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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怕错过约好的时间,夏目走进了涉谷车站附近的咖啡厅。只是约好的时间早过了,她却迟迟不敢走出店里。收到春虎上来东京,抵达涉谷车站的简讯后又过了几分钟,甚至是几十分钟。她不敢看时间,怕愈是确认心里愈焦急,但就算不确认,她也紧张得心脏快要爆炸。
分不清是第几次了,她再次走进洗手间,在镜子前面确认自己的模样。
这半年来,她已经看惯自己身上这一套阴阳塾的乌羽色男生制服,男生的行为举止也已经驾轻就熟。
只是再怎么习以为常,这还是第一次以男装的姿态出现在春虎面前。他应该已经听说『家规』的事情,但是实际上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心里又会做何感想呢?再说,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春虎?这一阵子在脑中模拟过无数次,始终找不出确切答案。为什么自己每次事到临头就这么不知所措呢?
不过,如果只是以男装打扮出现在春虎面前,夏目还不至于如此紧张,还有另外一个重要问题。
扎起黑发的粉红缎带。
「…………」
望见镜子里的缎带,原本激烈跳动的脉搏仿佛变得更加剧烈。
北斗的式符——在见到那个经过自己一再加工,随咒术技巧的进步不断改良的式符时,自己为什么没能当场老实承认北斗的真实身份呢?为什么解释了术式,却佯装不知情,没有坦白说出最重要的关键呢?责备过去的自己也于事无补,但当时的软弱与胆怯至今仍令自己懊悔不已。实际上在那之后,自己有好一阵子烦闷得夜不成眠。
不过……
我不会再逃了。
这次一定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春虎。
春虎会露出什么表情呢?他又会如何看待藏身在式神背后大闹的自己呢?
也许他反而会觉得尴尬吧,也说不定他会大发脾气,心生厌恶。好可怕。一想到两人好不容易改善的关系可能因此再度崩毁,夏目就怕得浑身发抖。
可是……
不能再逃了,逃避解决不了事情。
夏目轻吁了口气,再吸气,深呼吸让心情平静。
只要和北斗那时候一样应对就行了,和那时候一样坦率、诚实地面对。
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到位子上。接着她结完账,步出咖啡厅,车站就在旁边,离两人约定的场所忠犬八公前出口只有一小段距离。
日渐西沉,夏目有预感这会是决定命运的瞬间,义无反顾地迈步前进。
☆
根据天气预报,这一天的降雨机率为零,一直到晚上都是适合参加烟火晚会的晴朗好天气。
「穿浴衣……好像有点怪怪的。」
「说、说得也是,因为是和大家一起去嘛。」
因为这天放假,阴阳塾男生宿舍餐厅里没见到其他塾生。春虎与夏目闲来无事,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挂在墙上的时钟正要指向中午十二点,从窗外照进室内的阳光角度几近垂直。由开着冷气的餐厅往外瞧,光线把窗外照得一片亮白。
「……不过还真突然啊。没想到你昨天放学后冲出去……回来就说明天要一起去看烟火,事情发展实在是莫名其妙。」
春虎透露出内心的真心话。他甚至猜想过最后会是悲惨的结局,结果忽然没来由地冒出烟火晚会,简直让他一头雾水。
春虎这话听来像在抱怨,语气却很开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京子和夏目在沟通过后,两人稍微和好了一点,总算让他放下心里的一颗大石。
「在找仓桥同学谈之前,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对吧?一直到前天她对我们的态度都还是不理不睬的呢。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说了什么……应该是因为我们敞开心胸了吧。」
「敞开心胸?」
「实、实话实说的意思啦。」
昨天春虎也问过相同的问题,但夏目三缄其口,怎么也不愿意具体说出两人的交谈内容。如果换作春虎,他大概也一样难以启齿,因此也就没咄咄逼人地深入追问。
虽然是受到大友的鞭策,但在那样的状态下独自找到京子,两人诚心诚意地沟通,最后达成和解,实在令人折服。春虎对自己是否也能做到这种事一点自信也没有,脑子里浮现出的只有壮烈牺牲的情景。
「……你真厉害。」
「咦?什、什么厉害?」
「一言难尽。」
不只夏目厉害,京子也是一样。她在得知夏目真实身份这件事上,受到的冲击肯定超乎春虎的想象,但她最终没有选择逃避,而是与赶来的夏目正面沟通。「实话实说」听来简单,但在那种状态下要说出彼此的真心话,必定需要不小的勇气。
虽然不知道这种说法恰不恰当——
——但她们真的很「了不起」。
话说回来,两人并未完全恢复过去的友谊,就算说是已经和好,两人之间似乎难免还是有些芥蒂,这看夏目的样子就知道了。自从昨天和京子谈完后,夏目的态度总显得有些拘谨。从两人约好一起去看烟火,可见谈得还算顺利,只是事情好像没有那么单纯。春虎愈想愈好奇两人到底谈了什么。
尽管态度拘谨,但夏目的神情明显比昨天快活许多,那么暂时先这样就够了。京子与不是女扮男装而是真正的夏目之间的关系,还可以留待往后再慢慢改善。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夏目与京子沟通,两人顺利重修旧好,但那并不包括春虎在内。打从小时候的旧账被掀开后,他一步也没向前迈进。夏目和京子的关系是另一回事,春虎和京子的关系直到现在仍是问题重重。
——今天京子也会来看烟火。
换句话说,京子会来与春虎见面。在春虎懦弱、犹豫不决时,对方踏出了一步——不对,是往前半步,朝春虎靠近。这么一来,他当然得有所回应。
——好紧张。
「……夏目,这里的烟火晚会应该是人山人海的吧?会比周末的涉谷更多人吗?」
「这、这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参加……」
「乡下地方的规模和这里应该没得比吧?这还是我一次到隅田川看烟火,偶尔往那个方向过去,最远也只是到秋叶原而已。」
「这、这样啊,我不去那里,所以……」
春虎原本打算用闲聊转移一下注意力,和夏目却老是聊不起来。春虎从昨天就有这种感觉,夏目不只态度拘谨,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真是让人愈来愈在意她昨天到底和京子谈了些什么事情。
顺带一提,参加烟火晚会这提议和京子无关,其实是铃鹿的主意。本人严正否认这项事实,但从一早就有「要在哪里集合」、「禁止迟到」这类的简讯不停传来。
