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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雨云从远方的山顶蔓延过来。
夏天的阳光依然炽烈,但是这几天终于缓和了下来。蝉声围绕宅邸,如海浪声般在「桔梗之间」回响。
「母亲大人!你看!」
在庭院玩耍的光泰仰望著头顶,朝待在檐廊的小翳挥手。光泰的头顶有纸制的乌鸦飞在空中,栩栩如生地拍打羽翼,那是人在东京的久辉亲手制作的咒具。虽然是只需要少量咒力就能发动的简易咒具,不过久辉表示或许可以协助下一任当家练习咒术,因此特地打造了这样的物品送来。光泰开心极了,尽管一开始无法顺利发动,经过三天后,已经能让这只纸乌鸦自由飞翔。
除了乌鸦形代以外,从东京寄来的东西还有乡里无法取得的各种物品,以及告知近况的一封信。信里提到,东京的复兴进度不如预期,衣食这类物资压倒性的不足,街上到处都是黑市,每个人为了活下去都是竭尽了全力。
至于阴阳寮方面,灵性灾害──灵灾处理终于上了轨道,整体状况稳定了下来。
状况能稳定下来,主要是因为GHQ害怕那些日夜徘徊的鬼怪,把这件事全权交由他们处理,并且给予他们各方面的协助。驻扎的军队士兵,把那些脱下军服穿上黑衣──仿狩衣造型黑色制服的阴阳寮寮生称为『黑鸦』,或是『暗鸦』,在忌讳他们的同时也有著敬畏。他们似乎将无法用科学解释,运用古老技法与可怕怪物作战的黑衣阴阳师,看成了使用黑魔术的乌鸦──信上这么说。
隆光在信上写道,今后会持续专注于人才培育。说不定将来也会需要光泰的协助,虽然他的信里感觉不出这个意思。
小翳放下隆光寄来的信,轻吁了一口气。
接著,她拿起放在檐廊的另一封信。
读完隆光的信后,她相隔许久取出了收起来的物品。那封信她反覆读了很多次,信纸毁损得很严重,不过她还是一有机会就拿出那封信,把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内容慢慢地再读一遍。
那是哥哥──不对,对她来说也是人生中唯一的朋友写下的信。信中写满了歉疚,以及她接下来将展开的那趟漫长旅程。每当读到这民间传说般的内容,不愧是哥哥的式神,小翳与季行总会这么苦笑,眼角泛出就要滴落的泪水。
从她留下信离开的那年夏天开始,迎来了第三年的夏天。不过,她这趟长久的旅程想必才开始没多久。
现在她在哪里做什么呢?小翳望著光泰兴奋的身影,想起长著狐狸耳朵与尾巴,那位美丽的儿时玩伴。
★
「……终于确定了吗?」
「对。」
隆光深深点著头,回应久辉的确认。
「警察预备队令失效,加上保安厅法成立,现在的警察预备队改编为保安队,由新创设的保安厅管理。配合组织的重整,阴阳寮依之前的预定计画解散,改组为阴阳厅……虽然本质没有太大的改变。」
隆光说著,视线从办公桌移向窗外。
阴阳寮舍的执务室,这里是阴阳头土御门夜光使用过的办公室。他用过的办公桌原封不动地留著,隆光坐的这张办公桌是后来又另外准备的。
自己只是代理长官,阴阳头这个位子在夜光死后始终空著。这是隆光设立的阴阳寮新体制,他以这样的形式面对战后的混乱与频频发生的灵灾,运用缺乏的人才奋战到了这一天。
不过,这样的日子暂时要结束了。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阴阳厅创设后,我会辞去代理长官的职务,也希望仓桥家的人可以暂时离开阴阳厅的要职,久辉,包括你在内。」
「是,我知道。」
儿子面无表情,点头应和父亲的话。
战争结束很快过了七年。
阴阳寮此时受到社会强烈的批评。虽然是军事附属机构,战后却没有解散,依然留存了下来,世人的目光自然也会格外严厉。再加上,灵灾发生的原因是阴阳寮举行仪式失败,这件事传出去之后,都民的不满更集中到了他们身上。
不过,就现实问题来说,只有阴阳寮能处理频频发生的灵灾。这事说来讽刺,阴阳寮之前能留下来,都是多亏了灵灾──这个阴阳寮遭到憎恨的原因。
然而,他们不能只是接受世人的批评,于是阴阳寮重生成为阴阳厅。尽管改变晚了点,也算是重整了从战争时维持下来的体制。在某种意义上,这次组织重整的目的是祓除对于阴阳寮的负面情感,对社会大众施下的「咒」。
为了效果能稍微提升,过去掌管阴阳寮的仓桥家将趁这机会暂时放开权力。
「不过,阴阳师人手不足的问题还是很严重,仓桥家也不能完全引退。」
「这一点用不著担心,门人们都能理解,再说我也会留在修祓现场。前几天章治和章辅两位大哥有联络我,他们表示在阴阳寮改组为阴阳厅的时候,他们会回来帮忙修祓的工作。」
「什么?相马家这么快就准备好潜入下一个组织了吗?」
隆光开玩笑地说,「怎么可能。」久辉也笑了出来。
「只是他们两个人比较随兴而已,况且虽然说要回来,也只到培育出新人的这段期间。相马一族内部似乎有严重分歧,分裂是迟早的事……坚持要让将门公重新降临人世的那一派说不定会因为这样,使得思想变得更加激进。」
「这样啊。」
隆光露出赞许的目光,看著平淡述说自己意见的久辉。
佐月死后,在仓桥家与相马家的连结方面,久辉比隆光更为密切。他年纪轻轻就见识过咒术界的动荡,因此能坚定地面对现在艰难的局面。不论是胆量、行动力还是从小具备的人望,随著年纪增加都更突显出了这些特质。虽然也有将夜光视为英雄这孩子气的一面──在他死后甚至变得更严重──在父亲的眼里,这也是他的优点。至少隆光个人认为,自己已经培育出了「下一代」。
「……今后我会和以前一样以仓桥家当家的身分,从外部协助阴阳厅,不过这段时间不会维持太久。仓桥家退下舞台只是权宜之计,将来的话,久辉,由你继承当家的位子,守护阴阳厅与新时代的咒术。」
阴阳寮解散在即,隆光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下来,一不注意说出了平常不会说的话。
然而,久辉原本敏捷的反应在听见这句话后,忽然变得迟钝。
久辉没有马上应好,反而保持著沉默,在看见隆光不解的神情后,「父亲大人。」他终于开了口。他不是以代理长官而是以父亲大人称呼,隆光的表情更诧异了。
「关于这件事……老实说,我认为仓桥家下一任当家不应该由我继任。」
「什么?你可是长男喔。」
「从相马家的情形,我学到执著于嫡系不是聪明的做法。往生的相马大佐在最后尽了当家的职责,不过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那绝不是个好例子。当然,相马家在意的还有依代的资质。」
「等一下,仓桥家所有人都很仰慕你,如果由你坐上这个大位,不会有人抗议。」
「父亲大人,这不只是仓桥一门的事,至少现在的『仓桥家』几乎等同于全体咒术界。所以说,从代表咒术界的立场,由需要负起战争责任的『仓桥家』长男继任,不是最好的做法。」
隆光听著儿子这番意外的反驳,不禁有些失落。
他慎重确认久辉的模样。
「……虽然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遗憾的是,现在的咒术界没有可以取代仓桥家的家族或势力。说得难听点,就算需要暂时销声匿迹,到头来还是得靠我们的扶持,咒术界才支撑得下去。」
「是,您说的没错。为了能让咒术界存续下去,仓桥家一党独大的体制在短时间内不会改变。但是我还是想再次强调,如果由仓桥嫡系担任当家,恐怕会带给外界不好的观感。」
「……你的意思是,仓桥家当家这个位子应该交给仓桥家以外的人吗?也就是交给仓桥家的『外人』吗?虽然明白这么做的用意……但简直是异想天开。门人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再说你不晓得四周的人对你有多大的期待。虽然就算只是个例子,我也不想这么说,可是除非你意外身亡,否则仓桥家的人只会承认你这个当家。」
最重要的是,久辉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仓桥家的长男成为当家或许不是最好的安排,不过也不需要把这视为特别严重的问题。
「用不著那么担心,久辉。难道说,你心中有其他仓桥家下一任当家的人选吗?」
「──美代。」
「什么?」
隆光大吃一惊。
美代原本受到隆光的保护,在战后正式成为仓桥家的养子,现在的全名是「仓桥美代」。
老实说,隆光作梦也没想到久辉会提到她的名字。但在另一方面,当她成为候补的人选时,的确有种数个齿轮确实咬合在一起的感觉。
只是如果要这么做,需要达到某个条件。
久辉也许是从父亲的反应得到信心,认为这是个劝说的好机会。
「父亲以前说过,『仓桥』家在咒术界属于阴阳当中『阴』的一面,我也认同您的想法,咒术界『阳』的一面除了『土御门』家不作他想。遗憾的是,现在的土御门家缺乏优秀的人才也是事实。然而,美代是夜光大人也认同的优秀『占星术士』,也受过他的薰陶。换句话说,她是由『土御门』和『仓桥』家共同栽培的咒术界之子,更重要的是──她是『年轻女性』。而且是不受旧习束缚,立场自由的女性。恕我直言,我认为没有其他人比她更适合成为代表新时代咒术界的『象徵』。」
久辉说得口沫横飞,隆光则是摆出了一张凝重的表情。
「……这么做对外界或许很有效果,但是对门人呢?就算她是夜光的得意门生,仓桥家那些大老会服从这位『年轻女性』吗?相信不用我提醒,阴阳师大多都是比她年长的男性。」
尽管受到严厉的质疑,久辉始终没有胆怯,甚至挂起了和煦的笑容。
「父亲早就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吧,只要我娶她进门就行了,门里和内部的不满由我应付。」
久辉回答得平心静气,这正是要转动齿轮最必要的条件。隆光盯著儿子的脸,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你喜欢那孩子吗?」
「算喜欢吧,我是说真的,虽然说我也知道『仓桥』家长男的婚姻和『个人情感』无关。」
「…………」
叩咚,隆光中止对话,整个人倚在椅背上。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他其实很惊讶。他察觉到没有在自己心里出现的想法,以及自己无法匹敌的优秀,那和第一次看见佐月的感觉很相似。夜光死后──不论对他的憧憬──他少了过去的稚气,但似乎也在不自觉中变得「成熟」。
无论如何,「……你要说的我明白了。不过,这件事不需要急著下结论。」隆光这么说,结束了这段讨论。况且就算需要马上下结论,但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下得了结论的事。
「还是你有什么不服吗?你希望顽固的父亲早点引退吗?」
隆光好整以暇地笑问,久辉惶恐地说:「绝无此事。」这时,室内响起了敲门声。
隆光「视」向门后的灵气,由于时机过于刚好,他用视线询问著久辉。久辉发觉父亲的视线后,摇了摇头。这阵敲门声似乎只是碰巧。
「请进。」
隆光一请对方进入室内,一位十来岁的少女便打开门,露出了脸。尽管娇小的体型没有改变,原本沉默寡言内向的个性已在这几年变了不少,甚至给人活泼的印象。她正是他们刚提到的美代本人。
她看见不只隆光,久辉也在室内。
「啊,不好意思,你们在谈事情吗?」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是,其实是……刚才我在寮里看见陌生的式神,所以来向您报告。」
美代进入室内报告后,隆光诧异地蹙起眉间。
「式神?应该是寮生做的吧?有什么地方引起你的注意吗?」
美代受过暗示,忘记了自己预知东京大空袭一事,但是隆光和久辉都记得很清楚。经过那次的教训,他们要美代「只要感到有一点不对劲,别自行判断,马上来向自己报告」。不过,阴阳寮经常会出现新式神,实在不需要专程前来报告。
美代听见隆光这么向自己确认,显得不太有自信。
「那个……那个式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看见我之后,她亲切地找我聊天,问我现在幸福吗?我一觉得奇怪,她便笑著向我道歉,然后消失了。」
隆光与久辉不禁面面相觑,确实是个莫名其妙的式神。寮生理应都认识美代,难不成是使役了什么灵体吗?如果是这样,劈头就问人过得幸福吗也很匪夷所思。
「……也就是说,对方认识你吗?可是你不记得那是什么人?」
「……对不起,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虽然那是只要见过一次面就忘不了的大美人。」
「美代,你说得出那个式神的特徵吗?」久辉问。
「唔,她长得很漂亮……啊,对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瞳孔,还有她身上的衣服很像以前的军服──」
美代说到这里,隆光不自觉弄响椅子、站了起来。美代吓了一跳──久辉根本顾不得她。他冲到窗边,以几乎要撞破玻璃的力道打开窗户。
他把身体往外面探出去,感觉就像要跳出窗户。
「美代!你在哪里看见那个人?」
「咦?中、中庭……通往食堂的走廊。」
久辉立刻让视线往那里望去,定晴凝视。
另一方面,隆光显得很茫然,但是他忽然想起小翳以前私下告诉过自己的那件事。
「……美代?那位──你确定那位女性是『式神』吗?不是真的『人』?」
「对,不会有错。」
「……这样啊……这样啊。」
他反覆说著,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坐回椅子。他深深吐了口气,「你听见了吧,久辉?」唤著儿子。
