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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COUNT DOWN 一章 风起云涌

1

一栋摩天楼矗立在阴郁的天际,那是位于六本木之丘的高耸办公大楼。

视野一角望着这宏伟的景观,土御门夏目敛起灵气,静静等待适当的时机。

午餐时间,络绎不绝的人群从大楼里走出来,这汹涌的人潮也在当初的预料之中。要瞒过高明的术者,隐形术的完成度固然重要,但混入人群的效果更加卓越。

夏目随着人群,缓慢走在层层交错的复杂天桥。

她不晓得来回走了几趟,视线往红绿灯另一头瞥去,和她一样混杂在周围灵气里的阿刀冬儿应该就在那个地方。

这次到六本木来执行任务的共有四个人。

夏目与冬儿由于是生灵,灵气特殊,容易让人察觉,因此与目标保持相当的距离。两人在远处伺机而动,一旦有突发状况发生便随时上前支援,也是负责战斗的战斗员。虽然这么安排,但他们希望尽可能避免正面交锋的状况发生。事实上,他们其实是「帮助伙伴逃离现场」的战力。

至于与对方接触的这个重责大任,则是落在百枝天马身上。

天马拥有「没有醒目特征」的这个「特征」,论瞒过见鬼注意的技巧,如今在所有伙伴里面他可说是数一数二。此外,相较于其他伙伴,他还有灵气不常受到观「视」这个优势。

另外还有一点,不只对天马,也是对夏目他们所有人有利的地方。近来——也就是「那天晚上」过后,都内灵脉大乱,灵气处在不稳定的状态,灵灾发生的次数也比平常増加了一倍以上。由于灵气不稳,利用隐形混进人群的成功机率也就大为增加。

当然,原本这绝不是件可喜之事。

「…………」

夏目望向天桥底下,宽敞马路的角落。在沿路成排的行道树旁,设置了地藏堂般的一间小庙,那就是组成早期灵灾探测网的机甲式『AR4·守人』。

夏目默默无语,俯视着远方的『守人』,接着把视线焦点转向周围来往的行人。

不只是灵气不稳,由于灵灾一再发生,以大众运输为首的各种交通工具直到今天——尤其是新宿与吉祥寺一带——交通仍是严重堵塞。相隔两年再度出现第四级灵灾,光后续处理就是一项繁忙的工作。

但是在稍微远离灵灾发生现场的地区,并未出现明显混乱。尤其东京的人们对于灵灾造成的灾害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不再因为灵灾感到不安或是愤怒,默默等待交通恢复正常的景象,俨然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事实上,如同暴风雨引起的巨浪终究会止息,照理来说灵脉的混乱也会随时间经过逐渐平息。偏离的灵气恢复平衡,灵灾的发生次数也会恢复为原本的频率。

只不过,这是指在没有其他意外发生的情况下。

「…………」

光是像这样杵在原地,就能感觉到灵脉在地底震荡,以及随灵脉飘移不定的灵气动向。灵脉的动荡与灵气的动向异乎寻常,即使是夏目这种程度的见鬼也能明确感受到这一点。犹如全身起鸡皮疙瘩,神经受到电击般的刺激——恐怕全东京的阴阳师都有相同的感觉。

夏目脑中忽而窜过「开始」的预感。

会出现这样的预感,说不定是因为知道又有风暴正往这里逼近。

『……夏目。』

忽然间,从接在手机上的耳机里传来冬儿的声音。夏目连忙摇了摇头,把意识拉回现实。

耳中听到的不是透过电话传来的通话声,而是利用网路的群组对话。抵达现场之后,伙伴间就以这个方式传递讯息。

『我这里人潮减少很多,情况很不妙。』

听见冬儿的报告后,夏目确认了一下时间。十二点五十分。午休时间一旦结束,人潮自然减少,这么一来行踪也就容易曝光。

难道是白忙一场吗?夏目这么想——「知道了。」并往耳机上的小型麦克风压低嗓音说:「这次就先撤退,之后请京子再观察一次星相——」

『等一下。』这次说话的是天马,他的口气难掩兴奋。『来了,是木暮先生。』

「在哪里?」

『我这边的马路对面——夏目你那里看得见一间便利商店吗?就在那旁边。』

夏目马上往天桥的底端移动,看向天马所说的方向。在那个当下,她原本打算强化隐形,但最容易引起注意的就是灵气突如其来的「变化」。总之必须保持平静,她强行压抑内心的慌乱,眯细了双眼。

找到了。

一辆摩托车停在马路边,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人行道上。尽管是从远处眺望,夏目仍然可以感受到那股彪悍的气质。

『十二神将』木暮禅次朗,「那天晚上」有过刹那重逢的对象。夏目的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天马,有办法过去吗?」

『等一下,我要先到对面。』

天马回应冬儿,说话声与踏着柏油路面的脚步声重叠。然而,最靠近他的红绿灯刚转变成红灯,夏目只能咬牙观望情况变化。

『夏、夏目!那里离我比较近!我过去和他接触!』

插进话来的是一个还听得出稚气的少女噪音,那是相马秋乃,参与这次作战计划的最后一名成员。

「不行。」夏目急忙制止她。「不能随便靠近!你是后援——」

『只是交封信给他而已,不要紧的!我可以和交信给天马的时候一样,交完信就赶紧跑离开现场!』

「秋乃!」

由于是特殊的生灵,秋乃的灵气特别容易引起见鬼的注意。况且木暮已经「视」过秋乃,而且还是和夏目在一起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她是万一发生危险状况时帮助天马逃跑的核心成员。虽然事先下令在现场需要随机应变,但绝不允许擅自行动。

夏目心急如焚,抓住了栏杆。

然后,她睁大了双眼。

「啊!等一下,天马,后面有一辆厢型车!」

夏目的视线前方,在停下的摩托车后面停了一辆厢型车,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两个她都有印象,是去年出现在星宿寺这间暗寺的『十二神将』。

「那是山城咒搜官和三善特视官!」

『什么?』

天马停下脚步,冬儿啐舌,秋乃急忙停止行动,夏目也是一样。她不由自主放开栏杆——尽管明知这么做对见鬼没有意义——转过头,背对着那些人走向天桥的另一头。

「总之别让灵气出现波动,维持现在的状态离开现场。秋乃也是一样,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结果还是行不通吗……可恶。』

『……夏目,我想再靠近一点,稍微观察一下状况,说不定能找到单独与木暮先生接触的机会。』

天马这个提议让夏目的内心忍不住动摇。

他们没剩多少时间了。要是错过这一次,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会再有与木暮接触的机会。幸而知道天马灵气的只有木暮,山城和三善理应认不出来。如果假装成普通人接近,也是有不被发觉的可能。

