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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to The DarkSky 三章 威吓者

1

「你变漂亮了呢。」

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话,听得她一颗心险些爆炸。

不过,他这评价非常公正。近来周围人们望着她的目光明显和以前不同,尤其是男生。儿时那些欺负她、鄙视她的人纷纷变了个样,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情意。

她一点也不高兴,只觉得不快而且反感。她轻蔑、厌恶那些受自己容貌吸引的男人。

只有他另当别论。他的态度变化让她害怕、不安,同时也更觉得甜美而且惬意。他那迷惘和羞涩的态度——在诚惶诚恐之外——她更感到既欢乐又喜悦。

「你是我的式神,可别忘了这一点。」他气呼呼地说,「当然没忘。」她笑盈盈地回道。虽然因为太过幸福反倒觉得不安,她依然认真宣誓。

我必忠于宗家。

忠于土御门夜光一人。

上锁的门,简陋的灯光,固定式的窗户,一张桌子,两张椅子。

这就是房里全貌。在房间正中央,春虎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房里设有严密的结界,因此春虎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灵气,就像回到一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一般。无知、天真又轻狂,与冬儿和北斗嬉笑的岁月。

不过是短短一年前的生活,如今却恍如隔世。或者,眼前的现实才是噩梦,一醒来,自己依然能一无所知地和冬儿与北斗一同嬉戏。

「唔……」

那时候,身为式神的北斗在春虎手中留下一张式符后消失了。

今天,春虎得知夏目正是操纵北斗的术者……之后她用自己的鲜血染红春虎的双手,丧失了性命。

春虎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夏目的血迹仍留在掌中,成为无可挽回的「罪」证。

——夏目……

突如其来地,童年时的约定在脑中苏醒。

——好,我愿意成为夏目的式神。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

自己如此宣言,共同许下约定的咒文,交缠的小指。

没错,自己确实当面答应过夏目,又一度毁了这个诺言。如此,自己再次打破承诺,不仅没能保护自己的主人,甚至害得夏目为自己丧命。

回想起来,北斗那时候她也是牺牲式神,救了春虎一命。今天她又救了春虎,这次则是牺牲自己的性命。

这算什么式神嘛。

「……」

他横眉怒目,紧握住拳头,用力咬紧了牙。

罪。这罪一定得想办法偿还……不对,不是为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单纯只是讨厌,无法忍受夏目之死,受不了失去夏目。现在这个瞬间,夏目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地方,而夏目不在的瞬间将永久存在于这世上。这事实让他痛苦难受得内心几近崩溃,惭愧气愤,胸中如有业火焚烧。

正因为如此……

先前夜叉丸的提议离不开脑海,侵蚀着心灵,纵使心中深信这很明显是「错误」的选择。

这正是诅咒。

「混账。」

脑中浮现铃鹿的身影。「你忘记自己『那时候』说过什么话了吗?」少女的怒吼在他的胸口回荡。

她说得没错。春虎从不晓得失去自己重要的人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不只害死夏目,也伤害了铃鹿,既任性又不负责任。

即使如此……

自己还是放弃不了夏目。

如同铃鹿所骂的,自己确实卑鄙,但是这决心绝不会改变。

未来忽然被关进厚重的黑暗之中,让人不知何去何从,在原地徘徊。但在这黑暗深处,射进了一道微弱的光线,指引出一条路径,而那条路必定是向下通往更深的黑暗,是黑暗、寒冷,腐臭的禁忌之路。

禁忌的灵魂咒法,『泰山府君祭』。

不过哪怕是要与恶魔交易,自己也不会再犹豫。

「…………」

冷峻的目光占据了春虎的双眸。

进行『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这事情「决定」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执行仪式。

最理想的方式当然是拜托铃鹿,即使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然而实际上这有个难题,就是铃鹿绝对不会答应,其他人也不一定愿意相助,不对,不如说反对都来不及了,尤其那些大人更不可能同意这种做法。塾长也好,大友也罢,他们是万万不可能赞成禁咒这种事,可是也不可能拜托双亲,更何况根本连络不上他们。

再者……

——「即使要执行『泰山府君祭』,期限也相当紧迫,这点请牢记在心。」

愈想愈是怒不可遏,不过此时自己的情感只能摆在一旁,不惜与恶魔交易的决心并无虚假。既然没有其他选择,也就没有犹豫的必要。

不过这是以「夏目复活」为大前提。

夜叉丸也说过,这么做「多少有一些『附加条件』」,假使夏目和夜叉丸一样——和大连寺至道一样,复活成为「多轨子的式神」……自己该接受这个提议吗?对于多轨子的个人情感在这时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重要的是多轨子持有『鸦羽』,更可能与袭击土御门本家宅邸的「敌人」同伙。复活成为式神,侍奉这种立场的人,对夏目来说或许比死还要痛苦。何况夜叉丸也这么说过,他自称「夜叉丸」而不是「大连寺至道」,严格来说是不同人——甚至不再是「人」。

这么说来,夜叉丸所说的「复活」与让夏目「起死回生」,这两件事之间也许存在着什么差异。这差异看在对方眼里就算细微,却可能对自己来说极为重要。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对方的目标是自己——虽然难以置信——是土御门夜光的转世,而非夏目。夜叉丸特地声明这是「低俗的交易」。自己是不是夜光,春虎无法判断,至少夜叉丸——多轨子他们如此相信,并且将夏目的复活当成交易条件。从信任的角度来看,没有比这还让人信不过的交易对象了。

——可是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春虎用力地紧闭上眼睑。

抓住这种没用的转世者,多轨子他们有何企图?难道自己今后会觉醒吗?在取回前世的记忆后,能行使强大的咒术吗?可是那又如何?这样又有什么用处?真要说起来……

夜光为什么转世?

究竟夜光在打什么主意,这和多轨子他们行动的理由有关吗?至于多轨子真正的目的,春虎也不知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可恶……」

情报不够,准确的情报更是压倒性不足,他打从心底厌恶自己的无知。为什么在事情变成这样之前,自己没有多加学习,没有试图了解,没有认真询问?对自己的怠惰如此悔恨,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可恶!」

春虎忍无可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为了宣泄充满体内的激烈情感,他踏着暴躁的脚步在房里来回踱步,但如此依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最后他放声怒吼,一拳往固定的厚玻璃窗揍了下去。

「混账。」

他发自内心怒骂,杀气腾腾地瞪着映照在窗户上的那个愚蠢家伙。

然后他注意到了。

左眼眼尾的五芒星图腾消失了。

——什么?

他不禁愕然,仿佛一颗心被人狠狠揪住。

夏目施下的式神证明,将春虎引导向阴阳师的咒纹消失了。宛如夏目一死,两人的羁绊也就此断绝。

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会这样……

春虎全身虚软无力,瘫着身子倚在窗边,额头撞上窗户,整个房间一时间犹如天摇地动。

——夏目……

「……夏目……」

哀伤。心痛。

春虎像是整个人失去力气,只是失魂落魄地倚在窗上。

他就这么愣着不动,也不晓得经过了多久时间。

忽然——

视线一角有东西在移动。

他没多想,慢吞吞地望了过去。窗外玻璃上有个东西。

虫。一只蜘蛛。

那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蜘蛛。春虎遭到拘留的房间理应位于厅舍高层,看来在这么高的楼层也有蜘蛛栖息。春虎内心麻痹,视线漠然地追逐蜘蛛的动作。

蜘蛛的动作相当奇妙。在春虎面前,它动作规律地爬行在窗户另一头。先往右,再往左下,接着是斜上方,然后转往右下……同样的动作一再重复,而且总是沿着相同的线条,看起来也不像在织网。

先右后左下,接着往上再往右下,然后是左上,最后移往右方。

春虎茫然追着蜘蛛的动作,盯了好一会儿之后——

他赫然惊觉。

「……什么?」

从刚才起,蜘蛛一直不停画着相同的图形。

五芒星。

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按住窗户,注视窗外的蜘蛛。错不了。那只蜘蛛反复以同样的动作绘出五芒星。他暗吃一惊,单纯而且纯粹的惊讶斩断了先前萎靡的情感。春虎瞠目结舌。

接着,蜘蛛像是知道春虎察觉自己的行动,原本一再重复的动作出现变化。

它迅速画了个圆,接着在圆中间蛇行,像是把圆从中分成两半。在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两、三次之后,他终于看出来了。这是太极图,是表示阴与阳的图形。春虎一看出图形,蜘蛛又开始出现不同动作。

「这家伙难不成是……!」

——式神!

因为设在房里的结界,春虎见鬼的才能遭到封印,然而眼前蜘蛛的动作明显不是一般的虫子。而且虽然透过窗户看不清楚,不过那是只蓝色的蜘蛛,比『燕鞭』颜色更深的墨蓝色蜘蛛。

春虎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窗外的蜘蛛。

——那是谁……是谁的式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这只蜘蛛有什么目的?

麻痹的脑袋急速运转,这只蜘蛛——式神的主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对方试图与自己接触,否则不可能特地以这样的举动吸引自己的注意。

此外,重要的还有一点。

——不管这家伙的主人是谁……必定是多轨子那一行人以外的其他人。

如果是多轨子的同伙,绝不可能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而且看来也不像冬儿他们。脑中立刻想到大友,但又觉得不会是他。会是父母吗?虽然有这可能性,不过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可恶!」

蜘蛛式神似乎没有足够的力量穿越房间结界。毕竟这是阴阳厅为拘留咒术者准备的房间及结界,纵然是一流的阴阳师也没办法轻易破坏。

蜘蛛坚持在春虎面前移动,接着终于写起了「字」。一个字又一个字……由于必须追逐蜘蛛的动作,再加以解读,这么做不只耗费时间,要判读也有困难。

——是谁?到底是谁?

试图接触春虎的神秘咒术者。

好,我就奉陪到底。春虎半是自暴自弃,咧嘴露出了猖狂的笑容。他把拇指指腹抵在牙齿上,接着咬破皮肤,无视疼痛,以溢出的鲜血在窗户玻璃依序写下日文五十音。蜘蛛的动作出现剧烈变化,在画上好几个圆之后,忽然从窗户另一头爬上春虎写到一半的文字,在一个又一个文字之间移动。

喵。

基。

春虎紧接着在窗户一旁标注上浊音,蜘蛛也立刻往那里移动。

妙极。

——好!