她只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小翳与季行。由于不忍瞒著隆光,小翳特地向他坦承了这件事。因为情况特殊,隆光没有告诉久辉。
「说不定是美代搞错了!」
「她好像没搞错喔?」
「她不可能会欺骗美代!」
久辉头也不回地说,「我先走了!」急忙冲出执务室。
他想必是去找人了。但是隆光敢打赌,就算久辉的实力再怎么提升,就算她现在还保有肉体,儿子也不可能找出她的踪影。虽然藏身在夜光背后,但她同样是位天才。
「那个……究、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到底是……」
美代的反应有些不安──更准确来说是错愕。
隆光苦笑,「用不著在意。」只答了这么一句。
苦笑变成了平常的笑声,再转变成平常罕见的大笑,最后甚至流出泪。夺眶而出的泪水是什么意思,隆光也不明白。
她真的抛弃了人类的身分,只为了能再一次与主人重逢。她追逐著渺小的可能性,不惜斩断各种桎梏。或许他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愉快、痛快又凄凉的心情。
在隆光心中,咒术创立的光辉时代已随夜光的死亡落幕,但她依然活在那个时代。不对,她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依然持续存在。
「受不了……!论对宗家的忠诚度,我彻底输了!你一定要──一定要找出他。」
隆光没有理会手足无措的美代,依然兀自笑著。面对顽强而且死心塌地的式神,他送上了由衷的勉励。
★
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我的目的还没有达成。
光泰用双手举起咒符,与动态灵灾对峙。他并非带著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而是抱持著一定要活下去的决心。
「居然出现了,这个混帐灵灾!」
由于太晚发布避难警报,现场惨叫声连连。同僚唤出式神,竭尽全力引导民众避难,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疏散完成,他必须争取民众避难的时间。原本光靠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挡下动态灵灾,不过现在人手不足,他也无可奈何。光泰隶属的修祓部队遭遇动态灵灾突袭,打击相当惨重。别说是战斗了,现在还能站起来的只有他与一位同僚,但他们偏偏都是第一年加入的新人。既然同僚忙著疏散民众,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火气速来祓除邪气!烧毁妖异,急急如律令!」
注入咒力的两张咒符以火焰包围逼近的动态灵灾。外型诡谲的灵灾犹如倒立的章鱼,尽管没有嘴巴,却发出了愤怒的嘶吼声。
光泰眼见攻击发挥了效果,接连掷出咒符。或许是受惠于纯正的血统,虽然是新人,但他对自己的咒力相当有自信。尽管技巧不够纯熟,不过他打算以量取胜。
然而──
「你在搞什么鬼!『视』清楚,光泰。对方是木气灵灾,金克木!用金气的术式相克!」
这么怒吼的是操控式神的同僚。由于留著俐落的短发,还穿著藏起身体线条的黑色服装,使得那人乍看之下像个男人。事实上,那人的男子气概在同期里面相当有名,实力也比起同期的男人都高上一大截。现在她更是同时操控三十具以上的式神,光泰能赢过她的地方只有咒力的强度与量。
他甚至没有余力看向那位同僚。
「我讨厌金气!」
「你怎么能凭自己的喜好修祓!」
「我就是不擅长啊!」
「现在是耍任性的时候吗?你是专业人士吧!」
「我又不是喜欢才来这里的!」
「我说过了,不要凭个人喜好修祓!」
尽管发著牢骚,在瘴气突破火术逼近时,她依然迅速展开修祓协助光泰。当然,她同时还操控著三十具以上的式神,卓越的技术实在远超出新人的程度。
「谁叫你练习的时候老在偷懒,在最重要的时候才会派不上用场!」
「我现在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你既然有才能,应该可以帮上更多的忙!」
「谁知道啊!会这么说的只有你而已,刚才我也说过,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我是上了黑心久辉的当!」
如同光泰坚决的主张,他会以仅仅十八岁的年纪来到东京,绝对不是为了在阴阳厅修祓灵灾。
「听好了!我之前也说过很多次,我只是来东京找老婆的!不能死于灵灾的攻击!」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蠢话!?你这样也算土御门家的继承人吗!?」
「就因为我是继承人,才需要找老婆啊!名门不能断后不是吗?」
他吼了回去,可惜那只是藉口。就算他不自己找老婆,等到二十岁过后,父母也会帮他谈亲事。虽然没落了,不过土御门家毕竟是名门。不只名声响亮,也不乏管道。只不过,光泰对这种「做法」很反感。到头来,这也是「个人喜好」的问题。
乡里是乡下地方,而且不只是乡下,还位于深山的穷乡僻壤。尤其在战争结束后,居民大多移居到附近的城镇,人口也减少了许多。再加上留在乡里的的同龄儿童不知道为什么全是同性,光泰在国小与国中时鲜少有和同年龄的女生交谈的机会,后来他升上的高中是男校,即使离开乡里进入城镇,他也没有机会和女生接触。
东京分家的仓桥久辉在他高中毕业后,邀请他前往东京。渴望与女生接触的光泰二话不说答应了这件事,不加思索就离开了郷下。
一回过神,他已经进入阴阳厅了。
「总之,我在找到老婆前不能死,我当然也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那你就别说那么多废话,赶紧使出金气──啊啊,算了,交给我!」
同僚一说完,迅速掏出咒符。
「金气斩刻,金克木!急急如律令!」
掷出的咒符化为利刃,斩断动态灵灾的触手。准确的攻击将对方的怒火从光泰转移到她身上。
「避难怎么样了?」
「完成九成了!」
「好,我们也快逃!」
「什么!?这只章鱼怎么办!」
「修祓动态灵灾不是两个新人该做的事!再说我可不想死!」
「不然你自己逃走好了。」同僚爆著青筋怒骂。「听好了,这个灵灾的瘴气不强,只是刚好实体化的小灵灾,我们两个人联手一定应付得来!」
「不可能!你差不多撑不下去了!」
「别、别胡说!我还撑得下去!」
「刚才那边有一具式神因为没力,动作停了下来!如果你没注意到,表示你真的撑不下去了!」
「什么──」
同僚似乎很惊讶,不自觉往式神的方向看过去。同时,「笨蛋!」光泰整个人扑了上去,动态灵灾的中心紧接著像水枪一样喷出瘴气。
先前没有展现出来的无预警攻势使得同僚全身僵直。光泰在千钧一发之际滑行到她面前,设下咒术防壁,然而由于事发突然,术式效果不佳,他们同时受到瘴气攻击,被轰飞到了后面。
他们摔倒在马路上,「可恶!」光泰结成手印,吟诵咒文,祓去身上的瘴气,他转头看向同僚。
她也用相同的方式应对,只是瘴气没有完全祓除。由于太过焦躁,导致流失过多的咒力。咒力的流失终于让她的咒力枯竭,光泰赶紧冲上前祓除她身上的瘴气。
这时,他发现她的脚断了。
「喂,你还能动吗?」
「…………」
同僚的脸色惨白,她试图起身,但马上哀号著停下了动作。在他们拖拖拉拉的时候,动态灵灾逼近到了他们眼前。光泰掏出咒符,护住背后的同僚,再度与灵灾对峙。
「光、光泰!」
「──后方支援就交给你了。」
「你不是不想死吗?」
「我是不想死,万一我死了,你可要负起责任。」
虽然怜惜生命,他又不能抛下同僚逃走。尽管是耍帅说出的话,仔细想想,死后再负起责任也没有意义。面对动态灵灾作乱,光泰反省起自己的话。
「……什么意思嘛,难不成是要我嫁给你吗?」
「什么?」
光泰不由自主转头,目不转睛地看著同僚的脸。她的脸胀得愈来愈红。
「前面!」
「啊。」
光泰急忙掷出咒符,大量瘴气代替回答往他袭来。光泰奋力展开咒壁,在心里痛骂著黑心久辉,同时使出所有咒力耐住攻击。
「……我不行了,至少要让你……」
「闭嘴!」
她虽然这么喝止,但照这情形发展下去,势必会演变成一场持久战。光泰的咒力量再大,也敌不过动态灵灾这个对手。父亲、母亲,对不起,光泰在心中向他们道歉。
就在这个时候。
「──五行变转,急急如律令!」
凛然而且镇定的嗓音回响在修祓现场。
无数咒符飞来,犹如乘著旋风的树叶,袭向动态灵灾。
咒符一包围灵灾,马上同时释出咒力,而且是一个接一个产生连锁反应。
火焰化为土壤,土壤隆起成为金属,金属转变为水滴,水中长出枝丫,木头烧起烈焰。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五行相生。这些咒符释出的五气没有一个相克,有条不紊地相生,发挥出爆炸性的威力。光泰赶紧背对灵灾,用身体护住倒在马路上的同僚。
耀眼的光柱耸立──
接著,光柱消失了。
光泰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时,灵灾已经被彻底修祓。
对方只用了一击,事情简直是发生在转眼之间。
「……发生什么事了?」
光泰喃喃自语,被他护住的同僚也是一脸愕然,答不出话。
「我明白了,只要固定咒符的五气,使出术式就能更加省力,的确是方便多了。」
刚才听见的声音响了起来。灵气轻盈晃动,一位女性出现在光泰他们面前。
光泰倒抽一口气,连同僚也是瞠目结舌。
那位女性美得不像这世间的人。
她穿著类似旧陆军的军服,却充满妖艳的魅力。她随意的站姿更是同时展现出剑士般的威风,以及巫女般的神圣气息,望著他们的蓝色瞳孔闪耀著温柔且坚定的光芒。
光泰与同僚维持摔倒在地的姿势,动作僵硬地抬头看向女性。女性漾起美艳的微笑,向光泰鞠躬。
长发飘散在肩头。
她朝看得著迷的光泰说:「请保重身体,不要乱来。」说完,她和出现时一样,忽然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简直像一场白日梦,不过刚才肆虐的灵灾的确遭到了修祓。不晓得是不是多心,现场残留了微弱的香气。那是她身上神秘的灵气残滓。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你们认识吗?那是人类吗?」
同僚像是无法从冲击中冷静下来,光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然后。
「……找到了。」
「什么?」
「找到了,我要娶那个人!」
「啥?」
同僚的语气里听得出无比的错愕,然而光泰压根不在意她的反应。他彻底失去理智,赞赏起刚才那位女性的美貌。实在是太美了,气质又高雅,简直是女神,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女性等等。同僚的心情愈来愈恶劣,但他只是兴奋地赞美个不停。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就是『恋爱』吗?我终于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人!」
「……我说你啊,如果还有余力,可以叫人来救援吗?我的脚很痛。」
「来东京真是来对了!都市果然美妙!我全身都燃起干劲了!」
「……你乾脆烧死自己好了。」
同僚冷漠地说,然后噘起嘴嘟囔著:「……真是的。」当然,光泰也没注意到同僚耍脾气的反应。
十分钟后,在救援人员赶到现场前,光泰兴奋的情绪始终没有冷却下来。
她再三烦恼过后,在那天夜晚决定留起长发。
★
一栋崭新的学舍矗立在涉谷一角,美代心满意足地望著那栋建筑物。
「……明天终于要开始营运,我长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久辉点头,同意妻子志得意满说出的话。
「你确定要维持阴阳塾这个名称吗?」
「对,很好记吧?」
「好记是好记,只是我个人还是喜欢夜光塾这个名字。」
久辉说著露出缥缈的目光与沉稳的微笑。
傍晚的涉谷人潮汹涌,虽然校园里空无一人,但街上的喧嚣声还是传了进来。在日后被称为「高度成长期」的东京,几乎每天都有旧大楼消失,而且建起新的大楼。街景日夜交替,犹如巨大生物在反覆进行新陈代谢。
现在眼前的这栋建筑物,或许同样也是东京这个巨大生物制造出来的其中一个新细胞,只是那无疑是极为特殊的细胞。
美代明白丈夫的想法,慢条斯理地摇著头。
「目前还很难直接冠上那个人的名字,再说……这里也达不到他的标准吧?这里是专门用来培育修祓灵灾的人才,如果不是解开世界的原理或是与神佛对话这类规模的场所,肯定满足不了他。」
「这倒也是。」
久辉苦笑著,同意妻子的玩笑。
现在的阴阳厅正式采用的不是由夜光打造的『帝国式阴阳术』,而是加以改良后,被称为『泛式阴阳术』的咒术体系。『泛式』以『帝式』为基础,简易为更大众化的咒术体系。当然,『泛式』并未包括『帝式』数量庞大的所有咒术,而是将焦点集中于对现代阴阳师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最主要「工作」的灵灾修祓,打造出不受「才能」左右,成为一门「技术」的咒术。
阴阳厅正在推动阴阳师的资格制度,明天开始营运的阴阳塾,也是以让塾生取得资格为主要的教育目的。这里说起来算是职业训练学校,与投注热情探究咒术的夜光塾有天壤之别。
