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BEGINS/TEMPLE 二章 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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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寺的讲堂是间相当宽敞的佛堂。

木造的平房,后方墙面以不动明王为中心,沿着墙壁以等距离供奉佛像。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室内,照在地板上,供奉的佛像在幽暗的后方静静地关注堂内。

讲堂内有可容纳近百人的空间,此时在里面的只有八个人,而且八人分坐在三个方位,彼此对峙。

其中三人是身穿袈裟的剃发僧侣。

另外是身穿衬衫与长裤、散发出学者气质的男性,以及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

稍远处,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和青年,与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性。

最后这三人是寺里的访客,也就是阴阳厅派来的使者。其他五人是寺里的干部,却当着客人面前分成两派,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此事早有定论。」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三名僧侣之中,他散发出的压迫感最为强烈。他年近半百,但目光锐利,傲然睥睨在场众人。

「你也差不多该看清楚现实了。」

学者风范的男子说,毫不畏惧地正面接下僧侣们威吓的视线。一旁戴着眼镜的女子默默点头,赞成他的意见。

「再这么下去,寺里迟早会陷入困境,这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要让被时代潮流淘汰的寺院改变型态,继续存活下去,现在正是大好机会。」

「荒谬,本寺的历史悠久,岂是阴阳厅可以相提并论,更不用说让他们颐指气使。」

「就是这样我才说你们的想法落伍!这和历史有多悠久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现在还有未来!」

「不管过去还是未来都是一样,无论外面尘世如何变化,本寺始终一本初衷,不曾改变。」

「不对,寺里过去也经历过不少变化!这次是前所未有的改变,我们不能因此裹足不前!」

「多说无益,你会出现这样的动摇正证明你修行不足,和你再谈下去也只是白费唇舌。」

双方的论点完全没有交集,面对严峻而且冷酷的僧侣,学者风范的男子拼了命地强忍住自己的怒气。

「…………」

阴阳厅的使者一个是面无表情,一个暗自冷笑,另一个则是困扰地蹙起柳眉,望向眼前的寺院干部。

年长的僧侣露出严厉的目光,往他们看了过去。

「各位阴阳师,抱歉让你们见笑了。敝寺教导无方,还请见谅。」

「请别这么说。」

静观事态发展,始终面无表情,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应道。

「我们没有要求各位立刻回覆的意思,这次最主要的目的只是前来提出建议。」

「只怕各位不管来访几次,都无法得到满意的答覆。」

「常玄法师!」

学者风范的男子咬牙切齿地大喊,但是年长的僧侣瞧也不瞧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敝寺会为各位安排今晚的住宿,只是请勿做出妨碍其他僧侣修行的举动。」

常玄说完,随即法衣一翻,在其他两位僧侣的陪伴下离去。

他的动作俐落,感觉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学者风范的男人和站在他身旁的女性只是憎恨地瞪着僧侣们远离的背影。

蹙起柳眉的年轻女子——偷偷地叹了口气。

过没多久,便有知客僧前来为他们领路。

「虽然之前就有耳闻……但没想到这地方果真是陆上孤岛。」

一行人被带到寮房,在谈话室里,弓削麻里直接道出内心的感想。谈话室里只有同僚在场,因此她说起话来也毫不掩饰错愕的情绪。

弓削为隶属于阴阳厅祓魔局的独立祓魔官。

她是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也就是人称『十二神将』的其中一人。结界技巧高明,为她臝得了『结姬』的称号。这次她接到特别仟务,进入这座深山。原先穿来的大衣放在房间里,现在的她和平常一样身上套着一件夹克。

寮房和寺务所及厨房增设的空间一样,在寺内属于较新的建筑物,外观犹如一间乡下的旅舍。屋内接上了电,但是没有空调,山里的寒气同样渗进室内。其实只要说一声,寺里就会帮他们准备火盆,但是弓削没有使用的自信,因此礼貌地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一般提到「寮房」,想到的是住在禅寺,借由抄经和坐禅的体验净化心灵,到了晚上则享用美味的精进料理,是一种很受女性欢迎的休闲活动,这是弓削原本的印象。但是这一次——虽然她早有预感——和这样的印象有极大的差距。弓削因为工作的关系,鲜少离开东京都内。她暗自期待可以借出差的名义,稍微享受一下旅行的气氛,遗憾的是这样的期待——虽然她早有预感——毫不留情地落空了。

「这里有电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记得根本没看到电线。」

「……旁边那座山上有一座高压电塔,应该是从那里传输电力过来的吧。」

一个跷着二郎腿,坐在谈话室里的藤椅上读着书的男人回答了弓削的疑问。

他年约四十,头发梳理整齐,侧边可以看见几丝白发。长身痩躯,穿着一套时髦的双排扣西装,胸前口袋放了一条手帕。他脸上的表情冷漠,脸色莫名地差,说起话来流利而且语气平淡,听来不像是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单纯只是公事化的说话方式。

他和弓削分属不同部门,为同样身处在祓魔局的前辈。他是情报课的特别灵视官,三善十悟,也是国家一级阴阳师。

「三善特视官,您到过这里吗?」

「我是第一次来,和你一样听说过这里的事情。」

三善的双眼追逐着书里的文字,头也不抬地做出回应。「您也是一样啊。」弓削说。

「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虽然是间规模庞大壮观的寺院……没想到这种落后的生活方式还能维持到今天。」

「可是这里有水有电,也接收得到讯号,没有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吧。何况能够亲近壮阔的大自然,不是挺好的吗?」

「是、是这样吗?」

「这里的空气也很清新,远离都市的喧嚣和繁杂的文明,让人的心情格外平静。」

「……噢。」

听见这难以立即表示赞同的感想,弓削尴尬地随口应了一声。再说,三善露出阴郁的脸色娓娓说着这种事情,一时也很难判断他这话有几分认真。

三善翻动书页,「不过在灵的方面,似乎就不是那么平静了。」又接着补充这么一句。

这次弓削也点头认同他的观点。星宿寺境内设下了笼罩整个山顶的巨大结界,这已经是相当大规模的咒术,但在其他地方同样也设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结界。比方说刚才的讲堂就设有坚固的常设结界,平常大概是用来作为「咒练场」使用的地方。

此外,不只是结界,境内的人大多是懂得使用甲级咒术的咒术者。

「这座寺院属于哪个宗派?密教吗?还是修验道?」

「是新兴宗教。」

「什么?」

「正确来说是真言宗星宿寺派,从名称也看得出来,原本这里属于真言宗,在战后独立出来自成一派,也就是真言宗体系的新宗教,这里是他们的总寺。」

弓削惊讶地睁圆了双眼,不过三善完全没放在心上,继续读他的书。

「乍看之下,寺里的气氛接近真言宗,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教义和其他琐碎的规范。例如刚才那些师父——也就是僧侣,他们彼此互称『法师』对吧?如果是真言宗的僧侣,应该要称呼『和尚』,而且他们的穿着打扮也不一致。」

先前在讲堂引见给他们认识的寺里干部,确实不只有穿着袈裟的三名僧侣,其他两人也是这座寺里的师父,而且同样以法师称呼。

「大概只要获得认同,有一定的实力——虽然不晓得是不是会经过传法灌顶,都能成为师父。他们学习『咒术』代替『佛法』,经过修行成为星宿寺派这个新宗教的师父,就是这样的结构。」

「可是……如果这座寺院是战后兴起的新宗教,暗寺的历史是从战后才开始的吗?从刚才那位常玄法师的话里听来,这地方似乎有相当悠久的历史……」

「这座寺院本身年代久远,说不定已经存在几百年的时间。而且就像他们自己说的,这里表面上属于真言宗的宗派,实际上恐怕一直是拿来做为『暗寺』使用。超越教义和宗派,成为『咒术』的殿堂,想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有这样的需求。」

「……原来是这么回事……」

暗寺与非法咒术界勾结一事,弓削也知道。另外,暗寺收容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继续公开活动的咒术者,这件事她也很清楚。星宿寺和其分寺无疑是咒术界的黑暗面,但同时也是「必须存在的罪恶」。

弓削和三善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这时,「——三善特视官,您知道对方的『战力』到什么程度吗?」提出问题的是先前始终沉默不语的青年,弓削瞥了他一眼。

青年站在离两人稍远处,背倚着墙柱。

那是个看起来精明干练,让人立刻联想到锋利这个字眼的青年。体格匀称、五官端正,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对冷冽的眼眸。他看起来才能出众,但是自命不凡的态度让他浑身散发出目中无人的气息。

他的年纪很轻,弓削记得只有十九岁。他和三善一样穿着西装,只是把单排扣西装穿得有些随兴,领带也拉松了一些。

插图59

山城隼人,在今年春天取得『阴阳一级』资格,为年轻的国家一级阴阳师。

「在了解的范围内就行了,我想知道您的意见,毕竟之后可能需要用到这些情报。」

山城的用字遣词彬彬有礼,弓削听了却微微板起脸孔,因为青年的声音表情无不流露出血气方刚而傲慢无礼的一面。

听见山城的提问,三善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手边的书本。

目光追逐着文字,「弓削,麻烦一下。」他这么交代弓削。

「咦?……啊、是。」

三善用食指指了下耳朵,弓削见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在周围设下结界。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外界以咒术监视或窃听。不晓得是没有设想这么周到,还是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提问的山城脸上瞬间闪过不快的神情。

