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在是最恶劣的疏失。
夏目瞪着穿着西装的青年——山城,忍不住咬牙切齿。她隐瞒自己的身分潜入这个地方,偏偏让身为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咒搜官识破真正的身分。
会出这样的状况得怪自己疏忽大意,正确来说是时机不好。山城先前一直维持隐形,一路接近夏目,换句话说,她早就被人锁定目标。她尽量避免与『十二神将』接触,灵气也隐藏得天衣无缝,但还是不够谨慎。
夏目对自己的做法不够周全感到愤怒,不过她马上转换心情,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状况。
幸好春虎今天就会在暗寺现身,因此只需要想办法拖过他出现之前的这段时间,必要的咒具她也片刻不离地携带在身上。
——没错。
只能硬着头皮上,即使对方是『十二神将』也一样。
夏目一口气将精神调整到对战状态,让全身的咒力高涨。「……哼。」「视」得夏目的变化后,山城用鼻子哼了一声。
另一方面,夏目也没忘记自己身后保护的秋乃。
秋乃似乎因为紧张,浑身僵硬,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星宿寺内的「云水僧」也有进行咒术方面的修行,但昨天一整天待在一起,夏目很清楚秋乃没有接受过成为咒术者的训练。不能把她卷进这件事情,此外也应该考虑到对方捉住她,把她当成人质的可能性。北斗希望可以换一个地点,可惜她没有这个余力。
另外还有一件让她担心的事情——
「……那个天狗面具,看起来不像是你的式神。」
山城终于把视线转向天狗式神,当然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对方的存在,最后得出那不是夏目的式神这个结论。
「该不会是那个小孩子的式神吧?那家伙看来也是个很『奇怪』的小鬼。」
这么说来,秋乃的耳朵还露在外面。听见山城这句话,可以感觉到秋乃颤抖了一下,浑身僵硬。
夏目立即开口。
「——天狗先生?秋乃可以交给你保护吗?」
「北、北斗?」
秋乃说过,天狗式神会答应寺里人的要求。夏目刚入寺没多久,不过秋乃从小在寺内长大,和这个式神也很亲近。
天狗慢条斯理地点了下头,答应夏目的要求。夏目内心感谢,但也不能就此放心。天狗式神的实力不明,不晓得能发挥多大的力量。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土御门夏目。」
山城向拼命动着脑筋的夏目说,他的口气像在闲聊,夏目的眼神却更是锐利。
「直到去年为止,你都在阴阳塾就读对吧?而且还是和土御门春虎一起,我记得你们是第四十七期生?也就是我的后辈,其实我是阴阳塾第四十五期生。」
夏目的眼角轻颤了一下。
比自己前面两届,也就是说夏目入塾的时候,眼前的青年是三年级的学长。一年级的塾生和高年级的塾生鲜少有接触,不过如果是实力足以取得『阴阳一级』的塾生,势必会有耳闻。接着,山城彷佛猜到夏目内心的疑问。
「不过我在塾里只待了两年,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我学习了。当初要是知道土御门家的人——而且还是转世后的夜光会入塾,多留个一年也无所谓,实在太可惜了。」
「…………」
换句话说,他和夏目等人入塾的时间错开了。
阴阳塾的毕业生大部分都会进入阴阳厅任职,有毕业生担任咒搜官也不稀奇,可是……
「没想到同校的塾生会在这种非法工作者巢穴的深山寺院里相见,真是讽刺啊。」
山城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似乎正享受着这种「讽刺」。这事说来确实讽刺,不过夏目没有心力乐在其中。
对手是擅长对人行使咒术的咒搜官,年纪虽轻,但毕竟是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一般人称的『十二神将』实力有多坚强,夏目可说是再清楚不过。
「不过,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以为你和土御门春虎一起行动,难不成是先来这里侦查吗?」
「…………」
「哼,不说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时间跟你慢慢耗。」
夏目始终不发一语,山城似乎也对她失去兴趣。
从刚才开始,山城的心情全表现在脸上。他不是「刻意」这么做,夏目判断。这是个好徵兆。敌人如今正掉以轻心,提到塾里的话题,简单来说是对夏目个人——除去和春虎有关的因素之外——对塾里的「后辈」有兴趣而已。
这时候让人看扁,夏目只觉得走运。
「……北、北斗……」
背后传来秋乃微弱的呼唤声。
她在发抖。夏目内心再次对她充满歉意。因为放任自己安于她的天真,结果让她卷进了这种危险的局面。不过,到此为止了,自己有责任把她平安送回去。
「秋乃,快离我远一点,跟那个天狗式神一起回到寺里。用不着担心,依你刚才的脚程。一下子就到了。」
「不行!我、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
秋乃哀号似地说,就在这一瞬间——
「——急急如律令!」
夏目立即抛出护符,展开咒力防壁。紧接着,山城使出的不动金缚术袭来,咒壁遭到激烈撞击,不住晃动。
——好快!
咒文自不必说,也没有结成手印。不只如此,发动攻击前甚至感觉不到提升咒力的气息。术式因此完成度低,不过要是正面遭到这一击,胜负恐怕已经分晓。
「欸,别白费我的力气。」
山城说得从容,若无其事地拉近双方距离。接近时,他依然接连发动不动金缚。「唔!」夏目让咒力注入咒壁,接着更进一步提升咒力。
「北北、北斗!」
背后传来秋乃的惨叫声,夏目一边维持咒壁,同时手腕一翻,抛出第二张护符。不过,这次的目的是干涉术式,并且加以改变。护符连接先前展开的咒壁和术式,刻意「扰乱」术式。
「迸裂!急急如律令!」
在先前的咒壁吸收第二张护符的瞬间,咒壁膨胀,往外侧迸裂。她故意让咒壁失去控制,使咒壁在防御连续袭来的不动金缚的同时转为攻击。
「……啧。」
山城啐了一声,翻身避开咒壁。
这样的攻击方式目的在于勉强破坏并且轰飞咒壁,也许是认为不需要一一使出咒术应付,山城始终以冷静的目光,「视」着夏目的举动。
不动金缚一停止攻击,夏目一鼓作气往右手边冲了出去。这么做是为了拉开和秋乃之间的距离,因为眼前对上的对手无法让她一边保护身后的人,一边作战。像是为了替代她的位置,天狗式神开始接近秋乃,遵守他答应过的承诺。恐惧与紧张让秋乃动弹不得,如果式神能将她带往安全的场所,说不定会是更妥善的做法。
山城似乎觉得厌烦,「我说过了,别让学长白费力气啊,学妹。」他的姿势稍微前倾,踏出矫捷的脚步追向夏目。
接着,他从西装胸前的口袋掏出两张咒符,随意抛了出去。那是式符。眼前出现两只体型庞大,全身青蓝的猫型式神。那是由威契夫公司制造、咒搜官常用的捕缚式式神,『WA2·猫索』。
两具『猫索』一成形,立刻动作灵活地在地面奔驰。虽然是市售的人造式式神,但经由『十二神将』的操纵,不论灵气还是动作都与一般式神有天壤之别。蓝猫如狩猎中的猛狮,兵分二路往夏目逼近。
夏目一边奔跑,一边结成手印。
「朱雀、玄武、白虎、勾阵、南斗、北斗、三台、玉女、青龙!」
接着,她唰的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将手印对准两具式神。同时,充满咒力的格状咒纹在夏目面前闪耀亮白光芒。九字咒法。黑发如受到狂风吹袭,在背后翻飞。原本打算冲上前去的两具式神踏了个空,停止动作。
「激流成枷,予以缚束,急急如律令。」
在两具式神绊住夏目后,山城接着间不容发地展开攻击。两根手指夹住咒符,随同咒文俐落地抛了出去。他抛出的是水行符,符术化为水流奔过大地,逼近夏目。
夏目反射性地把手伸向土行符,但她立刻从敌人的目的和术式预料到整体的招式。她取出金行符,像是为了赶退逼近的符术,往眼前的攻击掷出符箓。
「金克木!急急如律令!」
接着,山城释放出的咒术奔流在夏目面前往上一跃,形成网状的藤蔓。带有水气的青翠藤蔓网,是依从五行相生的水生木原理使出的术式。夏目掷出的金行符化成锐利的金属片,斩断了网子。
五行相克,金克木。然而,木气和水气相生,导致威力倍增,夏目的金气无法完全抵消。藤蔓被斩断后又重新生长,朝她逼近,伸展的动作犹如在空中奔腾的激流。
——既然如此!
