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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是阴天。厚重的云层并非出现在头顶,而是在下方蔓延。
现在的高度是一万公尺。就各方面来说,这块人类刚抵达不久的全新领域,有著与地面截然不同的规模。这里的景观广袤、雄伟又壮阔,而且还非常美丽,令人不由得深切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彷佛赤脚踏入了神的领域,内心有种格格不入的愧疚感。
更何况,我们的目的是杀戮。
美国波音公司研发的B29超级堡垒轰炸机。
坐在驾驶座的飞行员望向底下的云海,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没有戴著氧气罩,身上也没有穿防寒衣。驾驶舱受到厚实的舱盖与最新科技的舱压调节装置保护,成功将世俗空间带入肉体难以存活的高度。这是投入了庞大的金钱与时间,并且竭尽智识与劳力打造的狭小空间,我们在这个狭小空间的保护之下,即将轰炸地面。
为非日常的世界带入日常的景况,从日常之中制造非日常的景象。这简直像出闹剧,或许也算一种疯狂的表现。
这时──
「嘿,怎么啦,你为什么要叹气呢?我们快抵达东京上空了,接下来就要正式发动攻击啰?」
坐在右侧的副驾驶员这么问道。尽管正在作战,他也刻意保持了轻松的语气,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减缓紧张的气氛,主要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他的话瞬间将驾驶员拉回现实,「呃,其实也没什么……」驾驶员回答的语气显得有些尴尬。
「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
「你还是一样容易穷担心,日本的战斗机飞不到这高度,放轻松点吧。」
「战争怎么可以放松。」
「正因为在打仗,所以更要放松。你那么正经,我看机身还没坏,你的精神就先崩溃了,你们说对吧?」
副驾驶员稍微转过身体,向著身后徵求相同意见。
驾驶舱后方坐著无线电通讯员、飞航工程师与领航员,他们纷纷表示赞同,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其中也有人浮现难掩紧张的乾笑,不过所有人的战意都很激昂。机内除了驾驶舱以外,后方也有调节舱压的空间,在那里的所有成员,都因为即将抵达目的地而斗志高昂。
不过,「……难不成,你是为了那条黄金的龙在紧张吗?」于驾驶员所在的驾驶座前方右下、坐在突出机首的舱盖中央的投弹员如此说道。那是新进成员,一位平时沉默寡言的男子。他此时难得抬起头,回头咧开了嘴。
「你见过吗?」驾驶员忍不住问道。
「我没见过,不过我知道有几个人宣称看过那条黄金的龙。」
「啊,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虽然据说只出现了一瞬间。」
飞航工程师急忙回应投弹员的话,「欸欸。」副驾驶员喝止了他们,脸上挂起苦笑。
「那个谣言我也听过,总之就是鬼怪那类的东西吧?那只是迷信啦。」
「不过,那个人是我很熟的同乡,我知道他不是迷信的人。上个月的作战行动……飞行在队形最旁边的机体忽然遭到来自下方的袭击,结果坠落了。」
「……那是被高射炮攻击吧。说不定那个人误把爆炸的火焰和烟雾看成龙了。」
「你的意思是错觉吗?可是他说那东西的形状类似大蟒蛇,就像是发光的东方龙。真的可能有这种错觉吗?」
「要是那个人事先听过未经证实的谣言,自己想像成那样也不奇怪啊。」
副驾驶员回答得从容不迫,然而飞航工程师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稚气犹存的脸庞依然严肃。领航员认真地听著他们的讨论,感觉得出他咽了口口水,或许他也听过这个谣言吧。事实上,始终面向前方听著大家讨论的驾驶员,也知道东京上空出现过龙。
龙。
那是经常出现在东方故事里的幻想神兽。龙的身形宛如巨大的蛇,长有四肢与犄角,没有羽翼却能在天际翱翔,甚至有龙能够操控天候的传说。
不消说,这些全是虚构的故事──如同副驾驶员所说,那是古老的迷信,属于神话故事。然而,空袭东京的行动开始后没多久,「龙」出现的传言便在轰炸机组员间传得煞有其事,众人深信不疑的程度不像只是空穴来风。
最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投弹员耸耸肩。
「前几天的作战行动,有一架半毁的飞机好不容易回到基地……那个人也『疑似』遭到龙的攻击。不过,所有的机组员不只被高层叫去,连岗位都换了。」
「我就说吧,根本无法证实这类谣言。」
「不过,半毁的机体留了下来。我亲眼看过了机体,至少我没看到被高射炮或是战斗机机枪攻击的痕迹。」
「你又不是专家,怎么判断得出来。就算退个一百步,要我承认那不是炮弹攻击也行,说是新型的秘密武器还比较有说服力。」副驾驶员不屑地说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投弹员回答得平心静气。
「你们知道吗?陆军那些人说日本军研发出了新型战车。」
「什么新型战车?」
「啊,那个我知道!你是说多脚战车吧?上面装饰了武士头像的钢铁蜘蛛型重机枪!虽然从战场回收了一辆遭到破坏的战车,但听说没有人能够搞懂动力来源……!」
「什么?奇幻故事之后是科幻故事吗──话说回来,我们已经进入东京湾,你们最好赶快集中精神。」副驾驶员不耐烦地摇摇头。
不过,「……纳粹在研发武器的时候结合了神秘主义,这件事你们知道吗?」原本默不吭声的无线电通讯员盯著机器,念念有词地说道。所有人顿时沉默不语,除了驾驶员以外,全部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无线电通讯员面无表情。
「我认识情报局的人,听说日本军也有类似的举动。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据说有个机关以一位年轻又优秀的巫师为中心,从与科学不同的角度提交了成果。」
「……巫师?」驾驶员立即回问。「对。」无线电通讯员盯著机器回答他。
「听说那个巫师来自日本极具代表性的古老血脉,之前我军派过几个间谍,不过没有一个能够接近他。实际上,我军在与日本军的情报战中,几乎可以说是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只有在与那位巫师或是相关人士扯上关系的时候,无法完全掌控状况。话说回来,那些充其量只是军队的分支,没有足以左右战局的影响力。」
「……你的意思是,是那个家伙制造出龙的吗?」
「至少情报局怀疑刚才提到的多脚战车,可能和『他』脱不了关系。如果谣传中黄金的龙真的存在,或许──」
无线电通讯员平静地向众人解释,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快到了。」并补上这么一句。
轰炸机终于要入侵东京上空。投弹员无奈地调整照准器,飞航工程师和领航员也急忙将注意力集中于手边的工作。
副驾驶员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胡乱搔著头发。闲聊结束,接下来必须将精神集中于作战。
不过,「日本巫师吗……」驾驶员喃喃说著。
无线电通讯员也许是听见了他的低喃,又接著说下去。
「听说情报局替『他』取了个外号,叫做『暗鸦』,因为『他』总是穿著和乌鸦羽翼一样漆黑的──」
正当他解释到一半的时候──
驾骏员的视线一角出现了光芒。
舱盖的另一头,可以看见在一定距离外,保持队形飞行的我军战机。它的全长为三十公尺,宽为四十三公尺,以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在空中航行的威容,正符合「超级堡垒」这个称号。
然而,战机的一角损坏了。
最前方的两架战机,机身晃动得很厉害,还往一旁倾斜。其中一侧的机翼破损,遭到破坏的机翼碎片在空中飞散。驾驶员还没来得及用头脑思考,身体已经主动做出反应。回避。急速旋转使驾驶舱一阵天摇地动,全身的毛孔贲张,火热的血液在全身窜流。
「发生什么事了!?喂!?」
耳边传来副驾驶员的叫喊声。不只是他,驾驶舱内的所有人──包括驾驶员自己──都惨叫了出来。不过,他们的视线没有移动,始终紧盯著映照在舱盖一角的景象。
光。
黄金光芒。
光芒明显不是来自于爆炸,而是更清高而且尊贵的光芒。那道光芒显现出了身影,光芒洒落光粉,拖行长长的轨迹,伴随著真实之感显露出形体。