「既然是为了让社会大众接受咒术的一环,想必这也会是夜光大哥梦寐以求的机构。很期待你的表现喔,美代。」
「我希望自己能回应这份期待,毕竟是藉助了许多人的力量,才有办法实现的梦想。」
美代将在明天就任阴阳塾的第一任塾长,今后她将栽培出无数的阴阳师,并将他们送往社会。她一方面期待今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自己,同时也有些不安。
「只是结果还是冷落了源司。」
美代想起年幼的独生子,不禁嘀咕著。
由于仓桥家是传统世家,对于一介女子进出社会,为了新事业忙到连陪自己孩子的时间也没有,这样的行为招来了许多严厉的批评。她尽管在门人面前逞强,却始终无法拭去内心的罪恶感。
另一方面,由于美代是高强的「占星术士」,许多财政界人士会前来寻求她的协助。这成为仓桥家的优势,因此批判她怠忽职守的声浪也不少。
不过,丈夫久辉总是在她身旁支持著她。
「源司总有一天也会进入阴阳塾,在仓桥家外面与同年龄的伙伴切磋琢磨,将会成为他人生中无可取代的经验。你只是从现在开始为这件事进行准备,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育儿方式』。」
「久辉……」
丈夫体贴的话语听得美代感动不已,「谢谢。」诚挚地向他道谢。久辉为了掩饰难为情,「这咒文不错吧?」装起了傻。
「可惜让光泰溜了,如果他还在东京,我一定会二话不说把他塞进这所学校。」
「咦?光泰已经成年了吧?」
「有什么关系,谁叫那家伙的基础没有打好,可惜了他的才能……这都是因为他没有一位好老师,季行的教导又不够严厉。为了预防再次出现像他那样不好的例子,也是设立阴阳寮的一个重大的意义。」
久辉看起来很遗憾,和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同。他心里始终念念不忘土御门的下一任当家,每当提到光泰,「要是我有时间,就可以训练他了。」他总是忍不住懊悔。
光泰来到东京两年后,便带著成为妻子的女性回到土御门乡里。他对外宣称「我只是来找老婆的」,的确是言出必行。
久辉板起脸孔后,美代窃声笑了出来。
「……这个嘛,光泰是来不及训练了,不过……接下来就没问题了。虽然学年和源司不同,但我会负起训练土御门家的责任。」
美代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使得久辉一时间只是愣愣看著妻子。
他终于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兴奋得胀红了脸。
「真的吗?」
「老实说,我昨天读了星。这件事你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因为还要过一阵子才会怀胎呢。」
「一阵子……既然还要一阵子,表示当然会『实现』吧?那真的是读星的预言吗?」
「哎呀,我可不是自己乱猜的,连长什么样子我都看到了呢。」
那是个男孩子喔,她一说,「男生吗?」原本困惑的久辉又兴奋了起来。
「看来土御门家暂时能高枕无忧了。」
「哎呀,看你那么高兴,你总是把土御门家的事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呢。」
「当然,毕竟有土御门家才有仓桥家,况且土御门家的血脉绝对不能断,因为夜光大哥有一天会转生──」
忽然间。
久辉一脸严肃,提高警觉望向四周。「久辉?」美代难掩惊讶,久辉没有理会她的疑问,朝四面八方投去锐利的警戒视线。
美代也纳闷地确认起四周的情形,但没有感觉到任何异状。
「你怎么了?」
「……美代?你有没有感觉到灵气刚才动了?」
「咒术吗?」
「……是式神。」
「式神?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久辉露出阴阳师的神情,让注意力集中。不过,也许是什么也没发现,他无奈地放下了戒备。
「……提到光泰,我想到一件事。你还记得吗?他说自己看见了飞车丸。」
「我当然记得,听说是在灵灾修祓现场,她在最危急的时候救了他……难不成那是她的灵气吗?你也视见了吗?」
美代急忙望向四周,这脱线的行动让久辉放松了全身的力气,忍不住苦笑。
「不知道,或许是我多心了吧,况且光泰的话也没有可信度……」
他打著马虎眼,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仰望起眼前的塾舍。
「……说不定她来看这里了,这座连接起阴阳寮系谱的新咒术学舍。」
久辉这话像在说服自己,「是啊。」美代也点头同意他的意见。
她无法读式神的星。
不过──
「我想一定是这样。」
★
分家出身者,必须成为本家式神。
就算这是『家规』,也很难让人轻易接受,况且这也不是个会让人乐意接受的规定。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和自己该服侍的人个性不合,所以不论家人怎么斥骂,他几乎不曾踏足本家宅邸。
这一天,他照样和投合的朋友尽情享受了放学后的时光,傍晚时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背上背著书包,左手戴著棒球手套,右手将棒球丢向水泥墙,在球弹回来的时候身手矫健地接住,一路这么走著。
他的运动神经连自己也不禁佩服。虽然不敢告诉父母,其实他以后想当棒球选手,而不是阴阳师。虽然身边的大人异口同声表示他的才能比自己还要优异,遗憾的是他自己实在没有那种感觉。论阴阳师的才能,「那个人」比自己厉害多了,这也是他不想成为式神的其中一个原因。
所谓的式神,工作是保护自己的主人。如果主人的实力比式神坚强,这个位子就没什么意义了。他心里当然也有不甘,所以没向其他人抱怨过这件事。
「算了。」
这些琐事想了也开心不起来。他转换心情,把思绪转到今天的晚餐,同时他不再投接球,急忙赶起了路。
就在他快要走到流经城镇的小河时,他不由自主在过河的桥前停下脚步。
有个女人站在桥上。
那是个美得令人惊艳的女人,更让他吃惊的是,女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您好,土御门鹰宽大人,我有事情要拜托您。」
他──鹰宽因为太过惊讶,一时间愣在原地。
然后,他慌张地问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也是土御门家的人。」
「你是亲戚吗?」
「对,我和您一样是分家出身。」
她说著走过桥,来到他面前,平静地弯下腰。
她配合他视线的高度。
「可以耽误您一会儿吗?」
晚餐时间差不多要到了,如果晚回家,又会挨一顿骂。
然而,鹰宽不自觉点了下头。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食欲与父母的斥责。他有种莫名的期待感,觉得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只可惜女人一开口,他的期待感也消失了一半。
「您不想服侍泰纯大人吗?」
到头来,她也和其他人没两样。既然她自称为亲戚,说不定受到了双亲的请求,拜托她前来说服自己。
不过,她似乎马上察觉到少年心中的失望。
「我也是式神,所以特别在意你。」
她好像也在服侍本家的人。听见她这么说之后,他单纯为此产生了同感。
接著,两人并坐于桥上的栏杆,一句接著一句闲聊起来,起先是聊到关于「家规」的感想。那种规定已经落伍了,强迫别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也很讨厌,他坦率地说出心里的想法。然后,他抱怨起父母,发泄对泰纯的不满。他心想这件事不全是自己的错,泰纯对自己也没有兴趣。
然而。
「这就错了,泰纯大人总是很关心鹰宽大人。」
「骗人,我们连话都没讲过几句。」
「或许就是因为没讲过几句话,他对您才会格外在意吧。鹰宽大人虽然心有不满,其实也很在意对方吧?」
她说得的确没错,鹰宽不悦地垂下了嘴角。
比自己年长的人称呼自己「大人」,让他总觉得浑身不对劲。虽然是个大美女,不过实在是个怪人,鹰宽暗自心想。
然后,他说起了自己刚才漫不经心的念头。式神居然比主人弱,这样未免太逊了。
没错,实在是逊毙了。
或许他最讨厌的其实是这种情形。
但是,听见鹰宽的想法后,她似乎为了鹰宽认为泰纯比自己优秀一事感到惊讶。
「您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他是本家的人,当然会是比我还厉害的阴阳师。再说,只要看到他就知道,他──很不普通。」
她始终凝视著语气低沉的鹰宽。
「……如果要说谁比较强,灵力方面是您比较强。」
意外的一句话──再加上斩钉截铁断定的口吻,让鹰宽吃惊地抬起头。
「不过,您说的没错,他的『才能』似乎在别的地方。我知道几位像他那样的阴阳师,虽然不适合修祓灵灾,对咒术却有深入的研究……」
她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鹰宽不解地板起脸孔后,她笑著道了声歉。
「总之──那孩子是少爷。」
「……他在古代是那种身分没错啦。」
「立场也好,个性也罢,到了现代还是一样。鹰宽大人,您具有成为优秀武士的资质。您只是和泰纯大人的才能种类不同,不过毫无疑问是真正的才能。」
「每个大人都这么说,不过在我听来只是故意捧我,要我听他们的话。」
「不然,我来向您保证吧,您今后会变得更强。」
当面听见别人这么说,让鹰宽不自觉地面红耳赤。
鹰宽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可是她充满自信──真要说起来是「坚信」的语气,比其他人都还要有说服力。
「况且,如果要说比主人弱的式神,我正是这样的例子。」
「你比你的主人弱吗?」
「对,不过……」
忽然间,她脸上闪过狂妄的微笑。
「我可不会输给这个时代的阴阳师。」
毛骨悚然。
尽管是前所未见的美人──不对,在这种情况下,或许就是美丽才更加深了这种感觉──她笑起来的瞬间,他的直觉显示这个女人「很强」。不只是父母比不上她,就连在东京活跃的本家老爷与夫人也远远不及她的实力。等级不同,鹰宽全身的血气都没了。
这时。
「……您瞧,我只是稍微让您『视』了一下,您就正确掌握到对方的威胁性。您果然有才能,不单只是咒术的才能,还有身为『阴阳师』的优秀资质。」
鹰宽说不出话,这么厉害的人居然会比主人弱,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但是,他更不相信她会说谎。如果她没有说谎,她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总之,因为两人的世界简直是天差地远,鹰宽感到自己的烦恼根本微不足道。
不过,他注意到一点。
尽管她说自己是比主人弱的式神,但是毫无疑问的,她一点也不逊。
「……比起武士,我还比较喜欢忍者,头顶那个发髻实在太难看了。」
因为不想输人,他逞起了口头之快。不过,鹰宽的话听得她开心笑了出来。
「您知道御庭番吗?」
「那是什么?种植盆栽的人吗?」
「您回去后可以查一下,那是很『帅气』的人。」
她慢条斯理地从櫊杆站了起来。她好像要离开了,鹰宽虽然还想再聊下去,却想不到留下她的手段。
「希望您能和泰纯大人好好相处,他和光泰大人不同,需要其他人的支持……还有,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将我的事告诉别人,今天见到我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最后留下这句话后,她忽然消失了身影,她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消失了。鹰宽大惊失色,从栏杆跳了下去。
那是老爷以前展现过的隐形术吗?的确是高明的术式。
「……真的好像忍者……」
鹰宽难以抑制兴奋的情绪在桥边闲晃,接著他惊觉天要黑了,赶紧跑回家。父母果不其然骂了他一顿,不过他一说明天要去本家玩,他们马上变了个态度,原谅了他。
刚才遇见女人的事,他遵守约定没有说出口。由于始终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不知不觉也就忘记了那个女人。这时候,他与原本穷于应付的泰纯也相处得比较融洽了。
后来,鹰宽成为泰纯的式神,成为守护软弱少爷的出色御庭番。
顺带一提,之后他选择成为终身伴侣的人,是他人生中遇到的实力第二「坚强」的女性。
★
等注意到的时候,为时已晚,病毒已经侵蚀她的身体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小翳拒绝在医院接受治疗,决定在土御门宅邸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医生表示她撑不过冬天,不过历法已经迎来了春天,大概是因为光泰和他的妻子认真地用咒术延缓了病情的恶化。遗憾的是,身体在这几天已经到达了极限。光泰再三苦恼之后,将方针改为以舒缓小翳的疼痛为优先,小翳为此向儿子道谢。