「哞、毘悉毘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指尖跃动,行云流水般地由转法轮印结成咒缚印,使出不动金缚术。她用这术式攻击敌人的符术,这一次藤蔓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两具『猫索』复活,山城又接着释放出符术。
「凝结沉没,予以柑制,急急如律令。」
山城蹲下身体,让咒符紧贴地面。这次使出的是土行符,符式与先前相同,同是五行相生,也就是土生金。
「——!」
夏目往旁边一跃,脚下立刻冒出尖锐的金属片。夏目在地上翻滚,躲避攻击,大地也往她接连露出锐利獠牙。
让符术唤起的土气潜入地底,转换为金气,术式和刚才一样同属五行相生。对方会重复使出同样的术式,想必是认为让人看出这一点也不成问题。夏目一边闪躲脚下的攻击,两只蓝猫也同时从左右逼近。即使用上同一招防御,挡得住符术也来不及阻挡式神,而且山城已经从容地取出下一张咒符。
随意而且接连袭来的一波波攻势,单纯只是为了阻止夏目出手,让她来不及应对。山城不一口气收拾掉对方,而是选择逐步进逼的战斗方式,这么做是为了把她活捉回去。
——既然对方是这个打算。
自己只能一击打倒对方。夏目拿定主意,停下避开攻击的脚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咒术上。她提升咒力,结成根本印。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吒、赞拏——!」
不动明王火界咒。
夏目的全身迸出咒术火焰,火焰以她为中心卷起漩涡,乌黑长发受热浪袭卷,违反重力,往空中飞扬。
贯穿大地的金气咒力被夏目的火焰融化,五行相克的火克金。两具逼近的『猫索』同样起火燃烧,引起激烈的裂核反应,往后方退去。
火柱冲上天际,驱散了阴郁的乌云。
山城停下脚步,「——哦。」他眯细双眼,嘲讽的冷笑终于从脸上消失。
「——摩诃路洒拏、欠、怯哂法哂、萨缚、尾觐南、眸怛罗吒、憾漠!」
夏目朝山城释放出猛烈的火界咒,并且在同一时间启动隐形术。原本她就没有必要打倒对方,只打算撑到春虎抵达。如果可以用火界咒当作障眼法,再趁这个时候逃进树林——
「你以为这么点雕虫小技逃得了吗?」
火界咒的另一头传来山城的声音,已经迈步跑了出去的夏目没有停步,转头越过肩膀「视」认山城。
山城张起结界,防御火界咒。脱离控制的火界咒无法破坏那道结界,不过注入全力使出的火界咒还是足以维持威力。只要火界咒没有消失,山城理应无法解开结界,发动攻击。
逃得掉,就在夏目这么判断之后——
上空像是有箭矢射来,她惊讶地把视线转回前方,看见了青蓝色的鸟类身影划破阴郁的天空。
「『燕鞭』?」
她急忙闪躲,可惜根本来不及。蓝色燕子冲向夏目的胸口,就要撞上的时候,飞羽如鞭子般伸长,缠住她的身体。
「呃!」
双脚离开地面,接着倒地的冲击袭向全身。
『燕鞭』和『猫索』一样,都是由咒搜官使役的代表性捕缚式。羽翼如同其名,化成数条长鞭,缠绕住夏目的身体,连同双臂紧紧束缚。穿着丝袜的脚在地面又踢又踹,奋力挣扎。她费劲地想站起来,但『燕鞭』感应到捕缚对象试图抵抗,马上将鞭子伸长至双膝,紧缠住她的双脚。
真要说起来,『燕鞭』的羽翼设有微弱的不动金缚术。威力虽弱,但由于是紧贴着对象发动,一旦遭到束缚就很难逃脱。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时候设下的圈套?
照理来说,夏目并未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如果山城召唤出『燕鞭』,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在和你接触之前,我已经让『燕鞭』在上空待命,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这时候,夏目释放的火界咒威力减弱,山城最后使出夏目先前那一招,让结界向外迸裂,借着破坏力消灭火界咒。
山城微微一笑。
「就一个二年级没读完就退塾的塾生来说,你的表现算是不错。依你的实力,要取得专业资格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让人施行禁咒的对象能不能进入阴阳厅就职,可就是未知数了。」
他说着,神色从容地耸耸肩。
「……」
夏目倒在地上,忍不住咬牙切齿,散乱的黑发贴着脸颊。刚才使出的火界咒已经尽了夏目的全力,但是山城挡住这一记攻击,而且丝毫视不见灵气出现混乱,可见他还没拿出真本事。虽然年轻,但『十二神将』的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再怎么说你都是后辈。我不会动粗,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山城把双手插进西装口袋,不可一世地说,眼神里散发出专业咒搜官独有的冷酷光芒。
然而,山城正要走向夏目的时候,忽然一脸诧异,停住了脚步。
「北斗!」
在动弹不得的夏目面前,秋乃冲了出来,天狗式神也和她一起。「什么!」夏目哑然失声。咒术战开始后,她全部的心力都集中在山城身上,但在天狗式神展开行动的时候,她原以为式神会直接把秋乃带回寺里。
插图185
秋乃没有藏起兔子耳朵,她敞开双臂与山城对峙,试图保护夏目。
「秋乃,不行!」
「天、天狗先生,麻烦帮北斗解开绑在她身上的东西。」
「你为什么跑回来?」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秋乃这话让夏目咬紧了牙,恨恨地瞪向天狗。式神会听从寺里的人的要求,恐怕他之前一度打算把秋乃带走,又因为秋乃的命令回到这个地方。夏目认为他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他似乎没有足以判读状况的智慧。
另一方面,山城面无表情,注视着闯进战场的小女孩和式神。
「…………」
他的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接着,受到火界咒焚烧而产生裂核的两具『猫索』重整架势,从左右往夏目等人逼近,打算连同秋乃他们一网打尽。
没有退路了。夏目板起严肃的神情。
「……秋乃,快离开我身边。」
「不要!」
「不然躲到天狗后面,然后趴在地上。」
「什么?」
「快一点!」
夏目的喝斥声让秋乃的耳朵往上一弹——瞬间移动位置,速度快到简直看得见残影,让下达指示的夏目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原本面无表情的山城好像也吃了一惊。
秋乃绕到天狗式神背后,依从夏目的指示趴在地上。在确认她趴好之后,夏目倒卧在地上抬起头,望向左右的『猫索』。
「霹雳,麻烦了!」
紧接着——
砰!
