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RE]incarnation 四章☆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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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渊与其党羽原本潜藏在隅田川边的老旧民房,如今这栋民房已几近全毁。

尽管没有必要破坏到这种地步,不过这是北斗在最后的最后「无法控制力道」导致的结果。无人丧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当时已经逮捕敌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将动弹不得的人们急忙带到屋外。老实说,比起单方面的战斗,脱逃的过程更让他们冷汗直流。

「那头龙真的是你的式神吗?」

「东京没有野生的龙吧?」

「它的教养不好。」

「它只是调皮了一点。」

「所以我才说它的『教养不好』。」

佐月沉著脸说了之后,夜光耸耸肩,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它会遵从我的指示,虽然做法不是很妥当。」

「我知道了,是饲主的问题。你没有下达恰当的指示,你果然需要尽早学会『常识』与『节制』。」

「中尉?对阴阳道宗家说这种话,不会太失礼了吗?」

「住嘴。」

佐月自暴自弃地说,接著掏出香菸点燃。烟雾随河风摇曳,融入晚夏的夜幕。

夜光与佐月站在坍塌的民房内,瓦砾散落一地,断裂的柱子与木板堆叠在一起。这里原本是两层楼的建筑物,但是二楼全毁,一楼面向隅田川的墙壁也已经崩塌。在面向河侧大闹的北斗采取由上方斜向「铲除」的攻击方式。在两人站立的前方,损毁的墙壁在河面载浮载沉。

由于设下了驱人的结界,没有看热闹的人围观,但是可以听见附近居民的喧闹声。毕竟忽然飞来一头黄金的龙,而且在这个地方大闹,自然会引起骚动。

出渊被捕缚的手下倒在马路上。虽然已经派出式神向隆光报告,为谨慎起见,也派飞车丸紧急前往仓桥家宅邸。两人留在这里是为了维护现场不受破坏,再加上佐月也要求休息。佐月会坚决这么要求,是因为他一步也不想移动了。

「居然要让『这种人』当阴阳寮的老大,想到未来,我头都痛了。」

「喂,我还没说要接受吧?」

「你还在闹脾气吗?够了吧。」

「闹脾气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强调的是──」

「夜光,『拒绝的理由』我已经听腻了。」

佐月依然叼著菸,侧眼打断了夜光的话。夜光不悦地板起脸孔,但是没有继续反驳。

对岸的灯火在隅田川的河面摇曳。

黑暗中,佐月嘴里叼著的香菸菸头缓慢闪烁著静谧的火光。

「……这么说来,我刚才没来得及问你。」

「什么事?」

「你期望什么样的新咒术,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

夜光没有回应。佐月沉默地看向他,显得有些惊讶,因为夜光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夜光凝视著河川,「我──」语气里充满了热情。

「如果可以打造新咒术,我想打造出一点也不特别──『普通的咒术』。」

佐月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错愕地睁大双眼。

「普通的咒术?……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理想是让咒术普及于日常生活,希望咒术能在社会中变得『寻常』。」

「……等一下,那和我说过的让众人承认的咒术有什么不同,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你的是军事目的──为咒术附加『新的价值』。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我想让咒术变得『稀松平常』,不论谁在旁边忽然吟诵,也不会遭到忌讳或是觉得惊恐,让咒术者与咒术相关人士不再令人『害怕』。」

「……所以你才想打造出不特别的『普通咒术』吗?」

「没错。我想让咒术融入这个世界,可以做到这一点──与今后的世界共存的咒术,正是我期望的新咒术。」

夜光说完后不再开口,佐月轻轻嗯了一声,默不吭声地抽起了菸。

这时,夜光瞥向佐月。

「你要嘲笑我幼稚也没关系。」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再说你那个样子不是幼稚……应该说是青春吧?」

「什么?」

夜光一脸诧异。佐月转头看向夜光,叼著菸的嘴角咧了开来。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意思吧,你想打造的是『我的式神不论何时何地,在什么人面前都不用藏起狐狸耳朵与尾巴的世界』。」

「什……」夜光说不出话,「不、不对。」他急忙否认,但是连话也讲不清楚。夜光这样的反应让佐月按捺不住笑了出来,嘴里的香菸掉在地上,但他只是不以为意地大笑。

「喂喂,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就算让我说中了,也好歹掩饰一下吧。」

「啰、啰嗦,你笑得太夸张了!」

「我笑不关你的事吧?」

「你不是说不会笑我吗!」

稚气的对话让佐月笑得更开心了,夜光则是满脸通红地怒吼。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响亮,也愈来愈轻快。

飞车丸回来时,夜光与佐月正努力扑灭菸蒂引起的火灾。飞车丸不明所以地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他们莫名意气相投,纷纷挂起假笑,说得含糊其辞。

这件事绝对要向飞车丸保密。

这就是两人最初的约定。

整个世界都在震荡。

空气低鸣,大地震动,灵脉剧烈波动。

然后是灵气,在天坛循环的灵气四处乱窜。

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一点也不奇怪,飞车丸倒抽了一口气。身为天坛中心也是心脏的「他」如今气得发抖,如此强大而且超越性的存在动了怒火。不论天地还是灵脉,都无法忽视这股激愤,因此与「他」的怒气产生共鸣,变得狂暴。

这正是神怒。

「混帐!」

佐月咆哮、怒吼。光只是这样,飞车丸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轰飞出去。惊人的灵气在天坛肆虐。飞车丸用手臂护住自己的身体,在石台上踏稳双脚。

──夜光大人!

夜光比飞车丸更靠近佐月,他单膝跪立,结成手印,耐住灵气的风暴。

「佐月!」

他声嘶力竭地唤著成为依代的佐月。

不过,主人的声音不像传到了对方耳里。佐月的双眸燃烧著炽焰,视线始终直盯著西北方的天空,那是帝都持续遭到空袭的北方。甚至连现身的八濑童子,也为主人的愤恨不由自主颤栗。

然后──

「竟敢如此对待我的同胞!」

从佐月全身喷发出的灵气呈现爆炸性的膨胀。灵压一口气升高,飞车丸的意识变得模糊。在渺小的狐妖意识到死亡与消灭的瞬间,佐月朝西北方用力挥动手臂。

灵气迸裂。

受到升高的灵压推挤,浓密的灵气结成块后迸裂开来。

那个样子宛如巨大的灵气炮弹,直线往西北方发射。冲击震开周围的物体,途中还卷入了位于轨道上的护摩坛火焰,化为了火球,瞬间越过隅田川,消失在空中。

──唔!?

视力异于常人的狐妖拚命用眼睛追踪,确认有十架以上的飞机在远处的空中爆炸,不自觉瞠目结舌。

──从这个距离发动攻击居然能造成这么惨重的伤亡!

刚才那样的攻击根本算不上咒术,他只是「挥了下手臂」。

击出的力道余劲使得石台的灵气剧烈波动。法座全部倒塌,祭品消失无踪。

然而,佐月的怒火依然没有平息。远方天空的飞行队伍尽管乱了阵脚,却始终没有停止轰炸。佐月紧盯著眼前的光景,嘴里念念有词,气得全身发抖。

八濑童子们的身影再次消失,因为神命令他们退下。也就是说,这是打算亲自下达神罚的神意。

「佐月!冷静。别让怒气吞噬自己!」

夜光大喊。

夜光的声音带有强烈的咒力,那是由咒术使出的言灵。虽然是强大得连鬼也能束缚的咒,但在传进佐月的耳朵之前,就已经被围绕著他的厚实灵气层瓦解,精巧的术式根本无用武之地。不论质量还是灵力的等级都有天壤之别,夜光拚命发出的言灵,佐月恐怕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

咚。

灵气跳动,咚咚地鼓动著。

配合佐月高涨的怒气,循环的每一处灵气都在迸跳。循环变得凌乱,失去控制。不只是灵气,护摩坛在暗夜燃烧的火焰或是喷发或是扭曲,或是染上了漆黑,摇曳起暗色的火光。护摩坛本身遭受破坏,也有地方受到火焰延烧。由夜光准备的广大天坛这个器皿,如今已经开始出现裂痕,随时可能碎裂。

大地的灵脉出现波动。

夜光运用术式一度稳定下来的灵脉,此时再次由地底深处窜升,那股骇人的气息令飞车丸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

那和飞车丸熟悉的灵脉完全不同。那是瘴气,浓密的死亡气息。瘴气岩浆带著腐烂的污秽,就要涌出地面。

「……这……!?」

──这是大空袭时的──!

