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古以来,『家规』规定分家的子孙必须成为本家的式神。
「所以你就是我的式神!」
本家少爷得意洋洋地宣告,从那模样看来,他是不是真的了解「式神」这个字的意思都很可疑。话说回来,自己也是一样不了解「式神」是什么意思。向他询问这个问题后,他似乎大为苦恼,一副伤脑筋的样子。
「嗯……没差啦,反正你是我的家臣,凡事要听我的就对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他确实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每当有人侮蔑她,他必定会出面帮她说话;每当她遭到欺负,他绝对会赶来救她。见到她哭哭啼啼的,他会说保护式神是主人的责任,好言安慰,始终陪伴在她身旁。
她很开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喜悦,并且打从内心希望能为他尽一己之力。后来这想法终于升华成无可动摇的忠诚,她献上自己,「人生」因此获得更耀眼的光辉。
☆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土御门千鹤大发雷霆,仿佛怒气本身就带有雷电。然而,她这怒气几乎是充满了绝望、哀伤,以及深深的悔意。
「夏目死了?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千鹤揪住本家当家土御门泰纯的胸膛,毫不留情地用力把他扯了起来。泰纯没有抵抗,甘于承受千鹤的怒火。
在千鹤背后,土御门鹰宽把手放在千鹤肩上,试图让妻子冷静。紧抓住泰纯的手顿时松懈了下来,千鹤放开泰纯,把脸埋在丈夫胸前嚎啕大哭。
「……果然。」她哭喊着。「果然不该交出『鸦羽』,就算我们的处境再艰困,也不该交出去……!」
千鹤的恸哭声从胸前传来,鹰宽一脸严肃地搂住妻子的肩膀,「你确定吗?」向泰纯确认。泰纯神情凝重地点头,「星辰消失了,只是——」他欲言又止,「不。」否定了自己的话。
「至少我看不见,只能视为出了什么事……不、不对,夏目确实死了,这一点恐怕不会有错。」
那道沉痛的嗓音强忍着自责的念头,自己以式神身份跟随的主人、同时也是童年旧友的痛苦同样深刻地传给了鹰宽,但从客观的角度看来,这是泰纯单方面自己感到痛苦,深切自责,鹰宽也能够明白。
当然肆意妄为的不只泰纯,千鹤和鹰宽自己也是同罪。原本他们没有资格像这样装模作样地哀声叹气,也许泰纯打算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过错,但他可不会容许这种行为,这终究是三人必须一起承担的罪过。
「夏目的事情我明白了,春虎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听见丈夫的问题,泪如雨下的千鹤也赫然转过头。「我不知道。」泰纯坦率答道。
「阴阳厅里无法判读的星象增加了,恐怕是八濑童子。看来相马完全脱离了漫长的潜伏期,我们——慢了一步。」
泰纯是位优秀的『占星术士』,但是『占星』并非可看透未来、无所不能的预知能力,甚至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旦在处理上稍有差错,无法确定的未来也可能反过来危害自己。到头来,下一步该往哪里前进全靠自己当时所下的决定,只能这么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们这就去东京,你们赶快做好准备。」
鹰宽点头接受了泰纯的指示。为了逃离阴阳厅的监控,他们潜藏在一个小城镇。本家宅邸遭到袭击不过是前天晚上的事,他们万万没料到事情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即使此时出发前往东京,能否赶在天亮前抵达也很难说。
或许是察觉鹰宽内心的担忧,泰纯神情肃穆地说:
「春虎有护卫在旁,现在也只能相信她了。」
2
祓魔局本部位于离阴阳厅厅舍稍远处,虽为阴阳厅内部的部门,但由于祓魔局组织规模庞大,约占阴阳厅整体的一半以上,而且职务本身的独立性高,以运输车和活动式护摩坛为首的装备也与其他部门大为迥异,因此不只新宿分局和目黑分局,在阴阳厅之外也另设有本部。
此时,有一辆车开向了祓魔局本部。
不等司机掉头,后座一位身材娇小、穿着和服的老妪急忙下车,她正是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
下车后,塾长也没关上车门,急忙往局里跑去。她似乎事先早有连络,等候她到来的局员立刻上前迎接,为她带路。
他们一路前往——意外的竟是——聊天室,用来休憩的休息室。据带路的局员表示,「讯问」已经结束,他们正在那里等待。果不其然,塾长一进入休息室,就在宽敞的空间角落,发现孙女落寞地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祖母……!」
京子发觉祖母进入室内,马上站了起来。双眼哭得红肿的脸上流露出沉痛的悲叹,只是见到那副模样,塾长已觉得心里有如千刀万剐。京子起身后,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少年也接着站了起来。他是京子的同学天马,脸上表情同样染上了无比的绝望。
或许是因为时间已晚,也可能是了解事情经过后顾虑到他们的心情,广大的休息室里除了京子与天马,只有一位女局员,似乎是由她负责照料两人的需求。这么做并非是看在仓桥家的面子上,单纯只是体谅对方是未成年人。一见塾长靠近,她立刻起身鞠躬,离开了休息室。
「……京子同学,天马同学。」
她听说过事情始末,惭愧与悔恨、愤怒与哀伤同时涌上心头。然而,此时的她封起无法化为言语的情感,轻轻唤着他们。
京子的泪腺立刻决堤,扑向祖母怀里。
「小夏她……小、小夏她……」
她的嗓音抽搐,喘不过气似地痛哭失声。没错,正是「小夏」。现在回想起来,这一阵子孙女闷闷不乐,是在目黑那次事件发现夏目的真实身份之后。听说今天她久违地露出了开朗的模样,那肯定是两人之间的关系跨越了难关的证据,而「小夏」这陌生的称呼正证明了这个事实。
然而,接着却发生了这种事。
京子不停呜咽,塾长轻轻怀抱着孙女的肩膀,把脸望向另一位塾生。
「抱歉,天马同学,我来晚了。」
「……不……别这么说……」
「在来这里之前,我大概听说过发生什么事了。冬儿同学和铃鹿同学——还有春虎同学呢?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是……他们三个人还在接受讯问……」
天马似乎也没能正确掌握现状,毕竟他自己也才刚接受完讯问。
总而言之,这是起发生得过于匆促、唐突,而且致命性的事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疏忽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可见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占星』能力。如果自己趁早有此自觉,或许可以带来稍微不同的结果。
不行,现在不是轻易陷入自我批评的时候,在责怪自己之前,当务之急是帮助留在这里的塾生。
这时,「——我们这里也结束了。」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出现在休息室。
他身穿复古的夏威夷衬衫,下半身搭配破洞牛仔裤,打扮相当随意。然而,他的表情异常严峻,在平时爽朗的态度底下流露出对战时的肃杀气息。强大的灵气,在这悲惨的现场更将他映衬得英气焕发。
他是国家一级阴阳师——木暮禅次朗,隶属于祓魔局的独立祓魔官,与京子等人都认识。
在他的带领下,冬儿和铃鹿也进入休息室。
见到两人出现,天马总算松了口气,京子也终于停止哭泣,抬起了头。相较之下,另外两人脸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冬儿横眉竖目,铃鹿面如死灰,似乎随时可能昏厥。两人有如出鞘的薄刃刀,给人一种危险而脆弱的印象。
塾长像是确认了两人都平安无事,望着他们点了点头。
「禅次朗……」
「仓桥塾长,抱歉麻烦您专程跑一趟。」
木暮毕恭毕敬地向唤着自己的塾长低头致意。他也是从阴阳塾毕业的塾生,在从塾里毕业,成为独立祓魔官后,至今与塾长仍有深交。
「可以告诉我详细情形吗?」
「是……不过其实我也是刚从新宿分局赶来这里……」
木暮答道,回头望向跟在自己背后的冬儿与铃鹿。
「一抵达这里,我马上加入讯问,可是那时候他们已经交代过事情始末,之后不管问什么都不肯开口,所以暂时交由我负责看管。」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
「别这么说,毕竟遇上了这种事情……」
木暮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其辞。在三月的『上巳再祓』时,他曾担任夏目的护卫,正因为认识夏目,他心中想必更是悲痛不已。此外,他似乎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塾长……阵呢?这件事情他……」
「……我不知道。我们傍晚碰过面……目前连络不上他。」
夏目的导师大友阵与木暮是阴阳塾的同学,后来又同时进入阴阳厅,彼此交情相当深厚,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挂心。真要说起来,塾长也一样在意大友的反应。要是他知道夏目发生了这种事情会作何想法,光凭想象,她就觉得眼前一片昏黑。
另一方面,木暮低声应了句:「这样啊……」立即恢复原本严肃的神情。
休息室里没有外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
「……塾长,请问您知道『鸦羽』的事情吗?」
塾长察觉京子浑身一颤,「知道。」配合木暮低声应道。
「听说『鸦羽』失控,附身在春虎同学身上。」
「大致来说就是这样,那么带来『鸦羽』的人呢?」
「这……」
详细情形如何,塾长尚未能完全掌握。见塾长向自己寻求答案,木暮迅速地把视线转向天马。
木暮得到的情报说穿了也就是在场塾生的证言,既然如此最好是由塾生直接开口,他心里大概是这么判断的吧。天马难掩紧张,「天马同学。」但在听见塾长出声叫唤后,他神情严肃地开了口。
「……是相马多轨子,昨天来塾里参观的学生。」
听见这名字,塾长不由得咬紧了唇,她和大友就在今天——不过数小时前才提过这个名字。
只是『鸦羽』之前被移到土御门宗家,由土御门泰纯保管,而自从宅邸在前天深夜烧毁,泰纯就失去踪影,『鸦羽』也下落不明。既然如此,『鸦羽』为什么会出现在多轨子手上?