这一定是错觉,除了错觉没有其他可能,可是──
「……我的老天……」
副驾驶员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气。
优美的生物在空中遨游。
修长的躯体覆盖著坚硬鳞片,表面流泻出金黄色光辉,还悠然地摆动著身体。那生物像是为了将遭到破坏的机体踢落到地面,威风凛凛地飞上高空。
巨大又强悍的瞳孔、纯白尖牙、威猛的咆哮──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越过舱盖,猛烈震动著机内的空气。
在天空飞舞的黄金的龙。
神话的光景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可能……」
在他们哑然凝视的时候,前方一架我军战机发动了攻击,枪弹像是受到吸引般集中于黄金的龙身上。然而,攻击没有击中目标,尽管龙的体型以生物来说令人惊愕,但和战斗机相比绝对算不上庞大。话虽如此,它敏捷又灵活的动作,完全不将B29引以为傲的最新型射控系统放在眼里。
紧接著,龙凶猛地攻击了那架发动攻击的我军战机。
「喂,攻击!快攻击!?」
「不行,攻击也没用!快逃!」
副驾驶员与投弹员同时大喊,其他人也处在惊慌失措的状态。
雪上加霜的是,「喂喂,又冒出什么东西了──!?」
忽然间,一大群鸟冲撞向飞行队伍。
不对,那不是鸟,是雪──也不对,那是纸片。长方形纸片上绘有红色的文字与图样,其数量相当庞大,约有上百──搞不好有数千张。纸片像是突如其来地被拋进B29飞行在高空一万公尺的队列中。
诡异的纸片胡乱飞舞,彷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它们犹如围攻外敌的蜂群,缠住了巨大的轰炸机。
纸片一碰到舱盖,随即迸出光芒爆炸。
「哇啊啊啊啊!?」
熊熊火焰淹没了视野。
正当众人这么以为的时候,宛如黑色沥青的东西附著于机体上,或是释放闪光窜过机身,或是冻结降下冰霜。
回过神时,驾驶员尖叫不止,他拚了死命操纵机体,试图从纸花中逃离。
「可恶!看不到前面!」
「冷静点!警报器没有响,稳定机身!」
怒吼声与惨叫声在狭小的驾驶舱内不绝于耳,驾驶员从半受遮蔽的舱盖隙缝,亲眼目睹我军战机在空中混乱地盘旋。黑雾覆盖住机首,而在炮塔与引擎的螺旋桨处,可以看见会动的绳索──藤蔓般的物体缠了上去。他不禁惊恐,说不定下一瞬间就轮到这架飞机遭逢相同的命运。
黄金的龙在混乱的队伍内穿梭,袭向另一架飞机,机体应声断裂。
「这──这是怎么回事!?」
驾驶员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为了至少把眼前的状况──「战况」看个清楚,他尝试从遮蔽舱盖的缝隙窥看。覆盖舱盖的火焰在此时燃烧殆尽,视野豁然开朗。
然后,他看见了。
前方,在队伍目的地方向的上空有个黑点。那是鸟,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
那是暗鸦,他的脑中莫名窜过这个念头。
那东西急速接近,当身影出现在清晰可见的距离时,「……人类?」,驾驶员脱口而出。那是个还很年轻的黑发日本人青年。他穿著漆黑的外衣,双手手指合拢,凛然的目光凝视著这里。他始终「站」在空中。愚蠢至极,不可能有这种事。黄金的龙也好,千变万化的纸片也罢,这些事情全都不可能发生。
暗鸦的化身伴随著死亡与荒谬而来。
无线电通讯员刚才说过的话掠过脑中。
紧接著,纸片再度袭来,如洪流般覆盖住舱盖。虽然视线遭到完全遮蔽,驾驶员反而感激在心。他实在不想再面对这闹剧般的非日常与疯狂景象。
这一天,B29轰炸机部队入侵东京上空,展开地毯式轰炸。
不过,高达三分之一的轰炸机,皆未能回到位于塞班岛的基地。
★
一九四一年──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
日本发动珍珠港事变,揭开太平洋战争的序幕。
日军在珍珠港事变发动单方面突袭,重创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取得史上罕见的辉煌战果。战胜的消息传回国内,举国欢腾,瞬间使军方的气势大振。军方便趁著这股气势,以猛烈的速度扩大战火。
战火延烧至马来半岛、菲律宾、香港、新加坡,范围甚至扩及婆罗洲、爪哇、苏门答腊等东南亚岛屿。
屡战屡胜的攻势可说是势如破竹。开战前想必没人能料想到,日本面对欧美等国竟然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如此多场胜利。国民欣喜若狂,媒体煽动战意,军方更是趾高气昂。尽管原本是鲁莽地开战,而且在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不对,或是正因为这样,人们纷纷跳进「赌赢」的喜悦巨浪,深深地沉迷其中。
日本沉醉于胜利的美酒。
然后……犹如酒喝多了反而伤身,人们在不自觉中麻痹了自己。
麻痹了冷静的判断力以及正常的自制力。
短短的半年,局势出现了逆转。昭和十七年六月五日,大日本帝国海军于夏威夷群岛西北方的中途岛海战惨败,作为海军主力的六艘航空母舰中有四艘遭到破坏,损失极为惨重。而且,由于航空母舰遭到击沉,舰上优秀的成员──不仅经过长年的训练,也累积了丰富战斗经验的贵重士兵──多数战死于沙场。
败仗之后,日本失去了战争的主导权。
话虽如此,开战后半年累积的战果并未消失殆尽。尽管不再气势如虹,日本理应仍然保有优势。
然而,日本此时早已失去比战力更重要的事物,那就是冷静的判断力与正常的自制力,军方隐瞒中途岛海战惨败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日本于六月十日公布的战况中,刻意将我军的损失描述得微不足道,并且夸大敌军的损害。许多国民因此以为中途岛海战「好像」又获得胜利,因而天真无知、不负责任地感到自豪。
不受控制的判断力与自制力,侵蚀著军方与国民,缓慢地将日本一步步导向灭亡。
瓜达尔卡纳尔、新几内亚、因帕尔、塞班和关岛等马里亚纳群岛,接著是帛琉以及菲律宾。
败仗与覆灭接踵而来,如果站在俯瞰全局的立场,或许会认为日军半是自取灭亡。败亡源于得意忘形的自尊心与支持这种自尊心的空泛信念,再加上近似疯狂的蛮横热情,以及──没有直视现实、危险而悲哀的梦想。
日本打输了注定要输的仗,日军一再战败,连续的败仗毫不留情地打击著国民的物质与精神层面。
昭和二十年。
自前一年开始正式对日本本土展开的空袭,频率日渐增加,规模也逐渐扩大,使得军方焦躁不已,也加深了国民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尽管处在情报封闭的环境,也只剩下极少数人打从内心相信日本会赢得胜利。
2
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管辖的陆军阴阳寮。
飞车丸在执务室凝视著窗外的阴天。
她的目光像在祈求,脸上浮现出深沉的忧愁。此外,像是为了让她更加心慌意乱,从打开的窗户可以听见下方的中庭传来迫切的交谈声。她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只是轻轻握紧了拳头。
执务室不见主人的身影,他此时正在比飞车丸视线更远的那一方,这个事实令飞车丸不禁自责。
身为护法,却不能于主人出征时随伺在旁,只能空虚地远眺战场。她觉得过意不去,自己的无能也让她心如刀割。
但主人前往的战场远在高空一万公尺,那是人类无法到达的领域。尽管飞车丸可以运用咒术飞行,但身为人类的她不可能飞抵一万公尺的高度,就算是主人,如果没有自制的咒具『鸦羽』,肯定也很难抵达那个高度。
更何况,主人必须在那种一般人无法到达的地方,与敌国自豪的最新型轰炸机对战。虽然有高射炮的支援,但日本的战斗机根本没办法在一万公尺的高度迎击敌军。我军在敌军战机为了轰炸而降低高度前无法出手,因此正面与敌军直接对峙的只有主人一个人。他需要独自应战,还要以人类的「肉身」,面对由「超级堡垒」大型战略轰炸机组成的飞行队伍。
这件事仔细想想实在是疯狂的举动,只是……不幸的是,事实正是如此。这个国家──尤其是军方相关人士──从很久以前就丧失了理智。
「……不会有事的,毕竟北斗和角行鬼都在……」
尽管因为无法守护主人而自责,但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说,最重要的事当然是主人的安危。虽然无意怀疑主人的实力,她依然不由自主地祈祷主人平安归来。
这时──
『副官!作战行动已经开始,隅田川下游起火了!』
一只燕子从飞车丸站立的窗边划过天际而来,那是阴阳寮的寮生操纵的式神。男人的声音报告了空袭的状况,飞车丸板起脸孔说了声「我知道了」。