另一方面,三善依然没有从书里抬起头,泰然自若地说:

「境内除了我们共有四十二人,其中有三十九人是咒术者,另外还有不少式神在这里,不过可能还有一些隐形的高阶式神,无法掌握正确的数量。」

听见特别灵视官的报告,弓削不禁暗自惊叹。在到处是结界的环境里,而且对方态度很难称得上友善的咒术者巢穴中,三善早已掌握星宿寺内的灵力状态。

三善所属的情报课内有个名为灵视系的部门,为防备灵性灾害——灵灾发生,需要随时监控都内整体的灵气。部门内的阴阳师称为灵视官,三善则是掌管这部门的长官。

受任命为灵视官的人,通常是见鬼才能格外优异的阴阳师。弓削这类的祓魔官是现代阴阳师中最出风头的人物,但是更注重才能——正确来说是天生资质的,其实是灵视官这种职务。尤其是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特别灵视官,在祓魔局里可说是无可取代的人才。

如今,在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十二神将』中,有三名特别灵视官。其中不论资历或实力都是高人一等,拥有『天眼』这个称号的人,便是眼前的三善。尽管外界的知名度不高,但他确实是在祓魔局幕后有极大贡献的人物。

「接近四十名咒术者……虽然有些人还在修行,万一他们团结起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反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吧?没有接受过正式训练,这种山野间的咒术者不管来多少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山城一句话驳回了弓削的担忧,语气里透露出的不只是单纯的傲慢,甚至能感觉到基于冷静判断而得到的坚决自信。

山城在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时,阴阳厅将他分配到咒术犯罪搜查部,担任咒搜官。他没有三善那样的特殊技能,也缺乏和弓削一样强大的灵力或特殊技能,但是在应付咒术者的对人咒术方面,他的技巧可谓一流。事实上,阴阳厅高层相当看好他的实力,有意将他栽培为未来的干部。

可是,「我要提醒你们一点——」三善一板一眼地说。

「阴阳厅里面也有不少星宿寺和分寺出身的人,尤其以祓魔局最多。宫地独立官是这里出身,最近的话还有镜独立官,不过我记得镜好像是从分寺出来的。」

「咦?室长是这里的人吗?」

「噢,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弓削这次的任务是由她的上司宫地本人亲口下达指令,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提及这件事情。

照样又是保密主义。脑中浮现那张胡子脸,让弓削火冒三丈。

「既、既然这样,这次为什么是派我,不是派宫地室长来当使者?这里算是室长的老家吧?」

「你想想,我们这次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提议,要是派出可能烧毁一整座山的人来交涉,相信寺院这边也不会愿意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

三善答得平静,但他肯定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没有兴趣知道。这里是室长出身的地方,大概其中也有很多隐情。心里虽然这么想,弓削还是气愤难平。这个死胡子,弓削没有骂出口,只是竖起了柳眉。

至于知道人数后也不见动摇的山城,在讨论到出身者的话题时,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食鬼』是这座暗寺的……」

他不由自主嘀咕出声,接着察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出来后,用力咂了下舌。他立刻敛去脸上表情,神情看来却比先前更加严肃。

三善淡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对咒术者来说,暗寺是个特殊而且严酷的环境,因此不时会出现不受『外界』的框架束缚,怪物般的旷世奇才。每个人让自身才能获得发展的环境,实在是各有不同。」

「……也许真是这样吧,不过这里如果有像室长那种程度的咒术者在,我们不可能没有听说。现在的星宿寺里有这样的高手吗?」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实力有多坚强,但至少先前我们见到的那几位师父都有过人的灵力,每一个都有派出多位一般祓魔官也敌不过的强大灵力。尤其是那位叫做常玄的男性,他的灵力比不上宫地,但绝对远远胜过我们,不过这也只是从灵力判断的情形就是了。」

「居然这么厉害。」

三善的见解让弓削一时哑口无言。

她确实认为聚集在讲堂内的寺院干部都是非常高强的咒术者,不过祓魔官可说是专业阴阳师中的精英,让人断言派出多位祓魔官也敌不过对方,她实在难以置信。虽然说咒术者优秀与否和灵力的强弱没有绝对关系,但是灵力在咒术战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事实。

「如果要正确评估对方的『战力』,只在意咒术者也没有意义。这地方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可以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发动偷袭或是放火,做法有很多种。啊啊,还有毒杀这种手段,另外像是……」

「特、特视官,拜托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听三善说得平心静气,弓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忽然间,三善从书里抬起头,望向站在墙边的山城。

「无论如何,我们这次的任务是前来『劝告』星宿寺,没有说服或是强迫的目的,所以没有动用武力的必要。」

他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板,姑且警告了一下山城别逞匹夫之勇。

山城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回了个和三善一样公事化的微笑,接着离开了背后倚着的柱子。

「我到这附近绕一绕。」

「山城。」

「我知道。」

山城回应忍不住出声叮嘱的弓削,离开了谈话室。

弓削无奈地叹了口气,最近的年轻人真是——想到这里,她赫然惊觉自己这想法跟个老人家一样,连忙摇了摇头。生活让工作占据之后,连脑子也跟着老化,真是很伤脑筋。

「……山城好像是仓桥家的门生。」

三善嘟囔着,视线仍望着山城离去的方向。

「他自幼进入仓桥家门下,有一段时间直接受过仓桥局长的指导。」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不过上层对他也有期待吧。他的举动看来好像急着立功,说不定本人也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这么一想,他平时隐隐约约表现出的那种骄纵态度,倒也不是不能原谅。虽然是个自大的后辈,但他还没有同僚镜伶路那么讨人厌。

「他有一定的实力,我们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弓削笑着朝三善转过头,但是三善已经低着头,又读起了书。弓削反射性地觉得烦躁,说起来宫地也是一样,这个年纪的男人——尤其是单身的男人——都是这样我行我素,惹人生气。

「……三善特视官您认为呢?星宿寺会答应本厅——阴阳厅的提议吗?」

「我也不知道。」

「只要说说您的感想就可以了。刚才在讲堂那里反对常玄的——那是理晏法师吗?我觉得他讲得很对。过去暗寺确实是有存在的『必要性』,不过在阴阳法修正后,情况也会跟着改变。阴阳厅不可能继续放任暗寺,寺里要是坚持采取反抗的态度,阴阳厅想必也会正式研拟对策,展开行动。一旦发生这种情形,寺院这边肯定没有胜算。」

这次弓削等人带来的提议,是让星宿寺与阴阳厅签约,成为阴阳厅正式的「修行场」。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要一步步地让星宿寺成为阴阳厅底下的其中一个部门。坦白来说就是,阴阳厅对星宿寺那些与咒术有关的罪行,以及为犯罪提供的帮助既往不咎,但是星宿寺今后必须接受阴阳厅的管理。

由寺院的立场来看,这等于是「招降」,但是寺里人们的身分地位可以因此获得保障,那些实力坚强的人也能借此机会取得阴阳师的资格。不论有什么样的隐情,如今的星宿寺在法律上确实属于「犯罪组织」。在弓削看来,阴阳厅的提议已经是出于酌情考量,给予了破格的优厚待遇。

然而,三善的意见有些不同。

「人类即使在面对性命攸关的危机时,也未必能够做出客观而且公正的判断。不如说,在这样的状况下,反而更难做出适当判断。」

是这样的吗?弓削没有马上表示同意,暂持保留意见。

无论如何,弓削等人接到的任务只有前来劝告,不管寺里的选择带来什么样的结果,都不是弓削他们的责任。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然后呢?接着您有什么打算?」

「接着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另一个案子,关于土御门的,您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

三善停止读书,把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上表情没有变化,目光有些游移不定——看起来是如此。弓削起先不明白他这反应的意思,想通了之后忍不住目瞪口呆。

「……咦?咦?三善特视官?您该不会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清楚。」

三善把眼神转了开来,语气十分肯定。弓削忍不住头痛。

「既然没有忘记,那刚才在会谈的时候,您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那是因为……这不是废话吗?当时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提这件事,因为对方自己起了内哄啊。」

这解释听来言之有理,但是弓削露骨地朝他投去怀疑的视线。三善没有看向同僚的意思,作势干咳了两声。

弓削等人这次的任务除了向星宿寺转告阴阳厅的提议外,另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收集有关土御门春虎的情报。

土御门春虎,出生自阴阳道名门·土御门分家的少年。原本他只是个就读阴阳塾,也就是在阴阳师养成机构接受教育的准阴阳师,换句话说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塾生。

但在去年夏天,因为发生某起事件,他忽然向阴阳厅举起了反旗。

他在遭到拘留的厅舍引起骚动,后来下落不明,在都内各地犯下多起案件,与阴阳厅爆发冲突。此外,他遭怀疑在失踪后不久行使禁咒,甚至有部分声音将他当成了恐怖份子。

如果只有这些罪状,土御门春虎的问题充其量只是属于咒搜部的管辖范围,实际上追捕他的人也确实是咒搜部的咒搜官。不过土御门春虎因为某个原因,不只受到咒搜部,也受到阴阳厅高层——甚至是整体咒术界的关注。