这个时候,「我、都是我害的。」京子忽然哭了起来,「因为我告诉她今天晚上有烟火……」哽咽着说。
塾长是第一次见到孙女如此悲伤。昨天多轨子到塾里参观时,塾长正好不在塾舍。虽然听说多轨子与夏目进行了一场模拟战,看来她和京子之间也有关系。
宽敞的休息室里,空虚地回荡着京子的哭泣声。「……你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冬儿恶狠狠地说。木暮、天马和铃鹿全吓了一跳,往他望了过去。
「你以为夏目会死,是因为你说出我们来看烟火的事吗?别开玩笑了,这是什么蠢话。」
冬儿果断否认了这两件事的关系,作法虽然粗鲁,不外乎是宣告自己不认为这是京子的错。他没有同情,更没有安慰的意思,只是单纯就事实如此判断。
「可是……可是……」
「京子,夏目会死,是因为附身在春虎身上的『鸦羽』。为了抑制失控的春虎,她选择付出自己的性命。」
京子和天马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像是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
「春虎那笨蛋以为是自己杀了夏目,你认为呢?」
「…………」
京子一声不吭,摇了摇头。「说起来都一样。」冬儿说。
「夏目会死不是春虎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反过来说,也得怪在一旁的我们没能阻止这件事情,所以别一个人把错全部揽在身上。」
这些无情的话语表现出冬儿没有说出口的坚定意志,而且正因为话里的意志坚定又不做作,这些话才能扶持起濒临崩溃的京子。
京子的呼吸依然凌乱,虽然仍擤着鼻子,不过已经不再哭诉。塾长在内心暗自感谢冬儿,以自己的塾生为豪,同时也为必须让身为塾生的冬儿说到这个地步的结局感到懊悔不已。
「……关于这次发生的事情——」木暮刻意以公式化的口吻,平静地转回话题。「在官方说法上,祓魔局将把夏目同学当成因为灵灾意外丧命。正确来说,『鸦羽』是禁咒指定的咒具,但是这咒具其实更接近式神——实体化的灵性存在。『鸦羽』失控导致这样的结果,因此可以视为灵灾的一种。春虎同学因为灵灾『附身』而失控——冬儿同学和大连寺则是试图阻止,祓魔局会以这种方式处理。」
听着木暮以淡然的语气交代「事后处理报告」,塾生们的脸色愈来愈僵硬。但是他说得正经,没有夹杂多余的情感,话里诉诸理性而非感情,塾生听着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身为祓魔官,木暮面对过不少次这样的场面,无论态度还是气势,都让人觉得相当老练,与塾长所熟知的阴阳塾时候的他大不相同。
她用力往腹部施力,提振起精神。
「……禅次朗,春虎同学还在进行讯问吗?」
「是,不过他现在不在本部这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
「冬儿同学刚才也提到……因为是特殊状况,基于本厅——阴阳厅指示,现在他不在祓魔局,而是在咒搜部进行讯问。」
听见木暮的解释,率先产生反应的是冬儿与铃鹿。两人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同于先前的模样,纷纷板起厉色,冬儿更是忍不住啐了一声。
木暮不禁纳闷,转头望向他们,但两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
虽然脸上闪过惊讶,「总之……」不过木暮继续说了下去。
「我赶到的时候,春虎同学已经移交给对方。毕竟时间也晚了,就目前状况看来讯问需要花上多少时间实在……」
「这样啊,他在咒搜部……」
和两个年轻人不同,塾长慎重地隐藏起内心的想法。
因为白天与大友的那番讨论,使得她对阴阳厅内部怀有疑虑。她并非怀疑木暮个人,但他还不够了解组织内部。她认为实在不能悠哉地把春虎——尤其是『鸦羽』选上的春虎交给现在的阴阳厅。
塾长平静地将视线转向冬儿。
「冬儿同学,依你的感觉,『春虎同学的样子』如何?」
木暮眉尾一挑,稍微皱起了眉头。不只木暮,冬儿本人听了这问题也了解塾长话里的意思。
「当然是『老样子』啰,虽然失去理智……还说了些疯话。」
「什么意思?」
「……没什么。」
冬儿不知为何把话说得不清不楚,总之目前春虎似乎尚未「觉醒」,但也不能把事情看得太过乐观。「夜光转世」具体来说是怎么一回事,在现在这个阶段没有人能够明白。
「——禅次朗,我现在过去阴阳厅,能让我和春虎同学会面吗?」
不管怎么说,春虎还未成年,而且他的双亲和土御门泰纯一样无法取得联络。这么一来,自己身为阴阳塾塾长,便有借口以塾生代理监护人的身份领回春虎。
当然,最确实的方式是向位居阴阳厅首长的亲生儿子——仓桥源司请求,可是塾长如今对自己儿子抱有某种疑虑,相马多轨子带来『鸦羽』这情报更加深了这个怀疑。
过去在太平洋战争时,扶持年轻天才阴阳师土御门夜光的正是分家中最为强盛的仓桥家,以及在帝国陆军内部建立起一定地位的相马家这两大势力。到了现代,由于夜光转世,两大势力在背地里再度勾结的可能性不能忽视。在这样的情形下,身为现任仓桥家当家与阴阳厅厅长的儿子,与这件事完全无关的可能性更是极低,甚至是趋近于零。这疑虑一日不消,在对儿子的行动上必须更加慎重。
虽然让出了一家之长的位置,自己毕竟是前任仓桥家当家,而且不只在阴阳厅,在财经界也是声名远播的『仓桥家的占星术士』。这时候最好是把过去的人脉关系活用到最极限,不管手段多么拙劣,当务之急是先把春虎夺回自己手中。
「好。」木暮点头,答应塾长的要求。「春虎同学应该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有仓桥塾长陪伴在他身旁,相信对他也有帮助。我会与您一起同行。」
虽然不晓得他对塾长心中的疑虑有多深的了解,至少这番话的确是出自真心。而且就算管辖范围不同,如果有国家一级阴阳师的木暮帮忙居中协调,在阴阳厅内行动想必会更加容易。
只可惜,塾长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噢,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名男子说着,走进了休息室。
那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嘴角和下颚蓄着胡须,整体散发出世故的气氛,一张脸上不苟言笑又显得平易近人,两者不可思议地协调。
「宫地室长?」木暮惊讶地回过头。「您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
「还能为了什么,自从镜那笨蛋被罚禁闭,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过夜。」
男子耸了耸肩,态度显得相当厌烦。
他正是祓魔局灵灾修祓司令室室长宫地盘夫,从那轻佻的态度看不出来,但他可是「现场」管理所有祓魔官的最高指挥官,也是独立祓魔官木暮的顶头上司。
宫地向一行人走近,「别来无恙,仓桥塾长。」低头致意。接着,他朝铃鹿瞥去别具深意的视线,两人同为『十二神将』,彼此认识。
「好久不见啦,这次真是不幸的事件。」
「…………」
稳重的嗓音没有掀起一点波澜,传进了烦躁的复杂心海。铃鹿不发一语地别过头,宫地凝视她的目光却很担心,像是望着自己的女儿一般。
「你来得正好,宫地室长。我从木暮独立官那里得知阴阳塾的塾生正在咒搜部进行讯问,他还未成年,我希望能在现场陪同——或是至少能够会面,是否可以请宫地室长这边也帮忙交涉?」