「立即按照原定计画派出队伍,不过千万别过于勉强,并且记得随时保持联络。」
燕子接到飞车丸的指示随即折返,她不只是单纯在这里待命,为了将轰炸机的空袭损害降到最低,她还负责指挥消防与救助行动。
他们当然不可能守护整个东京,但拥有「实战」实力的咒术者,可以在灾区提供多样性的支援,这显示出可以广泛而且有效地运用主人率领的阴阳寮,以及他建立的咒术体系帝国术式──现在正名为『帝国式阴阳术』的全新咒术体系,同时也证明军方承认这种咒术体系的泛用性与效果。
平时无人关注的咒术者力量能获得公开认同,的确是让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但另一方面,咒术者受到随意使唤的现状,象徵著军力的衰退。更准确地说,实在令人不由得感觉到日本这个国家的国力正在衰减。
──咒术者虽然可以充分派上用场,但阴阳寮的人力还不足以对应所有下达的指令……
阴阳寮的咒术者──「阴阳将校」们能够对应各种状况,可以说是相当「干练」的兵种。不过,如果必须「具备实战实力」,那么可用人数实在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对英美战──内阁会议定名为「大东亚战争」──开战后,原本人数就不多的阴阳将校接连收到徵召,并因此战死沙场,使得人数锐减。阴阳寮虽然同时也在培育咒术者,但还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让这些人真正投入实战。遗憾的是,日本国力衰减的速度远快于培训速度。
飞车丸再一次仰望天空。
乌云遮蔽,看不见主人所在的战场,但他肯定在远方的云层上方奋战。
飞车丸很想不择手段地赶到主人身边,这位护法死命压抑内心的冲动,冷静地指挥寮生。空袭的警报在此时大作,寮里的喧嚣声变得更加激烈。包括式神在内,寮生们也接连进入执务室请求指示。飞车丸始终保持冷静,下达必要的指令。
不晓得过了多久──
执务室的门忽然被用力打开,冲进室内的是仓桥久辉,他来自主人家族的分家,是仓桥家的长男。飞车丸看见那张最近变得十分成熟的脸孔失去血色,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不祥的预感。
接著──
「糟糕了!地面小组刚才传来通知,夜、夜光大哥──长官受伤了!」
她感觉到血流发出了轰然声响。
★
「别那么生气嘛,飞车丸,糟蹋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啰。」
「不要开玩笑了。」
「没错,不要开玩笑了,夜光。美女生气的样子最漂亮了。」
「相马大佐!我现在在讲正经事!」
面对飞车丸面红耳赤的怒吼,两人只是耸了耸肩。
然而,他们的确给了正确的评价。飞车丸和平常一样穿著拘谨的军服,不过她那丽质天生的美貌经过艰辛险恶──而且动荡──的这几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细致白皙的肌肤、及腰的柔顺长发、坚毅的湛蓝双眸、纤瘦优雅的身材、惹人怜爱的凛然容貌加上年轻女武者般的清高气质,甚至还飘散出倾国倾城的婉约气氛。
轻柔的毛发覆盖著她的一双耳朵与优雅的尾巴,飞车丸身为「狐妖」的证明,更为军装丽人增添了非人的妖艳气息,既清新又妖媚的艳丽气质,使她犹如在异境跳著巫女神乐的曼妙舞者,那妖艳的美貌不只是在阴阳寮内,甚至在参谋本部也引起了讨论。
穿著魅惑军服的狐妖此时正直直立起双耳,倒竖起了柳眉。
这里是阴阳寮的诊疗室,室内放了几张简易床铺,阴阳寮的干部们聚集在其中一张床铺旁边。
躺在床上的人是脱下军服上衣的阴阳头‧土御门夜光。
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则是夜光的护法,阴阳助‧土御门混,又名飞车丸。
此外还有参谋本部第二部第九课课长,负责监督阴阳寮的相马佐月。
他们分别是阴阳寮最重要的两位人物与负责人,诊疗室入口则站著身穿军服的独臂巨汉‧角行鬼。
角行鬼是夜光的式神,也是他的另一位护法,同样拥有阴阳将校的阶级。不过,独臂鬼厌恶这一类的束缚,他与其他干部保持距离,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从容不迫的态度像是在看好戏。同样身为护法的飞车丸虽然想叨念他两句,但这次把主人平安带回来的功臣不是别人,正是角行鬼。没有「肉体」的他即使身在一万公尺的高空,也能随伺在主人身边。尽管不参与组织行动,但他确实做好了份内的工作。飞车丸负责的是指挥寮生这种与身分地位不符的任务,老实说,她心中对他十分称羡。
角行鬼的肩膀上面不知道为什么站著一只乌鸦,乌鸦的体型很庞大,而且有著金黄色的瞳孔。仔细一瞧,那只乌鸦有著三只脚。
三脚乌鸦是传说在神武东征之际,为神武天皇引路的八咫乌,阴阳道认为那是象徵太阳的金乌。
不消说,此时站在角行鬼肩上的并非真正的神灵,那是夜光制造出来的式神‧『鸦羽』,和角行鬼一样是这次的功臣。
「反正我平安回来了,你应该要开心而不是生气。」
「这个样子不叫平安归来,您在高空中失去了意识,差一点就有可能丧命。」
根据角行鬼的报告,夜光在战斗中缺氧,导致失去意识。
夜光之所以能在高空飞行,依靠的是『鸦羽』的力量。虽然现在是金乌的样貌,不过『鸦羽』能变化成漆黑的──如同用光滑的乌鸦羽毛织成的──外衣,因为『鸦羽』同样也是咒具,只要把这个咒具穿在身上,夜光便能自在地在空中翱翔。
不过,一万公尺的高空缺乏呼吸需要的氧气。再者,『鸦羽』并不具备为穿戴者补充氧气的能力。
主人事前当然已经施下做为因应对策的咒术,只可惜术式在激烈而且状况特殊的战斗中失去了效果。他在激战中没有余力重新施展术式,于是直接昏厥了。
主人失去意识后,北斗无法再继续显现,因而解除了实体,但是咒具『鸦羽』依然留在原处,而且为了保护主人,半自动地采取回避行动。之后更在角行鬼的主导下,将夜光带回地面。
「在机枪扫射和炸弹投放中展开高空逃亡,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实在累死我了。」
角行鬼开玩笑地说道,『鸦羽』也有些得意地轻振了下羽翼。夜光的唇边微微泛起苦笑,「谢谢你们。」他躺在床上向忠诚的式神们道谢。
忽然间,在夜光躺著的那张床的枕头边,一颗圆圆的毛球在几乎要掉下床边的位置动了起来。
往后竖的一对长耳朵俐落地弹了出来,毛球里面的圆滚滚银色双眸眨个不停。
在夜光枕边休息的是有著银白毛发的兔子,那同样也是夜光的式神,是与仿制金乌的『鸦羽』成对,仿制玉兔的『月轮』。
相较于『鸦羽』拥有飞行能力,而且对咒性与物理性攻击具备防御机能和反击能力,还能辅助、强化咒力这些「对外」的力量,『月轮』拥有的则是感应能力与精神干涉这些「对内」的力量。『月轮』和『鸦羽』一样是咒具,但平常则是戒指的外型,夜光刚才出击时也有穿戴。虽然没有『鸦羽』那么引人注目,但依然在幕后支持著夜光。
「当然也要感谢你,谢谢你,『月轮』。」
夜光的脸上明显浮现出苦笑,他伸出手摸著『月轮』的背,『月轮』抖动著长长的耳朵,像是觉得很舒服。
夜光在这种时候展现出泰然自若的独特气氛,那种气氛从以前到现在始终不曾改变。此外,自然而然飘散的优雅气质与温柔理性的目光,也从来没有变过。
然而在另一方面,他鲁莽的稚气稍微褪去,变得成熟了一些。他摆脱了青涩,产生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风范、魄力与稳重气质。尽管是好的变化,但飞车丸不由得感到一抹寂寞。
这几年来,如同她──不由得──改变,主人也有了变化。不只是年纪增长,他在短时间内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这是个诡谲多变的时代,主人则是身处不得不随时跟著时代变动的立场。
飞车丸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夜光大人,恕我直言,您这么做实在太莽撞了。夜光大人至少该辞退独自防空的任务。」
「那可是军方的命令,怎么辞退?」
「夜光大人隶属于军方,但并不是军人,没有义务服从不合理的命令。」
「事情没这么简单,飞车丸也知道吧?」
夜光一脸伤脑筋地责备著她。
事实上,飞车丸也知道夜光没有拒绝的权利。阴阳寮是在军方全面支援下建立的组织,他们之前受过许多帮助,事到如今要拒绝服从命令,对方根本不可能接受。
她想起以前夜光在星宿寺与佐月争辩在军方底下行使咒术的意义,感觉上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到头来,夜光当时的疑虑难道不是成为现实了吗?尽管在咒术方面取得丰硕的成果,但这些成果也许连同夜光本人一起遭军方利用了啊?
