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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车站的月台挤满了人群。
特急列车「燕」抵达后,将乘客一个个吐出车厢。有许多人带著大型行囊,证明了许多人从远处来到这个地方。在一等车厢的出口处,一个年轻人走下了月台。
那人拿著大型行李,动作却很轻快。那是个年轻貌美的美少年——不对,那其实是女扮男装的飞车丸。当然,狐狸耳朵和尾巴隐形起来了,头上还戴了一顶帽子。
她把稍大的衬衫袖口卷了起来,下半身穿著长裤并搭配了皮鞋。露在外面的白皙纤细手腕与笨重的行李形成了强烈对比。不过凭狐狸附身者的臂力,要拿起这种程度的行李轻而易举。
飞车丸的美貌引来了众人的关注,但是本人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用锐利的视线警戒著周围。在飞车丸后面,一对穿著和服的男女也下了车。他们是夜光以及受哥哥保护的小翳。小翳穿上了外出的和服,夜光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穿著狩衣,他在单衣外面系了条夏天用的腰带,再戴著顶帽子。因为罕能见到这时代的年轻男生穿著和服,他看起来就像某间老店的少爷。
「啊啊,终于到了。」
他伸展著身体,将因长途旅程而僵硬的背部舒展开来。
另一方面,小翳神情紧张地把包包抱在胸前。她躲在哥哥背后,心神不宁地张望著四周,那副模样活脱脱像个「乡巴佬」。
最后,角行鬼巨大的身躯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和平常一样穿著西装,左手袖子一如往常在空中飘荡,右肩则是扛著一个长竹箱。那是修验者之类的人使用的笈,里面装满了各种咒具。
角行鬼出现后,周围好奇的目光也随之消散。他用不著威吓,也散发出让人不想与他扯上关系的存在感。
飞车丸悄悄把脸往小翳凑了过去。
「小翳小姐,您身体还好吗?」
「虽然累,但眼睛没什么问题。」
「您别太勉强自己,有事可以马上告诉我。」
「谢谢你,飞车姊姊。」
笑著回答的小翳难得戴上了眼镜,那是副没有度数的造型眼镜。不过仔细一瞧,可以看见右边镜片的表面有细微的刮痕。
那是咒印,另外在右侧镜框上还绑了一张小纸片——咒符,这些都是为了暂时封住小翳身上符术的紧急处置。
有不明灵体附身在她身上——这件事依然没有改变。
「……喂,我们走吧。」
角行鬼催促著主人。因为长年来的习惯,他不喜欢长时间受到他人注视。蛮横的催促听得飞车丸吊起了柳眉,不过夜光毫不在意,点头开始行动。
前有角行鬼,后有飞车丸,土御门兄妹就这么在人声鼎沸的月台移动。
长年在日本各地流连的角行鬼自不必说,夜光与飞车丸也造访过东京几次,第一次来到东京的只有小翳。
「小翳,你觉得东京怎么样?」
「问、问我也……我还不知道。」
「灵相和村里或其他城镇完全不同吧?这里人潮汹涌而且活跃,受到人们形成的灵气流向牵引,灵脉也呈现出了独特的样貌。」
「或、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
她的注意力被初次见识到的大都会喧嚣夺走了,实在没有余力在意灵气的状态。看见妹妹镇定不下来的态度,「这样啊。」哥哥只是这么笑著。
「京都过去也是这个样子……不对,当时的人口根本比不上现在。帝都东京也彻底成了『魔都』啊。」
夜光嘟囔著,忽然间,他脸上浮现的微笑变成了冷笑。
「……不过这也表示,有这么一大群危险的家伙在这里扩张势力。」
嗓音里那道冷冽的触感,让人联想到冰冷的刀刃。飞车丸凝视著主人的背影,不过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出了剪票口后,人变得更多。小翳露出了无所适从的表情。
走在前面的角行鬼不以为意,穿过人群前进。
这时候,「夜光大哥!小翳姊姊!」一个活力十足的嗓音响遍四周,完全不在意车站里面的嘈杂。接著,一个少年灵巧地避开人潮,快步往这里冲了过来。
那是仓桥家的长男久辉,在儿子身后可以看见当主隆光的身影。
久辉冲上去,一把抱住夜光的腰。
然后他抬起头,「欢迎来东京!」用灿烂的笑容欢迎他的到来。
「嗨,久辉。我们从春天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吧,你还好……看来我是不用问了。」
「我等这天等好久了!大哥这次不会只待两、三天,会一直留在东京吧?」
「哈哈,虽然没办法长久待在这里,但还是要叨扰一阵子了。」
夜光把手放在久辉的肩膀上,抬起头看向少年的父亲。隆光笑著面向远比自己年轻的当主。
「趁这个机会把据点转到东京,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总之,辛苦宗家这趟远道而来。小翳,可怜你受到这么严重的灾祸。」
「叔父,因为我不够成熟,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
「别这么说,小翳,你没有错。该道歉的是那些让贼人乱来的没用门人,还有就任后马上跑出去玩、拋下家里不管的新当主。你不需要责备自己,你身上的咒术,我也会尽全力帮忙。你就放下心来逛逛东京,由久辉来带路。」
「没错,小翳姊姊!我来带您到处去玩!」
听见父亲的话后,久辉伸直了背脊。小翳笑逐颜开,「谢谢。」鞠躬向他道谢。
夜光认为隆光的个性顽固又常提出忠告,是个很难应付的亲属。不过,他同时也是族里少数几个「可靠的年长者」。尤其碰上这次的情形,更让人庆幸有他的协助。
「站著不好说话,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内人已经准备要大展厨艺,大家可以期待丰盛的晚餐。」
☆
夏末的东京微微染上了夕阳余晖。
为了让凉风能进入室内,二楼的窗户始终没有关上,从窗户可以看见对面染上橙色的街角。这地方除了有乡下看不见的三、四层大楼,还有林立的电线杆。电线横跨过天际,成排鸟儿在上面休息,落下了黑影。
宽敞的道路铺设得相当平整,黑色汽车在上面来来去去。路上行人的装扮也与平常看到的不同,男人都穿著西装戴著帽子,女人大多穿著轻盈又凉快的美丽洋装。
陌生的都会风景。
不过,其中也有熟悉的景象。虽然看不见,但宅邸四周设下了咒术结界。此外,宅邸内有数道式神的气息,从仆役到宅邸守卫,种类也是各式各样。也许是因为这样,宅邸本身虽然是砖瓦建成的洋式建筑,气氛却与土御门家的宅邸有些接近。这里同样也是一座咒术的宅邸。
土御门一门的仓桥家本邸。
飞车丸所在的是其中一间客室。和一楼的接待室不同,这里是专供亲属与门人使用的房间。夜光与小翳、隆光与久辉隔著一张圆桌对坐。飞车丸与角行鬼各自倚著门窗旁的墙待命。
受到主人的命令,飞车丸让外出时藏起来的狐狸耳朵与尾巴露了出来。傍晚的微风不时从窗外吹来,轻抚著柔软的毛发。
桌上摆著茶杯,红茶冒出了热气。如果是在土御门家的话会准备绿茶,这方面的招待也许是受到了家风或地缘的影响。夜光要两位式神也坐下来,但是角行鬼表示站著比较轻松,飞车丸也不想在搭档于远处戒备的时候,只有自己放松下来和主人坐在同一张桌上,所以她坚决拒绝,像这样站在一旁。
仓桥家虽然是分家又是亲属,但毕竟不是同一个「家族」。在仓桥家的人在场的场合,最好还是厘清自己身为式神的立场。
——不管仓桥家的人怎么想,夜光大人平常对式神实在太随便了。
她不打算否认,她对于夜光展现出的亲近态度感到高兴。只是在夜光成为当主后,对外的「规矩」照理来说也变得比以前更加重要。
……虽然飞车丸像这样奋发,但不只是夜光,连小翳也不时朝站著的她投去关注的眼神,
她实在很过意不去。另外在她身边,久辉掩饰不住目光里的兴致,直盯著角行鬼的方向,像是对传说中的鬼在意得不得了。「——久辉。」父亲低声警告后,他急忙端正平姿。
「唔……小、小翳姊姊?您这是第一次到东京来吧?怎么样?您还喜欢吗?」
也许是想展现出成熟的一面,久辉说起了类似夜光说过的话。「这个嘛。」小翳用温柔的笑容回应他。
「我很惊讶这里比我想像的更热闹。日本不是正在和中国作战吗?而且最近又没什么好消息传回来,所以我以为东京这座首都的气氛会更低迷一点。」
「原来是这件事啊,姊姊用不著担心,日本是神州,虽然可能稍微陷入苦战,但最后赢的肯定是我们,我们尊荣的皇军绝不可能输给其他国家。」
久辉若无其事地回答。
毕竟日本没有战败过,尽管国内内战不断,但在对外的国际战争中、从元寇到最近的日清、日俄以及之前的世界大战,日本都没有吃过真正的败仗。文禄庆长之役——也就是出征朝鲜一战,日本虽然撤退,但最主要的撤退原因是太阁·丰臣秀吉的逝世。尽管没有获得胜利,至少也没有「战败」。
日本这个国家在过去数度面对强大的敌人,而且始终坚决奋战,一次也没有屈服过,造就了今日的繁荣。这个事实证明了日本是神州——八百万神居住的圣域。
……至少这是久辉的观点。
夜光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少年,而是看向他的父亲。他的眼神带著些许嘲讽的意思,像询问又像调侃对方这个样子好吗?隆光微微苦笑,耸了耸肩。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是这样,事实上也有不少人天真地这么相信,而且不局限于小孩。」
「……最重要的是军方高层也有些人有类似想法,才会提出阴阳寮这件事吧?」
「事情没有这么单纯,只是虽不中亦不远矣。我这么说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不过军方其实意外『单纯』。」
「你要说的是『无知』吧?」
「我得承认近年来,人们常搞混这两种说法。」
仓桥回答得十分平静。鉴于当今时势,这番狠毒的发言相当大胆。
「此外,这个国家因为有忌讳污秽——不洁的倾向,也就更尊崇洁净与单纯,甚至只要够单纯,连基于无知的『盲信』都肯认同。」
「这不是在讲军方吧?如果军方是这个样子,那就是大问题了。」
「军方说穿了也是日本人,当然从个人看来,这样的印象很薄弱,但要是从整体看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说不定就是这种精神性,妨碍了现代化的发展。」
「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倒认为西方思想轻易地渗透了进来。」