宫地隶属于祓魔局,但灵灾修祓事务可说是阴阳厅的支柱,他一方面是负责人,在厅里长老咒搜部部长天海大扇失踪后的现在,事实上就算说他是阴阳厅的第二把交椅也不为过。如果能得到他和木暮两人的协助,今后的交涉势必会更加有利。
然而,「抱歉,仓桥塾长。我们不能让您和土御门春虎会面。」宫地摆出复杂的神情,语气相当坚决。
塾长一时说不出话,「宫地室长?」木暮也惊讶地从旁插嘴。
「为什么不行?从目前状况看来,塾长的要求非常合理。如果当面交涉,相信咒搜部也不会拒绝。」
「正是咒搜部先发制人,向我提出要求。其他塾生交由祓魔局处置,土御门春虎得由咒搜部负责……再说,仓桥塾长,您最好暂时专注在阴阳塾的工作,虽然非正式……不过算是给您的忠告。」
「忠告?」
「是。」宫地露出了冷酷的眼神,向内心激动不已的塾长告知。「依咒搜部的见解,这一阵子关于阴阳塾的事件频传,上个月是『D』——自称芦屋道满的阴阳师袭击阴阳塾塾舍,以及之前借用目黑分局惹出的麻烦,还有这一件事,而且这些事情都和『特定的塾生』有关。」
「这……」
「事到如今原因应该不需要我在这里多谈了,问题在于阴阳塾监督『他』的效果受到质疑。咒搜部——不对,阴阳厅高层判断,关于『他』的处置超出了阴阳塾的处理能力以及『能耐』。从客观的角度看来,我认为这样的判断『非常合理』。」
「胡说。」宫地——阴阳厅方面的说法惹来京子的抗议,冬儿也啐了一声。
「……目黑那件事情的责任不在阴阳塾,应该怪祓魔局疏忽吧?」
「嗯,你是阿刀冬儿同学吧。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祓魔局干部如此坦率承认,冬儿不禁觉得自讨没趣。
「更进一步来说,冬儿同学,咒搜部也承认自己的过错,认为『有些判断不够恰当』。」
「既然如此——!」
「基于这一点,他们判断不能再以未成年这个理由全权交由阴阳塾处理,这正是他们汲取过去教训的表现。」
面对冬儿挑衅的态度,宫地显得心平气和,解释得浅显易懂。紧接着,「先等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天马也在冬儿之后向宫地提出质疑。
「木、木暮先生说,春虎同学只是因为灵灾的影响失控,不会被问罪,对吧?接受讯问也只是要确认详细的状况不是吗?照您这说法听来,简直像春虎同学之后也会一直被拘留在阴阳厅——」
「……这只是『暂时』的处置,不会『一直』都是这样。」
宫地在回答天马的问题时也是一样诚恳,脸上满是歉意。
「抱歉,你们想必很难接受……但是这事情已经『决定』了。」
「怎么会……」
天马惊愕地接不下话,塾长对木暮使了个严厉的眼色,木暮也只是一脸僵硬地轻轻摇头。他似乎没料想到情形如此严苛,既然宫地选择尊重咒搜部的判断,木暮也无计可施。
「仓桥塾长。」宫地强调似地继续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您因为『他』以及和『他』有关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疏忽了其他塾生。『他』或许确实是位重要的塾生,不过其他塾生也是一样吧?」
「当然,我——」
「既然您这么认为,在把重心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不是更应该留意因此对其他学生造成的伤害吗?恕我直言,您对『他』——不对,该说『他们』才是,因为您过于在意土御门春虎和土御门夏目两人,导致其他更多的学生丧失了未来的可能性。关于这件事,您的看法如何?」
这确实是一针见血——正中要害的批评。
事实上,这两个月来,阴阳塾面临了前所未有的退塾潮,这明显是受到道满的袭击,以及目黑分局那件事的影响。
撑不下去的人大可退塾——话虽然这么说,连续遭遇两次严重的攻击,对还不成熟的塾生来说未免过于残酷。有些塾生会在经历实战过后成长迅速,也有些塾生需要经过日积月累的锻炼,一点一滴累积,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而且绝对没有后者的资质不如前者这种事。正如宫地指出的,作为培养后者才能的场所,阴阳塾现在的状况绝算不上确实发挥功能。
「严格来说,土御门春虎是不是夜光转世,目前还不能确定。」
宫地直截了当地说,众人听了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不过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就足以成为麻烦的根源,何况……已经有人因此丧命。抱歉,请理解接下来不再是『教育』,而是属于『行政』的领域。」
宫地的语气既不严厉,神情也不显得凶恶。尽管如此,这番话仍带有无可动摇的份量。
铁一般的沉默彻底压制了众人的反驳声浪,塾长在心中卖力盘算,却实在找不出辩驳的理由。虽然窝囊,也只得暂时让步,之后再奋而不懈地持续进行交涉。交涉的对象不是宫地,而是阴阳厅,换句话说也就是阴阳厅的首长,自己的儿子。
就在塾长不发一语,决定屈服时,「……小夏。」京子开了口。婆娑的泪眼哀求似地望着宫地,诚恳地向他央求。
「可以见小夏最后一面吗?」
宫地脸上第一次出现痛苦扭曲的表情,他好不容易保持平静,「……抱歉。」向京子道歉,嗓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惭愧与痛苦。
「卷入灵灾死亡的人成为下一个灵灾核的可能性相当高,因此阴阳法规定必须暂时交由祓魔局保管。一个晚上——请等一个晚上,明天我会负责安排这件事。」
面对不过是一介塾生的京子,宫地以最真挚的态度作出承诺。京子以及冬儿、天马和铃鹿听到这里也不再开口。
宫地并非对这些塾生怀有恶意或是敌意,甚至一次也没有表现出厌烦或是轻蔑的态度,因此他们也不好再与对方争辩。
「……宫地室长,塾里有位讲师过去是祓魔官,他应该了解祓魔局里的规矩,可以让他代替这些塾生,见夏目同学最后一面吗?」
不过还是提出最低限度的请求。
宫地脸上瞬间闪过迟疑,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塾长的要求。
☆
「……我知道了,不,我刚抵达这里……是,是,没问题,稍后会再向您报告。」
挂断仓桥塾长的电话后,藤原沉重地叹了口气。
痛苦的工作。担任祓魔官时,虽然也经历过部下死亡,没想到转换跑道当起老师,还会接到相同的任务。
藤原听说过土御门夏目的事情——和土御门夜光有关的谣言,只要时间允许,都会尽量配合春虎等人的自主训练,因此在接到塾长通知时,内心更是激动不已。坦白说,心里至今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一趟居然是要前往确认夏目的遗体,简直是一场噩梦。
熟悉的祓魔局本部。对方似乎接过通知,他一表明身份,对方马上请他进去。
比起白天,灵灾多发生在夜晚——正确来说是日落后到日出前的这段时间,因此这时候仍有许多局员留在本部,活络的气氛与白天没有两样。如今对藤原来说,这熟悉的气氛也显得无比空虚。
总而言之,遇上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理,他还没忘记,那就是抹杀自己的情感,排除一切多余的念头。藤原将自己与周围隔绝,平静地向前走去。
他一路走向本部的最深处,昏暗走廊的尽头,来到一间房间,上头挂着一块牌子,简单地写着「灵安室」。藤原在门前停下脚步,做好心理准备打开了门。
门的另一头是一段短短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道施下咒术封印的门扉,让灵层保持稳定的结界围绕着后方的灵安室。进门后,一旁在灵安室前有个小柜台,必须在那里获得许可,解开门扉封印,才能入室。