飞车丸不由得露出怨恨的视线,看向站在床边的佐月;佐月注意到她的目光后,晃动著一头鲜艳的红发,转头看向飞车丸。
佐月的气息也和之前不同了,他表面上对夜光与飞车丸的态度没有改变,却散发出即使默不吭声也能镇压周围的孤傲氛围。不过,他会有这样的变化也很合理。现在的他是参谋本部大佐,得日复一日在夜光与飞车丸无法比拟的庞大压力里,面对险峻的局面。
插图003
佐月朝飞车丸缓缓开了口。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阴阳头亲自领军迎击敌军,对于阴阳寮来说有著重大意义,尤其是在战况恶化的现在。你能理解吧?」
「可是……」
「况且,夜光取得了重要战果,不只保护了阴阳寮的立场,就连国防也无法忽视寮了。」
如今所有军方高层都理解阴阳寮与土御门夜光的重要性。反过来说,他们对他抱持著过度期待,硬要他负起艰钜的职责。
「……战局愈来愈不利了吗?」
夜光刻意问起显而易见的事实。
「对。」佐月尽管板著脸孔,依然照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简单来说,战况很恶劣。去年在雷伊泰岛……菲律宾湾岸的海战遭受了严重损失。海军舰队几乎在那场败战中全军覆没,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战力。相对之下,敌军的气势正旺,前几天终于占领了马尼拉。按照他们进攻的方向,菲律宾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台湾就是冲绳。虽然现在我们还死守著硫磺岛,但万一连硫磺岛也被攻下,敌军马上会往这里进攻,接著就是本土的决战了。」
「……不只是空袭,敌军还会登陆吗……」
「对,到时候包括军队在内,全国人民都要团结起来迎击。我看过上个月在会议中提出的本土决战纲要……里面用无比华丽的辞藻,浮夸地美化连纸上谈兵也称不上的妄想,而且他们甚至认真地推广一亿颗火球大进攻这种宣传语。提出这些想法的是军方的菁英,也就是我们的参谋本部,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佐月如此唾骂,看得出他很不耐烦。
这不是参谋本部的课长该说出口的话,不过佐月基本上不会对夜光隐瞒军事情报,这可视为他信任夜光的证据,更证实佐月注重阴阳寮甚于军方。到头来,从重建阴阳寮开始──更准确地说,自从佐月造访夜光之后,两人便坐上了同一艘船。
「……不能乾脆投降吗?」
「飞车丸。」
「可是,夜光大人……」
这是个为了守护国家,视「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为绝对命令的时代。光是说出「投降」两字,都会引来宪兵队的关注。飞车丸虽然在阴阳寮外非常谨慎,但在这个场合──尤其是死里逃生的主人躺在眼前──她实在不吐不快。
佐月听见这个问题的态度也很沉著,「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动向。」他坦然说出了要是让高层听见肯定会加以严惩的回答。
「不过,如果要说高层会不会真的改为和平路线,那实在是不切实际的猜想。比方说,近卫文麿公爵阁下上奏希望能及早走向和平之路,附和他的吉田茂等人便随即遭到了拘禁,而且拘禁他们的正是我国的陆军宪兵队。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状况,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飞车丸听见佐月平静说出的这番话,颓丧地垂下了尾巴。
军力的衰退。国力的衰减。
日本正面临亡国危机,实在是左支右绌。
「不过……」佐月劝导完飞车丸,接著把头转向夜光。「我并不是认同现状,虽然我管不著国家的前途,但也不得不说你刚才的做法太危险了,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
飞车丸赫然一惊,抬起了头。
佐月尽管是刀子嘴,凝视夜光的眼神却是由衷为他担心,佐月把夜光的安危当成了自己的事。
夜光听见后笑了出来。
「既然知道国家深陷困境,我个人的安危根本不是需要担心的问题。」
「我很不想说这话,不过你的生死比日本面临的困境更加重要。」
「喂喂,菁英人士,这话简直本末倒置了吧?万一国家灭亡,我们也就完了。」
「国家是由人民组成,不论国家变成怎么样,个人的价值──话题扯远了。总之,我在你身上投资了很多,现在也把『赌注』放在你身上。这次的事情也一样,万一你死了,我就得不偿失了。」
佐月看著夜光说道,飞车丸也不停点头认同他的话。
然而,夜光的态度很洒脱。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死了就死了,况且──」他停顿了一下,接著说下去。「我也杀了很多人。」
他说得若无其事,那样的态度反而刺痛了飞车丸的心。
由于出生在阴阳道的宗家与分家,夜光和飞车丸自小就见过人类的生死。不过,战争中的死亡与和平时期的死亡,其中的意义──以及「重量」都不相同。相较于后者每个都有自己的故事,且会以「咒」的形式祭吊,前者在某种情形下甚至只被当成「数字」对待。「数字」上的死亡乍看之下冰冷,也不会令人耿耿于怀,但因为没有祭吊也没有净化,只是一再蓄积,最后沉淀。
国家为战亡者举行丧礼,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消除这类沉积起来的咒术仪式,不过……如果要说是否有在现在的日本充分发挥作用,其实是缓不济急。全军覆没依然可以以英灵之姿回到靖国神社,这最后的信仰、最后的「咒」,能发挥多少救赎的效果也没人知道。
飞车丸默默凝视主人的脸。他们同样也有几位亲友在战争中亡逝。
相对于表面豁达的夜光,佐月极为冷静地哼了一声。
「身为担负重责大任的人,这样的发言未免太不负责任。虽然不需要我多说,但你那条命不只属于你自己……更何况,你是名门土御门的当家,一出生就担负重大的责任,别这把年纪还在耍小孩子脾气。」
佐月尖锐的言词听得夜光气呼呼地闭上了嘴,连站在远处的角行鬼也轻轻笑了出来。
夜光如今不只是土御门宗家,也是阴阳寮的首长,更以为日本咒术界带来革命的创造者与破坏者的身分闻名天下。以他这样的身分,也只有佐月或是角行鬼敢调侃他。
「再说了,如果你认为自己杀了很多人,但那些数字和参谋本部比起来不过是小意思,不论是杀敌人数还是我军的死亡人数都一样。你也说过,这是战争。你要追究个人的是非过错是无所谓,不过在那之前,我劝你先专注于眼前的问题。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如趁这机会认真考虑推动『那个计画』。」
「……双璧计画吗?」
夜光稍微板起脸孔,佐月严肃地点了下头。
「只要首都在灵性方面拥有完备的防御体制,也能减轻你的负担吧,至少可以降低生命危险。」
「这可不一定,要是太公一不高兴,恐怕会随手杀了我。」
「……你这话对江户总镇守实在是大不敬,这样还能算是阴阳师的领袖吗?」
「最近大家都说我是彻底瓦解信仰系咒术体系的千古大恶人。」
夜光大言不惭地对著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的佐月说道,故意说反话是夜光最近养成的坏习惯。「夜光大人。」飞车丸低声纠正他,他像是因恶作剧遭到了斥责,一瞬间朝她投去反省的视线。
双璧计画。
这是在相关者之间使用的通称,正确名称是「帝都结界创设计画」。它属于咒术性质的国防计画,原本是佐月这位年轻族长率领的相马一族长久以来的夙愿。
相马的祖灵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御灵‧平将门。相马一族为了让这位神祇显现于现世,千年来不遗余力研究咒术。相马一族会推举夜光重建阴阳寮,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达成这个夙愿。
由佐月策画的双璧计画,则是将平将门这位御灵的力量运用于防御首都。
夜光无奈地起身,让自己坐在床上。「夜光大人。」飞车丸本来打算从旁边扶住他,但是他轻柔地摇摇头,婉拒她的好意。
他抬头看向佐月。
「用不著你说,我已经在著手准备了。范围虽然没办法延伸到整个关东,至少扩及东京中心地区的法阵术式已经完成了九成九。和你要求的一样,那是能够彻底改变范围内灵相的极强大法阵,其效果连敌军的最新型武器也应付得来。不过,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启动术式以及设置『天曹地府祭』的祭坛。『泰山府君祭』把这种地方称为天坛,但是两者的咒术规模实在差太多了。考虑到届时需要处理的灵压,那必须是一个巨大的祭坛,而且由于灵脉的关系,也不能离开都心。换句话说,找不到这种地方。」
「可以使用军事设施。」
「有办法获得许可吗?」
「那不是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咒术祭坛,既不需要大量物资,也不需要盖座巨大的建筑物出来吧?更重要的是,既然进行的是咒术性质的仪式,就算和既存的设施与建筑物『交叠』也不会有问题。」
「要是采取这个方法,为了不让术式影响既存的设施与建筑物,必须以缜密的计算安排咒具摆放的位置。而且如果要强行用『并存』的方式设置天坛,万一失败,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不要失败就可以了。」