「西方思想渗透的只有表面,或者该说只有容易渗透的部分。明治维新不过七十年的时间,与西方有直接接触的人绝不算多,渗透得不深也是理所当然。社会意识要变革可不是简单的事。」
仓桥说著,把红茶送到嘴边。
飞车丸的其中一只狐狸耳朵微微垂了下来。
——社会……我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己终究只是个乡下人,虽然跟随夜光累积了许多经验,但顶多只是对咒术稍有涉猎,脑子里面还是个凡人。
相较之下,夜光与隆光的对话既客观又宏观,尤其是他们并没有依据暧昧模糊的舆论进行判断。虽然是久辉提起的话题,但却听不懂他敬爱的夜光与父亲的讨论,只能愣在原地。小翳也是一脸伤脑筋,自己脸上恐怕也浮现出相同的表情。
也许是注意到周围的情形,「——小翳,其实东京也不是没受到战争的影响喔。」隆光用有些轻松的语气说了下去。
「现在这里规定每月的一号为兴亚奉公日,禁止娱乐活动,从前一阵子就开始施行了。不只是撞球场之类的娱乐场所,基本上连酒馆和咖啡厅也都必须休息。不只是这样,还奖励人们食用一菜一汤的粗食或是太阳便当呢。」
「啊啊,果然也有这一面呢。战争那么辛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与其说是没办法,这么做只是暂时的自我安慰……能笑著说这种事情,说不定也只有现在了。现在奢侈品已经难以取得,今后物资流通停滞的问题恐怕会更加严重。」
「意思是说战争还不会结束吗?」
「没那么快,状况甚至愈来愈恶劣。」
听见隆光平静地断言,小翳的表情也变得阴郁。
「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夜光说。「这半个月来,政局也很动荡吧?听说欧洲那边又发生战争了。」
「是啊,那边发生了大事。」
听见夜光的问题,隆光凝重地点了个头。
八月二十三日,日本在满蒙国境的诺门罕与俄军交战时,德国与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不只是日本政府,连军部也对这样的发展大为错愕。毕竟日本与德国签下了反共产国际协定,说起来就是盟友。德国甚至提议将两国关系强化为军事同盟,由日本、德国与义大利三国结盟。对于是否接受这个提议,政府与军部进行了漫长而且激烈的争辩。
德国单方面忽视这个协定,和正在与日本交战的苏联联手,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对日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事实上,之后内阁发表了「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便提出总辞。
九月一日,德军越过波兰国境开始进军。两天后,与波兰同盟的英法两国向德国宣战。当然,苏联理应会在近期内采取行动。
此时,战争正在逐渐扩大。
「可、可是那是欧洲的情况吧?」
「很遗憾,我们无法隔岸观火。在这个时代,一旦有不只一个大国展开行动,就很有可能再次发展成世界性的战争。」
「日本也会被卷进去吗?」
「没错。而且日本现在与英美的关系愈来愈恶劣,万一德国与苏联联手发动世界规模的战争,日本将陷入四面楚歌的状况……战争一旦真的开始,互不侵犯条约不晓得还有多大效用。」
因为与政经界有密切的联系,仓桥家掌握了许多情报,恐怕新闻没有报导的消息也进入了他们的耳中。他们冷静观察国际情势,进行的分析与乐观的舆论有相当大的差距。
「老实说,日本的外交政策太随便了,经验实在比不上西方列强。话虽如此,也不能光用一句没办法就算了,最好能尽早在国际社会奠定自己的地位。」
「……这恐怕很困难,军部内部似乎还非常混乱。」夜光喃喃嘀咕著。
虽然压低了嗓音,但他说得若有所指。飞车丸惊讶地把弯下的狐狸耳朵竖了起来,隆光也察觉他话中有话,「你说这次的事情啊。」回应著他。
「事情我从相马那里听说了……据说发动袭击的是你的。」
「如果他所说的能相信的话。」
「虽然还不清楚是不是事实,至少可以确定不是谎言。他没有理由说谎,就算是相马家的策略,这种作法未免太迂回了点。仓桥家也会进行调查,不过事实恐怕和他推测的一样。」
隆光坦率地回应发言格外慎重的夜光。也许是知道话题转到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上,小翳的神情有些僵硬。
佐月一知道那天晚上不只是暗寺,连土御门家的宅邸也受到袭击后,立刻与夜光取得联络,为相马家的顾虑不周致歉。另外他也将隐瞒没说出来的事情,向夜光与隆光等人说明。
佐月表示,前些日子袭击暗寺与土御门家宅邸的,是军方内部与相马家敌对的派系。他们正与相马家争夺重建阴阳察的主导权,那些袭击者便是由他们在幕后操控。
虽然没有证据,但推测不会有错。佐月这么断言。
之后,佐月回到东京,至今仍在探查敌对派系的动向。
另一方面,夜光等人在村里解析小翳身上的咒术。
那天夜里,袭击土御门家宅邸的术者用「法师的符」行使符术。小翳不巧看见——「用右眼看见了」,导致被符术唤出的不明灵体附身。
虽然捕缚了使用咒符的术者,但那位术者对自己行使的符术瞭解得并不详细。他疑似只是依照指示使用某人准备的符术。他们也拜托真罗向星宿寺的入侵者确认,得到的是类似的答案。如同佐月那天晚上的唾骂,这些术者只是用钱雇来的「棋子」。
不幸中的大幸是,附在小翳身上的灵体目前没有危害她的意思。大概是因为少了下达指示的术者,灵体进入了待命状态。然而,这个灵体似乎与某人有联系,随时会向某个人——恐怕是真正准备了这个咒符的术者,报告附身对象的所在地与状态。
为了封住符术的效果,夜光制作了咒具——小翳现在戴的眼镜。戴著这副眼镜时,附身在小翳身上的灵体辨别不出她。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对策,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就算灵体没办法辨识,「附身」在小翳身上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到头来,还是只有针对术式解咒且祓除灵体这个方法可行。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不过夜光判断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解咒。
只是实际上需要花多久的时间,也要动手执行后才知道。尤其是如果祓除灵体,也就失去了追到术者——准备「法师的符」的咒术者线索。
—如果这件事就这么结束……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位咒术者的话,夜光大人也会选择专注在解咒吧……
然而,没人能保证对方会就此收手,况且那是特地让灵体附身在我方身上的对手。土御门家就算不再理会这件事,对方还是有可能继续找麻烦。
遇上这种情形,该怎么处理?
把军方内部的斗争与重建阴阳察搁在一边,直接针对这个咒符与咒术者解决问题,这么做是最确实的方法。
出于这样的想法,他们今天来到了东京。
「话说回来,相马家在高层不是有很大的影响力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会出现竞争对手?」
「军方并不是掌握在相马家的手里,影响力再大也有限。真要说起来,他们甚至被驱逐出了权力的主流。」
「这样不是更不会有权力斗争了吗?」
「支流也有支流的争斗,而且胜负与主流的优劣也有关系。刚才我说军方单纯,但另一方面,军方这个组织也是个伏魔殿,内部有各种政治立场在相互倾轧。」
隆光简洁地向怀疑的夜光解释道。「军队里面也在搞政治啊。」当主搔著头说。隆光虽然苦笑,依然一脸温柔地注视著他。
「你好像还是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不过你已经是土御门的当主,在这方面得多用点心。」
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隆光心里完全不期待,年轻当主在政治面有什么作为。
对于夜光破天荒而且自由奔放的表现,亲属里面最啰嗦的就属隆光了。
不过就算常对夜光提出忠告,但他一次也没有阻止过夜光的行为。
「简单来说,『才能』就是种『偏倚』。」
很久以前,隆光在飞车丸面前随口说出了这些话。
虽然忘记前因后果,她记得隆光那时候难得喝得烂醉。
「他拥有巨大而且纯粹的才能,而那是牺牲了其他资质后,基于极端的『偏差』形成的巨大与纯粹,至少我认为有这样的一面。既然这样,缺点应该是支持天才的优点。勉强他均衡发展各个面向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他有不足的地方,就由身边的人帮忙补足。把无法企及当成藉口,要求与凡夫俗子不同等级的人,降到与凡人一样的高度,这种行为就叫愚行。你不觉得吗,飞车丸?」
隆光与飞车丸的关系绝对算不上亲昵,尤其隆光时常提醒夜光注意对待飞车丸的态度,飞车丸也认为他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对象。隆光虽然不至于特别冷落她,但也几乎没有主动找她谈话。
因为这样的缘故,在两人碰巧独处的那个时候,隆光说的话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实际上,隆光正如同他那时所说的,从夜光不擅长的政治面给予了全面性的协助。虽然没有告诉本人,但在隆光心里,夜光正是仓桥家当主引以为傲的土御门之长。
——说不定……
最认同以及爱戴夜光才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隆光。
「总之,军方内部的派系斗争交给相马家处理,我们就专注在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交给他真的没问题吗?」
「担心的话,你也可以选择帮忙。因为相马家……说起来是相马佐月中尉,他的立场有点复杂。」
「……军方和家族的立场不合吗?」
夜光指出这点后,「你很瞭解嘛。」隆光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他是一名中尉,同时也是相马家的当主。高层中有许多族内的人,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最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在组织里面,光是年轻就足以成为树敌的原因,这种事情你也很清楚吧?」