这么说来,第一次遇见铃鹿也是在夏天的烟火晚会上。
「……去年的烟火庙会根本没闲工夫看烟火啊……」
铃鹿突然闯来和之后与咒搜官展开的咒术战,突如其来的初吻和——泪如雨下的冲击告白。刹那间,那一天晚上的情景历历在目,春虎觉得自己仿佛作起了白日梦。
对春虎来说,那个慌忙的夜晚改变了他的人生,无疑是他生命中的转折点。
「……真怀念啊。」
他若有所思地遥想起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感概万千地发出低吟。
接着,他无意间望向坐在一旁的夏目。
夏目——不知道为什么——红着脸凝视春虎。
她不只是脸上稍微泛起红晕,而是整张脸都涨得红通通的,凝视春虎的眼眸湿润,似乎有些激动。一望见夏目这副模样,春虎也不禁面红耳赤,无法呼吸。
「……怎、怎么了,夏目?」
「什、什么意思?」
「呃,你……」
「我、我怎么了?我和平常一样哦?」
「……这、这样啊……」
夏目紧张得浑身僵硬,春虎见状也就没再继续深入追问。
言归正传,关于今天预定前往的隅田川烟火晚会,冬儿正在网路上调查当地情报,同行的天马以前也参加过,应该用不着担心。
除了一点之外。
「……噢,对了。不好意思,夏目,大友老师所做的咒符就交给你,你别忘了。」
春虎忽然记起这件事,为了以防万一出声提醒,夏目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放心吧,我随时带在身上呢。」
说完,夏目从口袋里取出手制咒符。那是昨天放学在模拟战结束后,大友为春虎准备的咒符。
「春虎,你的灵气还是一样很不稳定吗?」
「是不太稳,不过还应付得过去。何况在控制灵气这方面的技巧上,这反而是很好的训练。」
「这种说法听来是很可靠……可是你现在的状态不理想,千万别太勉强自己……还有空,春虎的状态一旦出现任何异状,记得马上来向我报告。」
夏目先是提醒春虎,同时不忘叮嘱式神。空从不回应主人以外的命令,但春虎能感觉到她点头表示遵命。
「大友老师说得没错,光靠他的咒符没办法根本解决问题,最好尽快与叔父取得联络,请他诊治……」
情形正如夏目所说,眼前春虎的状态确实需要尽快详加调查。但在从新闻得知火灾发生后过了整整一天,他们至今仍联络不上夏目的父亲和春虎的父母,警方和阴阳厅也没有获得进一步的情报。话说回来,那是不是单纯的火灾也很难说。
「……夏目,你觉得昨天多轨子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火灾是阴阳厅引起的这件事吗?……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阴阳厅攻击土御门家——这虽然是冬儿的解释,不过多轨子的话听来确实就是这个意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阴阳厅为什么攻击土御门家?
尽管土御门家已经没落,但毕竟是过去阴阳道的宗家。何况如今的阴阳厅由仓桥家当家掌权,而仓桥家正是奉土御门家为主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火灾的新闻,他们也许不会相信多轨子透露的情报,只当成是一派胡言。
「……该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和夜光相关的阴谋在暗中进行……」
「不可能有这种事……我是很想这么说,可是万一这件事和夜光有关,不来找你反而跑去袭击你家,这不是很奇怪吗?」
毕竟多轨子的来历不明,不能轻信她提供的情报,就怕贸然相信,反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情形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父亲那封『我们没事』的简讯成了唯一的慰藉。如今也只能相信那封简讯,继续静待联络。
不过,等了一整天依然无消无息,这种情形确实很诡异。毫无疑问的,父母他们一定也「出事」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多轨子出现在春虎他们面前这件事情本身就像个预兆,说不定此时也有什么阴谋在春虎等人注意不到的暗处悄悄地、有计划地进行,就连他们闲聊的这个当下也不曾停歇……
「……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夏目嘀咕着吐出真心话。春虎不由得吓了一跳,望向夏目。
受到茫然的不安折磨,她的脸色落寞。表面上,她故作平静,给人的印象却极为虚无,宛如在浓雾中彷徨,也像是独自一人在陌生城市的喧嚣中迷失了方向……春虎不禁心头一紧。
「……夏目。」
「什么事?」
夏目以坦率的眼神回望春虎,如孩童信任双亲般,露出纯真而且理所当然的亲昵目光。在这平凡无奇、一如往常的视线注视下,春虎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烫。
就算微不足道,也希望多少能帮夏目拭去一些内心的不安。
春虎带着这个念头,正要开口时——
——嗯?
他让精神集中,忽然间,他感觉到莫名的「诡异」。
那种诡异的感觉非常细微——不对,那是「视线」,是「有人正盯着自己」的感觉,是平时绝不会留意的微弱「注意力」,但此时的春虎就是无法摆脱这种若有似无的感觉。
他的注意力几乎是在无意识中被吸引了过去。
视线,某人朝这里投来的关注。那是偷看,不对——
那是监视?
——在外面。
春虎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春虎?」夏目吓了一跳,唤住春虎,但是他没有回应,专注地把视线转向窗外,让视线聚焦在更遥远的地方。
「……是谁?」
「咦?」
夏目疑惑地问道,困惑地循着春虎的视线望去。在此同时,春虎已经展开行动。
他踹开椅子冲了出去,抛下惊慌失措的夏目,一个人从餐厅冲到走廊,再由玄关往宿舍外冲。
盛夏的热气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全是阳光普照,蝉声唧唧。春虎将意识集中在先前察觉的「视线」。
——一个人……不对,还有另一个人……!
冲出宿舍后,春虎此时又注意到视线以外的东西。
咒力。宿舍周围设下了咒术,目的是——监视宿舍。
「空!」
一接到主人命令,空随即现出实体。稚嫩的脸庞闪现锐利目光,带头冲了出去。紧接着,春虎捕捉到的气息逐渐微弱,转眼消失。看来是那人注意到自己的行踪曝光,使出了隐形术。春虎不由得咂舌。
「空,别让他逃了!」
向式神下令的同时,他兵分二路,往另一个先前感觉到气息的方向冲去。对方已经借由隐形消去自己的气息,他们一边追赶,那人应该也在移动。
这下该怎么办?