爆炸声响起,夏目全身覆盖眩目光芒。
绑缚身体的『燕鞭』瞬间烧得焦黑,变成灰烬。一旁的天狗式神全身出现激烈裂核,趴在地上的秋乃「咿!」地惨叫出声,忍不住发抖。
「什么!」
山城反射性地摆出防御架势,解开束缚的夏目一口气跳了起来。
夏目起身后,全身缠绕放电时的火花,白色光芒在她身上的夹克表面乱窜。
雷电。
「怎么可能!居然能使出雷法!」
山城的双手迅速移动,立即结成手印,结界一展开——
「喝!」
夏目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
闪光。
夏目的右臂迸出金黄闪电,在她与山城之间绘出一道白光的轨迹。接着,轰隆作响的雷鸣响起,带来一阵剧烈的冲击。
结界承受雷击的威力,整个往后挪移,山城的脚底也往后方滑动。夏目趁这个机会朝左右伸出双臂,立刻有数道闪电撕裂空间,在前方的『猫索』头顶落下。和先前的『燕鞭』一样,『猫索』连同式符灰飞烟灭。
「没有见到咒符——不对式神!那是是护法吧?」
山城大喊,喊出了正确答案。那是原创的高等人造护法式·霹雳。特地不让式神现出实体,只是听从主人的指示使出预先设定的咒术,属于特殊类型的式神。那原本不是夏目的式神,是某位本事高强的前祓魔官——现在夏目师事的人特别让给她的护法式。
那可以说是夏目的绝招「之一」。
「天狗先生!马上带秋乃离开这里!」
四周弥漫着空气烧焦的气味。
霹雳虽然是强大的式神,但由于能力受到高度专门化,局限了应用范围。一般公认,雷的咒术极难驾驭,霹雳的操纵方式更是独特,要学会操控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雷的咒术和其他大多数的咒术不同,使用后马上会展现出成果,无法重来也无法调整,属于瞬间决定胜负的攻击方式。如果没有相当的觉悟,不能轻易使用这个咒术。
不过,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
「曩莫、萨漫跢、勃驮南、因捺罗也、婆娑诃!」
她结成主掌雷霆的帝释天手印,吟诵真言,强化自己与霹雳之间的灵力联系。她往霹雳注入自己的咒力,以式神作为媒介,展开术式。
怒涛般的雷击袭向山城。
「啧!」
山城持续维持结界,在山中奔跑。不过说到雷电攻击,在发动攻击的瞬间就会命中目标,要「闪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山城吊起双眸。
「我记得『帝式』里面——对了!东方阿迦陀!西方须多光!南方刹帝鲁!北方苏陀摩扼!」
他吟诵出『帝国式阴阳术』里的「避雷」咒,尽管冷门,却是用来对付雷法的基本招式。不过,这不是用来「封住」雷,只是用来「避」开雷的咒术。夏目则是不在乎有没有命中目标,全力释放出雷击。
激烈的雷鸣震撼鼓膜、颤动肌肤、摧毁听觉。闪光烧灼视网膜,眼前一片空白。不需要击中对,最重要的是达到妨碍对方行动的目的。
夏目确认起秋乃的状态,天狗式神也许是判断待在夏目身边太过危险,抱着秋乃退到后方。只要继续使出全力攻击,应该可以甩开山城的追击,和秋乃一起冲进树林。
「我太小看你了,学妹!这下我可对你改观了,别以为我会再手下留情!」
雷击「避」开山城,不过胡乱打在四周的雷击理应会传去激烈的冲击。
然而,咒搜官解开了结界。
他的手上出现多张咒符,是式符。式符事先注入咒力——夏目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气息,全身不寒而栗。
「邪灵现身!急急如律令!」
山城没有掷出式符,而是一把捏烂手中式符。紧接着,从他的手指隙缝间猛烈喷发出浓雾般的乌黑瘴气。
漆黑烟雾有如生物,出现一阵阵骇人的脉动,形成与式符相同数量、没有固定形状的块状物。虽然是气体,却拥有金属熔解般的质量,而且夏目对这种瘴气有很深刻的印象。
诅咒式。
「蛊毒?居然使出禁咒!」
夏目亲眼目睹过一位是夜光信徒的咒搜官操纵蛊毒,不过那根本无法与山城施放的蛊毒相提并论,不只数量天差地远,每一个散发出的瘴气也有悬殊的差距。
蛊毒蠢动,接着表面划出一道开口,黑雾破裂,从里面出现巨大的眼珠。多颗眼珠敏锐地转动,不约而同地把焦点对准夏目。
「上。」
蛊毒发出无声的嘶吼,纷纷往夏目冲了过去。
夏目全身寒毛直竖,不过她并不胆怯,用雷迎击蛊毒。
爆炸声响起,雷电建成围栏,试图在阻止蛊毒接近的同时,将所有蛊毒燃烧殆尽。
——再这样下去不行……!
雷的咒术原本就是相当「费力」的咒术,如果没有强大的灵力,无法连续释放。虽然可以利用霹雳多少弥补一点,但消耗还是一样剧烈。如果不尽快解决,夏目的灵力很快就会枯竭。
「——哼,果然还太嫩了。」
山城咧嘴笑说,夏目这才赫然惊觉。
其中一只蛊毒绕道从夏目的右手边逼近。他在蛊毒上施了隐形。夏目反射性地挥出右臂,雷电缠绕在袖子外侧,从手套的指尖施放出雷击,击中蛊毒。
然而,这一击的力量过于薄弱。蠢动的黑雾有一半被雷击散,但仍黏答答地在空中滑行,逼近夏目。
输了。
夏目正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忽然从脖子被吊了起来。
——咦?
强大的力道将她往上拉起,身体顺势飘浮在半空中,宛如乘着微风轻盈移动。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大幅跳向后方。她拼了命转头,从后面抓住自己衣领的,原来是一手抱住秋乃的天狗式神。
「是你?」
天狗式神抱住秋乃和夏目,悄无声息地轻轻落在后方地面。
「北斗!没没、没事吧?」
「秋乃……」
另一头,山城「啧!」地用力咂舌。夏目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命,「谢谢。」她向天狗式神道谢。
「北、北斗你真厉害!太、太厉害了!原来你这么强啊,吓了我一跳!真的很厉害,我是说真的!」
秋乃兴奋极了,连话都讲不好。因为刚从惊险的场面中得救,让人这么夸奖,她只觉得过意不去。不过,夏目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苦笑,因为秋乃的兔子耳朵一副情绪激动的模样,正雀跃地弹跳着。
「……夏目。」
「什么?」
「我自称北斗也不是说谎,可是……大家都叫我那个名字。」
秋乃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微笑点了下头。
「夏目,你真厉害!」
「不,事情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才是关键。」
夏目再次把视线转向山城。
山城似乎正在评估新的战力——天狗式神。蛊毒群再度受到控制,随时可以展开突袭。第二回合开始。夏目深呼吸,重新扬起斗志,让意识回到霹雳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
晻、萨缚、怛他蘖多、播那满那、曩、迦噜弭
「归依供养诸如来!」
一个妖媚——但是凛然的女性嗓音,嘹亮地响遍境内所有人的脑中。
2
「哎呀……」
寮房的谈话室里,坐在藤椅上读书的三善忽然抬起头,喃喃说着。
「……看来最后还是演变成咒术战了。」
风雨欲来啊,三善嘀咕着。「什么?」在一旁冥想——必须随时在身边保护他——的弓削说着睁开眼睛,接着把脸转向三善。
「您是指山城吗?」
「对,看来用和平的手段请求对方协助这个方式行不通,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
三善的目光宛如望向遥远的远方,弓削一脸正经地问。
「对方果然是土御门夏目吗?」
「我无法断定,只能说恐怕是她。」
土御门春虎行使的禁咒,是所有禁咒之中最为禁忌的「灵魂」咒术『泰山府君祭』。而他不惜用上『泰山府君祭』复活的人,正是与他同样出身自土御门家,一位名叫土御门夏目的少女。
关于这一方面的详细情形,即使事情经过了一年以上,相关情报仍受到阴阳厅高层——正确说来是仓桥厅长的严密控制。虽然如今立场逆转,但仓桥家原本是土御门家的分家,或许他认为有不该让本家内幕曝光的隐情。
不管怎么说,土御门夏目是和土御门春虎相关的重要人物,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们也过去吧?」
「交给山城就可以了。」
「可是——」
「再说,我过去只会碍事。」
「这样的话。」
「要是你走了,谁来保护我?」
「……噢。」
三善还是一样说得泰然自若,弓削也愈来愈习惯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山城是国家一级阴阳师,也是擅长对人使用咒术的咒搜官。不用说身为灵视官的三善,就是和弓削这位专门处理灵灾的祓魔官比起来,他也是更适合进行咒术战的人选。要是对上带着两位强大护法的土御门春虎另当别论,对上土御门夏目没有道理会败下阵来。
「况且我们这边好像有客人来了。」
「什么?」
弓削这么回答的时候,也察觉到了那股气息,接着她立刻在室内设下结界。
「弓削,结界只要设在我们两个人身边就够了,你这样把整个房间封住,他们要怎么进来?」
「……没关系吗?」
「那些人不会找阴阳厅麻烦。」
这么说来,那些是改革派的人吗?弓削撤下谈话室的结界,改将范围限制在自己与三善四周,重新设下结界。紧接着,寺里的人踏响了脚步声,闯入寮房,冲进谈话室。弓削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起身。