「…………」
夜光不发一语,没有回应隆光嘲讽的发言。他把手伸向茶杯,啜飮著稍微变凉的红茶。
「晚上他会过来这里,到时候再来决定要怎么行动。」
隆光这么告知后,夜光点头,依然是默不吭声。飞车丸关注著主人的模样,静静地轻晃著尾巴。
☆
佐月造访仓桥家,正是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
「抱歉这么晚来访,我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但就这次的情形而言,没有问题才是大问题。」
从话里听来,他为了调查咒符的事情奔走,结果是白忙一场。在与前来迎接的隆光打过招呼后,佐月朝一旁的夜光讽刺地弯起了嘴角。
「为了远道而来的土御门宗家,本来想提出像样点的报告,可惜结果不如人愿。」
「……没有问题但是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是因为敌人有了什么动静吧?因为我们到东京来了。」
「观察力真是敏锐,事实恐怕正是如此。」
「等一下,夜光。附身在小翳身上的灵体已经封印了吧?为什么对方会知道你们的动向?」
「这次夜光先生前来东京并不是秘密行程,只要在山里或是东京车站监视就能知道……只是从夜光先生的话里听来……」
「老实说,我事前稍微松脱了小翳身上的封印,让对方知道我们到东京来了。」
夜光平心静气地坦承这件事情,隆光听著不由得目瞪口呆。
「……居然故意挑衅对方,小翳知道这件事吗?」
「我当然有事先获得她的同意。不过如同相马中尉所说,对方的反应不如预期,看来他们行事意外慎重。」
「如果真的有那么慎重,就不会发动那种袭击了。」
佐月来访后三人聊得起劲,始终没有离开玄关一步。飞车丸实在看不下去,「隆光大人。」低声催促著他,隆光听见后急忙领头前往一楼的接待室。
位于一楼的接待室较二楼的客室宽敞,内部装潢也很豪华。豪华但不豪奢的高级摆设正展现出了隆光的好品味。
接待室特地在正中间挪出了空间,墙边布置著沙发、椅子以及方几等家具。夜光、佐月与隆光各自挑了个位子坐下,飞车丸站在门边。
小翳与久辉已经就寝,角行鬼在屋外戒备。如同夜光刚才所说的,他今天撒下了诱饵。况且敌人对暗寺与土御门家宅邸都发动了「夜袭」,无法保证不会有第三次。
「很难想像他们会攻击这个地方,这里面向大马路又位于都心正中央,和土御门家所在的山里以及深山的寺院不同。再说,仓桥家是知名的世家,比起半隐退状态的土御门家,仓桥家在东京的存在感更强烈。就算想伪装成盗贼下的手,也不是能轻易动手的目标。」
「…………」
「怎么了,夜光先生?您有什么话想反驳吗?」
「相马中尉和隆光先生本来就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
「……这种事情现在不重要吧。」
佐月不禁气恼,往夜光瞪了过去。飞车丸忍不住偷笑出来。
然后。
——这么说来……
她忽然想起隆光刚才说过的话。
佐月的立场复杂。他来这里时有车子接送,那是私用车,开车的应该是相马家的人,只是司机开著车子离开了,进入宅邸的只有佐月一个人。
不只是今天晚上,佐月总是独来独往。对年轻中尉来说,这种事情或许很普通,不过他身为当主,居然没有随从跟在身旁,反而经常是单独行动。这种地方也许是他对外界的「顾虑」。
隆光轻咳了一声。
「我们再确认一次现状吧。相马,由你来可以吗?」
「好,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创设咒术研究机构,本来是渗透入军方的相马家长年来的计画,只是计画不代表有具体的实现方法。尤其我们试图推动的是『咒术』,从客观的角度看来,这是早就落伍的东西。就算高层有相当虔诚的人,军方也很难在这个领域正式投注心力。」
佐月平静地说,「不过……」又继续说下去。
「因为某位咒术者……让咒术的可能性有了『说服力』的天才咒术师登场,相马家的计画忽然有了实现的可能。」
佐月说著,视线移到了夜光身上。
「那个人就是您,夜光先生。出现在原本奄奄一息的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被人们赞誉为安倍晴明再世的土御门夜光。您的评价随时间席卷了整个咒术界,也让相马家浮现了一个蓝图,那就是重建废止的阴阳寮。以土御门家的年轻天才为中心,把他的天分当成诱饵,凝集军方高层的期待与资金。为达成相马家的目的,我们意外找到了最适合的解答。」
「太过分了,居然把事情全推到别人身上。」
「相马家可是打算在这件事上砸下重本,毕竟所有计画都是由相马家制定的。阴阳道的复兴想必也是土御门家的夙愿,所以重建阴阳寮肯定是他们求之不得的要求——会这么想也怪不得他们。」
佐月耸耸肩,摆出的态度像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飞车丸暗自心领神会。
这样解释后,相马家的说法确实也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合理的见解。实际上,相马家如果是与「土御门家」交涉,事情说不定能顺利进行。
——不过,他们来访的时候,「土御门家」由「夜光」大人当上了当主。
尽管是这世上最热爱且深受咒术吸引的人,却是对未来不抱希望的年轻当主。
飞车丸悄悄窥探著主人的脸色,夜光只是困扰地板起了脸。在主人的人生中,受到周围单方面期待的事并不罕见。而且在这种情形下,期待的一方通常都有自作主张的行为。
「相马家的计画最后虽然停滞了下来,但也有人把这当成了大好机会,那就是我们这次的对手。」
听著佐月的解释,隆光「嗯」地应了一声。
「说是竞争对手,所以对方也是军方的人吗?而且还和咒术有关?」
「没错,那是以出渊中佐为首,参谋本部内的一支派系。各位想必也听说了,这次是派系斗争。相马家在深入军方的过程中,背后耍了很多手段,当然也树立了不少敌人。」
「……那位中佐是什么人?咒术者吗?」
夜光这么质问,「对。」佐月给了肯定的答覆。
「据说他原本是修验者,不过似乎只是有点涉猎的程度而已。问题在于出渊广阔的人脉,而不在他的个人实力。那个家伙所在的山里,疑似是地下咒术者的修行场,他在那里的人面很广。在现在这个时代,那里似乎聚集了一大群穷途潦倒的不肖咒术者。」
「和暗寺的情形很类似。」
「表面上类似,实质上完全不同。我记得那地方与星宿寺没有交流,再说如果熟知那间寺院的情形,不可能发动那么随便的夜袭。出渊的手下与其说是修行者,其实只是一些使用咒术的无赖。」
「……真是怪了,为什么那种人会有『法师的符』?」
「虽然手下是一些无赖,但他的人脉不晓得拓展到了多远的地方。或许他们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搭上线,拿到了咒符。也有可能只是我们没有掌握到情报,其实有高强的咒术者隐身在幕后。」
「状况也太不清不楚了。不过我特地到东京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
夜光慵懒地把身体埋进椅子,伸长双脚仰望著天花板。他把咒符举到头上,透过光线观察了起来。隆光不悦地轻咳著,但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默默看著这一幕的飞车丸也忍不住在内心叹息,无声地摇动著尾巴。
隆光死心地摇了摇头,决定不理会当主,把脸转向佐月。
「不过……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军方居然会有人做出偷袭这种事情?」
「出渊本人不会出现在现场,他只是在背后指挥。其实这么说起来,这种幕后活动正是参谋本部平常的工作。而且就算做得稍微过火了一点,高层也会当作没发生过。」
「什么?高层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指争夺势力这件事吗?知道。不过说是高层,这个时候的『长官』指的主要是参谋本部的矢野中将。」
「是他啊。我们以前见过面,听说他的办事能力很优秀。」
「那是只老狐狸。在咒术方面虽然是门外汉,但非常清楚咒术的效用。他不是出于虔诚,只是单纯明白咒术这项技术的价值,因此对重建阴阳寮一事非常积极。不过他主要支持出渊那一派,可能是认为比相马家容易操控吧。当然,这种事情没人敢说出口。」
「……看来这家伙不好惹啊。」
隆光盘起手臂,用指尖轻抚著胡子。
夜光开始不耐烦了。
「又是中佐又是中将,听起来身边都是敌人嘛,中尉。」
「就咒术研究推广派来说,出渊中佐和矢野中将都与我们站在同一边。」
「同伴之间彼此竞争,那更是没救了。」
「用右手握手、左手打架,这就是成熟大人争吵的乐趣。」
佐月回了一个嘲讽又有些不怀好意的微笑。飞车丸的耳朵轻轻抖动了一下,基本上她对这男人没有好感。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夜光终于说不出话了,「算了。」不过他接著一脸正经在椅子上坐好。
佐月和隆光的视线投注在夜光身上。
夜光缓缓道来。
「这件事的背景我大致明白了,在这里必须厘清土御门家的立场。首先,我们的目的不是军方的派系斗争,也不是重建阴阳寮或是推广咒术研究,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解决附身在小翳身上的东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找到制作出那个符术的术者,并且逮住那个人。相马家可以当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协助『土御门家达到目的』。」
嗓音虽然平静却强悍又严肃。主人这样的说话方式,表示他是「认真」的。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说法等于是把相马家推开,与他们保持距离。「夜光,这——」隆光试图从旁劝告,但是佐月制止了他。「当然。」相马家当主答得非常爽快。
「这次的事情,相马家也有疏失。我答应我方会把自己的事情摆在一边,尽全力提供协助,只是姑且不论阴阳寮或是咒术研究,恐怕免不了会和派系斗争扯上关系。」