他几近反射性地把手伸向挂在腰间的咒符盒,从里面取出木行符。
「狂风疾疾!急急如律令!」
他变更术式,使出符术。咒符吸收春虎咒力,绽出耀眼光芒,并且在万丈光芒中转为疾风。闪亮疾风刮过街道,瞬间席卷春虎指定的附近一带。
「唔!」
疾风稍微打乱了隐形术。他果然在这里。狂风中出现一个身穿西装,把外套抱在手上的男子,使用咒术监视宿舍的人正是他。
「你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春虎在怒吼的同时取出另一张咒符,准备再次掷出木行符。当务之急是逮住对方,不过对方也是咒术者,不能掉以轻心。春虎旋即拟定战术,解放脑中浮现的术式,「急急如律令!」嘶吼着掷出咒符。
但就在咒符掷出的瞬间,注入咒符的咒力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急遽增加。
力量不受控制,体内一鼓作气地涌出几乎要抬起身体的庞大灵力。
——糟糕!
灵力失控,由于咒力猛烈涌入术式,使咒符一离开指尖便迸发强光,藤蔓爆炸似地往四面八方延伸,一旁的春虎也瞬间遭藤蔓吞没。
「可、可恶!」
他连忙设法控制,却无计可施。咒力释放的压力过高,临时也找不出方法解决。他看见男子解开隐形术,愕然回头望向自己,接着又回过神匆忙跑走。他想大叫站住,又没有那个余力。
藤蔓束缚春虎,缠住他的身体按向路面。被自己的咒术攻击简直是糟糕透顶,但释放的咒力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灵压仍在持续攀升。
「春春、春虎大人!」
空察觉主人的情况有异,赶紧抛下追击,回到春虎身边。
她拔出『捣割』,接连砍断缠绕春虎全身的藤蔓。失控的咒力同样也流向空,使她不敢贸然使出狐火,怕威力过猛误伤春虎。她奋力挥动匕首,劈砍的速度却远比不上藤蔓生长的速度。周围道路覆满藤蔓,简直和灵灾无异。
由于猛烈释放庞大咒力,春虎的意识愈来愈恍惚,宛如身体开了个大洞,全身血液汩汩流出。「春虎大人!」空大叫。不过,不用说回应了,他就连听到叫喊声也有困难。
——可恶……夏目!
春虎在模糊的意识中厉声嘶喊。
这时候,某处传来了咂舌声。
「……受不了,就算你欠我一次吧。」
男子可靠的浑厚嗓音响起,春虎也就此失去意识。
☆
为了追上突然冲出餐厅的春虎,夏目半是错愕地离开了餐厅。但她漫不经心的行动,也只到宿舍玄关为止。
春虎的灵力失控,而且状况很不寻常。咒力随处释放,简直只有爆发这个词足以形容。她顿时血气尽失,知道春虎的灵气失控了。
「春虎!」
她急忙冲了出去,距离并不远,就在前方,在前面街角的转角处。她再次把手伸向大友的咒符,先前她才让春虎看过一次。
不过就在她要弯过转角时,前方乍然显现一股强大灵气。
那和春虎的灵气不同——不对,不是灵气,其实是瘴气。
鬼气。
「呃!」
夏目浑身僵硬,寒毛直竖。
在冬儿学会控制生灵的力量后,她对鬼气已经习惯许多。然而,此时感觉到的鬼气绝非冬儿的鬼气可以比拟。夏目初次体会到如此强烈的鬼气与存在感,以及压倒性的「力量」。本能地感受着恐惧,惊叫失声。
可是——
乍然显现并且膨胀的鬼气如昙花一现,迸散似地消失无踪。夏目倒抽一口气,赶紧驱使僵硬的双脚冲过转角。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倒在路上的春虎,和靠在春虎身上的空。
春虎失去意识,以他为中心,周围至今仍有如浊流漩涡般杂乱的灵气残留,但咒力疑似已经停止释放。咒力猛烈释放导致灵气低落,状况虽称不上理想,但至少暂且稳定了下来。
空跪立在倒地的春虎身旁。仔细一瞧,她并非靠在主人身上,而是在保护主人。她以右手反手握住匕首,尾巴倒竖,凝视着站在对面远处的一名男子。
一望见那名男子,夏目再度感到浑身战栗。
那是个身高可与雪佛匹敌,甚至更加高大的庞然巨汉。相对于雪佛的纤细身材,男子的体格结实壮硕。随意穿着西装的打扮看来相当干练,衣服底下那股野性的威迫感却是藏也藏不住。金色短发沐浴在阳光底下,像极了一顶黄金王冠。
夏目直觉认为,先前的鬼气无庸置疑就是来自这个男人。
鬼。
这不是人造式,而是真正的鬼。
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欸。」
男子忽然开口,光是这样就让夏目紧张得差点当场昏倒。
「那个诅咒是怎么一回事?」
「……咦?」
夏目一时间无法理解男子这话的意思。话说回来,她也搞不懂男子是在对谁说话,不知道是对失去意识的春虎,作势防御的空,还是急忙赶来的自己。
「没有彻底解开,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
男子从容不迫地继续说,夏目却是整个人被震慑住了,无法回应。空全身斗志高涨,神情像是在说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似乎已有身为护法必誓死守护主人,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觉悟。
总之夏目先是做好随时召唤北斗的准备,同时让思绪加速运转。当前最急迫的是赶紧带春虎离开这里,但就算尽了全力,恐怕也很难成功脱逃。既然不知这鬼为何出现在这里,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何况,春虎失控的原因和这鬼有关吗?夏目察知鬼气是在春虎的灵气失控之后,而且是在失控到危险程度的瞬间出现——之后春虎的灵气随即获得控制。难不成是鬼阻止了春虎失控吗?为什么?