恶魔刚对自己伸出手,这回又轮到蜘蛛。不过——谁怕谁。如今的春虎只要有一点指望,不论稻草还是蜘蛛都无所谓。见到血字很快变得模糊,他再一次咬破指尖。

春虎自然不知道,将阴阳道圣典『金乌玉兔集』从大唐带回的吉备真备,便是由安倍晴明的祖先阿倍仲麻吕「操纵」蜘蛛救他一命——这段轶事,就算曾经听说,他也不会记得。

而就在本人没有察觉的状态下——

土御门的嫡系再度准备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蜘蛛的指引。

2

简讯没回,电话也没接。

最后冬儿、京子与铃鹿三人只得放弃和天马会合。

在离开祓魔局,冬儿被送回宿舍,京子被送回宅邸,铃鹿被送回公寓后,他们偷偷溜走折返了回来,京子身上也从浴衣换成了方便活动的衣服。

「…………」

冬儿一言不发地确认时间,这已经是他不晓得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动作。他们浪费了不少时间,尽管距离天亮还很久,也没多少闲工夫可以磨蹭。

天马家在护国寺,离秋叶原最远,但是京子与塾长同住,铃鹿在去年引发那起事件后就活在阴阳厅监视之下,和两人相比,他要掩人耳目暗中行动理应不难。如果他和三人一样搭计程车过来,现在也早该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情,无消无息的也很奇怪。这么看来,只能当成天马决定「不来」了。

意外的是,最气愤的人竟是铃鹿。

「算我看错他了,那个胆小鬼眼镜男,虽然我本来就没抱持过什么期待!抛弃大家只有自己得救,这么做有什么值得好高兴的?简直愚蠢!」

她不甘心地骂着,气得满脸通红。这不像铃鹿会说出的话,也许反而是她吐露出真心话的证据。

三人在JR秋叶原车站众多出口的其中一个出口前集合,这地方铁门紧闭,人烟稀少,但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家,即使深夜也有不少车辆往来。这时间三名未成年者在外徘徊,巡逻员警不可能置之不理。

「……走吧。」

冬儿最后再确认一次时间,当机立断地说,接着他就此绝口不提,向前跨出脚步。然而铃鹿只是盯着自己的脚,不肯移动。「小鹿……」京子出声,想劝她两句。

「这不能怪他……天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判断。遗憾的是天马在实技方面的表现差强人意……反而可能连累我们。」

「就算是这样……」铃鹿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没多说什么,只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也不能逃啊……!」

和在这里的三人比起来,天马的实技确实差劲,但是铃鹿的力量同样受到限制,尤其这次面对的又是相当难缠的对手。一想到可能在阴阳厅等着他们上门的那些「大人」,实力高低根本没多大意义。

纵使如此,铃鹿依然赶来赴约,正是因为她希望和大家一起,和伙伴共同行动。天马的行为等于嘲笑铃鹿的决心,因此她无法原谅,心生愤恨。

「小鹿……」

和铃鹿不同,京子并没有谴责天马的意思。过去在目黑分局面对失控大闹的雪佛时,她也曾经自暴自弃,如果不是天马伸出援手,她肯定会远离战场,从头到尾瘫坐在地。但是她也没办法劝铃鹿「别责备天马」,她深切地了解铃鹿的心情。

「他不来也好。」冬儿停下向前迈出的脚步,对着立刻就想反驳的铃鹿说:「京子说得没错,虽然对天马不好意思,但他拖累我们的可能性相当高,留下来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那、那家伙也是我们的——」

伙伴啊……话说到一半,嗓音颤抖着从口中消失。冬儿——即便遇上这种时候——似乎轻轻苦笑了出来,不管旁人再怎么捉弄,铃鹿也绝不承认自己是春虎等人的「朋友」。

冬儿再次向铃鹿说。

「铃鹿,天马的优点在做起事来踏实,不像我们这么横冲直撞。要是我们失败了,至少还有天马——这么一想,我们这边行动起来也轻松多了,对吧?就算没有出现在这里,他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帮忙我们。」

这大概是他用来说服自己的托词,和话里内容相反,冬儿的神情落寞,看来很是遗憾。

「总之快走吧,要是天亮后再闯进去可就不妙啰。」

冬儿说得十分轻松,片刻不停地往前走去。铃鹿低头杵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迈出了步伐,京子在确认之后也跟上她的脚步。

从车站走到阴阳厅,徒步用不上十分钟。

「话说在前头……」冬儿边走边说,「说来惭愧,这事虽然是我提议的,可惜我不熟悉阴阳厅内部的构造,也没想到什么入侵的方法。如果你们有什么建议,最好趁现在提出来。」他快步走着,向跟在背后的京子和铃鹿表示。

在这三人之中,最熟悉厅舍的当属铃鹿。京子也随祖母及父亲一同造访过几次厅舍,但是铃鹿以国家一级阴阳师的身份在厅舍进出过一段时间。

「……我也声明在先,完全掌握厅舍构造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事实上那里面几乎和迷宫没什么差别。」

铃鹿有意识地转换心情,向冬儿答道。

阴阳厅厅舍为战后不久建成的古老建筑物,后来经过数度改建、扩建,但也有许多没有变动的部分,或是留存下来的地方。会有这样的分别是因为在性质上,阴阳厅有些灵、咒方面难以更动的构造或机能,无法配合实际施工的工程加以变更。阴阳塾塾舍在去年也经过重建,然而阴阳厅里的工作毕竟不是教育学生,不能轻易中断。

尤其改建与扩建时,阴阳师提出了详细——特殊——的指示,导致厅舍每经过一次变动,构造就愈是诡异奇特。一般工作的时候不成问题,工作时察觉不到的死角却随处皆是。厅里职员就算清楚自己管辖的范围,但能掌握「全体构造」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实际上就在一年前,铃鹿在「厅舍里」自己的研究室内进行过禁咒『泰山府君祭』的研究,即使这是她无法融入阴阳厅「外部」,别无选择的缘故,但就结果来说,她也因此得以顺利进行研究,没有受到妨碍。虽然理所当然似地到处设下了封印与结界,不过仅有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如咒性的异空间般被区隔开来的情形也不罕见。

「……也就是说难攻也难守啰,正合我意。」

「笨蛋,不管难不难守,对方在地利方面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对方占有压倒性优势的可不只是地利。」

「可是小鹿,我们这里面最了解那地方的人还是你,你想得到什么入侵路线吗?」

听见京子这真挚的提问,铃鹿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如果要闯过厅舍整体设下的结界,可以从出入口的保全系统下手。另外对方可能监禁蠢虎的地方,我也想到了几个……」

由于冬儿发起突袭的时间不只不到一天,甚至是当天就立即采取行动,可想而知的是厅舍本身的戒备程度与平常无异,至少可以如此「期待」。不过,春虎身边势必遭到严密监控,如此看来,潜入厅舍倒远不如找出春虎来得危险。

「蠢虎的咒力肯定被封了,我们也只能把所有可能的地方全部搜寻过一遍,只是他会不会在这些地方也很可疑。」

「好,刻不容缓,我们赶紧行动吧。」

冬儿说着加快脚步,铃鹿也豁了出去,不服输地追上冬儿,京子自然也是加速前进……

这样的念头不经意地冒了出来。

如果天马在这里,尽管不安、惊慌失措,也许他会再一次劝阻这样的行动——也许他不会奋不顾身地勇往直前,而是虽然消极但仍慎重地提出意见,修正他们的轨道——

她记起在祓魔局临别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在天马背后——似乎从他背后传来的微弱光芒,那果然是幻觉吗?犹如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内心所见到的白日梦。

京子用力摇了摇头。

目前最要紧的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状况,必须想办法见到春虎,和他商量夏目的事情。

之后,三人不发一语,默不吭声地迅速移动脚步。

再过几分钟,阴阳厅便会出现在视线范围。

就在——

——几乎同一时间。

在阴阳厅厅舍一区外的巷弄内,一辆黑色Mini Cooper驶近,停了下来。

副驾驶座走下一位踩着义肢的男子,接着副驾驶座的座椅往前放倒,一名年幼的少年从后座走到车外。

少年和小学生差不多年纪,让人不禁想谴责他这种时间不该外出。他身上的打扮格外做作,黑色西装外套搭配背心和七分裤,脚下是黑色皮鞋,脖子上甚至系了个蝴蝶结。

尽管时值深夜,墨镜依旧覆盖了双眸。一副镜片如血般赤红的墨镜。

少年仰望先行下车的大友背影——

「呵。」

然后以异常老成的态度笑着。

「……我再不济,也是与传说中的安倍晴明那小子并称,竟会在深夜被不满三十的年轻小伙子用手机叫出来,并且颐指气使。就算活上数百年,人生终究难以预料啊。」

少年——芦屋道满装模作样地说,口吻听来很是快活。

大友面无表情地往他瞥了一眼。

「……有什么不满的吗?」

「怎么可能。」

道满咯咯笑了出来,简直是乐不可支。大友冷冷地哼了一声。

坦白说,这并不是他的本意。道满绝不是值得信任的对象,风险也很高,而且这风险远超出大友可以处理的范围,但他无计可施,手上能用的牌早已出尽,何况他也在夏目面前发过誓。

「——所以呢?我再确认一次,你的目的不是为死去的门生报仇,是要夺回遭囚禁的那一位,转世后的土御门夜光,没错吧?」

少年一边问,一边把身体探入车内,忙碌地从后座取出某样东西。

那是个底下装着轮子的皮箱——一只行李箱。

「您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转世的其实是土御门春虎。」

「呵,这么说太高估我了。」

「真的吗?」

「当然。」

「太好了,看来我和法师还存在一丝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哩。」

「……嗯?是我多心了吗,这话听来很骄傲无礼呢。」

道满拉出行李箱拉杆,板起脸孔。这次大友连一眼也没向他瞥去。

大友自然想为夏目复仇,但是他非常明白复仇是多么枉然的行为。说穿了,复仇不过是自我满足,不管用上多少华美的辞藻,也传达不到死者耳中。因为无法释怀——「自己」无法忍受所以复仇,并逼迫他人接受这行为的意义,那是愚蠢或是没有羞耻心的家伙所做的事。