可是……

「……不,不行。关于天马你的情报——包括照片在内,恐怕咒搜部已经收到通知,而且其他两个人都知道你的存在,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时间紧迫,可是万一在这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势必没有余力挽回。正因为没有余力,更需要慎重行事。

夏目深呼吸,接着向全员下达指令。

「所有人立即撤退,千万记得保持冷静。」

2

土御门一家遭到咒搜部捕缚已经过了两天的时间。

甩开阴阳厅的跟踪、再度集结的夏目等人,目前以台场一间老旧的仓库充当根据地。据说,这间仓库在十多年前与咒搜部成立的幽灵公司缔结契约,之后公司本身在任务结束后关闭,关于租约,依当时咒搜部部长天海的判断——中间透过第三者与其他法人——其实并没有解除,也就是说这里是咒搜部的秘密仓库。

「现在的咒捜部里面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的事情,如果翻阅资料室里的资料,应该还留有伪造的痕迹,只是从那条线索追查到这里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此外,台场由于是填海造地,灵脉较弱,灵灾发生次数少于市中心,因此也是祓魔局疏于关注的区域。作为潜伏场所,这地方的条件不算太差。

「这地方确实适合用来当作暂时的藏身处……不过现在可不是悠哉潜伏的时候。要是不冒险行动,恐怕改变不了现状。」

实际上这话确实没错,如今夏目他们已经无法再选择逃匿这个选项。

此时潜伏在仓库里的人有土御门夏目、阿刀冬儿、与冬儿一同行动的天海大善以及式神水仙,另外还有仓桥京子、百枝天马、大连寺铃鹿和相马秋乃。

如果不把式神水仙算在内,聚集在这里的总共有六个未成年人加上一名坐着轮椅的老人家,要与管理全国阴阳师的阴阳厅对抗,这样的阵容未免过于薄弱。

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全力以赴。

幸好就算状况让人绝望,每个人的斗志还是很旺盛。夏目等人长久以来孤立无援,光是有伙伴在自己身边,就带给他们无比坚定的信心。

问题在于时间。

「这样啊,果然很难和对方接触是吗?」

「对不起,是我这么判断的。」

「别这么说。你会这么认为肯定是有执行上的难度,用不着放在心上。」

坐在轮椅上的天海听着夏目报告事情经过,微笑慰劳她的辛劳。

夏目等人此时在仓库里的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仓库后方的一楼夹层,内部装潢接近组合屋,室内只有办公桌、椅子和几个柜子,没有对外的窗户,从内窗可以一览整座仓库内部。

仓库本身顶多只和一间小体育馆差不多大,办公室对面——正面墙壁有一扇半开的铁门,另外两侧墙壁放置着大型立柜,收放大量塞满资料的纸箱或是厚重的资料夹。这座仓库主要用来收藏这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放不进立柜的纸箱层层堆叠,上面甚至积满了灰尘。

不过,从办公室往下俯视,整座仓库里面最醒目的还是坐镇在中央的巨大车辆。

那是天马的机甲式,羽马·形代是被称作悍马H1的大型车辆,是多用途高机动性四轮驱动车的军用车民间版。

重量超过三吨,宽度长达两公尺以上,高度同样约为两公尺,全长逼近五公尺。他们会选择这座仓库作为潜伏场所,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为了羽马。可以藏起悍马H1的场所有限——正确说来是多亏能找到这个地方。如果没有天海提供的这座仓库,夏目他们要逃出阴阳厅的耳目势必是困难重重。

此时在羽马旁边,铃鹿正在天马的陪同下进行机甲式的解析。据铃鹿表示,羽马属于种类相当特殊的人造式,在许多地方施下了非比寻常的术式。她像是很感兴趣,只要一有空就黏在羽马旁边。稍远处,可以看见秋乃出神地凝望着两人投入研究。

另一方面,在一楼夹层办公室里,除了报告的夏目与冬儿、听取报告的天海,另外还有一位和服女子——式神水仙,以及京子。办公室里的气氛比楼下更加凝重。

「对不起,都怪我读星没有读得更准确一点。」

京子说得很过意不去,见到她那副模样,夏目的神情顿时变得柔和,「别在意。」微笑对着她说。

「养父也说过,读星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由于情况特殊,才麻烦你用这种方式帮忙,其实读星本来就不适合这种用途。」

外界人士要知道咒搜官的所在地非常困难,尤其木暮被编入专案小组,在咒捜部里面属于游击军的位置。如果咒搜部整体动员展开行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预测他们的动向,但要知道木暮个人平时出现在什么地方,可说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

不过,这次夏目等人可以早一步应对木暮的行动,是因为京子读出他的星相。如果没有她的协助,夏目等人甚至根本没办法拟定作战计划。

「夏目说得没错,出现其他两人同行是我们运气不好,不过我们本来就知道出现这种情形的可能性很高,看来只能多试几次了。」

冬儿说着朝京子耸耸肩。

木暮隶属的队伍里面有前特别灵视官三善十悟,以及夏目去年在星宿寺遇上的山城隼人这两位『十二神将』。木暮行动时,基本上这两人都在他身边,他们事先就知道这种情形。

不过,透过几次读星的结果,他们得知木暮不是每次都「一定」会与两人共同行动,而且采取单独行动的次数意外地多,所以这次他们才决定放手一搏,尝试与木暮接触。

「如果能读到其他两个人的星相……」

京子是以找寻目标对象灵气的方式,进行读星,只是她没当面见过三善和山城这两个人。本来也想过让她参与这次的作战行动,让她之后能够读取两人的星相,可是如果只有在远处稍微「视」见灵气的程度,也很难在今后读出对方的星相。

「虽然也有像找寻小夏那时候一样,不锁定特定对象,大致读出整体流向这种方式……」

「京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夏目再一次安慰沮丧的京子。

实际上,京子的实力相当优秀,这次读星的精准度说不定可以与杰出的占星术士,也就是夏目的养父土御门泰纯匹敌。只要持续累积经验,假以时日她必定能成长为不输给夏目养父或是京子祖母仓桥美代的『占星术士』。

「经验」确实与『占星术士』的力量息息相关,遗憾的是现在没有时间可以让京子慢慢累积经验。

「总之现在是分秒必争,不好意思,很快又得要你们展开下一步行动了。」

「是。」

听见天海的指示,夏目点头,冬儿与京子当然也没有反对。

夏目等人会如此焦急有他们的理由,那就是众人重逢之后铃鹿带来的情报。

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以及相马多轨子率领的相马一族,过去在背后操控地下组织双角会的他们,如今正在盘算发动第三次灵灾恐怖攻击。

