宛如为使性子的公主苦恼的老臣。
「……夜叉丸。」多轨子背对着他低着头,语气生硬地说:「我……我和自己讨厌的那些夜光信徒,其实根本是同一种人吗?不管嘴上怎么说,我心里对土御门夜光也有期待,希望他能尽早觉醒,并且取回原来的意志……这么说来,我和那些盲信的信徒又有什么分别?」
听见主人近似自言自语的疑问,夜叉丸低吟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不一样。」他语气悠哉地断言。
多轨子转过头,夜叉丸朝她微微一笑。
「首先,我们的目的不是土御门夜光这个人本身,更没有要把他神格化、供奉崇拜他的意思。其次,就算同样希望夜光觉醒,公主和夜光信徒希望的事情简直是南辕北辙。公主您想要的不是『土御门夜光』,而是『同志』,一位能与您一同前进,彼此理解的同志。」
「…………」
多轨子一声不吭,但从她脸上表情看来,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在夜叉丸身旁的蜘蛛丸见状总算稍微放心了点。
「倒是公主,您更需要注意的是,觉醒后的土御门夜光是否真能成为您期望中的同志。」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光运用了什么样的咒术转世,现在仍无法判别。转世后的夜光不一定与前世拥有相同志向,这一点请您务必牢记在心。」
「…………」
式神这番如老师谆谆教诲的提醒,听得多轨子再度不悦地紧闭上嘴。主人的态度让夜叉丸不禁暗自苦笑。在提出逆耳忠言之后,为了博得多轨子的欢心,他轻低下头,伸出右手。
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指向房间内侧,如展示事先备妥的丰盛晚宴一般。
多轨子皱着眉,望向夜叉丸所指的房间深处,这才注意到有张桌子摆在房间角落,桌上放着一个用布巾包住的纵长木箱。
「不久前宫地刚回来,把东西带了过来。」夜叉丸向吓了一跳的多轨子解释。多轨子似乎很清楚「那个」是什么东西,脸上顿时闪现喜色,往木箱冲了过去。
「就是这个吗?这就是『鸦羽』吗?」
夜叉丸朝回头确认的主人轻轻点头。多轨子眉开眼笑,高兴得像个天真的——终于得到朝思暮想的玩具的小孩子。
「夜叉丸,你说夏目不一定和夜光有相同志向,对吧?」
「是。」
「用不着担心,夏目一定会成为我们的同志,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也是如此期盼。」
式神并没有直接回答,但主人不以为忤,爱惜地抚摸着木箱,眯细了眼仿佛沉浸在美梦之中。
「太好了,这下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接下来一定可以……」
见到多轨子这个样子,蜘蛛丸忧心忡忡地望向夜叉丸。夜叉丸微微摊手,默默耸了耸肩。
☆
昏暗、宽敞,以及适度的吵杂,他常去的酒吧大多满足这三项条件。但是自从发生目黑那件事情之后,他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坐下来惬意地喝杯小酒。在清楚地被「目击」后,谅他再大胆,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意外的是,行踪虽然曝光,但阴阳厅并未出现他原本预期的反应,阴阳厅此时似乎没有余力展开追捕行动。他能理解祓魔局受到不小的损害,但就连咒搜部,甚至阴阳厅这组织的核心似乎都产生了外界看不见的纷乱。
不消说,他不知道阴阳厅内部的混乱情形,如果有咒搜官到处闲晃,他宁可脚底抹油,先溜再说。
于是,他「稍微提高警觉」,来到了熟悉的酒吧,始料未及的是,早有人埋伏在这里等他自投罗网。
「我也没想到可以这么轻易地逮到你。」
「是吗?」
「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还满散漫的呢。」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让人火大。」
敢当面对他大放厥词,还能如此好整以暇的人屈指可数,坐在他面前的正是这少数几人当中的其中一人。
两人的对比相当强烈。
男子是个彪形大汉,身高将近两公尺,体格因为高高隆起的肌肉而显得存在感十足。他身穿西装,没有系上领带,散发出一种俐落的都会风格。金色短发加上深邃的五官,使他宛如异国神祇附身在有着自己外形的雕像中一般,翩翩降临于人类都市。
相对之下,另一位是个体型相当娇小的少女。
由外表给人的印象来看,她的年纪顶多只有国中,就算说是小学生也会有人相信。仔细一瞧会发现,她的容貌姣好,脸上浮现的却是虚幻——更具体来说,她睡眼惺忪,面无表情,看来就像个精巧的洋娃娃被赋与生命,兴致索然地来到人类社会开开眼界。
「真亏你那个样子还进得了店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的成熟魅力。」
「这么说来,我记得你的隐形技巧特别高明。」
「…………」
少女没有特别反驳,衔住桌上玻璃杯里的吸管喝起了饮料。她如何在隐形的状态下点这杯饮料虽然是个谜,男子也没兴趣知道她耍了什么小花招。
「……然后呢?」
他向酒保点了杯酒,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是来替道满传话的吧?怎么,他已经习惯『新身体』了吗?」
「错,然后是对错各半。」
少女面无表情,语焉不详地说。就连她的师父也很少对他表现出这种轻蔑的态度,高壮男子有些恼怒,瞬间吊起眼角。
男子原本就不是个多嘴的人,他不发一语,静静凝视着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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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首先,我不是来替法师传话。我已经离开他身边了。」
「离开了?」
「第二,法师已经习惯新的凭依,但我还是很不满。」
「…………」
男子点的纯麦威士忌送来了。等店员离开后,他才缓缓地把酒送到嘴边。
「……所以呢?」
他盯着少女的双眼又问了一次,这次少女不再含糊其辞。
「我今天来是为了自己的事,我有事要告诉你。」
「说吧。」
「双角会已经拿到『鸦羽织』,准确来说不是双角会,是在背后操纵双角会的那些家伙。」
男子眯细的双眸深处闪现锐利强光,看在有见鬼能力的人眼里,也许会发现有些微异质的灵气波动,从男子身上微微流出。
那是悠久而浓密的鬼气。
男子没开口,只用视线催促少女继续往下说。少女也没有再多费唇舌解释。
「你不在乎吗?」
「……这事轮不到我管,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明明很在意。」
「闭嘴。」
男子粗鲁地拿起玻璃杯,少女默默观察男子。
「是不是真能船到桥头自然直还不知道,现在状态很糟。」
「……状态?」
少女听见男子的回应依然面不改色,「你没视过吗?」回问他的嗓音却听得出有些吃惊。
「你不是特地跑到目黑分局观察情形了吗?」
「我在路上被『食鬼』——」
男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显然已经听出少女是指「谁」的状态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他现在怎么样?」
男子追问的态度证明少女说得没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虽然嘴上说得洒脱,但内心果然还是「耿耿于怀」。
「你用自己的眼睛去『视』不就知道了。」少女冷冷应道。
她面无表情地再一次衔住吸管,喝起了杯里的鸡尾酒。
玻璃杯里的冰块当啷一声,发出清脆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