「如果是在达成目的的过程中遇到阻碍,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从刚才的话里听来,第一个要调查的就是那个叫出渊的中佐带领的私兵——咒术者集团。那些人或许真的是无赖,不过照我的猜想,应该有个位于集团中枢的咒术者。」
「不是出渊吗?」
「嗯。就像中尉把我搬出来,这位出渊中佐说不定也带了某个人过来。」
「我懂了,既然是陌生脸孔,难怪得不到情报。不过,你这样的判断有什么根据?」相马一问,「关于『法师的符』,我搞懂了几件事情。」夜光递出手里的咒符。
「首先,这张咒符的符术是双重构造,而且两种咒术是由不同术者打造出来的可能性很高。」
「不同术者吗?」
「没错。术式的构造以及逻辑完全不同,而且每一个都相当具独创性。不过,完成度较高的是基座的术式。单纯但是巧妙,与其说是咒符,更像是以形代的方式发挥功能。之后覆盖上去的咒术,活用了咒符原本的特质加以重组,构成了整体的符术。我猜出渊中佐那里的咒术者透过某个管道拿到『法师的符』,再利用那个组成了新的符术。」
年轻阴阳师晃动著『法师的符』,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
「所以必须把这张符的出处,和制造出附在小翳身上符术的人分开思考。当然,我们该追的是后者。然后——打造出这个符术的咒术者,使用的肯定是神道系的术式,形式上接近民间信仰,与其他流派没有什么交流。那个流派不是最近出现的新兴宗教,具有相当久远的历史,也留下了许多实际的成绩。」
「……还真具体啊。」
「刚才我也说过,他——或是她,使用的咒术有很高的独特性,这是土著与民间信仰的咒术体系常见的特徵。如果有与其他流派交流学习的机会,双方应该会变得有些雷同。不过作为实践的咒术,发展得算是相当『成熟』。也就是说,这个流派长年没有跃上台面,在私下默默钻研……这么说来,简直像最近忽然侵入军队的某一族呢,对吧,中尉?」
夜光笑嘻嘻地说,佐月蹙起眉头,「别闹了。」沉声说著。
「不过……这个说法确实很有说服力。仔细想想,这个符术的咒术者没有阻止出渊中佐,甚至协助袭击暗寺。所以是乡巴佬受到了诳骗,被人推举出来的吗?」
「另外还有一点,这个流派最擅长的是通灵。」
飞车丸早已经从主人那里听过这方面的推测,相对的,佐月与隆光的神色顿时变得僵硬。
通灵是降灵术的一种,著名的有东北的「恐山巫女」,不过她们是召唤死者的灵魂,试著让亡魂与活人沟通。
换句话说。
「……附身在你妹妹身上的是死灵那一类吗?」
「虽然不想妄下断言,至少可以知道是同一类的东西,制作出符术的家伙懂得操纵人类的灵魂。土御门家有『泰山府君祭』,但那个是更『随便』而且『简单』的术式。尽管是由『法师的符』衍生出来的符术,依然是相当强大的威胁。」
佐月与隆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彼此心里的想法。遗憾的是,两人心里都没有个底。
与灵魂或魂魄相关的咒术绝不算稀奇,甚至可以说是咒术的正统。
另一方面,与「灵魂」相关的咒术大多效果极为暧昧,因此也是「造假」层出不穷的领域。在咒术者之间,面对「这类」话题通常是半信半疑。
因此如果「真」能使出那样的咒术,那位咒术者的实力想必非同小可。
——敌人有真正的实力……
不能掉以轻心,小翳正曝露在危险之中。飞车丸在心里燃起了战意。
「擅长通灵的神道吗……说不定是东北的体系。不对,不能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佐月嘀咕著说。
「……仓桥家也会尽快展开调查,不过这么听来,让人更担心小翳的状况了。」
「眼镜咒具确实有发挥功用,随时在监视附身的灵体。目前还算安全,只是……作为符术的基础,『法师的符』在根本术式上还有很多分析不出来的地方。」
夜光说著,盯起了手里的咒符。
自从土御门家遭到袭击,而且小翳被灵体附身之后,夜光就日以继夜在分析符术。不过,最先注入咒符的咒术困难得连夜光也不禁苦恼。
「再说东京算是敌营,对方的咒术者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介入待命的灵体。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出敌人的咒术者,况且……这种一筹莫展的状态也让人很不舒服。」
2
敌对势力的主谋是出渊中佐,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身分,应该不难调查。飞车丸虽然这么认为,没想到调查迟迟没有进展。
参谋本部为了欧洲的事情忙翻了天,而且在诺门罕也出了一些差错,目前正在拚命地收拾逐渐扩大的混乱事态,必然没空忙于派系斗争。在那之后,佐月也没时间造访仓桥家宅邸。听隆光说,他正忙著到处奔走。
「不过那算是参谋本部内部的情形。」
出渊中佐旗下的咒术者集团顶多算是他的私人部队,虽然可能受军方的关照,但并不隶属于军方。就连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说不定也在帝都随处作乱。
此外,夜光也不是只有静观其变。他请求仓桥门下的协助,收集了各种情报。尤其是直到去年仍待在东京、有地缘之便的角行鬼,他也同时负责调查起「法师的符」。
「为了不让事情变得太复杂,优先从出渊中佐那里的咒术者开始调查。不过……老实说,关于『法师的符』的出处,有件事我有点在意。」
夜光愈是深入调查「法师的符」,过去从角行鬼那里听来的「某位阴阳师」的事情就愈是在脑中挥之不去。角行鬼对那个符没有印象,但他似乎认为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联。
「就算两者没有关系,但那位阴阳师好像很清楚地下咒术界的动向。如果能见上一面,或许能得到有帮助的情报。」
此时角行鬼便是在主人的命令下,独自找起他的老友——那位「某阴阳师」。遗憾的是还没找出对方的行踪,不过在找寻的过程中也带回了许多情报。
面对受到主人信任的搭档,飞车丸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角行鬼不在的这段期间,自己身为护法的责任更加重大。而且借用主人的话来说,这里是敌营,一刻也不能松懈。
尽管她绷紧了神经——最重要的夜光却没有什么紧张感,连日带著小翳与久辉在东京观光。她也明白这是诱出敌人的手段,只是看著他们和久辉到银座逛街,还有今天看歌舞伎明天看落语的兴奋模样,她奋发的心情也变得有些空虚。
不过,小翳的情形比她还要糟糕。为了哥哥以及家族自愿成为诱饵的坚强少女,因为哥哥沉溺于观光,一天比一天还要无力。最后她反而看开了,尽情享受在东京观光的乐趣。
「难得来这里一趟,飞车姊姊也放松一下心情吧。反正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哥哥会想办法解决的。」
这话听来像在闹别扭,不过也表现出对哥哥的信任。飞车丸笑著回应小翳,重新振奋了起来。
小翳在无意识中信任自己的哥哥,既然如此,自己——夜光的式神飞车丸,也想成为这份信任感的来源。因为有飞车丸在,让她能更加信任自己的哥哥,飞车丸期许自己能站在让她产生这种想法的位置,不对,是必须站在这样的位置。
到东京的这几天,除了骚乱的军部,夜光等人度过了如台风眼般平和的日子。
这一天,「哥哥,今天我想看电影。」用完午餐后,戴著眼镜的小翳徵求起哥哥的同意。
面对俨然彻底融入东京的妹妹,「说不定她的胆子比我还要大。」夜光曾在私底下这么评价。看来他的评价并没有太大的误差。
只是这一天,佐月久违地捎来了消息,而且还是罕见地用电报联络,上面写著「请尽快赶至」。夜光接到后看了一眼,「啊啊。」点了下头。
「这件事啊……抱歉,小翳,电影我们下次再看,你今天别离开宅邸。飞车丸,小翳可以交给你吗?」
「等一下,夜光大人,难不成您打算一个人赴约吗?」
「不,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我会把角行鬼叫回来。」
夜光看著电报,语气淡漠,早已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接到主人的指示后,飞车丸忍不住咬紧了唇。
待在小翳身边保护是理所当然的安排,不过佐月也认同仓桥家宅邸遭到袭击的可能性很低。夜光要求飞车丸的也只是陪著电影邀约遭到拒绝的妹妹。
夜光的人身安全,有角行鬼在身边应该不会有问题。为了不让小翳感到不安,由自己待在她身边也算是适得其所。
只是……
「如果不能看电影,我就待在屋子里看书吧,仓桥家的宅邸有很多我没看过的书。所以说,飞车姊姊不用待在我身边也没有关系。」
小翳说得平静,朝赫然转过头的飞车丸若有所指地眨了下眼睛。飞车丸感觉自己心里的想法被人看穿,双颊顿时红了起来。
「小翳小姐,我绝没有不想担任您护卫的意思!这是我的荣幸——!」
「好好,我知道,飞车姊姊的热诚我很明白。不过在我看书的时候,有个心神不宁的人在旁边也很伤脑筋。」
小翳这话让飞车丸听得更是满脸通红。夜光也终于察觉式神的异样,苦笑著搔了搔头。
「嗯……角行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不如命令他回宅邸,由我和飞车丸过去。」
「可、可是,夜光大人,这么做会有问……」
「没有问题。快去准备吧,出门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像是为了掩饰害臊的情绪,夜光赌气地说。
后来,飞车丸与主人一起准备外出,并且在嫣然微笑的小翳目送下,离开了仓桥宅邸。
☆
电报指定的地点,是位于日本桥一家名叫「田村」的料亭。
那是间茶室风格的高级料亭。虽然不熟悉这类场所,但隆光带夜光前往时,飞车丸也陪同来过几次。时间是傍晚,还不到附近热闹起来的时间。抵达店内后,夜光报上自己的名字,两人马上被人带了进去。
飞车丸的耳朵和尾巴当然都隐形了,她跟在主人背后沿著走廊前进,搜索著店里的灵气。
目前未感应到可疑的气息,过没多久,两人走到店内最深处的个室。
那是间八张榻榻米大的个室,虽然比想像中狭窄,不过摆设相当奢华。正中间有张长桌,主位已经坐了人。
那是个穿著老旧西装的男人,白发苍苍,蓄著翘胡。不过,那人看来不像个老人家,顶多只有五十来岁。不同于健壮的体格与挺拔的身材,他的五官线条相当柔和,戴著一副小小的圆框眼镜。
夜光看见这个男人后,微微扬起了眉毛,飞车丸也马上提高警觉。
——这是……!