发动攻击的日子与过去两次的灵灾恐怖攻击定于同一天,三月三日的上巳。这一天是二月二十七日,剩下的时间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下四天。夏目等人相隔一年半再度重逢,他们没有时间充分享受重逢的喜悦,立刻在天海的指挥下为阻止灵灾恐怖攻击展开行动。

「本来以为他们在土御门那件事上处理得太草率……事实证明根本没那回事。他们只是在展开重要行动之前,清除掉所有可以清除的障碍物罢了。」

从铃鹿口中得知灵灾恐怖攻击的情报时,天海苦闷地这么骂道。

「尤其过去两次灵灾恐怖攻击只是事前准备,下一次才是正式攻击,没想到双角会的阴谋现在还在进行……」

前年率领咒搜部扫荡双角会的人正是天海,他的心境复杂,不过这次的事件同时也是他雪耻的机会。痩削的脸庞上面,只有双眸充满了生气。

关于反击的念头,夏目等人也是一样强烈。他们不甘愿被人玩弄于股掌间,况且既然事前获知情报,更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只是要阻止这件事,对现在的夏目等人来说确实是过于沉重的负担。这是阴阳厅高层暗中策画的灵灾恐怖攻击,老实说,只凭夏目等人的实力根本应付不来。

「这下我们只能借助别人的力量了。」

可以与阴阳厅抗衡的战力。

候补名单上最强大的战力,当属土御门春虎与大友阵这两人,他们希望可以与这两人——正确说来是希望能与双边「阵营」共同奋战,而且是非得携手合作不可。一旦需要与阴阳厅开战,他们必然是不可或缺的战力。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掌握到两人的下落。

「春虎也好,大友也罢,他们都知道阴阳厅有什么谋算。可是不晓得他们清不清楚对方打算在下一次的上巳发动灵灾恐怖攻击。得赶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真受不了,在这么危急的时候,他们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万一找不到他们,不只双方没办法合作,甚至连敲响警钟都有问题,实在是让人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关于那两个人,万一到当天还是联络不上,只要一有状况发生,他们也会马上展开行动吧?」

「要是真的有状况发生,到时候就是我们输了。」

在思考因应对策时,天海这么回答了冬儿的意见。

努力这么久仍没办法接触到他们,剩下四天的时间要与他们取得联络的可能性极低,使天海只能这么判断。既然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络,夏目等人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增加其他伙伴。

「遇上这种情况,最有效的方式是把『敌人』反间到我们这里来。」

把阴阳厅那边的有力人士拉拢进我方阵营,只要能让对方相信灵灾恐怖攻击这个情报的真实性,达成目的的可能性非常高。

这种时候最适合的人选是阴阳厅各局处的负责人,或是『十二神将』等级的强者。尤其如果能成功说服后者,将能使事情发展的整体构图不再是阴阳厅对夏目等人,而是仓桥等人对上『十二神将』,也就是阴阳厅内的政变。

至于最有可能答应与他们合作的『十二神将』,正是『神通剑』木暮禅次朗。

「他应该早就发觉厅长另外有其他企图了。」

前年举行烟火大会的那天夜里,木暮亲眼目睹让芦屋道满救出的天海变成什么模样,得知生死未卜的咒搜部部长实际上遭监禁在阴阳厅厅舍地牢的事实。

那个时候,木暮鉴于阴阳厅在社会上的存在意义,以及自己身为独立祓魔官的职责所在,选择留在阴阳厅内。不过从他的性格看来,很难相信他会逼迫自己接受这些情形。

如果能说服木暮相信灵灾恐怖攻击的计划,他叛离阴阳厅的可能性极高,而且到时候不只木暮本身可以成为强大的战力,也能透过他将灵灾恐怖攻击的情报——甚至是仓桥厅长与相马一族的阴谋传达出去,让更多人知道。

虽然后来调到咒搜部,但木暮直到前年仍是无人不知的祓魔局菁英,担任独立祓魔官的人物。由于个性的縁故,现在仍有不少仰慕他的职员。如果能借由他揭穿灵灾恐怖攻击的计划,想必能大大震撼整个阴阳厅。『神通剣』木暮禅次朗的发言有十足的份量,当然相同的情形也可以套用在前咒捜部部长天海身上,但木暮毕竟是「现职人员」,说服力也有天壤之别。

一旦木暮揭穿仓桥厅长等人的阴谋,正好用来当作展开反击的狼烟。在春虎与大友不知去向的现在,与木暮接触可说是当前最要紧的任务。

「……到头来,也只能靠京子读星掌握木暮先生的行踪。总不能在阴阳厅厅舍埋伏……木暮先生现在还住在进入祓魔局时的宿舍吧?」

「应该是。」

天海点头回应冬儿的问题,瞥向京子。

京子板起了脸孔。

「天海先生告诉过我在什么地方,不过还是行不通,木暮先生好像很少回那间宿舎。」

「单独行动的时候也一样吗?」

「是啊,说实话,我怀疑他根本没有私人时间,睡觉也大多是在厅舍里面。」

「不过他还是得回去换衣服吧?就算只是放一封信……」

「慢着,冬儿。木暮有可能成为己方阵营的隐忧,这一点厅长恐怕也有自觉,不能保证他的宿舎没有受到监视。木暮之所以不常回宿舎,说不定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与他接触的时候必须确保是在没有遭受监视的状态——也就是在外面比较安全。」

得知灵灾恐怖攻击计划的铃鹿从阴阳厅逃了出来,当然仓桥他们也会加强戒备,不知道会在哪里以何种形式设下天罗地网。

「都这个时候了,也不能只顾虑安全了吧?」

「可是若一头栽进危险当中,实在不是明智的抉择,正因为身处在需要冒险的情境里面,更必须慎重选择要『冒什么样的险』。」

「我认为现在不是慎重的时候。」

「慎重与速度并非不能共行。」

天海哼了一声,啪的一声拍响手中的扇子。冬儿耸耸肩,随口应了声:「是、是。」脸上忍不住苦笑。接着,他忽然注意到夏目的视线。

「怎么啦,夏目?」

「啊,对不起。那个……冬儿和天海先生聊得这么自然,我还是觉得有点新鲜。」

听见夏目有些戒慎恐惧地这么说,冬儿与天海各自稍微扬起眉毛,看向彼此。

「听见没,冬儿?我这人真是的,怎么不知不觉让你讲起话来这么没大没小。」

「这都是因为天海先生宽宏大量啊,老人家的江湖口吻让人根本没有敬畏的空间。」

相较于故意吓唬对方的天海,冬儿咧嘴笑着,态度非常平静。夏目与京子听见这番唇枪舌战,不禁面面相觑,原本在轮椅后面待命的水仙也不禁捂住嘴,优雅地轻声笑着。

和各自孤立的其他伙伴不同,自从烟火大会那一晩之后,冬儿与天海就一直是共同行动。他们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对话,这种尖锐的说话方式让人既吃惊,又觉得奇怪。