八万人以上的惨死,恐惧、遗憾、愤怒与憎恨,这些想当然耳并未消失。我们是在巨大的怨念上面举行仪式,这个事实让飞车丸心寒胆颤。

浓缩在地底的瘴气犹如受到神降临于人世的怒气引导,逐渐升向地面。同一时间,大地如地震震动,地面啪嚓啪嚓出现裂痕。地表或是隆起或是崩塌,地底──开了个「大洞」,连结了不同的灵相。

终于,瘴气渗了出来。

瘴气攀爬出地面,发出无声的嘶喊,犹如从地狱涌现的恶鬼。地面的灵气一接触到瘴气,随即出现偏离,转变为另一种瘴气。新生的瘴气同样也将周围的灵气变换成瘴气。护摩坛旁的咒术者赶紧尝试修祓,遗憾的是完全赶不上生成的速度。「污染」迅速扩大,焦土上到处出现了瘴气的沼泽。

「……唔……啊啊……」

瘴气的沼泽凝缩,逐渐成「形」,开始出现实体。黑暗的焦土上,异形在随处蠢动。具有实体的瘴气说起来就是如同角行鬼那样的鬼,尽管力量没有他那么强大,依然不晓得需要动用几位咒术者才能修祓一只,而且也不知道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又需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这种东西正要大量出现在眼前。恐惧与绝望压垮了内心,飞车丸忍不住发抖。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如风暴来袭的灵气里,夜光的咒文跃上空中。

飞车丸弹也似地望向夜光的背影。夜光面向佐月单膝跪立,束带的袖子随风飘扬,他用双手结成手印,奋力吟诵咒文,音调听在她耳中很陌生。在跪立的夜光四周,许多咒符围绕著他飘浮在空中,缓慢旋转。咒符如金板挺直,出现超高速轻微震动的同时,闪耀出金黄光芒。

咒符的数量共有十枚,分别摹拟息津镜、边津镜、八握剑、生玉、足玉、死反玉、道反玉、蛇比礼、蜂比礼、品物比礼等「十种神宝」的形代。原本形代需要用「玉」,但是夜光用咒符替代。

──这是……御魂振的咒法?

飞车丸瞠目结舌时,夜光吟诵的咒文响亮地回响在四周。

「──布琉部、由良由良止、布琉部。」

──果然是「布留之言」!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使出「玉振」──

御魂振的咒法存在许多谜团,夜光自己也还没有解开这个咒法的构造。起源古老虽然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这个咒法是针对现在仍无法定义的「灵魂」使用的秘密仪式。

如同大多数古老的咒法,御魂振的咒法尽管难以掌控,却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根据记载,甚至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威力──

「啊!?」

飞车丸不由自主惊叫出来。

那一瞬间,盯著西北方的佐月背部像是触电一样,出现剧烈的颤抖。

然后──

「佐月!听我说!」

夜光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大喊。

他听见了。

佐月转过头,瞪大双眼看著夜光。他的眼神依然有神的气息,不过在他的眼眸深处,飞车丸知道自己熟知的「灵魂」就在那里面。

「……夜光……」佐月应道。

御魂振的咒法可以让死者复活,但本质是唤回死者的灵魂,属于招魂的咒术。夜光便是利用了这个特性。阴阳头以浑身解数使出咒法,传到了佐月与神一体的灵魂,将他唤回这座石台──唤回现世。

「佐月!你镇得住吗?」

没有时间注意用字遣词了。夜光急忙提出这个问题,佐月听得眯起双眼,咬紧了牙,「呃。」脸上掠过苦闷的表情。

佐月现在处在什么样的状态──「神附身的状态」说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飞车丸根本无从想像。她无法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感觉,是欣喜还是痛苦,是感到无所不能还是低人一等,还是这些全部都有,说不定就连当事人也不知道。

不过,至少佐月试图回应夜光的要求。

他举起双手,凝视自己的掌心。

「……公,将门公……!」

佐月的语气很激动,嗓音听得出来和刚才朝西北方怒吼的声音不同,那是飞车丸熟知的相马佐月的声音。

「力量……不……不对。这是我的……现在的我就是……将门……!」

强大而且狂暴的灵气猛然僵直,变得紧绷。

灵气的动静停了下来,这瞬间宛如世上的时间暂时停止前进。

佐月大吼著。

喔喔喔喔,佐月高声嘶吼,身体喷发出令人目眩的灵气。那是不属于人类,尊贵而且强大的灵气。

以及,威严。

「……平家……新皇平将门下令!」

佐月狠狠瞪著焦土,朝暗夜怒喝。

「退下!」

显现出神威。

周围的灵气瞬间受到神威感化,如鸟兽散。神圣的灵气──神气高涨迸裂,以石台为中心呈放射状迸开。

神气犹如海啸奔向焦土,迅速净化了大地。眼见就要实体化的瘴气乾涸破灭,伸向地面的灵脉再次被推了回去。飞车丸好不容易才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神的怒气引来瘴气,接著神的怒气将引来的瘴气祓除,现世与阴世一再闪现又消失。只是一位神祇就能让世界的样貌出现剧烈的变化,遇上这种时候,人类除了「祈祷」也无计可施。

夜光在确认瘴气变得稀薄后,吁了口气。然后,他的身体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一手抵在石台上。飞车丸尾巴的毛倒竖了起来。

──我这个笨蛋!

飞车丸在内心斥责自己,飞扑过去主人身边,扶住他的肩膀,「夜光大人!」她唤著,夜光瞥向飞车丸,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

飞车丸是狐妖,不只身体能力异于常人,也有充足的体力。然而,夜光的灵力再强大,终究是人类,而且现在身上也没有『鸦羽』。与神对峙的下场非同小可,况且光是待在石台上,就会感受到强行消耗体力的灵压。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一直没察觉到这简单的道理。

另一方面──

「……还没……!」

佐月没有松懈,他全身散发出神威与辉煌的灵气,注视著虚空。

「……天坛……法阵……怎么能在这里放弃……!」

庞大的灵气再次涌现,灵气窜过四个方位的鸟居,燃起护摩坛的火焰。原本接近消失的灵气循环再次复活,天坛取回灵性的存在感。

他操控得轻松自在,人类的招式对神来说如同儿戏。

不过。

「等一下,佐月!术式已经半毁,如果硬要继续执行,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搞不好还会失去控制!」

「既然这样……你现在就修正!」

「不可能,我连哪里会怎么失去控制都不知道,失控后再修正就来不及了!」

夜光积极劝阻持续释出灵气的佐月。

然而,佐月没有中止行动的意思。

「这样的力量……我支撑得住!我会用力量控制住……!」

「太乱来了!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会撑不住!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将精神集中于穏定这个地方的灵气,然后──请将门公返回原本的地方。」

最后那句话听得佐月睁大了双眼。

灵气轰地涌出,出现惊人的灵压。飞车丸闭起一只眼晴,扶住主人退到自己背后,保护他不受灵气影响。夜光把身体交给式神,但是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佐月。

「佐月,降神成功了,想要再次降临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现在先撤退。再这么下去,术式会无法控制,导致灵气失控。」

「如果力量不够,那就使用献祭的方式!」

「佐月!?」

夜光惨叫了出来,但是佐月依然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居然要我冷静?再次降临也不是没有可能?夜光!你没看见那场空袭的大火吗?这个国家正在遭到践踏,都民遭到烈火焚烧!你要我见死不救吗!?如果现在救不了他们,咒术又有什么意义!」

以佐月为中心的灵气再次出现剧烈波动,灵气如风暴肆虐,上空的云层高速转动。神的怒气直接撼动了天地。即使将佐月的灵魂唤回现实,似乎没有改变他与神一体的现状。

夜光的脸色惨白。

「不行,佐月!别让神强烈的情绪吞噬了自己。人类的精神撑不住那样的情绪,那会破坏你的心灵!」

「那又怎么样!我说过,与其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没有意义地老死,我宁愿为这个计画牺牲自己的性命!快动手,夜光。在帝都设下结界,启动法阵,把那些轰炸机全部击落。我要保护这个国家,借给我力量!」

「……唔!?」

夜光扭曲著脸,咬紧了唇。他的脸上看得出愤怒、著急以及烦躁,激烈的挣扎撕扯著飞车丸的胸口。

什么是正确的解答,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做法,她找不到答案,只是在扶著主人的双臂上加重了力道。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必须保护夜光。即使保护得了夜光的身体,她也保护不了夜光的心,简直令人悲痛欲绝。

「夜光!」

「……佐月。」

神与阴阳师的视线交会,双方的意志相互角力。式神屏气凝神,等待主人的决定。

遗憾的是,命运不给他们选择的权利。

「糟糕!?快逃!」

石台远方的咒术者大叫。飞车丸反射性地把脸转过去的瞬间,在她的视线前方,隅田川附近闪烁著白色的光点。

爆炸声震响了黑夜。

脚下也能感觉得到震动。

紧接著,尖锐的响音撕裂夜晚的空气,火雨降在隅田川附近的护摩坛,那是燃烧弹。火雨著地后在地面迸开,化为无数的火球,向外扩散,燃烧四周。蔓延的火焰有如投网抛出,凶猛的火光照亮了焦土。

头上传来引擎声,抬头可以看见上空出现飞机的踪影,那是B29,数量──数也数不清。

──居然有这种事!为什么会往这里发动攻击!