丈夫季行在前年的冬天过世,他忽然病倒,不到一个星期就撒手人寰,不像自己撑了大半年。死后我要好好调侃他,小翳暗自期待著。
儿子夫妻在土御门当家的工作之余,借了分家在城镇的空屋,当起了阴阳医,另外他们也会在春秋两季进入山里狩猎。此外,他们一年会出远门一两次,接受东京外地灵灾修祓的请托。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惹来了仓桥家的久辉不少怨言。
孙子泰纯会在今年春天前往东京,现在也正为了阴阳塾入塾考试留在东京。那个孩子不会有问题,只是分家与他同行的鹰宽让人有点担心。他的实技比泰纯杰出,可惜课业不佳。他从去年秋天开始非常努力学习,希望他能和泰纯一起考上阴阳塾。
小翳躺在棉被里,想著家人的事吁了口气。
外面下起了雪。
这时候应该正是庭院里的茶花盛放的季节,但是为了怕她受寒,房间关得密不通风,只有门人折下的一枝茶花插在房里。也许是因为枕边的火盆将室内烘得暖洋洋的,在温暖的空气里绽放的茶花似乎少了一份风雅。
好安静。
不只是泰纯去了东京,光泰夫妻今天也去了城镇,不在家里。宅邸里面有几位年迈的门人,比差劲的式神还要沉默寡言的她们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虽然下了雪,但似乎没有刮风,门板连响都没响。小翳只是静静倾听著自己的呼吸声。
待在与外界隔绝的小房间里,感觉就像受到结界的保护。她小时候曾藏身在哥哥设下的结界,逃离双亲的注意跑去玩耍,遥远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不知不觉间,自己比哥哥多活了一倍以上的时间。门人虽然惋惜她的人生结束得太快,但她觉得自己活得够久了。人生有许多辛苦,不过回想起来的都是幸福的记忆。能带著如此丰富的回忆过世,她由衷感到心满意足。
静谧而且微弱的呼吸声在自己的耳中回响。
自己似乎不知不觉睡著了。
小翳醒来后,「……啊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真晚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是,抱歉我来迟了。」
「你还好吗……这么问好像很奇怪。」
「不会。」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呢,只有我变成这个样子,真不好意思。」
「小翳大人现在也很美丽,而且我认为现在更加美丽,视灵气就知道了。」
「虽然灵气受到了夸奖,不过总觉得心情很复杂。」
「抱歉,毕竟我是式神。」
她的玩笑话惹得小翳轻声笑了起来,小翳不晓得有多久没有像这样笑了。
「话说回来,你还真无情,那之后一次也没来露过脸。」
「……我一直在远处关心。」
「我想也是,因为我常感受到你的气息,可是因为你始终不肯露面,我还以为你变了个人呢。」
「我的确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
「是吗?你现在还在等哥哥吧?既然你还在等他,表示你的根柢一点也没变。只要『这部分』没有改变,不管其他地方再怎么变,你就还是你。」
小翳说得理直气壮,接著她像是很久没讲这么多话,讲话讲到累了,吁了口气。她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感觉流了满身大汗。
「……光泰的事谢谢你了,是你帮的忙吧?你知道吗?那孩子在见到你之后,吵著要娶你当老婆呢。」
「……不敢当。」
「至于泰纯……看你那样子,你知道了吧。」
「这其实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泰纯大人顺利考上阴阳塾了。」
「真的吗?鹰宽呢?」
「他也考上了。」
「那就好。泰纯和鹰宽都很让人担心,只是担心的地方不一样。既然他们两个待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进入阴阳塾之后,他们一定会遇上更多的同学。」
「是啊……这么说来,美代的儿子到时候已经毕业了吗?希望他们和仓桥家的人能处得来。」
「……我也这么盼望。」
两人聊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虽然觉得活得够久了,不过一旦说起话,聊的全是有关未来的事,尽管心里也有想到过去那些令人怀念的回忆。
或许这正是只有自己老了的证据。对自己来说,人生已经是「过去式」,所以在独处的时候虽然会回想起过去,不过面对活在「当下」的人,视线自然会看向前方。
「……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再见哥哥一面。」
如果自己在那时候追上她的脚步,做出相同的决定。
说不定自己就能再见到哥哥了吗?
不消说,即使回到当时,小翳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小翳身边有季行还有光泰,不管给她多少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选择他们,而不是哥哥,这就是她的人生。
所以说。
「……哥哥就拜托你了。」
「是,包在我身上。」
听见她这么说,小翳满足地点著头。她阖上双眼,轻轻吐著气。
「飞车姊姊,谢谢你来这里看我,很高兴能再见你一面。」
醒来时,室内只有小翳一个人。
说不定是一场梦,就算是梦也好,小翳心想。她感到很充实。即使卧病在床,等待著死亡的来临,她依然感觉到充实。到了这把年纪,仍然能学到世界真理的一环,这件事哥哥肯定不知道。
小翳再次阖上眼睑,聆听自己的呼吸声。
三天后,她与世长辞。
★
薄暮时分。
总算把嚎啕大哭的春虎哄睡后,泰纯独自来到「桔梗之间」。
他从开放的檐廊凝视著被落日染红的庭院,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他会这么疲惫不是因为要照顾婴儿,而是因为他持续关注著婴孩的未来。泰纯是「占星术士」,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将接受什么样的考验,也知道儿子背负的残酷命运。
那是漫长的时间──跨越不同世代,巨大的命运建构出的「未来」。不论再怎么努力读星,试图看清楚未来,泰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话虽如此,他能拜托的也只有分家的鹰宽与千鹤。双亲已经过世,妻子在生下春虎后便香消玉殒,幸好还有鹰宽他们的协助。遗憾的是光靠他们这几个人,还是很难保护春虎。
即使困难,他依然没有放弃的意思。春虎虽然是传说中的阴阳师转世,但他更是泰纯的儿子,妻子的遗孤。
泰纯沉溺在思绪里,愣愣地望著庭院。
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庭院,他和鹰宽两个人曾在这座院子里尽情玩耍。不变的景色随著日落变换色彩。这幅美丽的景色让他不自觉看得出神,使他稍微忘记了忧虑与迷惘。
然后──
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庭院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的背后沐浴著斜阳,单膝跪地,低垂著头。尽管注视庭院良久,他始终没有发现人影接近。
隐形,而且是解除实体的隐形,这是式神而非人类所能达到的境界。为阻挡未经允许的灵性存在接近,宅邸设下了多重结界,能穿过这些结界,表示她必定和这座宅邸有所渊源。
他猜到了对方的身分,惊讶迅速消散,苦笑浮上了双唇。
「行动真是迅速……不,你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吧。」
她没有回应,想必是认为这是用不著特地回答、天经地义的事情。她的主人在终战那年过世,自那之后,她的漫长岁月一直在等待主人。
「你是哪一位?」
「……在下飞车丸。」
「这样啊。」
澄澈、有些严肃的嗓音。
对于传说中大阴阳师的式神来说,这是相当小心谨慎的登场方式,泰纯心想。但就算她静静地低垂著头,也能感受到蕴藏在体内的强大灵力。飞车丸与角行鬼的威名流传到了今日的咒术界,虽然现代的咒术与当时相比有长足的进步,另一方面也遗失了许多过去的技巧。她就算在这个时间点,必定也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式神。
「你的要求是什么?」
「随侍主人身旁。」
简短的一句话,透露出绝不退让的钢铁意志。她对泰纯尽礼数,只是尊他为土御门现任当家。她效忠的人并非泰纯,而是刚出生不久的春虎。
她转生的主人。
「…………」
泰纯在眼镜底下眯起的双眸犹如利刃,专注凝视著跪在庭院里的她。
太阳落向地平线,把火焰的炽红染上始终垂著头的式神。
式神的星象无法判读,她对春虎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泰纯无从得知。他只知道,面对困难重重的未来,光靠他的力量实在过于薄弱。
「……有个条件。」
她终于抬起头,白皙美貌得以显露,美丽高雅的湛蓝双眸注视著他,那坚定的眼神让泰纯的内心忍不住动摇。她很美,最美的是她的状态,和内心充满迷惘、乖张与郁闷的自己大不相同。比起自己这种人,她更适合成为春虎的保护者。
即使如此──
泰纯依然必须保护春虎,这是他与亡妻的约定,也是他身为父亲立下的誓言。
2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喜悦。
第一次听见那个婴儿的哭声时,飞车丸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构成自己的灵气充满了感动与欣喜。
错不了。就算咒术无法解释也没有关系,那的确是主人──土御门夜光的灵魂。在举行仪式的那一晚离开的灵魂,此时寄宿于刚出生的身体,发出了第一声嚎哭。
后来整整三天的时间,飞车丸连眨眼也觉得可惜,始终在守望那个婴儿。
后来,她终于按捺不住,入侵宅邸内母子共寝的房间。
当时是凌晨,外面的天色逐渐泛白。飞车丸正坐在酣睡的婴儿身旁,睁大了蓝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著婴儿。她无法伸手触摸。眼前的存在娇小又柔弱,她总觉得自己这种人的碰触会弄伤婴儿。再说,她只要能这么看著就满足了。微小的生命努力呼吸的模样,她怎么看也看不腻。不仅如此,她忍不住笑逐颜开,总是藏起来的耳朵与尾巴也露在外面,甚至垂下了眼角。飞车丸感动不已,她啪哒啪哒地摇著尾巴,默默关注著婴儿。
当然,她的戒心也因此松懈了。
「──他叫春虎。」
自从舍弃身体之后,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如此冒失。出乎意料的事态让飞车丸猛然竖起耳朵与尾巴,身体出现细微的停滞。
「写成『春』与『虎』,叫春虎……外子说『春』是木行,所以方位是『东方』,颜色是『蓝色』。根据四神对应的思想,应该从『东方的青龙』取『龙』这个字──他这么解释。他还说『虎』是『西方的白虎』,所以合理来说不是『春』而是『秋』。真受不了,他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
「…………」
「有种说法是老虎可以千里去,千里还,也有种说法是老虎因为思念自己的孩子,赶千里路回巢。取春虎这个名字,有不管相隔多遥远一定会回来的意思……说不定对您来说也是一样呢?」
她语气沉稳地说了起来,飞车丸因此抓不到离开的时机。飞车丸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听著她的话听得入神。
千里去,千里还。
这确实是对主人和飞车丸自己来说,具象徵性而且打动人心的一句话。
飞车丸终于坐直身体,退后半步立起单膝,低下了头。
「……抱歉,请原谅我冒昧来访。」
「没关系,再说您不是『来访』,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吧?」
躺在床上的女性说著,慢条斯理坐了起来。飞车丸连忙阻止她,但是她笑著摇摇头。她的灵气很美,只是视起来很微弱。她天生患有灵障,在痛下决心生产后,如今生命力已有如风中残烛。
旧姓若杉优子,她是泰纯的妻子,生下春虎的母亲。
然而,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分,就连泰纯应该也不清楚。
「……您怎么知道这件事?」
「不好意思,其实我读过您留给前两任当家的那封信。」
「小翳大人吗?所以是那个时候的──」
「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您,可是没有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呢。我是土御门优子,春虎的母亲,春虎就麻烦您照顾了,飞车大姊。」
★
泰纯提出的条件是,在春虎觉醒为夜光前,必须封印飞车丸的记忆与能力。