夜光暗中对著飞车丸稍微抬起手臂,飞车丸马上消去动摇的情绪,故作冷静。
主仆这一瞬间的动静,对方不知道看出了多少。不过先到的男人看见夜光等人入室后,坐在位子上露出了不可一世的微笑。
「你就是土御门夜光吧?」
「您就是矢野中将吗?」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怎么惊讶,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啊。难不成是用了咒术吗?」
「不,这只是我的推测。恕我直言,您似乎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哈哈哈,你还真是会耍小聪明,和我听说的一样。总之先坐下吧,后面那个女孩子也不用客气。」
男人——矢野这么招呼著待在夜光背后的飞车丸。
他的态度随和而且爽朗,虽然他用早就「知道」这个说法,在话外默默施加了压力。夜光朝飞车丸轻轻点了下头,先行在矢野对面坐了下来,飞车丸也在他的斜后方悄悄坐下。
飞车丸无声凝视著矢野,慎重地观察他。矢野像是习惯让人盯著瞧,不怎么在意飞车丸的视线。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位,想必是位大人物。」
离开仓桥宅邸前,夜光这么说过。也就是说,传到宅邸的电报是来自出渊中佐或矢野中将的邀约,而他判断应该会是后者,而且完全没想过会是佐月本人的可能性。确实在这个时期,照理来说佐月不会用这种方式联络。就连传来电报的人,对于这种伪装会遭到揭穿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他一直在等待敌人「行动」,问题在于对方的目的。前来与他接触的是矢野中将,而且是在料亭私下见面,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料想到了会是这样的情形。
「老实说,内部现在乱得像把蜂窝打了下来。不只是参谋本部,大本营从上到下忙成了一团。」
「我听说了,我有位熟人也是连续好几天无法回家。」
「嗯,现在正是决定世界大战会不会再次发生的关键时刻,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决定日本今后前进的方向,而且得尽快决定。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有进展,直到现在还是意见分歧、各执己见。」
「您辛苦了。」
「老实说,那正是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请问是什么东西?」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咒术部队,由出渊和相马提议的『实验部队』。」
「…………」
夜光逃避回话时,女服务生恰好在这时候进入室内。她会在这时候进来个室应该是出自矢野的指示。端茶到客人面前后,她什么话也没说便匆匆离开。所有人在这段时间都是不发一语,飞车丸只是专注地观察矢野。
这种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肯定是他刻意的,坦率又直接的用字遣词,是为了演绎出刚强但平易近人的人物形象。
另一方面,依照佐月与隆光的评价,矢野这个人是个不好应付的狠角色与老狐狸。换句话说,不能只用表面的印象判断这个人。实际上谈话的时候,也可以感觉到对方隐约表现出的高压态度,自然散发出了上位者独特的气息。
不过,飞车丸观察的不是矢野这个人的特色。
「……他们提出的计画书我仔细看过了。」矢野继续说了起来。「虽然还在实验阶段,但有一支能实际行动的部队,对推广咒术这项『新技术』应该会有很大的帮助。假设真的创设了他们提倡的那种能投入实战的咒术部队,最能发挥价值的当属『谍报员』,以及『间谍』。」
矢野的表情和声调全变了,话里的内容连飞车丸也吓了一跳,把她的注意力转向了正在讨论的话题。
矢野又继续说。
「谍报、防谍活动,再加上情报操作与破坏行动,然后是暗杀。如果能用咒术完成这些任务,那将会是一大进步。毕竟不只是阻止,就连察觉也很困难,仰赖科学文明的西方各国根本无从应付。」
「……恕我直言,他国有他国的咒,也有当地流传的咒法,此外还有新的动向。听说德国正重新开始重视咒术和神秘主义。」
「这样的话我们得更加紧脚步,必须确保咒术层面领先他国的优越地位。」
「……他国是吗?」
夜光特地这么确认,矢野听见后开心地咧开了嘴。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您不是说过内部意见分歧吗?」
「……嗯,相当敏锐的观察力。如果在那方面也能派上用场,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矢野回答得从容不迫,夜光只是微微笑著。不同于双方沉稳的态度,现场气氛十分紧绷。
——这个男人。
飞车丸脸上的表情不禁变得严峻。
矢野提议运用咒术进行谍报或秘密行动——也就是将咒术者运用在间谍工作。而且,他表示在「意见分歧」的「现在更需要」这种部队,可见他期待咒术部队的活动范围不只限于国外。为了整合「现在」军方内部的意见,同样需要运用咒术部队,他就是这个意思。
——他打算把夜光大人当成让自己在军方掌握实权的卒子吗?
她一方面气愤这种行为不可原谅,但要是问她矢野和相马——以及与相马为伍的仓桥又有什么不同,她也回答不出来。
不对,她其实很清楚答案,只是不想回答。相马也好,矢野也罢,他们只是所站的位置不同,向夜光要求的事情本质上没有差别。成为军方关系人士,多少有「这样的含意」在里面。所以,夜光坚决不沦为军方的棋子。
「我得提醒您一件事情,咒术绝不是无所不能。另外,不管是谍报员还是间谍,在执行任务上都需要专业的知识与技术,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
「只要让人『以为』做得到就行了,土御门先生。」
矢野的态度沉著,委婉否定了这个说法。
「人类只要看到一点可能性,不管大脑怎么判断,心里都会选择相信,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相信的『说服力』。咒术会发展出规模庞大的仪式,说穿了也是为了让人们『信服』吧?」
「……这说起来属于宗教的领域。」
「嗯,这么说来,计画书也有解释两者的不同。不过从操控人心的观点来看,其实是同一件事情。自古以来,咒术与信仰脱离不了关系,两者关系既然那么密切,理应加以运用。」
「……您的慧眼令人折服,俨然可以说是一位优秀的咒术者了。」
「哈哈哈,得到阴阳道宗家的认同,是我的荣幸。」
听著主人与矢野的对话,飞车丸不禁冷汗直流。
夜光那明显是故意献殷勤的表现十分露骨,要是隆光在场,肯定会忍不住出声警告。矢野当然也察觉了夜光的态度,但是他面不改色,举止始终从容自若。
——这也是「政治」手段的一种吗?
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在参谋本部这个伏魔殿爬上中将的位置,各种狡黠的交涉手法——尤其是在「组织、运用人才的手段」上,矢野比夜光技高一筹。不同于隆光给人的信任感,他有来者不拒的度量。
「我们还是赶紧进入正题吧。刚才我也提到过,我们现在简直是忙不过来,而且也需要尽快得到成果。我们不期望发生不必要的斗争,反倒是希望能尽快成形,运用在实际的用途上。所以我在这里拜托你,请你提供协助。」
「……如果您想知道答案,我已经告诉相马中尉了。」
「现在情况不同,你不是也因为这样来到了东京吗?况且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我可以马上帮忙解决。」
「……具体来说您打算用什么方式解决?」
「很简单,只要下命令就行了。」
「出渊中佐会服从命令吗?」
「这就是军队的做法。」
矢野说得天经地义,同时把茶杯送到嘴边。飞车丸感觉他配合著喝茶的动作,刻意移开了视线。
夜光的神情完全没有改变。
「如果我这么做,相马家又会怎么样?」
「我没有要你背叛相马的意思,只要你愿意协助,到时照样会提拔相马。」
「不过,出渊中佐不会答应吧。」
「虽然需要调整,但由我来掌管就不会有问题。说到底,相马与出渊的争执是导致计画延迟的主要原因。导致你来东京的那个问题,也是出自这样的状况。既然这样,和我联手突破现状也不算什么坏事。」
矢野脸上始终保持微笑,说起话来亲和有礼,但无形的压力不只没有减轻,甚至变得更加强烈。飞车丸终于发觉,这是「大人」对待「小孩」的强制力。
夜光阖上双眼,然后他严肃地开了口。
「首先,第一点——很抱歉,我没有在您手下担任谍报员或间谍的意思。」
听见他坚决地表示拒绝,矢野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消失。只是,「我想你也知道……」接著说出口的话更加强了他给人的压力。
「先不管形式上如何,『这件事』不只是请求协助这么简单。我得给你一个忠告,这样的决定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他不像是被激怒,语气中只有「指导」的意思。事实上,矢野大概也认为这只是好心的提醒而已。面对有才能但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要对方明白,军方和世界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运作。他说不定认真觉得,自己对这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展现出了最宽容的态度。
接著,夜光笑了出来。
勉强维持住「礼」的土御门家当主在最后不小心失笑,矢野不知道是否有注意到。
「第二点。」夜光平静地继续说著,「您似乎太小看出渊中佐了。既然他胆敢挑衅土御门家,我们也差不多该回礼了。」
矢野这时候第一次变了表情,「什么意思?」他怀疑地板起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飞车丸迅速把视线移向个室门口。紧接著,「阁下。」关上的拉门另一头传来男子的呼唤声。「什么事?」矢野应声后拉门随即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进入个室。
男子在矢野旁边蹲了下来,在他耳边低声报告著什么。
矢野的脸色很难看,「……佐竹吗?」隐约可以听见他回问的声音。
从这情形看来,疑似有不速之客来访。而且佐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还记得佐月以前在暗寺提过,相马一族在参谋本部内的其中一人就是佐竹大佐。
夜光似乎也和飞车丸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您好像有客人来访,我们还是先失陪了。」
说完,他不让对方有阻止的机会,马上站了起来。矢野不满地扭曲嘴角。
「……土御门先生。我就趁这个机会把话挑开来讲了,结果不会改变,甚至只会变得更糟。我只是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而已,我请求你的协助。」
「是,感谢您今天的招待,非常有参考价值,谢谢。」
夜光像是没听见矢野说的话,只是殷勤地低下头,接著离开了个室。飞车丸当然也向对方鞠躬后,就跟在夜光身后离去。虽然让矢野失了面子,但他们已经十足尽到了「礼数」。
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开始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动静。
「……夜光大人。」
「飞车丸,你怎么看?」
「是相同的术式不会有错。」
「我也这么认为。如果顺利的话,刚才那个或许……」
他们沿著走廊走向料亭玄关,女服务生想必没料到他们会提早离席,匆忙赶了过来。他们向服务生微表谢意后,没有多说什么便走出店内。
但是一走到店外——
「——哎呀。」
飞车丸无声提高了警觉,夜光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地笑了出来。
倚在店外墙上的是穿著军服的佐月,他的神情平静,气氛却极为严肃。
「中尉把与中将的直接对决丢给佐竹大佐解决吗?」
「……可惜我还不够格。」
佐月悻悻然嘀咕著,朝夜光露出了不寻常的阴森目光。
夜光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中尉。用不著担心,我没有和那个白胡子中将签下什么密约。」
「……土御门家只需要竭尽所能达成自己的目的,相马家这里会依照之前的宣言,尽力提供协助。」
「中尉,你怎么暴躁成这个样子。没有事先找你商量就擅自行动,这件事我向你道歉。不过老实说,应该不需要什么事情都先和你商量吧?」
「反正对方找你应该是为了拉拢,你打算拒绝吗?」
「我对军方高层没兴趣。」夜光耸耸肩。「又是军方。」佐月的神情愈来愈不悦。
「你就那么无法忍受从属于军方吗?」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
「为什么?现在在这个国家要成大事,选择很有限。难道以你的年纪、立场和才能,真的打算隐居度过剩下的人生吗?.」
这时候,佐月莫名露出了符合自己年纪的年轻人脸孔。单纯的疑问与些微的恼怒,再加上焦躁。
——这……
飞车丸眨了眨眼,重新打量起佐月。
她懂佐月说出口的想法。至于原因的话,她心里对主人确实也存在著焦躁。
夜光生来就对「世俗」没有执念,常表现出不像他这年纪、地位与才能该有的,缺乏霸气的豁达举止。尽管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个性,「为什么?」她还是不时这么怀疑。
对许多人来说极有价值的事物,夜光却嗤之以鼻到让人错愕的地步。受上天宠爱——不对,真要说起来正是因为受到宠爱,他才能这么天真无邪。而且这天真无邪的特质,也正是他受到上天宠爱的原因吧。
