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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ShamaniC DawN 五章 真实的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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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敬罪?讲解『神』的课为什么要被宪兵带走?最重要的是,飞车丸不过是碰巧在现场,甚至不是来听讲……!」

尽管想保持冷静,语气却藏不住激动的情绪。久辉第一次看见夜光如此激愤,身体不自觉变得僵直。

不过,他没有逃避或是把事情敷衍过去,发著抖低下了头。

「对不起,大哥。我们也表达了强烈抗议,但是对方根本不理我们……飞车丸说继续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自愿前往把事情解释清楚。」

久辉这么解释,「夜光老师。」章治也从旁加入了话题。

「他们真的不把我们说的话当一回事,久辉甚至搬出仓桥家的名号来抵抗。后来其他寮生也聚集过来,差一点就要打起来了……」

「所以飞车丸大人才要大家冷静下来,自己跟著宪兵走了。她最后交代我们派出式神,向夜光大人报告这件事情。」

章辅在最后补充。

宪兵执行职务时常采取高压的态度,因此恶名昭彰。三人在现场目睹了事情始末,内心似乎懊悔不已。他们此时没有表露出内心的情绪,努力要求自己保持冷静,反而是夜光显得更惊慌失措。

冬日的白天短暂,此时已是夕幕低垂。

夜光接到式神报告时,正好结束了在参谋本部的报告。他立即返回阴阳寮暸解详细状况。

宪兵队来访引起的骚动,在飞车丸被人带走,以及夜光回来后也没有平息下来。比起前些日子的实验大楼爆炸或是附身事件,这件事的影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正可视为寮内动摇相当激烈的证据,反过来说,也可以用来证明飞车丸在阴阳寮的重要地位。

此时在办公室,除了夜光与久辉他们外,几名察生也赶了过来。虽然是平常最麻烦的一群人,他们这次的态度却极为严肃。

「夜光长官,不如闯进宪兵司令部把副官带回来吧。反正那些家伙的眼睛只是装饰用的,只要摆个式神在那里,就不会有人发觉。」

「我也同意。这件事攸关阴阳寮的名誉,就算设立的时间短,也不能让人瞧不起。」

寮生中血气方刚的人纷纷向夜光提出建议。论思考激烈,他们与久辉组那些小恶棍差不多,问题在于他们有将这些豪言壮语付诸实行的能力。先不论正面对决,入侵、迷惑和伪装这些事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夜光暂且阖上双眼,舍弃在内心沸腾翻动的情感与杂念。和行使咒术时相同,让精神集中,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首先,要究责的话,夜光比久辉他们更需负起责任。他要负起把留守工作全部丢给飞车丸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事先没有料想到这种事态发生也没有思考对策的责任。他把「政治」的事全盘交给佐月和隆光,结果导致了这样的下场。

他无法原谅这种事情发生在飞车丸而不是自己身上,也难以忍受这种蛮横的举动。难道不是碰巧?如果不是,现在该警戒的是什么?

心里浮现平静的湖面。

首先他能确定的是,飞车丸没事。夜光与飞车丸订下了主人与式神的咒术契约,建立起灵性的连结,即使相隔遥远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而且也不是不能用咒术伪装,至少现在能感应到飞车丸的存在。

夜光睁开阖上的双眼。

「……所有人冷静下来……我也有错,我太情绪化了。久辉还有章治和章辅,感谢你们的报告。总之先集中注意力在掌握现状和收集情报。」

「可是,长官!」

「你们说得没错,要抢回飞车丸不难,不可能有咒术者在宪兵队。只是和抢人一样,飞车丸要靠自己的力量逃脱想必也不会太困难。万一真的出事,她要保护自己不成问题。在这个阶段,最该重视的是她不惜把自己摆在第二位也要保护的东西。」

这话他几乎是说来给自己听的。

飞车丸试图保护的是「阴阳寮的立场」。要是对宪兵采取强硬的手段,势必会让阴阳寮的立场更加恶化。从飞车丸的个性看来,她绝对会避免当夜光不在的时候,发生阴阳寮的评价受损这种事情。

「况且,那些家伙要找的人不是飞车丸而是我吧?既然这样,只要我出面就解决了。不过飞车丸帮我们争取了这段时间,我希望能做最有效的运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掌握状况与收集情报。他已经派式神过去隆光那里转告这件事情。想必他正运用手上的人脉展开行动。

然后,「——让你久等了。」在参谋本部告别的佐月走进了办公室。

寮生之间出现些微的紧张感,所有人不约而同闭上嘴,情绪似乎也稍微冷静了下来。说起来,佐月是阴阳寮的监督官,因为这样与寮生之间迟迟无法拉近距离,虽然本人表示这样「正好」。

「佐——相马少佐,查出什么了吗?」

「抱歉,除了阴阳头,请各位离席。」

听佐月指使得这么傲慢,寮生们纷纷朝他投去不满的视线。不过,「你们先离开吧。」夜光接著说,他们才不甘愿地离开办公室。

佐月目送所有寮生离去后——

「长话短说,首先关于宪兵队的事,这次出动是按照正规的命令体系。关于这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

「我只顾著注意参谋本部的斗争,没注意到宪兵司令部,这是相马家——不对,是我的疏失,对不起。」

佐月极为严肃地低头道歉,「不……」夜光只能含糊其辞地应著。如同阴阳寮「内部」由夜光负责,「外部」则是由佐月处理。就像刚才夜光在内心反省的,他也自责自己太依赖佐月。

因为阴阳寮处理的是咒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本来就受到其他部门疏离,不想积极地与他们建立关系。对夜光和佐月来说,这样反而好办事。他们不只不理会周围抱持的偏见,甚至还有刻意助长的倾向。

然而……

「……因为无法理解就敌视对方,这种人不在少数,尤其是高层或是拥有特权的人。这些人把阴阳察视为牛鬼蛇神,甚至是令人不快、看不顺眼的对象,这次的事情可以说是这种怒气爆发的结果。关于『神』的课堂,刚好成了他们最好的藉口。」

「等一下,那堂课本来没有预定要讨论『神』,我只是回答大连寺的问题。」

「都一样,毕竟帝国术式的基础就是要否定信仰,这种思考方式等于否定国家神道,更可以进一步延伸成否定现人神的天皇陛下,他们就是这么认为。」

「我没有否定信仰,只是排除在咒术理论外——」

「你以为这种说法有用吗?如果那些人聪明到这样就能化解误会,就不会只是因为觉得可怕,就单方面地仇视阴阳寮了。」

「可是用不敬罪当理由,这实在太荒唐了。」

「这和陛下的意思或是心情一点关系也没有,重要的是崇敬陛下的那群人怎么想——正确说来是有什么『感觉』的问题。」

他们对阴阳寮抱持的感情,应该没有憎恶或是敌忾这么强烈。不过,夜光他们没有自觉将模糊的负面情绪,带给了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周围组织。此外,他们也疏忽了这种状况带来的危险性,结果不经意制造出来的「破绽」,就这么遭到攻击。

「军方」这个国家级的巨大组织,不是只有参谋本部一个部门。从这次的事件中,这样的性质似乎能略窥一斑。

「……飞车丸没事吗?」

他按捺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佐月停顿了一会儿,「……我只能说,应该吧。」坦率地这么回答他。

「虽然靠著相马家的关系调查……那些宪兵想必也是第一次遇上被狐狸附身的人。对阴阳寮的感情尽管存在厌恶,但内心的敬畏不会因此消失。他们恐怕会拘留她,把她当成烫手山芋。」

这个回答是佐月用自己的方式顾虑夜光,提出带有一线希望的想像,这件事夜光也察觉到了。「这样啊……」夜光回答得有气无力,消沉地垂下了头。

如同他先前告诉寮生的,至少飞车丸要保护自己并不成问题。就算遭到宪兵讯问,不管是让对方无力抵抗,还是反击后逃离现场,对她来说都很容易。

不过,飞车丸有个改不掉的坏习惯,那就是她过于轻视自己的存在。即使在阴阳寮就任了阴阳助这个职位,她内心深处还是认为自己是卑贱且讨人厌的家伙——至少不过是个生来就该服侍人类的式神。这次她会老实让人带走也是这个原因。为了阴阳寮,同时也是为了主人,她一点也不反对勉强自己或是遭受迫害。

这样的她在失去夜光或阴阳寮这面盾牌后,究竟还能抵抗多久?

夜光再一次阖上双眼,确认与飞车丸的灵性联系。他只想马上冲到她身边——夜光难以克制这样的心情。

不过,「夜光,关于这次宪兵队的行动,有几点我不是很明白。」佐月说。夜光把头转了过去。

「比方说什么?」

「首先是,为什么是现在?我提过很多次,现在即将与英美开战,每一个部门都忙翻了。虽然宪兵没有其他部门那么忙碌,不过高层的紧张气氛和其他部门没有不同。阴阳寮本来就不好处理,特地选在这个时期出手实在很难理解。」

「所以用『神』的讲课内容当作藉口……」

「就算是这样,先派出探子,等过一阵子再动手是比较自然的做法。现在这种状况下,也很难期待潜在的阴阳寮反对派,会提供协助。再说……」佐月露出锐利的眼神,又继续说。

「还有一点,你好像还没注意到……为什么讨论『神』的那堂课会被外界知道?照你的说法,那不是预定的课堂内容。」

听见对方指出这一点,夜光赫然睁大了眼睛。看来他内心的动摇还没完全屏除,居然连这么重要的疑点都没注意到。

那件事在寮生之间造成了话题,不过讨论内容主要是关于大连寺的附身,没有讨论夜光与大连寺那场辩论内容的迹象。假设他们有提到关于「神」的议论,也很难想像那些话会传出去,甚至传进宪兵的耳里。尽管是与军方相关的设施,寮生与宪兵之间也不可能会有关联。

这么一来——

「难不成是大连寺告密的吗?……不对,说不定讨论『神』这件事,本身就是他设下的陷阱。」

夜光愕然说著。佐月点头,神情相当严肃。

「你不觉得这样的推测相当合理吗?如果这是敌人的计谋,策画的恐怕不是大连寺,而是出渊。」

「可是,宪兵队不是依正规的命令行动吗?出渊中佐两年前就从军方消失,到底要怎么做到这种事情?」

「那个家伙还在参谋本部的时候,背后有很多小动作,对外或内都有。因此他可以说熟知军方『不为人知的一面』。假使他掌握了什么弱点促使宪兵司令部展开行动,就算能做到这种事也一点都不奇怪。」