土御门春虎是「土御门夜光转世」,这个谣言传得煞有其事,甚嚣尘上。

最麻烦的是,这个谣言的可信度非常高。

比方说,让土御门春虎下落不明的契机,也就是去年夏天的那起案件,这起事件正是由阴阳厅指定为禁咒咒具的『鸦羽』这个人造式式神所引起。一派说法认为,一介塾生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是因为被『鸦羽』附身,而『鸦羽』正是夜光打造的咒具。土御门春虎因为受到『鸦羽』影响,进而「觉醒」成为土御门夜光,也不算是什么突发奇想的想法。

更严重的问题是,去年行踪不明后,土御门春虎再次出现在阴阳厅面前时,身边经常有两位式神随行一事,已经获得证实。

他们是夜光使役的传说中的式神,飞车丸与角行鬼。

当然,这件事情还无法确定,只是那两位式神的实力确实极为坚强。他们曾接获报告,得知其中一位如同传说是个「独臂鬼」。土御门春虎带着两位强大的使役式——护法这个事实,成了推动他是夜光转世这个谣言的一个相当主要的动力。

土御门夜光将转生至自己的后代,这个谣言流传了十年以上的时间。由狂热的夜光信徒组成的秘密组织?双角会,为了促使夜光觉醒,甚至试图与土御门家的人接触。后来双角会遭到咒搜部扫荡,但是有关夜光转世的谣言并未就此消失。

如今,土御门春虎仍为了逃避咒搜部的追捕,持续在地下潜伏。

这座星宿寺正是咒术界的阴暗面——「地下」情报集中的场所之一,从这里打听与逃亡中的土御门春虎相关的线索,同样也是这次交代给弓削等人的任务。

「虽然不是主要的任务,但总是上级交代下来的事情,身为代表的三善特视官如果不确实下达指令,我们也没办法行动。」

「我真的没有忘记,只是这是个敏感话题,不是能够直接开口询问对方的事情。必须小心翼翼地观察状况,不着痕迹地探听消息。」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暗寺和夜光有很深的渊源。」

弓削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因为先前对话的缘故,她很难马上相信三善说的话。见弓削盯着自己没有出声,三善终于无可奈何地合上书本。

「你知道星宿寺供奉的主神是哪一位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夜光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

「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在开玩笑。刚才我过去看了一下,这里的本堂上面挂着的匾额写的是『灵符堂』,主神是镇宅灵符神——也就是妙见菩萨。这尊妙见菩萨名为菩萨,其实是天部诸神之一,也被称为尊星王。」

「这么点知识我还有,妙见菩萨就是北极星神格化——」

说到这里,弓削停了下来。

崇拜土御门夜光的信徒尊称他为「北辰王」,北辰也就是北极星,以阴阳道中相当重视的北极星比喻夜光——亦即「夜之光」,因此有这样的尊称。

「……这只是碰巧而已吧。暗寺的历史长达数百年,比夜光更古老。难道在夜光叱吒风云的时代,他们换过主神吗?」

「没有,原本星宿山的山号就是『北辰山』,从古到今供奉的主神都是妙见普萨,这一点不会有错。」

「既然这样……」

「反了。」

「什么?」

「据说以主神比喻夜光,尊称他为『北辰王』的,正是这座星宿寺。」

「——」

弓削目不转睛地凝视三善,三善的态度一如往常,但看起来实在不像随口胡诌。

「我说过吧?这座寺院和夜光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在称号方面,其实和他的护法也有关系。虽然纪录很嗳昧,但在接到军方要求,建立『帝国式阴阳术』的时候,一般认为星宿寺确实提供了相当大的帮助。」

「您是指夜光吗?」

「没错。刚才也提到过,这个地方超越教义和宗派,自古以来就是『咒术』的殿堂。」

三善的解释听得弓削忍不住沉吟。

如今阴阳厅采行的『泛式阴阳术』虽然名为阴阳术,其实也广泛网罗了其他宗教行使的咒术。这是因为泛式的基础,也就是『帝国式阴阳术』统整当时日本各种咒术与超自然力量,所建立而成的庞大咒术体系。这么说来,建立起这种咒术体系的夜光,很难说和各种宗派的咒术者聚集的暗寺毫无关系。

「在古代的巴比伦、印度或是中国,都可以见到崇拜北极星这种独特的宗教信仰,作为象征的妙见菩萨在日本也不只是星宿信仰,和阴阳道、宿曜道、密教、道教,比较近代的还有日莲宗都有密切关系。暗寺供奉妙见菩萨作为主神的经过虽然只能靠猜想,不过作为一座有各种不同立场的咒术者造访的寺院,这样的主神确实非常适合。在夜光建立『帝式』的时代,寺里的师父接触到他的才能,赞扬他是主神的化身……不过,这些都是古老的传闻了。」

「…………」

「先不管北辰王这称号的由来,夜光和星宿寺有过合作关系这一点无庸置疑。在这种地方,通缉他的阴阳厅派人来打听谣传是夜光转世的土御门春虎的情报,我实在不认为他们会老实回答。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地观察状况,不着痕迹地探听消息。」

三善再次重覆相同的结论,接着又再打开书本,目光追逐起文字。

弓削不自觉陷入沉思。

如果三善所言不假,星宿寺很有可能属于「夜光派」,而外界视为夜光转世的土御门春虎,如今正在与阴阳厅作对。

这件事情要是不好好处理,搞不好星宿寺会与土御门春虎联手——这种情形也有可能发生。

「……说实话。」

三善喃喃说着,让新出现的可能性夺去注意力的弓削「咦?」地随口回问。

「抵达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居然一下就中了,可是……『这个』好像是不同的情形。真要说起来,『这个』不是转生,比较像是还魂那一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弓削不发一语,凝视着三善。

特别灵视官始终紧盯着手中的书本,但是弓削发现他的视线有些对不上焦点。

「……而且有东西被封印了起来……不对,是联结……这样才有办法维持吗?如果这是寺里的人做出来的事情,未免太不自然……可是有这种禁咒存在,那些实力高强的法师不可能没有发现。这到底是……」

三善说到后来,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弓削烦恼着是不是该开口搭话,但要是置之不理,话里内容又让人耿耿于怀。

「三善特视官?您在说什么?」

弓削提了这个问题之后,三善一度合上双眼。「没什么……」他摇摇头,又若无其事读起了书。

「我只是在意有死人在这个地方,真不愧是寺院啊。」

2

用完药食后,寺里的气氛依然十分紧绷。过去累积的烦躁和紧张情绪倾泄而出——但是没有爆发,只是勉强维持在爆发前的状态。

负责照顾北斗的秋乃后来也一直陪在她身旁。两人一起用午膳,之后秋乃麻烦她帮忙寺务。用完药食后,又开始忙着寺务。阴阳厅派来的使者抵达之时,寺里的紧张气氛达到了最高点,不过秋乃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事情,只是一心忙着自己的工作,直到黑夜来临。

平常秋乃睡在厨房旁的寮房,那是寺里女众居住的地方。寺里也有其他女众的寮房,秋乃和两位年轻的前辈一同生活在这三坪大的房间里。

当秋乃带着北斗回来时,同室的两位前辈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里哪睡得下四个人,太挤了吧。」

「忠范那个大叔在搞什么鬼。」

如果是上面吩咐下来的指示,那就另当别论,可是后辈突然带了一个新人过来,挤压她们的生活空间,自然引发了她们的不满。秋乃表示这是忠范交代的事情,但是她们坚决认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到头来,这天晚上北斗只好睡在堆放棉被的置物室。

「其实秋乃你用不着在这里陪我。」

「可、可是,是我没有成功说服前辈,何况法师交代要我负责照顾你。」

秋乃连忙向苦笑的北斗解释。

堆放棉被的置物室比刚才的寮房还要大上一倍,但是褪色的榻榻米上面几乎占满了层层叠起的棉被。房间因为坐南朝北,阳光照不进来,室内积满了灰尘,隐隐约约飘着一股霉臭味。最不方便的是,这个地方没有灯光,秋乃只好从橱柜里——偷偷——拿来法事用的蜡烛,用火柴点火,再把点燃的蜡烛竖在小小的烛台上。

幽暗的烛火摇晃,照出置物室和两名少女的身影。烛光比不上寮房里的灯光明亮,但是昏暗的光线正好能藏起其他多余的事物,待起来反而觉得自在许多。

因为待在让棉被占据的狭窄空间里,秋乃贴近地感觉到北斗身上的香气,彷佛感受着她的体温,不禁心跳加速。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咦咦?千万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用不着放在心上。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这个房间,以前我也常一个人跑来这里睡。」

「一个人?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会发生一些比较复杂的情形……」

所谓复杂的情形,指的也就是遭前辈欺负的时候,要向北斗这个新人解释这种事情,她觉得实在太丢脸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烛火,「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硬是中止了这个话题。

「该道歉的人是我,入寺第一天就让你睡在这种地方……」

「这说起来也不是你的错,可以趁乱混进寺内,我觉得很幸运。」

「幸运?为什么?」

「啊,呃……我不想受到太多关注。」

北斗说,她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么说来,北斗第一次和秋乃见面的时候,态度也很生硬。说不定她意外是个怕生的人,秋乃莫名涌起了亲近的感觉。