在夏目心中,自己与天海的关系顶多只是以前在大友的病房打过照面的程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完全接受他,也对他抱持一定的信任。这也许是受到冬儿及其他伙伴对天海的态度影响,不过这位前咒搜部部长掌握人心的方式,以及他的个性所造成的影响更是重大。

天海此时处于咒力遭到封印,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状态,但从他身上几乎感受不到这些缺陷,甚至让人由衷觉得十分可靠。

事实上,天海可说是夏目这些未成年人的心灵支柱。敌人打算发动第三次灵灾恐怖攻击,只有夏目这些人肯定不可能应付得来。他们甚至可能陷入恐慌,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这种状况。这么一想,天海加入夏目等人的阵营,实在是他们的救星。

天海身上那种「可靠」的感觉,和土御门鹰宽以及千鹤给人的感觉很接近,都有种身为长辈的従容,以及基于丰富经验的开阔眼界。

——希望大家都平安……

泰纯等人遭到逮捕后,掌握不到他们现在情况如何的消息,让夏目感到不安,也为自己的一事无成感到羞愧。不过这时候她也无计可施,「在仓桥看来,那些人只要抓起来就不足为惧,不至于取他们的性命。」只能相信天海这样的料想。

「天海先生,除了以接触木暮先生为优先,趁这机会拉拢另外两个人——三善十悟以及山城隼人,这个做法也可以纳入考量吧?阴阳厅预谋发动的是灵灾恐怖攻击,相不相信虽然是个问题,但只要他们的头脑清楚,理应肯听我们的解释。」

冬儿这么提议,其实在刚才的作战行动开始前他们也讨论过这件事情,那就是仓桥厅长的属下对他与相马的真正用意理解到什么程度。

在仓桥的直属下属里面,恐怕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是双角会的黑幕。尤其如果晓得他打算发动灵灾恐怖攻击,想必没有多少人愿意提供帮助。

「之前我也说过吧?先不讨论三善,山城原本是仓桥的门生,由厅长一手拉拔。遗憾的是我对他的事情也不熟,而且我怀疑山城会进入那个队伍,或许正是厅长的命令。」

「你的意思是,他是厅长派去的间谍吗?」

「我也没有掌握到确切证据,只是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从小夏的话里听来,那个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

京子加入了冬儿与天海的讨论。

夏目在星宿寺遇见山城,两人展开咒术战这件事,她已经告诉过其他人,另外还有夏目个人对他的印象。当然就像京子所说的,山城在她心里没有留下多好的印象。如果真如天海的怀疑,山城是敌营派出的间谍,他必定会全力阻止木暮与他们合作。

「除了木暮先生以外,没有接触其他『十二神将』的办法吗?不管对我们有什么看法,至少认为『不能放纵灵灾恐怖攻击』的人应该很多。」夏目向天海建议。

「这么说确实没错,不过如果能透过木暮说服其他人,肯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毕竟我们这些人是通缉犯,要是贸然与对方接触,万一到时候把事情搞砸可就麻烦大了。」

「那么寻求阴阳厅外那些业余咒术者的帮助呢?」

「在找寻大友的时候,我也顺便找了其他人,可是……老实说,成果不是很好。听说你当时刚好也在现场,去年暗寺毁灭的时候,那些地下社会的人们也分散到了各地。阴阳厅对暗寺出手,说不定是为了牵制在野势力……也许他们早就看出可能发生的情形。」

天海的口气听来也像在发牢骚。

要突破眼前的僵局,果然还是只有从木暮下手这个方法。

夏目记起前些日子与木暮再会时的情形。那时候她遭到夜叉丸与蜘蛛丸追捕,失去意识后——由秋乃背着逃离战场。后来她终于清醒过来,双方之间仅有短短数秒的偶遇。

那时候她脑中一片空白,也没有思考的余力。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拼了死命思索逃离现场的方法。

如今回想起那一瞬间,她猜想木暮心中也有重重的挣扎。没有立即逮捕夏目,以及在夏目等人搭乘羽马逃走时,没有派出乌天狗式神追捕,这些都不像尽忠职守的他会做出的反应。

——为什么?

当时木暮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很难想像,不过那时候木暮心中肯定有什么想法阻碍他展开原本应该采取的行动,或许是见到利用禁咒生还的夏目——亲眼目睹这现实带来的冲击,也或许是夏目无从得知的理由。不过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有的感觉——从天海、鹰宽、千鹤,以及仔细详谈过后的泰纯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无法以理性解释的信任感,在当时的木暮身上也能确实感受到。木暮还是当初夏目熟悉的那个木暮。

「木暮现在的行动确实有模糊地带,不过我选择相信他的『本性』,目前还是以接触木暮为最优先事项。」

天海凝视着夏目等人的眼睛说道,「相信他的『本性』」这句话深深刺入夏目心中。她神情严肃,深深点了个头回应。

「我去找秋乃讲一下话。」

等讨论告一段落后,夏目这么说着,一个人早一歩离开办公室。

「她怎么了?」

京子目送她的背影离开,这么询问冬儿,因为夏目的神情显得有些严厉。「这个嘛。」冬儿忍不住苦笑。

「大概是为了刚才的事情吧。木暮先生到现场来的时候,秋乃那家伙自作主张,打算代替距离比较远的天马,主动与对方接触。我想她可能是去警告秋乃行事别太莽撞。」

听着冬儿的解释,京子惊呼着:「居然有这种事。」睁大了眼睛。

「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情,我以为她很内向呢,难不成是一遇到事情就奋不顾身的那种类型吗?」

「天知道,也有可能她只是因为紧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冬儿的表情像是回想起执行作战计划时的情形,不苟言笑地说。

夏目向其他伙伴介绍过秋乃,当然也包括她的出身。

「夏目说我和天海先生的对话很新鲜,我倒是觉得她们这个组合更让人意外,没想到夏目那家伙居然会带年纪比自己小的朋友过来。」

现在这些伙伴里面,就属冬儿认识夏目最久。他很清楚夏目的个性多怕生,因此更觉得惊讶。不对,她不只怕生,也比其他人更严肃看待自己遭到追捕的立场,对于把别人卷入自己的事情这种事必然有强烈的抗拒感。

尽管如此,夏目与秋乃之间确实培养出了友情。虽然两人的来往是出于某些原因,但她肯定也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而且没想到她还是相马家的人,真是太走运了。」