夜光咬紧牙,握紧了拳头。

原本他猜想宪兵加害不了飞车丸,但是如果背后有大连寺,状况又不一样了。那个男人深不可测,他前天才亲自体会到这一点。

「……我现在立刻去宪兵司令部。」

夜光坚定地说,佐月尽管叹息也只能点头。

「没办法……不过,我跟你一起过去。不管出渊和大连寺在策画什么,在他们还没公开出手的时候,我们这边最好采取正攻法。我联络过佐竹大佐,请他取得矢野中将的协助。」

「矢野中将?可是——」

「就算背后另有预谋,中将无疑是阴阳察赞同派。而且既然能让我们欠他一笔,他应该会积极协助处理这件事情。如果是中将的话,在宪兵司令部也有势力。虽说想到要怎么还这笔人情就教人头痛。」

夜光脑中没有佐月这样的想法,那是位有著自己所没有或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观点,且一同解决问题的伙伴。他真心感谢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而且在这位「伙伴」心中,大范围地将人—完全无关或是原本对立的人,全部牵扯进来展开行动,就是所谓的「政治」。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夜光这么说之后,「抱歉。」又补充了这句话。

佐月挑起一边眉毛,唇边掠过一抹微笑。那样的微笑和他平时的冷笑又不一样。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我不是为你劳心费力,这么做都是为了阴阳寮。」

「我知道。」

夜光马上离开办公室著手准备。

不过,他还没准备好时,办公室的大门早一步响起了敲门声。「打扰了!」一名军人敬了个礼走进来。夜光立即提高警觉,不过佐月迅速举起手臂制止了他。

「那是我的部下。」他说著,往那人走了过去。

夜光虽然惊讶,其实这本来就不是需要惊讶的事情。尽管佐月喜好单独行动,但他当然也有部下,况且现在也不是执著个人原则的时候。

然而,佐月在听见部下的报告后,神情有些沉了下来,「确定吗?」特地向对方再次确认。部下又回答了一次不会有错,他听得忍不住气愤咂舌。

「……马上通知佐竹大佐,相马家也会尽全力找出对方的行踪。快去。」

下令部下离开后,佐月转头看向夜光。

「有状况发生,那支带走飞车丸的部队没有回到本部。」

「怎么回事?」

「听说是失联了,宪兵司令部也在找寻他们的下落。」

「这、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没有这个可能。这可是整支部队离开军方的指挥,音讯全无,而且还是在帝都里面,这种事情才真的是从二二六之后就没发生过了。」

佐月唾骂著,但脸色显得苍白。在愤怒的深处涌出了焦躁的情绪。

「会是出渊中佐吗?」

「不然还有谁?可恶,居然在御前会议前一天搞这种名堂……」

夜光奋力遏制激动的情绪,现在不是让情感支配自己的时候。等事情解决之后,要怎么发泄情绪都无所谓。

「总之,我们先去宪兵司令部。」

「为什么?既然飞车丸不在那里,我们过去也没有意义。」

「从对方的立场来思考的话,他们肯定认为部队消失是阴阳寮搞的鬼,我们必须先去解开这样的误会。」

「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应该先把飞车丸找出来!」

「那种事情交给别人处理。在没有线索的状态下,你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行动。何况你一旦行动,只会造成现场混乱。」

佐月说著往夜光身边走去,「夜光。」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搜索是以人数取胜,只要全体动员土御门家和仓桥家,甚至是阴阳寮的话,会比你一个人还有用。」

「你说得对,所以说『多一个人』的力量是一个,不是吗?」

「这件事我绝不退让」,他没有开口,而是用眼神这么表示。佐月盯著夜光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放在他肩上的手移开,「该死。」气愤地骂著。

「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往整个东京派出式神,把每一个角落都翻过一遍。」

「这话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放心吧,你的耳朵很正常。」

「我知道了,夜光你先冷静下来。总之相马家会马上展开行动,你也联络隆光先生——」

佐月话说到一半,夜光忽然抬起手打断他的话。

然后,「角行鬼吗?」他厉声在办公室喊道。「对。」声音从佐月背后的办公室门边传了过来。

「我回来迟了。」角行鬼说著,从门边现出身影。

可靠的左右手回到身边,夜光的神情顿时恢复开朗,「辛苦了。」回应的嗓音也是魄力十足。

「听我说,现在——」

「不用说了,情形我大致清楚。」角行鬼这么告知,「老实说,我带了『客人』过来,正确来说是他自己『跟来』的。」

式神简单的解释听得夜光心头一惊「喂,该不会——」

夜光的神情瞬间变得僵硬。

紧接著——

「——呵呵——」

在角行鬼身边的门外,响起了诡异的笑声。夜光僵直著身体凝视那扇门。

在夜光的注视下,那扇门——设下了坚固的结界,如未获得允许,连碰也没办法碰的那扇门——自行打开,连接起办公室与走廊的空间。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漆黑的老人。

老人的体型不高,羽毛般的白发往后梳整,穿著黑色的小袖与羽织,手里拄著拐杖。从门外传来的笑声听起来很年轻,实际上他年纪大得连活著都教人讶异——看上去就像个早乾枯的死人。

「打扰啰。」

老人说著,脚步悠然地跨入办公室。

他仰望著夜光,「你就是传说中的土御门夜光啊,总算见到你啦。原来如此,确实是与众不同,怪不得显明那家伙会如此著迷。」表情几乎完全没动过。不过在看著夜光的脸上,感觉得出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夜光全身僵硬,缓缓咽著口水。

「……你是什么人?你认识大连寺吗?」

佐月从旁问道,因为突然出现的老人那副异样的风貌,不禁愕然。也许是感觉对方大有来头,质问对方的嗓音有些颤抖。

老人没有回答。

回答的不是老人,而是夜光。他向前跨出一步,挺直身体、缩起下巴、双手交握著将手臂举了起来。

那副模样有如神官面对神体,恭敬地尽著「礼」。

「那位护法以及我族祖灵提过许多次您的事情,能见到伟大的阴阳师是我的荣幸——芦屋道满大人。」

2

飞车丸清醒过来的时候,人正躺在地上。

这里是户外,狐狸耳朵感觉到风的吹拂。四周一片昏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无法理解状况,吓得坐了起来。不对,她想坐起来,可惜做不到。

「唔!」

她的双脚和双手都被人用绳子绑在背后,而且不是一般的绳子。即使用上附身者的臂力,绳子也完全没有断裂的迹象。更严重的是,她的咒力被封住了,只能勉强感觉到灵气。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被人用咒束缚住了。为什么?什么时候?是谁做出这种事情?飞车丸快要惊慌失措的时候——

「你醒过来啦,小美人,抱歉用这么粗鲁的手段。」

那是个低沉而且粗哑的嗓音。

她猛然转过头,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小红点,那是香菸的火。接著,双眼终于习惯黑暗。

那个男人与倒在地上的飞车丸隔了一段距离。他坐在什么东西上面,缘石……不对,那是石灯笼的基座。那是个给人粗犷印象的男人,下巴蓄著乱胡,自在地穿著一套脏污的军服。那副模样就像在野战中,停下来抽根菸。

那张脸,她在照片上见过。

「出渊中佐?」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更重要的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飞车丸横躺在地上,竖起了狐狸耳朵,拚了命地把头转向四周。

这地方很宽敞,是公园吗?树木——与隐约浮现在夜空,形状特殊的黑影映入眼帘。那是鸟居。然后,后面有座巨大的神门。她赫然往反方向转头,稍前方可以看见一座铜像。

这地方是靖国神社,她在通往拜殿的那条又宽又长的参道中间。另外,可以看见有几道人影站在神门附近。看见他们手臂上的白色臂章后,飞车丸的记忆终于苏醒过来。

——对了,宪兵队到阴阳寮把我带走……!

她还记得自己坐上车,但是之后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恐怕对方用咒术夺走了她的意识,然后直接把她束缚起来。在那之后不晓得经过了多久时间。

——简直是严重失态。

她使力咬紧了唇,不过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飞车丸奋力挥动还能活动的尾巴,再一次往出渊瞪了过去。看见飞车丸的态度,出渊不由得苦笑了出来。

「让美女这么瞪是很有意思,不过你还是再等个三、四年吧。我对小女孩没兴趣。」

「很好。」飞车丸暗自告诉自己。

这个男人让人很不爽,这是个好徵兆,可以毫不犹豫地展现实力。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找到有用的材料,要是心灵受到挫折,恐怕会在关键的时候让机会溜走。

逃脱或是反击的机会。

「……你打算拿我当人质吗?那你就打错算盘了,我不会轻易让敌人利用。」

「真勇猛啊。比起阴阳师,你比较像个武士。」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大连寺显明也在这里吗?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她单方面拋出疑问,努力探索著灵气。

虽然不清楚时间,看来没有深夜那么晚。然而附近没有人的气息,或许和日本桥那时一样,设下了驱人的结界。

另一方面,宪兵们所在的神门那里传来了紧张的气氛,灵气的波动很不自然。神门为三间一户,所有门全部敞开,门后面似乎准备举行什么咒术仪式。照这情形看来,大连寺肯定在那个地方。

宪兵们和闯入阴阳寮的是同一群人,不过他们和照理已经从军方失踪的出渊一起行动,难不成是假冒的宪兵吗?还是他们受到咒术的操控?不论是哪一种情形,在阴阳寮对峙时,她就已经察觉他们不是咒术者。也就是说,这里的咒术者只有出渊和大连寺。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打倒大连寺,剩下的人都不是问题。之前听说出渊不是个有威胁的咒术者,宪兵或许有人带枪,不过凭附身者健壮的身体,只要守住要害,挨个一、两颗子弹没有问题。虽然大连寺确实是高强的咒术者,但因为要举行咒术仪式,有很大的可能会出现破绽。

——呵呵……简直是和夜光大人一样乐观的判断……

在现在这种时候,保持这样的判断并不成问题,她试图找出各种可能性,反覆检讨并且进行准备,绝不让敌人得逞。沦为囚虏虽然丢脸,也多亏这样才能潜进敌人的大本营,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飞车丸让头脑全速运转。