「……咦?可是你在工作的时候,很积极找其他人说话呢。」

准备药食的时候,因为寺里的气氛浮躁,秋乃找不到什么机会和其他人介绍北斗。然而北斗向厨房的人追根究底提了很多问题,结果遭到怒斥,被赶到一边。

北斗喋喋不休地问的是关于阴阳厅派来的使者——『十二神将』的事情。

「对不起,那个……来的人是谁,这一点我一定要确认清楚。」

「啊,用不着向我道歉啦……」

说到阴阳厅的『十二神将』,那可是咒术界的超级巨星,尽管了解为什么在意,但一定要「确认」这点就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你打听到是谁来了吗?」

「打听到了。从听来的话里可以判断出,其中一位是特别灵视官,另一位是叫做弓削的女性独立祓魔官,另外还有一位好像是最近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的人……总之知道是这些人,我终于放心了。」

「放心?」

「啊,不是,那个……应该说好险不是认识的人……」

话一说出口,北斗脸上随即露出说错话的表情,低下了头。秋乃吓了一跳,因为难得有『十二神将』来寺里,她原本以为,一般人都会很高兴能见到认识的人,但是北斗的情形好像正好相反。

「不、不过,虽然今天没能好好照顾你,但我想那些人马上就会回去了。等他们回去之后,忠范法师应该会重新向你解释寺里的事情,还有交代工作给你,当然也少不了修行。」

「……说得也是。」

北斗听着秋乃的话点头,在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所有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反而不一定是好事。

之后,两人从堆积如山的棉被里面挑出比较好的棉被,在狭窄的空间里并排铺在地上。

平常秋乃不习惯和人距离这么接近,不过她昨天在门前堂也与北斗共处一室,和当时相比,两人之间的隔阂消除不少,像这样枕头并着枕头睡在旁边,也让她觉得很开心。虽然被人赶出房间,但今晚她心中忍不住暗自感谢那两位前辈。

「啊,对了。明天的起床时间是凌晨四点,那么早你起得来吗?」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睡过头的人不是你吗?」

「那,那是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因、因为我不熟那个环境嘛!」

「一般来说,在陌生环境更睡不着吧?」

「不、不对!今天早上只是碰巧……倒霉了一点?」

秋乃面红耳赤,回应北斗的挖苦。虽然被人嘲弄,奇妙的是秋乃并不觉得讨厌。尽管害臊又难为情,但没有讨厌的感觉。

「你、你还不是一样。一来就板着一张臭脸,完全不说话。」

「有这种事情吗?」

「啊,好奸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就忘光光。」

「还不是因为你一口气吃掉四碗泡面,让我吓得不敢跟你说话。」

「我、我才没有吃掉四碗泡面,是三碗!」

「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会吃。」

「我、我只是肚子饿了。你不知道,这里可不是随时都能吃到泡面的哦。」

秋乃拼了命反驳,然而在反驳的同时,她也注意到自己的嘴角露出了笑容。北斗也是一样。幽暗的光线中,北斗恶意调侃,不怀好意地微笑着,她的眼神亲昵又温柔,让秋乃更是害臊与难为情,但也更快乐,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

两人换上睡衣,坐在铺好的棉被上头,不知不觉压低了嗓音,嗤嗤笑了起来。

愉快且开心,所有讨厌和辛苦的事情瞬间被抛到脑后。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奇怪——但是极为美妙。

「真是的,明天还要早起,都是北斗你害我睡不着了啦。」

「是我的错吗?」

「谁叫你讲那些奇怪的话,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呢。」

「呵呵,我也是一样。」

「什么一样?」

「没想到来这座暗寺,我会笑得这么开心。我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真的很久了。」

「…………」

听见这自言自语般的一番话,秋乃没有开口,只是蜷缩起身体,抱住膝盖,双眼直盯着北斗。

忽然间,北斗敛去脸上的笑容,平静地看着秋乃。

「我很庆幸在这里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你,谢谢你,秋乃。」

她毫不掩饰,坦白道出自己的心声。

秋乃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是脸颊愈来愈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回应,也只说得出「呀啊」或是「呜哇」这类奇怪的辞汇,于是她又连忙闭上嘴。然后,她垂下了头。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的是,她也是同样的心情。

幸好来到寺里的新人是北斗,她内心真的很庆幸。为了传达这一点,秋乃满脸通红地抬起头,透过因为低下头而滑落的眼镜看向北斗。

北斗愣住了。

秋乃不解地看着北斗,北斗也看向秋乃,但是……两人的视线没有交会。北斗一脸呆愣,盯着秋乃的头顶。

惨叫声顿时响起。

「啊!呀啊!不、不要看!」

秋乃急忙举起双手,可惜为时已晚,指尖碰触到了耳朵的触感。那是对轻盈往上弹起、傻气的兔子耳朵。看来是情绪太过激动,一不小心让兔子耳朵冒了出来。其实她也可以马上解除实体,但是她太过慌张,反应不过来。

她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高举着双手,心想这样多少能挡住耳朵。

另一方面,北斗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秋乃和她的耳朵。

耳朵轻轻跳了一下,秋乃没有让耳朵跳动的意思,可是这么让人盯着瞧,她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耳朵擅自跳动,像是表现出秋乃的心情。那对耳朵一抖一抖地跳着,微微改变方向。这时,北斗睁大了双眼。

「……好。」

「……?」

「好可爱……」

「什么?」

秋乃的双耳用力往上跳了一下,北斗始终认真地盯着秋乃的耳朵,接着眨了眨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兔子的生灵会长出这么可爱的耳朵吗?」

「这、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空的耳朵也很可爱,不过……原来兔子耳朵这么可爱啊,感情的表现也很丰富……啊,又动了。」

「……空?」

一边耳朵惊讶地跳了起来,秋乃悄声回问。北斗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问题,反而是一副惊叹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往前探出身子。

「这个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吗?」

「咦?听、听是听不太到……真要说起来,对气息的感觉比较敏锐。」

「原来如此,因为是灵性的东西,和『视』比较接近吧。那么,可以自由控制吗?」

「唔,某、某种程度上是没有问题……」

见到充满期待的眼神,秋乃无可奈何地把手放了下来。

她再次抱住膝盖,让身体缩成一团,接着她重新戴好滑落的眼镜,让目光向上,像是瞧着自己的额头。

原本垂下的耳朵跳了一下,弯向右边,接着又跳了一下,移动到相反方向。

「哇啊。」北斗惊呼,兴奋地红了眼眶。

「这个……好可爱。」

「…………」

「可以摸吗?」

「咦?」

「啊,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也、也不是不愿意……你、你要摸的话……唔、唔唔……只、只能摸一下下哦……」

秋乃面红耳赤,显得相当犹豫,最后她还是歪斜着头,让耳朵倒向前方。

北斗轻轻把手伸了出来。

指尖碰到耳朵,「嗯。」秋乃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感觉比原本想像的还要痒。耳尖忍不住扭动,但是北斗仍持续不断地轻柔抚摸着兔子耳朵,似乎沉醉在毛皮松软的触感里。

「好可爱……该怎么说呢,这和你的个性很配呢。」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有些很像兔子的地方吧?」

「咦咦?」

「内向又贪吃,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其实意外地是个悠哉的人。」

「什、什么嘛。」

才没有这么一回事——秋乃说不出口。耳朵瘫软无力地垂了下来,也许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伤了对方的心,「啊,对不起。」北斗连忙放开手。

「我不应该说这种没礼貌的话,不过——那对耳朵真的很可爱,很适合你哦。而且从旁边仔细一瞧,真的是对很漂亮的耳朵,毛色没那么白,是偏白的银色呢。」

北斗这话并非客套话,秋乃很明白这一点,只是心情还是一样复杂,毕竟那正是她自卑的根源。

「为什么你平常要把耳朵藏起来呢?」

「因为……头、头上有这种东西很丢脸嘛,而且大家都会嘲笑我……」

「很丢脸吗?」

北斗的反应像是觉得很意外,不过看见秋乃顽固的表情,也就没有特地提出反对或是赞成的意见。

只是……

「我很喜欢你的那对耳朵哦。」

「…………」

秋乃紧抿着唇,半张脸埋进了膝盖里,拼命藏起脸上的表情。然而,她头上的那对兔子耳朵先是一时间没有反应,接着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她心里觉得难为情,更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了。

不过,秋乃的耳朵跳着跳着,忽然停了下来。

双耳同时动作俐落地改变方向,转向分隔房间与走廊的那扇拉门。接着,北斗像是也察觉到异状,全身顿时紧绷。

「是谁——」

「啊,不、不用紧张,我想应该是天狗先生。」

「天狗?」北斗惊讶回问,紧接着,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房门应声拉开。

走廊上的电灯已经关了,从烛火照不到的漆黑之中,悄然滑进一道巨大人影。

那是个体格健壮的巨汉。

胸膛厚实,手臂宛如木桩又粗又长,身高也相当惊人,但他像是弯下腰,驼背弓起身子,使他的身影看起来不怎么像人,倒像是头猩猩。

体格虽然奇特,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装扮。男人穿着类似直缀样式的法衣,头上绑着一条头巾,顶着一张威严的天狗面具。

这么一个彪形大汉却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式神?」

「对。」

秋乃回答了北斗的疑问。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戴着天狗面具的式神肩上扛着折叠整齐的棉被。他看也不看准备在这种地方就寝的秋乃她们,径自往房间深处走去。接着,他把扛在肩上的棉被往房里的棉被上头堆了上去。