冬儿语带讽刺,神情却很开心,想必认为秋乃的存在对夏目有正面影响。

据说当初在交给天马的信里面,夏目明确表达出「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意思。尽管夏目现在依然抱着「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愧疚念头,仍勇于向其他伙伴寻求协助。当然这也是伙伴们自行向她伸出手的结果,但是夏目之所以愿意握住伸出的援手,说不定秋乃的存在占有非常重要的因素,冬儿这么心想。

「说到秋乃——」京子把头转向天海。「小鹿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嗯?啊啊,你说『月轮』吗?不好意思,这件事我完全不了解,在这之前甚至连有与『鸦羽』成对的咒具也不知道。」

天海苦笑着,用扇子搔了搔脸颊。

「不过真要说起来,既然有金乌,有玉兔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可以说是天经地义。」

在重视天文的阴阳道中,象征「太阳」的是三只脚的乌鸦「金乌」。既是夜光留下的咒具也是式神的『鸦羽』,正是仿造金乌制成。

不过,如同万物皆有阴阳,金乌也有与其成对的存在。

那就是象征「月亮」的「玉免」。那是传说中居住在月亮上的白免,在安倍晴明留下的阴阳道秘本中,有一本著名的『三国相传阴阳辖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其中『金乌玉兔集』的金乌与玉兔便是各自指称太阳与月亮。

夏目与其他伙伴重逢的那天晚上,依天海的指示躲进这座仓库的冬儿等人,为交换各种情报一直讨论到天亮。他们之间有长达一年半的空白时间,想告诉彼此的事情多不胜数,一个晚上也讲不完。但那时他们处于刚逃离阴阳厅追击的状况,所有人都必须尽可能正确掌握现状。

那个时候秋乃因为四周全是陌生人,显得畏畏缩缩,夏目的介绍与周围好奇的目光更让她畏怯,说不出话来。不过,这些人里面只有她见过春虎,为了向其他人解释当时的情形,她只好怯生生地开了口。

其中,她也提到春虎朝自己说出:「交给你了,『月轮』。」这句话。

这句话引起了夏目与铃鹿的注意。

「『月轮』?以前好像听养父提过……」

「那不是夜光的咒具吗?那个和『鸦羽』成对,几乎没有留下具体纪录的……!」

铃鹿专门研究由夜光打造的『帝国式阴阳术』,论到与夜光相关的知识,她的了解可与在土御门家长大的夏目匹敌。如果是咒术方面的事情,她甚至比夏目更清楚。

不过,就算是铃鹿这位专家,顶多也只知道『月轮』的存在而已。

「与『月轮』一起制作出来的『鸦羽』留下了很多资料,可是『月轮』完全找不到相关纪录,我还以为是失败了……」

铃鹿目不转睛地盯着秋乃,看得秋乃露在外面的那对兔子耳朵不住发抖抽动。

夜光转世的春虎用『月轮』称呼秋乃,可见秋乃和『月轮』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关联。从双方的关联性中,可以推测出几种情形。

比方说,『鸦羽』是黑衣咒具,同时也是拥有三脚乌鸦,金乌外形的式神。如果『月轮』是与『鸦羽』成对的咒具,恐怕『月轮』也是式神——而且外形是与金乌成对的玉兔,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而且,秋乃是世上罕见的「兔子生灵」。

如果真是如此——

「春虎一开始不是被『鸦羽』附身了吗?情形和那一样,只是秋乃的状态更稳定……」

「可、可是,秋乃一出生就是兔子生灵罗?」

「所以是附身在胎儿身上吧,灵性上毫无防备的胎儿特别容易附身,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能维持在这么稳定的状态。」

除了天海,所有人听见铃鹿这番话都哑口无言。不过事实上,过去确实有过这样的例子。

问题在于『月轮』是式神,换句话说,那东西不可能是自然附身在秋乃身上的。

「……说不定是相马在做什么实验吧?」铃鹿若无其事地说。「从年代方面来考量,这不可能是夜光做的事。不过相马和夜光有直接关联,继承『月轮』——或是在战后的纷乱中将『月轮』藏匿了起来,这么一想就解释得通了。」

「可是,这种事……?」

「这种事怎么啦?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我身上过,而且做出这种事情的就是我那个相马一族的父亲。」

铃鹿以冰冷的态度说出这件事情,现场气温彷佛顿时冻结。「铃鹿。」天马轻柔呼唤着,勉强融解了僵硬的气氛。

天海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

「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我们在这里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定是秋乃差点变成死胎的时候,借助了『月轮』的力量,也可能是突发的意外。不过有一件事千万不能忘记,那就是秋乃被托付在暗寺——星宿寺这件事情,相马本家的人完全不知情。如果事情真如铃鹿所说,那么秋乃的双亲因为不满这种行为,选择与相马一族保持距离,这样的推测最为合理。」

不愧是老成的天海,这样的解释既客观又合理,秋乃的心情也因此轻松了不少。

后来讨论的话题转到铃鹿提供的情报,也就是阴阳厅策画的灵灾恐怖攻击。当务之急是阻止灵灾恐怖攻击,因此所有人关心的焦点转而集中在这件事上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这件事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结束讨论,当事人秋乃又是作何感想?

「说不定秋乃会这么急躁,原因就出在这件事上。」

冬儿喃喃说着。京子像是听见后才察觉这一点,应了声:「是啊。」

话说回来,秋乃对冬儿和京子这些人很难说是完全敞开心胸,目前最好还是把这件事情交给夏目处理。就算不是这样的情形,他们自己也有应付不完的难题。

「对了,天海先生。关于刚才讨论的事情,这次不只向木暮先生,也请我的祖母提供协助如何?」

「你说寻求有力人士支援这件事吗?抱歉,京子,美代对外是隐居的人了,就算她现在登高一呼……不,不对,现在应该还有相当多人愿意听美代的说法,这一点无庸置疑。只是厅长从好几年前就开始逐渐削弱这些愿意协助美代的势力——以组织和业界整体世代交替的形式。」

天海的语气沉重,说起来他自己也是愿意借助美代力量的旧世代。只是,如今运作整体咒术界的「业界」人士之中,还是以仓桥厅长为首。

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如此,木暮同样身为「业界人士」,发言的力量更值得期待。

「我也希望可以尽一切的努力,不过光是把这个情报传达给遭到监禁的美代就得费一番工夫,再加上我们能做到的事情有限,时间与资源都必须集中运用。」

天海的意见是基于对大局的掌控,在京子逃离宅邸之后,仓桥家必定会强化对美代的监视。如果要与美代见面,而且把她带离开那个地方,势必需要采取相当强硬的手段。

京子往天海探出身子,「可是——」又继续试着说服他。「祖母的人脉不只限于咒术界和政经界人士,甚至和媒体关系者也有一点交集。从咒术面阻止灵灾恐怖攻击是很重要,在社会上牵制父亲的行动也有同样重大的意义。」