这附近早已烧得精光,可以成为目标的物体一个也──

不对。

飞车丸一下子惨白了脸。目标的话有,就是这座天坛。在灯火管制的黑暗中,数百座护摩坛熊熊燃烧。要是从上空俯视,这些肯定成了「要求对方攻击」的目标。再加上佐月刚才的攻击,敌军也有可能是循著攻击的方向而来。无论如何,这必定是不在预定计画内的作战行动,只是敌军也没有放过天坛的意思。

「混帐!」

佐月的灵气再度爆发,接连击出灵气炮弹。上空的B29战机有数架受到强风吹袭,失去控制。战机遭到破坏,冒出黑烟坠落。「不妙。」飞车丸不禁咂舌。

「夜光大人!快撤退。」

「这是什么蠢话!我怎么能放著这里不管!」

「可是……」

「不行,飞车丸。佐月,立刻把灵气──」

遭到轰炸的咒术者们纷纷窜逃,其中也有英勇的咒术者往敌机施展咒术,只是马上就被卷入爆炸之中。放眼望去,焦土处也升起了一缕缕燃烧弹爆炸的黑烟。这一幕唤醒了上个月的记忆,只是夜光现在身边没有『鸦羽』,角行鬼或北斗也不在场。

这里只有自己。

既然这样。

「请见谅!」

飞车丸使出妖狐的臂力扛起夜光,「飞车丸!」就在夜光这么大喊的时候──

头顶出现光芒。

抬头望去,眩目的白色火球正冒著白烟,往石台的正上方坠落,而数不清的火雨──飞车丸僵直了身体。

剎那间,夜光挥开式神的手臂,反过来抱住她的头趴在地上。一趴到地上,他们就被轰飞了出去。

光亮与轰声。冲击。意识就要强制关闭的时候,听见了神朝天空威吓的凶暴怒吼声。

无。

这就是「死亡」。飞车丸迟钝的脑子在想著这种事情,恍如身处于梦境之中。想到自己逃离了「那个地方」,她甚至有些高兴。

不过……

刺痛全身的麻痹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身体的疼痛,消失的认知能力也阶段性地恢复。

自己还活著。发生了什么事情。光亮、声音与冲击。没错。自己遭到空袭──

「夜光大人!?」

飞车丸赶紧爬起来,用身体护住她的夜光顺势摔到地上。

她急忙扑上去,「夜光大人!夜光大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沉痛叫喊。夜光呻吟著,动了下身体。

他微微睁开眼睛。

「……飞、飞车丸吗……?」

他回应著,脸上沾满煤黑。「是。」飞车丸放下心,眼里泛出泪光,把脸埋在主人的胸口。

她的脸感觉到夜光的体温,精神终于恢复正常。她马上抬起头,俐落地竖起双耳,确认周围的状况。

空袭还在继续,虽然相隔了一点距离,但巨大的爆炸声依然冲击著耳朵,身体可以直接感觉到大地的震动。危机还没解除,飞车丸扶起夜光正要前去避难的时候──

咳,夜光吐了一口血。

她一时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等她明白之后,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黏稠的红褐色血液从夜光的额头滴了下来,束带的袖子碎成了一片片,衣角破烂不堪,沾满了粉尘。他的左脚弯向奇怪的方向,脸上失去血色。

飞车丸想起来了,主人抱住自己──挺身而出保护了自己。夜光在爆炸的瞬间保护了飞车丸,对主人与自己的激烈怒火瞬间沸腾。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把怒火或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然而她现在没有余力愤怒。主人还活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飞车丸卯足全力,用咒术为夜光进行治疗。

不过──

「……佐月?」

夜光的意识似乎还很模糊,他用甚至感觉得到稚气的嗓音嘟哦著。

飞车丸抬起头。

夜光与飞车丸被轰飞到地上,飞出了石台。石台受到空袭直接轰炸,但是中心没有遭到破坏。在徒剩形式的石台上,有一道人影。

那个人是佐月。

他的左半身正在燃烧。

也许是燃烧弹的燃烧剂飞溅到他身上,火红烈焰摇曳──但是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屹立著怒目瞪向天际。他的全身散发出惊人的神气,以气势抑制了火势的蔓延。

或许佐月挡住了原本直接攻击石台的燃烧弹,但是他无法完全阻挡攻势,导致夜光与飞车丸因为冲击飞了出去,而自己身上烧起了猛火。佐月宛如活人火把,在石台上绽放光芒,暴烈的红发彷佛与烈火化为一体。眼前不寻常的光景,看得飞车丸屏住了气息。

「那个人」不再是「相马佐月」,这一点很明确。他身上的「人味」完全消失了。宛如为了证明这个事实,烧成黑炭的左臂掉落在地上。手臂在石台上碎裂,碎片依然在持续燃烧,然而佐月连看也没看一眼。

如果以神的力量,或许可以扑灭火焰,重新长出左臂。

不过,「那个人」看起来已经不再在乎人类的外貌。

火焰沿著左肩向脖子延烧,烧灼著他的左脸。他面无表情,但是感觉得到在那张脸背后,寄居在佐月身体内的意志。

愤怒。

那是极深的仇恨,非人的怒气与憎恶。

忽然倒下的夜光用力抓住怀里的飞车丸的手臂。

「……不行。」

他的声音很虚弱,不过意识似乎清醒了,语气里面听得出清楚的意志。「夜光大人!」飞车丸正准备更专心治疗的时候──

佐月散发出的神气逆转了。

逆转这样的形容不知道对不对,至少飞车丸感觉灵气的性质出现完全相反的转变,只是力道没变,反倒更为增强了。

产生变化的神气犹如比重比空气重的瓦斯,飘散在佐月的脚边,掩盖住碳化的左臂与红褐色的血泊,在石台上蔓延开来。神气瞬间充满整座石台,接著弥漫向大地。

夜光挣扎著让身体坐起,飞车丸一时间犹豫是不是该阻止他,不过看见主人迫切的神情后改变了主意。她伸出手帮夜光起身。这时候,佐月犹如波涛的神气已经逼近眼前。

「……唵、哞、怛落、仡哩、恶……!」

夜光发抖的指尖结成五个咒印,他的面前浮现出五芒星,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神气。然而,神气似乎没将他们两个人放在眼里,避开了夜光设下的咒壁,从左右往他们背后流动。

「夜、夜光大人,这是……」

飞车丸从背后扶住夜光的双肩,夜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是用不著主人回答,她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在他们背后,瘴气再次从地底爬了上来。佐月的神气──神充满愤怒的灵气吸引了瘴气。

神气蔓延的速度愈来愈快,布满了整片焦土。瘴气与神气融合,浓度呈爆炸性的增长。弯曲扭动,然后逐渐膨胀,向上延伸。

伸向天际。

「怎……怎么会……」

在这个时间点,瘴气已经呈现半实体化,宛如出现于焦土的龙卷风──又像有多个头颅的大蛇,扭动著升向夜空。根据目测,高度约超过一百公尺。不仅如此,两三根瘴气柱交缠在一起,结合成一根约有数百公尺之高的瘴气柱。

云层笼罩低空,轰炸机在云层底下飞行。瘴气瓦斯覆盖大地,焦土上散落著燃烧弹的火焰,然后是从地面向上延伸,巨塔般的瘴气柱。眼前出现神话般──而且是在噩梦中出现的神话,超乎想像的光景。夜光准备的天坛已完全变成了「异界」。

摇曳著向上延伸的瘴气柱顶端,先是膨胀,接著迸裂。

里面同时迸散出无数怪物。

样貌诡异的鬼怪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含有瘴气的怪声在天地间回响。

异形散落天空,接著掉落至地面。那些是妖怪、魔物、鬼,每一个都是实体化后的瘴气。飞行在空中的鬼怪发出尖锐的嬉笑声,缠住了轰炸机。降落在地面的鬼怪尖叫著,在瘴气的沼泽横行。瘴气柱的顶端此时再度膨胀迸裂,接连生出更多的鬼怪。

地狱。

眼前的光景正适合用这个词形容。飞车丸感觉头脑麻痹,完全无法思考。她茫然地害怕自己会失去正常思考能力,但又把这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魑魅魍魉的盛宴。

百鬼夜行。

飞车丸的身体不住地发抖,用力抓紧了夜光的肩膀。夜光轻轻地将掌心放在她的指尖上。

「……飞车丸。」

「夜光大人,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

夜光握住飞车丸的手,闭上双眼。

然后,「……我要利用将门公。」他的目光锐利,这么宣告。

「我要平息将门公的怒气,祈求祂修祓瘴气,这是唯一的方法。」

「您、您又要唤回相马大佐吗?」

「……对,不过他的意识已经完全被将门公吞噬了,所以我要借助泰山府君的力量,直接接触他的灵魂。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夜光说到这里停顿了数秒,然后继续说下去。

「我要让泰山府君降到自己身上。」

「夜光大人!?」

「……只有一瞬间而已。我很熟悉泰山府君,再说还有晴明大人在那里。当然这是个豪赌,但是……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夜光说得平静,转头看向飞车丸。

夜光的脸上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淡淡微笑,像是伤脑筋又像是无奈,看起来也像是在哭泣,那是接受命运、下定决心的笑容。

「原谅我吧,原谅我最后把你带到了这种地方。」

「您在胡说什么,我会永远待在夜光大人身边。」

「是啊,生死与共。」

这句话在飞车丸身上点燃了勇气的火炬。飞车丸的眼头一热,深深点了个头。

虽然用咒术进行了应急处理,但夜光的左脚依然是断裂的状态。飞车丸扶著夜光站了起来,夜光在飞车丸的搀扶下,一步又一步走向石台。

走向有半个身体缠绕于火焰中的佐月。

「……阴阳师土御门夜光……谨告泰山府君与冥道诸神……」

夜光吟诵著咒文,气喘吁吁与断断续续的吟诵实在不像主人吟诵出的咒文。不只是身体受到的伤害,他的灵力也差不多耗尽,精神的承受力想必也早就超过了极限。尽管如此,夜光还是以浑身解数,使出土御门家的秘术。

两人走过飘荡于脚下的瘴气,一路步上石台。燃烧佐月的火焰将他们沐浴在光与热之中,佐月的双眼往他们转去。夜光继续走上前,飞车丸搀扶著他。夜光的吟诵停了下来,右手慢吞吞地伸入怀里,掏出一张咒符。他将最后仅剩的灵力化为咒力,施展出咒术。