「我说啊,问题可不只在于『天曹地府祭』的术式。」
夜光若有所指的说法听得佐月心头一惊,因为他听出了夜光的弦外之音。
「……你还在反对吗?你实在太看不起我了。」
「这不是看不看得起的问题,而是这么做实在太『莽撞』了。」
「我应该说过,因为大连寺一派的协助,你的担忧大致上都解决了。」
「大连寺教的咒法的确可以说是发现了新的解决方法,相马一族拉拢他们的政治力量也不可小觑,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这可是和『神』相关的咒法,况且『神』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无法解释,实在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佐月努力劝说慎重的夜光。
「说到与『神』有关的咒法,土御门家的『泰山府君祭』和『天曹地府祭』也一样,差别只在于你把这些仪式加入『帝国式阴阳术』,因此可以随意操控。」
「由于土御门家代代累积的实绩留下了充分的资料,所以可以依据经验法则重现。况且,我并不是『随意』操控仪式。不说『泰山府君祭』,资料稀少的『天曹地府祭』还在半摸索的阶段。」
「如果你需要资料,相马家可以补充,虽然仅限于将门公,不过我们可是保存了最多和将门公有关的资料。」
「不好意思,相马家还没有『成功』过吧?所以才会是『夙愿』不是吗?」
「成功案例当然有,四年前我和你──」
「我说过了,那是──」
即使形式不同,他们已经有过多次类似的讨论。「夜光大人。」飞车丸再一次提醒夜光。夜光为了让头脑冷静下来,他不再开口。佐月也转开头,轻咳了几声。面对必须在诊疗室安静休养的人,他似乎有过于激动的自觉。
即使如此,他依然坚持己见。
「……夜光,你担心的是『那件事』吧,你担心的是我身为依代的能力。」
阴阳寮推动的双璧计画主要是让平将门这位「神祇」显现,方法是由相马一族的当家佐月举行「降神」仪式。当然,夜光计画以『帝国式阴阳术』掌控整体的仪式,不过让神降临在佐月身上这点并没有改变。
虽然佐月有身为依代的资质,但咒术实力实在很难说是一流。
夜光叹了口气。
「依照目前的术式,需要将门公随时提供灵力以维持法阵,换句话说,必须让将门公保持在附身的状态,我只是认为这对依代的负担实在太大了。」
「这个问题我们也讨论过了。我们不用二十四小时持续维持法阵与结界,就首都防御的观点来看,只要在最需要的时候扩展到最大范围,平时可以抑制力道、暂停仪式。」
「关于『神』的咒法不知道是不是能做到这么精细的控制,这就像透过蚂蚁操控大象的力量,尤其这还是不能事先测试的背水一战。」
「……至少你在那么危急又走投无路的状况,一度成功牵制过『神』。」
佐月说的,是四年前在靖国神社与大连寺显明的缠斗,当时飞车丸与角行鬼也在场。
那个时候,大连寺让大连寺教本尊的鬼神降临在自己身上。为了与他对抗,佐月以降神召唤出祖灵平将门,夜光则是使出一连串的术式,最后让御灵回归天上。这件事的确可以当成是夜光与『神』相关的「实际成绩」。
话虽如此……
「那种碰巧降神的情形不能当作例子,再说那个时候要是出一点差错,你就算死了或是变成残废都有可能。」
「如果可以顺利进行计画,我根本不把这些风险看在眼里。」
「喂。」
「怎么?我先声明,与其为了帮愚蠢的上司善后而战死,我宁愿为这个计画献上自己的性命。」
「……你刚才明明还趾高气昂地要人不许自行牺牲。」
「我的意思是不要平白牺牲宝贵的性命,事实上……这场战争已经浪费太多条人命了。」
最后那句话似乎是他不小心说溜了嘴。然而,这短短一句话里的重量让夜光不自觉沉默,飞车丸也惊讶地颤动耳朵。
佐月隶属于参谋本部,知道许多夜光和飞车丸等人不知道的事实,而且他自己也牵扯在其中。
「……佐月。」夜光深呼吸,朝著佐月呼唤。「如果你不想浪费性命,现在这个阶段更不应该执行计画,最好尽可能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的语气平静而且坚定。佐月──有些刻意地──咂舌,用右手搔乱了一头红发。他从过去的经验得知,这个样子的夜光绝不可能改变主意。
只要是与计画相关的阴阳寮寮生,一定都会提到双璧计画这个通称,名称里的「双璧」指的正是夜光与佐月这两位计画的中心人物。
由催生阴阳寮的两人建立防御帝都的灵「墙」。
如果他们的意见无法完全一致,这个计画根本不可能成功。
「对方是『神』,做得到所谓的『万全』准备吗?」
「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怎么有资格进行降神?」
佐月用一副心死的样子嘲讽地问道,夜光回应的态度简直是不可一世。佐月像是说不过他,又拨了一次头发。
「实际成绩、资料、测试,早知道需要这些东西,当初应该勉强留大连寺显明一命。」
「这种事情才是真的做不到。」
「对了,这提醒了我,你还没跟那个时候的『法师』联络上吗?为了达成宗家期望的『万全』准备,我现在连根稻草也想抓住。」
佐月问起墙边的角行鬼,独臂鬼冷漠地耸耸肩。
「很不巧,我在去满州之后就没联络了。」
「佐月,那也算是一种神,最好别轻易接触。」
「既然一样是神,不是正好可以拿来练习吗?」
「你打算让『那个』附在自己身上吗?」夜光说得错愕,佐月也说不出话。
他们口中的「法师」指的是导摩法师──也就是传说中的阴阳师‧芦屋道满,角行鬼似乎和他有很久的交情。四年前对战大连寺显明时,飞车丸虽然不在现场,但听说芦屋道满有现身于夜光他们面前。
说到芦屋道满,那是曾与土御门家的祖先安倍晴明相互较劲的平安时代人物。尽管半化为神灵,至今仍留在现世,但他对夜光和飞车丸来说算是「我族的宿敌」。从他的言行举止看来,夜光感觉他并不恨土御门家,但也不能因此放心。
况且虽然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但道满收了大连寺显明为自己的徒弟。这么一来,夜光他们就是他徒弟的仇人。如今要请求这种人的协助,夜光实在无法赞成。
夜光难得露出了阴沉的微笑。
「话说回来,真是讽刺啊,原本你对达成相马一族的夙愿比我还要消极。」
「……状况只是变了而已。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把阴阳寮放在第一位。」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就飞车丸所知,从遇到佐月的那个时候到现在,他都比任何人都还要尽力为阴阳寮奔走。如同在飞车丸心里最重要的是主人,阴阳寮在佐月心中也是无可取代的。
现场没有人继续开口,沉默蔓延开来。虽然没有人说话,但能感觉得到现场弥漫著言语无法表达的心意。或许正是因为心意相通,所以无法用语言传递。不管说出什么话,他们都料想得到对方的回应,包括做出回应的理由。他们早已讨论过无数次,对彼此瞭若指掌。
只是──
「──佐月?」
夜光呼唤著。
佐月此时的目光飘渺,彷佛正望向远方。他面无表情,不像沉溺于思绪当中。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急忙站直了身体。
夜光看著佐月的目光有些诧异。「总而言之。」佐月板起脸孔,严肃地说。
「为了在本土展开决战,高层非常认真在进行准备。除非吹来强劲的神风,否则计画终究会执行。既然这样,计画最好在我方还能取得主导权的时候执行,知道了吗?」
3
漫长的冬天过去,天气稍微添了点暖意。
从冬日的阴转为夏日的阳,在转换的过程中,稍微能感觉到春天的预兆。即使在这样的局势下,天地的阴阳始终循环不止,季节照样更迭。
东京车站内,熙来攘往的行人纷纷对杵立不动的飞车丸投去好奇的目光。威严的军服装扮,令人不禁屏息的美貌,就算让耳朵与尾巴隐形,默默站在一旁,飞车丸依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飞车丸也知道自己非常醒目,但是既然在等人,她也不好隐形。如果只是稍微隐形,等待的那个人想必能找出自己的踪影,只是她总觉得这么做未免太失礼,于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忽视那些放肆的视线。
──这么说来……
她忽然想起带著小翳来到东京的事。
回想起来,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和那个时候相比,车站里面的活力与喧嚣像场梦境般消失了。现今站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军方关系人士,证明了在外面走动的平民百姓急遽减少。状况变了,佐月的话掠过她的脑海。
但是飞车丸在看见自己等的人之后,脸上自然绽放出了笑容。那是个背著布包、个子矮小的男人。虽然是在这样的季节,那人的肌肤却晒得十分黝黑。飞车丸站直了身体,朝男人用力挥手。
「千先生!这里!」
注意到飞车丸──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可能早就发现飞车丸站在那里──的男人微微一笑,点了下头。自从六年前的夏天,两人就没再见过面。这间咒术修行场人称暗寺,他是的星宿寺的仆役,名字是千。他在寺里总是穿著粗麻衣搭配工作裤,这时候的他则是穿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宽松衬衫与长裤。
他踩著碎步,以独特的走路方式走来,到达飞车丸面前又点了下头。