相对地,出渊一点紧张感也没有,只是享受地抽著菸。

只是……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破绽。

他全身上下的武装只有挂在腰间的手枪,身体看来虽然结实,但体格不怎么健壮。再说他的年纪绝不算轻,看起来约有四十来岁。身为战场上的军人,他恐怕离变成老头只差一步了。

尽管如此,他身上找不到可以趁虚而入的破绽——尤其是他的目光尖锐而且强焊,令人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比起剃刀,他的眼神更接近刀或是开山刀。更具体地说,就像一把战斧,凶悍得像是要劈向所有来到面前的人。因为那样的眼神,顿时——而且骇人地——翻转了他整体来说不起眼的印象。

飞车丸冷静观察时,出渊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苦笑的表情。

「别那样盯著我瞧嘛,我这张脸又不好看。」

「……回答我的问题。」

「一般来说,逮到人的一方才有资格问问题喔,小姑娘,虽然说现在也没有什么问题好问你的。」

出渊说著,慢条斯理地抽著菸,不过他好像改变了心意,「……不对。」喃喃说著。

「我想到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个清楚。小姑,娘,土御门夜光可以让死去的人复活吗?」

飞车丸听著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不自觉地闭紧嘴巴且睁大了眼睛。她不是故意做出这种反应误导对方,单纯只是感到惊讶。

过没多久,「你在说什么……」她慌张地沉吟著,「愚蠢至极。」本来她想这样说下去,只是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

出渊照样用锐利的目光确认飞车丸的反应,然后他迅速移开视线,吸著菸,又吐了口烟。

「我懂了……看你的表情就是虽然有困难,但也不是做不到。」

「——!」

「看来泣不动缘起不是虚造的故事,而且看来他比芦屋道满还有天分,这下可真是惹错人了,虽然说很像我会做出来的事情。」

出渊若无其事地嘀咕著,把菸从嘴边拿开,用脚踩熄菸蒂。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又从菸盒掏出一根菸叼在嘴里。

——难不成……

「……那就是你们的目的吗?让死去的人……」

出渊没有回答,只是划著火柴点燃香菸,用力吸著菸。幽暗中,烟篆随风飘散,浓重的菸味刺激著鼻腔。

「我只是想知道。」出渊自言自语地嘟囔著。「在靖国受到崇敬的那些英灵,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毕竟也有很多我认识的人。」

他像是在闲聊,也像在阐明潜藏在内心的远大志向。他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是玩笑,又有多少是认真的。不过,出渊就是这样的男人,她理解到了这一点。

而且,姑且不论泣不动缘起——安倍晴明向三井寺的僧人,施下泰山府君之法的故事,提到芦屋道满是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那是在平安时代与晴明较量术式与比试技巧的传说中的阴阳师。不过,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到这个名字。

不过,这依然是个情报。

「……这还真不像两年前拋下部下逃走的人说的话。」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敌人开口,飞车丸为此刻意搬出挑衅的语气。

遗憾的是,出渊似乎对飞车丸失去了兴趣。他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兀自遥望天空,悠然抽著香菸。

飞车丸感觉束手无策,这家伙很难应付。「既然这样。」飞车丸心想,趁出渊移开视线的时候再次确认手脚的绳子。

施在绳子上面的咒术相当独特,她从没见过。不过,有办法可以理解咒术的构造。她将咒术的构造视为「术式」,并且进一步干涉。夜光提倡的帝国术式,不只是为了打造出新咒术的咒术理论,也是分析既有咒术的手段。即使是过去判断不可能解咒的咒术,只要运用帝国术式的逻辑就能找出新的方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神门那边迸出咒力,像爆炸一样,咒力的怒涛甚至传到飞车丸这里,直接往外穿了出去。宛如受到咒力诱发,参道上的石灯笼接连燃起了火焰。

那是咒术的火焰,这地方疑似事先施下了咒术。这些火焰熊熊燃烧著,窜出灯笼的火口吞噬了柱顶。术式彷佛失去控制,因此与其说那些是灯笼,倒不如说都变成篝火了。

激烈的火光将幽暗的参道照亮得有如白昼,可以听见神门附近的宪兵,为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发出惊愕的声音。

然后,一名男子走出神门,穿过鸟居,往飞车丸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个身材高瘦、肌肤白皙而且,让人联想到鼬鼠或是貂的男子。他穿著有如神官的束带,上衣的布料是斑点的图样。不禁表现出困惑的飞车丸,惊觉那是什么东西后,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是血迹。一层又一层的鲜血乾涸形成了血斑。

可惜没有照片所以无法辨识长相,不过肯定就是这个男人——大连寺显明,获得夜光认同的异类咒术者。

「久等了,中佐。仪式准备好了。」

大连寺这么告知。在白皙的肌肤映衬下,他的双唇如血一样鲜红。

「喔,那就开始吧。」

出渊叼著香菸说,态度平静得像结束午休回到工作岗位。恐怕连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他也是保持这样的态度。

「你的目的是让死者复活吗?这个操控死灵的家伙。灵魂可不是像你这种家伙能出手的东西!」

飞车丸伸长脖子怒吼,「哎呀。」大连寺听著,愉悦地笑了出来。

「这话实在太瞧不起人了,如果要操弄灵魂,根本用不著摆出这么大阵仗。我和夜光的讨论你也听见了吧?我的目的不是死者,是神。」

大连寺微微笑著,这么告诉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流露出天真的一面。话里的内容以及身上的血衣,为他的天真渲染上斑斓的狂气。

飞车丸睁大了眼睛。

「神?你究竟……」

「你还想不出来吗?我要做的事和相马家一样,就是降神。」

大连寺迅速揭开真相,似乎再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飞车丸不禁屏息。

「为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吗?这多亏了两年前争夺研究设施的实权时,中佐做了很多调查。」

大连寺往自己的同伙瞥了过去,出渊只是事不关己地抽著菸。飞车丸抑制住内心的动摇,拚了命地思考。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向追求咒的人问这种问题,实在是太无趣了。」

「你明白现在是什么时期吗!在国家这么重要的时期降神……而且还是在帝都的正中心!」

「会选择这个场所是因为灵脉和中佐的要求。再说……如果真的有英灵在靖国这里,那是再好不过了。我的咒法需要用灵魂来献祭,对了对了,很抱歉,这个仪式也要用到你。你的灵气非常纯净,既然是土御门家的狐狸,和葛叶也有关系吧?要用来献给神的话,实在是最好的祭品了。」

恐怖的是,大连寺是由衷这么赞叹。不过,如果他这话是真的,当初宪兵队闯入阴阳寮的目的不是夜光,打从一开始就是飞车丸。

——不对,这个男人的最终目标还是夜光大人。

将飞车丸掳走,除了要用来当成祭品,对夜光的挑衅意味也很浓厚。关于敌人的目的.夜光表示是为了挑战。主人那时候的独特见解确实没错。

——可是!

飞车丸让全身的力量高涨。

外道胆敢挑战阴阳道宗家,还早了十年。

「……带我过来这里是你的失策。」

说著,飞车丸干涉起绑缚手脚的绳子上面的咒术。

她将聚集的灵力注入术式,并且在注入过程中操作一部分的术式,来强行扰乱咒术。她紧抓住瞬间的破绽,卯足力气扯断了绳子。

大连寺因为她蛮横的举动惊讶不已时,她一鼓作气跳了起来,往大连寺扑去。她的动作有如野兽,迅速到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

然而,这使出了浑身解数的突袭,被神速的枪击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

飞车丸感觉到左肩被铁锤使力殴打般的冲击。比起疼痛,这股冲击令她向前扑去的动作出现了偏差。

面对遭到枪击仍往自己逼近的飞车丸,大连寺轻巧地躲开了攻势。同时,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咒符迅速掷了出去。

「——绑住那个女人。」

瘴气随即从咒符喷发出来。

瘴气——不对,那是鬼气。她记得这种感觉。两年前,在日本桥见到的影鬼。飞车丸本想驱离鬼气,却遭到鬼气束缚,妨碍了她的动作。「唔!」她试图后跳拉开距离,但她还没蹬向地面,就浮到了半空中。接著,鬼气凝固,形成人形的「黑影」。

果然是那个时候的影鬼,只是现在对方刻意没让双臂成「形」,缠著飞车丸将她举r起来。面对覆盖在身上的鬼气,飞车丸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更糟糕的是,被施下的是和刚才束缚她的绳子相同的咒术,让她咒力的流动再次被封了起来。

身体无法自由活动,她奋力挣扎著,不过这么做,只是让遭到枪击的左肩感到剧烈疼痛。身体重得像深陷泥沼,附身者的臂力毫无用武之地。

——可恶,这是……?

「怎么样?这可是为了你而特地调整的鬼。在我的乡里,以前就有很多遭到附身的人,我很清楚该怎么应付这类人。」

大连寺平静说著,「多谢你出手相助。」然后向出渊道了声谢。开枪救了伙伴的出渊面不改色,把手枪收回枪套。

「你看来心情不错。」

「那当然!接下来可是最重要的胜负关键啊。」

「是吗?那就赶快开始吧。」

出渊抽著菸说,语气听来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大连寺毫不在意,「好!」他这么应道,往神门的方向走了回去,影鬼也跟在他的身后。飞车丸继续挣扎,不过和绳子束缚的时候不同,完全找不到可以解开影鬼束缚的缺口。

——专门为我打造了一只鬼?这男人疯了吗?

尽管咬牙切齿,她也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他早就疯了,出渊也是一样。虽然没有小看对方的意思,但那发枪击完全出乎她的预期。佐月的射击技巧也很高明,两人可说是不相上下。

影鬼毫不留情地缠缚她的身体,鲜血缓慢地从左肩一路流向手臂与胸前,留下大片鲜血。

然而因为剧痛,反而让飞车丸的意识更加清醒,激励著差点心生畏怯的自己。

她无法想像大连寺准备的「降神」,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仪式。不过如果让他们顺利举行仪式,周围肯定会遭到破坏,而且产生的影响无疑会波及阴阳寮,甚至是夜光。尽管遭到枪击与束缚,这件事情她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可是,该怎么做?