对方总共有八个人,身上服装各不相同,每一个都带有强大灵气,应该是寺里的师父。一马当先冲进室内的是理晏,他的脸色惨白,眼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由他率领众人前来,可见他的确是星宿寺改革派的领袖。
理晏朝仍坐在椅子上的三善说:
「……打扰了,三善先生。请问山城咒搜官在吗?」
「他刚好有事离席。」
「他去哪里了?」
「他现在在境内的外缘,去处理一点杂事。」
「可恶,这么不巧……」
理晏愤恨唾骂,原本保持沉默的弓削迅速往前踏出一步,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足以让众师父紧张不已。
「各位有什么事情吗?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么一大群人闯进来,未免太没常识了吧?」
「真要说的话,没常识的是各位刚才的发言。土御门春虎是受到阴阳厅通缉,咒术界的叛徒,各位居然容许他进入寺内,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我们从没说过容许,只是这次有监于贵寺的情形,我们选择予以默认。如果今后贵寺真的有与他携手合作的意思,阴阳厅必定不会无视星宿寺这样的判断,将视情形采取因应对策。」
「……弓削,别把个人臆测随便说出口。」
「是,非常抱歉。」
弓削立刻为自己的失言道歉,不过也只是出于形式。后半的发言既是警告,也是暗中谴责,最重要的是她不吐不快。针对星宿寺这次的对应,弓削自己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
然而,听见弓削这番话后,「你们听到了吗?」理晏像是没把三善的忠告听进耳里,转头看向背后的同伴。
「阴阳厅果然不可能放过土御门春虎。今天的选择关乎本寺的命运,为了本寺的将来着想,绝对不能放任常玄为所欲为!」
像是为了回应理晏的煽动,其他师父纷纷高声应和。弓削板起脸,搞不懂他们的反应,三善依然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理晏。
「……理晏法师,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善先生——不,『天眼』三善十悟,以及『结姬』弓削麻里,恳请二位帮忙,我们将挺身对抗常玄的蛮横,协助捕缚土御门春虎。」
「这……伤脑筋啊。」
三善看上去一点也没有伤脑筋的样子,坦白地做出回应。
「我之前在中庭已经清楚表示过,我们会入境随俗。」
「从弓削小姐刚才的声明也听得出来,那不是你们的真心话!再说如果要遵从寺里的方针,也应该听听我们的意见吧?本寺不是只有常玄那种顽固的师父,在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是寺里的师父!」
「……非常抱歉,我们认为贵寺的代表是常玄法师,虽然目前看来,他答应我们要求的可能性很低,但我们仍把他视为唯一的交涉对象。」
三善的语气相当冷漠,可是他对常玄也是一样的口气,没有瞧不起理晏的意思。不过理晏似乎不这么认为,只见他因为愤怒与屈辱,盯着三善的表情变得铁青。
不过,理晏咽下这股怒气,咧嘴露出可怕的笑容,脸上依然是一样的神情。
「……我知道,现在的情形确实是这样没错,实际上掌控星宿寺的人是常玄。不过,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理晏说,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
弓削反射性地注入咒力,强化结界。理晏完全没理会弓削的反应,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疑似是一封信。接着,他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把信递给三善。
「你们瞧,我已经和阴阳厅的仓桥源司厅长取得共识,他答应只要星宿寺一开放,就会让我成为这里的掌权者!」
理晏说得盛气凌人,像是相信这一封信绝对能逆转情势。
弓削不由自主确认起三善脸上的表情,三善用鼻子吁了口气,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一声不吭地接下信,打开后——他挑起了单边眉毛。弓削也稍微瞥了下信上的内容,起先她一脸诧异,在注意到之后,神情顿时变得险峻。
「……特视官,这是……」
「……单独的话不会发动,这算是一种触媒吧。」
三善回应弓削的疑问,「什么?」这下换理晏板起了脸孔。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怀疑这封信的可信度吧?」
「是,你说得没错,『怀疑这封信的可信度』确实是很贴切的说法。」
「开什么玩笑!你看清楚那封信的最后,那里还有厅长的亲笔签名!」
「这——我看就请你背后的那些同伴确认吧。」
三善说着,把接下的信在众人面前展开。
理晏稍微瞥了下信,扬起嘴角,像在嘲笑这是无谓的争辩。然而在他背后,其他师父的反应和他大相径庭。
「什么!欸,理晏,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玩什么把戏,别开玩笑了,真的信在哪里?」
「什、什么意思?」
面对脸色惨白、焦急逼问的师父们,理晏难以理解地露出诧异的神色,蹙起了眉头。他再一次把视线转向信上内容。
「……这封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这是阴阳厅长官亲笔……」
「……理晏,你视不见吗?」看见他认真地再次重申,其中一位同伴——昨天待在理晏身旁,戴着眼镜的女性发出颤抖的嗓音,喘不过气似地说。
「——好像是这样。这么看来,这封信本身果然只是单纯的触媒,是只有施加在理晏法师本人身上的幻术。」
三善如此断定,接着把信——用淡淡的墨水绘上数个咒纹的纸张折回原状。
他把信交给戴着眼镜的女性,女性上前取过信,马上回到同伴身边,再一次确认信上内容。师父们看着这封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或是凶狠的怒骂声。看见同伴这样的反应,理晏终于慢慢了解发生什么事情。
「……幻术?怎么会……那、那封信确实是从仓桥厅长那里……山、山城咒搜官昨天也这么说……」
「啊啊,所以这果然是山城的恶作剧,原来二位在私下进行过接触。」
三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管他恐怕早就察觉到一些问题。弓削强压下内心的不满,虽然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但她实在很厌恶这一类的「政治手段」。
另一方面,理晏失魂落魄,「恶作剧?」喃喃说着。
「……我们在事前……进行了好几次交涉……」
「你是说在我们三个人来这里之前吗?山城是咒搜部底下的人,现在指挥咒搜部的又是仓桥厅长,相信和各位接触这件事情不是造假,只是请各位明白,那些只能算是『非正式』的接触。」
「那、那么,我们这些人的待遇保障……?」
「昨天阴阳厅方面提出的条件——在目前这个时间点确实是真实可靠,至于各位的个人待遇,我这边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
三善的语气不带个人感情,只是事务性地告知这项事实。理晏茫然若失,全身瘫软无力。师父们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人气得发抖,有人哀叹,也有人因为事发突然,无计可施而愣在原地。
在场的每一位师父都是本事高强的咒术者,弓削提高警觉,但是他们完全没有大闹的意思。她一方面庆幸可以避免争执,另外也有种摸清对方底细的感觉。这种程度的师父不管聚集再多人,也不可能是常玄的对手。山城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想必是过度沉迷于阴谋算计了吧。
正在她思考这些事情的瞬间——
「——弓削。」
听见三善的提醒,弓削还没回应,手上已经结成乌枢沙摩明王印。
「晻、苏哩摩哩、摩摩哩摩哩、苏苏哩、娑婆诃!」
她无视纷纷摆起架势防御的师父们,吟诵真言,一口气强化结界。
接着,宛如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这下你甘心了吗?理晏。」
撼动地面的嗓音响起。
师父们回头望去。察房的谈话室与大门口的玄关相通,中间隔着一扇纸门。如今,纸门和大门开启,寮房外站着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侣。
常玄。
师父们立刻燃起腾腾杀气,不过那并非理晏所说的「挺身对抗」,而是走投无路的人豁出去之后展现出的杀气。面对年轻师父们的斗志,常玄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常玄……」
理晏扭曲着脸庞,沉声叫着。
常玄的态度始终从容不迫。