如果能稍微体会死者的心情,更应该将关心转向生者。

「坦白说,没想到你会这么乱来呢。」

「是吗?我只是出于合理的判断。」

「无妨,反正我对这也是乐此不疲。」

「……我愈来愈觉得,闲来无事的荒御魂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哩。」

大友朝只有外表看来天真雀跃的道满冰冷应道,不过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真有道满说的那么「乱来」。

遇上对手为「组织」的情形,「个人」最大的优势是行动力。如何迅速做出反应,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因此需要当机立断,面对最恰当的抉择没有犹豫的余地。何况这一次无暇使出权谋术数、阴谋算计,有的只是简单至极的突袭。

直闯阴阳厅,掳走春虎。

如以瞬间控制现场状况为首要目标,不可理喻的单纯暴力是多么有效的手段,大友非常清楚。

「你料想『敌人』程度如何?」

「大概是以高层为主……不过也并非团结一致。」

「嗯,由目前的战力看来,『炎魔』会不会出马让人期待呢。」

「我只希望别遇上他哩。」

「剩下就是『数量』了吧。」

「只看『数量』的话,来再多也不成问题。」

「呵呵……给你一个忠告,可别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您说的是,我太狂妄了,感谢您的教诲。」

双方以不晓得有几分认真的口吻,进行相当严肃的对话。这样也不坏。锐利的紧张感,像是恢复了在咒搜部时的「感觉」。自己正变得锋利,效率提升,调整进入战斗状态。

「劳烦您了,我期待您的表现。」

「交给我吧,我迫不及待要大展身手了。」

道满不值得信任,但是论及「实力」,确实没有比他更值得信赖的搭档。尤其是「用不着担心」这点让他不胜感激。不需要一边与人对战,还得分心照顾其他人,可以久违地认真专注于自己的咒术。

如果能稍微体会死者的心情,更应该将关心转向生者,大友这么认为。

但另一方面——

「……先解决这件事吧。」

春虎等人不知道也难以想象的目光显现在镜片底下,大友不动声色地宣言。

温热的夜风悠悠轻抚,这时手机收到了一封简讯。是塾长传来的。「怎么又来啦。」他心想,义务性地确认了一下。简讯标题让他无法视而不见,接着他打开简讯内容,读过简讯后,「……哈。」愉快地笑了。

简讯里提到京子的身影从宅邸里消失了。他一读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群学生一如往常,胆大妄为、认真可靠,尤其是惹人疼爱,在今晚采取行动这个决定也可谓睿智。虽然自觉有违自己的作风,但他仍忍不住为这群学生感到自豪。

不能让他们承受更多的痛苦,绝不能让他们遭遇到更残酷的情形。

他很能了解京子等人的心情,不过……「——不好意思哩,京子同学。这次我不会让步,因为这可是『大人的工作』。」

他认定没有回复简讯给塾长的必要。辞呈已经提交了出去,他暗自感谢塾长先行提出这项要求的慧眼,收起了手机。

「好了,我们走吧。法师,就照我们刚才所说的计划行事。」

「没问题。」

叩——拐杖与义肢敲响地面,大友往阴阳厅跨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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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喀嚓,开门声在房里响起。春虎浑身一颤,赶紧转过身,用背部遮住窗户。

门从外侧开启,「——出来吧。」在打开的门扉另一头传来说话声。

春虎紧抿嘴角。

——来了吗?

好在开门的人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虽然有些诧异,春虎还是连忙用手擦去玻璃窗上的血字。血糊完全擦不掉,至少文字无法辨识,要完全擦干净是不可能的,没有足够的时间。

「……怎么了?」

声音再次传来,口气意外沉稳。春虎缓缓吸了口气,接着慎重地走出房间。

走出房门,拘留春虎的房间并未直接与外面的走廊相连,中间还隔了个只有一半左右,有如接待室的空间,恐怕是房外监视人员待命的地方。一走出先前所待的房间,他立刻发现见鬼的才能恢复,自己离开了结界,同时也察觉了开门出声的那个人的灵气。

不对,那不是「人」。

「——你这家伙!」

那是多轨子身边的式神,名字是蜘蛛丸。他握着门把开着门,像在等春虎从房里出来。也许是因为封锁房里的结界,使得身为式神的他无法进入。在不自觉摆起架势,往后退开的春虎面前,蜘蛛丸的态度十分平静,慢条斯理地关上门,然后——

「……对不起。」

「什么?」

「我知道就算道歉也只会更让你不快,不过我还是想向你赔罪。」

「…………」

多轨子肆意妄为的举动在脑内苏醒,正如蜘蛛丸所说,沸腾的怒火一涌而上。面对春虎杀气腾腾的视线,蜘蛛丸认命似地默默承受了下来。

第一次见到这式神,是在夏目与多轨子的模拟战结束时。一头凌乱的长发扎在脑后,身穿军装外套搭配针织衫,下半身则是牛仔裤加上绑带皮靴,结实健壮的体格犹如一位严谨的运动员。外表年龄与自己相去不远,深邃的眼眸看来却是更加沉稳,而且深谋远虑。

这么说来,大连寺至道复活后,成了名为夜叉丸的式神。该不会……

「……你原本也是人类吗?」

「对,我以前的名字是六人部千寻,过去曾在大连寺部长底下工作,宫内厅里一个叫做御灵部的部门。」

一听见御灵部,春虎更是严加戒备。

「换句话说,你本来也是双角会的成员吗?」

「没错。我和发生在今年春天的灵灾恐怖攻击有关,那之后我就『死』了。」

「——!」

蜘蛛丸这番若无其事的解释听得春虎不禁瞠目,见春虎哑然失声,蜘蛛丸不为所动,「跟我来。」率先跨出脚步。

「…………」

春虎朝蜘蛛丸的背影投去警戒的目光,但是主导权掌握在对方手上,这时候反抗也没有意义,应当老实遵从对方的指示。春虎向前走去,追上蜘蛛丸的脚步。

就在这时候——

——空?

他一边走,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单纯寻找灵气。她在这里,春虎意想不到地松了口气。

空是随侍在春虎身旁,负责守护他的护法式式神。但在穿上『鸦羽』时,也许是受到这个影响,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何况那时候的春虎几乎处在错乱的状态,没有余力在意空的情形如何。被祓魔官逮捕之后,他在移动途中咒术也被封印,紧接着又被抛入刚才那间设下结界的房间,根本没机会和自己的式神讲上话。

但是现在他能感觉到,空的灵气就在身旁。由于蜘蛛丸在场,很难在这里详细交谈。空似乎也是如此认为,因此没有现出实体。

——先在一旁待命。

他没有开口,把手掌作势往下压。随后像是为了应和,手掌底下有灵气轻微晃动。春虎面朝前方,下颚往下点了下头。

和祓魔局不同,阴阳厅这时间几乎见不到其他职员。在无人的走廊上,蜘蛛丸踏着轻细的脚步声,一言不发地为他带路。春虎直盯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背。

这样的举动不像是大意,但也感觉不出特别提高警觉。多亏如此,自己能与空接触,但是对方难道没想到自己可能从这里逃走或上前攻击吗?或是不管自己如何行动,他都有自信能够应对?

至少从他身上感觉不出对春虎个人的敌意或是恶意,先前的道歉——虽然让人气愤——也不只是出于形式,而是发自内心的歉意。同样是多轨子的式神,他和夜叉丸完全是不同的类型。

「……欸。」

「什么事?」

「多轨子现在在做什么?」

「我们给她药,让她睡了。知道土御门夏目死了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

虽然早知道这件事,春虎的手脚仍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胸中卷起的无数情感该如何处理,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一点希望你能相信,这绝不是主人——也不是我们期望的结果。我不会说要你原谅我们这种自私的话,不过主人是真心想和你以及土御门夏目成为朋友。」

「……因为我是土御门夜光转世吗?」

「…………」蜘蛛丸以沉默面对春虎的回问,接着,「……不,不对,她只是——太孤单了。」这种事根本没办法拿来当成借口,从蜘蛛丸的语气听来,他自己最清楚这一点。

春虎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却再也没能开口和蜘蛛丸谈话。

两人默不吭声地前进,搭上电梯,移动到别的楼层。最高的那一层楼。离开电梯的瞬间,他注意到些许异状。

那是禁止进入的结界。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蜘蛛丸的目的地是厅长室。咕嘟,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这里。」

蜘蛛丸直接走进厅长室,厅长室前有张秘书的办公桌。蜘蛛丸笔直走到里面的大门,停在门前敲了下门,接着把门打开,转头望向春虎。

接下来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春虎重振精神,跨步走进里面的房间。

室内空间比想象中宽敞,内部装潢庄严肃穆,地上铺着地毯,从后方墙面上一大扇窗户可以望见夜里灯火通明的街景,映出秋叶原附近的高楼大厦。此外还有看似用来接待客人的沙发与桌子,春虎一走进室内,躺在沙发上的青年也配合起身。那人是夜叉丸。他一见春虎便咧嘴笑了开来,像是在说先前打扰了。

然后——

坐在办公桌前的人物也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长袍搭配和服裤与黑色皮腰带,令人联想起与道满对峙时的大友,为阴阳师的正式装扮。他这是第一次与对方真正见到面,但是从专业杂志上已经多次见过那张脸,也不下数次从他女儿口中听说过关于本人的话题。本人与印象中一样威严,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人紧张不已,更可以清楚感受到蕴含在他体内的强大灵气。

仓桥源司。

名门仓桥家当家,阴阳厅厅长。

『十二神将』之首,被誉为当代最顶尖的国家一级阴阳师。

仓桥美代塾长的儿子——也是仓桥京子的亲生父亲。

——这就是……

高居现今咒术界顶点的男人。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寒毛直竖。

「你好,土御门春虎,我是仓桥源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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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般的目光射来,春虎全身不自觉僵硬。