紧迫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悄悄流逝。
片刻过后。
「『鸦羽』有动静了。」
「……咦?」
「现在还不能让他穿上,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什么……」
他在说什么?夏目一头雾水,思绪混乱。但她终于察觉男子并无敌意,空依然保持警戒,夏目却不认为男子是「敌人」。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夏目慎重地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一副事情已经结束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无所顾忌地背对夏目。
然后,夏目这时才惊觉,男子西装左袖里空空如也,只有布料随男子的动作轻盈摆动。
只有一只手臂,也就是说他是——独臂的鬼。
不会吧。夏目瞠目结舌,不禁屏息。
忽然间,男子停下脚步。
「……有事可以拜托早乙女凉,虽然我不是很建议这么做。」
抛下这么一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夏目有好一会儿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然后,在男子的气息——鬼气完全消失后,她才连忙赶到春虎身边。
她先确认春虎的状态。灵气微弱但趋于稳定,这么看来就算不用大友的咒符也不成问题。
男子的话和晃动的左袖在脑海里卷起不祥的漩涡,夏目暂且抛开这些疑虑,和空一起把春虎带回宿舍。
2
已经多少年没穿上浴衣了呢?京子拜托难得在家的母亲帮忙,羞怯地望着自己在镜中的身影。
京子的母亲不是阴阳师,但身为仓桥家的人,她在各方面支持着丈夫与整个家族。尤其本人相当具文化素养,嗜好茶道、花道,因此平时多是穿着和服,穿搭浴衣这种小事对她来说自然是易如反掌。如果没有「连个浴衣都不会穿」这类每次都会听到的怨言,母亲实在无可挑剔,但既然是自己主动要求,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致准备好了之后,京子稍事休息,确认了下时间。他们约好傍晚集合,时间还很充裕。只是一闲下来,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准备时暂时遗忘的烦恼。
昨天放学后与夏目的对话,以及接下来就要见到春虎的事实。
她忍不住苦笑。
「……昨天好像有点太激动了呢。」
许久没有像那样一股脑儿地宣泄情感,这么认真回想起来,就让她整张脸涨得通红。
她不后悔,能大吐一直以来的郁闷,她反而觉得畅快许多,甚至打从心底庆幸好在自己能鼓起勇气,真诚地把事情讲清楚。与夏目之间虽然无法再恢复以往的情谊,至少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想起夏目的事情只是让她有些难为情,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春虎。遗憾的是,这个问题至今仍是复杂难解。在夏目的事情姑且算是顺利解决后,说不定反而会让这个问题显得更加尴尬。
——真糟糕,早知道就不把往事掀出来了……
话虽如此,既然当初因为不吐不快把这事情说了出来,此时再烦恼也是无济于事。如今只能像昨天与夏目和解时那样,坦率地面对春虎。由于有了昨天的经验,京子自信就算两人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复杂、麻烦,也绝不会「断」了彼此的友情。
「……不过还是很尴尬呢……」
自己如此心神不宁,春虎这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希望他至少能和自己一样紧张。
她不自觉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这时先前帮忙穿上浴衣的母亲回来了。
听见母亲说阴阳塾的塾生打电话来家里,「找我的吗?」京子不由自主地回问。毕竟熟识的朋友大多会直接打电话到手机,她实在想不出班上有哪个同学会打到家里。
「那真的是塾生吗?」
「不清楚呢。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话方式倒像个男孩子一样。」
听到这里,京子一时间以为是夏目打来的电话,但是她知道京子的手机号码,就算手机坏了也可以向春虎或冬儿借,实在没必要特地打来家里。
京子诧异地离开房间,走到放置电话的客厅。
她按下保留键,朝电话听筒另一侧打招呼:「……喂?」
『京子?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是相马多轨子,昨天我们打过招呼。』
「噢。」
京子应道,在惊讶之余终于释怀。这么说来,多轨子曾经提及和父亲有过数面之缘,会不知道京子的手机号码却知道家里电话,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她昨天在走廊上碰见多轨子,带她到教室,两人一直聊到上课钟响。她们做过自我介绍,虽然也只介绍了名字。对方似乎从京子父亲那里听说过她的事情,京子对她的来历却一无所知。
京子难掩猜疑,『其实是……』多轨子难以启齿似地开口说了起来。
『昨天我和夏目他们有些争执……唔……结果吵了起来。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时机实在太差……我又太冲动。我已经在反省了。』
「你们吵起来了……」
京子大吃一惊。
说到昨天,京子和夏目也几乎吵得不可开交。如果多轨子这话属实,也就是说夏目不只和京子,也和多轨子起了冲突。而且就结果看来,多轨子没有像京子与夏目最后来了个大和解。
「……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不起,详情我不能说,不过我也有错。可是我觉得,我们实在不该像这样闹别扭,我……我想和夏目他们和好,希望能和他们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
「…………」
说不定——京子兀自猜想起多轨子的情形。
说不定她和自己一样,在知道夏目其实是「女孩子」后,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多轨子疑似听说过夏目的事情,但她了解的恐怕是「男孩子」的夏目。夏目真正的性别在目黑分局曝光一事她应该不知道,因为她并不是塾生。如果她在昨天来塾里观摩时知道这件事……结果与夏目爆发冲突,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京子,很抱歉刚认识就来拜托你这种事……你和夏目他们的交情很好吧?昨天听说你们现在也闹得不是很愉快,不过你和他们来往的时间至少比我还要来得长,所以想拜托你,帮我和夏目调解一下好吗?』
「……我吗?」
多轨子像个小孩子般听话地应了声『嗯』,回答京子的疑问。
『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只是希望借用你的力量,让我们能再一次当面详谈,所以厚着脸皮打电话来……你愿意吗?还是现在这种时候不太方便?』
多轨子战战兢兢地问。
不知道她实际上从父亲那里知道了什么,不过听在昨天才见过一次面的京子耳里,这的确是个很厚脸皮的要求。从多轨子的语气听来,本人似乎也有自觉。换句话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不惜被认为厚脸皮,也要来向京子请求协助。