「这下你清醒一点了吗?阴阳厅是老练的咒术者聚集的伏魔殿,不是你这种不成气候的小喽啰可以同桌谈判的对手。」
「那、那又怎么样!至少比敌对来的好吧!难道依你的做法,有办法让本寺继续生存下去吗!」
「说的有理,因此需要迎来土御门春虎。」
「什……」
什么?不只理晏说不出话,其他师父们也是目瞪口呆。设下结界的弓削一时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受结界保护的三善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不过,常玄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缓缓摆动法衣的宽袖,慢条斯理地举起双臂做为回应。
「曩莫、萨漫跢、博萨罗怛、赞拏摩诃路洒拏耶、索贺怛也、哞怛罗吒、憾漠——」
他结起内缚印,吟诵出不动明王中咒——慈救咒。刹那间,年迈的身体涌起无比强大的灵力,咒力一口气提升并且高涨。热浪袭卷室内,然而师父的咒法并未完成。
「啧!这个家伙!」
「急急如律令!」
吟诵真言的常玄没有发动突击的意思,甚至一点也不显得急促。门口附近的师父像是咽不下这口气,纷纷掷出符术。
不过,符术没有奏效。在行使出咒术的常玄周围,散发出的咒力形成坚固的结界,挡下迎面袭来的攻势。
常玄半眯着眼,盯着眼前众多师父,同时泰然自若地变换手印。从剑印转成刀印、转法轮印、外五钴印、诸天救敕印,每结成一个手印就随之吟诵出不同的真言。
「——晻、仡哩哞、孽倶哞——」
灵缚法。
也就是所谓的不动金缚术。在现在广泛使用的『泛式』中,此术式吸收修验道系的咒法,即效性高,但常玄使出的是密教系的修法。
理晏等人明白攻击发挥不了效果,个个脸色惨白,连忙结成手印,为了对抗术式设下结界。接着,常玄的不动金缚将结界连同理晏等人一同束缚、捆绑。
「……呃!」
他们各自维持结印的姿势,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宛如空气化成了一把钳子。不只是手脚,肌肤表面、内脏甚至是骨头,都毫不留情地遭到绑缚。唯一能承受常玄法力的,只有弓削张起的乌枢沙摩明王结界。
「混帐……常玄……!」
理晏咬牙切齿地咒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常玄的神情始终没有改变。他像是单纯把这当成了修行的一环,俐落地将手印转结成外缚印,再一次吟诵出不动明王中咒。
「——曩莫、萨漫眵、博萨罗怛、赞拏摩诃路洒拏耶、索贺怛也、哞怛罗吒、憾漠。」
修法完成。年轻的师父们最后连意识也遭受束缚,接连倒地。理晏直到最后的最后仍在拼了死命抵抗,但其实在动作被对方封住的时候,胜负就已经揭晓。一声悔恨的哀号之后,他和其他同伴一样倒在地上。
简直是一网打尽。
师父们的实力与专业阴阳师相比毫不逊色,常玄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打倒了他们,而且是从正面使出压倒性的力量。三善判断常玄的实力坚强,看来非常正确。
「……」
弓削的神情紧张,但是让师父们全部昏倒后,常玄随即解开手印,放下手臂,以若无其事的沉稳口气说:
「……本寺出此等丑事,实在汗颜至极。全怪贫僧教诲无方,抱歉造成各位困扰。」
「您、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他们必须重新锻炼,正所谓修行无涯。而且不管再怎么不成材,他们仍是本寺的『力量』。」
常玄半眯着眼,睥睨倒地的师父们。他的目光不只严厉,更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弓削忍不住毛骨悚然。
「……这一招相当精彩。」三善坦率地说。
「不足挂齿的伎俩罢了。」
「您太谦虚了。能当上师父,想必他们都有一定的实力——尤其是理晏法师,在我看来,他的实力非常坚强,但是在常玄法师面前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实在厉害。」
「您过奖了。」
「千万别——」
「贫僧才疏学浅,各位理应知道,本寺出过一位真正的怪物。」
弓削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很清楚常玄口中的怪物指的是谁。
「趁这个时候,贫僧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请问是什么问题?」
「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派出『炎魔』宫地担任使者?」
「这……」三善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但是大胆地继续说了下去。「说不定他是怕自己产生『思乡之情』吧……」
「特、特视官!」
弓削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提醒三善,不过三善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常玄,等待他的回应。
常玄不禁苦笑。
「如果是这样可轻松多了。」
这是常玄顺势说了出口——特地对三善的挑衅做出的答覆。三善立刻唤了声:「法师。」用不像他会发出的尖锐语气继续说道。
「我想确认一点,请问您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是指什么事?」
「用不着装傻了,您说:『因此需要迎来土御门春虎』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他突然通知要来这里是……」
「……好,那就坦白告诉二位吧。没错,正是贫僧邀他过来本寺,只是没想到会和各位撞个正着。」
常玄坦然说出真相,弓削听见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可不是能够置若罔闻的一句话。
「星、星宿寺打算和土御门春虎联手吗?」
「…………」
常玄没有回应弓削的疑问。三善与常玄,两道排除情感的冷硬视线在无声中交会,凝目注视着对方。
就在这个时候。
远方雷声大作。
三善与常玄不约而同移开视线,转向雷声响起的方向。
「远雷?……不对。」
常玄嘀咕,看上去像是竖起了耳朵要听个清楚。另一方面,三善的目光严谨,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虚空。
弓削不懂两人这种反应是什么意思,显得相当困惑。不过她马上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雷声没有停止。远雷断断续续,雷声不曾中断。空中确实是乌云密布,但是没有见到雷云,突然这么不停打雷,确实有蹊跷。
不过,弓削经历过和这「类似」的状况。
该不会是……
「……咒术?」
话一说出口,弓削立即联想到目前正在进行的那场咒术战,也就是山城对上土御门夏目的咒术战。弓削想到过去在经历「类似」状况时,对手同样也是「土御门」家的人。
「特、特视官,这难不成是土御门夏目——!」
「…………」
三善没有回应,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落雷——以及伫立在寮房门口的常玄。常玄也是样。他的态度泰然,却丝毫不敢大意地关注着局势变化。
然后——
砂那个嗓音同样响遍了现场三人的脑中。
3
忠范注意到远雷,是他正好从寺务所走出来的时候。
他反射性地仰望天空。上空覆盖着灰暗的乌云,但是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打雷的天气。难道有雷云正在接近这里吗?真不吉利……不过或许这样的天气很适合现在的星宿寺。
忠范现在是名僧人,但他以前其实是位祓魔官。年轻时,他因为意见不合,和上司爆发冲突,最后决定引退辞掉阴阳厅的工作。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不过咒术者在这社会上很难找到生存的空间。他每天过着勉强糊口、颠沛流离的生活,等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投身在这座星宿寺。之后岁月如梭,算算已经过了十来个年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蓦然回首,才惊觉时光飞逝得多么快速。
过去几次做出的选择,他不是完全没有后悔,不过他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状况,大概是在应该落脚的地方生根了吧。忠范由衷地如此认为。
现在的他已经习惯寺里的生活,事到如今也没有再追求变化的意思,如果可以回到阴阳厅则另当别论,所以他基本上采取中立的立场。这一次他赞同常玄的想法,只是另一方面,他对常玄那种强硬的做法也抱持怀疑。然而身为一介咒术者,他其实对常玄那种求道者般孤傲的人生态度同样怀有敬意。
另一方面,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面对阴阳法的修正以及随之而来的阴阳厅权限扩大这样庞大的「时代洪流」,常玄那种生存方式与寺里的方针根本无从对抗。