然而,柜台里没有人。
藤原皱着眉,「——有人在吗?」一边问一边往柜台里窥探,结果发现一位微胖的局员失去意识昏倒在柜台地上。他神情一变,重新审「视」遭到封印的门扉。封印已经被解开,有人未经许可进入室内。在确认手中的咒符时,他犹豫过是否该先联络局员,不过灵安室内现在放置的不是别人,而是阴阳塾的塾生。
「…………」
他提升灵气,让咒力在全身循环,接着他板起脸孔,悄悄打开了解开封印的门扉。
室内空间宽敞,冰冷而且单调。后方靠墙处放置了一张推床,室内只有床上方点了盏灯。在推床前方,一道人影站在白色灯光洒落处。
一见到那人的背影,藤原一方面松了口气,同时又不禁颤栗。
「……大友老师?」
人影的右脚踩着义肢,单手拄着拐杖伫立在原地。那是他的同僚大友阵老师,土御门夏目的导师。那极具特征的身影绝不可能认错。然而,从背影看来,他和藤原所知的大友实在不像同一个人。
叩——大友踩着脚步声转过头。义肢踏在地面的清脆声响回响在室内,听来十分刺耳。
「……藤原老师,抱歉,惊动你了吗?」
那人果然就是大友。
他的神情平稳,完全不显慌乱,那副模样却让藤原更是胆战心惊。
大友满头霜白,和灯光无关,那是阴阳塾袭击事件中那场咒术战留下的后遗症。大友入院时,他去探病见过一次,此时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并非来自这细微的变化,但是真要追究起来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只是望着眼前的人就让他无法冷静。
忽然间,他想起和这类似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阻挡在独自前来袭击阴阳塾的芦屋道满面前,此时的情形不可思议地让他联想到那时候的感觉。
「……大、大友老师,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噢,您指封印啊?抱歉,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耍了点小花招。用不着担心,结界没有遭到破坏,外面的局员也很快就会醒了。」
「等一下,我的意思是……」
「说来可笑,掌握到情报的时候,事情早就结束……而且人居然死了。」
「大、大友老师。」
在说不出话的藤原面前,大友露出了虚幻的苦笑。接着,他再次转身面向推床。
推床上躺着一位塾生——的遗体。那是位留着乌黑长发的少女。少女是「她」不是「他」的事实,藤原也是刚才才得知。她阖着双眼,乍看之下像在沉睡,遗容相当安详。
大友稍微弯下腰,「……抱歉啊。」向夏目轻轻说着。
「抱歉啊,夏目同学,实在是……对不起哩。」
从藤原的位置,看不见大友这时候的表情,然而起先感觉到的颤栗不只没有平息,甚至愈来愈强烈,几乎与「恐惧」无异。
「大友老师,你先跟我来一趟,和塾长谈谈吧。」
「……感谢你,藤原老师。」大友恢复原本的姿势,回应拼命劝说的藤原。「不劳费心,我刚向塾长提出辞呈。」他背对着藤原说。
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藤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等一下!」大喊着跨出一步,心想就算使出强硬的手段也要抓住他。同一时间,大友背向藤原,叩的一声在地上敲响了拐杖。
然后——
「——咦?」
意识出现瞬间的空白,不对,恐怕不只一瞬,而是数秒——搞不好是长达数分钟的空白。
大友的身影如一阵轻烟般消失无踪。
☆
由于灵灾多发生在晚间,此时还有许多局员留在祓魔局本部,夜里的气氛也和白天一样忙碌。
在这忙碌的气氛中,大友拄着拐杖,拖着义肢,一个人静静地走了过去。四周局员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不经意地走过他面前,改变方向,甚至停下脚步,全为他让开了路。其中也有身穿防瘴戎衣的祓魔官一行人,他们一挡住大友的去路,忽然就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纷纷靠向走廊一旁,就这么避开大友走了过去。到最后,大友始终没停过脚步,甚至不曾改变步调,一个人安静地步出了祓魔局本部。
一出本部,夏夜里闷热的空气包围着肌肤。他把手放进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拨出那个电话号码。
昨天凌晨,那个人亲自输入手机的号码。
电话在响了第三声之后接通了。
「法师?」
大友以寻常的口吻,平静地开了口。
「事情出现了一点变化,虽然只过了一天,说这种话很没面子。但之前提到的『人情』,可以请您现在就还吗?」
3
阴阳厅厅舍是一栋古老而宽敞的建筑物,由于与咒术相关的国政运作机能多集中在此处,厅舍内外各种设备一应俱全。
其中之一是作为仓库使用的保管室,但那并非单纯的仓库。
而是封印保管室。
这里以坚固的结界,保管高危险性的咒物,遭到「诅咒」或是灵相有异的器物,以及禁咒指定的咒具等置之不理会有危险的各种物品。在部门方面属于开发研究部管辖,其中封印的也不乏历代厅长直接管辖的物品。
封印保管室位于开发研究部第一研究室后方,由灵灾修祓部队回收的『鸦羽』也运到了第一研究室。
在设有结界,长两公尺的正方形台子正中央,放置着一个黄铜制的老旧鸟笼,笼里有一只黑色的乌鸦,仔细一瞧,可以发现这只乌鸦有三只脚。
阴阳道中太阳的象征,金乌。
这只金乌正是夜光的咒具,同时也是式神,为『鸦羽』变化后的形态。金乌身影的『鸦羽』沉睡似地阖着眼一动也不动,夜叉丸则是饶富兴味地望着金乌这副模样。
他跷着腿坐在台子旁的椅子上,单片眼镜底下的瞳孔像是堆满笑意,也如剃刀般锐利。在他凝视着『鸦羽』时,一个男人打开他背后的门锁,走进了研究室。那人绝不年轻,悄然接近的甚至是肉体「衰老」的气息。但在另一方面,日渐增长的年龄犹如直接转换为力量般,散发出压倒性的威严,光从外表也能看出他的性格极为严谨。他正是阴阳厅厅长,现在同时兼任祓魔局局长与咒搜部部长,为咒术界权威的仓桥源司。
仓桥站在夜叉丸背后,瞥向后方的封印保管室。
「……你还不打算封印吗?」
「当然,好戏现在才要上场呢。」
夜叉丸没有回头,肆无忌惮地回答着阴阳厅厅长的问题。他的前身大连寺至道与仓桥同时进入阴阳厅,两人的关系历经大连寺死而复活的过程之后,至今已有数十年之久。
「你听说了吧?土御门春虎还没有完全觉醒,『鸦羽』是不是转世的关键也不知道……不过确实有调查和尝试的价值。」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抵着下颚,夜叉丸娓娓道来。「而且我从生前就很在意『这东西』,转生的秘术自不用说,我个人认为要了解夜光本人的秘密,这是最有力的资料。」
「…………」
仓桥听着夜叉丸这番话,从后方观察他的侧脸。夜叉丸几乎没理会仓桥,只是着迷地凝视着鸟笼里的金乌。与他已是多年好友的仓桥一瞧,马上读出了他那表情里的意思。
贪婪的求知欲及孩童般的好奇心。
在梦寐以求的『鸦羽』面前,他似乎有些兴奋。仓桥的嘴角微微上扬,掠过了若有似无的苦笑。
「……不只如此,『鸦羽』是证明你所提出的假说的线索——不对,是『有可能』成为线索的存在,也就是最后阶段。」
「呵呵,被看穿啦。」
夜叉丸坦白承认,整个人瘫靠在椅子上,把头转向背后的仓桥。
「身为这个国家的阴阳师,希望能与八百万自然神感应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此需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存在,尤其是『如何存在』,对吧?」