见春虎面不改色地与自己对望,仓桥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些。

「你居然不觉得惊讶啊,就算来到厅长室心里有底,也不见你惊慌失措。或许在听过相马家公主的话后,你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他的嗓音里流露出真诚的佩服之意。

但他这番赞赏不过是高估了春虎的能耐。其实春虎内心大为慌乱,能不表现出心里慌乱是因为刚才在和蜘蛛的接触中,听说了他的名字。由于双方透过玻璃上的血字沟通,打探出的情报仅是零碎的一小部分,再接下来则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仓桥从椅子上起身后,踩着稳重的步伐,绕到办公桌前。

「你不问我女儿的事吗?」

春虎先是慢慢吸了口气,「……别瞧不起人了。」接着干脆应道。「用不着问也知道,京子如果得知什么消息,就算是蛛丝马迹,也早就告诉我们了。」

「……这样啊。」

仓桥轻轻点头,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脸上似乎多了点笑意。然后,他在办公桌前方停下脚步,与春虎对峙。相反的,夜叉丸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没有接近,只是吊儿郎当地靠在沙发上。蜘蛛丸也一样,默不作声地移动到夜叉丸身旁。

春虎瞪着仓桥,以视角一角掌握各自的位置。先前刚领教过夜叉丸的本领,蜘蛛丸的力量也在夏目她们比试的时候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眼前的仓桥更是连比都不用比。不管对上谁,现在的自己都没有胜算。

然而,双方理应位于对等的立场,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别人,正是春虎。

「……所以呢?」他强势地继续说了下去。「有一点我要先确认,你们可以施行『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吧?」

「可以。」

对方立即应道。听仓桥理所当然似地说得如此果决,反倒是春虎被挫了锐气。

「……真的吗?」

「这事可以办到,当然这是违法的行为。」

「那、那该不会和那边的夜叉丸一样——像大连寺至道变成式神,她也会复活成为多轨子的式神吧?」

他直接抛出内心的疑问,这次仓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往夜叉丸的方向稍微转过头去。

夜叉丸坐在沙发上,双手搭着椅背,「嗯,不会。」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微笑。恐怕是早设想到春虎会有此疑虑。

「就算是『泰山府君祭』,其实里面也包含了各种种类。严格来说,那是指拥有相同术式和形式的咒术整体。」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泰山府君祭』是与称为『泰山府君』的灵性存在接触,进而操纵人类灵魂——泛指所有这类的咒术系统。」

「系统?」春虎大感意外,不禁反问。「对。」夜叉丸微笑点头。

「根据对这系统的了解与操纵程度,『泰山府君祭』能做到的事情将大大增加,而这全视使用方式而定。比方说,铃鹿懂得如何施行『泰山府君祭』,但是她知道的只有『用自己的性命与死者交换』这个方法。这种事情『泰山府君祭』当然『也可以做到』,可是这并不是『全部』。正确来说,这不过是系统当中的一小部分。」

「……是吗?」

「没错。当然,『泰山府君祭』并非万能……噢,不对,在『操纵灵魂』这方面说不定真是无所不能,遗憾的是至少我们做不到。这就像从古代文明遗迹中挖掘出一台神秘的电脑,不论如何解析,也辨别不出全貌。恐怕就连土御门夜光也没能了解整体系统,我们顶多只是就『了解的部分』进行接触,再利用产生出来的效果而已。」

「…………」

春虎哑然听着夜叉丸的解释。虽然只是懵懵懂懂,但他大概明白『泰山府君祭』被视为禁咒的理由。

将未能完全理解的事物,只在已知的范围内加以利用。这种做法尽管聪明,但通常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毕竟要是系统出现异常状况,也没有方法可以处理,不只如此,在「理解不及的范围」内发生的问题影响到「理解可及的范围」,这种情形也很有可能发生。再说,就算是「理解可及的范围」,既然不了解整体,那充其量也只是「自认为可理解的范围」。『泰山府君祭』这咒术远比春虎所想象的更暧昧,而且更不可靠。

——也对,眼前不就有个例子吗……

夜光失败了。

不对,正确来说「转生」也许可以算是成功,但是相对之下也在整个首都引发了大灵灾。由于夜光错误地执行『泰山府君祭』,导致东京时至今日仍有灵灾持续发生。这么危险的咒术岂可放任不管。

然而——

「……啊啊,对了。我特别告诉你一件事吧——」夜叉丸盈盈一笑,像是看出了春虎内心的想法。单片眼镜底下的瞳孔闪现诡异的光芒。「夜光失败的不是『泰山府君祭』。」

春虎大吃一惊,就像有人忽然插入脑中的对话。

「——什么?」

「你也见证到啦,夜光这不是确实转生了吗?」

春虎顿了一下,然后总算理解夜叉丸这话的意思。这话说得没错,如果自己真是夜光,表示夜光并没有失败。那为什么会发生大灵灾?

「……我、我知道了,因为夜光执行仪式时没有付出『代价』……」

「所以发生了大灵灾吗?那该不会是铃鹿的解释吧?不可能!夜光不可能犯下这种基本的错误。在那个时代,要获得人命轻而易举,更何况对方是夜光,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的人多不胜数。」

「不、不然……」

为什么?见春虎专注地注视着自己,夜叉丸轻浮地说:

「你自己想想,这咒术不过是用来操纵区区人类,而且只是一个人的灵魂,有可能引起那种毁灭性规模的灵灾吗?你不觉得那未免太不自然了吗?」

「可是东京确实发生大规模灵灾——」

「嗯,所以说夜光失败的不是『泰山府君祭』,而是更高阶的系统。」

「什——」

——什么?

春虎哑然说不出话。

在此同时,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

那是极为不祥——但相当高尚的想法。思想。信念。某种在春虎体内沉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

忽然一阵恶寒袭来。

「……夜叉丸。」

仓桥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声,夜叉丸戏谑地耸了耸肩。

「不提这个了——总而言之,春虎,关于土御门夏目复活这件事和我们之前约定的一样,就交由我们负责,当然也得看你的决定如何。」

夜叉丸装腔作势地说着,结束了冗长的解释。春虎咬紧了唇。

——可恶,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出乎意料的情报接二连三摆到面前,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不过就算对方保证可以让夏目复活,也难以毫不保留地相信这些人。

「……看我如何决定啊……」

这话简直像是小喽啰所说的台词,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实际听到这台词的一天。

春虎再次迎面注视仓桥,暂且把先前的对话从脑海中消除,将精神集中在接下来的交涉。

「……可以稍微帮我『解释』一下吗?」

「那当然。」

春虎竭尽了全力虚张声势,不晓得仓桥看出多少,只见他对那嚣张的说话方式毫不介意,坦然点了个头。

「我们想与你携手合作,相马家的公主想必再三提过这件事,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同志』。」

「……不是我,是『土御门夜光』吧?」

「不,就是『你』,土御门春虎。我们将你视为土御门夜光转世,但就算你不是夜光,我们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少骗人。」

「这不是骗人。这么做天经地义,因为对我来说,你是下任宗家。」

「——!」

春虎心头一惊,一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他忽略了这一点。

不过这么说来,多轨子确实曾表明春虎才是本家出身,是土御门泰纯的亲生子。不单只是夜光转世这个可能性,土御门春虎的「立场」也出现了巨大变化。

——冷静……冷静。

缺乏冷静势必处理不来眼前的状况,必须客观而且冷静地思考,然后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我这种人有什么好拉拢的?确实,我有可能是夜光转世,可是前世的记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也不是夜光那种天才。难道你们以为我以后会变得和夜光一样,成为像夜光那么厉害的阴阳师吗?」

夜叉丸出现在春虎面前时,提到了「原本」的力量和记忆。这么说来自己以后会变成夜光 吗?真是那样的话,到时候「土御门春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你们笼络夜光有什么目的?你、你不是阴阳厅厅长吗?你高居阴阳师的顶点,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还有什么企图!」

他们的「目的」,同时也是那只蜘蛛想知道的事情,不可能是夜光信徒那种疯狂信仰般的愿望。如果把眼前的「敌人」当成单纯的疯狂信徒来看,他们的表现也太过于理智。不知道对方的目的,等于看不清他们真正的面貌。

尽管内心恐惧不安,表面上依然顽强抵抗,装出一副无知又目中无人的「小鬼头」模样。糟糕的是,这几乎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自然反应,不过对方愈是瞧不起自己,把自己当成不成熟的小鬼,愈有可能露出破绽,让人有机可趁——理应如此。反正只要能得到讯息,用不着过于拘泥方式。

仓桥注视着死命追问的春虎,「你知道吗?」忽然解释了起来。

「太平洋战争时,土御门夜光位居复兴后的阴阳寮之首,统整日本的各种咒术,建立新的咒术体系。那是极力排除宗教色彩,极具实践性与实用性的咒术,也就是现今『泛式阴阳术』基础的『帝国式阴阳术』——然而,那并不是夜光一人的功绩。」

「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告知听得春虎不禁瞠目,仓桥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下去。

「这也不足为奇,你在阴阳塾也稍微学到了咒术有多么博大精深了吧?何况夜光不只阴阳道,甚至网罗其他宗派的咒术,其中大多是当时已经失传或是正在失传的技巧,当中甚至有真有假,真伪难辨。要将这些全部调查、挑选、补足,建立起体系,实在不是一人之力有办法完成的工作。」

「…………」

「当然,这是因为夜光的才能而达成的伟业,我没有贬低他伟大之处的意思。不过所谓夜光留下的功绩,说穿了靠的其实是以国家和军事力量为背景的一大事业。」

仓桥倏地稍微眯起双眸。在更显锐利及高深的瞳孔底下,可以窥见在钢铁般的印象另一头,深藏着炽热的岩浆。

「然后……当时以双翼身份辅佐他的人,正是土御门家最为强盛的分家仓桥家,以及深入帝国陆军高层,对军方颇具影响力的相马家。」

「相马……」

春虎心头一惊,把视线从仓桥移向夜叉丸。在盟友的介绍下,夜叉丸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正如仓桥所言,如果说『阴阳师』土御门夜光的左右手为飞车丸与角行鬼,作为阴阳寮首长的他——『阴阳寮寮长』土御门夜光的左右手就是仓桥家和相马家。」