「好久不见,飞车丸大人,别来无恙。」
「千先生,您才是一点也没变。」
「哈哈,虽然这事不能大声宣扬,不过千某没有户籍,因此没有受到国家的徵召,照样过著山林生活,根本无从改变。」
「这……的确是不能大声宣扬,尤其是在穿著军服的人面前。」
「这下糟了,还请宽宏大量的阴阳将校高抬贵手。」
千从容地开著玩笑,飞车丸只觉得无比怀念。年轻时在大自然的山寺度过的时光、艰苦但充实的修练,以及远离乡里的解脱感,彷佛皆历历在目。那个时候的她实在料想不到,自己竟会像这样回忆起暗寺的生活。
「很抱歉,这次提出了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
「别这么说,一点小忙何足挂齿。东西在这里,我把样品带来了。」
千晃动了下肩上的布包,「感谢您的协助。」飞车丸向他鞠躬致谢。
自从夜光接下帝都的防空任务,阴阳寮储备的咒符便像水一样快速消耗。他们当然已经全体动员制作咒符,但还是追赶不上消耗的速度。为了稍微提升产量,阴阳寮委托星宿寺帮忙制作咒符,千这次专程来到东京就是为了这件事。
「再说,帮助阴阳寮等于为国家效劳,这是我们的荣幸。」
「……真是让人意外。恕我僭越,我实在想不到暗寺会想为国家出力。」
「地下咒术者都是些受到社会疏离、遭到轻蔑或地位卑微的人。长年感到无容身之处的我们遇上国家大事,赶紧从鎌仓前来助一臂之力,这不是很畅快的一件事吗?」
「……恕我孤陋寡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各位觉得无容身之处。」
她只觉得那是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一群人。千没有理会飞车丸意有所指的视线,露出乍看之下人畜无害的模样,笑咪咪地微笑著。
这么说来,他就是这种人。不知道该说是想法难以捉摸,还是态度瞧不起人……他的年纪理应不大,却异常老成。飞车丸不自觉苦笑了出来。
无论如何,站在这种地方聊天只会引起更多注意。飞车丸陪著千走出车站,前往阴阳寮。他们缓慢地徒步移动,步行过去虽然有点距离,但也是为了达成千希望可以参观东京街景的期望。
「千先生,您来过东京吗?」
「以前在各地云游的时候来过一次,不过这里完全没有以前的影子了,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您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不奇怪,老实说,就连我们来到东京以后,这里都起了很大的变化,而且现在还在继续改变,再说……」
「怎么了?」
「改变的不只是街景,人们生活的变化幅度比外观还要大。」
飞车丸忧愁地望著路上的行人。
行人的表情大多和飞车丸一样苦闷,整座城市弥漫著沉重的停滞感。
不过,也难怪这样的气氛会蔓延,即使大本营说得天花乱坠,想方设法将国民的注意力从现实拉开,日本注定落败却早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毕竟敌国的轰炸机随时都在威胁著帝都上空。开战时那种兴奋热闹的气氛荡然无存,就连要回想起当初有过那样的时期都很困难。
不只是心情,实际的生活也受到了压迫。食物等生活用品采取配给制,但是配给量完全不够,几乎所有人都是靠著地下交易维持生活。作为军方附属机构,接受了相马家与仓桥家支援的阴阳寮还过得去,但是居住在都内的人们不只三餐无法温饱,连一餐都有问题。
市井小民之间蔓延著厌战气氛,反战的声浪也逐渐高涨。不过,佐月前几天也曾提及,宪兵队随时都在监控此类动静。言论自由早已沦为口号,向警察或是宪兵告密的庶民层出不穷。
「而且……就快可以看到了。」
飞车丸走到路口,往转角处指去。大楼林立的街道中,有一处像是牙齿掉落般的荒地。荒地一角由暂时清除的瓦砾堆起了一座小山,一旁的大楼墙面则是留下了烧得焦黑的痕迹。
「这……难不成是空袭留下来的吗?」
「对。夜光大人开始负责东京的空防后,损害减少很多,但是……敌军的人数和物资实在太过庞大。前几天,城东一带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害。」
「事情我之前听说过,不过像这样亲眼目睹,的确是让人痛心。」
「这里的情形还算好,敌军的攻击对军方的工厂和港湾的设施更是毫不留情,不只有一两个地方变成了焦土。」
阴阳寮不只由夜光负责迎击敌军的轰炸机,也负责前往遭受空袭的区域灭火与救援。飞车丸大多留在寮舍指挥,但也不是没有亲自前往过现场,她也遇过惨不忍睹的现场状况。即使身在内地,战争也俨然成了「日常」景象。
千走到荒地前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念了段简短的佛经。飞车丸也在一旁默祷。
之后两人几乎是不发一语,往阴阳寮走去。
──我实在不该这样。
飞车丸暗自反省。
她不经意地把平时郁积的情感发泄在千身上,觉得对特地前来这里的他很过意不去。虽然平常没注意到,但飞车丸对这场战争──正确说来是「战争期间」──逐渐精疲力尽。
──这场战争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佐月提过本土决战这个词,到时候这座城市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只城市需要担心,阴阳寮呢?夜光呢?对未来充满阴霾的预感像泥巴缠住飞车丸,不对,不只是她,这个国家里的人大多都有类似的沉重压力。
这时。
「对了,虽然迟了一点──」
「什么?」
「听说小翳大人去年生了个男丁,恭喜。」
千笑容满面地仰望著走在身旁的飞车丸。「啊啊。」飞车丸也不由自主笑了开来。
「是,很可惜我还没时间过去探望,不过听说母子均安。」
「这实在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虽然立场上不能太过张扬,所以没有公开祝贺,不过真罗大人也很高兴。」
「夜光大人告诉过我,听说真罗大人特地在半夜派式神飞来东京。」
「这件事不只是对土御门家,对整体咒术界都有重大的意义。毕竟当家的夜光大人是『那个样子』。」
「……说、说……的也是。」
「不过,还是希望夜光大人务必留下自己的血脉……您觉得怎么样?飞车丸大人?」
「咦!?我、我什么也没听说──」
「不不,恕我失礼,您本身……虽然说在这种时代,说不定会有很多麻烦……」
「等、等一下,千先生!您到底在说──」
「只要闭上眼睛,我好像就能看见那位才华洋溢、英姿焕发的继承人──」
「等、等一下!请等一下!?我没有──这实在是──简直是逾矩的行为──!?」
「喔?具体来说,这是什么样的逾矩行为?」
「千先生!」
飞车丸面红耳赤地喊著,千快活地哈哈大笑了出来。
她知道,阴沉的气氛「祓除」了,只是这种做法实在让人很伤脑筋。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慌乱,装作刚才那段对话没发生过,快步走在前面带路,一脸天真无邪的千则跟在她背后。这个人的个性真恶劣,暗寺的名声这么糟糕不是没有原因。她将在车站时涌起的回忆搁在一边,蹙起了眉头。
实际上,名门世家的当家有生下「继承人」的义务。比方说──虽然是后来才知道的──佐月在遇见夜光的时候,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不是在婚姻关系中生下的孩子,他本人不怎么关心,也不常提到这个话题。不过,他依然尽到了相马一族之长应尽的义务。
反过来说,夜光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他在成人后坐上当家的位子,尽管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件值得夸奖的事。
而且……
飞车丸虽然没说出口──而且尽可能地不去想这件事,但是她在某种程度上也察觉了。夜光对这类事情不怎么积极的其中一个理由,恐怕就是千婉转说出的那件事。
封印在自己内心的心意,与主人不时流露出的念头。
不需要化为言语也能交集与交错,偶尔像棉花一样轻触著对方,然后又马上乘著风远离,两人对彼此若有似无的心意,在飞车丸心中是最重要的宝物。
不过,这一步绝不能踏出去,至少她这么克制著自己。夜光这个人不只属于他自己,不论夜光或他身边的人怎么说,他毕竟是「土御门」这个千年世家的当家,意义十分重大。
意义……非常重大。
「…………」
沉默在不知不觉间蔓延。飞车丸面无表情,稍微垂著头默默地往前走。慢了几步走到她身边的千扬起一边眉毛,侧眼瞥著她。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搔了搔脸颊。
飞车丸与千默默无语,走在气氛沉重的东京街头。
★
看见寮舍出现在前方,飞车丸不自觉松了口气。
另一方面,同行的千不禁赞叹,他挺直了身体,把手掩在双眼上面。
「那就是夜光大人的阴阳寮吗?嗯,我还没看过那种结界。」
「我想也是,那是夜光大人开发的结界。」
「那是什么样的结界呢……虽然还不到『搞不懂』的程度,但的确是『没有』出现过的结界。『尽管是盲点却很合理』……不不,我明白了,这种术式必须见到实际的形式才能理解,哎呀,佩服佩服。」
千难得藏不住内心的兴奋,滔滔不绝地说出感想,从感想可以推测出他身为咒术者的实力。飞车丸不禁引以为傲,带领千进入阴阳寮。
「喔,这是什么?」