说实话,多轨子这位少女不只来历不明,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她不像坏人,但总让人有一种危险、容易惹事生非的感觉。
话虽这么说,断然拒绝不只失礼,多轨子也未免过于可怜,何况她目前的处境正好与昨天之前的自己相同。这么一想,实在不能置之不理。至于来历不明的问题,既然父亲向她说出自己的事情,可见应该值得某种程度的信赖。她打定主意,应该在能力容许的范围内尽量提供协助。
「……多轨子同学,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咦?今天晚上吗?我晚上没什么事。』
「这样啊……今天晚上在隅田川有烟火晚会,我和夏目他们会一起去看烟火。」
『咦?』多轨子惊呼。『是、是吗?可是你和夏目不是在吵架……』
「用不着担心,我们昨天和好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一起来吧?突然和别人一起看烟火可能有些尴尬,不过这种事情拖愈久愈难解决,何况今天我还能稍微帮你说情。」
电话另一头的多轨子听见京子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一时间默不吭声。
事发突然,犹豫不决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一旦拒绝,今后京子大概也不会再特地帮忙安排其他机会。京子已经展现出相当诚意,接下来就是多轨子自己的问题了。
『……好,感谢你的邀请,请务必让我一起参加。』
多轨子超乎京子预期,迅速接受了这个提议。
『虽然有点紧张,但就像你说的,这事拖得愈久愈难开口。谢谢你,到时候我会再和夏目好好谈一谈。』
听见多轨子诚挚地向自己表达谢意,京子对她的印象又有了些转变。她不只不是坏人,更是个本性憨直而且认真的好女孩。如果她能冷静下来和夏目沟通,必定能顺利地和夏目言归于好,而且比状况复杂的自己更加容易。
京子应了声好,把晚上的预定行程告诉多轨子,并且为了以防万一,一并告知自己的手机号码。多轨子一再道谢,在电话另一头慎重地把京子的话记了下来。
『我可能会晚一点到,不过之后一定会和你们会合。谢谢你的帮助,真的很谢谢你。』
她的嗓音听来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京子觉得有些好笑,随口问道:
「多轨子同学,你和夏目同学是因为『家规』起争执的吗?」
『咦?「家规」?什么家规?』
多轨子讶异回问。京子暗叫不妙,后悔自己不该多嘴。
不过既然是自己安排让多轨子和夏目和好的机会,话说出口了又不好随便敷衍过去,就怕一旦隐瞒真相,之后局面反而更难收拾。由现状看来,虽然是『家规』规定,但夏目的真实身份传入多轨子耳中也是迟早的事。这么一来,还是尽早说出这件事情,对多轨子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冲击。
「抱歉,我以为你是因为这件事和夏目同学吵了起来……你静下心来听我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接着,京子难以启齿似地挑选适当的辞汇,慎重其事地向多轨子解释夏目的『家规』,和她真正的性别。
听着京子的解释,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后——
电话另一头的多轨子哑然失声。
3
雾面玻璃窗外,渲染着晴空的靛蓝,与艳阳的白炽。
阴阳塾塾舍的塾长室宛如大正时代的咖啡厅,室内飘散着沉稳的怀旧气氛。然而,此时室内气氛颇有山雨欲来之势,弥漫着肃穆的浓密灵气。
塾长室的主人,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全神贯注地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俯视放在大红木桌上的六壬式盘。
穿着和服的娇小身躯异常紧绷,可见她的注意力极为专注。同席的大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在墙边的书架旁静待塾长的占卜结果。
但是……
「……不行。」塾长虚弱地叹了口气,灵气散了开来,遍布四周。年迈的神情难掩疲态,显然已经耗尽全身力气。
「读不出来,毕竟我年纪也大了……」
「塾长……」
「呵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观星』为天赋才能,并非靠个人的努力能够弥补。看来上天赋与我『观星』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话里流露着只有她能体会的苦楚,大友不发一语,恭敬地走向办公桌的另一侧。
在远处沙发上,乖巧地蜷缩着身子的小花猫露出「可以过去了吧」的态度跑向主人,跳上她的膝盖。塾长摘下眼镜,轻轻抚摸着式神亮丽的毛发。
「你的意思是……」塾长向大友确认。「春虎同学的状态很不乐观吗?」
「是,非常不妙……」
听见大友的回答,塾长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在目黑那起事件中,为打倒镜伶路失控的式神,春虎表现得非常活跃这件事她也有耳闻,但春虎的灵气因此大乱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自从芦屋道满来袭后,塾长为了阴阳塾恢复运作的事情日夜奔走。此外,在目黑那起事件——双角会扫荡行动后,又接到老友天海大善失踪的噩耗,为探查真相,她用尽各种手段。尤其后者攸关长年以来的盟友天海的生死,即使身为塾长,她仍把这件事列为最优先处理事项。
她因此长期疏于关注阴阳塾确是事实,顾了「外」的结果就是疏忽了「内」。
「……我实在没资格担任塾长。」
她自嘲地低声说着,膝上的小花猫抬头喵了一声,像在为她打气。
仔细一想,在目黑那件事发生后,她和孙女京子连日来几乎连寒喧也没有。为了稍微弄清混乱的现状,她甚至动用占星术,只是近来大多像刚才那样难以视清。
解读命运的『观星』能力日渐衰弱,但身为阴阳塾塾长的责任并不会因此改变。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春虎同学的症状,难道和你一样是咒术战留下的后遗症吗?」
「这我无法断定。这一类的症状我见多哩,可是春虎同学的情况和诅咒导致的灵障,或是极端的灵气枯竭好像又有点不太一样。硬要说的话也许是诅咒,而且比较接近『封印』……」
「封印?」
「噢,抱歉,我还是别妄下断言好哩,毕竟体质方面也有很大的影响……无论如何,最好尽早请阴阳医诊治。」
「可是这关系到土御门家的秘术……」
「如果能让春虎同学的父亲亲自诊治当然是最理想的,可惜他现在音讯全无又下落不明。」
「嗯……」
听大友这么一说,塾长始终凝视着空中。
她的神情严峻。土御门家为仓桥家的主家,塾长本身也认识夏目和春虎的双亲,理应比大友更关心他们两人的状况。
「可是我不认为宗家——泰纯有出事的可能。如今他是比我更优秀的『观星』术士,何况还有鹰宽和千鹤在他身旁。虽然引退了,但那两人的实力坚强,要伤害他们没那么容易。」
「可是,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络哦。」
「所以说,屏除『观星』者的立场,在我个人看来,他们也许是刻意与外界断绝往来,好隐匿自己的行踪。」
「他们在逃避『什么』吗?」
「…………」
塾长没有回应,大友也没再继续追问,稍微改变了一下问题。
「火灾的事又如何呢?塾长您也没掌握到详细情报吗?」
「很遗憾,我知道的也不多。阴阳厅已经展开行动,但是坦白说,我也搞不清楚他们的动向。」