由大连寺走在前面,后面跟著抱住飞车丸的影鬼,以及他们身边的出渊。

大连寺面向前方、脚步轻快。

「你已经知道大连寺教了吧?说来惭愧,那是冒名神道,由父亲创立的无名宗教。不过在乡里,有个流派代代祭祀的一间老旧又简陋的小社。那里的祭神有些古怪,表面上是须佐之男尊,实际上是鬼。」

听见鬼这个字,飞车丸让险些模糊的意识往那里集中。走在前面的大连寺看也不看飞车丸的反应,只是自顾自滔滔不绝地兴奋说著。

「关于须佐之男尊,前些日子我到场的时候也提过。不过这位神拥有的不同面相中,有一项我在当时没有提到,那就是身为『根之国大神』、身为『冥府之王』的一面。在乡里祭祀的那个鬼,传说曾一度死而复生,尤其因为他是在复活之后才来到我们乡里,这一点也就倍受强调。当然,因为身为鬼,谣传他在那里大闹了一场。由于『和死亡有关』以及『狂暴的神』这些特徵,所以才会选择须佐之男尊做为表面上的祭神吧。因此在流派里,『死亡』和『鬼』成了两大招牌……实际看见我使用的咒术后,你就能明白了吧?」

「…………」

「由于以祭神的身分受到数百年的祭祀,已经不再是鬼,该称为鬼神了吧。不过,这究竟能不能符合夜光所提倡的『神』……从那时候的讨论来说,或许我们那里的鬼神,可以视为须佐之男尊的一部分。用术式规定在限定范围内……呵呵呵,不管回想几次,都觉得那实在不是常人的想法。你叫飞车丸对吧?你的主人确实是一位无人可以匹敌的天才。我真要感谢神让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时代,虽然我也不知道该向哪个『神』祈祷。」

大连寺提到飞车丸的名字,但他仍是头也不回,只是一个人「呵呵、呵呵」地笑得全身都在颤抖。

遭到影鬼束缚的飞车丸瞪向他的背影时,「……这家伙也是一样。」走在一旁的出渊开了口。「虽然说他原本就很疯狂,但接触到土御门夜光的咒之后,他简直像失去了控制。天才也是种罪恶啊。」

「开、开什么玩笑!你想把你们的过错怪到夜光大人身上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只是……对,只是我的观测而已。」

出渊悠然抽著叼在嘴里的菸,平静地这么说著。

大连寺一行人走到青铜制的第二鸟居时,在那里待命——正确来说是半数杵在原地的宪兵们纷纷赶了上来。一看见影鬼,他们吓得脸色苍白。出渊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辛苦了。」慰劳著他们。

「再等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到、到底还要做什么事情?虽然是高层的命令,但玷污靖国这种事……」

其中一名宪兵——她记得那位是队长——用粗鲁的语气逼问出渊。看来他们不是假宪兵,也没有遭到控制。

「愚蠢的家伙!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丨」

飞车丸一大叫,影鬼立刻伸长无形的手臂,「咿!」摀住飞车丸的嘴巴。

宪兵队长愕然地仰望影鬼,其中一名队员在他背后惨叫著往后退。

出渊嫌麻烦似地吐了口气。

「大连寺。」

「准备已经完成,只要在附近就行了。」

「那就动手吧。」

「是是。」大连寺掏出咒符。飞车丸试图抵抗,可惜无济于事。

咒符生成新的影鬼,卷起旋风袭向四周。没有灵性耐力的宪兵根本挡不住这波攻击,所有人碰到强烈的鬼气后,连惨叫也来不及就昏了过去。

「唔、唔……!」

「别乱来。」

出渊吐了口烟,这么警告飞车丸。大连寺根本不屑一顾那些倒在地上的宪兵,继续迈开脚步。

走过第二鸟居,穿过神门。

前面是中门鸟居,拜殿就在那后面。参道两旁种满了樱花树,那是有名的「靖国之樱」。冬日的樱花散尽落叶,只有细小的枝丫朝夜空张起了一片黑网。

在中门鸟居与神门的中间设置了一个祭坛。

那是个相当简易的祭坛,四个角落竖起杨柳枝,在膝盖高度牵起了细注连绳,连结成一个四角形的结界。在中间的桌子上摆设了两个三方。其中一个上面放著摺起来的纸张,另一个放著圆柱形的陶瓷器。

那是一个被严实密封,顶部有盖子的壶。

——骨壶。

肩膀的伤口传来剧烈疼痛。

「可惜的是,少了那颗传说中被人砍下来的头颅。」

也许是发现飞车丸察觉了壶里是什么东西,大连寺有些骄傲地向她解释。

「那是我们那里的神体,说起来也就是媒介。夜光或许不需要这样的咒物,但是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挑战。」

这时,大连寺终于转头望向飞车丸。

他的目光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你猜对了,我要降下的就是这位鬼神。遗憾的是,因为作为须佐之男尊供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始终没有个鬼神的名字。在身为鬼的时候,人们都用大岳丸称呼他。你当然知道他是谁吧?那是与酒吞童子以及玉藻前并驾齐驱的本土最强妖怪。要降在像我这种外道身上,你不觉得这个『神』很适合吗?」

「……这家伙……」

捣住她嘴巴的黑影拿开了,恐怕是故意拿开的吧。大连寺扭曲著脸,他在笑,只是那实在是个诡异的笑容。

「虽然也有『生灵』这种说法,所谓的『鬼』是由人生成。而在靖国这里,聚集了由人成为的『英灵』。这正是人类在『死亡』之后,能成为各种可能的证据。那么,究竟人能不能成为『神』?至少纳入这壶里的骨头由『人』身成了『鬼』,在历经数百年的岁月后,最后成了『神』,我会用咒重现这段过程。虽然咒法不同——我将亲身验证夜光提倡的理论。」

「…………」

飞车丸说不出话来。和刚才的感觉一样,这人疯了。肉体如何不清楚,不过她甚至有种感觉——这个男人的灵魂,或许已经到了彼岸。

出渊呼地吐了长长一口烟,接著把香菸丢在地上,用鞋底踩熄菸蒂。

大连寺苦笑著。

「中佐,这里可是神域喔?」

「啰嗦。少在那里耍嘴皮子,还不赶快开始。」

「是、是,那我这就开始。」

大连寺耸耸肩,用视线朝让宪兵们昏倒的影鬼下达指示,移动到出渊身旁。

「我这边会留一个,万一情况危急,到时候你得赶快逃走。」

「用不著担心,我一定会这么做。」

出渊坦率地这么回答。大连寺咧开了赤红的双唇,接著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并且大动作翻了过来。

轻盈撒落在地上的是影鬼咒符,数量约有十来张,似乎是所有剩下的符了。飞车丸瞠目结舌,然而大连寺并未当场发动符术,只是意气轩昂地跨过注连绳,进入自己设下的结界。

「你……!」

飞车丸拚了死命抵抗。

正确来说,她其实是作势抵抗。

她一点也不在意左肩流出的鲜血,反倒是故意挣扎好让对方看见。说实话,这时候再怎么顽强抵抗也无济于事。因为专为飞车丸打造的影鬼彻底封住了她。

不过,她并未放弃。既然走到这个地步,也只能在死里求生了。她打算趁大连寺举行仪式的时候动手。影鬼看起来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不过只要主人专注在仪式上,影鬼的动作照理来说也会变得迟钝。而她能发动攻击的只有那一瞬间。大连寺表示要将飞车丸献给神,所以在那之前非得找出「破绽」不可。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必须事先进行准备。

主人进入结界后,抱起飞车丸的影鬼也跟著跨过结界的注连绳。就要跨入结界前,飞车丸看准影鬼的身体与出渊形成死角的瞬间,奋力挣扎的她又更激烈地扭动身体。

她用力甩头,顺势把扎起的发梢甩到手边,接著她用指尖抓住头发迅速拔了下来。

拔下来的头发轻飘飘地往地面落下。

在那之后,飞车丸完全被带进结界内侧。

她用眼角余光确认,看见留在注连绳外面的出渊为了再点一根菸,视线落到了手边。他没注意到飞车丸刚才设下的机关。只是在咒力遭到封印的状态下,也没办法运用这个机关。接下来只能碰运气,向神祈祷……眼前或许正要产生一位新的「神祇」,想到这件事,她不禁感到战栗。

大连寺没有察觉飞车丸的决心,他站到了桌子前面。

他用力一扯,撕开骨壶的封条,掀开了盖子。从飞车丸的位置,看不见壶里是什么样子,不过在大连寺拿开盖子的瞬间,一股古老的灵气也缓慢地从里面飘散开来。

灵气像是比重较重的气体,从壶里溢出后滴到桌面,接著落在地上,在脚下蔓延开来。灵气的威力愈来愈猛烈,彷佛正逐渐「苏醒」过来。

灵气的浓度不停上升,半像是液体覆盖在地面。不过灵气没有越过结界,反而留在内侧一点一点增加份量。

「呵呵。」大连寺像是按捺不住笑意,低声笑了出来。不过他马上挺起胸膛、挺直腰杆,取过另一个三方上面折起的和纸。

那是用在仪式上面的祭文。他啪地打开来,深深一呼吸——

「于敬畏之鬼神跟前,吾大连寺显明诚惶诚恐——」

高亢的嗓音吟诵起了祝词。

大连寺全身涌起灵气,出现强大且明确的咒力。光从这样的情形,也能窥见大连寺身为一介咒术者的高强实力。与带有咒力的祝词呼应,逐渐充满整个结界的灵气也摆晃著蠢蠢欲动。

说到关于「神」的咒术仪式,飞车丸也经历过夜光的「泰山府君祭」。不过大连寺举行的仪式与夜光的完全不同,相当异样。结界内外的两只影鬼发出不成声的咆哮,飞车丸感觉全身窜起了无以言喻的恶寒。

——这是……

不好的东西。本能——不对,是灵魂有这样的感觉。她严令自己的心灵不许受挫,到最后刻都不许放弃,但是在那瞬间,她不由得怕得全身僵硬

——夜光大人。

她在内心求助起主人——从小认识的青年。

就在这个时候。

「飞车丸!」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那对狐狸耳朵像是为了表现出她内心的欣喜,使力伸长著好听清楚那个声音。

飞车丸甩乱了头发,抬起头。出渊也跟著望去,露出了凶狠的目光。

神门的另一头。

一位阴阳师驾著雪风,在篝火照亮的夜空笔直往这里俯冲。

他记起角行鬼临去前说过的话,角行鬼表示「附身」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老人也是一样的情形,只是和大连寺的状况又不相同。