「……高等人造式?这是谁的式神?是寺里僧侣的吗?」

「啊,不是,这是野生的式神。」

听见秋乃的回答,「什么?」北斗愣愣地应了一声。

「野生?这、这意思是……」

「这个式神一直住在寺里,没有特定的主人。」

「啊啊,也就是说他是侍奉星宿寺的……可是,这样也会有主人吧。」

「就算你这么说……嗯,硬要说的话,『大家都是他的主人』吧?只要在他的能力所及范围内,不管是谁的请求他都会帮忙完成,而且他的力气又大,可以帮上很多忙哦。」

「…………」

北斗板着脸,像是没办法接受这个解释。另一方面,天狗面具的式神把扛来的棉被全部堆完后,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往拉门走了回去。

寺里的人就寝后,他同样一个人忙着寺务。秋乃朝宽厚的背影说了声:「辛苦了。」

忽然间,式神停下脚步,转过了头。天狗的面具朝向秋乃她们的方向,「奇怪?」秋乃不禁吃惊。

接着……

「这里,有死人。」

面具底下传来低沉的嗓音。

秋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会动的死人,有意思。」

秋乃吓了一跳,兔子耳朵顿时僵硬。

接着,式神又转向前方,脚步缓慢地从房间回到走廊上。拉门响起声响,关了起来,秋乃的耳朵依然僵直。

「……啊啊,吓到我了。」

过没多久,她终于吁了口气。

「我第一次听见天狗先生开口说话……原来他会讲话啊。」

前辈们肯定也不知道天狗式神会说话,下次遇到千爷的时候再告诉他吧,不过说不定千爷早就知道了。惊讶过后,秋乃觉得有些兴奋,毕竟这是千载难逢的场面。

「真厉害。欸欸,北斗,天狗先生平常可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哦,今天他是怎么了呢?北斗你也听到了吧?对吧?」

秋乃兴奋地喘着气,把头转向北斗,只见北斗的脸色异常惨白。

「咦?啊,北斗你也吓到了吗?用不着担心,他的外表看起来恐怖,可是不会随便动粗。」

为了让北斗放心,秋乃急忙解释起式神的事情。然而,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式神进入房间时,北斗虽然紧张,但是一点也不害怕,再说她也不可能被式神开口这件事情吓到,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狗式神。这么说来,为什么北斗会吓得花容失色?

对了,秋乃终于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

式神是朝着秋乃她们——他看向秋乃和北斗的方向,说出了那一句话。

这里有死人。

「咦?」

死人?

北斗浑身僵硬,不发一语,咬紧了嘴唇,脸上的表情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时更为严峻而且冰冷。

秋乃的背上忽而窜过一阵不明的寒颤。

此时,北斗身上的薰香仍在房里幽幽飘散。

夜晚的寺院让人产生万籁倶寂的联想,星宿寺内却不是如此。

虫鸣声四起,黑暗的深山里传来野兽的吼叫声。人类的活动停止之后,大自然奏起的乐声更清楚地传进耳中。此外,原先以为四周会是一片漆黑,实际上随处有石灯笼点起火光,在境内移动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这地方不愧是暗寺,点燃的灯火的是咒术的火焰。

山城从自己的房间溜了出来,离开厨房,走向寺内深处。不消说,他在移动时始终维持隐形的状态。他小心翼翼地注意周围情形,一边快步走进杉林。

星宿寺内,那些所谓的「云水僧」,也就是寄宿在这里修行的咒术者,他们的生活起居一律在寮房,如果成为师父,则会给予堂或庵,也就是一般称呼的僧房。不过,并不是每位师父都可以分到一栋独立的建筑物,他们都是数人使用一间僧房,将里面个别的房间作为私人使用。

寺里的生活非常简陋,只要是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自信的人,想必都会对这样的待遇心生不满。接下来他要前去会面的这位人物,正是对目前处境不满的人。

树林深处看见了由目的地传来的光芒,山城停下脚步。

光芒从建在山林里的僧房透了出来,山城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我该在这里表明身分吗?还是就这么闯进去?」

他随口说着。话一说完,不远的前方出现轻微晃动,看来是急忙解除了结界。

对方该不会是想确认自己的实力吧,山城虽然觉得不耐烦,但一一推敲对方的用意也没有意义——正确来说,根本没有那么做的价值。山城带着冰冷的态度,快步走向前去。

僧房的外观宛如山中小屋,他一站到门口,门随即开启,像在等候他大驾光临。门后面探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白天在讲堂见到的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

「刚才真是多谢了。」

「…………」

从灵气可以察觉,先前正是这名女性设下的结界。女性的表情有些尴尬,把山城领进屋内,接着立刻关上僧房大门。

老旧的建筑物一如原先想像,不过还是有电可以使用。他脱下鞋子,走进房间,随着女性的带领穿过走廊。

女性把他带到一间最里面的房间。

「让你久等了,理晏法师。」

「啊啊,确实是等很久了,山城先生。」

房里的人是之前在讲堂和常玄对立,拥有学者风范的男子·理晏。

那是一间和室,约有四坪大,房内有书桌也有普通的桌子,书柜置放在墙边,看来应该是作为书房使用。理晏从椅子上起身,向带路的女性使了个眼色。女性见状马上退出房内,关上拉门。

这间房疑似是理晏个人的房间。师父请山城坐下,但是他没有回应,而是直接把手放进西装内层口袋,掏出一封信来。理晏一见到那封信,脸上神情顿时亮了起来。

「那是仓桥厅长的……?」

「对,厅长直接将这封信给我,要我私下转交给你。」

理晏飞扑似地接下山城递出的信,接着拆开信封,全神贯注地读起信里的文字。山城往他瞥去,确认他的模样,接着脸上浮现浅笑,观察起房内的模样。

面对窗户的桌上摆着一台打开的笔记型电脑,其他还有智慧型手机和平板电脑,一旁还有一台小型液晶电视。在落伍的山中异界当中,从这张桌上可以看出对外界的可悲憧憬。

视线转向书柜,可以看见佛经和咒术书籍之间夹杂着新推出的商业书籍。玻璃柜里摆着一排排的洋酒,种类繁多,价格都很昂贵。实在是个容易看穿的男人,不知不觉中,山城挂在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

「……真是惊人的收藏啊。」

「咦?……啊,这个啊,要喝吗?」

理晏的脸上浮现有些谄媚的微笑,从玻璃柜中拿出一瓶白兰地。

「在你们这里叫做般若汤是吧。」

「哼,这里的戒律有和没有一样,何况这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东西。」

「确实如此。恕我失礼,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的生活居然原始到这种地步。」

「我们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你可能不了解,旧习本身就是一种强力的『咒』,即使有咒术方面的抵抗力也没用,照样能束缚人心。」

「……要破除需要相当程度的『术式』,是吗?」

「呵,就是这么回事,比方说像是这种东西。」

理晏说,挥了挥手上的信。

接着他取出酒杯,打开白兰地的酒瓶。悦耳的倒洒声响起,房里随之飘散白兰地的香气。

「话说回来,在这件事情里面,我做的不过是启动『术式』罢了。实际上打破星宿寺的封印——名为旧习这个咒的是阴阳厅,更准确来说,是位居阴阳厅之首的仓桥源司厅长。」

「……这意思是,我是厅长击出的式对吧?」

「正是如此。」

理晏笑着递出斟满白兰地的酒杯,山城——表面上——恭敬地接了下来。

「祝星宿寺的未来和阴阳厅的繁荣。」

理晏说着,高举起酒杯。他是祝贺自己的未来与繁荣吧,山城暗自奚落着他,同样默默举起了酒杯。

刚才在讲堂里,山城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叫理晏的男人,不过两人先前已经透过电子邮件有过几次联络。

在阴阳厅派出山城等人作为使者之前,星宿寺原本分为保守派和改革派两大派系,尤其在去年年底阴阳法修正之后,派系之间的对立疑似变得更加激烈。

过去的阴阳法严格规定阴阳师——也就是咒术者的权限和职业领域。说得极端一点,职务仅限于东京都内频传的灵灾修祓,以及咒术者利用咒术犯罪的检举告发,只有在进行这些相关职务时,可以获得许可使用咒术。例外的情形有灵性方面的治疗,不过追根究柢也是为了治疗灵灾导致的灵障。

如今,阴阳法大幅修正,相当程度放宽了对于阴阳师与咒术的限制。虽然目前还看不出实际效果,但今后阴阳师活跃的范围势必能扩大至各式各样的领域。

得知阴阳法修正案通过后,星宿寺内的改革派显然受到了鼓舞,开始高声主张该趁阴阳法修正的这个大好机会金盆洗手,到外面的世界发挥所长。这些改革派的成员主要是对寺里生活不满的年轻咒术者,中心人物的便是眼前的理晏。

理晏暗中与阴阳厅接触,要求阴阳厅支持星宿寺的改革。就以非法活动维生的「暗寺」而言,这样的行为几乎等同于背叛,但是这样的背叛确实值得。理晏因此成功与阴阳厅高层签订秘密协定,这件事情连同样派来作为使者的三善和弓削也不知情,是只有咒搜部的山城知道的事实。