春虎瞠目瞪着夜叉丸,接着再度把视线转向仓桥。

——夜光的左右手……

以往春虎对夜光的印象只有无比优异的咒术者,是比镜伶路、大友和木暮这些「高强阴阳师」更厉害的天才,为操弄强大咒术与式神的传说中的阴阳师。另一方面,他也是土御门家的当家,甚至是营运阴阳寮这个组织的负责人,站在指挥众人,受无数同志支持的立场。

然而他不是独自一人。

他与生活在同一时代,拥有相同志向的人们一起向前迈进。

「——过去咒术界的王者『土御门』率领『仓桥』与『相马』,复兴了濒临灭亡危机的『咒术』,并且以更进一步发展与至高无上的『顶点』为目标……可惜一度失败。」

仓桥娓娓道来,嗓音深深吸引着春虎。

「不过,『土御门』的意志借由夜光转世跨越时空,而我们的血脉也代代传承,直至今日。」

春虎的心脏猛烈跳动。

这不是阴阳术,更不是幻术或是甲级言灵,但是仓桥的话里确实含有「咒」。背负遥远的历史,精心织成的「咒」。将先人的思绪,死者的心愿传达给现下生者的「咒」。

从远古阴阳的黑暗底部传来的「咒」。

「土御门春虎。」仓桥唤着他的名字说:「『仓桥』与『相马』如今将再度拥立『土御门』为王,继承夜光遗业。请与我们同心协力,一同走在阴阳道上。」

春虎直觉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所谓的『仓桥』指的不是仓桥源司个人,仓桥源司不过是「仓桥家」——就更庞大、古老而且强大的意义看来的『仓桥』的一小部分。而且他呼吁请求协助的也不是春虎个人。

而是『土御门』。

如今他正打算向千年来统治这国家咒术界的「王」伸出手,尽一臂之力。

春虎屏住气息,愣站在原地。他心神恍惚,在从未经验过的庞大规模面前内心大感震撼,深受震慑。

然而——

他同时也猛然惊觉,出现了完全不同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

「什么?」

「所以我才会在分家被抚养长大啊。」

听见他喃喃说出的这句话,仓桥的态度第一次出现明显动摇。

过去的自己,不曾抱持任何疑问所度过的这十六年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其实隐藏在一个巨大的「假象」底下,在数小时前,春虎终于察觉这件事,不过,也许那不单纯只是为隐瞒「敌人」耳目的「假象」,说不定存在着完全不同的理由,一个更亲近、亲密而且本质上的理由。

双亲的脸庞浮现在脑海。

鹰宽的脸。千鹤的脸。

然后是土御门泰纯的脸。

虽然是尚未成形,还很暧昧模糊的理解——

他们「在各种意义上」设法保护春虎。

这时,「——仓桥。」夜叉丸唤了声。放眼望去,夜叉丸不知何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旁的蜘蛛丸也是神情严肃。

或许仓桥也察觉了,他瞬间隐去先前流露出的动摇之色。春虎正觉不解时,桌上电话响起了不祥的铃声。

「有客人来了。」夜叉丸说,脸上浮现冰一般冷冽的微笑。

4

又来了。

意图不明的命令。最近这类命令多得异常,她颇为不满,也有些不安。

「这到底是要我怎么办嘛。」

独立祓魔官弓削麻里趁着四下无人,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命令来自室长——也就是宫地。当她在新宿分局执勤时,一通电话忽然打来,要她「立刻前往本厅」。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赶到,结果接下来接到的命令是「在原地待命」,之后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下令的宫地始终没有现身,打电话过去也联络不上,她简直连气也懒得气,只觉得错愕。

「前天土御门家的事也是一样,真希望他适可而止,我在那之后连家也还没回呢。」

弓削所在的地方是阴阳厅厅舍内的祓魔局办公室,正如其名,是白天里祓魔局职员在厅内办公时使用的办公室。

在阴阳厅本身停止运作的这个时间,办公室里自然没人。基本上个性严谨,自认也是公认为模范公务员的弓削说起话来难免口无遮拦。尤其同僚镜伶路现正遭禁闭处分,就算不是如此,独立祓魔官也是业务繁忙,被莫名其妙的命令牵着走这种事让她格外不快。

弓削现年二十四,一头中长发用发夹夹起,脸上化着淡妆,身穿夹克搭配紧身裙。除了那件夹克是用防瘴戎衣改短,乍看之下和一般的职场女性没什么两样。

她虽为女性,但年纪轻轻便取得『阴阳一级』的资格,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属于实力在国内屈指可数的杰出阴阳师。她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也以自己的工作为豪,深信守护人们不受灵灾威胁是自己的使命。正因为如此,对于厅内的派系斗争她格外顾忌。先前土御门家那件事明显有「政治」因素牵扯在内,弓削虽然极力与这种事情保持距离,但直属上司宫地似乎没有这层顾虑。

「……在立场上他也有迫于无奈的地方……不过既然把部下牵扯进来,至少来个解释吧,那个废物长官……」

一生起气来就高高鼓起脸颊这点是本人暗自觉得自卑、年幼时便养成的习惯。在外人面前她尽量克制,自己独处的时候则是会不自觉做出这样的举动。她鼓着脸颊,整个人气呼呼的。

弓削虽为国内屈指可数的杰出阴阳师,从她眼中看来唯有宫地确实是独一无二。事到如今她打死也不会向本人承认,在她以专业阴阳师为目标时,宫地甚至是她憧憬的对象,她尊敬前辈木暮,也认同后辈镜的实力,不过宫地更是出类拔萃,坦白说简直超越了人类的境界,『十二神将』中的『结姬』不得不下如此结论。

在才能方面,她不讳言地认为他已经达到「神」的境界,可是为什么人格方面会是「那个样子」呢?浪荡——虽说不至于如此,总之就是不匹配。如果他平时的态度有如仓桥局长,也许自己会更敬重他。

「……话说回来,至少接一下电话啊,真是……」

弓削盯着手机萤幕,气恼地板起了脸孔。顺带一提,当初上司的电话号码输入的是全名,现在则是改成了「胡子」这两个字。在忙碌时,来电纪录满满好几页显示的全是「胡子」,也成了她烦恼的源头。

然而,她那短暂的休息也只到这一刻为止。

「……咦?」

仿佛坐在底下的椅子冷不防被踹飞,她强烈地感觉到不对劲,在察觉那其实是来自异样的灵气与咒力之后,惨叫声随即从某处传来。训练有素的身体反射性地冲出办公室,沿着走廊奔跑——在最近的一扇「窗户」前停下脚步。一看之下,她不由自主瞠大眼,窗外的光景令她全身寒毛直竖。

魑魅魍魉横行。

「什么?」

式神,简易式式神。无数的简易式式神出现在外面,外貌有如从水墨画中钻了出来,正淹没窗外——厅舍外墙。而且这式神似曾相识。

「是『D』?」

来历不明——自称芦屋道满的神秘阴阳师『D』。此时包围厅外的正是上个月攻击阴阳厅,并且「同时」袭击阴阳塾的『D』的式神。

阴阳师『D』,最后在报告中归类于荒御魂——灵灾的一种。可是,「为什么?木暮前辈不是修祓了吗?」弓削深感困惑,再次全力沿着走廊狂奔。

惨叫声急遽增加。上个月来袭时,『D』事先宣战,阴阳厅则是集结全部战力迎击。然而这次是突袭,阴阳厅方面毫无准备,虽有常设结界保护厅舍,但再这么下去也不知道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这么说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叫我过来的吗……?」难道宫地早料想到『D』会来袭?不知道,总之现在只能赶快跑,跑向厅舍门口。上个月『D』来袭时没有出现在阴阳厅,而是阴阳塾。听说那时他是公然从正门闯入,虽然没有把握这次他也会采取相同的行动,但在户外总是比较容易全面掌握遇袭的状况。

「啊,弓、弓削小姐!」

「这和上个月一样——?」

「冷静点!各自到室内的结界避难,应该已经有人联络祓魔局,本部马上会派人赶来支援!」

在这时间仍留在厅舍,这些不走运的职员们哀求似地向从走廊跑来的『十二神将』寻求帮助。在阴阳厅任职的职员并非全是阴阳师,也有未获得资格的一般人,而且比例上厅舍比祓魔局更高。

虽然不甘心,但她现在实在没有余力照顾到每一个人,也不晓得有多少职员留在厅舍。从没有做好任何迎击准备的现况看来,驱使结界的自己责任极为重大。

弓削气喘吁吁地奔跑,跑到厅舍玄关大厅时,背后——厅舍内部某处有强烈的咒力炸裂。紧接着,好几道咒力如飞箭般射向四面八方。

——从里面来的吗?是谁?

她大吃一惊,一停下脚步就有咒术钻过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往她冲了过来。她立刻张起结界抵御直击,但是除了由正面飞来的咒术,其他全穿过弓削身旁,往厅舍正门飞去。

这是什么咒术?她还来不及细想,直击结界的咒术就这么附在结界上,行动看来像是试图入侵结界的术式。

——这是在……破除结界!