成为依代的肉体早已没有生命迹象,比那更重要的问题是附身在那上面的主体。那不是生灵,但也不是死灵,说起来根本不是能够称为「人类」的东西。

话虽然这么说,那和神——至少和夜光提倡的「神」有关键性的不同。如果硬是要定义的话,那恐怕和角行鬼一样是「鬼」。不过将「那个」称作「鬼」,他心里又有些许抗拒。「那个」大概是只能称为特例的存在,离「神」一步之遥的鬼,正确来说是停留在成为「神」的前一个阶段,在现世,而不是在隐世流离的「似神」。

——对了,这是……

荒御魂。

阴阳师·芦屋道满。

他的灵与角行鬼一样,是存在千年之久的魂,夜光对这点完全没有怀疑。

「……芦屋道满?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佐月说,只是他的语气听来不像在质问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更像是希望这其实是个玩笑。老实说,夜光也是类似的心情。

道满此时已走进办公室,稀奇地环顾四周。光从动作看来,他就像是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家,但光是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身体就不自觉直冒冷汗。老人彻底控制自身的灵气,一点也没有外泄,然而其中蕴含著的骇人灵气,不需要思考也能清楚感觉得到。

听见佐月的话,老人——道满「呵」地笑了出来。

「你觉得是玩笑也无所谓,相马家的年轻当主,毕竟老朽这样的存在半像开玩笑一样。」

愉快回应的态度反倒更让人惧怕。他再怎么说也是「大名鼎鼎」的芦屋道满,是土御门家始祖安倍晴明宿敌的大阴阳师,换句话说,在道满心里,眼前的年轻人是可恨仇敌的后裔。夜光的胆子还没大到遇上这种情形而不紧张。

不过,幸亏从道满身上感觉不到敌意或是加害的意思,况且他是角行鬼带来的「客人」。再说,夜光之前常从角行鬼那里听说对方的事情,也知道那人和角行鬼的往来——孽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自己也希望有一天能像这样亲自见上一面。

只是他实在想像不到,居然会是在这种状况下实现这个心愿。

「……道满大人,还是我该称呼您『法师』?」

「呵呵,你在说那个符吧?称呼什么的随你高兴,实际上也有人称呼我导摩法师。老朽今晚是为了那个符以及不肖子弟的事情过来这里,虽然想和你坐下来促膝长谈,不过还是赶紧处理正事吧。」

听见符以及法师这两个字,佐月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位老人家,正是两年前打造出「法师的符」的那个人。

至于他话里提到的「不肖弟子」,也就是——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直接问了。法师,大连寺显明是您的弟子吧?」

他单刀直入地问出这个问题,佐月比道满还要惊讶。

道满愉悦地转动著手杖。

「正是。那人的资质很有意思,以前我们比试过几次。真要说起来,他要求成为我的弟子是在前年秋天。那时候他似乎在哪里受到刺激,贪心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和他现在是敌对关系,这件事您知道吗?」

「我听他说过了。」

道满将手杖举起指向角行鬼,背倚在墙上的角行鬼轻哼了一声。

「这件事实在有趣极了,晴明的子孙竟会与老朽的弟子在现世相争。如果那家伙知道这件事,想必会忍不住感慨,连死了也斩不断和我的缘分,呵呵。」

道满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人的宿缘确实很有可能让晴明不禁叹息。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事情。

「您会帮助他吗?」

「当然不会。虽然觉得会是一场好戏,但要是老朽真的出手,那岂不是像父母跑去介入小孩子吵架?」

「……那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呵呵,看看这只鬼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居然用这种方式招呼客人。」

道满不可一世地回应角行鬼的调侃。夜光用视线命令式神待命,角行鬼只是耸耸肩。

「最重要的是,他用了我的符,在那个时间点就失去了公平性。再加上他从山里拿出的是我封印住的神体。因为是弟子,稍微胡闹我都不怎么计较,但要是用这样的方式挑战晴明的后裔,就算裸了也不会获得认同,尤其是——这样实在太无趣了。」道满理所当然似地说著。死者的脸庞无法做出明显的表情变化,否则他恐怕早已经严肃地板起脸孔。尽管表情贫乏,丰沛的情感栩栩如生地传了过来。也许荒御魂就是这个样子,还是道满的情形较为特殊?亲眼见到只会出现在神话的「活生生的神」,夜光不禁既紧张又兴奋。

「现在把那些东西拿走也没意思,不过为了让你也能有『胜算』,我才会特地来访。」

「……胜算吗?」

「嗯。」

道满慢条斯理地点著头。

不过下一秒,他忽然转身背对夜光,并直接往门口走了过去。

「咦?」夜光忍不住惊呼。

「老实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那家伙的手法,可是……看见你之后,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似乎没那个必要。难怪显明会赌气成那个样子,要挑战的话还是有些……不过,这也是那家伙的命吧。」

道满嘲讽地嘀咕著,兀自感到欣喜。夜光努力隐藏起困惑的心情,「法师?」询问的嗓音却掩不住著急。

道满留下惊慌的夜光,从办公室头也不回地走到走廊。

然后,他背对著夜光说:

「靖国神社。」

「什么?——啊。」

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后,夜光双眼都亮了起来。

最后,道满回头,「后会有期。」只留下这句话,便飒爽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场会面只有短短数分钟的时间,但是不知不觉消耗了庞大的精力。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佐月哀号著。虽然夜光也想把「那个」东西解释清楚,但还有必须优先处理的事情。

夜光激励著自己,向角行鬼与佐月说:

「我们走,大连寺他们在靖国神社。」

大气的灵相出现异变,那里正在举行大规模的咒术仪式。夜光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属于召唤「神」的仪式。

「难不成是降神吗?」

靖国神社周围设下了驱人的结界,而且规模比两年前还要庞大。石灯笼燃起咒术的火焰,从上空看下去就像遍地的野火,热气与烟雾甚至传到了空中。

不过,灵气出现变异的源头,是在更深处的拜殿方向、神门的前方。他往那里看过去,发现第二鸟居旁有一大群人倒在那里,每个人身上都穿著军服。那些是宪兵,而且肯定就是带走飞车丸后就音讯全无的部队。

他的心跳不住加速,往更前面望过去。

看见了。有个与驱人不同的结界,那是用来举行咒术仪式的祭坛。有个穿著束带的男人在祭坛吟诵祝词,另外——

「飞车丸!」

飞车丸半埋在黑霭般的东西里面,她甩著长发,抬起了头。她没事,自己赶上了,他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变得开朗。不过,她被敌人抓住了,抓住她的是两年前也见过的影鬼。那是大连寺的式神。除了抓住飞车丸的那一只,结界外头还有一只。夜光奋不顾身地往敌人头顶俯冲。

砰,枪声响起。

马顿时乱了脚步,他不禁咂舌,驾驭著雪风。结界旁有个穿著军服的男人,拿手枪瞄准了这里,那人是出渊中佐。

「大连寺!有人来了!」

出渊举著枪朝背后大喊。大连寺背对神门,专心吟诵著祭文,他没有停下咒文的吟诵,只是迅速挥了下右手。

祭坛外头,十只以上的影鬼一口气从地面站了起来,是他事先在那里放置的咒符。就算是「法师的符」,在举行仪式的同时能召唤出这么多只鬼,实在是不寻常的景象。夜光不禁瞠目,而随著鬼成形,倒在鸟居旁的宪兵也发出了痛苦的哀号声。

「我懂了。那个家伙!」

宪兵的灵体被影鬼吸收了进去。他以人类的魂魄为食粮,来强化影鬼的力量。这是叫做「活祭品」的手法,这种方法通常是使用大型野兽或是失去自我的死灵。虽然本就是被视为歪道、受到忌讳的咒法,但用活人来献祭——尽管是最「有效」的方式——更是绝对禁止的行为,简直是真正的邪法。

「角行鬼!把下面那些宪兵带去避难!」

「太迟了。」

「快去!」

他坚定地再次下令后,角行鬼从空中奔驰的白马旁现出身影,直接往地面落下。他咚地踏在地上,立即展开行动。

另一方面,出现的影鬼中有几只开始进一步变形、长出羽翼。

影鬼敞开翅膀拍打了几下羽翼后,双脚终于离开地面,飞上空中。「就会耍花招。」夜光握紧了雪风的缰绳。

必须想办法赶在灵体完全乾涸前,让宪兵从邪法中解脱。他没有放水的意思,也不会保留实力。

「北斗!驱逐那些邪鬼!」

黄金光芒迸散,土御门家的龙,显现在神社境内的空中。龙发现长出羽翼的影鬼逼近,不快地板起了脸。虽然不晓得它是否记得两年前的事情,但它似乎还是一样厌恶那些影鬼。龙立即服从夜光的命令,袭向那些影鬼。

然而,从两年前的事情也知道,透过活祭品强化的影鬼,对北斗来说也是相当难缠的对手。尽管是人造的,也是能释放出真正鬼气的亚种。北斗全力在夜空奔驰,黄金鳞片反射著地上的火焰,绘出星辰般的轨迹。上空随即成为龙的战场,龙气镇压了大气。

夜光驾著雪风,降低高度往低空俯冲。他让雪风在第二鸟居旁边降落,留在地面的影鬼纷纷穿过神门往他逼近。

夜光像是露出獠牙般,脸上出现豪迈的微笑。

他身上迸出强悍而且辉煌的灵气,强大的灵力发出了低沉的声响。在青铜制的鸟居底下,夜光用右手结成剑印,在空中往逼近的影鬼划下咒印。

五芒星。

「唵、哞、怛落、仡哩、恶!以阴阳五行之灵气,祓净此间邪气!」

咒印散发出耀眼光芒,映照著形成影鬼的黑暗。光芒远较四周的篝火明亮,犹如一颗小太阳。影鬼像是撞上一堵厚重的墙壁后被迫停下脚步。黑影的身体受到光芒灼烧,身影出现激烈晃动。