这个时候,飞车丸第一次觉得与佐月亲近了一些。
不过。
「——夜光大人。」
「啊啊,对了。中尉,不好意思,为了替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我们得换个地方。」
「我是无所谓……怎么回事,你好像话中有话?」
「嗯,老实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慢著,你该不会在和中将谈话的时候设了什么机关吧?」
「算是吧,不过不是设在他身上。如果这样能解决事情,也算是赚到了……」
夜光悠哉嘟囔著。佐月说不出话来,接著长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多心,飞车丸觉得与佐月的亲近感愈来愈深了。
然后,佐月或许是硬逼自己转换心情,「知道了。」露出了像是耐著牙痛的表情说。
「既然答应过你,我不会妨碍你的行动。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我都会提供协助。所以说,可以拜托你『解释』清楚吗?『解说』也可以,就算是『阐述』也没关系,这些说明,我就连欢迎都来不及了。」
「其实也没什么,如果对方接受挑衅,接下来将会与出渊一派展开对决,至少我希望事情可以朝这方向发展。」
「等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出渊也出席了吗?」
「没错。」
夜光语调神秘,像在揭穿恶作剧的手法一般,爽快地承认了这件事情。
「只不过不是矢野中将叫他过去……正确来说他没有『出席』,只是『偷看』而已。」
夜光说著,偏著头望向佐月。他嘴一咧,在唇边浮现出无比狂暴的笑容。「喜不自胜的战意」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但依然没逃过飞车丸的注意。
「矢野中将被灵体附身了,那和妹妹身上的是一样的术式。中尉,这是我的直觉,那个叫出渊的男人远超乎你和隆光先生的料想,是更强劲的对手。」
☆
「啧,所以我们的手脚完全被人看穿了吗?」
「中将临时起意的会面,如果再早半天的时间,我们还不至于无计可施。」
一间古老宽敞的木造民宅内,两个男人躲藏在二楼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他们分别是给人大胆印象、目光锐利的四十岁男子,以及让人莫名联想到鼬鼠、三十岁左右的痩弱男子。前者把有些骯脏的军服随便套在身上,后者穿著凉爽的和服。一人盘腿坐在榻榻米正中央抽著菸,另一人坐在窗台上,眺望著傍晚的阴郁天色。
敞开的窗户下,是缓慢流动的隅田川。覆盖天空的厚重云层让夕阳从内侧染上红晕,犹如火山猛烈爆发的烟雾。在这样的光线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彷佛泛著一层鲜血。尽管美丽,
却是不祥的光景。只是,坐在窗边的痩弱男子并未望向下方的河流,而是看著对岸的人形町街道。
「这下……」他眺望著远方。「该怎么办,中佐?」
「……确定土御门没带那个鬼来吧?」
「对,随行的只有一个年轻人。在这种状态『邀约』,可见对方相当有自信。」
「相马家的年轻当主身边应该也跟著很难应付的东西。」
「难应付是难应付,不过只要不对付相马中尉,理应不成问题。话虽然这么说,这件事要是拖久了,恐怕会惹出一堆麻烦来。」
听见瘦弱男子的回答,穿著军服的男人愤慨地哼了一声。他把抽过的香菸按在菸灰缸里,粗鲁地捺熄了菸蒂。
「……好,我们这就过去。」
「事情的发展还真唐突啊。」
「这件事需要现场的判断,由我过去,你马上叫下面的人——」
「没有那个必要。」
「你说什么?」
「在这种大街上,总不能发动枪战吧。既然这样,不需要那些半吊子的家伙,我一个人来处理就行了,反正对方也不会出手。」
如针般细长的眼眸始终眺望著远方,痩弱男子悠然告知。接著,他缓缓起身,在房间角落的木箱前弯下了腰。
他打开木箱盖子,里面放了数张咒符,那和袭击暗寺及土御门家宅邸的人拿的是同样的符。那是「法师的符」。痩弱男子艳红的薄唇掠过了剃刀般的笑容。
军服男子看见他的模样,再次哼了一声。
他又掏出一支菸,点燃了火。
深深吸了口菸后,他吐出深紫色烟雾时这么说。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让他们见识你的厉害,大连寺。」
3
「大连寺教?听都没听过。」
夜光回答后,转头向飞车丸确认。她同样是摇著头,表示自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想也是。」佐月这么回应。
「那原本是土著的无名流派,和你猜想的一样,他们的特色是用通灵的方式召唤亡魂,并且与亡魂进行沟通。虽然这是一块招摇撞骗盛行的领域,但他们是『真的』唤来亡魂,因此在那一行里面相当有名。实际上,那是延续了相当久的流派。进入昭和之后,他们统整成神道系的新兴宗教,命名为大连寺教。」
「那和出渊中佐有关系吗?」
「对,大连寺教的创办人叫大连寺小通,他和出渊修行的那座山有往来。调查的时候发现,在出渊身边的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从小就展现出强大的灵力,众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小通会让自己的流派整合成神道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这个儿子的期待。」
「……那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大连寺显明,听说他的实力非常高强。虽然鲜少有人知道,但他在地下社会累积了不少战绩。」
「如果他真的能操纵灵魂,这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佐月报告的是相马家截至目前调查的情报,夜光兴致深厚地聆听。
此时正好日落西山,晚夏的天空不巧是阴天。在日落的同时,四周迅速暗了下来。幽暗中,街灯随即亮起,霓虹灯光也亮了起来。最近霓虹灯似乎有自制的倾向,不怎么显眼,街上的气氛因此显得比过往还要沉著。
街灯照亮的黄昏里,夜光等人从人形町往东京车站的方向前进。他们没有要回到仓桥家宅邸,步行的速度非常缓慢,像在悠闲散步的同时观赏周围的景色。
「这次走另一条路吧,我记得日本桥好像在附近?」
实际上,他们甚至特地走到了桥的方向。飞车丸自不必说,佐月也没有一声怨言——只是脸色很臭地——跟在他后面。
日本桥在庆长八年建成,是江户时代交通大动脉五街道的起点,也是经常出现在浮世绘的著名场所。现在的石桥是在明治四十四年建造而成,取代了过去的木造桥梁。
那是座二连拱桥的美丽石桥,长约五十公尺,宽也有将近三十公尺。桥的两端设置狮子铜像,中央则装饰了麒麟的青铜柱。夜光站在麒麟像前,「喔。」仰望起柱子。
「这里的麒麟有羽翼啊。」
「……狮子像是阿哞的狛犬风格,这个麒麟倒比较像是西方的龙呢。」
「这个样子很帅气啊。我那个没有羽翼,看见这种的就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夜光大人,您小心别乱说话,否则那个又要闹脾气了。」
「肯定会。」
夜光哈哈哈地开朗笑著,「奇怪,中尉呢?」注意到佐月不在这里。
「他刚才要我们等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听完夜光的计画后,佐月不悦地板起脸孔、咂舌叹息,最后豁了出去。接著他紧急报告起之前得知的情报。
——仔细想想,他还没有被夜光大人的「临时起意」耍得团团转的经验。
他没问题吧,飞车丸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正好看见佐月过桥往这里走来。不过,「嗯?」飞车丸蹙起眉间,佐月手上居然拿著角瓶威士忌。
瓶口似乎已经开封,佐月走到两人面前,「久等了。」接著在愣住的夜光与飞车丸面前,若无其事地灌起了酒。
「……这个样子是举止不当啊,中尉。」
「总比性格顽劣来的好吧。」
「……您听到夜光大人的解释了吧?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
「就是因为听到他的解释,不喝酒实在干不下去。」
佐月说得再坦率不过了,接著又就著瓶口喝了起来。衬衫胸口敞开,军帽也脱了下来,露出一头红发。由于平常一板一眼,他这个样子看来格外邋遢。
——不肖军人……
说不定这个样子才是这个男人的本性。飞车丸故作冷淡,往佐月投去冰冷的视线。佐月在呼出一口充满酒气的呼吸后,居然把酒瓶往夜光递了过去。
因为这举动实在太冒失,飞车丸一时搞不懂意思,只是一脸惊讶。她赫然回神正要制止的时候,夜光早已眉开眼笑地接过酒瓶,同样灌起了酒。
「夜夜、夜光大人!」
「啊!这酒还真烈。」
「唔……!相马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要喝吗?」
「我不是要喝酒!」
「嗯,说得也是,我看飞车丸最好别喝。这酒对你来说太烈了,你说不定会不小心露出尾巴。」
「夜光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夜光的情绪会莫名兴奋,是因为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充满了期待。这是主人——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另一方面,佐月似乎也壮了胆量。接著他掏出香菸,划下火柴,点著了菸。
佐月让双臂倚在石桥栏杆上,眺望著河川,吐出阵阵烟雾。夜光也拿著酒瓶,让手肘倚在栏杆上面。微风抚过河面,他舒适地眯起了双眼。风照常吹拂著一旁的红发,只是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很不开心。
因为主人他们停下了脚步,飞车丸大大叹了口气后,不得已地警戒起周围,但是她实在无法不把注意力放在他们两人身上。
佐月眺望著远方,「……关于刚才提到的那件事。」说了起来。
「矢野中将没有受到出渊控制吧?」
「看不出来有那种倾向,只是事情全泄漏了而已。」
「……中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附身的?」
「没办法知道得那么详细,不过附身几乎没有对灵性造成影响,应该没有长达几个月。」
「……可是也不是最近的事。真是的……」
佐月抽著菸,露出了浅笑。
不过,在一旁看著的飞车丸有些意外。他脸上的笑容不是平常瞧不起人的冷笑,反倒有自嘲的意思在里面。
夜光轻轻耸肩,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眼神。
「其实不只是我,飞车丸也一眼就看穿了。隆光先生如果有与他直接见面的机会,应该也会马上看出来。」
「……抱歉我这人就是没有眼力。」
「既然不适合的话也不能勉强,不擅长咒术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夜光随口说著,然而飞车丸惊讶得差点把藏起的耳朵露了出来。
佐月叼著香菸,露出了无比沉重的表情。
「没想到你会这么认为,宗家。我的实力在暗寺也展现过了吧?」
「那正是我决定的根据啊,中尉。如果是厉害的咒术师,绝不会轻易搬出自己的王牌。」
「……为了之后的交涉著想,刻意搬出手上的王牌——你不会这么想吗?」
「完全不会。那张王牌就算不拿出来也有很大的意义。简单来说,那个时候中尉为了在紧急状况下确保自己的安全,除了使出八濑童子没有其他招可用了。」
夜光开门见山地这么说出自己的推测后,「啧。」佐月咂了一声。
「这种把戏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只是白费力气,问题在出渊他们不晓得看出了多少。」
「这就难说了。有四位那样的护法,吓唬人很有用。再说只要叫出一位护法就能赢过大部分的咒术者。即使本人的实力稍微差了一点,也不成什么问题。」
「别说我实力差。」
「可是你也没有自信吧?」
佐月咂舌。他让身体离开倚著的栏杆,从夜光手中把威士忌酒瓶抢了回来。
「当然有问题。我可是咒术一族的嫡系,是相马家的当主,这不是适合不适合就能解决的问题。」
佐月说得气愤,一手拿著抽到一半的香菸,另一手拿起瓶子猛灌著酒。
夜光的样子一点也不在意。
「其实咒术才能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天生的资质左右,与其执著在这件事,不如早点想开还比较有建设性。况且咒术者的资质和当主的资质也不一样。」
「……能把事情说得这么轻松,是有才能的人傲慢的表现。如果累积一定的功绩,确实可能赢得家族的信任。遗憾的是,我只是年轻小伙子,再加上咒术的实力又差,总免不了让人小看。」
佐月耸耸肩,脸上又露出了自嘲的神情,接著再次把身体倚在栏杆上。
「说到这里,有一件事得向你道歉。相马家负责调查的人早在几天前就大致搞清楚大连寺的事了,只是报告没有上交到我这里,结果造成了这种局面。」
佐月沉重地坦白这件事后,粗鲁地把威士忌丢了出去。
夜光手脚俐落地接了下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
「难怪时机这么刚好,难不成他们是故意坏事吗?」
「应该不至于……不过,不能否认他们确实瞧不起我。虽然有一些长老在背后替我撑腰,但我个人其实没什么人望。很遗憾,我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风从河面吹来,将叼在嘴里的香菸燃起的烟吹向远方。佐月摇晃著证明他「血脉」的一头红发,转过身体,把双肘搁在栏杆上头。
「老实说,我很羡慕你或是大连寺的儿子之类的人。你们有受人尊敬与敬畏的才能,符合众人对继承者的期望。如果我有那样的才能,也能稍微……」
佐月望著街灯照亮的河面,凝重地歪斜著眼角。那张脸孔不是陆军中尉,也不是相马家当主,无庸置疑是佐月最真实的样貌。
飞车丸听著这段意想不到的对话,整个人感觉坐立不安。
不过。
——才能……吗?