昨天,来自过去职场的『十二神将』到访,今天则是传闻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阴阳师要造访寺内。忠范感觉到宿命般的启示,也许是因为即使只是出于形式,也算是皈依佛法了吧。
让自己随时光流转,平淡度日。
不过,也许今后无法再维持这样的生活了。
忠范漠然仰望天空,接着视线落到脚下,叹了口气。
然后——「变化」也正在这个时候发生。
晻、萨缚、怛他蘖多、播那满那、曩、迦噜弭
「归依供养诸如来!」
嗓音直接在脑中回响。
那是个女性的声音,嗓音妖媚而且魅惑,语气却是凛然清亮,有如一泓冰凉的清泉流过听者的内心。
嗓音吟诵出普礼真言,属于在礼佛或修行时吟诵的东密真言。换句话说,是相当适合在来到真言宗星宿寺派总寺,也就是这座北辰山时吟诵的真言……
忠范不自觉地把头转向中庭一角——以阶梯与山门相连的四脚门。
杉树拔地参天,一直蔓延到山脚下,悬山式屋顶的古老四脚门便以此为背景,昂然矗立。
这时——
幽暗的森林另一头,一小道黑影宛如划破空间,浮在半空中。
那道黑影在杉林间穿梭,飞过四脚门的屋顶,悄然无声地飞抵中庭。
一小道黑影。
那是只黑鸦。
不过,那不是一般的乌鸦。忠范不知不觉地用眼神追逐起黑鸦,发现这只乌鸦有三只脚。思考还没追上现状,本能已经理解眼前的状况,不禁全身战栗。三脚黑鸦无声翱翔过忠范的头顶,飞向后方面向中庭的本堂。接着忽然啪沙一声,黑鸦大动作地翻动羽翼,洒落光粒与漆黑羽毛,在本堂前着地。
忠范忍不住眨眼,揉了揉眼睛。黑鸦挥翅落地——可是着地的乌鸦变成了一个黑衣人。
插图213
由乌鸦变幻成的人物没有理会大惊失色的忠范,踏上了前往本堂的阶梯。
他没有进入本堂,而是在本堂前朝堂内合掌,深深一鞠躬。
「——晻、索芰礼修他、娑婆诃。」
他吟诵出供奉在本堂的主神·妙见菩萨的真言,口气不仅随和,甚至散发出奇妙的亲近感,诚恳的态度总算让像是遭到狐迷的忠范稍微回过神来。
黑衣人吟诵完真言,接着又行了次礼。
然后,他背对本堂转过了身。
那是个少年。
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气势——不对,是相当恢弘的气度。落落大方的自然态度,让他流露出超越年龄的大器。
少年身穿的黑色外衣有如以乌鸦羽翼制成,呈现艳丽的漆黑色彩。忠范知道这件外衣,那是『鸦羽织』,他也知道穿着这件外衣的少年是什么人物。
土御门春虎。
不对——忠范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不是因为对方的灵气有多么强大,或是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和什么伟人的风范或是咒术者的才能也没有关系,而是有更贴近、更能感同身受的某种无可言喻的说服力,直接触动内心。
那就是——那个人正是土御门夜光。
少年察觉注视自己的视线,把眼神转向忠范。
不过,他看过来的只有右眼。少年的左眼戴着眼罩,那是条鲜艳的锦缎,由左眼上方斜斜地往下包覆住整个左眼。
「法师!」少年唤道。
忠范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后,终于把手指向自己。
「没错!」少年点头。「这里有位叫做常玄的法师吧?麻烦你帮忙转告土御门到了。」
少年说起话来十分坦率。啊啊,原来夜光是这样的人啊,忠范心想。
忽然间,他没来由地联想起十多年前待在阴阳厅时的事情。那个时候,有些后辈狂热地仰慕夜光,牧原和六人部,还有另外一个疑似是叫做江藤的人也和他们一样。他想起他们热烈谈论的土御门夜光是什么样的形象。
现代阴阳术的创始者,促使日本咒术走向中兴的年轻伟大阴阳师。他是安倍晴明的后裔,人称晴明再世的天才。他有什么样的丰功伟业,他们甚至也向身为前辈的忠范热心解释,说得神采飞扬。
那样的人物正唤着自己,忠范有如做着白日梦,茫然地杵在原地。
「……咦?请问……你是这里的师父吧?我之前有送信过来,难道还没送到吗?」
看见忠范不发一语,站在眼前动也不动的模样,少年搔了搔头,像是觉得困扰。但在忠范心中,各种激动的情绪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
眼前是自己恐惧、忌讳的变化象征,也是为自己一直以来生存的世界建立「基础」的人物。
自己是在外面的社会失去生存空间,颠沛流离,最后流落到这座暗寺的一位穷途潦倒的咒术者。此时,那位出身自古与咒术共存的血脉,历史上的伟人正爽朗地与自己搭话。
这世上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在这段期间,不断有寺里的人从他背后的寺务所和本堂后方的讲堂走出来,在中庭聚集。众人发现站在本堂前的少年无不哑然失声,愣在原地。看见人潮逐渐聚集,少年像是大伤脑筋——但是一点也不显得惊恐——脸上浮现「这下该如何是好」的苦笑。
这时,「恭候大驾。」一个低沉嘹亮的嗓音响起。
嗓音中听得出难掩兴奋的情绪,忠范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说出这话的人正是常玄。他人疑似在寮房,罕见地弄乱了僧衣,快步赶到中庭。
见到少年出现,常玄脸上笑逐颜开。
「贫僧即是常玄,欢迎土御门施主光临本地。」
常玄寒暄时,姿势十分端正。「感谢您的邀请。」少年应道。
和与忠范对话时相比,少年的神情有些微的变化。气氛虽然还是一样坦率而且和善,脸上却多了一抹说是狂妄自大也不为过的微笑,宛如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棋逢敌手,流露出带有稚气的无畏之心。
「常玄法师,这次可以视为是您发出的『邀请』吧?」少年问道。
「正是。感谢您愿意履行古老的盟约,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实在感激不尽……不对,说来该是『欢迎回来』才对。」
常玄说着挺直了背脊,法衣优雅摆晃,他垂下了头。
「北辰山宗长,土御门夜光殿下。」
常玄这句话让聚集在中庭的众人受到不小的震撼,「什么?」忠范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少年一脸像是遇上难缠的对手,吁了口气。
「法师,我现在的名字是『土御门春虎』。」
常玄咧嘴一笑,抬起了头。
「那么——春虎殿下,身为留守此地的师父,贫僧衷心欢迎您的归来。」
☆
弓削的行动会晚常玄一步,不消说,当然是受到三善的牵累。
「弓削!刚才的声音显然是通知土御门春虎来了,要是随便跑出去,结果卷入咒术战该怎么办?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过去,可是绝对要慎重再慎重,行动千万谨慎小心。」
因此弓削只好不去理会急忙赶向中庭的常玄,先是用严密的结界保护自己与三善,接着再施加隐形,最后终于追逐师父的脚步赶向中庭。他们没有直接前往中庭,而是绕过本堂后方的讲堂,从反方向赶往中庭。
两人抵达中庭时,正好是常玄低头行礼的时候。弓削藏身在杉树后面,听见师父说出「北辰山宗长土御门夜光」这句话时,她随即将视线转向本堂——灵符堂。
佛堂前,站着一位黑衣青年。
那是在咒搜部的通缉照片上见过的脸孔,独眼的少年,本人堂堂正正地报上了通缉名单上的名字。
「法师,我现在的名字是『土御门春虎』。」
「那么——春虎殿下,身为留守此地的师父,贫僧衷心欢迎您的归来。」
那个人就是土御门春虎。
紧张感窜过弓削全身。这么看来,他身上那件黑衣就是去年造成阴阳厅遇袭的起因,夜光的咒具『鸦羽』。不对,这时候更重要的是护法在那里?服侍夜光的飞车丸和角行鬼到哪里去了?想必是没有现出实体,他不可能没有带他们过来。虽然因为紧迫的情势而焦躁,弓削仍努力动着脑筋。
——归来?
起先弓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她发现惊讶的人不只自己,寺里那些聚集在中庭的人也一样为了常玄的话哑然失声。
所谓的「宗长」,也就是管理宗派的负责人。换句话说,常玄口中的宗长,指的即是真言宗星宿寺派的总长。
「夜光是暗寺的首长?」
「……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真奇怪啊……」
三善同样觉得纳闷,不过他的语气和弓削不同,听得出单纯的好奇心。
尽管吵着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不过一旦遇上事情,他又显得从容不迫,这样的表现也许可以看成是对弓削极为信任吧。
被人称呼为宗长,当事人似乎也是一样困惑。
「常玄法师,感谢您欢迎我来到这里,可是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当上宗长了。过去我确实受过星宿寺的照料,也有人开玩笑要我来当宗长——」
「已逝的真罗法师表示,您答应过要成为本寺宗长。」
「那个人啊……又这么擅自主张。」
「而且您回应了贫僧此次的修法。贫僧在灵符堂焚烧护摩,是在七天前的深夜,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您果真如真罗法师所说,依约来到本寺,这可以视为您愿意遵守过去盟约,成为本寺宗长。」