理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把信重读了一遍。

「……感谢你帮忙送信,这下肯定能提升大家的士气。」

「…………」

山城依然站着,把酒杯轻轻送到嘴边。

理晏等人憧憬外面的世界,但是从没想过主动离开寺院这种事。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在寺外生存,再说他们也没有舍弃寺里师父的地位,以一介咒术者——而且是以非法咒术者的身分在外面生存的觉悟。事实上,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寺里栽培出来的人很难在寺外生存,所以才会处心积虑地试图开放寺院。

在山城递交的信里,以阴阳厅厅长之名保证以理晏为首的改革派,在待遇方面能获得保障,这是理晏与仓桥之间签订的密约内容,尤其关于理晏个人的待遇,信里暗示会帮他安排一个特别的位子。

这封密信可说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信件。

「辛苦你了,山城先生。回去后麻烦帮我向厅长问好,寺院开放想必已经是指日可待。」

见理晏脸上那副自信十足的微笑,山城差点没啐出声音。

「指日可待?这话未免太乐观了吧,法师?」

他稍微改变口吻,尖锐地质疑了起来。「什、什么意思?」理晏目瞪口呆,像是大吃一惊。

「你和阴阳厅接触已经有半年的时间,这次我们会到星宿寺来,是因为事情迟迟没有进展。你之前说过,只要有阴阳厅作为后盾,寺内的整合会更容易,改革派一定能取得主导权。」

「那、那是……我们这里的情形很复杂,不过私下的准备还是有在进行。」

「结果就是白天那场争辩吗?不,那个样子连争辩都不算,在我看来,常玄法师那一派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而且事实上,你们『准备』的结果根本没有改变任何状况。」

「不、不能只看白天会面的情形就擅自判断,寺里有很多只有寺里的人知道的问题,处理上本来就会多花一点时间。」

面对年轻使者失礼的指责,理晏板起了脸驳斥。虽说是反驳,但其实只是没有内容的空泛借口。真亏这种人也能率领改革派,或许是他在内部的评价很高吧,还是改革派的成员差不多都是这种程度?山城暗自希望至少是前者。

「无论如何,我会向厅长报告白天会面的情形,视情况,说不定今后接触的对象会由你改成常玄法师。」

「什么?胡说八道,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家伙绝对不可能答应让寺院开放!」

「……就算他不答应,只要实质掌控这座寺院的人是他,我们也别无选择。我不知道星宿寺里的各位时间观念如何,但是阴阳厅可没有闲工夫配合各位的步调。」

山城这番毒辣的说辞让理晏咬牙切齿,憎恨地瞪着咒搜官,不过他似乎也了解对方的用意不在威胁。

「可是……不然你要我们怎么做?」

「很简单,在我们下山前拿出『成果』来,阴阳厅想必也希望和可以沟通的对象交涉,只要理晏法师能拿出『成果』,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

理晏低着头,陷入沉思。

真是个让人烦躁的男人。山城没有进一步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做出决定,一边啜饮着白兰地。

实际上阴阳厅真的考虑过切割理晏,改与常玄接触,只是就现状来看,届时交涉势必会更加困难,尤其是更为棘手。最好是能够透过理晏掌握星宿寺的实权,如果做不到,只要扩大星宿寺内部的混乱,阴阳厅也能更轻易地找到机会趁虚而入。这一类暗中进行的行动,也是属于咒搜部工作的一环。

经过长时间的沉思之后,理晏说:

「……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的同伴……几乎都是年轻的咒术者。虽然也有几位师父,很遗憾的是就目前的战力看来……」

「……敌不过常玄法师他们吗?」

山城随口问了一声,理晏不甘不愿地点了个头。看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难不成以为我方没有掌握到这种程度的情报吗?

星宿寺里有许多实力高强的咒术者,其中大多是从事非法工作的咒术犯罪者,因此对阴阳厅的戒心格外强烈,几乎是一面倒支持保守派的常玄法师。阴阳厅不选择常玄,而是选择由理晏居中协调——实际上是逼不得已的选择,这可以说是最主要的原因。

「万一双方发生正面冲突,我们的胜算不高……不对,这也要看我们采取什么样的做法,不过必定会是危险的赌注……」

真天真啊,山城嗤笑。什么叫做胜算不高,要是两派发生咒术战,理晏等人根本毫无胜算。

不过,「……法师,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听见山城温柔说出这句话,理晏吃惊地抬头看向年轻的咒搜官。

「别看我们这个样子,国家一级阴阳师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你以为阴阳厅为什么特地让我们抛下平常的工作,挑选我们作为使者派来这座星宿寺?」

「可、可是……!其他两个人也是吗?」

「啊啊,抱歉,他们两个人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万一有事发生,他们也没有选择。再说——这么说虽然不太好听,这里算是咒术犯罪者的巢穴,只要有意,不愁找不到名目。」

山城悠然微笑,看得理晏睁大眼,倒抽了口气。他一时间没有出声,最后发出颤抖的嗓音,摇了摇头。

「你、你们不知道常玄有多可怕,我没有贬低『十二神将』的意思,不过那家伙简直是怪物。因为同样是寺里的师父,我很清楚他的实力。」

理晏这番不祥的话语只引来山城的嗤之以鼻。

不过,恐怕他这话也有道理。用不着记起三善之前的战力分析,眼前的理晏虽然不知道实战经验有多丰富,但也可以「视」出他拥有一流咒术师的资质。

居然能让有如此实力的理晏这么恐惧,可见常玄的实力确实非同小可。

不过再怎么厉害,顶多也只是个人的力量。

「不然我们这么说吧,理晏法师。常玄法师他们,也就是保守派的势力,他们『当真』有和阴阳厅作对的觉悟吗?」

理晏像是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这、这个……」

「没有对吧?没错,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么坚定的觉悟,至少大多数人应该都还拿不定主意。在非法的世界混得愈熟,理应愈能实际体会到阴阳厅的强大。那些知道阴阳厅有多强大的人,真的有办法拿起武器对付代表阴阳厅的『十二神将』吗?只要放弃抵抗,过去的罪行既往不咎,要是听到这样的条件,他们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吗?」

「…………」

「当然,其中势必也会有些坚持自己的主张、顽固的愚昧家伙,比方说像是常玄法师。不过保守派的各位想必也有判断能力,万一星宿寺内部的情势出现激烈变动,你认为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

山城这番花言巧语听得理晏再一次陷入沉默,不过,这次的沉默和之前散发出不同的气息。他的眼里出现疯狂的异样光芒,严肃地抿紧了嘴角。

山城满足地露出微笑,轻轻点头。

「法师,虽然是非正式的,但仓桥厅长交给我相当程度的决定权。如果遇上麻烦,可以尽管找我帮忙。」

3

凌晨四点。四周一片漆黑,仍是夜阑人静的景象。「云水僧」们动作轻巧地起了床,彼此没有多加交谈,在石灯笼的火光中往境内四处散去。有人前往准备早膳,有人在为师父们的修行进行准备,此外还有各种其他寺务,每个人各自有自己的工作。

当然,还没分配到北斗的工作,因此她今天也帮忙秋乃的工作。两人拿着竹扫帚,打扫境内每个角落。如果用上式神,便能轻松完成这份工作,不过「寺务」也算是修行的一环,师父指示众人必须亲自动手完成工作。

寒冬将至,深山里的早晨酷寒难耐。两人穿上厚重的衣服,来到工作的地点,不发一语扫起了枯叶。

虽然没有规定,但早上所有人都是沉默寡言,还没完全清醒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清晨深山里的气息,让人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也许是察觉人类的动静,虫声从稍远处传了过来,剩下的就只有两人挥着竹扫帚发出「沙、沙」的规律声响。一会儿过后,朦胧晨光与朝霭融为一体,逐渐覆盖境内。石灯笼散布在境内的火光诡异地晃动,光芒渐渐微弱。

鸟叫声在山中回响,再过不久旭日便将升起。

忽然间,其中一把竹扫帚的声音停了下来,过没多久,另一边的扫地声也停了。

秋乃拿着扫帚,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北斗察觉之后,同样停下手边的动作,把头转了过去。

「……秋乃?」

北斗唤了她一声,秋乃没有回应,依然杵在原地。

昨天夜里,天狗式神留下那句不祥的话后,两人之间就鲜少交谈。北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秋乃,我过去那边扫地。」

听见这郁闷的口气,秋乃反射性地把视线转往她的方向。北斗的侧脸映入眼帘,看上去很落寞——秋乃终于鼓起勇气。她握紧扫帚,往因为顾虑自己而打算离开的北斗笔直走了过去。北斗注意到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了声「秋乃?」。

一走近,便能闻到北斗身上那股甜香,不过秋乃没有把香味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那个,北、北斗。」

「是。」

「昨、昨天那个、那个天狗先生说的话,你、你用不着太在意……」

「什么?」

秋乃严肃的眼神让北斗难掩困惑,不过秋乃没多理会,像是说服自己似地说声「嗯」,重重点了下头。

「我、我也是昨天第一次听到天狗先生开口说话,一点也不懂他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所以你用不着在意,我、我也没放在心上。」

最后那一句话明显是说谎。

不过,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秋乃从眼镜后方露出瞪视般的眼神,凝视着北斗,两人这么站在一起,可以发现北斗比秋乃还要高出半个头。北斗有些动摇,看向娇小的秋乃……