一进入正门,千随即对放在门后左右两侧,那对钢铁制的野兽产生兴趣。野兽的外型让人联想到壮硕的肉食兽──狼或是豹,而且仔细一瞧,那并不是雕像,它们的全身缜密地装上了可动式关节,额头处还刻著五芒星的咒印。
飞车丸轻叹了口气。
「这是狛犬。」
「狛犬?这个吗?还真是奇怪的造型。」
「这是夜光大人的试作品──您知道『装甲鬼兵』吧?和那个是同样的原理,他说要拿来当成阴阳寮的看门狗。」
「……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用不著刻意改装……在普通的狛犬身上施展咒术不是更快吗?」
「我也这么认为,其他人也都这么觉得。」
「……嗯,他明明那么忙碌,但这方面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千咯咯笑著,飞车丸又叹了口气。
接著,她移动起停下的脚步,宛如下意识脱下厚重的大衣,让隐形的耳朵现形,优雅地伸展松软的尾巴。
「千先生,欢迎来到阴阳寮。」
相较于都内的状况,阴阳寮还算有活力,至少所有寮生的行动都有明确的目标。他们注意到夜光的副官‧阴阳助来了之后,急忙用眼神致意,然后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作。不觉得这种态度「失礼」,反而产生「好感」,肯定是受到主人的影响。
「咦,千先生!?你怎么到东京来了?」
寮生里也有人在看见千时吓了一跳,他们原本是暗寺的阿闍梨。「好久不见。」千照样是笑咪咪的──说不定其实是窃笑──朝他们鞠躬。
实际上,阴阳寮有不少暗寺出身的人。毕竟聚集在暗寺的,都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咒的探求者」。更正确地来说,暗寺的每个人都对土御门夜光这位天才展现出强烈的兴趣。夜光接受军方援助,成立咒术的研究机构,他在那里建立新的咒术体系──超越宗教流派的限制,统整既存的咒术并且加以改良的庞大体系,因此他们会关注他也不足为奇。离开暗寺加入阴阳寮,这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了。
不消说,里面也有人一开始和夜光一样,对隶属于军方一事感到抗拒,也有为了独占成果而独自研究──话说回来,民间的咒术研究者大多是这种态度──的人。不过,在见识到夜光的『帝国式阴阳术』后,他们接连改变主意,决定跟随夜光。
他们终究是和「咒」有关的人,实在无法视若无睹。
『帝国式阴阳术』就是有如此大的魅力──真要说起来是「意义」。在阴阳寮参与这个行动的相关人士,说是展开了一场「彻底改变咒术世界的大革命」也不为过,这一点飞车丸也深有同感。
飞车丸陪同千进入寮舍,室内的走廊同样有人们忙碌来去。
「我看你们这里有很多年轻人,不过路上几乎都看不见了。」
「因为阴阳寮是军方附属机构,在这里的人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受到了徵召。」
「然而……」飞车丸说著,那张美丽的脸孔浮现出忧色。「和全盛时期相比,这里的人少了很多,也有很多人死在战场上。真希望能让您看见阴阳寮刚成立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吵吵闹闹,但每个人的眼里都炯炯有神,日以继夜地讨论著眼见就要灭绝的咒术还有哪些可能性。」
「我听说了,那叫夜光塾是吗?」
「对,那是塾生自发性召开的读书会──夜光大人觉得很有意思,不时会出席参与咒术讨论,所以不知不觉就有了这样的名字。」
飞车丸的目光飘渺,「……好怀念那个时候……」喃喃说著。
她有好几次气呼呼地竖起耳朵与尾巴,闯入议论纷纷的彻夜讨论,强行命令他们解散。这种场合大多伴随著酒和下酒菜,且会在隔天早上生产出许多双眼无神的寮生。不过,这些寮生到了傍晚就会恢复活力,晚上继续带著酒瓶参加读书会。
当他们讨论得热烈的时候就会开始实验,也常在酒醉的状态下行使咒术,结果造成不小的骚动,这些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不只是主人,佐月与角行鬼,甚至连隆光──名门仓桥家的当家,在政经界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在所有人里面最年长,而且比大多数的人更清楚是非的仓桥隆光也会加入,喧闹得让人瞠目结舌。飞车丸也曾寄信给人在土御门乡里的小翳,请求她训斥他们一顿。
她总是紧蹙著眉间怒骂,然后叹气,最后帮忙收拾善后。主人的胡闹让她气恼不已,寮生们的恶搞气得她怒火中烧。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正是阴阳寮的黄金时期。
那是新的事物诞生之际,拂晓前的热气。大量的努力与热情翻腾著,虽然异样但是对当事人来说平庸无奇、平凡的每一天。
每一天会产生出一百种新咒术,其中九十种失败,九种舍弃,至于剩下的一种,众人会大笑著举杯庆祝。这些日子恍如昨日──同时也像是遥远的记忆,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感到一阵心痛。
主人在那个时候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现在没有了吗?」
千以慈爱的眼神看著感慨的飞车丸,温柔地问她。「……对。」飞车丸宛如经过长途旅行的旅行者,用著复杂的语气做出简短的回应。
「不过,现在有名为双角会的读书会,形式类似之前的夜光塾。虽然说是读书会,但他们的目的主要是摸索如何防御帝都。」
「……双璧计画吗?」
「您听说了吗?就是那个计画。我和夜光大人很少参加,不过……寮生们在那里讨论计画实现的可能性。」
读书会的中心人物是过去被称为「久辉组」的年轻人们。以仓桥久辉为首,加上相马分家的章治、章辅兄弟,以及几名仓桥、相马两家的门徒和来自暗寺的阿闍梨,其中甚至有过去与他们敌对的大连寺一派。至于读书会整体的人数,则是比他们还要多出数倍,里面有不隶属于阴阳寮的咒术者,连不是咒术者的军人也列席参加。这些人的共通点是年轻,所有人都是十几二十来岁,几乎每个人都比飞车丸年少。
由于年纪轻的缘故,讨论偏向偏激与激进。最近他们不只在口头上争辩,有时候也会行使武力。飞车丸有尽可能盯著他们,但是因为忙不过来,她等于是放任他们为所欲为。这些闲来无事的年轻人看著夜光与飞车丸他们忙著执行任务,「我们也得尽一份力」言行举止反而更为过当。
「嗯……我岔个题,双璧计画的研究会为什么会叫做『双角』会?」
「那是因为……」
飞车丸一时间含糊其辞,但她转念一想,刻意隐瞒反而更引人怀疑,于是轻咳了一声。
「双璧计画是以『防御』帝都为目的的计画,但是有不少寮生认为这不只能做为防御的手段,也可以用来『反攻』……」
「……他们想把将门公的力量活用在攻势吗?」
「对。夜光大人日夜忙碌,没有时间参加研究会,现场因此出现许多激进的意见。虽然他们也是忧心日本的困境……」
实在令人伤透了脑筋──这是飞车丸最真实的感想。降神原本就难以预测,连夜光也不免迟疑。这种手段不只用于防御还要用来攻击,简直是无理取闹。民间有「咒人终咒己」这样的说法,「诅咒」他人的术式一旦失控,便会反弹回术者本身。这是阴阳寮的寮生理应明白的基本道理。
──这表示他们也一样走投无路了吧……
面对败战气氛浓厚的祖国,愤怒、哀伤与悔恨灼烧著他们的内心。由于年轻,这把火势更加猛烈。他们想以自己的力量冲破眼前的困境,尤其会里的中心人物‧久辉在知道大连寺的咒法后,甚至公开表示愿意献上自己的性命,有一次他的父亲隆光便狠狠训斥了他一顿。
飞车丸知道久辉天真地相信著神州日本与皇军的胜利,也就不忍斥责他。
「……所以才会将『双璧』改称为『双角』吗?看来大家都是穷途末路了……」
千不带感情地说道,虽然简短,却是正中要害的感想。
──如果有像千先生这样的人在,或许能让大家的心情轻松一点……
她这么想,不过又马上否定这个念头。
夜光塾的话还有可能,双角会里的年轻人恐怕只会轻视千轻快而且自由奔放的妙趣。尽管他是连夜光也刮目相看的人物,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看出这一点的度量与经验。
「……可以的话,我真想乾脆把他们交给真罗法师锻炼。」
「哈哈,我不建议这么做。最近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实在是岁月催人老啊。」
「哎呀,那可不行。虽然只是微薄之力,但我下次还是写封信提出忠告吧,说千先生在感叹──」
「不成不成,不劳费心了。我怕他控制不住脾气,反而伤到了身体。」
千严肃地回应飞车丸的戏言。两人的视线交会,脸上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飞车丸的尾巴轻轻跳动著,这类轻松的对话让她的心情放松了不少。这也是种「咒」──飞车丸想。
「这么说来,好久没见到真罗法师了。」
「他还是老样子……不过,这场战争加深了他对人世的厌恶,他老说要提早达成入定这个长年的夙愿,让底下的人伤透脑筋。」
「入、入定吗?难不成是成为即身佛吗?」
「对。从夜光大人和飞车丸大人这里听说导摩法师的话后,便加深了他这样的念头。真是个麻烦的夙愿啊。」
所谓的「入定」一般指的是高僧死去,不过这里的意思是指透过以死亡为前提的酷行,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木乃伊。超越死亡,让己身成佛,在密教系的咒法当中属于最严苛的修行之一。