这么做是为了从春虎身上斩断夜光的束缚,将他栽培成普通的少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连春虎的见鬼才能也会长期封印。
飞车丸当然面有难色,她无法容许有人妨碍主人伟大的才能。最重要的是,她不认为这种方法可行。泰纯在『读星』方面是优秀的阴阳师,不过实力毕竟不及夜光。这种方式在春虎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做得到,不过他理应很难彻底封住主人的才能。
这种方式总有一天会出现破绽,她这么反驳,我很清楚会出现破绽,泰纯回答。然后,他向无法接受的飞车丸平静地解释起来。
他解释起咒术界的状况,以及藉由读星得知的咒术界将来发展。
虽然现在还在潜伏,但偏激的夜光信徒开始在咒术界的背后与危险为伍。飞车丸到过东京几次,的确也发现了这样的气息。他们的思想最后会发展成恶行,世人对夜光的批评将变得更为激烈。由于泰纯离开阴阳厅,回到了乡里,应该能暂时淡化土御门家在咒术界的存在感。不过,一旦夜光信徒犯下恶行,土御门家势必会受到苛责。现在平稳的生活无法维持到春虎长大成人,这是泰纯在读星后得到的结论。
另一方面,仓桥家对土御门家的期待出现扭曲而且危险的气息,这一点也让泰纯担忧。事实上,飞车丸这十年来从没注意过仓桥家的动向。自隆光死后,她自然疏远了仓桥家,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他死后才更应该提高警觉。
无论如何,泰纯对将来的警觉心很强烈,而且他的话也有说服力。他害怕的某种模糊的事物,飞车丸也不得不去理解。
在这种状况下,不发展春虎的咒术才能而是弃之不理,岂不是更危险吗?飞车丸虽然这么想,不过泰纯的意见与她相反。他似乎想尽可能斩断「春虎」与「夜光」之间的关系。这是让儿子从「土御门夜光」的咒缚中解开的最好的方式,他这么断言。
老实说,飞车丸很生气。这种说法好像否定了她一直以来等待的主人。
然而,泰纯表示不是她想的那样,耐心地向她解释。
如果夜光的灵魂寄宿在春虎身上──如果他们拥有相同的灵魂,否定夜光就等于否定春虎。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想用最纯粹的形式,守护飞车丸仰慕的主人的灵魂──泰纯儿子那纯真的灵魂。泰纯平心静气,但确实灌注著热情向她解释。
他要除去所有伴随「土御门夜光」这个「名字」而来的各种标签与想法,没有正负或阴阳之别。
简单来说,这就是泰纯的目的,封印飞车丸的理由也一样。如果她随侍在身边,春虎恐怕会将自己与夜光重叠。
夜光的功罪终归是受到他的灵魂左右,同一个灵魂可能会产生同样的结果。
不过,就算是同一个终点,他也不能在事先铺好的道路上前进,必须在自由的状态下起跑,让他一路上的选择成为他前进的道路。
泰纯的说服没有诉诸情感,也不是用理论堵死别人的嘴。他的话里不时出现迷惘与挣扎,只说出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的判断。他不像是已经有了定论,事实正好相反,他在黑暗中一再撞上看不见的墙壁,摸索著往前进。
所谓的『读星』并非是能清楚看见未来的神通力,『读星』读到的只有暧昧模糊,而且依看法不同可以做出各种解释的景象。
如何鲜明地「读」取未来的景象,以及读取的景象如何配合现在的状况与过去的情形进行「解释」,必须拥有这些实力与技巧,才能称得上「占星术士」。
泰纯此时试图解读的,是包括从过去到现在的因果在内,攸关咒术界整体的未来。这明显超出他的能力范围,然而他没有放弃,诚心诚意地尽自己所能,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总有一天会闯进这个未来的中心。
到头来,飞车丸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样的安排,她只接受了一件事。
春虎无疑是夜光转世,但是春虎的「父亲」是泰纯,他的「母亲」优子也同时掠过她的脑海。
长达半个世纪以上,她始终关注著土御门家的血脉,那也是一段亲子的历史。在飞车丸跨越时空时,土御门家的人一步步以自己的双脚走到了这个时代。
她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至于这样的判断是否正确,她──恐怕泰纯也一样──不知道。
尤其好不容易重逢了,却连句话也不能说,这个样子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不过,飞车丸终究还是答应封印住自己,以换得陪在春虎身边的机会。
直到春虎觉醒为夜光,唤出她的名字。
★
这件事飞车丸并不知情。
泰纯在准备封印飞车丸的术式时,从若杉家的岳母那里接到电话。于是他赶过去,从她手中接下了一个据说是放在家门口的婴儿。
那是个出生没多久,灵力强大的女娃儿。
然后──
他灵光一闪,并且深受这个「念头」吸引。那也许是受到灵感指引的天启,也可能是不经意的读星,说不定是恶魔诱惑他走向灭亡的甜言蜜语。
不过,泰纯这时候确实稍微读出了两位婴儿的命运。
他抱著婴儿造访鹰宽与千鹤,便是在那天深夜。
★
飞车丸听著术式的解释,缓缓点头。
设在她身上的封印,由五道封印组成。
一个是封住她「人格」的封印。
一个是封住她「样貌」的封印。
一个是封住她「灵力」的封印。
一个是封住她「记忆」的封印。
另外一个封印是加诸于这些封印上面,用来隐藏四个封印的封印。最后一道封印不只可以瞒过他人,也向飞车丸自己隐瞒遭到封印的事实。封印会伪造记忆,让真正的自己从飞车丸这个身分消失。
为了在进行封印时尽可能不损及具有智慧的灵性存在,这的确是合理的术式。飞车丸向泰纯点头。
土御门宅邸的「桔梗之间」。回想起来,这个房间发生了无数难以忘怀的场面,此时此刻又要加上新的一幕。
木头地板上绘出了同心圆,数量共有五个。咒文沿著圆周写下,也就是说一个圆圈代表一种封印,确实是浅显易懂。
室内有站在祭坛前的泰纯,以及站在同心圆中心的飞车丸,另外还有在房间角落待命的鹰宽。飞车丸很久没见过鹰宽,她也知道鹰宽已经忘记见过自己。但是就算忘记了,他似乎还有点印象。泰纯介绍她是「夜光的式神飞车丸」时,他一方面著迷于她的美貌,神情也显得莫名局促。
鹰宽的身分如同飞车丸,负责服侍当家泰纯,他会在场也不奇怪。
不过,泰纯理应还有另一位帮手。
「千鹤大人不参加吗?」
「……她有事要忙,离不开。」
泰纯这么回答时,宅邸某处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听见那阵哭声的瞬间,飞车丸不知道为什么产生强烈的晕眩感。
──咦?
她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身体摇摇晃晃,险些倒了下去。「怎么了?」泰纯马上变了脸色,「那个笨蛋。」鹰宽看向走廊。
她听见婴儿哭声的时候,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哭声几乎是在飞车丸感到晕眩的同一时间停止。强烈的晕眩感一时间没有消失,飞车丸难掩疑惑。
──怎、怎么回事?刚才那是……?
她无法理解自己身体产生的反应。
再说──刚才那不是春虎的哭声。
「泰纯大人,刚才的哭声是──」
「……因为一些原因,有人把婴儿托给我,千鹤在帮忙照顾。」
「原因?」
「倒是你究竟怎么了?你的灵气很乱,难不成是术式有问题吗?」
「没、没有……」
泰纯发自内心担心著她,不过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硬要说的话,刚才在听见婴儿哭声的瞬间,她有种自己的「根基」动摇的感觉……如果要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实在太过抽象。再说,她现在已经彻底恢复原状,接受封印不会有问题。
「没事,请开始。」
泰纯虽然一时犹疑,但在看见飞车丸毅然的态度后,他便抛开迷惘,点了下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咒符。
「那是什么?」
「这是形式上的灵性联系,可以说是『你的式符』。」
换句话说,那是个幌子,实在是非常谨慎的做法。不过,他既然慎重行事,再慎重她也愿意接受。
「……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开始。」
「那就开始吧。」
飞车丸调整灵气,阖上双眼。
眼前浮现的是她在封印举行前,和春虎说最后一句话时看见的那张纯真脸庞。她没有道别,即使受到封印,她依然能待在春虎身边。泰纯也答应过她,等春虎踏上咒术之路──目标成为阴阳师后,到时候她将会苏醒、陪伴春虎。就算封住人格、样貌、灵力与记忆,拥有的还是虚假的记忆,但他们依然能一同生活。
那将会是有著夜光的灵魂但不是夜光的春虎,与有著飞车丸的灵魂但不是飞车丸的一般式神,走上的一段新的旅程。虽然难以想像──但她像小孩子一样雀跃。
泰纯平静地吟诵起咒文。
飞车丸缓缓放开自己──
★
终于──
少女的碧眼落下珍珠般的泪滴,春虎这才回过神,顿时惊慌失措。
「怎么了!?欸!你怎么突然哭啦!?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啊算了,不管是谁都无所谓,拜托你别哭了!」
春虎伸长了双臂,又不敢碰触少女的身体,只能在空中胡乱挥舞。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春虎慌乱的模样,睁大了眼默默流泪。
过没多久,少女咬住了唇,用袖子使力拭去泪水,然后再次垂头,扬声说道:
「初初初,初来拜见──」
她即使扬起声,也不过是卯足力气挤出原本就很微弱的嗓音,而且那嗓音和外表一样稚嫩,春虎简直脑袋一片空白。
「……咦?你、你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在在、在下名空,为祖狐葛之叶后裔,土土、土御门春虎大人护法,在此听候差遣,若有不不、不周,恳请见谅──」
新的旅程就这么开始了。
3
在就要迈步离去时,男子猛地停下脚步。
「……对了,那个小鬼究竟是什么来头?」
「嗯?哪个小鬼?」
「虎。」
「啊啊,他好像是分家的小孩,实力还不错呢。如此一来龙虎并立,只是虎实在羸弱……你对那家伙有什么兴趣吗?」
老翁不解问道。但要是敏锐一点,或许能察觉老翁的嗓音里潜藏著蛇一般的好奇心。
「……不,没什么。」
男子低声回应,朝老翁耸了下肩。
「记得别太过火啦,道满。」
「啧啧,不是才刚说过不对别人的兴趣插嘴吗?」
老翁回嘴,像是在教训小孩子。男子苦笑,终于离开豪华轿车。
他背对老翁与塾舍大楼走著,「……你这家伙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忠心。」微笑低喃的话语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人听见。
男子缓步离去。
右手插在长裤口袋里。
左手衣袖在风中优雅轻扬。
★
「赢了!」
春虎的锡杖击中黑枫,在远方操纵式神的京子一脸不甘啐了声「可恶」。
「哈哈!怎么样?刚才那战毫无疑问是我赢了吧?」
「太太太、太厉害了,春虎大人!您的身手实在矫捷──!」
「你的时机也抓得很准确呢,空,我们配合得愈来愈天衣无缝了!」
「承承承、承蒙赞赏──不、不胜感激!」
春虎开怀大笑,空因为受到主人称赞,羞得满脸通红。而且她不只羞红了脸,尾巴也像只小狗摇个不停。战败的京子不悦地哼了一声,解除黑枫的实体化。
「……我话说在前头,黑枫原本是以与白樱共同行动为前提而进行调整的式神,单独应战根本没办法发挥真正的实力,你千万别误会了。」京子口气强悍地提醒春虎。
京子板著张脸,春虎见到她的反应不禁苦笑。
「这我很清楚,我还没那么得意忘形。」
「……知道就好。」
「别别、别管她,春虎大人。丧家之犬乱吠,尽可当成耳边风。」
「小空,我都听到啰。」
京子眼角轻吊,空却一脸正色竖起双耳,装作没听见。这个式神忠于主人春虎,对待春虎以外的人则显得心高气傲。
「如何,夏目?我这样应该可以在升级考试的实技测验拿到不错的成绩吧?」春虎从竞技场仰望观众席,向在一旁观看比赛的夏目攀谈。
夏目听他这么说,故意哼了一声。
「蠢虎,升级考试的内容怎么可能有『术者直接与式神对战』。」
「话是没错啦……不过我对咒力的使用已经驾轻就熟了哦。」
「你还不是靠那把锡杖让灵力转换成咒力,考试可不能携带那种咒具入场!」夏目一脸平静,严厉指责洋洋得意的春虎。
「你到现在都还无法熟练简易式式神,我虽然不至于认为这场模拟战是在浪费时间,但是说真的,现在实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什么嘛,你之前不是不反对今天这场模拟战吗?」
「那是因为今年的实技测验不知道会出现什么考题,如今唯一能采取的对策就只有让灵力的循环顺畅,也就是说这是为明天举行的实技测验暖身。」真受不了,夏目耸了耸肩,宛如一个教到笨学生的家教。
「可是你全依靠锡杖帮忙,根本达不到什么暖身效果,这次乾脆空手对付式神如何?」
「……那是自寻死路吧。」