「……佐月,这是最后了。」

夜光阖上双眼,将掏出来的咒符举到面前。

「请前来相助……急急如律令。」

唰,咒符抛向头顶。

剎那间,一道光芒从天上射穿乌云。

飞车丸感到目眩,温暖的空气暖和了身体。飞车丸的身心都已经到了极限,意外迎来的安稳让她难以抗拒,夺去了她的心灵。

她从主人的身体接触到某个巨大而且高贵的存在。

飞车丸在这时候感觉到的,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怀念。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夜光与神对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2

说谎的式神必须接受惩罚。

独眼少年听见这话像是在强忍泪水,回给她一个笑容,握住了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

这时,远处的少女──长出兔耳朵的少女朝少年说起了什么话。

一名女性倒在少女身边,她痛苦呻吟著看向这里说:

「……春虎大人……」

奇怪,她的脑子一阵混乱。

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地方,现在在这里的「自己」又是谁。

在她思绪混乱时,周围的状况愈来愈慌张。少年离开她身边,走到正面,兔耳少女与──那是『鸦羽』,绕到斜后方。她这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坐在天坛的石台上。

不过……这是哪里的天坛?这座天坛设置在高处,放眼望去的夜景是从未见过的景色,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究竟是……不对,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少年是谁?那是个左眼缠上锦织眼罩、未曾谋面的少年。刚才自己──「倒在远处的自己」叫他「春虎大人」。春虎,没听过的名字。

不过,自己知道这个人。不论是少年前方的自己,还是倒在远处的自己,两个人都对他很熟悉。

脑中愈来愈混乱了。

不过──

「『泰山府君祭』仪式正式开始。」

在少年这么宣言的瞬间,她想起来了。

遥远而且微弱的记忆。她在孩提时,也想起过相同的记忆。那是她偷窥『泰山府君祭』的时候,一闪即逝的白日梦。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不过她现在似乎稍微能理解了。

自己是从这里被送了回去。

兔耳少女喊叫著,神明这个词掠过脑中。光芒围绕四周,少年呼喊出少女的名字。

「无论经历多少岁月,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再相会,因为我──是你的式神!」

无论经历多少岁月。

没错,旅程还没结束。这里并不是她旅途的终点。

所以──

咚,她被拋了出去。感到意外的她难掩困惑。

主人──寄宿在主人身上的某个物体微笑著望向自己。

幼儿啊,祝你有美好的旅程。

古老而且伟大的某物献上真心的祝福。她不明所以──不过,她知道自己受到了「加护」。

超越时间,普遍存在于世上的某物推动著她,她再一次──

「……唔。」

一开始感觉到的,是身体底下冷硬的触感。飞车丸哀号著,掀起沉重的眼睑。

由于就近直视耀眼的光芒,晕眩的双眼看不见前方。不过,随著意识逐渐清晰,她注意到身边是澄澈的空气。简直像身处在土御门乡里的森林,感觉得到生气蓬勃的清新。突如其来的感觉混乱了她的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宛如全是一场梦──让她产生真正的自己还在土御门乡里的错觉。

不与世浮沉,平稳的时日。

感受著四季的变化,与夜光一同守护咒术将熄的灯火。

那里有小翳,有季行,还有角行鬼。虽然门生人数减少,少了过往的活力,但是隆光与久辉不时会从东京来访。

夜光总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不时抛下当家的工作造访暗寺。每当他闲来无事尝试新的咒术时,就会惹来小翳的怒目,隆光则是惋惜他的才能。夜光虽然为了当家必须遵守的严格规范发牢骚,为了缺乏变化的生活不满,为了咒术的衰退感叹,但他看起来总是很开心。飞车丸只能苦笑著,日以继夜照顾著主人。

她感觉胸口一紧。

──唔!振作点!

她激动地猛摇头。

虽然这是有可能出现的光景,说不定是在时代允许下会选择的道路,但现在不是把自己囚禁在妄想里的时候──

意识似乎只消失了一瞬间,但是她总觉得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彷佛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记忆依然模糊。当然,在乡里过著平静日子是自己的一场梦──只是她的愿望。不过,该怎么解释那位独眼少年,还有那座没见过的天坛。飞车丸努力唤起记忆,瞥见的光景却在这一瞬间从指尖滑落。意料之外的强烈失落感袭来,反而猛然唤醒了更准确的记忆。

「夜光大人!」

背后有残留的神气,而且是两位神祇。泰山府君的降神成功了。只有自己倒在石台上,或许是降临时被轰飞出去了吧。飞车丸试图起身,却诧异地发现手脚使不上力,灵力几近枯竭,这也是降神的影响吗?飞车丸勉强让双手抵住地面,奋力望向背后。

终于恢复的视野,两个男人站在眼前,他们分别是穿著束带的夜光与穿著军服的佐月。夜光平安无事的样子让飞车丸放下心,但在视野变得更清楚之后,她不自觉倒抽了一口气。

夜光的头发变得像雪一样苍白。

「夜、夜光大人……!?」

夜光没有回应飞车丸的呼喊。虽然背对著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他似乎没有听见飞车丸的声音。

另一方面,佐月的左半身仍在火焰之中。由于身上强烈的神气影响,火焰至今依然留在佐月的左半身,没有向外蔓延的迹象。不过,他和夜光一样没有注意到飞车丸。

不仅如此──

佐月忽然身体一歪,像断了线的人偶般倒向夜光。

夜光闪躲不及,佐月身上的火焰蔓延到夜光的束带。飞车丸惨叫著想冲上前,遗憾的是手脚不听使唤,连站也站不起来。

那一瞬间──

砰!

冰冷的爆炸声响起。

佐月的身体倾斜,像是被人从旁边撞上,倒在站立不动的夜光脚边。夜光也让佐月的身体撞得摇摇晃晃,整个人倒了下去。

飞车丸再一次试图冲上前,虽然照样使不上力,幸而这次身体愿意移动。夜光眼见就要倒在石台上的时候,她赶紧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

她拚了命地扑灭束带上燃烧的火焰,幸好火焰很快就熄了。飞车丸抱住夜光,爬也似地远离佐月持续燃烧的身体。佐月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

「夜光大人!夜光大人!」

飞车丸摇动著夜光的身体,然而他没有反应。主人的脸上完全没了血气,体温很低,脉搏微弱,呼吸也很弱。半眯的双眸没有对焦,渗出奇妙的光芒。

她心头一惊。联系还没中断。

这时──

「──他还活著吗?」

石台外忽然传来说话声。飞车丸惊讶地望去,看见出现在那里的男人后,她更是哑口说不出话。

「出、出渊中佐!?」

「是前中佐。」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相马大佐的命令。」

出渊回答得若无其事,他全身沾满了粉尘。他也参加了仪式吗?尽管掩不住疲劳,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依然锐利,感觉得出即使身处险境,仍然能果断行动的坚定意志。然后,飞车丸注意到他的右手拿著一把枪。刚才的爆炸声,佐月倒下的方式,飞车丸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为此提高了警觉。

──这个男人开枪射杀了相马大佐。

夜光因此得以避免遭到火焰延烧,但是她无意向对方道谢。即使只是形式上的,但出渊依然是佐月的部下。

「……你在做什么?」

飞车丸护住夜光,厉声质问他。她一只手伸向藏起的咒符,但是她早已没有足够使用符术的灵力。

出渊面无表情地回望飞车丸,接著他移开视线,放松了全身力气。

「这是大佐的命令。」他再次强调。「如果大佐与阴阳头同时失控,阻止不了──就杀了他。所以说,我的任务其实算是失败,没有赶上最关键的一刻。」

他平静地做出解释,把手枪收回枪套。

出渊的解释不像胡诌。

但是。

「……既然没有赶上,为什么你还要开枪?」

「……我这个人习惯看得长远一点。」

出渊嘲讽地扭曲著嘴角。

「大佐命令我射击『他自己』,其中一个目的是『就算杀了自己,也要阻止情形失控』,另一个目的是──『就算杀了自己,也要保护阴阳头』。毕竟他严厉命令,杀害的对象是『自己』。」

「……大佐……」

出渊朝喃喃自语的飞车丸耸耸肩。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他还活著吗?如果他还活著,就快逃吧。如果他能活下去……大佐也许就不会计较我的失误了吧。」

出渊说著,不时瞥向佐月被火焰缠身的身体。他目光里的感情太过复杂,飞车丸判读不出来。

──可是至少感觉不出恶意……

万一出渊想报四年前的仇,他应该不乏下手的机会。所以在这样的状况下,过度提高警觉也无济于事。飞车丸咬紧唇,抱著夜光伸长了脖子,确认周围的状况。

覆盖天空的云层以石台为中心,像是让暴风吹开似地散开。虽然有稀薄的云层,不过依然能看见月亮,因此可以藉由月光,看清楚天坛所在的焦土是什么情形。

地狱般的景色呈现在眼前。

灵气净化了石台,瘴气一扫而空,附近一带的灵气也恢复正常。夜光起死回生的一招顺利成功了。至少在飞车丸眼前,看不见先前犹如世界灭亡的破灭灵相。

空中看不见轰炸机的机影,在地面爆炸的燃烧弹依然在燃烧大地,冒出阵阵黑烟,但是焦土上面原本就没有物体可以延烧,黑烟在这里也像是宣告袭击结束的狼烟。

不过,只要定睛凝「视」,就可以发现依然有瘴气残留在远方。此外,那些鬼怪也不是全数歼灭。比起当初如云霞涌现的时候,数量算是急遽减少,只是依然看得见实体化的鬼怪在瘴气里昂首阔步。这样的现象恐怕是以降临于石台的神为中心,呈放射状进行了修祓导致,因此离石台愈远,瘴气就愈浓。