糟糕——她想到的时候为时已晚。背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一转过头,正门遭到破坏,外面的式神一窝蜂地闯了进来。

这是非常简单的咒术,实际上遭弓削临时设下的简易结界阻挡的咒术就没能入侵术式。但是覆盖厅舍的常设型结界在对付外界的干涉时就算坚固,对付来自内部的干涉却是不堪一击。看来『D』的目标正是厅舍的结界。

「看我的!」

弓削没将蜂拥而至的大批式神看在眼里,迅速结起手印。

咚,一时间天摇地动,弓削展开的厚重结界阻止了式神继续闯入。式神打算以数量上的优势强行闯过,但『结姬』坚固的结界却不是单纯用蛮力就可以突破。由于被接连涌来的同伴挤压在结界前,几具式神全身出现裂核反应,接着被压溃消失。

不过就算挡住正门,依然阻止不了式神从各处入侵,破碎的窗户、通风口,提高警觉可以发现从自己刚跑过的走廊深处也有气息传来。最要紧的是,弓削本人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

她将手伸向咒符盒,往三个方向撒出符箓,每个方向各五枚,共五种的五行符。接着她俐落地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提升咒力,再将先前设下的结界解开,一鼓作气吟诵咒文。

「东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

往三个方向掷去的五行符在空中绘出灿亮的五芒星,这属于『帝国式阴阳术』,为用来阻挡灵灾的咒壁。咒壁在三方同时展开。

原本这不是用来对付式神,而是击退灵灾用的咒术。但既然这些式神的主人是荒御魂——换句话说就是灵灾,提供动力的想必是来自灵灾的咒力。事实上这也确实奏效,蜂拥而上的式神纷纷惨叫着往后退开,逃回厅舍外,弓削便趁这机会改造咒壁的术式。

纵使是『帝式』的咒术,结界仍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她移动固定的五芒星咒壁,以自己为中心配置在三个方向,然后直接跑向遭到破坏的门口。咒壁化成守护主人的盾牌,追随她的行动。

她来到了外面。

厅舍正门前是连接至马路的环形车道,周围大楼林立,背后耸立着阴阳厅厅舍。夜幕早已落下,四周灯火通明。

一出厅舍,盛夏夜晚的气息充塞着邪气与咒力扑面而来,眼前是几乎要溢出视野,不计其数的式神。式神们咯咯笑着,发出刺耳的笑声。

简直是噩梦。

「呵。」

在正前方的车道正中央,『D』就在那里。她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小孩子?」忍不住出声质疑。不过,错不了,这不祥而且强烈的灵气就是从他身上传了出来。至少目前操纵这群式神的主人,正是这个乳臭未干,一副年幼少年模样的家伙。

「你是『D』吗?」

「呵,这灵气是『十二神将』吗?——正如你所料。」

少年干脆地承认,弓削站稳脚步,在阴阳厅厅舍前与『D』对峙。好在由于有三面咒壁阻挡,式神们只敢与弓削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今挡在弓削面前的,只有少年身影的『D』。

然而,她的双脚不住颤抖。

荒御魂,『泛式』中归类为第三级——动态灵灾。

不过实际上这么一对峙,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东西,绝对不是。这东西来自异次元,实力轻易便能凌驾自己这位国家一级阴阳师,这种恐怖的东西,木暮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修祓?

面对僵直身子杵在原地的弓削,「怎么啦?我要上啰?」少年狂妄地笑了。

少年背后拉着一个行李箱,行李箱自行打开盖子,从里面又再窜出了成千上万只简易式,同时大举涌了上来。

「呃!」

她立刻试图用结界封住却没能成功。在『D』的压迫感下,她没那么容易能够出手。由于保护自己的咒壁发挥功能,式神们没有接近弓削,只是绕过她身边,成群往厅舍闯了进去。

她紧盯着眼前的『D』,「视」起背后厅舍的情形。由内部破坏结界的咒术在厅舍的常设结界上到处开了许多小洞,反过来说,结界还没全毁。阴阳厅厅舍内部以各楼层、房间或是桌子、架子和抽屉为单位存在无数单独的结界,大概和弓削刚才设下的简易结界相同,这些结界碰巧阻碍了咒术扩散。

话虽如此,纵然没有全毁,但常设结界在遭到突破时意义也已经减半。『D』的式神不只从正门,想必也会从其他漏洞入侵厅舍,恣意肆虐。

——这下惨了,再这么下去……!

留在背后的那些职员脸孔浮现脑海,弓削眼看着就要被绝望击溃。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不消说,战场上的来电原本她不会理会,但是此时情形非比寻常,理性还来不及判断,本能已经为了求助而取出手机。

『啊,麻里里?你在那里吧?』

真是气死人了。令弓削不平不满的嗓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在!」她应道,嗓音不自觉地差点化为哭声。

『把厅舍的结界加强到最大化。』

她立刻遵照指示行动。

手指几乎是自主性地展开动作,结成手印。她瞧也不瞧往地面落下的手机,将注意力集中在背后厅舍常设结界的术式。她甚至解开守护自己的咒壁,竭尽全力提升咒力。

「唵、苏哩摩哩、摩摩哩摩哩、苏苏哩、娑婆诃!」

她吟诵起净化世间种种污秽的乌枢沙摩明王真言,以凌厉的气势修补、强化厅舍结界。瞬间并且独自修补这种规模的常设结界,就算是国家一级阴阳师,大概也只有结界技巧高超的『结姬』能够办到这种事。

紧接着,就在结界完成强化之后——

无法以言语形容,说不定较眼前的『D』强大的咒力呼啸而至。

火焰。

『D』使出的若是式神洪流,这次涌现的就是火焰形成的大海。厅舍瞬间陷入火海,这不是在开玩笑,不像该出现在这世界的景象,悠然地在不由自主回头的弓削面前展开。依指示强化的结界随即咿轧作响,因为巨大的负荷而发出哀鸣。

附在厅舍外墙上的无数式神遭到焚毁,化为灰烬。

一扫而空。

在化为炎热地狱的景象后,火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庞大的咒力余烬,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几近窒息。

「哈哈。」少年惊叹地笑了出来。「这招厉害。我早听说过传闻,没想到实际一瞧竟是如此『雄伟』,我看也用不着白费力气确认,不过——你就是『炎魔』没错吧?」

她不自觉地循着少年的视线望去。视线前方出现一位脚步——让人气愤——毫不掩饰连日来加班的疲累,慢吞吞地走上前来——至少用跑的吧——身材矮小,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

在这种时候上司还是那副老样子,她一方面愠怒,另一方面更觉得安心。再说,他也不完全是「老样子」,至少服装就和平时不同。宫地没有穿着平时那套老旧的西装,而是僧侣所穿的法衣,做袈裟打扮,弓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正是。」宫地泰然自若地回应了『D』的确认。「久仰大名,法师,在下是阴阳师宫地盘夫。」

宫地说着,走到『D』面前,深深鞠了个躬。『D』见状则是嗤嗤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什么嘛,你们早就看穿那家伙的计谋了吗?」

「没这回事,我也希望真是如此……坦白说,我真是服了他,没想到『黑子』居然能劳驾法师出马,那家伙到底使了什么魔法?」

「呵呵呵,实不相瞒,我和那家伙交换过电话号码了。」

「真的吗?如果这样就能劳动法师尊驾,我也想麻烦法师之后和我交换电话了。」

「行啊,随时欢迎……只是代价可不便宜哦。」

『D』咧嘴狞笑,超乎想象的两头怪物在眼前闲聊胡扯,目睹这情景,弓削已然放弃思考,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

「室长……!」

「哈哈,抱歉这么晚才联络,麻里里。厅舍里面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遵命。不过请别叫我麻里里。」

——太快了。

道满包围厅外的式神遭咒术一口气烧毁,大友不由得咂舌。

入侵厅舍内部的式神依然健在,不过能用来扰乱视听的数量是愈多愈好,况且道满一行动就遭到「压制」,纵使早在意料之内,情况依然极不乐观。『炎魔』宫地亲自上了前线。

「……敌人也不容小觑啊。」

大友早已入侵阴阳厅内。他们计划趁道满「佯攻」时,由大友负责寻找并且救出春虎。然而从阴阳厅方面的对应看来,他们的反应非常快速,似乎也料想到今晚必定会有人为「夺回春虎」而采取行动。

不过,还有五分钟的时间。由现状看来,虽然这边的王牌道满遭到牵制,但对方的王牌宫地也一样被封住行动,自己便能趁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展开行动并且达成目的。

厅舍内不时回荡着职员们的惨叫声,看来还有些职员没有前往避难,只可惜留下的人不多,无法造成巨大恐慌。混乱很快会平息,必须加紧脚步行动。

——在哪里?

大友为自己施下了隐形,聚精会神地找寻春虎。

厅舍内道满的简易式横行,他乘着术式寻觅春虎的灵气。叩、叩,他踩响义肢,一路沿着走廊前进,让意识如海绵吸收水分般渗透入整栋厅舍。不这么做很难找寻,如同魔窟的阴阳厅是个构造无法理解又诡异,充满各种大大小小结界的迷宫。他全神贯注,依序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坦白说,他无法否认自己心里确实焦急。尽管如此,等到只是形式上隐形的那股「气息」逼近后才终于察觉,这明显是自身的疏失。

「我连作梦都会梦到这个时候呢。」

大友立刻设下结界,挡下第一波攻击。袭来的是两具刀状的简易式,最初的一击被弹开后,下一把刀又随即斩来。好快。大友拖着义肢往后退,用手里的拐杖接下斩击,当他勉强躲开第一把刀再次进攻的刺击时,已经遭对方逼近到无法以消除气息回避攻击的范围。

他再次咂舌。真受不了,这个老是惹人生气的后辈。

术者现出身影。在那之前,大友先是敲响拐杖,紧接着在袭来的术者脚下,诅咒化为鲨鱼巨颚,龇牙咧嘴地往术者袭去。然而——

「(生僻字)!」

对方一边闪避,一边吟诵军荼利明王的种子真言,将诅咒击退并且摧毁,接着在走廊着地,落到大友面前。

大友这时没有心情嘲弄对方,「滚开。」嘴里吐出冰冷的话语,却只是让对方更加欣喜。

「欸欸,真无情啊,『前辈』。」

镜露出了嗜血的凶暴笑容,口吻听来喜不自胜,卖弄似地把戴上好几只戒指的拳头折得喀喀作响。

「我在深夜特地赶到这里,既然外面的老头被室长抢去了,你可得陪我好好玩玩。」

大批式神来袭时,冬儿、京子与铃鹿等三人正准备潜入厅舍。

三人绕到厅舍背后,打算由便门偷溜进去的时候,忽然有大量式神蜂拥而至,而且他们对这些式神都有印象,忘也忘不了。和上个月阴阳塾塾舍遇袭时一样——那是道满操纵的式神。

式神覆盖整栋厅舍后——这也和上个月袭击阴阳塾的情形相同——厅舍的结界由内部遭到破坏。式神们毫不留情地闯入厅舍,正以为他们就要大肆破坏时——

过没多久,忽而被燃烧殆尽。

式神发动袭击后,三人连忙与厅舍拉开距离,躲了起来。但要不是铃鹿反射性地设下结界,后果肯定不堪设想。超乎常理的热气与冲击如暴风肆虐,眼前光景有如一部好莱坞战争片。

咒术。有人正行使咒术歼灭道满的式神。但是这真能称之为「咒术」吗?这和自己过去所知的「咒术」相差甚远,简直是天地异变。

「……看来我们要闯进的不是一般公家机关啊……」

冬儿坦率地说出内心感想,一张脸像是除了笑之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京子惊愕地睁大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咒术战在眼前展开。