紧接著。

「曩莫、萨漫跢勃驮南、阿尾啰哞欠!」

胎藏大日如来真言。

然后。

「那莫萨漫跢、勃驮南、讫啰、尾觐罗南诃、索、唵涩昵洒、娑婆诃!」

结成大日印吟诵的是尊胜佛顶陀罗尼法,那是所有陀罗尼中,号称最厉害也最强的尊胜陀罗尼调伏之法。如果道满在一旁观赏这场战役,这时候想必正开心地击掌叫好。连续吟诵出来的三种光的咒术,全是连一流的阴阳师与僧侣也不敢贸然出手的超高等咒术。他居然能同时使出三种咒术,简直可谓绝技或是神乎其技了。

然而,即使如此,影鬼并未消失。不只没有消失,在耐住一开始的冲击后,影鬼便在无法直视的狂暴光芒里缓慢前进。毕竟那是「鬼」,从咒术的观点来看,大连寺使役的影鬼同样是超一流的咒术。

「我就陪你玩下去。」夜光眼里燃起了旺盛的斗志。

他手持咒符举向天际。依循五行相生中水生木的原理,吸收式神在上空洒落的龙气——高纯度的阴性水气,相生成木气。威力倍增的灵气透过咒符导引至术式,将木气转为雷气。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那是使用了道教中,位居雷神最高位——雷帝名字的十字经雷法。

而且,由龙气而来的这道雷电,正是古时龙神挥下铁锤的「雷鸣」。

从空中击向地面。

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白光刀刃响起爆炸声,攻击著影鬼。

闪电与雷鸣恐怕响遍了整个帝都,遭光芒驱逐的暗夜戒慎恐惧地回来时,逼近夜光的影鬼已经一只不剩地全遭烧毁。不只是地面的影鬼,就连在空中与北斗战斗的影鬼,也遭到强大的咒术波及,有半数消失了身影。自身龙气受到运用的北斗,也不由自主颤抖著长长的身躯,像在表达「吓了一跳」。

这么一来,留在地上的影鬼剩两只。夜光也不禁气喘吁吁,但是他的斗志完全没有动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救回飞车丸之前,能让他停下来休息的时间连一秒钟也没有。

夜光再次握紧雪风的缰绳。

剎那间,他感觉到无可名状的恶寒,视线转向敞开的神门后方。

那里有个四周围绕注连绳的简易祭坛,里面充满异样的灵气。灵气甚至完全淹没大连寺的头顶,上衣的下襬摇曳,他持续吟诵著祝词。在他身旁是受到影鬼束缚的飞车丸。她被影鬼抱了起来,然而灵气俨然已逼近她的下颚。

飞车丸与夜光视线交会。夜光人人——彷佛随时可能沉没的双唇说出了话语。

「唔!」

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在思考前抢先一步动了起来。他驾著雪风赶向神门。

不过,「别让他靠近!只要撑一分钟就行了。」其中一只影鬼遵循出渊的指示,堵住了通往祭坛的路。

夜光不得不放弃准备的咒术。尽管在摸索新的手段,但如果是能成功攻击影鬼的咒术,恐怕也会伤害到后面的飞车丸。他决定无视影鬼,先行解咒眼前的结界。可是,要怎么解咒?在他犹豫不决时,飞车丸逐渐沉入灵气,那光景让夜光更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上!」

祭坛的另一头,中门鸟居所在的方向爆发出强大的灵气。灵气绕过祭坛,从旁往影鬼发动攻击。

那个化成幽鬼的铠甲武士是相马家的护法——八濑童子。

接著引擎声传了过来,那是军用摩托车的声响,坐在上面的人是佐月。他追著从阴阳寮驾著雪风离开的夜光赶到了这里。他似乎强行闯破南门冲进神社。从摩托车跳下来后,尽管车身倒地往旁边滑了出去,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一路奔向祭坛,同时把枪拔了出来。

出渊呸地吐掉叼在嘴里的香菸,动作敏捷地转过身去。然而,又有一位八濑童子出现,挡住他的去路。「呿。」出渊马上开枪,被子弹射中的八濑童子虽然身影瞬间变得凌乱,但影响也只有这样而已。

出渊无法再继续前进时,赶来的佐月把枪瞄准他。

「不许动,出渊!到此为止了。」

出渊面无表情地盯著枪口,接著把手上的枪放在地上,双手缓慢地举了起来。

不过,这些景象没有进入夜光的视野。

因为佐月放出了八濑童子,挡住夜光去路的影鬼几乎彻底瓦解。夜光赶至祭坛后,像从雪风身上滚了下来似地下马,在判读结界术式的同时立即著手解咒。

然而,夜光的表情从被影鬼阻止后就没有多大的变化。激烈的焦躁在内心翻滚,他眼见就要控制不了自己。

「……可恶!结界内的灵压太高,这下……!」

他尝试了数十种术式,可惜结界内部蓄积的灵气实在太重。老实说,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灵气。完全无从预测什么样的行为,会产生什么反应。大连寺设下的结界也因为内部灵气的影响产生了术式变化,搞不好连大连寺本人也解不了咒。

至于大连寺,他依然持续在吟诵祝词。

化为灵气水槽的结界里,他全身沉在异样的灵气中,宛如正咕嘟咕嘟吐著泡沫般,吟诵咒文。因为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导致他不只没有发现周围的变化,甚至也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可能现在不是需要注意在那种事情的阶段。他吟诵的咒文要是迸裂混入灵气里面变化成别的东西也不奇怪。

这时,飞车丸也正被蓄积的灵气层吞没。

拘束飞车丸的影鬼此时几乎融入灵气里面,两者正要融为一体。即使如此,束缚的力道始终没有减弱。真要说起来,在这种沉入灵气的状态下,是不是遭到影鬼的束缚已经没有多大的分别。飞车丸意志坚定地伸长脖子,试图把脸探出灵气层,但这样的挣扎只是徒劳无功,意识也愈来愈模糊。

飞车丸痛苦扭曲著脸上的表情,那样的表情苛责著夜光,让他心里更是难受。

唯一剩下的手段只有从外面用咒术冲撞,强行破坏结界。然而面对如此高度的灵压,一般咒术根本破坏不了结界,况且如果使出足以破坏结界的强大术式,里面的飞车丸不可能不遭受波及。

佐月咬牙切齿,「喂,出渊!」怒吼著,「没用的。」出渊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回答。

「我出手也没用,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出渊说得没错。就连大连寺是否应付得来,都很令人质疑的情况下,出渊更不可能有对策。夜光的焦躁到达极限,不自觉用力挥拳殴了下去,结界烧毁了这一拳。

不过——

夜光挥拳造成的震动贯穿了结界与灵气层,传到飞车丸身上。飞车丸睁开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伸长脖子。

「绳子……头发……!」

「飞车丸!」

夜光抬起头,激动地喊著她的名字。不过也许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飞车丸的身体完全沉没在灵气内。夜光灵光一闪,绳子、头发,脑里迸出了火花。接著他几乎是趴在地上爬行,凝视著串起结界的注连绳。

然后,他发现了。

连接起结界的注连绳,其中一边缠著细长的头发,那是飞车丸的头发。

自古以来,一般认为女性的头发带有个人灵力,而在注连绳上面带有狐妖灵气的那根头发,暗中细微地连接起内外的结界。

正如贯穿坚固堤防的、一个若有似无的小针孔。

不过,这已经足以燃起夜光的斗志。

他瞬间在脑中架构出冗长又复杂的术式,接著他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双手紧握飞车丸的头发阖上双眼。

在一口气吟诵出临时编造的咒文后,他毫不迟疑地扯掉飞车丸的头发。

「啪嚓。」粗重的声响震动著夜晚的空气,注连绳弹飞出去,结界内部蓄积的灵气有如大浪般向外涌出。

飞车丸用力咳嗽,新鲜的空气流入了肺部,她贪婪地呼吸著。死亡的余悸让她恐惧,手脚奋力摆动。这时,挣扎的身体忽然被紧紧缠住。

再次遭到束缚使她的心灵比身体更早僵直起来,不过,那是个温暖的束缚。力道虽然大得让人发疼,强大的力气却让人感觉安心。狐狸耳朵微微颤动著,「唔……」声音从双唇间自然流泄了出来。

「飞车丸!」

耳边传来的嗓音唤醒了飞车丸的意识,她赫然睁开双眼,夜光的脸庞近得吓人。注视著飞车丸的那张脸上,洋溢著孩童般显而易见的安心感与喜悦。

她反射性地羞红了脸。

这时,「这种做法实在是太乱来了,可惜事情还没解决。真要说起来,接下来似乎才是重头戏。」夜光背后的角行鬼说。飞车丸回过神来的同时,记起了眼前的状况。

飞车丸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动到了神门底下。夜光单膝跪立抱住横躺著的她,而且角行鬼不知道为什么揪住了夜光的衣领。

——我懂了,是这家伙赶来帮助我们。

虽然失去意识,她还记得结界遭到破坏那瞬间的感觉。周围挤压的灵气一口气向外释放,恐怕是夜光明白飞车丸话里的意思后,拔下了头发的机关。那确实是无暇思考后果,而且不顾自身危险的举动。

接著,夜光从崩毁的结界中抱住飞车丸,在险些遭灵气的奔流吞噬时,及时赶到的角行鬼拖走他,强行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事情经过应该就是这样。

只是……

——重头戏?