现场还站得住的咒术者──至少一眼望去──只剩出渊一个人。

风暴远离了。不过,事情似乎还没结束。

飞车丸看向倒地的佐月。

虽然状况不容许自己沉浸在感伤之中,但依然有不少情感在内心翻腾。他们结识了六年,而且是人生当中最为动荡的六年。她看过佐月这个人各方面的个性,也有过各种对话。尤其是他与主人无数的交谈,自己都在一旁观看。

──佐月是另一个我。

主人在仪式开始前说过的话掠过脑海,千头万绪涌上心头。飞车丸甩开这些思绪,毅然抬起了头。

「……我们马上撤退。」

飞车丸说了之后,出渊默默点了个头。

不过──

「……飞车丸……」

嘶哑微弱的嗓音如雷电般劈向飞车丸。「夜光大人!?」她重新抱住怀里的主人,夜光依然没有对准焦距的视线仰望著飞车丸。

白发苍苍,肌肤呈现失去血气的惨白,那副犹如死者的样貌让飞车丸感到「不对劲」,内心忍不住焦躁。相对之下,夜光在视线与飞车丸交会的瞬间,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如果在平常,她会为主人的笑容感到欣喜,但是这个时候她只感到莫名的不安。

「夜光大人。」

她在下意识中为了否定内心的不安,以坚定的口吻和夜光说起话。

「太厉害了,瘴气大多已经修祓完成,夜光大人的豪赌成功了。可是,现场还是有一点危险,我先带您回阴阳寮,您稍微忍耐一下,可以吗?」

她飞快地把该说的话说完,不由分说把他抱起来。但是,她的手臂使不上力。身体疑似真的到达了极限,就算想用咒术搬运,灵力也几乎见底。这么一来,尽管不甘愿也只能拜托出渊帮忙。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

「……对不起。」

叹息般的这句话沉重地压在飞车丸的胸口,为了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夜光大人。」她哀求著说,然而主人只是轻轻笑著,又继续往下说。

「还没结束……瘴气……只是潜藏在地底……」

夜光慢吞吞地说。他的目光焦点依然不稳定,看起来与神──泰山府君的联系仍未切断。虽然不像附在夜光身上,但他的灵气混入了神气。

不过,此时说话的是飞车丸的主人夜光本人,说出口的话也是出于他的意志。

「将门公请回去了……」

夜光平静地说。

「剩下的瘴气……由泰山府君分摊开来了,不是空间上的……而是时间。东京的灵相彻底改变……虽然变化缓和了下来……接下来这个地方会出现许多灵灾,必须一个个……祓除……」

「……灵灾?那是指灵气……瘴气导致的灾害吗?」

陌生的词汇引来飞车丸的疑问。

然而,夜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接下来……会发生第一次灵灾……大家合力……组织性的……为了修祓……需要大家……」

夜光说得断断续续,飞车丸不以为意地点著头。如果接下来瘴气将引起灾害,现在的她只需要这样的情报。简单来说,立刻避难是正确的方针。

但是──

「我知道了,总之我们先离开──」

「……飞车丸。」

夜光温柔唤著催促自己的飞车丸。

「对不起。」他再一次道歉。

「我要……走了……」

「我马上就带你离开。」

「不是,我在这里……已经……」

说到这里,夜光阖上了双眼。

他的眉间紧皱,露出痛苦而且哀伤的神情。

他的脸上像是有无尽的悔憾。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充满的却是决心。他的目光终于稳定下来,聚焦在飞车丸身上。

「飞车丸,我的命数已尽。」

「…………」

她无法理解主人话里的意思,只是身体自然出现反应,用力睁大了湛蓝瞳孔的双眸。

夜光像在劝慰沉默的式神,又继续说下去。

「我早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不过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但是,事情还没结束,我……我在泰山府君之中窥见了来世。将门公会再次显现在这个地方,我有责任阻止这件事,和这次一样,用我的性命交换……」

「……夜、夜光……大人?」

「所以我向泰山府君祈求,将我的灵魂送往来世,送入土御门家的血脉。今后我……」

将会转生。

飞车丸睁大双眼,咬著乾燥的双唇,专心倾听主人的话语。

声音听得很清楚,只是话里的意思很难进到头脑。脑中一团混乱──真要说起来是停止运转。转生。投胎转世。他表示自己将在来世──出生为土御门家族的人。莫名其妙。虽然搞不懂意思,但她听得出这已经是「既定」事项。

不过比起这件事,更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夜光一开始说出的那件事。

主人命数已尽的事实。

否定与拒绝盘踞在她的心头,压倒性的拒绝心态使得所有道理分崩离析,摧毁所有理性。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心跳声撞击耳膜,身体止不住发抖。除了拒绝以外,她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夜光也许看出式神内心的情感,「飞车丸……」勉强出声唤著她的名字。

她明白降神是不寻常的咒法,也知道不是依代的夜光这么做是多么蛮横的举动,她也很清楚这么做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这就是夜光的个性。

他是克服过诸多困境──将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接连完成的天才阴阳师,也是让飞车丸引以为傲,比自己更重要的主人。

即使夜光本人亲口告知自己命数已尽,她也无法接受。

降神前,夜光不是还对飞车丸笑了吗?他不是笑了吗?

他明明笑了──

「喂!出状况了!」

出渊的警告声让飞车丸回过神,针刺般的瘴气也同时袭来。

石台东侧,月光照耀的焦土上出现两只鬼怪,正往这里逼近。其中一只鬼怪的外型宛如用四只脚走路的狒狒,另外一只像是有修长的身体与数百只脚的大蜈蚣。前者的身高超过四公尺,后者则是身长可比北斗的巨大鬼怪。两只鬼怪都已实体化,但是形体尚未固定,每一移动,体表就产生泡沫,迸裂开后吐出浓密的瘴气。

──不妙!?

飞车丸立刻将精神切换到战斗模式。两只鬼怪像是锁定飞车丸等人为攻击目标,毫不迟疑地直接往石台冲过来。鬼怪的速度惊人,由散发出的压迫感与吐出的瘴气浓度,可以看出这两只是力量相当强大的个体。它们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战胜的对手,尤其她现在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呃!?」

飞车丸鼓起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她为了保护夜光走上前,出渊咂舌掏出手枪,然而,面对逼近的两只鬼怪,手枪甚至比水枪更没用处。飞车丸努力寻找活路,只可惜她还找不到答案,狒狒鬼怪就蹬著地面跳起。

庞大的身躯飞上空中,呈抛物线往这里发动攻击,带著瘴气的嘶吼从头顶往这里灌注。为了至少能设下咒壁,飞车丸绞尽了最后的灵力。

就在这个时候。

背后出现三道强大的鬼气。

其中一道鬼气奋力一跃,拔出腰间的太刀,斩向空中的狒狒。狒狒鬼怪发出惨叫声,喷散著瘴气弹飞出去,坠落在石台外。这时候,另一道鬼气飞奔而出,穿过飞车丸与出渊身边,猛烈撞击踏响了地面的大蜈蚣,从正面阻止鬼怪的进击。

从危机中拯救了飞车丸等人的是如幽鬼般的两位铠甲武士,他们是八濑童子,佐月的护法。飞车丸茫然望向背后,另外还有一位巫女模样的八濑童子正跪立著,在主人身旁待命。

在佐月的身边。

「……相马大佐……!?」

佐月坐了起来。

他将右手放于右脚膝盖,瘫坐在石台上。他的左半身依然缠著火焰──刚才快要熄灭的火势就像是幻觉,他身上缠绕著更强劲的烈焰,那副模样犹如背后燃烧著迦楼罗焰的不动明王。出渊听见飞车丸的叫喊转过头,同样也不禁瞠目结舌。

佐月剽悍的目光看向飞车丸与夜光,他右眼的黑色瞳孔可以看出绝不屈服的意志,另外透过摇曳的火光,看得出他的左眼瞳孔有神残存的凶猛意志。

飞车丸不禁战栗,动弹不得。

「……要来了。」

佐月这么宣告之后,紧接著出现撞击般的冲击,飞车丸等人的身体全都弹了起来。伴随著低沉声响,石台出现裂痕。这阵冲击宛如巨大的铁锤从地底敲打,而且冲击始终没有停歇。咚、咚,一次又一次晃动著大地。地震,只是和寻常的地震明显不同。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佐月起身而惊愕的出渊随著大地震动,站也站不稳地放声大喊。飞车丸连忙在夜光身旁蹲下,将主人横躺的上半身抱进怀里。

「来了……」

夜光虚弱地说。飞车丸想起主人刚才说的话。

接下来会发生第一次灵灾。

犹如预言成真,荒芜的焦土另一头,如间歇泉般喷出瘴气。那和与将门公的怒气产生共鸣时的天地变异不同,不过喷出的瘴气依然产生新的鬼怪,再加上原本还留在此地的鬼怪试图藉由这股瘴气让力量更加强大。眼前那两只狒狒与大蜈蚣的鬼怪在吸收瘴气后,又变得更加巨大。

──这就是灵灾吗!?