「哎呀,夏目同学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很乐意配合哦。」
「啧!京子,你别又兴高采烈地叫出黑枫啦!」
夏目俯视春虎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远处,空不知何时竖起了双耳,心神不定地远眺两个男人对话,看上去像是想回到主人身边,又抓不准时机。
这时,「──空。」坐在机车上的夏目悄声向空招了下手。
难得受到夏目的叫唤,空吃惊地走了过去。
「不能打扰他们哦。」
夏目用少女的口吻提醒著空。她说得成熟,神情却明显在忍耐。空不甘愿地应了声:「在下明白。」
夏目轻叹了口气,和空一起眺望春虎与冬儿的背影。
虽然很在意父亲彷佛看透一切的举动,但她同时也明白这种事情即使在意也无济于事。她不可能瞭解父亲真正的用意。
自己现在正和春虎与冬儿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这条路也许遍地荆棘,但只要记得大家同在一条船上,再危险的难关也能一一克服,今天正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
空嘟囔著,视线依然望向主人与他的损友。两人正开怀大笑,互相取笑对方。
「……实在令人称羡。」
夏目听著空不满抱怨,笑说:「对啊。」打从内心表示同意。
即使打扮成男生,改变的不过是外表,在男人的友情面前一样是个局外人。
「男生那种关系,真是──狡猾呢。」
夏目耸耸肩,把脸埋进制服衣领。
★
「……喝,到此为止!」年幼少女的怒吼声突然冒了出来,春虎等人头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火球。
火球旋转,火星四射,京子、天马和其他同学急忙离开春虎身边,空地处随即出现春虎使役的式神‧空。
「无礼的家伙!吾在一旁静待春虎大人下令未敢出声,岂料汝等如此造次。退下,退下!」
与外表相反,她的用字遣词古朴,手中则是挥舞著匕首‧爱刀『捣割』。京子与天马等人熟知空的脾气,连忙与空保持距离。
「哇,空!你冷静一点。」
「敢敢敢、敢问此话怎讲,在下无时无刻不是沉著冷静!即使寡不敌众,在下也绝不让与春虎大人为敌者接近半步……!」
她猛然竖起耳朵与尾巴,稚嫩的脸孔冒出冲天怒气威吓著班上同学,虽然同班半年的同学早已习惯空那过于忠诚的忠心。
「哎呀,小空,我们其实是佩服,不是在责怪春虎哦。」京子假惺惺笑著,像在安抚小孩子。
「休想蒙骗,汝等杀气已现!」
「因为我们很在意嘛──小空呢?你不想知道吗?」
「当、当然!吾的责任在于守护春虎大人──!」
「这么说来你应该更在意啊,对方可是『十二神将』哦?不先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有办法专心护卫呢?」
「这……!?」
「而且对方说自己和春虎接吻啰?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嘴对嘴、亲吻、亲亲……!」
「嘴对嘴……亲……亲吻!?」
「就是说啊,虽然是式神──不,正因为是式神,才更应该在意!毕竟这件事关系到自己最重要的主人,我说的没错吧,小空?」
「这……!?」
空的尾巴颤抖,双耳局促不安地胡乱转动方向。京子每说一句话,她就愈显得紧张焦虑。其实不需要京子特地指出,她早就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她反手握住『捣割』,仍未卸下攻击架势。但是,「…………」她越过肩膀往后望向自己守护的主人,满脸胀得通红,湛蓝眼瞳湿润,泪珠彷佛随时可能夺眶而出。春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
「不要紧,何况我──我也累了。」
她不自觉发出原本的嗓音,连忙改变口气,这么看来她确实是累坏了。比起其他人,刚才的谈话对夏目来说更加难熬。
接著,她翻了个身面向春虎,把棉被拉起来,摀住了嘴。
「唔……春虎。」
「什、什么事?」
「呃……这里都是男生,我觉得很不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噢,好……」
幽暗中看不清夏目的表情,春虎感觉自己的脸颊莫名红了起来,同时做出回应。
突然间,「……无须担心。」有声音从两人中间冒了出来。他们心头一惊,在棉被里僵直了身子。
「今晚就由在下负起责任,保护夏目大人,『无论何人』皆休想碰夏目大人一根寒毛。」
那是空的嗓音。虽然看不见身影,不过她的口气狂傲,在说到「无论何人」的时候更加重了语气。接著,她又补充说:「当然,如『夏目大人』睡相不佳,在下亦会做『适当处置』,请放心。」
尽管没有现出实体,空斜眼瞪著夏目的凶狠模样历历在目。夏目尖著嗓子驳斥说:「我、我的睡相又不差。」
不管夏目怎么说,有空在一旁注意确实让人安心多了。「抱歉,那就麻烦你了。」春虎吩咐式神。
「──那就这样吧。晚安,夏目。」
「唔,嗯,晚安,春虎。」
「…………」
「…………」
「……不过,还真是近啊……」
「……对啊……」
春虎心神不宁地乾笑了两声,夏目脸上可能也是挂著同样的笑容。空轻轻乾咳出声,明显听得出气恼。
「……好近……」夏目像是猛然惊觉不对劲,态度颇为慌张。她转身背对春虎,扭动著身子──动作像在闻运动服的领子。
「……嗯?怎么了吗?」
「呃,没事……」夏目回得吞吞吐吐,身体不再扭动。「……不过短短一日,即使旁人难能忍受又何妨?」倒是空马上不怀好意地开了口,刻薄地说。
春虎纳闷不解,夏目似乎气得咬牙切齿。
过没多久,背向春虎的身子再次不安扭动……
「……我、我去一下洗手间!春虎先睡吧!」
她突然冲出被窝、穿过房间,从走廊离开。
「发、发生什么事了?」
春虎一头雾水,愣愣低喃,空在一旁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
「快滚。」
她面无表情吐出这么一句话,继续系起鞋带。春虎其实也没有和她打好关系的意思,但遭到如此冷酷的对待,还是让他忍不住气愤且心有不甘。
春虎咬牙切齿,低头俯视学姊,唤了声:「……空。」学姊系著鞋带的指尖一颤。
受到招唤的空随即解除隐形,现出实体。头上冒出一对尖耳,背后长出树叶形状的尾巴,宛如日本人偶的年幼女童轻飘飘地落到春虎面前。
春虎把手放在空的双肩,为了让学姊看个仔细,把空轻轻往前推了一步。空有些胆怯,但还是听话地站在学姊面前。
学姊动也不动,维持弯下腰的姿势,视线始终停留在靴子上,过没多久又系起鞋带,坚持不肯抬头。春虎挑衅地眯细了双眼。
他温柔地摸了摸式神的头说:「空,下午我们要好好加油哦~」
「春、春、春虎大人?」
「…………」
「好久没摸你的尾巴了,让我来摸摸吧,哎呀,你的尾巴摸起来还是这么舒服呢~」
「春、春虎大人,为、为何……突、突有此……!?」
「……………………」
学姊指尖的动作愈来愈无法冷静,系错了好几次鞋带,又解开重系。
最后,她使力一拉,系好鞋带。
「……我想起来你足谁了。好久不见,土御门春虎。」
她说得冷漠,脸上照样是面无表情。春虎放开空,不怀好意地哼笑出声。
「是,别来无恙,学姊……好啦,我这就依您的期望,赶紧滚开──」
「慢著。」
「咦,怎么啦,学姊?您不是讨厌别人装熟吗?」
「没……那回事。」
「哦,那么学姊,难不成您有话想和我说吗?」
「……嗯……」
「您、有话、想和我、说吗?」
「……我、我……有话……要说……」
学姊双肩颤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春虎一吐怨气,满足地点了点头。空在一旁看著两人,脸颊微微抽搐。
「……卑鄙,居然拿童女当诱饵……」学姊似乎觉得很不甘心。
「上钩的人自己也该检讨吧。」
「既然如此,至少让我带回家……」
「休想!您到底有多喜欢小女孩啊!」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摸个尾巴就──」
「哎呀,您说什么啊,学姊,我可没答应过要让您摸──」
「…………………………………………」
「──啊啊,真受不了。好啦,让您摸就是了,别用那种眼神盯著我。摸一下应该不要紧吧,空?」
「是……」
春虎还是头一回看到面无表情但又鬼气逼人的脸孔,他一答应,空便无奈地轻轻把尾巴挥向学姊。「噢噢。」学姊感动得语声轻颤,将手伸向空的尾巴。
她摸了又摸,在尾巴上不停来回轻柔抚摸。
「……太棒了。」
「……多谢赞赏。」
「……给我。」
「门都没有。」
★
他们先是以空的狐火牵制,再加上春虎的锡杖以及冬儿的攻击,击退挡在前方的敌人。接著,他们趁守在左右两侧的白樱与黑枫阻挡式神接近时,同时冲过走廊。
途中难免遭遇危险,这时就靠夏目或是京子、天马和铃鹿等人掷出咒符解危。夏目组成的队形发挥功能,所有人皆在不知不觉间携手对抗外敌。
塾长一路冲向走廊尽头,那里乍看之下不过是个死胡同。
不过,「──开门!」小猫大叫,墙上随即凭空出现一道铁门。春虎惊讶地睁大了眼。
门打开后,小猫马上溜了进去,跑上楼梯。
他们一路冲上屋顶,像是要下起雨的潮湿空气随即裹覆春虎的身体。
屋顶分成两个空间,一个是由管线形成的迷宫,也就是春虎等人现在所在的地方,另一个则是位于高处──高约三公尺的高台。小猫穿过狭窄通路,为了上到高台,爬上如同梯子的简易楼梯。春虎也马上追到楼梯底下。他调整紊乱的呼吸,抓紧扶手一口气冲了上去。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出现宽敞而且平坦的空间,四周没有防止摔落的护栏,只有顶多到膝盖的矮墙。
在浊流般的阴郁背景下,道满的黑式神不住徘徊,四处乱飞。
不过,吸引春虎注意力的不是周围散落的黑式神,而是宽敞高台尽处,就在他爬上来的位置正对面──塾舍正面的方向。
那里有一座祭坛。
石台四周有鸟居围绕,分别是北方的黑色鸟居,东方的蓝色鸟居,南方的红色鸟居以及西方的白色鸟居。
春虎猛然停止动作。
意料之外的既视感袭来。
位于土御门本家宅邸后方,『御山』上面的祭坛。这是『泰山府君祭』的祭坛。
去年夏天,春虎和夏目就是在那座祭坛与铃鹿展开了一场激烈混战。
「……为什么!?」
春虎的脑子一片混乱,跑在前头的小猫没有理会春虎的反应,径自朝祭坛冲去。
注意力集中于敌方式神的空察觉主人的情形有异,「春、春虎大人?」转头看向春虎,不过春虎的目光始终离不开那座祭坛。
★
「──谁?」
幽暗的祭坛上,传来锐利的嗓音。意外的是,那竟是女子的声音。
自觉闯祸的春虎杵在原地,夏目也接著迅速爬上高台。春虎默默转过头,夏目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我们也是塾生。」春虎举起手,明确告知。「我现在要点火照亮这个地方,可以吗?我只是要照亮这里。」
为了避免对方误以为是发动攻击,春虎再三保证。然后,「空,点火。」他向隐形的式神下达指令,左右两侧马上亮起零星的青白狐火,连接春虎等人与祭坛。
黑暗驱散后,祭坛上出现一位少女。
因为隔著一段距离,看不清楚对方的样貌,若不是身上穿著女生的纯白制服,说不定会把她误认成少年,而不是少女。她姿势端正,笔挺地站在祭坛上的模样显得威风凛凛。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
艳红。
自然卷曲的卷发披在肩上,青白狐火照得她的发色鲜艳赤红,风一吹就宛如有好几条火蛇在少女的头部婆娑起舞。春虎吓了一跳,双眼直盯著这妖艳的幻觉。
少女也有反应。见到在狐火中现身的春虎他们,她惊讶得发丝摇曳,有些站不穏脚步,低吟了声:「土御门家的──」边说似乎边倒抽了一口气。
少女一时间在祭坛上露出了心神不宁、犹豫不决的模样。过没多久,她像是下定决心,镇定了下来,接著俐落地转过身,走下祭坛石台。
她摇曳著赤红发丝,笔直往他们走来。春虎他们不自觉提高了警觉。
少女走上前,动作轻快俐落。走到双方都可清楚望见彼此的位置后,她停下了脚步。
少女十分美丽,而且气质高雅,外表开朗,双眸散发出理性光芒。她不知为何有些兴奋。
「──土御门夏目,还有你,你是土御门春虎吧。」
少女似乎难以压抑感动的情绪,始终紧盯困惑不解的两人,宛如与家人或是挚友重逢。突然间,她嫣然一笑,彷佛向日葵绽放──
「你们好,我是相马多轨子,和你们一样──都是走在阴阳道上之人。」
★
「──空,过来!」
春虎无所畏惧地仰望正要吞噬自己第三级灵灾,他一敞开手臂,受到主人召唤的空随即如疾箭般冲向主人胸膛。
下一瞬间,春虎的身体遭灵灾吞没。
紧接著,吞没春虎的野槌全身燃起青蓝火焰。
转眼间,火焰焚烧灵灾,猛火愈燃愈烈,形成巨大的火柱。灼热的空气卷起游涡,袭卷中庭,吹散周围的瘴气,转为充满火焰──火柱散发的灵气。
火气。
「噢噢噢噢噢!」
春虎的吼叫声在火柱中回响。
巨大的火焰中浮现春虎用右手握住锡杖的身影。春虎的左臂上是紧抓住主人的空,她抓住主人的手臂,睁大双眸持续释放狐火。
野槌属于木气灵灾。
木气相生产生火气,利用第三级灵灾让五行相生,因此燃起的青蓝火柱散发超乎想像的强大咒力,发出轰隆巨响。
放手一搏。
唯一失算的是火气过于强大,虽然可以透过锡杖控制火焰,不过单凭春虎的力量实在有限,再说了,除了使用火行符的符术,春虎也不知道其他用来控制火气的咒术。再这么下去,好不容易制造出的巨大火气恐怕会消散无踪,最糟的情形是失去控制。
──怎么办!?