「……然后呢?这个『鸦羽』是你所说的『第五级式神』吗?」
「这个嘛……」
夜叉丸含糊其辞,烦躁地把椅子弄得吱轧作响,接着身体往前倾,双肘摆在两膝上说:
「这一点很难说,这『鸦羽』是式神同时也是咒具,而且看似是使役式,但严格说来其实是人造式式神,是以真正的『咒具』经过夜光改造而成。所以说,现在这看起来像是神话中八咫乌的模样,说穿了不过是夜光把它做成这副模样罢了。」
「是这样吗?」
「十之八九,不过说到『夜光为什么选择这种外形』,又有无法解释的地方……当然,这可能单纯只是夜光的兴趣,但是也需要追究形成这家伙核心的咒力来源……」
不知不觉中,夜叉丸也忘了对仓桥解释,只是半眯着眼盯着金乌喃喃自语了起来。看在知道他前身的仓桥眼里,这景象非常熟悉。
「好了。」
仓桥把夜叉丸的注意力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鸦羽』真正的身份暂且放到一旁,我想先整理目前的状况。」
夜叉丸摆出一副像是小孩子被命令不许再打电动的脸,但马上说了声「好」后站起身,连同椅子整个人转向仓桥。
「公主呢?」
「回饭店了,和蜘蛛丸一起。」
「她的样子如何?」
「土御门夏目之死好像带给她很严重的打击,听说这件事之后,她整个人显得很混乱。」
「现在呢?」
「我用稍微强硬的手段让她睡了。虽然说巫女的情绪起伏本来就比较激烈,但公主的力量稍微有点太强烈了,要是不小心有神明附身也很伤脑筋。这次我好像得意忘形,怂恿过头,得好好反省才行。」
夜叉丸如此应道,然而从旁人眼光看来,他脸上毫无反省之意。另一方面仓桥的表情一如往常,始终保持镇定。
「……可惜那是不必要的牺牲。」仓桥只说了这么一句,神情一样冷漠,嗓音却听得出苦涩。
夜叉丸耸耸肩。
「单方面认定牺牲者必不必要,这种想法我无法认同。不管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丧命,死亡之前人人平等。」
仓桥窥探了下夜叉丸的表情,没有再多说什么。真要说起来,他也不愿意与夜叉丸争辩彼此的生死观。
「夜光转世成为分家——『表面上』是分家儿子的土御门春虎,这一点没错吧?」
「可以如此断定,所以我刚刚直接见过他一面了。」
「你说什么?」
仓桥心头一惊,眯细了眼。夜叉丸微微一笑,「别担心。」解释起事情始末。听过他的解释后,仓桥脸色凝重地低头俯视夜叉丸。
「……很难说你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你不觉得这么做太操之过急了吗?」
「我想先确认觉醒的状况,所谓的转世单纯是指灵魂转世吗?前世的能力和记忆是不是也会保留下来?如果保留了,会保留到什么程度?状况不同,今后的对应也会跟着改变,对吧?」
「不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程度如何,我对他的态度不会改变,和你们不同。」
「就算态度不变,『优先顺序』也会改变,毕竟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们处理。」
「不过听你刚才的说法,未免有些太过挑衅。」
「会吗?总之当前最要紧的是系好锁炼,以免让他逃到敌营,否则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先做好预防措施,再撒下诱饵,这下就算我们不在一旁监视,他也不会擅自跑出我们的掌心。虽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要挽回也不是那么困难,毕竟对方还是小孩子嘛。」
夜叉丸说得轻松,动作夸张地双手一摊。
「就算是小孩子,对方可是夜光转世。」仓桥调侃说。
「欸欸,仓桥你该不会忘了吧?夜光也不过是个早死的小伙子啊。」
夜叉丸不以为意地说,显得目中无人。倒是仓桥听见这话,也不觉得前同僚出言不逊。
土御门夜光和土御门春虎的人生就算两者相加,也抵不过仓桥或夜叉丸——大连寺走过的人生岁月。而且不消说,两人一日也不曾虚度光阴。
「顺便和你说一声,那时候我接触到的还有阿刀冬儿,铃鹿也在场,你女儿好像不在那里。」
「很好,我希望那家伙能远离这件事情。」
「令堂呢?」
「我早有准备。」
「很好。」
夜叉丸模仿仓桥的语气,咧嘴笑了出来。
阴阳厅厅长与他的同僚,这样的重量级人物居然在意区区塾生的动向,这事听来或许有些滑稽,然而必须将「万事」掌握在手里,才能制造「状况」。
阿刀冬儿、大连寺铃鹿和仓桥京子这些人就算构不成威胁,在各种意义上都是需要关注的对象,必须时常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就这点看来仓桥塾长也是一样。
「老人家和小孩子的事情算处理好了,我们来聊聊其他大人吧。还没掌握到泰纯他们的动向吗?死的毕竟是他的『女儿』,他应该要有所行动吧?就算那是用来狸猫换太子的假儿子。」夜叉丸讽刺地说。
不过短短数小时前,他们才从多轨子口中得知土御门夏目其实是女孩子,事实上是「土御门夏目依从本家『家规』女扮男装」。然而,应为夜光转世的是土御门泰纯的亲生「儿子」。在旧姓若杉优子的泰纯亡妻怀孕时,仓桥本人便亲眼「视」过她胎中的灵气。换句话说,泰纯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分家,再领养夏目作为替身,并且隐瞒她的真实性别,伪装成自己的儿子养育。泰纯真正的儿子其实是土御门春虎。
面对夜叉丸的疑问,「目前没有得到新的情报。」仓桥平静应道。夜叉丸哦了一声,盘起胳膊,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
「……难不成泰纯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可能,泰纯是优秀的『占星术士』,最好当成他已经知道『儿子』觉醒,以及『鸦羽』的行动。」
「我们掌握不到对方动向吗?」
「也许他们正伺机而动,也说不定有什么阻碍让他们无法行动。」
「嗯嗯……土御门春虎人呢?你当然留住他了吧?」
「他现在拘留在咒搜部的讯问室。」
「这么说来,为了抢回自己儿子,泰纯也不是完全没有亲自现身的可能性?」
「泰纯手下有鹰宽和千鹤,尤其鹰宽是本事高强的前咒搜官,这可能性相当高。不过对方也很清楚我们的实力,知道我们这里有宫地镇守。」
仓桥为强夺『鸦羽』,命令袭击土御门本家时,当家泰纯与分家的鹰宽、千鹤三人反过来击退所有派往现场的咒搜官,甚至连现场负责指挥的国家一级阴阳师『结姬』弓削麻里也遭到压制。但是一遇上和弓削同行的宫地,他们选择亲自火烧宅邸,以『鸦羽』为饵,这才好不容易成功逃了出去。在咒术战的战力方面,宫地正是如此决定性的存在。
「原来如此,这么看来最好暂时让宫地离开祓魔局,留守在阴阳厅。」
「我已经作出指示了。」
「噢,不愧是仓桥,办事手脚俐落,甘拜下风。」
夜叉丸笑得开心,但仓桥没有丝毫松懈,又继续说:
「麻烦的是还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情,母亲——阴阳塾那里有位讲师是个危险人物。」
「哦?是谁?」
「『黑子』。」
「咦?真的吗?我记得在我死前没多久,他不是引退了吗?」
「他是辞去了咒搜部的工作,不过在那之后受母亲聘请,担任土御门夏目的导师。」
「……居然有这么回事。」
夜叉丸佩服似地点点头。
『黑子』为前咒搜部部长『神扇』天海大善的心腹,是一位一流的咒搜官,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实力可以说是无庸置疑。