灵性的灾害,这的确是只能这么称呼的现象。

然而,应付两只鬼怪的八濑童子毫不胆怯,一步也不退缩,骁勇地面对巨大化的敌人。

对于他们与随侍在身旁的另一名护法,「辛苦你们了。」佐月沉重地说。

嗓音虽然是佐月本人,听起来却像回响的钟声。伴随著火焰在空气中烧灼的说话声,使人不禁联想到阎王的制裁声。

「夜光离开之前,由你们守住这里,接著你们要服侍下一任相马族长。」

两位与鬼怪战斗的铠甲武士没有回头,用背影接受了主人最后的指示,只有一旁的巫女向主人深深鞠躬。

接著,佐月连眼晴也没有眨一下,「……夜光。」呼唤著。

夜光在飞车丸的怀抱里,缓缓把头往他转去。

火势愈烧愈烈,终于延烧至全身,将佐月整个人包围在火焰之中。火红烈焰中,佐月的红发疯狂舞动,犹如火焰的中心。这肯定是错觉,但是佐月似乎在火焰里面露出了狂妄的笑容。

夜光微微一笑。

「……佐月,永别了。」

佐月没有回应,火焰吞噬了他,将他化为一团黑影。巫女模样的八濑童子朝火焰深深叩头。飞车丸说不出话,只能凝视著燃烧的佐月。

大地依然在震动,石台持续出现裂痕,部分碎裂崩落。在此同时,夜光轻细地吁了口气,身体失去力气。飞车丸在恐惧的驱使下,「夜光大人!?」惊声叫了出来。

夜光的呼吸变得凌乱,灵气忽然从全身释放,扩散于夜晚的空气。

夜光眯细了双眼。

「告诉大家……要他们做好准备……还有……对不起……」

即使以飞车丸的听觉,也几乎听不见他说出来的那些话。她的眼眶一热,猛然流下了眼泪。

她整张脸扭曲变形。回天乏术了。这个事实用不著别人说,她也很清楚,而且她不得不接受这是现实。

夜光就要离世了。

飞车丸落下斗大的泪珠,无助地说:

「我……我该怎么办……?」

在飞车丸──式神──童年玩伴的眼泪里,夜光缓缓阖上的双眼又睁了开来。

他露出伤脑筋的苦笑,但是又有些自豪的笑容。

「飞车丸……我爱你……」

他闭上了双眼。

他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飞车丸泪眼汪汪,眨了眨眼睛。

「……夜光……大人?」

超越悲痛的询问语气听起来甚至让人感觉到纯真。飞车丸颤抖的指尖在阖上双眸的夜光脸颊上轻抚著,肌肤的触感传到指尖。夜光「已经」离开了,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就在这里,自己不只碰得到,也能抱住他。

插图008

然而……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了从胸口深处,从心脏直接喊出来的声音。她感觉肝肠寸断,抱紧了夜光的身体,爆发的情感随呜咽声一同宣泄了出来。

也许是最后的两道神气消失,大地像是卸除了重担,晃动得更加剧烈。出渊大喊著,但是地底传来的声响彻底掩盖了他的声音。

浊流般的地鸣声中,飞车丸的呜咽如落花飘零。

随著一次剧烈的震动,大地连同石台裂了开来。

裂痕沿著夜光与佐月连成一直线,出现巨大而且极深的开口。燃烧著佐月的火焰拖行著火光,滑落至裂痕深处。接著,夜光也向下滑落,飞车丸反射性地扑上去,抱住夜光的身体,自己的身体则被重力的钩爪牢牢抓住,被拖入黑暗。

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接下来的事情。生死与共,主人说过的话掠过耳边。

不过,在她就要掉入死亡时,让人粗鲁地阻止了。

夜光全身的重量加诸在飞车丸的双臂上,平时对她来说轻如鸿毛的重量,这时候却无情地从她手中夺去夜光的身体。

──不行!?

「夜光大人!」

夜光的身体从飞车丸的手中滑走,遭黑暗的裂痕吞噬。飞车丸半狂乱地挣扎著,然而抓住她的力量始终没有松开。

粗壮的右臂从背后抓住她。

「冷静下来,飞车丸!」

耳边响起低沉粗哑的熟悉嗓音,将飞车丸的意识拉了回来。她噙著泪水,转头望向背后。

「……角行鬼。」

自身也冲进裂痕,找到立足点并抱住飞车丸的,是她的鬼搭档。角行鬼露出飞车丸第一次见识到的凶狠目光,盯著夜光消失的裂痕深处。

「──可恶。」他直接恶狠狠地骂了出来,接著一脸严峻地抱好飞车丸,往地面跳了上去。

地面上的两只鬼怪已经修祓完成。狒狒鬼怪──的残骸瓦解,化为瘴气,另一只大蜈蚣则是由两位八濑童子齐力劈成两半。或许是因为角行鬼前来助阵,加强了攻势。

不过──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筋疲力尽的她问了之后,鬼盛气凌人地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既然出现这么庞大的瘴气,增加一两道鬼气也不是问题,再说最重要的天坛早就毁了,至少……」

角行鬼正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没事。」把话又吞了回去。

独臂鬼强悍的模样看起来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战斗。天坛外部依然残留有许多鬼怪,他恐怕是强行突破重围赶过来的吧。

只可惜,他没有及时赶上。

两位护法同时失去了主人。

「角行鬼,我──」

「待会儿再说。」

角行鬼背对裂痕,无情地打断飞车丸的话。他依然抱住飞车丸,往自己前来的方向──阴阳寮所在的西方望去。「角行鬼!」飞车丸又叫住了他。

「听我说。还有,你可以放开我了。我已经──」飞车丸还想继续说的时候,角行鬼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怎么处理北斗?」

「……什么?」

「那家伙也一样面临饲主死亡的状况,必须有人把它带去土御门家。我得先声明,休想叫我带过去。在阴阳寮之中,它只听一个人的指示。」

飞车丸心头一惊。北斗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服侍每一代土御门家的式神,但是在主人没有留下命令就离世后,龙将会留在这个地方,那绝不是夜光乐见的情形。

可是。

可是……

飞车丸的脸庞再次扭曲。角行鬼也许是注意到她身体的颤抖,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你想哭就哭吧,尽情地哭,他……也会希望这样。」说完,鬼勇猛地冲向焦土。他抱著飞车丸往前冲,接著用力跳了起来。

飞车丸按捺不住,把身体转向裂痕。吞没夜光的裂痕愈来愈遥远。

夜光说自己将会转生前往来世,佐月也正前往神的身边,因此堕入那里的不过是两人的空壳,是二十几年来装著活人灵魂的器皿,也是他们各自简短的历史。

风吹抚著飞车丸的耳朵,眼泪落入夜空。

朦胧月光映照著漆黑的裂痕,飞车丸始终看著那里,看著已经埋葬的过去。

出现在空袭灾区的鬼怪,在深夜时分从焦土蜂拥而出,并于帝都徘徊。尽管天亮后阳光减弱了瘴气,鬼怪的威胁依然没有结束。帝都的人们第一次看见成群鬼怪出没,纷纷惊恐地到处窜逃。在空袭与鬼怪的双重侵略下,帝都遭受了严重的损害。

事态终于见到曙光的时刻,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深夜。讽刺的是,为他们带来曙光的是美军的空袭。在城南及京滨一带进行的大规模空袭,将大多数南下的鬼怪连同街道燃烧殆尽。

好不容易重振的阴阳寮也趁这个机会,全体动员修祓鬼怪。但由于之前『天曹地府祭』失败,阴阳寮大多数的阴阳师为此丧命,他们只能以剩下的少数人力拚了死命修祓,结果又有不少人为此牺牲性命。等鬼怪全部修祓完,已经是『天曹地府祭』那一夜的七天过后。

后世将这次的事件称为大灵灾,是咒术史上最严重的事件。

虽然这时已经将冒出来的鬼怪全部修祓,但东京这块土地之后因为灵气经常出现混乱与偏离,使得被称为灵性灾害的灾祸频频发生。那一夜显现在现世的地狱,将东京这个大都市在灵性与咒性方面变成了「魔都」。

历史将阴阳寮长官,也是大规模咒术仪式举行者的土御门夜光断罪为使东京出现灵灾的罪人。咒术界承袭了他留下的技巧,同时也逐渐让他的名字消失在大众面前。

3

喧嚣的蝉声似乎过了最热烈的时期。阳光依然强烈,但是刺得肌肤发疼的热气稍微减缓了一些,慢慢变得柔和,极度阳气的灵气缓缓偏向阴气。

漫长、酷热而且失去许多人命的夏天,终于要迎向终点。

土御门家的古老宅邸。

在设置了祭坛且铺设木头地板的客厅「桔梗之间」,出现了飞车丸的身影。

她正坐在备好的坐垫旁,并低下了头,让额头抵住地板。她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桔梗之间」面向庭院,此时已将拉门全部打开。角行鬼坐在檐廊,右手抵著地板,默默眺望中庭。

尽管还是一样暑热,不过阴影相当舒适。不时有风从庭院吹来,愉悦地在屋里嬉戏。

一位女性坐在屋内的上座,年纪在二十前半,她极其自然地穿著华丽古朴的和服。她的个子娇小、样貌童稚,端正的坐姿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沉稳,散发出成熟的气息。女性身边有个刚开始学步的小孩子,抓著她站在旁边。纯真的黑色瞳孔圆睁,露出无比好奇的眼神,盯著飞车丸的耳朵与尾巴。