「那是因为约定就是约定,而且实际上我也受过不少照顾。」
少年——春虎板起了脸。
如果冷静下来观察,可以发现眼前的光景非常奇妙。年纪尚轻,甚至有点散漫的少年,与一看就很严厉的年老僧侣交谈,表现谦恭的反倒是后者,前者的言行不至于失礼,只是非常自然地摆出了对等的态度。这样的两人确实「灵犀相通」,大概是基于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共同理解。
土御门春虎。
他是由分家抚养长大,过去在阴阳塾就读的塾生土御门春虎,同时也是曾在战争中复兴咒术的大阴阳师土御门夜光。透过两人的对话,第三者的弓削也逐渐体会这样的「现实」。
「春虎殿下。」常玄唤着春虎——以及夜光。「贫僧邀您来到这个地方,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得知您活跃的消息后,贫僧判断您毫无疑问正是土御门夜光转世——也就是本寺宗长。此外,有鉴于咒术界的现状,贫僧认为现在正是迎来本寺宗长的适当时机。」
「……这话言过其实了吧,适当的时机又是什么意思?」
「关于阴阳厅的作为,相信不需要贫僧再多作解释。贫僧就坦白说了吧,本寺如今正面临存亡危机,万一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星宿寺长达数百年的历史恐怕延续不了几年的时间。」
「…………」
常玄面不改色地做出这番断言,春虎没有出声,但是寺里在一旁旁观的人们纷纷鼓噪了起来。听见常玄这直言不讳的发言,他们显然惊慌失措。
接着,常玄没有理会周围的反应。
「阴阳厅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至于他们之后有什么打算,实在不是贫僧所能够预料。本寺与尘世隔绝,虽然偶尔会接受『工作』的委托,但也只是当成用来磨练实力的一种修行。如果因此遭到阴阳厅捕缚,或是丧失性命,这些都是发生在『外界』的琐碎俗事,本寺不会因此心生怨恨,更遑论与阴阳厅为敌。」
「可是……」常玄又继续说。他说得淡然,但是口气愈来愈激动。
「阴阳厅如果企图干涉本寺内务,本寺绝不允许也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或许本寺真是咒术界的毒瘤,然而毒有时也是一种药。再说,咒原本就有阳有阴,无法切割任何一方,如果阴阳厅打算招降,岂非自乱阴阳之理。」
常玄说得强硬,言语间展现出傲然自信,有如一位阐述世间常理的高僧。
弓削露出要说严肃又过于凝重的神情,「我们真惹人厌啊。」背后的三善嘀咕着说。
「遗憾的是,阴阳厅的力量确实十分强大,非本寺可以抗衡。如果有方法……如果有可以让本寺延续下去的方法,那只有春虎殿下,由您出任宗长,率领本寺与阴阳厅对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
「这么做不只是为本寺的利益,您现在孤身与阴阳厅为敌,理由贫僧无从得知,但是如果要对抗阴阳厅,相信本寺可以成为不小的助力。请与我等联手,成为咒术界之毒与阴暗面,这样的毒与阴,必定可以矫正阴阳厅的阳,进一步促进整体咒术界的繁盛。春虎殿下,请务必接下本寺宗长一职。」
常玄老迈的身体涌出力量,铿锵有力地提出请求。这番话说完之后,嗓音彷佛仍隆隆回响在深山之中。
——真是乱来……
从先前与理晏的对话也料想得到,常玄果真有与阴阳厅作对的打算。既然星宿寺实际的负责人是他,这个决定想必不会轻易收回。弓削立刻思考了起来,万一土御门春虎与星宿寺联手,将会对阴阳厅造成多大的威胁。不过,她还没得出结论,「抱歉,恕我无法答应。」春虎直截了当回绝了对方的请求。
常玄不愧是见多识广,神情完全不为所动,然而他全身高涨的力量呈现出浮动不稳的状态。
「……请问可否告知贫僧原因?」
「本来我就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很抱歉,如果要对抗阴阳厅,星宿寺的战力帮不上什么忙。我现在可是费尽了心机潜伏,要是藏身地点曝光,我也就完了。虽然不知道您对我有什么期待……但我可没有您想像的那样无所不能。」
春虎说着,耸了耸肩。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行举止极其自然。看在处于敌对立场的弓削眼里只觉得不寒而栗。
春虎接着又客气地说。
「这次我会依约前来,其实是有点事情要办。只要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尽快离开,只是抱歉打扰到各位。」
「……您到这里有何贵干?」
「嗯……这个嘛,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称呼,这里有一位千先生吗?」
听见春虎抛出的问题,常玄第一次面露不快。
「……如果您指的是千翁,他现在依然健在。不过他只是寺里一位普通的仆役,不是您需要在意的对象。」
回应的语气听得出恼怒,春虎有些讶异,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原来如此,虽然您应该是真罗大师的弟子……『不能无视千先生的教诲,要认真倾听』,真罗大师没这么告诫过您吗?他和您不一样,对千先生有很高的评价。」
「……您应该也很清楚,真罗法师虽然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但也有不少缺点。」
「哈哈,说得是。让您这么一说,我实在没办法反驳。」
春虎愉快大笑,从容的态度让人不敢相信,他正在与那个威严十足的常玄对峙。
「不过千先生还活着就好,我会在这里到处找找,星宿寺境内也很让人怀念。」
春虎说着,把双手叉在腰上,往中庭环视了一圈。
「……真亏这里能留存下来。」
少年喃喃说着,脸上明显流露出超龄的深刻感慨。这一刻,弓削清楚感觉到少年体内存在着过去的灵魂。
他是土御门春虎,同时也是土御门夜光。
听见春虎的回应,常玄怫然作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用力握紧了拳头。
「……看来谈判破裂了。全怪贫僧无德,实在惭愧。」
「用不着那么在意……其实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也没有特地出手相助的道义。」
春虎笑说,但是和之前的笑容不同,笑中增添了一份高傲。
另一方面,常玄同样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两者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众人全屏息着观看事态发展。
「春虎殿下。」
「什么事?」
「虽然不想这么做,但贫僧必须把您留在这里。」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答应的意思。」
「只有留下您,本寺才有办法继续生存。」
常玄斩钉截铁地说,春虎搔了搔头,像是很伤脑筋。
这时——
「——到此为止,常玄这厮还不退下!」
突如其来地,在春虎面前,灵符堂的阶梯上,一位式神现出实体。弓削——以及寺里其他人全吃了一惊。
那是位女性,而且是位美丽的女性。
她浑身散发出高贵又威严的气质,宛如一位年轻的女武者,同时她身上带有魅惑人心的妖艳,两者调节得恰如其分。锐利而且灵活的眼眸有着一对湛蓝色的瞳孔,是位身穿军服,因此更显出禁忌魅力的绝世美女。
不过,她的模样和人类不同。她的头顶长出一对兽耳,一条树叶形状的柔软尾巴在背后摆动。
生灵,而且是「狐狸附身」的状态。
「归根究柢,主人原本就没有义务答应你们的请求,况且答应这件事情也没有益处。如果您执迷不悟,坚持要危害主人,就算是渊源再深的寺院,也休怪我手下无情。」
女性口气凛然,冰冷地发出警告。
接着——
「……我也差不多腻了。春虎,可以了吧。」
在春虎的斜后方,又接着出现另一位式神。
这次出现的是男性。
那是个彪形大汉,身高几乎有本堂的屋檐那么高。他的体格健壮,筋肉隆起,与魁梧的身材相得益彰,身穿西装的外表带给人干练的印象。一头金黄短发令人联想到皇冠,五官深邃的脸上浮现桀骜不逊的笑容,愉悦地眺望着常玄。
在男性的西装左袖,袖子里隆起的地方从中间消失,随风飘扬。不仅如此,他全身散发出阴性的瘴气——鬼气。他是鬼,而且是自古便存在人世之间,于尘世漂泊,名声响亮的「独臂鬼」。
「反正早就料到会是这种情形,不过比原本以为的还快得到结论就是了。」
男性的嗓音粗哑,但很有磁性。
弓削屏气凝神,凝视着两位式神。
美艳的狐妖与独臂鬼,他们正是扶持夜光的双翼·飞车丸与角行鬼。他们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和春虎宛如融入现场的气氛完全不同。两位式神一出现,彷佛甚至连春虎这位主人的「身分地位」也忽然跟着提升。而且错不了,有这两位式神作为护法,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咒术者。
「弓削。」三善忽然厉声一喝,弓削正摸不着头绪的时候——
目光和角行鬼撞个正着。
「然后呢?你们这些阴阳厅的打算怎么办?现在这个当下,我们都是敌人的敌人……不如大家一起并肩作战吧?」
——糟!