「上个月,道摩法师袭击阴阳塾时,虽然借用木暮的力量,但真正击退法师的其实是这个男人。因为当时咒术战的影响,他暂时入院治疗,但是昨天起他下落不明,直到现在仍不知去向。」
这时如果蜘蛛丸在场,或许会急忙向他们报告,在多轨子与夏目的模拟战最后大友现身一事。然而就算得知这事实,掌握不到『黑子』目前行踪这情形依然没有改变。
「偏偏是『黑子』啊……年轻可是实力坚强,而且还是一手掌握『阴暗面』的强手,在这局面下与他为敌实在不好应付。」
「能力方面确实是如此,不过更麻烦的是完全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就我们这方面看来,他很有可能是个不定时炸弹,轻忽的话未免风险过大。」
「嗯……就算这样,他还是敌不过宫地吧?」
「当然,论战力没有咒术者赢得过那个男人,但是宫地必须专心应付土御门一行人,鹰宽和千鹤两人与『黑子』同样具威胁性,何况……阴阳厅内也不是团结一致,为了『控制』整体局面,宫地可说是不可或缺。」
在隶属于阴阳厅的阴阳师之中,实力坚强的咒术者多集中在「现场」确是事实。宫地为「现场」阴阳师的领袖以及重要人物,如果将不过是游击军的『黑子』交由他应付,恐怕会造成整体的平衡因而瓦解。
「那么由我来应付他吧?蜘蛛丸说不定应付不来。」
「这安排虽然可行,不过要是由你来应付『黑子』,同样会延宕其他事情的进度。就算对方是土御门春虎的导师,但终究是不确定因素。刚才我也提过,目前还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
到头来要是『黑子』无害——这可能性也相当高——特地让夜叉丸应付『黑子』付出的代价太大,毕竟夜叉丸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话虽然这么说,一旦『黑子』真的出手,一般咒术者绝不是他的对手,必须要是实力相当之人,否则只是白白挨打。
「不然你打算怎么做?你现在不是『人手不足』吗?」
夜叉丸单刀直入地指出自己的疑虑。
仓桥为阴阳厅厅长,在现今咒术界可说是称之为最高权力者也不为过的人物,但那充其量是「官方」层面,像夜叉丸这样「私下」受他指挥的人员绝不算多。
「放心吧,我有『适合的人选』。」对于夜叉丸的疑虑,仓桥慢条斯理地做出回应。
☆
在一天就要结束时,一通电话打来了。
凌乱的房里没有灯光,只有电视的光源映照出青白光芒。见到来电的那个名字时他吓了一跳,是仓桥源司——那家伙直接来电,可见这事非同小可。
他讶异地接起电话,电话另一头正在进行确认的嗓音,毫无疑问正是仓桥本人。
而且——
『你的禁闭解除了,现在马上到厅舍。』
「……现在?」
他忍不住又确认了一次时间。
祓魔官在深夜紧急出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尤其如果再次发生灵灾恐怖攻击,会取消禁闭也不足为奇。只是对方不是要自己前往祓魔局,而是阴阳厅,这事可就有些古怪了。
「…………」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这阵沉默的意思。
『这是秘密行动,一位实力坚强的阴阳师可能闯入阴阳厅,要交由你来应付。』
「我?」
事情愈来愈可疑,这方面的工作向来是交由咒搜部处理,而仓桥现在也兼任咒搜部部长,就算是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行动,应该也不愁没有人员可以调动,实在不可能特地亲自找上门来。
这么一想,剩下的理由只有一个,对方必定是除非有自己这样的实力,否则应付不来的厉害角色。
「……是谁?」
『「黑子」。』
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先前的倦怠感瞬间燃烧殆尽。
开玩笑——不可能,这可是仓桥源司的密令。
仓桥再一次下达命令。
『独立祓魔官镜伶路,你的禁闭解除,现在立刻过来厅舍。』
在没有灯光照亮的凌乱房间里,镜如一头饥渴的猛兽般,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4
「总之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会请局员开车送你们,今天大家就先回家吧。」宫地离开后,木暮向留在休息室里的塾长和塾生说。
回家又有什么用,京子想大喊,却没有那样的精力。她坐回椅子上,让身体往下沉,连起身也提不起力气。
回家后洗个热水澡,钻进被窝,关上电灯,阖上双眼,接着放空思绪。如此一来,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能安稳入睡吗?但就算一时失去意识,醒来后,等待自己的依然是相同的现实。明天如此,后天亦然,永远不变。
不管等多久,夏目再也不会回来了。
——啊啊……
纵使闭上眼,捂住耳朵,不愿面对的现实依然由肌肤渗入,让京子无处可逃。好难受,不论呼吸还是思考,感觉到的一切都让人难受。脑袋简直无法运转,若是真能停止肯定轻松多了。
「……京子,你没事吧?」
也许是脸色太差了吧,让天马不忍袖手旁观,他担心地问着。怎么可能没事?天马照理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地开口关心。
「……谢谢。」
就在她好不容易发出轻细的嗓音回应时,一位中年男性冲进休息室,那人是阴阳塾实技讲师——藤原。
「塾长,大友老师有来这里吗?」
「咦?为什么这么问?」
塾长大吃一惊,木暮一听见大友的名字,目光也顿时变得锐利。两人接着离开京子等人身旁,迅速向藤原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移动到休息室角落,以不让旁人听见的声音忙碌地交谈了起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大人们的表情相当严肃。
「……欸,我这里也有事要商量,你们听我说。」冬儿盯着在远处密谈的大人们,以轻声但尖锐的口气说。天马和铃鹿不解地转过头,京子也抬起了脸。
「我接下来要入侵阴阳厅。」
众人一片哑然。
冬儿不等其他三人搭话,「听好了——」擅自说了下去。
他极为简洁地解释起这几天——正好是阴阳塾恢复正常上课后发生的事情。因为时间紧迫,他解释得很匆忙,不过内容条理分明,而且大部分的情报,都是为了自塾里开学后就没有再共同行动的京子而提供的。
关于土御门本家失火一事与相马多轨子的关系,她宣称本家失火是阴阳厅所为,由于她带着『鸦羽』出现,冬儿判断这证词的可靠性相当高。此外,关于春虎的异状,在『鸦羽』附身前,他会失控似乎早有征兆。他在今天白天一度失控,是被「独臂鬼」拦下了。那个时候,鬼向碰巧赶到的夏目提到『鸦羽』和早乙女凉后便兀自离去。这情报不只京子,天马和铃鹿也没听说,两人不禁惊愕地睁大了眼。
「春虎失控的时候,正察觉有咒术者在监视宿舍,于是追了上去,最后虽然让他们逃了,从现在的状况看来,那些咒术者很有可能是阴阳厅派来宿舍监视。」
「……怎、怎么说?」
「也就是说,阴阳厅打从一开始就『企图让夜光复活』,所以监视春虎他们,并且袭击本家抢夺『鸦羽』。多轨子声称本家直系不是夏目,而是春虎……这话恐怕没错。土御门家察觉阴阳厅的企图——或是看出了这个可能性,所以将『夜光转世』的本家儿子春虎托付给分家,当成分家的儿子养育,另一方面再让夏目打扮成男生,伪装成本家的儿子,好把阴阳厅的注意力从春虎转移到夏目身上。」
「这种事……」