他们分别是夜光的妹妹土御门小翳,以及她两岁的儿子。

小翳朝默不吭声叩头的飞车丸露出伤脑筋的微微苦笑。

「飞车姊姊?请把头抬起来吧。」

「……不,我本来就没有脸来见您,是为了报告与递交北斗忍辱前来,还请见谅。」

飞车丸坚决不肯退让,语气也很沉重固执。小翳无奈地吁了口气。

「你还是没变……可是,这样太难讲话了,再说……」小翳有些不怀好意地微笑著。「飞车姊姊,你以为我会责怪你吗?或是严厉惩罚你吗?」

「……请您务必严加惩罚,这是我应得的,这么做我在心情上也会比较轻松。」

「哎呀?如果能让飞车姊姊的心情轻松一点,那就不叫惩罚了吧?我想慰劳你的辛苦,允许你的失败,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

飞车丸全身紧绷,说不出话。小翳窃笑了出来。

「再说,飞车姊姊早就受到『惩罚』了。你想必比我哭得更惨吧,将哥哥从你身边夺走,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了。」

小翳说著,凝视飞车丸的双眼温柔地眯了起来。

「飞车姊姊,谢谢你没有追随哥哥的脚步,愿意回来这里,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

飞车丸低垂著头,内心的冲动让她的肩膀用力颤抖,她努力压抑住差点喊出来的哀号。

夜光死后过了五个月。

不满半年的这段期间,这个国家出现了剧烈的转变。

双璧计画失败的十七天后,同盟国的德国总统‧希特勒在节节败退后自杀。五月,德国无条件投降,日本与全世界为敌的战争,只剩一个国家独力奋战。六月,长达三个月的冲绳岛战役确定败北。最后的手段「本土决战」这个选项不再是「何时」发生,而是「即将」发生。

七月二十六日,促使日本投降的波茨坦宣言,遭到日本政府无视。

八月六日,广岛被投下原子弹。光是一颗炸弹,就夺去了比三月十日大空袭还要多的人命。

八月九日,当地时间八日深夜,苏联攻破满州国国境,单方面向日本宣战。

同一天,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这个噩耗传到东京时,御前会议正在召开,政府当场决定接受波茨坦宣言。天皇透过玉音放送宣布战争结束,则是在六天后的八月十五日中午。

这是历史激烈变动的转折点,象徵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然而,在飞车丸心中,那已经是与自己无关,如同发生在远方的事情了。

飞车丸逃离了鬼怪,从天坛回到阴阳寮交代了事情经过,接著整整昏睡了两天。当她醒来时,她不顾周围的反对,一心投入鬼怪的修祓。她表现得很活跃,虽然有角行鬼的帮助,但有八成的鬼怪几乎都是由她单独修祓。不消说,这样对她来说比较「轻松」。相较于夜光不在的现实,生死交错的修祓现场更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夜光逝世后,由隆光担任阴阳寮的代理长官,处理零星出现的鬼怪。由于计画失败再加上后来发生的灾害,他受到军方与政府严厉的谴责。然而,只有阴阳寮能应付随机出现的鬼怪,虽然批评声浪高涨,但也不能对他们贸然出手,阴阳寮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涉及「政治」。到头来,直到战争结束──不对,在投降仪式举行时,阴阳寮仍卯足全力专心在修祓鬼怪。

原本身为阴阳助的飞车丸,现在也应该要在阴阳寮尽自己的职责。

不过,隆光在第一批鬼怪完全修祓之后,便解除了飞车丸阴阳助的职位,将她与角行鬼从阴阳寮除籍。不论是修祓鬼怪的战力方面,还是追究仪式失败造成阴阳寮损失惨重的责任,有不少人反对隆光的决定。然而,隆光挡下这些反对意见,「解放」了飞车丸。夜光死后,你要当自己的主人,隆光这么命令她。

她难以忘记在仪式结束后,隆光在被告知夜光与佐月丧命时的反应。

在她描述两人死亡的情形,以及夜光留下的遗言时,隆光一句话也没说。

当飞车丸把话全部讲完,经过漫长的沉默,「……这样啊。」他只应了这么一句话。

那一瞬间,隆光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彷佛名门仓桥家当家的某个部分脱落了。不过,隆光还是代替之后失去意识的飞车丸,在她不在的两天亲自上前线修祓鬼怪。

即使是现在这个瞬间,隆光依然在率领剩下的人,为重建阴阳寮鞠躬尽瘁。今后日本会受到以美国为中心的联合国军统治,但就算是联合国总司令部,也很难歼灭由瘴气形成的鬼怪。尤其鬼怪出现的地方不是战地,而是占领地,将使得情况更加棘手。也就是说,只要鬼怪一再出现,阴阳寮──咒术者与咒术就会留存下来,这是隆光的见解。

失去夜光后,隆光想必将守护宗家留下的阴阳术并且传承给后世,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隆光的决心让仓桥家选择「留下」。

另一方面,失去佐月的相马家选择「离去」。

双璧计画失败后,负责管理咒术的参谋本部第九课急遽缩减规模,加入军方的相马一族也随之与军方慢慢拉开距离,不少人失去了踪影。阴阳寮的情形也一样,寮生里面与相马家血缘亲近的人接连离开阴阳寮,隆光也允许他们离去。千年以来,相马家原本就是藉由藏匿踪迹维系命脉的一族。在他们夙愿达成的日子来到之前,或许会再度销声匿迹吧。章治与章辅兄弟留到了战争决定结束前,在玉音放送的隔天,他们便向隆光道别,离开了阴阳寮。

章治从夜光那里收到的『月轮』由他亲自保管,没有交给相马家的族长。「因为他指名要给我」章治说得有些难为情,也有些落寞。『鸦羽』和『月轮』是由土御门家的秘传打造的咒具,但是不只飞车丸,隆光也没有要求他归还。

至于出渊,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虽然无法想像他在哪里做什么事,但有一件事绝不会错,他还坚毅地活在这个世界。

那天夜晚之后,所有事情都变了,而且每个人都在慢慢地应对这些变化。

说到改变,眼前的小翳也不例外。她现在是土御门家的当家,究竟有谁料想得到这样的未来呢。

这时──

飞车丸伏身趴在地上的耳朵听见奇妙的声音,那是极为轻盈而且摇摇晃晃,咚咚的轻柔声响。

那声响正在往自己接近,飞车丸正诧异是什么声音的时候──

「──汪汪!」

稚气的含糊说话声响了起来,娇小得令人惊讶的手拉扯著飞车丸的狐狸耳朵。

她惊诧地不由自主抬起头,眼前站了一个小孩子。飞车丸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吓了一跳,「汪汪!」接著又马上开心地叫了起来,伸出双手笨拙地抱住飞车丸。飞车丸全身僵直。

「咦!?」

「哎呀。」小翳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不行喔,光泰。再说她不是汪汪,是嗷嗷。」

「小、小翳小姐!?」

「这孩子很聪明吧?轻松就让妈妈看见顽固式神的脸了。」

飞车丸面红耳赤地面对笑得开心的小翳。另一方面,年幼的光泰碰不到耳朵后,接著把兴趣转移到尾巴上面。他伸出沾满口水的手,嘻笑著乱摸尾巴上的皮毛。飞车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任他触摸。

插图009

忽然间,耳边传来呵呵的低笑声,飞车丸凶狠地往檐廊上的角行鬼瞪了过去。

「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知道原因吗?」

「我是要你不许笑。」

「用不著那么计较吧,既然他那么爱黏著你,你就欣然接受吧。」

角行鬼转头看向飞车丸,接著把视线移到光泰身上。

「那可是他的外甥。」

飞车丸听见这话心头一惊,再次看向玩著自己尾巴的小孩子。

夜光的外甥,在角行鬼这么说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在注意到这件事之后,她看著光泰的心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感慨。

夜光说自己将转生为土御门家的人,也就是说他会投胎成为这孩子或是其他孩子的后代子孙。摸著飞车丸尾巴的那双小手,联系著总有一天会回到现世的主人。

光泰在玩过飞车丸的尾巴之后,兴趣又转到角行鬼身上。但是,他的态度不像接近飞车丸的时候那么随意。尽管年幼,他或许还是感觉到了鬼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飞车丸发现光泰停下动作,专注地盯著角行鬼。

「不可以过去,光泰大人。如果靠近那种家伙,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灵障,再说对教育也不好。」

「是啊,我说不定会把你从头一口吃下去。」

「角、角行鬼!这玩笑太过火了!」

飞车丸忍不住破口大骂,光泰听见后吓得发抖,然后慢慢张大嘴巴,哇地大哭了起来。飞车丸惊慌失措,「您、您误会了!我刚才不是在责骂光泰大人!」拚命为自己辩解。

小翳无奈地笑著。

「没关系的,飞车姊姊,只要你用尾巴陪他玩一下,他马上就不哭了。真是对不起,角大哥,这孩子因为身边没有像您这样的男人,他好像格外在意您呢。」

飞车丸听著小翳若无其事说出的这番话,再次露出严肃的神情。

「小翳小姐,您的意思是季行大人还没──?」

「对……还是连个消息也没有。真伤脑筋,不晓得他闲晃到哪里去了。」

小翳虽然嘴上开著玩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

土御门季行,旧姓若杉季行,他是小翳招赘的夫婿。在小翳怀孕半年后,他受到军方的重新徵召前往战地。夜光与隆光劝他可以暂时设籍在阴阳寮,成为军方附属机构的人员,但是他笑著辞退了他们的好意。换句话说,季行还没见过自己的孩子。