她再次想起隆光说过的话。在组织里面,光是年轻就足以成为树敌的原因。那时候她以为组织是指「军队」,或许相同的情形也适用于「家族」。佐月的敌人不只是外人。
然后,她也懂了佐月总是单独行动的理由。
这么做不只是为了顾虑军队的长官或是同僚,就连对相马一族的人,佐月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实力。
所以……
飞车丸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她赫然惊觉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注视起自己来了。
夜光笑嘻嘻的。
「别上当啰,飞车丸。中尉因为矢野中将的邀约而感到焦急,打算用突显自己弱点,这种不擅长的手法拢络我们。」
「什……」
飞车丸哑然看向佐月,只见这位不肖军人上下晃动著香菸,若无其事地望向河面。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看得出来是在强忍笑意。
飞车丸的脸马上红了起来。
「……哼,果然不该做自己不熟悉的事。」
「请不要闹我家的式神了。再说,你会讨人厌是因为其他理由吧。你肯定是从小就被当成嫡长子宠溺,自以为是老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话从你的口中说来真有真实感啊,宗家。也许你心里有数,不过光凭自己的经验来认定事情,这种方法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不然我举其他理由吧?比方说像现在这样,虽然是认真的烦恼,又半带著笑闹的意思,满不在乎地打算拿来当成交涉的工具。你自知自己的弱点,又平心静气地展露在外人面前。『少爷』老在做这种事情,难怪会惹人讨厌。」
「土御门夜光,你能像这样把话说得事不关己,是因为你有才能,所以周遭的人不得不认同你。仓桥先生也是一样。你该向他磕头道谢,要不是有那样立场的人全面支持你,你身边恐怕会有更多冲突发生。」
「现在我们在谈论的不是我,是相马佐月的问题。我明白你身为当主,因为咒术实力而自卑的心态,不过要是因此而掩饰自己的内心,只懂得摆出讽刺的态度,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你的。」
「不愧是安倍晴明再世,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是因为你有很深的人望,又集一门的期待于一身吗?你明知如此,又放弃复兴的机会,打算背离这个时代隐居,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又来了。我说过很多次,我讨厌军人啊,中尉大人。」
「哼……和仓桥先生谈话的时候,他不时表现出复兴阴阳道是土御门的夙愿,如果因为宗家的『好恶』受挫,那不是太悲哀了吗?所谓的才能实在可怕,因为连这种当主也会受到崇敬。」
佐月的话里有很深的感慨,接著他「呼」地往栏杆外吐了口烟。
他捺熄了香菸,目光往夜光瞥过去,露出有些邪恶但又吸引人的有毒眼神。相对之下,「唔。」夜光哑口无言,只是保持沉默。他别开视线,喝起了手里的威士忌。
——夜光大人……
主人难得说不出话来,飞车丸有些吃惊。看来佐月终于逮住了夜光的「弱点」。
自己该出面帮主人说话吗?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飞车丸由衷支持主人做出的任何选择,不过他现在想要的,恐怕不是忠诚的式神拥护。
「……你又怎么样,中尉。你不擅长咒术,从语气听来甚至称得上是厌恶,为什么还要致力于咒术的发展?难道因为这是一族的心愿,你就只好唯唯诺诺地推动而已吗?」
这种幼稚又狠毒的说法不像夜光——不对,实在是「很有」他的风格。
反而是佐月成熟地笑著回应,「这你就错了。」不在意地否定了他的说词。
「就是因为讨厌,我才会追求所有人都能使用的咒术。那些认为咒术特别的家伙,我要把他们那张高傲的脸扯下来,而方法就是让咒术的存在普及化。」
「…………」
夜光没有马上回应,有好一段时间只是试探性地凝视著佐月。
他让威士忌的瓶口抵在唇边。
「……就算打造出这种咒术,也只是出现另一批一脸得意的家伙。咒术受到军方控制,这绝不是好事。」
「你在这方面会这么怯懦,是因为你擅长『咒术』,但是不擅长『政治』吗,宗家?用不著担心需要对军方唯命是从,不管相马家怎么做,我也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中尉有取代矢野中将的野心吗?」
「事实上,的确必须要有人站在那个位置。趁这机会我就把话摊开来说了,既然出现像大连寺那样有『说服力』的咒术者,就算你继续窝在乡下,事情也不会恢复原状。即使出渊失败了,还是会有其他人出现。军方既然知道这种方法有效,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不管使出什么手段,他们一定会达成目的。体制一旦固定下来,到时候土御门家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你们的意愿为何并不重要,都一样会被强制在军方底下行使咒术,而且还是行使军方专门为军队打造的『新咒术』。」
佐月的身体离开栏杆,他站得笔挺,双眼直盯著夜光。
他以严肃的神情、严肃的嗓音,这么告知。
「土御门夜光,你差不多该老实说了吧。我早就知道你是真心想从事这份工作,毕竟你是咒术的天才,你只不过是畏惧军方罢了。」
「……害怕不行吗?置身在军中的人,因为对军人的恐怖麻痹了,才会忽视这一点。」
「既然如此,更应该由明白那种恐怖的你亲自掌控。用你那双手引导咒术,导向你理想的方向。」
「我……」
「夜光。」
佐月用坚定又沉静的嗓音呼唤著。
那单纯只是说话声,飞车丸却感觉像是强大的「咒文」。
恐怕夜光也有一样的感觉。
佐月说著,平静地道出了咒。
「你和我不一样,你热爱咒术对吧?既然热爱,你就靠自己的力量捍卫心爱的事物,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行动。」
「…………」
夜光默不吭声地盯著佐月,飞车丸的双眼始终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
年轻当主们的意识在两人之间拉锯,各种想法与心愿一层又一层地交叠,形成了图样。
先放手的是佐月。
他脸上浮现出宛如坏人向共犯露出的笑容。
「——反正我没有咒术的才能,咒术前进的方向和新的咒术,你有什么想法都无所谓。告诉我,你期望的咒术是什么样子。」
「…………」
夜光低下头,双眼直盯著脚尖,「我……」
「我期望的是……」
呢喃与沉默之后,夜光缓缓转头。
——咦?
夜光的视线前方是飞车丸,她不自觉吓了一跳。事发突然,她一时之间无法判别主人的意思。不过,她马上发觉自己「错了」。主人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式神,他单纯只是看著飞车丸而已。
这时候的夜光让她感觉莫名熟悉,她看过夜光这个样子。
那是他儿时的脸庞,他少年时的眼神。描绘的理想始终无法实现时,他既懊悔又不甘放弃的表情。那是向未来的自己许下誓言,少年下定决心的脸孔。
不过——
即使被主人凝视,而且反过来深深受到吸引,式神并未懈怠自己的责任。
——这是?
紧张感瞬间窜过飞车丸全身,看著飞车丸的夜光也同时注意到了。周围的灵气迅速动了起来,咒力往这里接近,彷佛要围住整座桥。
不知不觉间,没有人在这附近走动了。这地方设下了驱人的结界。飞车丸弹也似地环顾四周,夜光狠狠咂了下舌。佐月晚了一步但也察觉事态有异,立即从腰间掏出手枪。
「敌人吗?」
「对,终于来了!」夜光大吼著回答佐月的问题。
在人烟消失的石桥两端,阴森的黑影现出了形状。
桥的北侧与南侧各有四道超过两公尺高的人形「黑影」。宛如压缩凝聚的黑暗,异常巨大的身躯光看著就让人有视线遭到黑暗遮蔽的错觉。骇人的灵气让佐月不自觉目瞪口呆。
「这是……鬼气吗?这些家伙是鬼吗?」
「……啧!」
飞车丸解除耳朵与尾巴的隐形,现在不是顾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全身的灵气高涨,一鼓作气提升咒力。
事实正如佐月所说,出现的黑影释放出鬼气。换句话说,有八只鬼在这个地方。这种情形简直是出乎意料,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幻术?不,可是……?
黑影散发出的瘴气确实是鬼气,尤其有如将黑暗固定般的身体表面轻微晃动后,头部长出了扭曲的尖角。有些是一根,两、三根的也有。那是角,那些果然是鬼。不过,同时使役八只鬼,这种事情连夜光也不一定做得到。
——糟糕!