飞车丸回头看向祭坛。

这一回头,她猛然睁大了双眼。

一旁——飞车丸原本受困的祭坛里,耸立起巨大的灵气柱。那根粗大的柱子彷佛撑起了整片天,而且散发出神圣的气息。

光芒里可以望见人影。那是大连寺。因为他背对这里,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不过,他的脚没有站在地上,从地面浮起了大约一公尺的距离。而且他还在缓慢上升中。

「什么?」

四周获得自由的灵气,正以柱子为中心舞动似地随处飘散。靖国神社境内一角,生成了另一个完全迥异的神域,证据是——原本枯萎的。盛开的白色花瓣彷佛受到灵气吸引,一片又一片在空中飞舞,宛如梦境中的光景。

「夜光!快退后!」

背后传来佐月的叫喊声。他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移动的,已经退到神门外第二鸟居的另一头。佐月身边有四位八濑童子,他先前召唤的只有两位,也许是判断主人遇上危险,所有护法全部现出了身影。

夜光点了下头,「飞车丸,你站得起来吗?」把手借给她,两人一起站了起来。飞车丸遭到枪击的肩膀忽然剧烈疼痛,夜光察觉她受伤后,立刻把治愈的咒符贴到她身上。飞车丸口头上道谢,视线始终紧盯著灵气柱。

然后——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大连寺扭曲身体往这里转过来。眼神对上了—在出现这个想法的瞬间,从未体验过的冲击贯穿了飞车丸。

紧接著,光柱爆炸。没有声响也没有震动,只有灵气向外迸裂。樱花花瓣四散在空中。「啧。」角行鬼不禁咂舌,再一次抱住夜光与飞车丸,大动作往后跳开。

角行鬼在佐月与八濑童子身旁著地,把夜光和飞车丸放在地上。飞车丸一时之间站不稳脚步,但她马上让双脚使力,稳住身体站了起来。

她抬起头,再一次看过去时发现灵气柱已彻底消失。敞开的神门后面,只有倒下的杨柳枝以及断裂的注连绳散落在地面。

然而,即使柱子消失,灵气依然残留在这个地方。

飞车丸抬起视线,从敞开的门扉移到神门的悬山式屋顶上方。

大连寺就站在那里。

他单脚站在屋脊上,傲然俯视著这里。樱花花瓣同样飞舞到神门上方,彷佛以人类听不见的神代语言,在他背后飘扬祝贺。

不过……那真的是大连寺吗?斑斑点点的上衣破裂,右边手臂与肩膀露了出来。他背对著黑暗的夜空,肌肤如大理石般白皙。头顶上的乌帽早已消失,且短发凌乱。睁大的双阵里,漆黑的瞳孔有如仁王,紧抿的双唇比以前还要赤红,染上了骇人的色彩。

然后,他的额头。

他的额头长出了又长又粗,而且弯曲的一对角行鬼露出了杀气。

「夜光,是我的错觉吗?他有点像我认识的那个死掉的家伙。」

回答角行鬼感想的不是夜光,而是飞车丸。

「……大岳丸。」

也许是没料到会从搭档口中听见这个名字,角行鬼心头一惊,往她看了过去。

不过,「不对。」夜光这么断言。

「那是大连寺教的祭神,大连寺让『神』降到了这个世界。我真的能祓除那个东西吗?」

4

那家伙肯定会上钩,问题是会怎么上钩。

举双手欢迎吗?这很难说,他不像是真的渴求到会老实表达出感谢的意思,而且别说感谢了,他甚至可能无动于衷。毕竟对方是传统世家,又是名门中的名门,是拥有千年历史的土御门宗家。

况且坐上新任当主位子的,是正值弱冠之年的年轻小伙子,而且还是年纪轻轻,才能就获得认同的天才。

听说他不常离开故乡,想必是被捧在掌心、在备受关爱的环境长大。虽然同样是年轻当主,两人简直有天壤之别。从仓桥的话里听来,那并不是个愚蠢的家伙。但是仓桥偶尔也会含糊其辞,可见对方有不能向外人明言的问题。

某一天,藏在关东暗处,来路不明的使者忽然出现在这个年轻人身边。然后,那人在他耳边悄声说著。我来让你成为新任的阴阳头,重拾过往的荣耀。

对方或许会大发雷霆,喝斥下贱的家伙闭上你的嘴。这么说来,对方照理来说也是华族。尽管没落,品格依然高贵。

其实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自己要做的事情都一样。只要真的有才能,个性如何都无所谓。简单来说,只要自己能操控对方就行了,但是必须和那些长老切断关系。不是全族、必须当成我的棋子为我所用,最重要的只有这一点。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要让对方接受自己。抬举对方,遭对方轻视,接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正确掌握对方的「欲望」所在的位置。他肯定会上钩,再从他如何上钩的方式,看清楚他内心的「欲望」。

所以——

「抱歉,劳烦您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这件事恕我拒绝。中尉,您请回吧。」

脑中不自觉变得一片空白。

而且遇上这种情形后,自己才赫然惊觉——

自己真正期待的未来,是能与立场相近、年纪相仿的天才,一同走在阴阳道上。

那是大连寺显明,这件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尽管咒术实力不高,佐月也有见鬼的才能,所以他很清楚「不同」的地方在哪里。那不只是判若两人,简直已经不是人类了。

非人的那个「东西」,如今正与夜光他们展开激烈对战。

「飞车丸,退下!角行鬼!」

「啧,撑不下去了!」

「夜光大人!我——」

「不行!北斗!」

夜光接连使出比对付影鬼时更大量的咒术,持续吟诵咒文。

在空中纷飞的咒符化为火焰与雷雨,或是化为矢与矛,往大连寺展开攻击。

独臂鬼显露出本性,向外冒出尖角,伸长了獠牙,高声咆哮著在地面狂奔。

头顶上方,金黄色的龙让力量在庞大的身躯高涨,在夜空中疾行穿梭。

至于骑在白马上的狐妖,则是奋力支援著成为主战力的阴阳师、鬼与龙。

在这一战中,相马佐月见识到了土御门夜光真正的实力。

等级不同。

如同大连寺不是「人」,夜光的实力也同样超越了「人」的境界。

不过,这些攻击都对大连寺无效。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攻击「一点效果也没有」。接连使出的那些令人目眩的秘仪或奥义,怎么样也无法攻破飘散在他四周的灵气——摇曳的模样甚至称得上优雅的灵气。相反地,大连寺散发出的强大灵气不论是举手或投足,都有惊人的威力传过来这里。

那简直不像存在这世间的灵压。

这就是所谓的「神威」吗?那不再是大连寺,那是无名的鬼神。

那位鬼神操控大气、产生狂风、唤来龙卷风、撒落火花追逐著夜光等人。每一个动作都带有鬼神的灵气,不可能应付得来。

佐月同样命令八濑童子加入战局,然而这些护法震慑于敌人的神威,甚至连攻击也做不到。八瀬童子并不是没有实力,只是使役他们的佐月,没有可以发挥他们真正实力的力量。现场所有状况都不寻常,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了神话,或是最可怕的噩梦中。

佐月和夜光等人已经从神门前退至第二鸟居后面,甚至被迫退到参道上,几乎是单方面屈居守势的状态。

即使战况对我方不利,夜光也绝不放弃。他咬紧了牙继续奋战。

接著,终于——

「很好。做得好,北斗!飞车丸、角行鬼,退下!」

接到主人的号令后,站在前面的飞车丸与角行鬼马上往左右退开,让出一条路。夜光与鬼神在参道上对峙,夜光使出了不像已经使用过大量咒术、简直是无穷尽的灵力。

双手的指尖舞动结成手印。他结成了大独股印。

「哞、仡哩涩芰礼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萨缚洒吒路洒耶、萨怛缚耶萨怛缚耶、萨贺怛萨贺怛娑婆诃。哞涩芰礼、孽罗路贺、唵欠娑婆诃!」

夜光提升的咒力往四周扩散,烧灼参道上的石灯笼,注入篝火般的咒术火焰。篝火像是放入柴薪,同时燃烧了起来,成为冲向天际的火柱。他利用了敌人留下的咒术。火柱延伸,被夜空吞噬。夜空中,金黄色的龙用身体绘出的巨大五芒星咒印,散发出辉煌的亮光。

从吸收了火柱的咒印里,彷佛天界破了个大洞,强大无比的咒术往鬼神头顶灌注过去。

那是密教的大咒法,向大威德明王祈愿调伏怨敌的大威德法。如果是一般的情形,那是修行圆满的行者经过周详的准备,需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才能行使的咒法。然而夜光不只事前没有预备,还是在激战的同时进行准备并且付诸实行。接著出现的咒术威力,比佐月以前见识过的所有咒术都还要强大而且凶恶。

在毫无防备的鬼神头上,夜光使出的大威德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倾注。

这样的动作不晓得持续了多久的时间。上空的咒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石灯笼的火焰也大致熄灭,只剩下几座还微弱地燃烧著炭火般的灯火。

然后——

樱花花瓣轻盈地乘著灵气,在空中飞舞。

再次出现在面前的鬼神与遭受咒术攻击前没有两样,依然从容地站在原地。攻击有多大的效果或是否真有效果都不知道。即使试图推测,但次元实在相差太远。

夜光屈下单膝,呼吸相当急促。他目不转睛地盯著大连寺模样的鬼神,喘著气露出苦笑,

「……真厉害。」坦率地给了这样的评价。

退到一旁的两位护法赶到主人身边。

「夜、夜光大人!」

「哈哈……老实说,如果眼前的对手真的是大岳丸,我还有信心可以击败他,可是……大连寺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术式,将对象规定为『神』,不过那个……那位鬼神似乎真的与须佐之男尊同为一体。虽然说那一面还没觉醒过来……也可能是没有真的连结在一起,不过那也是迟早的问题而已。情况对我们愈来愈不利了。」

佐月在参道另一头,不过他还是听见了夜光的声音。情况不只是不利,简直是无计可施。

「夜光!快撤退!」

佐月大喊。夜光转过头。

「没有胜算的战争,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暂时先撤退再说!」

夜光凝视著疾呼撤退的佐月,目光里闪过些微迷惘,那应该不是佐月眼花。

然而,夜光摇了摇头。

「不行。」

「不许回嘴!这是命令!」

「做不到。」

「为什么?」

「身为阴阳师,我不能容许自己放任那东西不管。」夜光斩钉截铁地说。

佐月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身为阴阳师是什么意思,他无法理解。尽管是咒术者,佐月毕竟不是阴阳师,夜光这番藉口听在他耳里和玩笑没有分别。

不过,他懂这句话对夜光有多重要。

自己无法控制这个男人,如同第一次见面遭到轻易拒绝的时候一样。

他顿时怒火中烧,但手脚反而失去了血气,感觉就像冷冽的寒冰。

「这样的话……」

随便你,他差点唾骂出这句话。

反正自己只是个凡人,应付不了这么严重的状况。况且这是场明知会输的战斗,自己也没有奋战到最后一刻的意思。这么说来,出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了。正所谓见机行事,到头来只有那种男人活得下来,那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谁管阴阳寮会变成什么样子,「神」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我……

这时——

夜光变了脸色,看著鬼神大叫:「佐月!」

佐月也跟著把视线转到鬼神身上。

在他眼前,鬼神正朝他用力挥动手臂。

雷光炸裂,轰声与冲击击飞了佐月的身体。

意识即将昏迷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某种触感。是八濑童子。巫女模样的那位护法绕到他背后,接住遭到击飞的他。另外在他的正前方,其他三位忠诚的护法成为盾牌,保护著自己的主人。