哥哥过世,丈夫下落不明,不只是父母早逝,照顾他们的祖父母也早就入了鬼籍。在这个时代,她带著婴孩被推举为当家,不难想像她平时心里有多么不安。即使有门人的协助,反过来说,小翳在立场上对他们也有责任,承受的压力无比沉重。她说很高兴能看见飞车丸,想必是她的真心话。

飞车丸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咬紧了唇。

不论是主人的妹妹还是主家女儿的立场,小翳在飞车丸心中是仅次于夜光的重要人物。既然她身处困境,自己就应该尽力协助她。何况在主人逝世后的现在,身为式神也应当服侍小翳,这必定是个好选择。

不过──

飞车丸心中早已下了决定,无法待在小翳身边。

然而──

「他好像闲晃回来啰。」

角行鬼突如其来说道。「咦?」飞车丸与小翳不约而同看向角行鬼。

「把北斗带回来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不愧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带来了这么大的好处。」

就在鬼悠然笑著的时候──

走廊上忽然响起慌忙的脚步声,门人匆促地知会一声后打开房门,「主公大人!」难掩兴奋地大喊。

「刚才──老爷回来了!」

飞车丸倒抽一口气。小翳那张童稚的脸上失去表情,宛如能面。她默不吭声地站了起来。紧接著,走廊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小翳!」

出现在打开的房门后面的是四年不见的季行。他戴著的眼镜有一片镜片破裂,身上的国民服沾满了尘土。现在的他骨瘦如材,完全看不出原本瘦弱的体格。

然而,眼镜底下那双温柔沉稳的眼神和以前一模一样。他看见小翳后,开心地笑了起来,「小翳。」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

小翳飞奔了上去。

她弄乱了和服,一口气冲上去,几乎是用撞的抱住丈夫。

然后,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的嘴巴张得比娇小的光泰还要大,斗大的泪珠不停落下,绞尽全身的力气放声大哭。飞车丸不知道,小翳在接到夜光的讣闻后,这是她第一次落泪。

「……小翳小姐。」

飞车丸轻呼著,接著她正襟危坐,再次低下头。她这么做不是为了道歉,是为了忍住泪水。角行鬼像是没有兴趣,把头转向庭院。流著鼻水、停止哭泣的光泰愣愣看著大哭的母亲。

对土御门家来说,动荡的时代结束了,夕暮冉冉的日子就要来临。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晚上。

夜空高挂著皎洁的月亮,恰巧就像夜光转生前一晚,与他一同欣赏的那轮明月。

土御门宅邸位于高处,斜坡上有一座陡峭的石阶,石阶尽头耸立著一道外门。

她在走出宅邸、穿过那道门再沿著石阶往下走了几步时,让人叫住了。

门的两边挂著绘上五芒星的灯笼,看见出现在灯火中的搭档时,「对。」飞车丸简短应了一声。

她缓慢回过头。

「我要这么做。」

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失去夜光之后,她无时无刻思考著,得到了这个结论。

夜光死后,你要成为自己的主人。隆光这么告诉飞车丸,解放了她。

既然是自己的主人,她要对自己下什么样的命令呢。

她想过追随夜光而去,这是最先出现的念头。不过,夜光不是真的死了,他还会转生到来世。如果飞车丸选择自刎,那样根本帮不上他的忙。万一夜光在转生后得知飞车丸死去,不晓得会有多么心痛。

她接著产生的念头是自己也跟著转生。如果自己可以和夜光转生在同一个时代,来世就能再度成为他的式神服侍他。这个主意非常有吸引力,可惜很难实现。

『泰山府君祭』可以操控人类的灵魂,以人为的方式转生,遗憾的是飞车丸没有执行『泰山府君祭』的能力。不只是飞车丸,土御门家的门生也没有人做得到。『泰山府君祭』是土御门家的秘祭,由于夜光突然过世,来不及将咒法传授给下一任当家小翳。除非有人复活这项仪式,否则『泰山府君祭』基本上算是失传了。

飞车丸到底该怎么做呢。

这时候,她忆起在美丽的月夜,与夜光说过的那段话。

──无论经历多少岁月,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再相会。

为了传达自己坚定的心情,她不自觉说出这句话。这话只是因应当时的对话顺口说了出来,半是带著开玩笑的口吻。不过,那时候的话在现在看来成了不自觉说出口的预言,散发出强大的磁力。

等待,这个选项。

永远等待下去,持续等待到未来的这条路。

当然,飞车丸不知道主人会在「何时」转生,但是她知道会在『哪里』。夜光表示自己会转生为土御门家后代,所以只要持续待在现世──

就有可能与夜光重逢。

「我们约好了,无论经历多少岁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未免太有耐性了吧。」

「活了千年的鬼讲这是什么话。」

「我没有『活著』,只是……只是『存在』而已,不知不觉就变成这个样子。」

角行鬼低沉的回答流露出罕见的「空虚」。飞车丸耸耸肩,仰望著石阶上方的鬼。

「那正是接下来的我必须变成的样子,你有什么建议吗?」

「……」

「角行鬼?」

「……没有。」

他喃喃说了之后,轻轻摇了摇头,接著浮现出一如往常的嘲讽笑容。

「生活会很无趣,一、两百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这样啊……很有用的建议。」

这番饯别的话很有角行鬼的风格,飞车丸由衷笑著。她竖起耳朵,甩了下尾巴。

她只有在宅邸停留两天,留下了一封信给小翳与季行。所以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告别。

「我们就在此道别吧,保重。」

说完后,搭档头也不回,从他面前离开了。角行鬼始终守望著那踏著坚定的脚步步下石阶的背影。

他心里对她那严谨的态度很厌烦,也当面嘲笑过她。

然而,狐妖此时在月光下离去的背影耀眼地映在他的眼里。角行鬼不禁苦笑。

「……真是个忠诚的家伙。」

如果飞车丸听见他的呢喃,想必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鬼这时的语气温柔得判若两人。

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之后,角行鬼也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又要继续流浪的日子。虽然只是十年不到的短暂光阴,不过必定会成为他永生难忘的一段时间。

就这样,服侍同一位阴阳师的两位式神走上了各自的路。

北辰山星宿寺。

在奉祀妙见菩萨的本堂前,飞车丸跪在那里。本堂向拜处还有另一名僧人,以及在一旁随侍的千。

真罗在步上本堂的小阶梯上方,神情凝重地俯视阶梯下方向自己下跪的狐妖,随侍在旁的千也露出了异常严峻的神情。不过,飞车丸没有动摇,她的目光散发出钢铁般的意志,直视身在本堂的真罗。

她说出来龙去脉,道出了自己的决心。

对于在暗寺追求「咒」的阿暗梨来说,这件事应当没有拒绝的理由。

漫长的沉默过后,「唉。」真罗刻意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听起来不像有劝退飞车丸打消这个念头的意思。

「……你好像是认真的。」

「当然,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唉,可惜了这么一位大美人……你真的打算马上进行吗?」

「最好能立刻进行,没有理由延后。」

「唉,话虽然这么说……」

真罗还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把话吞了回去。

那是个戴著时髦的鳖甲眼镜,肌肤异常白皙,身材瘦弱的男人。这位貌似「柔弱」的人物,实在看不出来是恶名昭彰的咒术修行场暗寺的高僧。他身穿黑色僧衣,但更像一位拥有大型歌楼舞馆的老板。

不过──

「唉……好……我就答应你吧。」

他给人的印象瞬间丕变。

「你好歹也是服侍土御门夜光的护法,要是质疑你的决心就太不识相了。好吧。狐妖没那么容易死……我们就来试看看吧。」

真罗眯起眼俯视飞车丸,眼神宛如看著祭品的神官。平时挂在脸上的那张憨傻的笑容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怪物捕杀猎物的阴森笑容。

「……真罗大师,请三思。」千一开口相劝,「千?」真罗没有回头,光是这一句平淡的回问,就让千不敢再多言。飞车丸感觉毛骨悚然。人们敬畏真罗是「暗寺的妖怪」,这就是他的另一面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

飞车丸请求真罗,将他修练的「舍弃肉体,成为灵性存在的咒法」施在自己身上。

飞车丸选择等待。然而,肉身能够等待的时间有限,夜光不一定会在她活著的时候转生。不论数年、数十年、数百年,她都「愿意」等下去,这样的话,「肉体」就会成为阻碍。

「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正道。」

「……是正道还是歪道,由我自己决定。」

「说不定会出现意外的『差错』。」

「我原本就生为狐妖,再多几个差错也不在意。」

「就算你没办法维持现状吗?」

「……只要我的忠心不变,自身的变化微不足道。」

「很好。」

真罗笑嘻嘻地点著头,黑色僧衣翻飞,他冷淡地俯视飞车丸。

「三天后开始进行,需要九天的时间准备,再以九天的时间施下咒法。就算你中途承受不住也无法中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感激不尽。」

飞车丸深深一鞠躬。真罗迅速走向自己的房间,千默默合掌鞠躬。

二十一天后,飞车丸离开了暗寺。

她漫长的旅程终于在此时迎来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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