说着,塾长无奈地叹了口气。
「……行动遍及各个方面,规模有大有小,非常分散。也许这些行动背后互有关联,只是外界看不出来……说不定就连现场人员也搞不清楚状况。」
「我也有同感。」大友沉着地对塾长的感想表示同意,但他这次并没有就此了事的意思。
「——塾长。」
他以从容的语气冷静问道。
「天海部长失踪和土御门本家失火,接连发生这么多事情,仓桥厅长……令郎没有采取什么因应对策吗?还是说他早已经有所行动?」
他的口气既不是责备,也没有抱怨的意思,沉稳的嗓音听来反倒相当平静。
但是,眼镜底下的双眸排除了多余的情感,眼神静谧而且凌厉,仿佛不管对方是上司还是多么亲密的人物,也要看穿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
面对下属的质疑,塾长紧闭上双眼,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
「……他当然有采取行动,只是包括阴阳厅厅长在内,他另外兼任祓魔局局长和咒搜部部长,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就算难以综观全局也不能怪他。」
「恕我直言,正因为兼任这些重要职务,他『一无所知』不是反而奇怪吗?不好意思,我从没听说过令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反过来的话倒是时有耳闻哩。」
大友说完,沉重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蜷缩在塾长膝上的小花猫不满似地用尾巴挥去笼罩在自己身上的沉默,两人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不久后,塾长缓缓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肩头重担。
「……一直以来,阴阳塾塾长与仓桥家当家的身份占据了我大半的人生,从没对那孩子尽过『母亲』的责任,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总觉得对他有些内疚吧。」
她悠悠道来。
说完,她睁开眼,神情严肃,老迈的身体如拉紧的丝线般伸直了背脊。
「不过——抱着这种想法实在太愚蠢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不如由我直接登门造访阴阳厅,找他问个清楚吧……大友老师?」
「是。」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先准备好辞呈吗?日期空着没关系,写好就先放在我这里。」
大友的眼里瞬间闪过刀刃般的锐利光芒,「……我可以把这当成『解开枷锁』的意思吗?」回应的语气与过去的大友——塾长所不知道,隶属于咒搜部被称为『黑子』时的他带有相同的音调,给人的印象如同一把尖锐轻薄而且坚固,但若要拿来日常使用又嫌过于锋利的刀子。
塾长轻轻笑了。
「这么做是为了保住我的立场——你可以当成这个意思。今后或许你在阴阳塾外,更能发挥实力保护我们,尤其是阴阳塾和塾生。不过请记住,这终究只是保险,不是要求你立即展开行动,千万别贸然行事。」
听见塾长口中说出与过去同事相同的忠告,大友也恢复原来的气息,不自觉苦笑。他以为自己还算是个沉着冷静的前咒搜官,看来本人的自觉和周围的认知有极大的差距。
「我会牢记在心。」
他认真应道,并非敷衍了事。
「辞职信我之后会交上来——对了,塾长,还有一件事情,刚才我也提过有位叫做相马多轨子的人来塾里参观。」
「关于这件事情我也很在意,你说她在模拟战中表现得很出色吗?」
「是,她的实力不仅不输夏目同学,技巧纯熟,实战更是居于上风。只是哩,不管本人怎么解释,都无法说明为何她带来的式神很不寻常。那毫无疑问是使役式没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式神。而且不晓得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听说本人自称『和土御门夜光有血脉方面的渊源』哩……」
大友说出从冬儿那里听来的情报。
对方报出夜光的名字企图接近夏目,已经足以构成对她提高警觉的理由,何况她又是个充满谜团的神秘少女,真实身份实在让人不得不疑心。
「可是我最在意的一点是,她是透过『阴阳厅的介绍』来塾里参观。我调查过了,这不只不假,而且似乎是来自相当『高层』的指令,该不会是厅长亲自下令……您不认为这事很可疑吗?」
阴阳厅常介绍人到塾里参观,但大多是厅里职员,否则至少也是拥有资格的专业阴阳师。多轨子受到正式介绍出现在塾里,可见自然是有人从中牵线。
塾长干脆地同意了大友的质疑与推测。
「如果她真的是『相马』家的人,这事和源司八成脱离不了关系。」
「咦,难不成您心里有底了吗?」
「相马一族和仓桥家……如同她所说的,过去和土御门家都有渊源。」
听到塾长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大友「哦」了一声,显得兴致盎然。
塾长再次把视线落向桌上的式盘。
「……那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了。在战时,土御门夜光受帝国陆军扶持,推举为由他们所复兴的阴阳寮首长,这件事你也听说过吧?」
「我大概听说过。」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那时候的土御门家——正确来说是整个阴阳道都已经衰微,遭众人遗忘,退出历史舞台。在各国争相建造巨大战舰,战车与战斗机活跃的时代,把濒临灭亡的咒术挖出来,提供资金、人才等各方面的全力支援,就一个近代国家的军队来看,这种事情合理吗?一般来说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吧?」
大友困惑地听着塾长提出的疑问。经塾长这么一说确实有理,他从来没有从这观点思考过这件事情。
「您说得没错,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记得陆军高层看中夜光在咒术方面的才能,而且有一派神国主义者,也就是像德国的希特勒那样崇拜超自然力量的家伙,在背后支持夜光吧?」
「……军中支持夜光的那一派就是相马一族。」
「……!」
大友的脸上初次显露出惊讶,身体顿失重心。塾长一脸严肃地继续说:
「他们不只是单纯的神秘主义者,更是自古传承独特技巧的、真正的咒术者集团。他们对夜光的卓越才能给予高度评价,在军中运作使军方支援夜光,要说以夜光为首的阴阳寮是由相马一族一手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友聚精会神地听着塾长解释,脸上不自觉露出放肆的挑衅微笑。
「『血脉方面的渊源』啊……这么说我就懂了。相马多轨子以前也和夏目同学他们接触过一次,那时候她还解释了夜光私塾的事情。既然有这样的背景,就算了解得再清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哩。说不定那个式神也不是服侍她,其实是属于相马家的式神。还有,和厅长有关这点……」
「……对。」塾长无可奈何地承认了。
「当时不只相马家支持夜光,说起辅佐土御门夜光——土御门家的分家,高居首位的不用说,正是我们仓桥家。败战后,仓桥家留了下来,相马家几乎消失无踪。可是……」
「……两家的关系没有因此断绝是吗?」
「或是改以其他形式结合也有可能。无论如何,这些目前都只是假设,可是如果相马家和源司真的以某种形式结合在一起,这事必须尽快处理。他们会携手合作,只有一个可能。」
「……『土御门夜光』。」
大友说得沉重,塾长听了默默点头同意。