「但是真罗法师认为让肉体成为木乃伊的过程太辛苦,他不想历经艰辛,打算跳过这个步骤直接入定。」
「什、什么意思?」
「他似乎正在修练舍弃肉体,成为灵性存在的咒法,也就是成为鬼。」
「……他居然有这种念头。」
举例来说,飞车丸的搭档角行鬼原本是人类,他在变成鬼、肉体腐朽之后,依然以灵性的存在留在现世。角行鬼的情形是各种条件配合并且碰巧发生的现象,不过真罗试图以自己的意志完成这件事。
「……这种事做得到吗?」
「以前也有过成功的案例,导摩法师想必也是同样的作法。其他还有几个例子,只是和成功案例相比,更多的是失败的例子,不知道真罗法师最后究竟会成功还是失败。」
坏人有好运,千轻松地笑著。飞车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表情很复杂。
一般来说,在死后不久舍弃肉体成为灵体,需要相当大的决心。不过在暗寺,只要是为了追求「咒」,就算必须踏入这种领域也在所不惜。尽管是一群固执的怪人,但他们都是真正的求道者。
两人一路闲聊,走到了夜光的执务室。
她敲了敲门,门打开后,主人久违的轻快嗓音传了过来。「千先生。」光是能听见他这样的声音,千远道而来就有了价值。
「欢迎来到阴阳寮!抱歉让你特地从暗寺过来一趟。」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不过是小事一件罢了,夜光大人。反而是我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到处走走。」
夜光从办公桌站起来欢迎客人,千朝他深深鞠躬。飞车丸退到后面待命,接著看向室内的其他人。
其中一人是站在办公桌旁边的久辉,最近他以双角会主办人的身分──并非好的方面──存在感愈来愈强烈,此时的他露出不像青年,而是如少年般兴高采烈的神情欣喜微笑著。
也许是受到父亲隆光的薰陶,久辉自小仰慕夜光,在主人接下首都的防空任务后,更加深了他的崇拜。只要待在夜光身边就让他兴奋不已,而且他毫不隐瞒这样的心情。主人觉得很困扰,但是飞车丸感觉心里暖洋洋的。她从待在夜光身边的久辉身上看见他原本纯真的一面,这才能够放下心。
执务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个乖巧地坐在沙发上面,年纪还很轻的和服少女。
「美代小姐,好久不见。」
飞车丸温柔地笑著,美代朝她羞涩地轻点了下头。「喔喔。」原本在和夜光讲话的千听见这个名字,也把头转向美代。
「她就是受到隆光大人保护的那位『读星』少女吗?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敝人是北辰山星宿寺的仆役,名叫千。」
「您、您好,我是美代。」
美代连忙从沙发上站起,向千敬礼致意。稚气的表情依然生硬,虽然不至于警戒第一次见面的人,但她看起来很紧张。千看出了她的心情,没有马上拉近距离,只是微笑著望向少女。
「不过──您怎么会在这里?美代小姐怎么了吗?」
美代偶尔会到阴阳寮露面,但是基本上会在仓桥家的宅邸里生活。回答飞车丸这个问题的人不是夜光,而是久辉。
「她今天早上惨叫著醒来,听说是做了很可怕的梦,只是忘记内容了……我想先来向长官报告和商量,所以带她一起过来。」
久辉解释得有些困惑,美代像是过意不去,缩紧了身体。
小孩子做恶梦跑来找阴阳头,这样的举动的确是小题大作,不过美代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她是能知晓未来的「占星术士」,拥有出类拔萃的才能。夜光虽然也会运用占卜术读星,但美代的才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我实在比不上她,等级相差太多了。」夜光第一次与她见面谈话的时候,曾暗自这么赞叹。
咒术的才能原本就是受天生的资质左右,虽然可以透过修行磨练技巧,但灵力的强弱与对咒力的感觉──尽管训练不是毫无意义──很难藉由训练提升。最好的例子是感应灵气的见鬼才能,如果缺乏这种才能,根本连咒术都无法使用。
通晓未来的「占星术士」十分依赖术者本身的资质,咒术者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拥有这种能力。这是非常贵重,也很难掌控的能力。
「的确不能小看美代的恶梦。」
夜光说得严肃,可以看出他对美代能力的重视。
不过,他接著摆出了伤脑筋的表情。
「但是她不是读星而是做梦,而且内容几乎不记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美代的才能是真材实料的,不过这时候的她只是个『读星』的菜鸟。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小孩子。『读星』需要丰富的经验,可惜她还无法满足这个条件。
「我想也是,抱歉打扰您了。」
「对、对不起。」
久辉与美代各自向夜光低头道歉,「真是的,还不快停下来。」夜光马上制止他们。
「是我下令不管是多么细微的小事,只要有一点在意就来向我报告,我反而还要称赞你们做得很好。」
「可是……如果我记得梦里的内容……」
「美代,能否记得做过的梦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如果受到特殊训练还说得过去,你不需要为了自己做不到那些特别的事情而烦恼。」
「如果至少我能『读星』看清楚未来……」
「老实说,我很期待你在这方面的表现,因为你拥有的是非常贵重的才能。不过我也常说,你不需要那么著急。听好了,读星的技巧不能急就章,这么做反而会产生弊害。『读星』可说是一种神谕,一旦时候到了,自然会出现。」
夜光再一次慎重地强调之前重覆过许多次的话。
夜光从一开始对美代就是一贯的指导方针,从来没有变过。不只是佐月,连军方高层听说这件事而向他施压时,他也总是巧妙地敷衍过去,没有让外力介入。佐月因为他的过度保护而愁眉苦脸,但他会这么谨慎,也是因为认同美代天赋的才能。况且,就算美代没有这样的才能,他也不想让小孩子卷进战争。
飞车丸知道其实可以用咒术干涉对方的内心,那就是调查前一天晚上的梦境。但是夜光连提都没提到这种方式,想必是不想造成美代多余的负担。
「美代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了什么,光是知道那是不祥的预兆就有很大的意义。虽然无法做具体的准备,至少能做好面对灾难的心理准备。站在率领组织的立场,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辛苦你了,美代,还有久辉也是。」
夜光称赞两人的表现后,美代害羞地低下头。「多谢夸奖。」久辉反倒是神采奕奕,活力十足地挺直了腰杆。
「美代,你的将棋下得怎么样,有进步吗?」
「应、应该有,仓桥家的人偶尔会陪我下棋。」
「这样啊,改天有时间,由我来──」
「等一下,夜光大人,您居然欺负这么一个小孩子。」
「这话是什么意思,千先生?而且神情那么严肃……」
「夜光大人,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连飞车丸也这么说!?」
「长官,如果您不嫌弃,由我来和您下棋。」夜光正失落的时候,久辉──表现出心意坚决的神情──自愿当他的对手。美代惊慌失措地看著夜光与久辉,千无奈地摇摇头,飞车丸则是按捺不住笑了出来。
「不用了、不用了,千先生,今天晚上你来陪我下棋吧,不许你拒绝。」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也许您忘记了,再一局您就要进入百败大关啰。」
「你这话是以自己会赢棋为前提吗?有意思,看我让你跌破眼镜。」
「夜、夜光大人,我绝对不是不想和您下棋──」
「没关系,美代小姐,这件事就交给千先生处理吧。」
「你说得很轻松嘛,飞车丸,不如你也来下棋吧,今天晚上我要和你们所有人下棋。」
「长官!小的棋艺不佳,请务必惠予指教──」
到头来,他们连确认咒符样品这件最重要的事也往后延,飞车丸等人为了充当夜光的下棋对手一事互相推托。他们强忍住冲到嘴边的笑意,表面上始终装得无比严肃。
一个小时后──
来到执务室的佐月看见在将棋盘前气恼的夜光,与祝贺千获得一百胜的一群人,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
如果年幼的美代在『读星』方面的才能已经稍微显现了出来。
如果夜光不惜改变过往的方针,认真检视少女的梦境。
如果自己能对主人提出一点建议……
后来的「结果」是不是会有所不同?是否会出现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未来?
飞车丸后来一再反覆问著自己,但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状况不会改变,避免不了那样的「结果」。
即使如此,她始终无法停止反问自己。人类在后悔莫及时,能采取的行动极为有限。
★
即使是反对派,也没有一个人怀疑那天夜里土御门夜光舍命的牺牲,与阴阳寮视死如归的奋战。
复权的阴阳师们无疑展开了一场殊死战。
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
于日期刚进入隔天的十日,熊熊火焰延烧了整个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