春虎一方面维持保护自身的结界,藉由空壮大火势,同时也在拚命思考。
──制御火气……火的咒术……!?
他挖掘记忆,找出可能相关的线索,思索目前所有见过的咒术、听过的咒文,他拚了死命努力回想,差点没大叫出声。
有了。
多么讽刺啊,不对,或许该说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理所当然。
火的咒术。
那不正是眼前这位式神的主人,那个男人最擅长的吗?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吒、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哂法哂、萨缚、尾觐南、哞怛罗吒、憾!」
★
「──欸。」
男子忽然开口,光是这样就让夏目紧张得差点没当场昏倒。
「那个咒是怎么回事?」
「……咦?」
夏目一时间无法理解男子的意思。话说回来,她也搞不懂男子是在对谁说话,是失去意识的春虎,作势防御的空,还是急忙赶来的自己。
「没有彻底解开,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
男子从容不迫地继续说,夏目却是整个人被震慑住了,无法回应。空全身斗志高涨,神情像是在说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似乎有身为护法必须誓死守护主人,并且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觉悟。
紧迫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悄悄流逝。
片刻过后。
「『鸦羽』有动静了。」
「……咦?」
「现在还不能让他穿上,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
他在说什么?夏目一头雾水,思绪混乱。但她终于察觉男子并无敌意,空依然保持警戒,夏目却不认为男子是「敌人」。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夏目慎重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一副话已经说完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无所顾忌地背对夏目。
夏目这时才惊觉,男子的西装左袖空空如也,只有布料随男子的动作轻盈摆动。
只有一只手臂,也就是说,他是──独臂的鬼。
不会吧。夏目瞠目结舌,不禁屏息。
忽然间,男子停下脚步。
「……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可以拜托早乙女凉,虽然我不是很建议这么做。」
拋下这么一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
「──且慢。」
稚嫩的凛然嗓音打断了春虎的决定。
「空!?」
一名少女凭空出现在眼前。
她单膝跪地,向春虎低下了头。
「你、你怎么擅自……!?」
仓桥等人当然早就调查过春虎的护法式,况且即使隐瞒她的存在,她也不可能成为打破现状的王牌。再者,事已至此,早已非「战力」可以解决的问题。
不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空才会不惜违抗命令现身。她明知这么做会使敌人提高警戒,依然为了劝谏春虎现出实体。
她始终低垂著头。
「春春、春虎大人,恕在下斗胆直言,切勿轻信这些人等。此事明若观火,请慎重考虑,不,还请重新考虑。」
式神这番始料未及的进言听得春虎一时窘迫,但空只是一心低头向主人进言。
「……空。」春虎苦涩地扭曲嘴角,半是自暴自弃地说:「你说得没错,这些家伙确实不值得信任,他们当然也看出了我不是完全相信他们吧。我知道,不过现在没有其他方法。这时候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春虎第一次对顽强不屈又忠实的式神大为恼怒。
她瞭解春虎要自己待命的意图,所以从头到尾在一旁静观事情经过,春虎以为她肯定明白自己的用心。但是,「不。」空坚持不肯退让,嗓音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坚定信念。
「恕恕、恕在下直言,春、春虎大人并不明白。平时您毋须思考便清楚明白的事实,此时却是难以洞悉。『不值得相信』指的并非可因走投无路选择妥协,千万勿为利而蒙蔽心智,轻易屈从。」
「空,别说了,闭嘴──」
「不,请请、请听在下一言,春虎大人。从这等人周围情形看来岂非一目瞭然,他们至今对身旁的人、对跟随自己一同奋战之人做过什么事。请您深思,他们的『同志』脸上可曾浮现幸福的笑容?」
然后──
空倏地抬头。
湛蓝的眼瞳美如琉璃,如苍穹深邃的双眸笔直贯穿了春虎。
「春虎大人,如今您要迈向的未来,将会使您脸上失去笑容,即使夏目大人复活,她也绝不会展露笑颜。请您仔细回想,春虎大人。夏目大人是带著笑容死去,您打算玷污她当时的笑容吗?」
「你这家伙……!?」
春虎怒不可遏,怒火瞬间沸腾,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气愤。相较之下,空直视著春虎,清澈的眼眸不见一点阴影。
他忽然忆起,自己儿时见过与这相似的眼瞳,如位于险峻高山顶峰,仅映照出天空与宇宙的湖面,蕴藏著春虎未知的坚强严峻。
「不然你说还能怎么办!」春虎高声怒吼。「难道就这么让她笑著死去吗?别开玩笑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让夏目复活!」
他拚命地叫喊,简直就快怒气冲天,不过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春虎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因为知道空的这番劝戒有理,除了咆哮怒吼也别无他法。
空的回覆斩钉截铁,有如以名匠铸造的全新日本刀将错综复杂的绳结一刀两断。
「既然如此,春虎大人,此事不该交托他人,应由春虎大人亲自完成。」
春虎的怒火瞬间冻结。
空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下去。
「土御门夜光为『灵魂咒术的权威』,而春虎大人正是土御门夜光转世,且现今的『泰山府君祭』便是由土御门夜光完成。若春虎大人为土御门夜光,实无道理无法执行『泰山府君祭』。」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我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知识和才能也没有改变,怎、怎么可能执行『泰山府君祭』──」
「春虎大人,请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不是夸下了豪语,无论以何种方法都要让夏目大人复活吗?」
「──」
春虎无言以对。
对著脆弱、痛苦的主人,护法毫不留情面。
「春虎大人,若是您由衷希望补偿夏目大人,责任应由您亲自负起,交托他人实非智举,何况藉由恶人之手更是万万不可。即使重返人世,想必夏目大人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补偿。」
「然而……」空继续说。她的嗓音沉稳,解释得简单明瞭,却如一阵暴风激烈地袭卷过春虎的内心,强烈、粗暴而且豪迈。
「然而……春虎大人,如您能亲自负起责任,唤回夏目大人……无论结果如何,夏目大人自会欣然接受,再度在您面前展露笑容。」
「…………」
春虎再也说不出话。
在这一瞬间,厅外有道满大战宫地,厅内是大友与镜拚斗,释放出的式神横行。但彷佛与这些世事隔绝,寂静降临于宽敞的厅长室内。
命运面临分歧时的肃然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夜叉丸。
「……时间到。」他说著哼笑了一声,不等仓桥的反应便把双手伸入长裤口袋,擅自往前迈出一步。「灵灾修祓部队马上就会赶到,到时候我和春虎将无法任意行动。既然牌出完了,现在就做出决定吧。」
春虎阖上双眼,在紧闭的光芒里,夏目的脸庞浮现于黑暗中。那不是刚才烙印于脑海里面,她临死时血迹斑斑的脸孔,如今他记起了夏目生前在自己身旁的模样。
穿著便服的夏目、女扮男装的夏目、对著春虎生气的夏目、因为害羞面红耳赤的夏目、因为害怕全身僵硬的夏目、因为哀伤泪眼婆娑的夏目。
还有笑逐颜开的夏目。她的笑容天真无邪,如向日葵灿烂。
──没错。
春虎睁开眼,见到浮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空自豪地甩起了尾巴。
★
「……真无聊的结局。」
镜手握「髭切」遗憾似地说。在他面前,一再出现裂核的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为了保护春虎,娇小的背影敞开了双臂。
「我──」空说。赌上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意义,斩钉截铁地宣言。「我等待到现在,可不是为了让你这种浑小子夺去主人!」
咚,心脏猛然跳动。春虎睁大了剩下的右眼,以鲜血淋漓的左眼──
「飞车丸?」
春虎轻呼。
那一瞬间,土御门家长久以来束缚她的五道封印依从古老盟约,开始进行解咒。
★
强行破除封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种说法也许很奇怪,「飞车丸」的存在本身变得极为混乱。尽管闪电般的裂核稍微缓和了下来,但就算全力控制,凌乱的灵力依然几近失控。记忆也很纷乱,恐怕遗落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不过,现在。
至少这一刻,她为了付出代价得到的「成果」感到自豪。
她冲向春虎,全力使出治疗的咒术,「布!」头也不回地怒吼。
角行鬼无奈地耸耸肩,扯下外套左袖。她一把抢了过来,包扎春虎受伤的左眼。搭档在背后喃喃自语,不过那些话完全进不到她的耳中。
然后──
因为飞车丸的咒术而注入生气的春虎「……呃。」哀号著动了下身体。飞车丸敏捷地上前搀扶,扶著春虎坐了起来。
在飞车丸的扶持下,春虎瘫坐于地,再次发出痛苦呻吟。他微微睁开右眼,专注地凝视眼前的狐妖与鬼。
飞车丸湛蓝的眼瞳落下晶莹的泪珠。
「……飞车丸。」
春虎唤道。飞车丸深受感动,双颊飞红。她硬是压抑住想跳起来的冲动,稍微往后退,低头跪地。
一察觉身旁没有动静,「欸!」她气冲冲地怒喝。角行鬼戏谑地刻意朝春虎耸耸肩,接著又咧嘴一笑,退到飞车丸身旁,屈下单膝采取相同的姿势。
在交通中断的荒凉马路,坐在柏油路面的春虎面前,往日的两位护法深深跪拜行礼。
实在太漫长了。
不过……他们再度齐聚一堂。夜光与自己还有角行鬼,在战争结束那年失去的羁绊现在重新连结了起来,飞车丸感到无比的欢喜。
这时,振翅声响起,『鸦羽』翩翩落在春虎肩上。看见姗姗来迟的不忠式神,飞车丸再次投去了锐利的凶狠目光。
不过,「不要紧,飞车丸,它就是这种家伙。」这话听得飞车丸浑身颤抖。
「请问……请问该如何称呼您呢?」