其中,站在正中间戴著头盔的武士,直接承受住鬼神使出的雷击。尽管只是这么一击,已经足以让拥有强大力量,且存在千年之久的相马家八濑童子左半身消失。佐月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位戴著头盔的武士,佐月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是服侍相马家每一代当主的护法,他们理应从佐月出生就知道他这个人。

失去半个身体的八濑童子,全身线条紊乱得相当激烈,最后他转过头,把头往主人——佐月转了过去。古老的头盔底下,可以看见幽鬼早已枯朽的脸庞。

然后,他消失了。

八濑童子的灵气如沙崩般雾散,尽忠长达数百年时间的护法,在此时结束了他的任务。

佐月茫然自失。

另一方面,夜光等人牵制著鬼神的行动,急忙赶至遭到雷击的佐月身边。

「佐月!你没事吧?」

夜光朝佐月大喊,然而佐月没有回应。与遭到鬼神雷击时不同的冲击,麻痹了他的心灵与身体。

「听好了,现在还有办法可以应付。我要改变做法,不再用力量调伏,而是用调和的方式镇住神。大连寺显明的意识可以视为已经完全遭到吞噬,这么一来,那就是灾害——像森林大火一样,而我就要用咒术熄灭这场大火。」

「……你打算怎么做?」

佐月勉强问了回去,只是头脑还是无法顺利运转。夜光没有察觉佐月的状况,「我要使用镇魂的咒法。」这么回答。

「话虽然这么说,那是我自制的术式,原本是为了相马家——平将门的御灵准备的术式。虽然不知道能发挥多大的效用,眼下也只能边尝试边调整了。这段时间你赶紧指挥周围的民众前往避难,驱人的结界早就被破除了。而且说实话,我也没有自信一定能成功,所以——」

佐月忽然用力抓住夜光的手臂,夜光吓一跳,往他看过去,但佐月的视线只是凝视著虚空,望向其中一位八瀬童子消失的空中。

怒火在内心深处沸腾,激烈的怒气狂奔过每一条血管。

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不明怒气。那是长年来——自懂事以来一点一点累积的愤怒,在佐月心中持续燃烧的怒火。

那是对弱小的愤怒,也是对不合理的世界的愤怒。那是对出身的愤怒,也是对时代的愤怒。

那是对擅自导引他前进的命运的愤怒。

这样的愤怒推动了他的行动。

「镇魂?太天真了。那家伙由我来祓除。追根究柢,那是相马撒下的因。『神』是吗?正好,我就让这种半吊子的鬼神见识真正的『神』。」

他挥开八濑童子的手臂,用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喂。」他没理会惊慌失措的夜光,双眼直瞪著鬼神——大连寺。

「你照样准备镇魂的咒法。虽然我也是一样没信心……能交由你来控制的话,至少我的心情能轻松一点,只需要专心想著怎么痛扁大连寺就行了。」

听到这里,夜光也察觉到佐月的目的,「太乱来了!」他慌张大叫著。

「你打算让将门降到这世上对吧?难不成你是想让『神』来对付『神』吗?」

「我知道召唤将门公的术式,那是相马家的秘术。不过要让将门公附身在身上的话,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召唤后的事情要麻烦你了。」

「别说蠢话了!什么准备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

「临时想出办法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如果连镇魂都准备好的话,那更是无可挑剔了。」

尽管是在这种时候,他却很高兴能被夜光批评「乱来」。涌起的怒气没有消散,他得意得像回到孩提的时候。

「我知道这么做很乱来,不过成功机率总比镇住那家伙来的高。虽然不巧被人当成了叛国贼,但他过去总是江户的守护神吧,至于灵不灵验我就不能保证了。」

「那可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御灵,能不能控制住——」

「一定可以。」

「喂。」

「把将门公定义为『守护神』——由你来用术式这么规定。」

「……」

夜光咬紧了唇,佐月愉悦地看著他的脸上缓慢展现出的「决心」。

没错,夜光如今正坐在当初轻易拒绝的阴阳寮长官的位子,是佐月让他坐到了那个位子。虽然过程和原本想像的状况完全不同,不过也因为认真地与对方相处来往,自己才能说服这个男人行动。

比方说,像是现在这个瞬间。

说不定,自己和这家伙会是合作无间的拍档。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错觉。

「夜光大人……」

飞车丸与角行鬼留意著鬼神,同时屏住气息关注主人的对话。剩下的三位八濑童子也守护著主人,等待他的命令。只有在头上遨游的龙,像是根本不把人类和护法放在眼里,「尽管放马过来。」像这样威吓著鬼神。

接著,「受不了……果然不该接下阴阳头这个职位。」夜光发起牢骚,目光从佐月再次转到鬼神身上。虽然一脸倦容,脸色苍白,脸上却是断除了迷惘的表情。

「虽然想举行『天曹地府祭』,但现在才开始准备的话实在来不及。乾脆试著改造『泰山府君祭』……真是的,在所有我使过的招式里面,这毫无疑问是最粗暴的一次。我只能竭尽所能,之后看神的意思了。」

这样的方式,正是平息这次骚动的手段。

佐月狂妄笑著,往前跨出一步。夜光绕到他背后,俐落地举起双手,掌心抵住他的背部。飞车丸、角行鬼与三位八濑童子肩并肩,成为保护主人的盾牌。

大连寺犹如戴上鬼神能面,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他们。

龙在头顶咆哮,像是失去了耐心。

佐月让注意力集中,朝祖灵开始了深入而且遥远的呼唤。

那天夜里,降在英灵庭院的两尊神明,寄宿在各自的刀刃上,朝对方展开了仅有一次的攻击。那时候迸裂出的炽烈火花,正是神确实存在的铁证。

将那一剎那烙印在现世后,神明各自回到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一把刀刃断裂。

一把刀刃完好。

完好的那把刀刃闪过一道剑光,接著自行收进出现的刀鞘。

这一晚的剑舞,英灵们只是在旁静静关注。

5

佐月醒来时,人正躺在床上。

四周明亮得和白天一样,虽然感觉得到冬天的寒冷,但没有夜晚那么冷冽。

看来自己睡了半天以上,军靴虽然脱了下来,沾满灰尘的军服还是和昨天夜里一样穿在身上。身体从里到外都疼痛不已,而且完全使不上力,感觉就像泡在福马林里面。

啊……他发出了低沉的哀号声。这时,从他脸旁的枕头上,有个东西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他一时之间以为是小虫子,不过不是。那是个指尖大小的小纸片。

那张身体呈十字,只有头部裁成三角形的纸张,是被称为人形、古老风格的形代。人形浮了起来,在空中晃悠悠地飘浮著,离开了佐月身边。佐月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愣愣地用视线追逐远去的人形。

接著,他稍微转动脖子,观察起自己所在的地方。

虽然没有印象,但从某处传来了咒文的吟诵声,他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这里是阴阳察的医务室,自己似乎躺在一张只是用来交差的简易病床上。

「……唔……」

意识模糊,他闼上双眼缓慢地呼吸著。身体到处都在疼痛,不过似乎没有手脚断裂或骨折这类严重的外伤。另外,把注意力转向周围的灵气后,可以察觉八濑童子和平时一样在身旁待命,但数量比昨天少了一位。

换句话说,这不是在作梦。

「……顺利结束……了吗?」

他仰望著天花板嘟囔著。

这句话得到了回应。

「情况那么危急,怎么可能顺利。」

进入房间的是夜光。虽然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却像是许久没见到对方。飞车丸也跟在主人身边过来了,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她的神情不怎么高兴。但生气的样子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可见美女就是吃香,他不禁生出这种不恰当的想法。

他想起刚才的人形,那个人形大概是去报告佐月醒来的事情。换句话说,夜光一直在等他清醒过来。

「那个时候的状况真的很危险,没有失控半是因为碰巧,好不容易解决简直是奇迹。不过,幸好真的只是发生在瞬间的事情,还可以硬是敷衍过去。」

夜光把一旁的椅子拉到病床边,在上面坐了下来。

「我得在这里强调,这种事情下不为例。那种不要命的……就算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身体还是会发抖。」飞车丸站在他的背后说。

「我知道,我也有同感。」

夜光不耐烦地说。看来在事情结束,佐月沉睡的这段期间,两人一直在争辩这件事情。不过这个事实,正是佐月他们「活下来」最好的证据。他们成功解决了与「神」对峙的绝望局面。

「将门公……」

他嘶哑地说。听见佐月虚弱的询问声,夜光露出了带著自嘲的苦笑。

「要把那说是『降临』,实在是对不起将门公。不过你确实接触到了,大家也因为这样得救。那时候你的判断很正确……虽然这是从结果得到的结论。」

「这样啊……」

佐月低声说著,视线再次转到天花板上。

让祖灵平将门附身在自己身上进行降神。佐月这时第一次让手——不对,是让指尖触及了相马家千年来的夙愿。

不过,他没有什么成就感,「这样啊」是他最真实的感想。果然是因为意识不是很清楚吧。这肯定也是降神的后遗症。

总之,自己活了下来。

心里没有其他更深的感触,而且或许这意外地是「正常」状况。

佐月躺在床上缓缓呼吸著。医务室的寂静加上三人的沉默,产生了静谧空无的一段时间,轻柔围绕著佐月。时间的流动像是变得缓慢,回想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让心灵休息,无所事事地只是让自己随时间逐流。

或者,这同样也是降神的影响,记得夜光说过神穿越时空存在这世上。神度过的「悠久」时间,如果接触到那种感觉的影响,还留在佐月身上……

不过——

夜光接著开口,语气严肃地唤了声:「佐月。」时间动了起来。

「佐竹大佐来了联络,他表示御前会议结束,已经决定开战。接下来又是新的战争,我们恐怕也会变得更忙碌。」

夜光尽可能排除情感,平静地说出这件事情,站在后方的飞车丸也是神情阴郁。她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不过她大概也祈祷到了最后吧。

夜光告知的是已经逼近眼前的未来,然而佐月却像是事不关己,倾听著未来的事情。

遥远的某处传来咒文的吟诵声,那大概是祝词吧,不晓得是献给哪一位神明的祝词。佐月阖上双眼,「这样啊。」又嘟囔了一声。

昭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日本攻击珍珠港,就在这天的一个星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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