神情忽然放松了下来。

她的神情不怀好意,眼角却带着笑意。

「可是……如果我真的是死人呢?你还能不在意吗?」

「当——当然不在意!这里奇怪的人又不少你一个,何、何况我自己也是兔子的生灵,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秋乃非常严肃而且认真,斩钉截铁地说。

同时,少女头上出现裂核,长长的兔子耳朵冒了出来。不过,秋乃没有藏起耳朵的意思,凝视着北斗的瞳孔湿润,彷佛随时可能流下眼泪。

北斗静静合上双眼,「……谢谢你,秋乃……你真是个温柔的人。」语气平静地说。接着,她像是难以启齿似地说了声:「对不起。」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真的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要是我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肯定会害你惹上麻烦。不过……和你比起来,我确是个大骗子。」

「北斗。」

秋乃一脸惊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北斗。

「不、不要紧的,这里每个人都一样。」

大家因为各自的原因来到寺里,只知道寺里生活的秋乃很难想像他们遇上的状况,寺内也禁止追问他人过去的遭遇。由于境内脱离尘世,使这里成为无处可去的人们最后的安身之处。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这地方确实发挥了「寺院」的功能。

要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不过总有些事情会让人不惜说谎,也要保护直相。

然而,北斗选择坦白的事情不只如此。

「秋乃,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我是为了某个目的来到这个地方。」

「目、目的吗?」

「对,而且……事情结束之后,我又会离开这里。」

「……什么?」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假使北斗真的是幽灵,带给秋乃的冲击肯定也远远不及这一句话。

「可可、可是要离开寺里,没那么简单……基、基本上,只有成为师父的法师可以离开这里,要成为师父必须经过好几年的修行,还有其他师父的认可……」

秋乃急忙解释了起来,但她自己也知道,这并非正确的事实。

入寺的人大多是在外面的世界无法继续生存,才会进入寺里,因此很少有人会选择主动离开寺院。过去也有人因为不满寺里的生活,偷偷溜了出去,这种人最后还是会回来寺院,在接受惩罚后,再度回到以前的生活。

假使有人从这座山溜出去之后就此逃亡,寺里也不会特地前去追赶。如果逃走的人不是寺里师父,只是个「云水僧」,更不会有人在意。对无处可去的咒术者而言,寺院是他们最后的依靠,不是牢狱。虽然有除师父以外禁止外出的规定,但说穿了也只是为了维持纪律,如果那些人有办法在外面生存,寺里也不会硬逼他们回来。

因此北斗要是想溜出寺里,成功的机会很高,除非这件事情提前曝光。

北斗表示自己是个骗子,她特地告诉秋乃自己要「离开这里」这件事,说不定是多少想要做点补偿。

「老在做这么任性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北斗再度道歉,这次秋乃已经无言以对。

兔子耳朵哀伤地垂了下来,北斗在一旁看着难过,说不出话。

「你……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不过养父读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恐怕很快……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么快。」

秋乃不知道读星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到她这几天就会离开,读星是什么意思也不重要了。

好寂寞。好失望。

不过,另一方面……

——说得也是。

她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自己不是一直认为她是寺里罕见、没有在寺里出现过的类型吗?早就应该明白她不可能融入寺里的生活。再说她漂亮又温柔,和这个偏僻的异界格格不入,更不可能和自己这种人待在一起。

北斗为了她的目的,来到这座与她极不搭调的星宿寺,而自己碰巧是那个为她带路的人,只是这样而已。既然只是这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

不能再这么消沉,因为北斗的个性温柔,如果自己的态度这么消沉,北斗或许会认为自己需要负起责任。难得她相信自己,还稍微透露了一点秘密,自己绝对不能再继续丧气下去。

「有什么……」

「咦?」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北斗睁大了双眼。

接着她微微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真敌不过你。」

北斗嘀咕着,嗓音中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感谢之意。「咦?咦?」秋乃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显得困惑不已。

北斗把扫帚抱在胸前,重新拿好扫帚,轻细的嗓音难掩兴奋地说:

「不然这样吧,秋乃,可以拜托你一件有点厚脸皮的事情吗?」

「什、什么事情?」

「请当我的朋友。」

兔子的双耳顿时竖了起来。

秋乃面红耳赤,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回答,嘴里已经擅自发出「哎呀」、「呜哇」这些奇怪的声音。

这么说没有自夸的意思,不过秋乃自出生后还没交过「朋友」。硬要说的话,或许勉强可以把千爷算进去,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交到同龄的朋友。对于在寺里成长,只知道寺里的世界,一文不值的自己来说,最无缘的事物之一就是「朋友」。

可是……

「你不愿意吗?」

「不不不、不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紧张与兴奋让秋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不容易做出回应。头上的耳朵兴高采烈,忽左忽右地跳来跳去。北斗笑着,「谢谢。」开心地说。

——怎么办。

自己交到朋友了,自己有朋友啦,不过话说回来,交到朋友之后要做什么呢?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已经是又混乱又焦急。她拼了命地唤起自己贫乏的知识,总之先从面包开始吧,应该要买炒面面包过来,可是自己没有钱,再说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炒面面包。

北斗看着秋乃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是觉得很有趣。

「对了,为了感谢你愿意当我的朋友,我让你瞧一个有趣的东西。」

「什么?」

北斗嫣然一笑,把右手伸向一旁。「不能告诉别人哦。」她交代,接着往朝上的掌心说:

「……不要紧,出来吧。」

这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秋乃正这么想的时候,北斗的掌心上方闪耀起淡淡的光芒,那是一道和小球一样大的金黄光芒,接着光芒逐渐伸长成长条形。秋乃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道光芒。

金黄光芒中——正确来说是光带集结,出现了一条体长约一公尺的「龙」。

其实秋乃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龙,因为要说那是一条龙,体型实在太小。不过就和秋乃知道的一样,那东西头上长了两只角,也有鬃毛,短短的四肢长了爪子。辉煌的金黄鳞片覆盖全身,每次只要优雅地扭动身体,就在朝霭中散发宝石般的璀璨光芒。

「…………」

秋乃哑口无言,受到眼前飘浮在半空中的龙深深吸引。另一方面,龙也朝盯着自己的兔耳少女露出「这是什么怪家伙」的眼神,优游自在地在空中遨游。

——好厉害。

多么美丽的生物啊,简直像个拥有生命的艺术品。这是式神吗?不过看起来不像一般的人造式,散发出的灵气不强,但感觉得出相当高贵。

接着,秋乃像是惊觉到什么事情,转头看向北斗。

「北斗,难不成这是你的吗?」

北斗说过自己是蛟的生灵,蛟又是龙的一种,照理来说外观也会和龙类似。

「没错吧?因为体型很小啊,这就是『蛟』吧?」

「——呃,这个……」

北斗一时语塞,不过就在秋乃满怀自信,天真地说着这种话的时候,龙忽然出现与先前不同的行动。

龙在空中遨游到秋乃面前,秋乃反射性地吓了一跳,同时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像是为了表现出秋乃内心的兴奋,两只耳朵不停跳动。

龙凝视着那对耳朵——

接着一口咬了上去。

秋乃和北斗瞬间冻结,兔子耳朵出现裂核反应。「呀啊。」一秒半过后,秋乃终于惨叫了出来。

「真、真是的,北斗,不许乱来!」

「耳、耳耳、耳朵,我的耳朵……!」

「快放开,马上放开!」

秋乃像个火烧屁股的小鸡到处乱跑,咬住她耳朵的龙则是像条头巾在空中飘扬。

最让人吃惊的是秋乃的速度。

好快。

虽然因为失控,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手忙脚乱,但展现出的速度却惊人地快,简直像是能看见残影。北斗拼命想追上去,结果马上放弃。真要说起来,其实连要用肉眼跟上她的速度也很勉强,果真是迅如脱兔。

「北斗!」

北斗嘶哑着嗓音怒吼,龙这才终于松开下颚。同时秋乃脚下一个踉跄,脸朝下摔到了地上。北斗连忙赶到秋乃身旁。

「秋乃!你没事吧?」

「呜呜……我的耳朵……」

「这个——笨蛋北斗!实在太幼稚了!」

北斗吊起柳眉,往龙瞪了过去,但是龙丝毫不以为意。龙的体型娇小,态度却很高傲,甩着尾巴像在说:「她活该。」

插图111

「对不起,那个笨蛋老是这么放肆……它认为自己是一条龙,一旦被人当成蛟就会发脾气。」

北斗扶起秋乃,照顾着她。龙则是再次呲牙裂嘴,露出一副凶猛的模样,像是对关于自己的解释很不满意。北斗气愤地眯起眼,瞪了回去。

「吵死了,北斗你现在确实和蛟差不多啊,再说咬一个什么事情也没做的小孩子,根本不配当一条龙。别说是蛟了,我看你只配当个『四脚蛇』。」

龙看似不服气地扭动修长的身躯,但也没有继续表现出反抗的态度,看来更不想让人叫成「四脚蛇」吧。

「……『北斗』?」

「啊,秋乃,你还好吗?真的很对——」

「你刚才叫它『北斗』?」

秋乃瘫坐在地上,先是看了下龙,接着抬头看向北斗。因为跑来跑去又摔倒在地,眼镜险些掉落,不过头上的耳朵已经停止裂核,恢复平常的模样。

北斗总算松了口气。

「对,它的名字正是北斗。」

「你们的名字一样吗?」

「……正确说来是『一体』,现在的我有一半来自北斗。」

「什、什么意思?……啊,对不起,我对咒术不是很清楚,不太懂这句话是……」

秋乃的脸上明显可以看出困惑,「不要紧。」北斗笑说。

「就像你刚才说的,它附身在我身上……不对,其实是让他附身在我身上,所以我现在确实是个生灵。」

「站得起来吗?」北斗的口气温柔,接着她拉住秋乃的手,一起站了起来。秋乃调整了下滑落的眼镜,一再轮流看向眼前的人和龙。

少女北斗和名叫北斗的龙。

「我真是吓到了。」

「唔,真、真的很对不起。」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北、北斗你可以自由唤出附身在自己身上的蛟——龙吗?」