糟糕。弓削正这么想的时候,隐形术早已经让人看破。
由于太集中精神「视」两位式神,导致隐形一时松动。没想到自己竟会犯下这种基本的错误,不对,说不定对方早已看穿我方的隐形。总之,隐形失效,但是结界没有受到影响。弓削因为难为情涨红了脸,从躲藏的那棵大树后面站了出来。
也许是料想到他们会潜藏在某个角落,常玄不为所动,其他寺里的人和春虎却不约而同注视着弓削。
接着,三善立刻随着弓削跳了出来。
「我们和这件事情完全无关,请各位见谅。」
他单刀直入,高声宣言。不过他是躲在弓削背后,缩着身子说出这番话来。弓削已经习惯同僚这副德性,但同样身为『十二神将』,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春虎像是不在意两位『十二神将』的丑态。
「感谢两位——这种感觉真奇怪,毕竟我现在是个通缉犯……不过事情我明白了,那就请你们暂时在一旁待着,大家不相妨碍。」
他朝弓削和三善这么说着,豪放不羁地咧嘴笑了起来。
快活的笑容。眼前的状况让他乐在其中。
「遗憾之至。」常玄说。「事已至此,贫僧别无选择。而且——您未免太小看本寺了,春虎殿下。」
话声一落,弓削设下的结界毫无预警消失。
「——怎么回事?」
弓削惊呼,三善哑然失声,飞车丸和角行鬼也瞠目结舌,全身出现裂核。
如果常玄吟诵出一句咒文,或是作势结成手印,不管他试图使出什么样的咒术,飞车丸想必都会不由分说早一步阻止他的行动。
然而,常玄根本做出没有任何动作。
启动术式的是那些支持常玄的师父们,他们在远处观察事情发展,以常玄那句「遗憾之至」作为暗号,展开行动。
术式以本堂为中心,爆发性地向外扩展。
结界。不过,那不是普通的结界,而是属于阻断内部咒力的结界。不动明王的不动法里面有结界护身法这种咒术,此时发动的是与那类似的结界——更正确来说是称为「法阵」的术式。
术式虽然类似,但两者的规模有天壤之别。一般来说,结界护身法的对象只有术者。让行使术式之人能断绝各种咒力或是灵力的影响力,这正是结界护身法的作用。然而,眼前的法阵结界属于铺设式,规模扩及封印整座山的程度。
由本堂展开的结界与从山脚延伸上来的结界合流,两者结合形成巨大的法阵。弓削想起在前来星宿寺的途中,路上经过的那一道山门。
以那道山门为起点一直到前面的山顶,原本就设有结界,因此这个咒术是强化原本的结界——更准确来说,其实是瞬间替换成其他术式。换句话说,这个法阵的效果范围为星宿寺全境内,让这广大的范围内无法行使咒术。
弓削擅于结界,正因为如此,她相当清楚利用原本结界设下的这个法阵,规模有多么庞大以及复杂。
这个法阵最强大的地方,在于能夺去所有咒术者的力量,想必是在各种条件——土地的灵性、长年培养的咒力环境、储积的灵脉力量、发动时的灵层状况等皆配合得天衣无缝,才有办法完成这样的法阵。而且在这无数的条件之外,还必须准备合适的术式,光想像就叫弓削头昏眼花。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绝对是天才才有办法设下的结界。
飞车丸举头仰望,恶狠狠地啐了一声,头上的耳朵摆动,显得相当烦躁。角行鬼轻轻「噢」了一声,似乎深感佩服。两位式神的身上出现裂核,虽然还能保持实体这点令人惊异,不过就连实力如此强大的式神也免不了受到影响。
「——如何?」常玄露出高傲的微笑,「春虎殿下,不对,夜光殿下,这是您以前在本寺设下的结界,不过稍微经过一点更动,想必就算是您也无法解咒。」
听见常玄的话,「……嗯。」春虎苦笑着应了声。
「要立刻解咒是没办法,不过您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没办法使用咒术,您也会很伤脑筋吧?」
「……您是位伟大的咒术者,然而要成为本寺——『暗寺』的宗长,还必须具备以更开阔的视野行使咒术的经验。」
常玄忽而右臂一挥,以这为暗号,身穿法衣的师父们纷纷冲进中庭。
那是一群武装僧侣,手上全部握有枪枝,其中甚至有人拿着自动步枪,看上去简直像是现代的僧兵。
「本寺的『工作』种类繁多,为达成目的不执着于使用『甲级』,这一类的手段就广义来说也算是咒法的一种。然而,贫僧也不愿在境内动用枪械,还请勿妄加抵抗。」
师父的人数约有十四、五人,其他也有疑似是「云水僧」的人。就眼前状况看来,寺里约有半数以上的人选择支持常玄,而他们手上的枪口全部对准了春虎。
「这些……无礼的家伙!」
飞车丸不顾身上的裂核,柳眉倒竖,勃然怒斥。但是在咒术遭到封锁的状况下,被这么多支枪指着,即使她再厉害也无法完全防御,而后方的角行鬼当然也不可能做到。他们自己无所谓,重点是保护不了主人春虎。
星宿寺用来对抗夜光转世的春虎,以及协助他的两位护法,使出的绝招正是这个法阵结界。
「春虎殿下,请您放弃无谓的抵抗,投降吧。」
灵符堂前遭到僧兵团团包围,弓削杵在原地,不祥的预感让她背上冷汗直流。
——这……情形不妙。
常玄非常清楚地宣告要与阴阳厅为敌,万一春虎真的被寺里的人擒住,他不可能轻易放过弓削等人,恐怕一样会将他们关在这座寺里。
弓削瞥向一旁的三善,此时的他也同样不满地蹙起眉头,不过也许是想不到什么对策,他始终不发一语。
在枪口的包围下,「……真是的。」春虎悄声唾骂。「刚才还搬出一堆大道理来,现在这种做法不是和黑道没有两样吗?」
「……贫僧之后自当接受斥责。」
「别误会了,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况且您说必须以更开阔的视野行使咒术,这个意见我也赞成。为了回敬,接着就让您见识一下『我的做法』吧。」
说完,春虎随即拿起某个东西,因为他的动作极其自然,甚至连那些提高警觉、手中紧握枪枝的师父也没来得及反应。现场反应过来的人只有常玄,他射出锐利的目光,但是春虎手上的东西既非咒符,也不是咒具。
那是一支手机。
「……简单来说,就是军队的做法。」
一抹冷笑掠过春虎唇边,忽然间,一道巨大的黑影横跨乌云笼罩的中庭。
弓削立刻仰头望向天空,接着睁大了眼。一大群鸟飞过中庭上空,数量相当惊人,大约有好几十只鸟密集地往这里飞来。
那些飞来的鸟是海鸥,而且是青蓝色的海鸥。那是式神,是威契夫公司制的运输式式神,『T2·飞鸥』。
不过,真正吸引弓削目光的不是成群的『飞鸥』。数十只海鸥各拉着一条钢索,合力吊起一个巨大的铁块。
「什——」
聚集在中庭里的人纷纷抬头仰望,哑然张大了嘴,黑影正下方的人更是急忙逃到一旁。
接着,海鸥抵达中庭的正中央,同时放开钢索。
铁块落下。
常玄等人设下的法阵结界完全覆盖星宿寺广大的境内,当然上空也在结界的范围之内。铁块从呈半圆形展开的结界上方落下,撞上结界,结界表面因而出现波浪般的裂核——接着铁块穿过结界,重重地摔在地面。
霎时间天摇地动,巨大的撞击声与冲击传遍整个境内。包括常玄、弓削与三善在内,所有人都惊愕不已,凝视着从空中坠落的铁块。
在众人尚且惊魂未定时,春虎泰然自若地下达指令。
「术式开放,土蜘蛛启动。」
这指令不是真言也不是祝词,甚至不是带有咒力的「咒文」。
但这句话一说出口的瞬间,在战后超越半个世纪以上的漫长时间后,铁块里的术式再次觉醒。
在阻断咒力的法阵内,要行使咒术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铁块内部以物理性的方式刻上咒纹,就是常玄设下的巨大法阵也无法阻止咒纹发挥作用。而且,刻在铁块上的咒纹使钢铁的装甲形成一道新的对咒结界,以由内部产生的结界阻挡设在境内的法阵影响,确保装甲内部咒力循环的环境可以照常运作。
铁块——有如颤抖一般——动了起来。
原本向内弯曲的八只脚发出锐利的金属声响,呈放射状伸了开来。八只脚在地上踏稳脚步,支撑起胴体的部分。
那东西呈现出异形的形状。
蜘蛛。
用钢铁打造的巨型蜘蛛,胸部以上长出如穿戴铠甲的武士上半身。武士头顶有圆锥状的头盔,头盔前装饰着一个五芒星的象征物,散发出朦胧的金黄光芒。
「……装、『装甲鬼兵』……!」弓削喘不过气似地说。
过去接受旧日本陆军的要求,阴阳将校土御门夜光达成了咒术的复兴与整合。
大战时,由他开发的代表性军用式神,正是眼前的『装甲鬼兵』。
而且——
「……不只一台。」
三善喃喃说着,朝惊呼了声「咦?」转过头来的弓削点了下头。
「虽然咒力遭到阻断,但还是可以『视』得灵气。目前在北边山脚,还有南边——山路方向的山脚,各启动了一台『装甲鬼兵』,为了破坏境内的结界已经展开行动。」
常玄准备的法阵结界不只从本堂蔓延出去,也从山脚下延伸上来,换句话说,那里同样设置有结界基点。此时此刻,『装甲鬼兵』正打算前往破坏这些基点。
「——居然有这种事情。」
常玄的嗓音掩不住颤抖。
「好。」
春虎则是笑着将『鸦羽』一掀,朝等待指示的两位护法说:
「这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