天马的双唇不住打颤,露出不只难以置信、更是不愿相信的模样直摇头。京子也是同样的心情。
然而,冬儿这话确实合理。
实际上,『鸦羽』附身的对象是春虎,而非夏目。
——春虎是……土御门夜光……
阴阳厅图谋让夜光复活,这说法也让她不太能相信。毕竟阴阳厅的首长仓桥源司——正是京子的父亲,虽然亲子关系不如一般家庭和乐,但京子对父亲相当尊敬。
——可是……
她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近来祖母与父亲的关系比以前僵化,尤其是祖母的态度,还有……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祖母的态度,难道不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变得冷漠了吗?也许在父亲眼里,早就没有祖母和京子的存在了吧。
冬儿接着又补充一点,提起春虎逃离祓魔官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件事我在刚才讯问的时候没说——」
他起了个头,接着往铃鹿望去。铃鹿点头,看来两人都把这情报瞒了下来,没说出多轨子那个自称夜叉丸的式神,以及其实他是铃鹿的父亲——大连寺至道转世的事情。
京子——恐怕天马也是一样——的理解跟不上速度,不懂他这话的意思,然而一旁铃鹿的表情真实地反映出事情的严重性,而且这件事情真正严重的地方不在于夜叉丸本身,而是他向春虎提出的建议——也就是执行『泰山府君祭』的可能性。
听见这事时,京子差点忍不住跳了起来。
——小夏可以……!
小夏说不定可以复活?
「开什么玩笑。」这么怒骂的人是铃鹿。「执行『泰山府君祭』让死者复活需要付出代价……要、要是蠢虎代替夏目死了,那又有什么意义!」
「……从他的说法听来,好像还有其他选项。」
「不能相信那家伙说的话!」
铃鹿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憎恶——和恐惧。
大连寺至道为双角会的首领,两年前灵灾恐怖攻击事件的主谋。正如铃鹿所言,这种人确实不值得信任。但是……
——『泰山府君祭』……
大量的情报与失控的情感——在接连冒出的各种选择之前,京子痛苦得喘不过气,身心俱疲,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似乎一松懈就会昏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紧张与压力。
世界歪斜扭曲。
「总之,目前状况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看来,阴阳厅正是敌人的『巢穴』,不能把现在的春虎一个人丢在那种地方。」
「……所以你打算入侵阴阳厅,把那个笨蛋带回来吗?」
「对。」
「你不会是被蠢病传染了吧?」
「可能吧。」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
冬儿态度豁达,朝死命压抑激愤的铃鹿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他没有辩解,自己也明白这种举动有多么鲁莽而且不自量力,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用只提到自己的口吻说:「我接下来要入侵阴阳厅。」听来宛如留下遗言。
「冬儿同学。」天马一脸苦闷地说:「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可是小鹿说得没错。这么做实在太乱来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要求我们加入吧。潜入阴阳厅后,春虎同学在哪里我们也不晓得,而且一定有人监视他,就连要见他一面肯定也很困难。」
「我想也是。」
「既然如此你绝对不能这么做,明知道会失败还一意孤行,这么做只是『逃避现实』而已。」
冬儿反射性地瞪向天马,但是天马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迎面接下他的怒气,甚至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私下向木暮先生请教,也找塾长商量吧,或是藤原老师也行。总之,我们能找比较有可行性的路,就算迂回了点,也用不着这么自暴自弃——」
忽然间,冬儿全身力气松懈了下来,几乎是哭丧着脸说:「……抱歉,天马。可是啊,那个夜叉丸说过,夏目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死了,执行『泰山府君祭』的期限紧迫。」天马一听,表情猛然扭曲,京子也总算了解冬儿为何会一反常态,做出这么鲁莽的举动。
在『下决定』前,春虎剩没多少时间了。
「你说得对,这么做几乎不可能成功。不过,如果一定要采取行动,时间只剩现在,只有今天晚上了。夜叉丸会那么干脆撤退,就是为了给我们思考的时间。那家伙给我们这段『思考时间』,说不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现在我要『赌』的就是这个时机。」
冬儿说得诚恳,一字一句都说进了京子心里。
「我不知道春虎会做出什么选择,坦白说,我认为他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夏目复活,要真是如此也无可奈何,我会接受他的选择。可是在那之前,在春虎下定决心前,我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次,见证他的决定。」
「……冬儿同学……」
天马轻唤一声,无力地放开了冬儿的手臂。冬儿刻意扬起了一个极具自我风格的微笑,冷酷又狂傲不羁。
「话说在前头,乖乖地回宿舍一觉到天亮,这选项不在我的考虑之中——绝对不可能。我会行动,就算莽撞……我也会行动。」
——!
听见这话的瞬间,无以言喻的情感溃堤涌上京子心头。
自己也是一样。回家后洗个热水澡,钻进被窝,关上电灯,阖上双眼,接着放空思绪,让自己一时失去意识……迎接失去夏目与春虎的「明天」。
做不到。
不只冬儿,自己也是一样,既然如此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我也一起去。」天马和铃鹿,甚至连冬儿也惊讶地望向京子。「我也……一起去。」泪水扭曲了视线,她凝眸注视着眼前三人。
冬儿板起脸孔,态度严肃地轻轻点头。天马咬着唇,铃鹿别过头啐了一声。「……愚蠢的家伙……」铃鹿这么说,笔直凝视虚空,接着她胡乱摇了摇头,无意义地唾骂了几声,「……计划呢?」向冬儿问道,始终没转过头。
「铃鹿。」
抱歉——冬儿激动地说。
他迅速地往塾长等人所在的方向确认了一下后说:「要是在这里逃了反而容易引起怀疑,我们先各自让人送回家,再到阴阳厅集合。」
「……好,京子没问题吧?」
京子点头,接着把视线投向天马。
天马一脸严肃,仍在沉思。在场所有人当中,恐怕只有他「头脑正常」。他拼了命地思考,试图把同伴们从这愚蠢无谋的行动当中解救出来。但是,「…………」最后他闭上眼,垂下了头。所有人达成共识的瞬间,也可能是迈向毁灭的一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前方等着的是未知的未来,京子等人如今正要踏入深沉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
——咦?