蛟这个字说到一半,秋乃连忙换了个说法。「可以。」北斗点头。

「我的情形很特殊,不过我可以唤出来的也不是全部。那个飘在半空中的不是本体,只是它的一小部分。」

话虽如此,还是很让人惊讶,秋乃从不知道原来还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秋乃的视线再次受到龙的吸引,不过遭到啃咬的阴影并未马上消失。她的眼神一碰上龙锐利的目光,头上的耳朵马上往反方向转了过去。实在是条神气的小龙。

「不过,刚才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秋乃你跑得那么快,那可不是运用咒术使出的步行法,难不成是因为你是兔子生灵吗?」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忠范法师和千爷爷说应该是这个原因。」

奔跑速度,尤其是逃跑时的脚程可以说是秋乃唯一的长处,只是通常只有在像刚才那样惊慌失措的时候,她才会发挥出最快的速度。为了避免冲进树林或是从悬崖上摔下去,平常在跑的时候她会克制自己的速度。

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

「啊啊,惨了……」

往地面一瞧,因为秋乃到处乱跑,好不容易清扫干净的落叶又散落得满地都是。这下得重扫了,北斗从秋乃的视线与神情察觉她的心情,苦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动作快点应该还来得及,我也会叫北斗帮忙。」

「咦?怎么帮?」

「我想想,总之先让它把枯叶一片一片叼过来吧。」

龙大表抗议,像是在说「开什么玩笑」,不过北斗假装没看见,只说:「这是惩罚。」从他们相处的情形看来,虽然说是「一体」,但北斗似乎比龙的立场更高。秋乃噗嗤笑了出来,被龙一瞪又急忙把头转往别的方向。

这个时候——

秋乃的双耳敏锐做出反应,龙也提高警觉。

「……昨天开始出现在境内的阴气,原来是你。」

说话声绝非宏亮,却在四周回响,如撼动地面一般传来。

北斗和秋乃像是吓了一跳,迅速把身体转了过去。

朝霭中,一位僧人站在那里。

僧人在黑色的法衣外披着袈裟,是位上了年纪的师父。虽然上了年纪,但从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出衰老的气息。他的体型不怎么高大,却散发出让人难以承受的压力,眯细的眼眸深处蕴藏着火焰般的目光。

「常、常玄法师!」

秋乃顾不得藏起头上那对耳朵,慌慌张张地深深鞠躬致意。

北斗在一旁看着她的反应,一脸紧张地学着她的样子弯腰鞠躬。遨游在空中的龙悠悠回到北斗身旁,视线始终紧盯着常玄。

相对之下,常玄睥睨着他们,悠然走上前去。

他的动作俐落,听不见一点脚步声。法衣的衣摆窸窣作响,彷佛受到师父的威严震慑,周围朝霭纷纷散去。

接着,常玄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

因为太过紧张,秋乃的双膝发颤。北斗则是低垂着头,以丝毫不敢大意的眼神注视着常玄。兔子的双耳不住颤抖,秋乃咽了下口水。此时的北斗犹如修行前的师父——而且还是面临实战修行的咒术者。

常玄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从忠范那里听说了,你就是贤行带来的新人吧。」

「——是。」

「名字呢?」

「北斗。」

「姓氏?」

「听说人寺的人不需要姓氏。」

「正是,这里不会过问过去的事情,不过——」

常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着头的秋乃虽然可以「视」得北斗的灵气,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

「抬起头来。」

秋乃像是让人用线拉了起来,北斗则是动作沉稳,不见一点破绽,各自抬起了头。

常玄眯细眼,望着北斗,火焰般强烈的目光在收敛后更显得威力十足。面对忠范时,北斗完全不见动摇,但是此时在常玄面前,她的神情异常僵硬。不过,她并不畏惧。面对常玄身上那股磁场般的压迫感,感觉得出她正紧咬着唇奋力抵抗。

常玄是寺里最有地位也最可怕的师父,秋乃只是像这样站在他面前就忍不住发抖,北斗那样的态度,她一辈子也学不来。

就算是这样……

——为、为什么北斗会表现出这种反叛的态度……?

北斗迎面看向常玄,简直像要和常玄大吵一架。难不成是因为龙让人看见了吗?这么说来,北斗说过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别人,说不定她是因为了常玄看见了龙而生气。

不论是什么情形,都不能放任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秋乃感觉事态不妙,带着必死的决心闭上眼睛,挺直了背脊。

「常、常常常、常玄法师!」

她尽可能拉大嗓门。

「忠忠、忠范法师交代我照顾北斗,在、在在那里的是蛟……北斗是蛟的生灵。呃,如、如果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之后我会严厉地训斥她!北、北斗,这一位是常玄法师,是星宿寺内『地位最高』的法师!所、所以别摆出那种态度……礼、礼仪要端正,那个……」

秋乃一心只想着缓和现场气氛,结果只有气势还过得去,最后甚至说得语无伦次。她的心情就像特地提着一桶油,匆匆忙忙冲向起火冒烟的小屋,结果在火场狠狠摔了一跤。她不只觉得脸上冒出火来,全身的感觉简直是不寒而栗。

北斗这时也没有余力为秋乃解围,她没有回应秋乃的话,只是一动也不动。

「……贫僧并非本寺的宗长。」做出回应的人反而是常玄。「咦?」秋乃不小心露出本性,惊呼了一声,接着又连忙闭上嘴,低下了头。

常玄往体型娇小的龙瞥去。

「……蛟?生灵是吗?」

「…………」

「如果是这样,那股返魂香又是怎么一回事?」

「……」

北斗没有回答,只是在听见最后那一句话的瞬间,全身明显变得更加僵硬。

秋乃没有再开口缓颊,她听不懂「返魂香」是什么意思,是指北斗身上的香气吗?那个香气有什么问题吗?秋乃战战兢兢地往上瞧,窥探常玄的模样。

这一瞧……

——奇怪?

她看见常玄唇边掠过一抹浅笑,先前感觉到的压力——虽然没有消失——却消退了不少。

「……也罢,不论是什么人,现在这个时期能有实力者入寺是好事一件,记得日益精进。」

常玄用低沉而且嘹亮的嗓音说,接着转头离去。

他将两人留在仍未完全散去的朝霭中,秋乃全身顿失力气,差点瘫坐在地上。

忽然间,「常玄法师!不、不好了!」喊叫声响起,数名僧侣从寺里中庭的方向跑了过来,忠范也在里面。「——北斗。」北斗迅速下令,龙的身影随即消失。秋乃头上的耳朵抖了一下,接着也连忙解除实体,以免让人看见。

原本打算离去的常玄停下脚步,脸上恢复平时的严肃神情,看向众僧侣。

「……有什么事?」

「这、这个!」

「刚才有式神在山门——」

「拿、拿来这封信——」

僧侣们个个惊慌失措,忠范上前递出折叠整齐的书信。常玄接过信,手一挥将信展开,接着读起了信。

读完信,薄薄的唇边浮现出比刚才更强势的笑容。

不过,笑容只出现短暂的一瞬间。注意到常玄脸上笑意的只有摸不着头绪、在远处观望事态的秋乃和北斗两人。

「……我明白了,各自回去自己的岗位吧。」

「常玄法师!」

「这、这可是大事一件啊。」

「继昨天来了『十二神将』……」

包括忠范在内,其他僧侣议论纷纷——又像是害怕隔墙有耳——试图说服常玄。

然而,常玄不为所动,「愚蠢。」瞪向其他僧侣。

「你们这样有什么资格嘲笑理晏,真是难看,还不冷静下来。」

「可是,法师!再这样下去——」

「如果来寺里的是本人——」

喝——常玄怒喝一声。

僧侣们说不出话,像是全身麻痹,僵硬地站在原地,秋乃等站在稍远处的人也差点昏厥。

「……回去修行。」

常玄朝杵在原地的僧侣傲然说道,接着转身离开现场。留在原地的僧侣有好一会儿只是愣愣站着,后来像是终于回过神,压低嗓音,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这次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秋乃不曾见过僧侣们如此惊慌,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才是寺里原有的样貌。

第一次目睹的「变化」,以及即将出事的「预兆」,让秋乃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

北斗嘀咕。

她拼命地竖起耳朵,想听清楚僧侣间的对话,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讨论的模样。

这时候的北斗看起来像是早知道接下来会有事情发生,秋乃内心悸动不安,凝视着北斗的侧脸。

过没多久,这位访客的名字便成了寺里人们争相讨论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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