「这么看来确实需要早做准备呢。」
大友眼镜底下的双眸如呲牙裂嘴的野兽般闪现凶光。
如果只有相马多轨子还好应付,但若还有相马一族在后面撑腰,可不能掉以轻心。而且从多轨子身边的式神看来,她背后肯定有个咒术者集团——至少有一位本事高强的咒术者在为她效力。
「……说不定双角会的根基和这也有关系。」
听见大友的推测,塾长震惊地睁大了眼。
她没有反驳,只是紧抿着双唇,显然认为大友这番推测并非无稽之谈。
假如相马家和双角会有关,这事很有可能与天海失踪、土御门家失火也有关联。如此一来,事情豁然开朗,接下来就是前咒搜官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目标明确是很好,可是一旦我投入那里的行动,夏目同学这边的防备势必会变得薄弱哩。塾长,可以拜托您吗?」
「说得也是,干脆把夏目同学放到我身边就近照顾,这么一来对方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另外就是要尽早确认他们的双亲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就拜托您哩,我也会尽快解决那边的事情。至于老师这边的工作还是暂且声称『疗养中』好了,实际上,呃,这也算职灾嘛,还是该算加班……」
大友那副假惺惺的模样看得塾长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那么就算『有薪假』吧。」
「唔,虽然不太满意……不过就这样吧。请帮忙转告夏目同学记得随时提高警觉。」
「当然,我相信(注)他心里也有数。」
编注:日文的「他」与「她」发音不同。
塾长认真应道。大友一听,挑了下眉,露出有些挖苦的表情说:
「哎呀,『他』是吗?塾长您该不会还不知情吧?」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还真被天马同学说中了,塾生和老师之间的资讯果然不是很流通。既然塾长您不知道,所有老师里面说不定也只有我知道这件事哩。真伤脑筋啊,老师们该多和塾生建立信赖关系才行哩。」
大友嘻皮笑脸,说得老气横秋。塾长诧异地板起脸,膝上的小猫也一副搞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的模样,轻轻摆动着耳朵。
「大友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件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哩。」
大友敛起笑容,向塾长解释起夏目的隐情。
他的神情严肃,这件事实际上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伪装性别虽然不至于遭到处分,但今后在塾里的生活说不定需要做出什么改变。然而——
塾长听见这件事的反应远超乎大友的预料。
「……不会吧。」
她说完便哑口无言,面色惨白。大友头一次见到塾长如此惊愕,「塾长?」不由自主地板起了正色。
经过足足十秒以上的冲击后。
「这种事……骗人的吧?夏目同学是女孩子?怎么可能有这种……」
她瞠目结舌,浑身不住哆嗦。这下事情非同小可,大友也立刻收起先前胡闹的态度。
「不,这件事绝对错不了,本人也承认了。可是……塾长,这件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大友露出锐利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塾长。塾长没望向大友,整个人茫然自失,错愕得全身僵直。那张睿智的脸上浮现理解与战栗。
「泰纯,你该不会……」
在塾长背后,配合塾长室内部装潢的雾面玻璃窗外,盛夏艳阳照耀的晴空正缓缓降下柔和薄暮。
放在办公桌上的圆形式盘微微一动。
4
「……你确定吗?」
仓桥确认道,向来镇定的脸上难得浮现显著的惊诧神色。
阴阳厅厅长室里,夜叉丸朝坐在办公桌后的仓桥耸耸肩,「没错吧?」接着向一旁的多轨子确认。多轨子脸色僵硬,明确地点头表示千真万确。蜘蛛丸在多轨子斜后方待命。
「我想这件事还是先让你知道比较好,毕竟这彻底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夜叉丸说着盘起胳膊,像极了因为实验结果不佳而拉长了脸的年轻科学家。仓桥没有理会夜叉丸,而是望向一旁的多轨子。面对这再次向自己确认的眼神,多轨子神情严肃,有些愠怒地又点了一次头。
「没错,这事是令千金亲口告诉我的。夏目平常打扮成男生……实际上是个女孩子。」
「……打扮成男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土御门本家的『家规』规定,『土御门家继承人必以堂堂正正的男子之姿与外界往来』。直到前几天因为目黑那件事导致身份曝光前,只有分家的春虎和他们身边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夏目的真实性别。」
「…………」
仓桥一言不发,把手肘支在桌上,交握的双手稍微遮住脸庞。
凝视虚空的双眸射出锐利光芒,他不发一语,室内却充满了压迫感。夜叉丸和蜘蛛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多轨子脸上不见怯色,只是神情难掩僵硬。
「嗯,你好像也不知道呢。这么看来,仓桥家就算是分家,还是被当成『外人』看待吗?或是……」
夜叉丸松开交抱的双臂,把双手扠在腰间,轻叹了口气。接着,他唇边浮现冷冽的微笑。
「……这是凭空捏造的『家规』,为的是掩盖某个真相……」
夜叉丸提出两种可能性,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结论。精明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如同一位因后辈使出的妙招而瞠目的专业棋士。
默不吭声的仓桥似乎也同意夜叉丸的观点。多轨子神情紧张地观望两人讨论,轻轻咽了下口水。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假设土御门夏目的男装是为了掩盖真相,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多轨子忍不住凝视夜叉丸。他察觉主人疑惑的视线,微微一笑缓和紧张气氛。
「例如说,公主,这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土御门夏目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那个传言吧?而这传言的根据又是来自另一个传言:『土御门夜光将转生为传承自己血脉的土御门家子孙』。」
「这、这传言是真的吗?」
「公主,我们可没愚昧无知到尽信流言蜚语,遭阴谋诡计——不,是遭策略耍弄的程度。」
夜叉丸如演戏般夸张地摊开手,竖起戴着白手套的食指。
「先来讨论后者。『土御门夜光将转生为传承自己血脉的土御门家子孙』,这传言包含我在内,为多位研究夜光与其咒术的阴阳师最后得出的结论。也许您觉得这传言听来煞有其事反而没什么可信度,但那其实是我们在背后操弄情报的结果。因为如果这传言被公认属实,势必会增加我们行动的困难度。夜光转世所用的咒术如今尚未完全解开,没有传言可以说是『绝对』正确,但请您记住,这确实是极为可信的事实。」
夜叉丸接着收起食指,竖起中指。
「至于前者的传言,『土御门夏目为土御门夜光转世』,这并没有经过具体验证的事实可以证实,只有『根据』——对吧,仓桥?」
夜叉丸目光一闪,往仓桥瞥去。坐在办公桌后的仓桥如岩石般面无表情地承受式神的视线,沉重地开口说:
「现任土御门当家土御门泰纯就职于阴阳厅时,自行读过星相,读出自己的孩子为夜光转世,那是他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预言,是他『观星』的才能显露的瞬间,而且——当时我也在场。」
「…………」
多轨子一声不吭,双眼睁得老大,抿紧了唇。夜叉丸轻咳一声。
「言归正传……如同先前我所提过的,『土御门夜光将转生为传承自己血脉的土御门家子孙』这传言相当可靠。另外,『土御门泰纯之子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根据来自泰纯的预言,要说他『说谎』或『误读』都有可能,但至少目睹那一瞬间的仓桥厅长认为这预言可信。综合以上观点看来,我们判断『土御门夏目为土御门夜光转世』这可能性『值得我们以此假设展开行动』,这么解释您明白了吗?」
夜叉丸态度恭敬地确认道,多轨子老实点头表示明白。
「……我懂了。可是这和我们刚才讨论的夏目女扮男装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联?」
「是,关于这一点,从最单纯的角度来思考,这两件事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这不是很明白吗,公主?泰纯预言『自己的孩子是夜光转世』,就这预言看来,土御门夏目是男是女无所谓,特地要求她女扮男装也没有意义。因此『从最单纯的角度来思考』,她打扮成男生不是为了掩饰,只是为了遵守连仓桥家也没被告知的『家规』……但是——」
嗯。夜叉丸刻意沉声低吟,不解地斜眼望向仓桥,装模作样地说:
「倒是仓桥,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错愕。土御门夏目就算是个女孩子,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吧——」
「有。」仓桥以不同于与过去的同僚聊天的态度,直截了当地答道。「因为泰纯的孩子是个男孩。」
多轨子震惊得浑身僵硬,夜叉丸似乎早料到是这种情形,并没有太吃惊,只是简短地问:
「为什么?」
「那是我亲眼『视』到的,我和……我母亲都视到若杉优子怀孕时,她肚里的孩子带着阳气。」
夜叉丸静静眯细了双眼。
无论是不是咒术者,只要是人皆带有灵气。男为阳,女为阴。夏目以咒术伪装,但那必须依靠龙的灵气,要掩饰没那么容易,何况要伪装胎儿灵气,这种事基本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你视得胎儿灵气这件事,泰纯当然……」
「他知道。」
在听见仓桥的回应后,夜叉丸抬起了头望向天花板。
「……我懂了。」他沉着脸,接着轻拍了下手。
「原来是这么回事,身经百战的阴阳师居然全被这种简单的乙级咒术耍得团团转,泰纯也真是有一手。」
夜叉丸如小丑般插科打诨,从态度完全看不出感情变化。「大连寺部长。」原本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蜘蛛丸听到这里,责备似地开了口。
「您说简单,实际上执行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施行这咒术的代价可是一个人的人生……而且还是一个年幼孩童的一生。」
「是吗?可是因此争取来十几年的时间,不是很划算吗?」
面对过去部下的指责,夜叉丸讶异地表现出不解。然后——
听着他们讨论的多轨子睁大眼,哆嗦着说:
「为什么?」
她的语气强硬,带有强大灵气的嗓音仿佛在室内隆隆回荡。不只夜叉丸和蜘蛛丸,甚至连仓桥也反射性地注视着多轨子。
「土御门泰纯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夜叉丸和仓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公主。」夜叉丸恭敬唤道,仓桥接过话说了下去。
「土御门泰纯与我们的志向不同……不,用不着说得这么委婉,我就直话直说了吧,他这人根本没有志向,那是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自然不可能期望土御门夜光觉醒。」
「……所以他选择牺牲夏目,弄了个冒牌货出来吗?」
多轨子低着头沉声追问。红发激昂蠢动,全身散发出压抑不住的灵气。
蜘蛛丸瞠目凝视着主人,仓桥的神情愈显严肃。夜叉丸在瞬间的惊讶过后,脸上堆满了笑容。
「那是『土御门家』的想法吗?」
多轨子静静瞪着仓桥,仓桥迎面接下她的视线。
「……对。」
「…………」
多轨子的双眼像是随时要冒出火焰,视线缠绕着强烈灵气。仓桥不自觉眯起眼,咬紧牙。
忽然间,多轨子甩着一头红发,转身步出厅长室。她头也不回地笔直注视前方,辉煌的灵气甚至流露出神圣的气息,与先前的多轨子简直判若两人。
多轨子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头,「部长!」蜘蛛丸脸色大变,向夜叉丸请求指示。
夜叉丸在镜片底下露出着迷的目光,薄唇漾起恶魔般的笑意。那副模样加上贵族风貌,使他宛如迷恋浮士德清纯灵魂的梅菲斯特一般。
「……很好,非常好。蜘蛛丸,公主就拜托你了。」
「是。」
蜘蛛丸一接到指令马上追起多轨子,离开了厅长室。夜叉丸则是始终用手捂住嘴,微微弯腰窃笑。
他轻扬起嘴角,单片眼镜望向仓桥,「我们家的公主如何,仓桥?」炫耀的模样仿佛正在向仓桥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仓桥神色肃穆地凝视多轨子离去的门外,没有应声。
☆
「公主!」
蜘蛛丸急忙追上多轨子,但若不是趁着追上前去的那股气势,他恐怕也很难朝前方的背影开口。
「请冷静一点,您要去哪里?」
一路上职员们纷纷朝两人投去诧异的视线,蜘蛛丸一边闪躲旁人的目光,一边尽全力向多轨子搭话。多轨子没回头看他一眼,也无意停下脚步。
多轨子此时正走向他们平时利用的接待室。进入接待室后,「公主。」蜘蛛丸高声呼喊,多轨子这才终于回过头。
「蜘蛛丸。」
「是、是。」
「很遗憾,他们自年幼起便卷入土御门泰纯的咒术,完全没有个人意志可言——」
蜘蛛丸惊讶地听着多轨子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多轨子不以为意,独自往黑暗的房间深处走去。
「既然如此,沟通也只是白费唇舌,唯一的方法是采取强硬的手段……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多轨子的言行举止宛如着了魔,蜘蛛丸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夜叉丸拜托他的是保护多轨子的人身安全,但就这么放任她随意行动真的没关系吗?
「公主,您说的『他们』是指……?」
「你应该也视到了。」
主人平静地回应式神的疑问,蜘蛛丸听到这回答却是吓了一跳。
「我本来以为那是碰巧,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昨天的那场模拟战,他对我的『布琉之言』产生了反应。」
「……公主。」
蜘蛛丸愣在原地,终于理解多轨子的意图。夜叉丸如何姑且不论,蜘蛛丸的心情与多轨子相近,他同样期待土御门夜光觉醒,期待夜光取回原本的意志后,能成为他们的同志,与他们并肩作战。
多轨子走到摆在房间一角的桌子前方。
以布巾包起的纵长木箱和昨天一样放置在桌上,多轨子毅然决然地把手伸向木箱,解开布巾。
「我要解开土御门泰纯的咒缚。」
接着,她撕破了木箱上的和纸封印。
「由我来让春虎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