「这下该怎么办?我们完全没料到芦屋道满会出现……而且阴阳厅好像打算迎战,这下厅舍说不定会变成战场……」铃鹿冒着冷汗说。

「战场是吗……呵,这不是正合我们的意吗?」冬儿盛气凌人地说,回应铃鹿的问题。「既然情况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更应该趁着混乱闯进去。在阴阳厅方面的注意力摆在道满身上的时候,赶紧把春虎那个笨蛋带出来。」

他们并没有可以称得上作战计划的计划,早做好随机应变的心理准备,在这情况下死里求生也不失为可行的计谋。

如今应该还有不少道满的式神留在厅舍内,这些式神虽是「敌人」,同时也是「敌人的敌人」。

「既然我们的立场无法选择状况,不如善加利用吧。」

「哈,真讨人厌的家伙……不过情况可能真的就像你说的一样,还是趁这机会速战速决吧。」

铃鹿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冬儿重重地点了个头。

「好,走吧。」

「等一下。」

叫住他的人是京子,并非铃鹿。冬儿一回头,京子没有往他望去,只是专注凝视着厅舍。

她的目光流露出不安——又像是深受吸引。「京子?」冬儿纳闷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

京子没有回答。她的脸色像是被逼上绝路般,咬紧了唇。

然后,「——!开始了。」铃鹿惊呼,冬儿也马上察觉异状。另一头的厅舍正门开始了猛烈的咒力攻防战。

率先展开攻击的一方毫无疑问正是道满,接着和先前一样火焰爆发。虽然这次没有波及至厅舍后方,但是大气嘶吼,发生强烈乱流。虽然隔着厅舍,卷起的狂风仍将冬儿一行人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绕到后面,让我们捡回了一条命啊……」

火焰将阴阳厅照耀得黑影幢幢,犹如有头巨大的怪兽在建筑物另一头大肆破坏——事实上,实际情形也许可以说是相当「接近」。如果单从规模来看,甚至轻而易举地凌驾了道满与大友的咒术战。

「可恶。闹得这么大,祓魔局本部很快会派人过来支援,我们得快点——」

「慢着。」

京子再度出声制止,强硬的语气让铃鹿神色一惊,冬儿也再一次失去冲劲。

京子仍凝视着厅舍的方向,露出与先前相同的眼神,不对,她眼中流露出了更紧迫的气氛。

冬儿摸不着头绪,「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子被他这么一问,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不知道。」这么答道。

「我自己也搞不懂,可是……」

「京子……我知道了,你留在这里待命,里面交给我和铃鹿——」

「不!不是那样的。虽然害怕——双脚一直在发抖,可是不是那么一回事!拜托你们,再等一下……」她固执地说。

冬儿束手无策,用视线询问铃鹿的意见。对于京子的态度,铃鹿也是一样不解,而且棘手的是,其中最感到困惑的是京子本人这件事,冬儿和铃鹿也有感觉。

另一方面,京子紧闭上双眼,心无旁鹜地集中精神。其他人看不出她这是在做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冬儿不耐烦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遭到铃鹿无声制止。

「铃鹿。」

「…………」

铃鹿脸上也有迷惘,如果问她为什么制止冬儿,她肯定会回答是依据「直觉」。不过,这也是出自国家一级阴阳师『神童』的直觉。铃鹿默默注视着京子,冬儿忍不住想咂舌,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事到如今,众人患难与共,必须做好彻底觉悟,要是在这紧要关头乱了阵脚,反倒是自取灭亡。

然后——京子的神情依然凝重,缓缓睁开了双眼。

5

「——看来是赶上了。」

仓桥望向厅长室窗外,把接起的听筒从耳边拿开,轻描淡写地说。

熟悉的大群式神眨眼间攀爬至顶楼,又在短短数秒内遭到歼灭。熊熊烈焰在窗外悠然形成一堵绚烂的火墙,仿佛一把大火烧尽了外面的世界,呈现缺乏真实感的光景。

——怎么了,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咒术……吗?提到火焰相关的咒术,春虎也在前些日子让第三级灵灾五行相生,使出过强大的炎咒。那是连式神雪佛也可以打倒的,春虎的拿手绝招。然而此时淹没窗外的咒术,究竟有当时使出咒力的多少倍,他实在难以想象。

接着——春虎把视线从窗外移向仓桥等人。

遇上如此大规模的咒术,加上情形出现急遽转变,仓桥和夜叉丸却依然好整以暇,顶多只有蜘蛛丸的脸色稍微僵硬了一些。

「报告就这样吧?知道了,继续进行监视。」仓桥向式神来袭前响起的电话简洁告知,随手把听筒放了回去。他转向夜叉丸,毫不在意春虎也在现场。

「厅舍正门由宫地压制道摩法师,入侵厅舍内部的式神将由弓削前往对应,另外也确认镜已经和『黑子』接触,双方正在交战。」

「嗯,也就是说这不是法师个人前来寻仇……」

「看来他和『黑子』结成了同盟,老实说,这让我很意外。」

仓桥一本正经,简单扼要地解释了当前状况。春虎在一旁听了瞠目结舌。

——『黑子』?那不是……!

大友任职于阴阳厅时,身为『十二神将』的别名。而且先前的式神果然没有看错,确实是道满的式神。

可是——

老师来了吗?道满和老师结盟又是……?

换句话说,这次的袭击是大友和道满「联手」攻击吗?这太荒唐了,两人上个月才在阴阳塾斗个你死我活,怎么可能一下子从敌人变成盟友,甚至携手攻击阴阳厅。

相对于惊愕的春虎,仓桥等人的态度始终沉着镇定。

「夜叉丸,道摩法师意外来袭,宫地暂时无法分身,看来最后还是需要你们前往增援。」

「好,『那三个人』来了之后就由我和蜘蛛丸前往迎击,不过——他们真的会来吗?到现在一点征兆也没有,或许他们不会出现了,至少今天晚上不会。」

「我也希望如此,总之祓魔局本部已经紧急派出修祓部队,剩下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掌握全局,行事明快果决,应对态度从容不迫。也许正因为事先料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如此「临危不乱」,而且相较于本人的胆识,更展现出过去经验累积出的「自信」,以及由自信而来的「威严」。

「……部长,我……」

「嗯?噢,说的也是。虽然引起骚动的地方只有厅舍,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到公主身边待命吧。」

夜叉丸爽快答应了蜘蛛丸的请求,他们还有足够的余力和资源,可以进行这样的调度。

获得许可后,蜘蛛丸立刻解除实体,消失踪影。这下少了一个人——但春虎完全不觉得情形多少变得对自己有利,反而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像是亲眼见识了敌我程度的差距有多么悬殊。

「虽然离题了……」仓桥把视线转回春虎身上,若无其事地说:「不过『黑子』是谁,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心里也有数吧。」

仓桥说得没错,大友与道满一同现身虽让人惊讶,但他会前来这里的理由不难想象,正是为了春虎。

大友在今天——时间上算是昨天——傍晚从春虎等人口中得知多轨子的情报,再加上土御门本家遭到烧毁,理应对阴阳厅起了疑心。最重要的是,夏目死亡这事想必早已传进他耳里,同时也听说了春虎很有可能是夜光转世。既然知道春虎遭阴阳厅带走,为了将他救出而采取行动也不足为奇。尽管大友个性轻佻,言行敷衍,却是挺身从道满手中保护了塾生的男人。

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做到这种地步。

——不、不对。错了,不是那样。

看了仓桥他们还不明白吗?这种程度还是不够,与阴阳厅为敌正是这么一件艰难的事情。

「话说在前头,想来带走你的不是只有你的导师。」

「什、什么意思?」

「报告说有人消失了,结果一追查果不其然,你的『同伴』就在这附近。」

「怎……」

——怎么可能。

春虎脸色扭曲,双拳紧握,瞪视仓桥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阴阳厅厅长没把少年的视线当一回事,「真伟大的友情啊。」那副模样没有挖苦也没有赞叹的意思,而是以排除一切情感的嗓音评价道。

——那些家伙……!

无法言喻的思绪纷纷压迫着春虎内心,他一方面觉得高兴,焦虑与恐惧却也更加强烈。如今厅舍化为战场,而且还是「敌营」。伙伴们不知道行踪暴露,正要闯入由强敌完全支配的战场。

尤其仓桥曾接到「报告」,表示纵使是在深夜,仓桥等人依然不忘关心其他塾生的动向。确实,夜叉丸对冬儿似乎很感兴趣,铃鹿好歹也是『十二神将』,两人都有一定的实力。可是——在这战场上,他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并非仓桥等人应付不来的对象。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不惜劳师动众,务必做到面面俱到。这么说来,今天白天春虎他们所在的男生宿舍也遭到监视,不过被监视的对象说不定不只有自己这群人。再说,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这群人到底是从多久以前就在仓桥的监视底下?