角行鬼不在这里,佐月的八濑童子就算全部召唤出来,夜光与飞车丸也必须同时应付剩下四只。离开仓桥宅邸时,虽然为战斗做好了准备,但那样的准备实在不够应付敌人的战力。焦躁与紧张让她的胃发疼,想不到可以运用的战术。
这时。
「有意思。没想到居然可以用通灵的方式制造出鬼,这个叫大连寺的人果真有两把刷子。而且,实在是……实在是很有独创性,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真正厉害的咒术者。」
夜光喃喃说著,双眼发亮。「夜光大人。」飞车丸唤著,「嗯。」夜光瞪著那些影鬼应道。
「飞车丸,虽然对方逐离了人群,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先去附近调查有没有一般人。就算是假冒的,万一让这阵鬼气碰到就麻烦了。」
「可、可是,现在哪有这种时间……?」
「等一下,夜光。假冒的?你是说这些鬼吗?」
「对,至少不是真正的鬼。」
夜光冷静地断定。尽管语气冷静,他全身早已充满咒力,进入备战状态。
「鬼原本是由人的灵魂所变『成』,大连寺肯定是用通灵的方式召唤出某种灵体,再用咒做出『临时的鬼』。术式虽然厉害,更惊人的是这个点子及自信。万一失败,术式将反噬回自己身上,要是没有彻底的觉悟,做不出这种事情。不过,要同时使役如此大量鬼气的鬼……」夜光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这些影鬼,神情瞬间沉了下来。
「……我懂了,搞不好是用了活祭品。不惜触犯禁忌,或许是个狂热的咒术狂……」
夜光评论敌人的语气里,赞叹多过了愤怒。连这种时候也不忘夸奖敌人,这可说是夜光的坏习惯。尤其一旦遇上咒术,他简直是——有时甚至超越伦理道德的限制——再「公正」不过了。
「对、对了!夜光大人,敌方应该有术者在,我们不该攻击鬼,要直接攻击对方术者才对!」
「很遗憾,这是『远端术式』,大连寺本人在其他地方。」
「既然这样就暂时撤退!在被鬼包围之前脱离这个地方。既然对方特地驱离人群,可见他们也不想让骚动扩大。如果只是要冲出这里,应该还有办法。」
「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中尉。鬼不一定只有八只,要是我的话,除了出现在面前的这些,还会准备其他伏兵。」
听见夜光的猜测,飞车丸简直要昏过去了。
——还会有更多的伏兵吗?
夜光说的只是可能性,不过敌人的实力不明,确实该把这点列入考量。只是这么一来,他们更是无计可施。
怎么办?飞车丸咬紧了牙。
但是——
「考虑到这样的情况,就采用你们的意见吧——中尉!」
「什、什么事?」
「中尉也不想让混乱扩大吗?」
「别说蠢话了。只要能脱离这个地方,管他高层脸色铁青,还是闹上新闻都没关系!」
「我知道了。那么,中尉,这就让出渊中佐和大连寺显明,见识一下谁都看得出来的『说服力』吧。」
就在这个时候,往他们逼近的影鬼一口气涌了上来。那些鬼的动作称不上快,只是踏下的脚步如地震般摇晃著石桥。
飞车丸立即掷出咒符,佐月抬起手臂打算召唤八濑童子。
然而,夜光制止他,朗声下了命令。
「我以土御门夜光之名命令!出来吧,北斗!速来此地,大显威灵!」
黄昏的地面出现一道极小的旭日,吹散了桥上的薄暮。
逼近的影鬼彷佛受到狂风吹袭般停止了动作。耀眼的光芒加上神圣的灵气,让黑暗形成的肉体表面瞬间蒸发。
夜光头上出现的金黄色光芒轻柔地往上延伸,形成了光带冲向天际。
接著,犹如黑暗凝聚形成了鬼,光也凝聚成形。
那是龙。
躯体强韧而修长,覆盖金黄色鳞片的龙。
「北斗!」
飞车丸仰望著天空喝采。她不小心忘记了,成为当主的夜光,继承了土御门家的守护兽北斗——硕果仅存的真正的龙。
也许是许久没有受到召唤,北斗开心地在夜空中遨游,悠闲地转动身体。接著,它发现下方是陌生的街景,像在说:「这是怎么回事?」把头往下盯著地面。
夜光仰望著龙,高兴地笑著。一旁的佐月也抬起头,愣愣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什么……」
「嗯?堂堂相马家当主,居然不知道龙吗?」
「……不,当然……知道是知道……」
目瞪口呆正是指这种情形。佐月恐怕暂时忘记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单纯望著龙出神。
「夜光大人!」
「对方果然用了活祭品,碰上北斗的龙气也几乎没有瓦解,实在是很坚固的灵体。」
暂时停下脚步的影鬼再次靠近他们。北斗察觉了那些影鬼后,不快地扭动著鼻尖,似乎很不满那些鬼气。
龙转动身体,正打算发动攻击时。
「慢著,北斗!不用理他们——飞车丸,我们走!」
「是。」
「喂,走是要走去——」
「中尉也别抵抗,抵抗反而更危险。」
「什么意思?」
夜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迅速挥了下手臂。
接到主人的命令后,北斗在空中翻转身体。它先是画了个圆,接著一口气往地面俯冲。或许是因为佐月正在抬头仰望,他没有惨叫出声。龙伸长了两只前脚,俐落地抓起夜光与佐月,飞车丸刻不容缓地冲了上去。狐狸尾巴翻飞,蹬向桥上的栏杆,她跳上了龙的后背。北斗就这么把影鬼留在桥上,飞到了高空中。
「——!」
佐月睁大眼睛,咬紧了牙。
夜光用脚踩住龙的钩爪,抓住手臂站了起来。他不把迎面而来的风当一回事,双眼凝视著前方。
「往东北方去!越过那条河流!」
「敌人的咒术者吗?」
「没错!追踪到咒力了!那里恐怕是他们的藏身处,我们这就杀过去!」
黄金的龙翱翔在帝都的空中。
风吹拂著头发与尾巴,飞车丸环顾四周。视野辽阔,可以一望帝都的街景。人工灯光点缀著城市,景色相当壮阔,确实是可以称为大都市的风景。和土御门的山里完全不同,眼前呈现出广大的世界。看见这景色后,她似乎能明白隆光坚决说服夜光到东京的理由了。
夜光待在山里未免大材小用,这个场所确实很有可能才是最适合主人发挥长才的地方。
北斗遨游在夜空,风卷起了漩涡,拍打著耳朵。
除了风声以外的「声音」也传进了耳朵。声音从下方传来。往下一瞧,帝都的人们察觉了龙的身影,纷纷大呼小叫地指向天空。
忽然间——
她打了个寒颤。
那种战栗的感觉和与强敌对峙、走投无路或是做好死亡的觉悟都不一样。那是飞车丸从未体会过的「战栗」,是不管如何坚定自己的内心也束手无策的「恐惧」。
那可能是巨大变化的前兆——
也或许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徵兆。
人们仰望空中骚动著,这股骚动——热气——迟早会蔓延开来。这股浪潮既广又深,既巨大又强悍,为飞车丸等人所在的这个世界带来了不可逆的「某种影响」。
这是自己敬爱的主人,土御门夜光引起的大浪。
而且……恐怕也是引导他的相马佐月掀起的浪潮。
——我……
自己肯定会被这波大浪翻弄,就和世人一样。这可是求之不得呢。如果可以乘上夜光这股巨浪,自己将会专心地在浪里畅游。
只是……
她不寒而颤,战栗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飞车丸为了自己的颤抖困惑,内心涌起的恐惧让她杵在原地。
「看见了!就是那里。双层木造建筑的古老民宅——看见了吗?」
「看、看见了!」
「好,我们上!」
夜光大喊,不管本人如何坚决否定,嗓音里都听得出愉悦的语气。
既然夜光这么喊了,自己就必须回应,不管那样的叫喊代表了什么意义。她拉大了嗓门,
一心一意地喊著。
「是!夜光大人!」
现场只剩下一张符,那是和附在小翳身上灵体相连的成对咒符。
☆
「……真是的,居然闹成这个样子。」
宛如骨董的马达响起了刺耳的噪音,坐著两个男人的小艇微微浮沉,沿著荒川往下游前进。
出渊坐在甲板上,回头望向船痕延伸的方向。长满杂乱胡须的唇边,浮现了野兽露出獠牙般的苦笑。
出渊的视线前方,神话里的生物大肆破坏了他刚才潜藏的根据地。看见那幅景象,他除了笑也无能为力。
「本来想趁鬼不在的时候偷袭,结果居然从空中飞来了一条大蛇。实在太可怕了,再怎么不济也是阴阳道宗家,看来安倍晴明再世这封号没有过誉。」
那实在不是败走的将领——而且还是开战前就拋下部下逃走的指挥官应有的态度。不过,出渊的脸上没有懊悔也没有歉意,甚至见不到多大的怒气。
「啧,相马家那个小伙子,居然搬出这么大一顶轿子。看来这件事得重新计画了。」
他抱怨著,让背倚在船缘。接著他掏出香菸,在强风中划下了火柴。
然而,火怎么也点不著。「喂,大连寺。」他唤向船上那顶自己扛的「轿子」。
大连寺此时双手支著甲板、跪了下去,专注地望著后方的战场。
睁大的双眼涕泗滂沱,不过他的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定睛注视著黄金的龙与使役的阴阳师——几乎再也看不见的远方光景。
「大连寺,可以用符帮我点火吗?」
「…………」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太美妙了。」
大连寺完全没有理会对方的话,只是眼泪流个不停,苍白的脸孔浮现出可以用陶醉来形容的欢喜表情。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不对,其实都不正确……那就是土御门夜光,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的年轻当主。既美丽又辉煌,多么尊贵而且眩目的招式啊,那正是神代的咒……」
他简直是心不在焉。出渊咂舌,不得已只好再次把手伸向火柴盒。
大连寺没有睬理对方这样的态度,他举起抵住甲板的手,用力张开了双臂。
「把假冒的鬼派过去的我实在太愚蠢也太肤浅……既然对方吟诵的是神代的咒,我也必须用神代的技巧加以回报。中佐,我决定了,我要将这副身体献给神……!」
大连寺深受感动地说著,出渊扬起一边眉毛,「这样啊。」只应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他终于成功点著香菸,满足地抽了起来。
「反正必须先暂时躲起来,慢慢来吧。」
噪音声中,两人乘的小艇驶向下游。
出渊与大连寺再度回到东京,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