仓桥厅长最大的武器在于阴阳厅厅长的地位,以及伴随地位而来的权力。如果能在这方面施加压力,或许确实能收到成效。

事到如今,要拜托祖母帮忙这种艰巨的任务,其实京子心里也有不小的抗拒,不过她很清楚,现在不是在乎这种个人情感的时候。

「……这个嘛,考虑到灵灾恐怖攻击发生『后』的状况,事先在这方面斡旋的确意义非常重大。」

天海脸色凝重地说。

「可是如果要『阻止』灵灾恐怖攻击……由美代介入,说服那些政治家罢免厅长,或是采取类似的处置,这种做法实在太耗费时间。而且要是没办法立即生效,也阻止不了对方的行动。那些家伙可是铁了心要完成这件事情。」

如果是在一年半前,这种手段说不定还有意义,不过老实说,天海也没料到会有第三次灵灾恐怖攻击。如果要确实让仓桥等人失势,无可否认的是他们早已失去先机。

这时,「……如果不透过仓桥塾长——」冬儿从旁插话进来,「直接说服政治家这个方法可行吗?」虽然这话说得有些唐突,不过天海立即应道:「结果还是一样。」

「现在看来对方的手段简直是天衣无缝,厅长长年来深入耕耘政治界,赢得了广大政治家的信任。在政治界里,没有一个阴阳师的人脉比得过仓桥源司。如果是美代这样事业有成的人还说得过去,像我们这种通缉犯要说服那些根本搞不懂咒术的大政治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根本连听都不愿意听。」

比方说,仓桥与现在的执政党,新民党内最大派系之间关系密切,因为有相马一族的议员佐竹益观在中间帮忙穿针引线。前年提出的阴阳法修正案就是最好的例子,政府会提供阴阳厅各种协助,都是仓桥动用人际关系得到的成果。要在政治的舞台上与仓桥为敌,即使有美代的帮助,胜算也很低。

「再说我在政治界没有人脉,这种事情也不是直接向对方申诉就能收到效果。要是没有可以信任的管道,擅自跑去和对方接触也没有意义。」

「……既然这样。」冬儿的语气变得严肃,表情从脸上消失,露出冷漠的脸庞。「如果对方至少愿意听我们解释,而且又有接触的管道,这个方法值得一试……你是这个意思吗?」

天海讶异地眯起一只眼睛,比起话里的内容,他似乎更为了冬儿的语气变化感到不解。他盯着冬儿。

「……难不成你心里有人选吗?」

「是有一个。」

「谁?」

「直田公蔵。」

「欸欸,这可是大人物啊。」

「…………」

冬儿的口气不像在开玩笑,天海细眯的眼眸颤动了一下。

在旁边听见这话的京子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说到直田公蔵,那可是长年来的第一大党,自主党的现任干事长,同时也是广为人知的政坛黑手,拥有跨越党派的巨大影响力。虽然现在是在野党议员,但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与总理大臣相提并论,动向备受关注的重要人物。

天海的双眼都眯了起来,朝冬儿露出锐利的目光。

以往天海从没向这些「孩子」露出这种眼神,冬儿也正面迎向这样的目光。异样的气氛让京子忍不住咽下口水,与两人关系亲近的水仙也一样神情紧张。

接着,天海闭上眼睛,稍微放松身上的力气。

「……难道他是你的父亲吗?」

「在生物学上确实是。」

天海看出这一点的直觉确实敏锐,而干脆承认的冬儿也是个狠角色。听着两人的对话,京子一时间无法理解话里的意思。过没多久,「咦咦?」她目瞪口呆。

「父、父亲的意思指的是……冬儿的父亲吗?那个直田公藏?」

「我不是说了吗?」

「居然有这种事!」

「虽然说是父亲,其实我是私生子,简单来说就是情妇的孩子。」

说这话时,冬儿身上还留着刚才稍微显露出来的僵硬态度。不过在天海放松下来之后,他的紧张也缓和了一些,反倒是京子惊讶地张大嘴巴。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家『情况特殊』了吧?」

「可、可是一般根本想不到会是直田公藏吧!再说年纪也……那个人现在几岁了啊!」

「六十几岁吧?听说我出生的时候,那个人还不到五十岁。」

也许是惊讶迟迟无法平息,京子依然涨红了脸。在天海背后的水仙虽然没有像京子那样高声惊呼,但也用手捂住了嘴。见到周围的反应,冬儿本人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真是的。」天海叹着气,扭曲着嘴角说:「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件事情,实在是高明的乙级啊,冬儿。」

「多谢夸奖。」

「不只是直田议员的名字,这也是我第一次听你提起自己父亲的事情。你在政治界里居然有人脉,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我从母亲那里打听到了直田的联络方式。」

「可是他会愿意理你吗?说难听一点,音讯不通的私生子忽然与自己联络,我不觉得他会轻易答应拨出时间和你见面。」

「直田是自主党的干部,自从上上次的总选举之后,他一直在寻求政党交替的机会。只要说我们这边有新民党的把柄,他应该会有兴趣。」

「……把柄啊,原来是这一招……」

与相马家有关联的佐竹等人知道双角会与灵灾恐怖攻击——甚至是间接参与其中,如果这件事情公诸于世,不可能只追究佐竹一个人的责任。新民党在夺取政权后,为阴阳厅以及仓桥厅长提供援助确实是不争的事实。阴阳厅图谋犯罪,将会是撼动现今政权的一记震撼弹。

事实正如天海所说,要向外行的政治家解释仓桥等人的罪行非常困难,期待他们相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如果这位政治家「愿意相信」——或是即使不相信,只要认为「有利用价值」,就有可能获得对方的协助。

当然这么做是很大的赌注,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也看不出能对灵灾恐怖攻击造成多大程度的阻碍。万一事情进展不顺利,可是会落得不堪设想的后果。毕竟他们这些人里面有通缉犯,冬儿的立场又是情妇生的私生子,交渉上势必相当棘手。

尤其是……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怎么可能愿意,要我这么做不如叫我去死。」冬儿冷冷地唾骂着。「遗憾的是就算我死了,也改变不了现在的状况。所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的心情,对吧?」

冬儿的话里依然感觉得出与平时不同的僵硬,明显没有消除反感与厌恶。

不过,冬儿没有避开天海的视线。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藏起内心的挣扎与烦躁,直接面对天海——恐怕还有他自己。