春虎等人在正式开战前就输了,缺乏临敌的心理准备自然不可能取胜。

——而且……而且……

春虎不自觉望向自己脚边。

伙伴们的心意固然让人高兴,但是——

「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不过我还是再提醒你,你的老师和朋友不会赞成你用禁咒让土御门夏目复活。」

仓桥先发制人,春虎听了无法反驳。

夜叉丸煞有介事地点了个头。

「春虎,如果你希望土御门夏目复活——能够帮助你的,只有对禁忌无所畏惧的我们而已。」

虽然心有不甘,但这话确实没错。春虎决心要让夏目复活,就算涉及禁忌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他也必定要让夏目复活。为此实际上选项只有如今在眼前的两人,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土御门春虎。」

仓桥出声呼唤,语气沉重。春虎抬起头,迎面直视他的双眼。

「我得承认我们之间存在许多误会,也缺乏对彼此的了解。我没有在这里轻易保证这些将来势必都能迎刃而解的意思,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这话听得春虎大感意外,像是要在这里放过自己的说法也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最后一句话更是始料未及。面对春虎这样不成熟的小伙子,掌控全局的仓桥竟坦率承认自己「不知道未来的事情」。

这话大概是来自他严谨的性格,在此同时或许也表现出他诚实的一面。

但是——仓桥继续说。

「即使看不见未来,我们一样必须在黑暗中往前跨出脚步。即使不知道正确答案,一样必须持续做出选择。如果怀有雄心——抱持让死者复活这样『过度的期望』,更应如此。」

在最后,「请选择。」仓桥向春虎平静地宣告。

春虎目眦尽裂,事到如今心中仍有挣扎,踌躇着下不了决定。但是大友和伙伴们的情报束缚、桎梏着春虎。要是因为自己让伙伴稍有闪失,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如果在夏目之后又失去其他同伴……那种恐惧与可能性非现在的春虎所能忍受。在像这样犹疑不决的瞬间,悲剧未必不会再次重演。

「……我明白了。」春虎答道。

仓桥点头,夜叉丸的唇边浮现微笑。

然而——

「——且慢。」

稚嫩的凛然嗓音打断了春虎的决定。

「空!」

一名少女凭空出现在眼前。

她单膝跪地,向春虎低下了头。一对尖耳加上树叶形状的尾巴,身穿水干与指贯的幼小少女。她正是受令在一旁待命,春虎的护法式式神空。

「你、你怎么擅自……!」

仓桥等人当然早就调查过春虎的护法式,况且即使隐瞒她的存在,她也不可能成为打破现状的王牌。再者,事已至此,早非「战力」可以解决的问题。不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空才会不惜违抗命令现身。她明知这么做会使敌人提高警戒,依然为了劝谏春虎而现出实体。

她始终低垂着头。

「春春、春虎大人,恕在下斗胆直言,切勿轻信这些人等。此事明若观火,请慎重考虑,不,还请重新考虑。」

「空……」

式神这番始料未及的进言听得春虎一时窘迫,另一方面,仓桥对这不速之客皱起了眉头,夜叉丸则是露出了嘲讽般的冰冷微笑。任他们料想再周到,也万万想不到护法式会在这场面向主人直言进谏。

相对的,空完全不理会仓桥等人的反应,甚至无防备地背对敌人,一心向主人低头进言。

「……空。」春虎苦涩地扭曲嘴角,半是自暴自弃地说:「你说得没错,这些家伙确实不值得信任,当然他们也看出了我不是完全相信他们吧。我知道,不过现在没有别的方法。这时候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春虎第一次对这顽强不屈又忠实的式神大为恼怒。

她了解春虎要自己待命的意图,从头到尾在一旁静观事情经过,春虎以为她肯定能明白自己的用心。但是,「不。」空坚持不肯退让,嗓音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坚定信念。

「恕恕、恕在下直言,春、春虎大人并不明白。平时您毋须思考便清楚明白的事实,此时却是难以洞悉。『不值得相信』指的并非可因走投无路而选择妥协,千万勿为利蒙蔽心智,轻易屈从。」

「空,别说了,闭嘴——」

「不,请请、请听在下一言,春虎大人。从这等人周围情形看来岂非一目了然,他们至今对身旁的人、对跟随自己、一同奋战之人做过什么事。请您深思,他们的『同志』脸上可曾浮现幸福的笑容?」

然后——

空倏地抬头。

湛蓝的眼瞳美如琉璃,如苍穹般深邃的双眸笔直贯穿了春虎。

「春虎大人,如今您要迈向的未来,将会使您脸上失去笑容,而即使夏目大人复活,她脸上也绝不会展露笑颜。请您仔细回想,春虎大人。夏目大人是带着笑容死去,您打算玷污她脸上那时的笑容吗?」

「你这家伙……!」

春虎怒不可遏,为什么这么气愤,他自己也不明白。相较之下,空直视着春虎,清澈的眼眸不见一点阴影。

他忽然忆起,自己儿时见过与这相似的眼瞳,如位于险峻高山顶峰,仅映照出天空与宇宙的湖面,蕴藏着春虎未知的坚强严峻。

另一方面,「…………」夜叉丸不知何时敛起脸上表情,静静地正要走上前去时,始终注视着春虎等人的仓桥举起右臂,制止他的行动。仓桥坚持等待春虎的决定,夜叉丸虽板起脸孔,还是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仓桥。

春虎没留意这些大人的反应,「不然你说还能怎么办!」高声怒吼。

「难道就这么让她笑着死去吗?别开玩笑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让夏目复活!」

他拼命地叫喊,简直就快怒气冲天,不过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春虎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因为知道空这番劝戒有理,除了咆哮怒吼之外也别无他法。

空的回复斩钉截铁,有如以名匠铸造的全新日本刀,将错综复杂的绳结一刀两断。

「既然如此,春虎大人,此事不该交托他人,应由春虎大人亲自完成。」

春虎的怒火冻结,仓桥惊诧地睁大眼,夜叉丸不由自主地啐了一声。

要说轻忽,他们确实疏忽了这一点,但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浮现过这种想法。

空不为所动地继续说:

「土御门夜光为『灵魂咒术的权威』,而春虎大人正是土御门夜光转世,现今的『泰山府君祭』便是由土御门夜光所完成的。若春虎大人为土御门夜光,实无道理无法执行『泰山府君祭』。」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我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知识和才能也没有改变,怎、怎么可能执行『泰山府君祭』——」

「春虎大人,请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不是正夸下豪语,无论以何种方法都要让夏目大人复活吗?」

「——」

春虎无言以对。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极低。在解决几个难题后,才有一点渺茫的希望,不只春虎,仓桥和夜叉丸认为不需要纳入考量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可能性并非为零,确实「有」这个可能。

对着脆弱、痛苦的主人,护法完全不留情面。

「春虎大人,若是您由衷希望补偿夏目大人,这责任应由您亲自负起。交托他人实非智举,何况借由恶人之手更是万万不可。即使重返人世,想必夏目大人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补偿。」

「然而……」空继续说。她的嗓音沉稳,解释得简单明了,却如一阵暴风激烈地袭卷过春虎的内心,强烈、粗暴而且豪迈。

「然而……春虎大人,如您能亲自负起责任,唤回夏目大人……无论结果如何,夏目大人自会欣然接受,再度在您面前展露笑容。」

「…………」

春虎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这一瞬间,厅外有道满大战宫地,厅内是大友与镜拼斗,道满放出的式神横行。但仿佛与这些世事隔绝般,寂静降临在宽敞的厅长室内。

命运面临分歧时的肃然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夜叉丸。

「……时间到。」他说着哼笑了一声,不等仓桥的反应便把双手伸入长裤口袋,擅自往前迈出一步。「灵灾修祓部队马上赶到,到时候我还有你都无法任意行动。既然牌出完了,现在就做出决定吧。」

春虎阖上双眼,在紧闭的光芒里,夏目的脸庞浮现在黑暗中。原先烙印在脑海中的是她死时血迹斑斑的脸孔,如今他记起了夏目生前在自己身旁的模样。

穿着便服的夏目、女扮男装的夏目、对着春虎生气的夏目、因为害羞面红耳赤的夏目、因为害怕全身僵硬的夏目、因为哀伤泪眼婆娑的夏目。

还有笑逐颜开的夏目。她的笑容天真无邪,如向日葵般灿烂。

——没错。

春虎睁开眼,见到浮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空自豪地甩起了尾巴。

相对的,仓桥神色严肃地抿紧唇,夜叉丸则是嘲讽地挑起单边眉毛笑了出来。

「……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又回到原点啊,事情真是无法尽如人意呢。」

对这期待落空的结果他既不气馁也不气恼,只是浮现薄冰般的笑容,仿佛以这样的结果为乐。「算了。」他耸耸肩。

「既然如此,春虎,请你回刚才的房间再『稍等』一会儿吧。这里的骚动很快就会结束,关于今后的事情,我们等早上再谈。」

夜叉丸这话听得春虎再次咬牙,这次空也迅速起身,转身挡在春虎面前保护着他,瞪向仓桥和夜叉丸。

然而事实正如夜叉丸所言,待灵灾修祓部队赶到后,此时进行的大小交战势必被迫结束。大友与其他那些伙伴的目的无疑是夺回春虎,只是春虎此时面对的是『十二神将』仓桥源司,和前『十二神将』转世的式神,就算借助空的力量,要逃出这两人的掌心,与伙伴会合也是难如登天。

但是,命运的转折点恰好就在这时到来。

「咦?」夜叉丸忽然一愣,接着难以置信地望向脚下——楼下远处,「……仓桥。」一脸震惊地说:「『鸦羽』的封印解开了。」

「解开了?」

仓桥一听脸色立刻变得凝重,听见这话的春虎也留意起两人的交谈。

「该不会——」

「……不,不可能,不是『那三个人』。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不可能疏忽。」

「这么说来——」

会是谁?仓桥正要开口发问,春虎背后的厅长室大门忽然开启,在场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往那里聚焦。

大门开启的长方形空间里空无一人,众人正觉纳闷时,上方有东西滑行似地降了下来。春虎差点没大叫,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蜘蛛。

刚才在窗外的蓝色蜘蛛式神。在从天花板延伸而下的蜘蛛丝上,蜘蛛宛如用八只脚环抱般抓着一个细长的东西。

然后——

『做得好,护法。我这里也有小子立了大功。』

熟悉的嗓音,但春虎还没来得及想起这声音的主人,后方的仓桥踏响地面,探出了身子。他脸上表情异常苍白,瞪大了双眸怒视。

声音不是来自蜘蛛,而是蜘蛛脚上抓着的那个东西。

接着,蜘蛛灵巧地动着八只脚,将抓在脚上的东西敞开。

那是一把扇子。

『土御门!快召唤「鸦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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