视野忽然一阵摇晃,先前第一次体会过的感觉突如其来化为巨浪,吞噬京子。吞噬、冲撞——将她高高抬起。
世界扭曲,心灵脱离现实。
然后,她看见了。在伫立的天马背后,有一道微弱的光芒。
——咦?
光芒稍纵即逝,回过神后,眼前的三人照样处在相同的时间,没有察觉京子的异状。
「……你呢,眼镜男?你打算怎么办?」
铃鹿的语气粗鲁,天马垂着头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儿,「……嗯。」他点头应道。
——怎么回事?……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京子全身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自己,对于自己体内的「异状」感到万分惊恐。
「——头巾男。」
「嗯。」
铃鹿小声提醒了一下,冬儿若无其事地应道。大人们谈完事情,回到他们身边,脸上的神情也很凝重。所有事物同时崩毁,没有一个人不是绷紧了神经,心里急躁。
——我们……
接下来会如何呢?
未来就在眼前,却见不到一线曙光。长夜漫漫,黑暗无止尽地蔓延,只有先前见到的那道光芒,稍纵即逝的微弱光芒仍深深烙印在脑中,以幽微的光辉试图照亮京子的前程。
☆
「送到这里就好。」天马说,从局员开的车子走了下来。
天马家位于老街与小巷交错,错综复杂的巷弄内,因此除了在地居民,要开车进出相当困难。目送车子离开后,天马走进了昏暗的巷弄。
经过这动荡的一天,他的心灵处于半麻痹状态,恍如处在梦中,踏着蹒跚的步伐往家里走去。
接下来是先回家一趟,带上所有咒符再前往阴阳厅。时间所剩无几,感受却很不真实。和大家共处时勉强保有的一点真实感,在一个人独处后猛然散去,消散得无影无踪。
如今自己恐怕正站在人生的叉路上,面临足以颠覆过去人生的重大抉择。头脑能够理解,情感却完全跟不上现实。这样算是「危险」的状况吗?又或者遇上人生重大抉择的瞬间,出乎意料地就是这样?
——不对……
错了。仔细一想,自己过去总是过着随波逐流的日子,这次也是一样,情形完全没有改变。面对双亲的早逝,天马听天由命地撑了过来,后来这成了他的「人生态度」,从大局看来,这样的生活方式终究是自己的选择。
庆幸的是,自己并不后悔。
恐怕就连这次的「选择」也不会后悔,对这点他有相当的自信。即使随波逐流活到了今天,自己确实以自己的方式,精心挑选了追逐的「洪流」。
「……没错,就是这样。」
话说出口的瞬间,消散的真实感又回来了。
入侵阴阳厅,夺回春虎,连自己也不禁吃惊的大胆尝试。这一次,天马也深刻感受到就要行动的真实感。坦白说,这么做不晓得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不论结果如何,终究得采取行动。天马坦率地接受了这份就连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决心,就算可能被逼上绝路,后悔莫及……也不会后悔。纵使真的后悔,他也不会有悔意。
既然如此,那就前进吧。
「……嗯。」
他稍微加快脚步,为了赶回大家身边,急忙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转角处看见自己家时,心里猛然一阵刺痛。
家里点着灯。
祖父母还醒着。他匆忙的脚步停了下来,杵在原地。
——祖父……祖母……
进行辅导的祓魔局也许联络了家长,他们正担心地等着自己回家吗?歉疚的心情涌上心头,但自己接下来必须背负着这份歉疚回到大家身边,即使需要背叛两人的关怀……
「…………」
他下定决心,再一次跨出脚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太慢了。」
他还以为自己的心脏停了下来。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天马家前,围绕宅邸的篱笆处,有一道娇小的人影蹲在那里。见天马发现自己,人影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一站起身才发现,人影的身材比天马还要娇小。
因为家里点着灯,照出了篱笆外的影子。影子里,一双冷漠的眸子直盯着天马。在眼睛习惯黑暗后,天马终于辨识出那道人影。一张熟悉而且教人意外的脸庞。
「……你、你是那时候的……?」
那是大友住院时,在前往探病路上遇见的少女。春虎不时提起的「那位」学姐,名字记得是——凉。
「晚安,眼镜弟。」
「晚、晚安……不过,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猪吗?」
「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
「呃,这个……不知道。」
「我在等你回来。」
「咦?我吗?为什么……再、再说,你为什么知道我家……」
「我很聪明,无所不知。」
少女始终面无表情,说得泰然自若。天马摸不着头绪,简直像在现实世界被狐狸还是狸猫耍得团团转。真要说起来,双方只在路上见过一次面,彼此连句话也没讲过,那一次也只是远远看着她和春虎聊天,个人方面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对方甚至只用「眼镜」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可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天马哑口无言,愣站在原地,少女「呼」地轻叹了口气。
「真靠不住。」
「就、就算你这么说……」
「你打算怎么办?」
「咦?」
「你打算闯进阴阳厅吗?」
天马为之愕然,被问得瞠目结舌。
「……为、为什么……」
「果然没错,阿刀冬儿看来就不可能按兵不动,仓桥京子也是一样。」
「……这个……」
「大连寺铃鹿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有胆子和父亲作对。」
「什么!」
天马大吃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
为什么她知道这些事情?刚才大家一起做出的决定,只在内部公开的情报,她不可能知道,绝对不可能,可是……
这位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像是识破天马内心的想法般,「我很聪明,无所不知呢。」少女理直气壮地说。然后,「聪明的我特地告诉你吧,不可能,你们的计划一定会失败。」
「…………」
天马觉得挫败。虽然猜不透少女的身份,可想而知的是就算自己竭尽全力,也敌不过她。敷衍或抵抗完全没有意义,不如说是浪费时间。既然如此只能这么问:「……你要我怎么做?」几乎是豁了出去。但是少女一听,「哎呀,这是个好问题。」眼神里很是意外,赞扬地点了点头。接着,她悠悠地说:「我的名字是早乙女凉。」
「——!」
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和理性无关,而是出于直觉。先前无法理解的谜样少女,在听见这名字的瞬间——原来是这样啊——忽然心领神会。
早乙女凉,『鸦羽』的研究者,大友的前同僚。她看来不像与大友或木暮同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反而让人觉得合理。
毕竟她是连大友那种人也评为「不好应付」的人物。
据冬儿所说,她也是「独臂鬼」提到的人物。
——一旦出事,可以「拜托」她。
自己似乎不自觉变了表情,少女——早乙女凉望着天马的脸,点头说了声:「好。」
「听好了,阿刀冬儿、仓桥京子和大连寺铃鹿这三个人早就成了对方的目标。这也不稀奇,与大连寺至道同类的生灵,加上咒术界名门仓桥家的千金和『十二神将』里的『神童』,这么『特殊』的三个人待在土御门夏目和土御门春虎身旁,不可能不受到关注。那三个人推翻不了已经部署到这个地步的局面,这一点就算大友阵、土御门家还有我也是一样。连我也被锁定了。」
「所以说——」早乙女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没有情感表露在外——话中却传达出坚强的意志。
「所以说——百枝天马,你是关键人物。我快无计可施了,这大概是我能使出的最后一招……我决定『赌』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