「……那就这么做吧。」天海严肃地说。「到时候我也会在场。冬儿,这件事交给你安排,不过目前还是以与木暮接触为优先,这么做算是为了保险起见。」

冬儿咧嘴笑着,简短应了声:「没问题。」虽然他是刻意摆出有些不怀好意的狞笑,但就算只是表面上也要展露笑容的气概,天海确实看在眼里。另一方面,京子等人简直是哑口无言,只是茫然杵在原地。

这时,「——大善大人。」轮椅后方的水仙举止自然地凑在天海耳边唤了一声。「嗯?」天海转过头后,「藤原先生打来的电话。」她马上用双手将手机递到天海面前。那是天海交给她保管的手机。「好。」天海说着接起电话。

听见水仙这么说,「藤原该不会是——」京子问。

「对,就是藤原老师。」

「你们联络上他了吗?」

「这么说来之前忘记讲到这件事了,我们有时候会借助他的帮忙。」

藤原老师是阴阳塾以前的实技讲师,冬儿他们在校时,他偶尔会在放学后指导他们进行训练。他选择在仓桥塾长卸任的同时退休,不过天海与冬儿在逃亡时,成功与他取得联系。咒搜部虽然紧盯着京子与天马,但在藤原退休数个月后便将他排除在监视名单外。

得知熟人平安无事,京子显然松一口气。

不过,这样的心情在下一瞬间随即烟消云散。

「什么——!诶,冬儿,快看新闻!」

与藤原讲电话讲到一半的天海忽然急躁地命令冬儿。冬儿没有多问,立刻打开笔记型电脑,萤幕上出现电视画面。

看见新闻画面后……

天海嘴里发出了痛苦而且沉重的呻吟声。

「啊,夏目,报告结束了吗?」

夏目从办公室走下来的时候,在羽马旁边的天马转过头,向她搭话。

「抱歉,只有我在这里偷懒。」

「别这么说,报告只要我和冬儿就行了。」

「冬儿还在上面吗?」

「对,京子也是,她待会儿要进行读星。」

夏目往天马走了过去,一路东张西望。

「怎么了吗?」

「呃,秋乃她……」

之前她在办公室里看见秋乃在羽马附近,现在却不见踪影。

这时——『相马秋乃发现土御门夏目从楼梯上走下来,马上往仓库外移动。』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中性的嗓音里缺乏「人味」。夏目看向一旁的悍马。

夏目对车子不熟悉,看见悍马时顶多只有「好大一辆吉普车」这样的感想。不过,光看外观也想像得出,这是一辆把乘坐感受与舒适度摆第二,外形笨重而且坚固,以行驶在恶劣的路况为唯一目的,专注于实用性的车子。

礼貌又知性的噪音与这样的外形异样地不协调,更突显出「他」的个性。现在这沉着的说话声正是眼前以悍马为形代的机甲式·羽马发出的声音。

「看见我之后出去了?为什么?」

『抱歉,无法推测原因。』

羽马这么回答夏目的疑问。

「……哼,反正还不是怕被骂。我从眼镜男那里听说了,她好像犯了什么错对吧?」

悍马那里又传来说话声,这次是少女的噪音。从车窗探出头的是正蹲着调查方向盘的铃鹿,因为平时的发型容易妨碍工作,她把双马尾往后盘了起来。

「这件事归根究底,在于为什么要带她一起过去?她和你一样,在暗寺里被『天眼』视见了吧?」

「那是因为……秋乃坚持要一起去……而且她的脚程快,万一出事可以帮忙逃离现场。」

「她的脚程再快,经验还是不够吧?而且是压倒性的不足。」

铃鹿莫名不服气地板起了脸孔。

她没参与刚才的作战计划,这是因为铃鹿身为『十二神将』的『神童』,三善非常熟悉她的灵气。考虑到身分容易曝光,她没有自告奋勇加入行动。

其实当初在出发的时候,夏目也一样坚决反对秋乃与他们同行。他们不晓得三善在星宿寺对夏目与秋乃的情形掌握到什么程度,然而凡事小心为上。只是秋乃的态度异常顽固,最后夏目也只得折服。

她承认秋乃的实力确实成长了不少,不过这次的状况要求随机应变,和其他伙伴相比,她的表现还无法让人放心。实际上,她刚才就险些擅自行动,打乱队伍的步调。如同铃鹿看出来的,夏目下楼是为了警告秋乃。

「都是因为小夏你太宠她,让她敢这样得寸进尺。她应该和我一起乖乖留在这里,这又不是在玩扮家家酒。」

「…………」

铃鹿无可奈何地搔搔头,啐了一声。夏目被说得哑口无言,凝视着铃鹿。

前几天从本人口中听见这件事之前,她一直没留意到铃鹿是大连寺至道的女儿,也就是相马一族的人,和秋乃——尽管两人完全不认识——是同一族人。

注意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夏目内心暗自庆幸。铃鹿还有秋乃都一样,不能说是拥有幸福的家庭,或许彼此的存在可以成为某种程度的救赎,夏目这么以为。

遗憾的是夏目的心愿落空,所有伙伴里面就属铃鹿与秋乃的关系最不融洽。铃鹿对秋乃的态度异常冷淡,秋乃因为个性的缘故——虽然说和其他人的关系也不是多么密切——对铃鹿的态度特别生硬。

关于后者,也许是铃鹿提到『月轮』时的反应让她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身为一位研究者,铃鹿面对与咒术相关的事情总是表现得冷漠无情,其他伙伴们现在也能理解铃鹿这样的态度,不过刚见面的秋乃会心生「畏惧」也是无可奈何。

至于前者,也就是铃鹿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冷漠,理由如今仍不得而知。

也许是这样的想法写在脸上,天马噗哧一笑。

「铃鹿是在闹别扭啦,好不容易见到夏目,可是夏目关心的人只有秋乃。」

「什么?」

「而且之前她是我们这群人里面年纪最小的,可以当个任性的小妹妹,不过秋乃的年纪比铃鹿还要小吧?她可能不知道怎么和比自己年轻的人相处,结果摆出了那种冷漠的态度,你用不着放在心——」

「死眼镜男!你找死是吧?我现在马上如你所愿杀了你,劝你赶快准备好遗书——」

『等一下,大连寺铃鹿。如果您打算加害主人,我将立即采取适当行——』

「罗嗦!闭上你的臭嘴!」

铃鹿甩乱一头秀发,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天马急忙制止启动引擎的羽马,现场顿时乱成一团,不过夏目不觉得慌张,反而笑了出来。

不消说,天马故意开玩笑正是为了诱使夏目做出这种反应,「对不起。」他向铃鹿道歉的脸上浮现的也一样是笑容。

不过,天马的解释虽不中亦不远矣。

夏目也许没资格说别人,但铃鹿也绝不是擅长与人来往的类型。她与夏目一样怕生,搞不好程度更加严重。秋乃的情形也一样,她怕生的程度可以与夏目匹敌,尤其害怕像铃鹿这种心直口快的人。依铃鹿和秋乃这种个性,一开始会不知道如何与对方相处也怪不得她们。

「总之!你得好好教训那个小鬼头一顿!那是你的责任吧!」

「哎呀——从铃鹿嘴里听见『小鬼头』这个字眼,实在让人感慨良多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眼镜男!」

「铃鹿在这一年半里面成熟不少,比以前更懂得关心身边的人呢。」

「唔!这个臭眼镜男……!」

笑眯眯的天马,与脸红得像只烤熟章鱼一样的铃鹿,双方胜负一目了然。夏目拼了命忍住笑。说不定铃鹿确实变得更懂得关心身边的人,天马则是变得相当坏心眼。一年半的时间在他们身上各自造成的变化既奇妙,又讨人喜欢。

夏目——虽然有些做作——清咳了一声。

「——秋乃的事情我明白了,之后我一定会找时间训诫她。铃鹿你这边的进度如何?关于羽马的解析有什么进展吗?」

「咦?啊啊,是有一点进展。话说回来,这家伙的构造实在太复杂了,术式组成杂乱无章,有独自的规则,又变造了很多地方……明明是长时间投入心力的成果,但这简直是乱七八糟……然而整体又高度整合,真是让我头都痛了……那个眼镜男的老爸一定是个怪人,我可以向你保证。」

「真让人难为情。」

「……虽然不想每一件事都吐槽……我得声明这是在骂人,不是称赞。」

铃鹿烦躁地半眯着眼,瞪向故意曲解她意思的天马。不过铃鹿始终没把天马赶走,因为他是羽马的主人。

羽马是具备独立人格的高等人造式,可以像刚才那样与人对话,也可以了解对方的意思。不过由于是式神,基本上只听从天马这位主人的命令,因此铃鹿在解析羽马的时候,必须有天马在场,针对铃鹿想要进行的研究下达详细的命令。

羽马属于相当特殊的式神,他从铃鹿口中得知这件事情,而且就在昨天。

「最让人吃惊的是,这个机甲式是由多个式神组成,负责应答的是『羽马』——这里暂且称『羽马A』,这家伙不过是『机甲式羽马』的一部分——正确说来是代表而已。老实说,我对车子不熟,『机甲式羽马』其实是由负责控制引擎的式神、负责控制轮胎的式神、负责控制结界的式神、负责开关门的式神……这些式神组成的集合体。『羽马A』负责的是统率这些式神,对外发挥单一式神的机能!这种构造的式神简直是前所未见,勉强说来接近夜光的『装甲鬼兵』,不过那是把多种专门的术式整合在一个式神里面,机能相似,可是构造完全相反,不脱过去人造式的范围。可是这家伙不一样,说实话,这说不定是革命性的创举。」

关于铃鹿话里的意思,夏目也不是完全理解,大概听懂的只有「统率」这个关键字。

铃鹿口中的『羽马A』似乎是专门用来控制式神的式神。人造式使役人造式——而且还是依自己的判断进行操纵,确实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

「简单来说,就和电脑差不多。『羽马A』这个OS视需要执行各种程式,而且可以视为『软体』的式神术式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真要说起来不过是所谓的简易人造式。可是一个式神要统率多种——其实是上百种简易式,并且提升整体机能……这种构想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人思考过这种事情。尤其……最惊人的是,『羽马A』有一部分是由电子控制……换句话说,这家伙搞不好是由电脑制造出的、具有咒性的人造式。如、如果真的是这样,说不定可以成为与『帝式』还有『泛式』匹敌,顶尖的咒术基础……」

铃鹿解释时的语气充满敬畏,听着她解释的夏目他们其实还是听不太懂。夏目印象最深刻的,是对自己的式神还不是很清楚的天马,开心听着铃鹿说得口沫横飞的模样。

羽马的制造者是天马的父亲。

民间咒具厂商的创始者威契夫公司——天马的双亲正是这间公司的创立者。业界知名的『WA1·燕鞭』是他母亲的作品,但很少人知道他父亲有过什么样的贡献。不过从铃鹿兴奋的模样看来,天马父亲留下的式神绝不比母亲逊色。

无论如何,要是没有羽马,夏目等人也无法脱离险境。单凭这件事,就值得夏目好好感谢羽马和天马——以及他的父亲。

「所以说,从昨天就没有新收获罗?」

「哼,真对不起哦。反正车子和电脑我都不熟,到头来还是只能问威契夫里面的那个大叔。藏匿这辆车的那间工厂里面,说不定还有资料留下来。」

「嗯……鹤田叔叔知道要保存那种东西吗……」

也许是有不祥的预感,天马苦笑着盘起手臂。

羽马的解析,与突破眼前的僵局没有绝对关联,但由于是威力强大的式神,如果能事先调查清楚各种机能,危急时或许可以派上用场。所以铃鹿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像这样针对羽马进行调查。

「倒是你们接触失败,情形变得很不乐观吧。」

「是啊,上面现在也还在讨论——」

夏目回答到一半,忽然一阵晕眩。

——奇怪?

她站不稳,身体晃了一下,赶紧重新站好。看见她这个样子,「嗯?」铃鹿觉得纳闷。

「小夏?」

「夏目?」

「不、不好意思。」

难不成是站太久头晕了吗?事发突然,呼吸——灵气也变得紊乱,有如施展咒术失败时的情形。夏目立即让灵气恢复稳定。

这时,京子铿铿铿地用力踏响楼梯,从办公室冲了下来。

她整个人显得惊慌失措,夏目怀疑是出事了,不由得提高警觉。

「小夏,不好了!阴阳厅刚才发表了『灵灾恐怖攻击预告』!」

「什么?」

「预告?」

夏目与铃鹿不由自主惊呼,天马则是说不出话来。

「发、发表预告?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他们豁出去了吗?对自己策动的恐怖攻击发表预告,搞不懂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见到两人大惑不解的模样,京子摇摇头。

「不是那样的,新闻报导阴阳厅发表声明,表示他们接到『三月三日将发动灵灾恐怖攻击』,来自双角会的预告!而且双角会的首领自称北辰王,这位北辰王就是土御门春虎!」

听见这件事,夏目、铃鹿和天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不消说,春虎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预告。

也就是说——

「阴阳厅意图栽赃春虎是发动灵灾恐怖攻击的主谋!而且阴阳厅现在正以预防恐怖攻击的名义进入戒备状态……再这样下去,与木暮先生接触会变得更困难。总之天海先生要你们马上过来,得尽快——尽快想个办法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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