虽然失去部分记忆,但现在的飞车丸仍然留有土御门混的记忆、身为护法的飞车丸的记忆,以及成为灵性存在后的记忆。当然,她也保有空的记忆。春虎与夜光,无论主人如何选择,都不会为她的忠诚蒙上一点阴霾──但她仍然掩不住紧张。
听见这问题,春虎不以为意地说:「随你高兴。」这答案听得飞车丸的耳朵轻顕。
她重新观察起主人的样子,发现他以夜光的身分觉醒时,或许同样也经历了记忆的混乱。记忆──恐怕人格也是一样。
不过,他的灵魂的确是主人的灵魂。而且在以空的身分度过这几年后,夜光与春虎都是她认定的「主人」,答应泰纯的条件是正确的决定。
主人内心的混乱应该马上就会平息,飞车丸振奋地轻甩起了尾巴。
忽然间,春虎打算起身。飞车丸连忙准备上前搀扶,但角行鬼抢先一步,自然地配合起春虎的呼吸,扶著他的身体站了起来。飞车丸不甘心地瞪著,角行鬼尽管察觉也无意理会。
「……所以呢?」
角行鬼自己也站了起来,俯视著春虎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办?」
春虎仰头瞥向角行鬼,接著把视线移向飞车丸。只是这么一个眼神,飞车丸就感觉心跳加速。
春虎沉著地宣告:
「执行『泰山府君祭』,将夏目唤回现世。」
★
飞车丸的状态似乎比她自认为的还要严重。
有一段时间,飞车丸以为这是随便破除封印导致的下场,但是从春虎和角行鬼的样子看来,似乎不只是这个原因。
虽然那时候强行破坏的行为,无疑是现在灵相不稳的其中一个原因。
只是……仔细想想,那时受到的伤──也就是灵性的「伤」,即使飞车丸没有能力治疗,觉醒的春虎应该也有办法应对。取回失去的记忆也许困难,但如果是要让式神的灵相穏定下来,春虎理应知道不少方法。
尽管如此,春虎治不好飞车丸的「伤」。他试过各种方式,可惜都没有效果。正确来说,就算暂时恢复了,「伤」又会马上变得严重,怎么样就是无法稳定。
春虎用遍所有想到的咒法,试图治疗飞车丸。他甚至冒著危险造访暗寺,从千那里拿到非时的果实,只是依然没有得到成果。连在一旁观看的飞车丸,也不禁认为这像是试图积沙成塔的令人绝望的尝试。
自己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关键似乎就在『泰山府君祭』。
那时候春虎刚觉醒,飞车丸也刚解开封印。春虎取回夏目的遗体,为了在阴阳塾屋顶的天坛让她复活,举行了『泰山府君祭』的仪式。
然而,春虎举行的这场仪式失败了。他成功唤回夏目的灵魂,却没能将灵魂与夏目的身体连结在一起。春虎紧急变更术式,改让灵魂附在北斗身上。以龙为媒介,将夏目的身体与灵魂勉强连结在北斗身上。春虎现在会离开夏目身边,以及逃避阴阳厅的通缉,都是为了找出当时失败的原因,以求让夏目完全复活。
其实飞车丸没有亲眼看见仪式失败的经过,她的「伤」在仪式途中复发,昏了过去。
春虎没有向飞车丸详细解释过事情经过。
不过,回想起来,飞车丸的灵相变得不稳定──以不稳定的状态「稳定」下来,就是自从那个时候,从在『泰山府君祭』昏倒之后开始。
她不后悔为了解开封印而受「伤」。她当然不后悔,正是为了保护主人──保护春虎,她才会不惜舍弃肉体,等待漫长的时间。
结果她不只没能帮上春虎,甚至还成为他的「绊脚石」,这样的现状让她感到难受,也觉得羞愧。
而且……她心中也有不安。
她的不安来自于自己的灵相可能会失去稳定,最后导致消灭。在过去舍弃肉体时,她克服了对于死亡的恐惧。然而,如果与消失后终于重逢的主人再一次别离──而且这次将会是永别,才叫她真的害怕。此外,一想到飞车丸这个「綷脚石」有可能让处境艰难的主人身陷困境,她简直是焦躁不已。
为了春虎好,自己是否应该早点消失。
在等待主人的这段时间,她没想到自己日后竟会出现这样的念头。然而,最近只要一注意到,脑中就会闪现这样的想法。
春虎的伙伴让她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烈。不是土御门夜光,而是土御门春虎的伙伴。
阿刀冬儿。仓桥京子。百枝天马。大连寺铃鹿。
还有,土御门夏目。
以空的身分与他们度过的日子,在飞车丸觉醒后的现在依然是她珍贵的回忆。她如今仍然认为他们是自己的伙伴──重要的朋友。
不过……春虎与飞车丸的关系能够和春虎与伙伴的关系并存吗?
而且……假设无法并存,哪一种关系最能带给主人幸福?
主人现在自称土御门春虎,他逐渐有土御门夜光转世的自觉,打算以土御门春虎的身分踏上新的道路。
然而,飞车丸始终是飞车丸。空只是飞车丸的一部分,不是新的飞车丸。
主人尽管为了治疗飞车丸竭心尽力,但他最重要的目的依然是让夏目彻底复活。
等夏目复活后……自己该选择哪一条路?
明知不该这样,但她依然难以压抑土御门混长年暗藏的心意。在主人的前世,仪式前一天晚上的对话──甜蜜的那段时光──现在化为冰刃,狠刺著她的胸口。
其实自己早点消失,才是对春虎好吧。
她的内心迷惘哀伤,主仆面对的状况却是愈来愈危急。
★
春虎的作战计画顺利让他们「中招」了。
春虎成功中止了相马与仓桥执行的『天曹地府祭』与降神,他的目标是依代‧相马多轨子。如果能除去这位比以前的佐月更加优秀的依代,就能阻挡相马与仓桥的野心。
回想起来,这种状况只能说是宿命。为了曾经拆散夜光与飞车丸的『天曹地府祭』,主人再次与相马家对立,这次连仓桥家都成为了敌人。在焦土与大都市这对照的景色中,自己这些人或许正跳著从上个世纪延续下来的毁灭轮舞曲。
成功阻止敌人设下的天坛后,春虎在飞车丸与角行鬼的陪同下,攻入石台所在的神田明神。
迎击他们的是当代最强的阴阳师,名震天下的「『炎魔』宫地」宫地磐夫。他压倒性的灵力的确超出人类的极限,不仅胜过昔日的夜光,也可与导摩法师或是降神状态的大连寺显明匹敌。
仓桥源司也加入了这场咒术战。
他是久辉与美代的独生子,操控著仓桥家当家代代相传的护法‧白阿与黑哞。他的模样与东京大空袭那天夜里见到的他的祖父隆光如出一辙。自己的主人竟会与他的孙子对战,那个时候有谁料想得到这样的未来。这实在是命运残酷的恶作剧,然而,状况不允许她沉浸在感伤之中。
面对宫地与仓桥这两人的对战,不出所料成了场激战。
不过,论「咒术战」,鲜少有人能赢过主人。
春虎反过来利用敌人的天坛,使出『八目荒笼镇魂咒』封住宫地的攻势。角行鬼趁这时候挡下白阿与黑哞,飞车丸则攻向仓桥。仓桥源司是一位优秀的阴阳师,就阴阳师的力量来说,他说不定超越了祖父隆光。然而,即使是欠缺稳定的状态,但他依然不是不惜舍弃肉体的式神飞车丸的对手。
只差一步了。
但是。
「镜!」
春虎沉声念出这个名字。
在要分出胜负的时候,砍伤春虎的左眼、使飞车丸受「伤」的罪魁祸首闯了进来。镜自行破除设在身上的封印,虽然极不稳定,还是取回了他原本的灵力。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就像以肉身重现飞车丸现在的状态。
镜闯入后将春虎他们视为敌人,而非仓桥等人。春虎为了封住宫地无法行动,于是由角行鬼应付镜的式神雪佛,镜则对决飞车丸。
老实说,她对眼前的男人恨之入骨。光是夺去春虎的左眼,他就万死也不足惜。
不过,不得不佩服他对胜利的执著──以及不惜伤害自己,对「力量」的渴望。
只是,如果对胜利的执著与对「力量」的渴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守护他人──
飞车丸自认不会输给镜这种人。
──这么做是为了主人。
飞车丸全身的灵气高涨,如玉琴的琴弦般静静绷紧,双眼始终凝视著镜。表情从妖艳的美貌滑落,双眼的瞳孔圆睁。镜不可一世地笑了,迫不及待似地用拳头击向掌心。
春虎在大喊著什么,然而飞车丸刻意将主人的声音赶出脑海。
「……来吧。」镜说。
飞车丸全身闪耀出阴森的蓝色狐火。
然而,全神贯注于眼前战斗的飞车丸不自觉动了下头上的耳朵。
战术的火焰包围战场,激战的轰声不绝于耳。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有道声音穿过轰声传进她的耳里。那是从远方传来的引擎声与排气管的声音。
然后──
「──春虎!」
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飞车丸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强烈的晕眩。
──咦?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她赫然想了起来,那是在接受泰纯封印的时候,地点在两年前烧毁的土御门宅邸。在「桔梗之间」的同心圆里面,她有过相同的经验。
不过,和当时不同的是,这次的晕眩感迟迟没有消失。镜一脸诧异,只是她动弹不得。
背后传来慌张的气息,而且正在往这里接近。她感觉到龙气,还有另一道鬼气。另外,那是护法式吗?两具式神现出实体。
嘹亮的剎车声响起。
复数的气息冲入战场。
眼前的镜看向飞车丸背后,「原来是冬儿!」笑著说。「慢死了,生灵。」他盛气凌人地大吼著。镜背后的仓桥也看往同一个方向,「京子来了啊。」低声说著。
由于晕眩变得迟钝的头脑终于理解,背后是「他们」来了。冬儿与京子来了,这样的话,天马当然也来了,铃鹿应该也在。
还有……
飞车丸有种受到他人操控的感觉,把头缓缓转向背后。春虎大喊著什么,但是她无法停止转头。
视线前方的「她」同样也从背对自己的姿势,将身体往这里转过来,视线直盯著这里。
飞车丸与夏目,两人的视线缓慢交会。
咦──「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灵魂开始共鸣。
5
冬儿不怀好意地说,「去吧。」语气十分坚定。
「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夏目。」
束手无策的春虎望向其他伙伴,然而冬儿、京子、天马和铃鹿全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最后,春虎看向角行鬼。
一同闯过动荡时代的独臂鬼全身出现激烈裂核,「这种拢络的才能果然是遗传啊。」向自己的主人笑著,像是觉得很有意思。
然后──
「这是你的宿命,放弃挣扎吧,土御门。快去……把飞车丸唤醒,我还想再见到你们。」
★
死期终于到了。
飞车丸离开了自己,委身于轻飘飘的奇妙感觉。简直像灵魂逐渐从肉体分离,虽然她早就舍弃了肉体。
不过──
如果就这么死了,自己将再也见不到主人。
一想到这里,飞车丸尽管意识模糊还是奋力抵抗。
至少。
至少让我再见他一面,再看他一眼也好。
飞车丸伸出手,像是想找到早已舍弃的肉体。在生死的夹缝间,她死命地抓紧现世。
然后──
飞车丸回来了。
「……唔。」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全身出现激烈裂核。飞车丸痛苦呻吟著,微微睁开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她知道这里不是神田明神的参道。她缓慢移动湛蓝的双眸,模糊的视野在找寻主人,停留在他的背影上。
「……春虎大人……」
轻声呼唤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猛地被拉了过去。将她拉过去的不是蹲在地上的春虎,而是坐在他面前的夏目,她终于发觉自己在什么地方。这里是阴阳塾,她仰躺在屋顶上的天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与夏目之间在灵性上产生了强烈的连结。
这究竟是……
「秋乃,过来这里!」
他厉声下令,同时脱下『鸦羽』,『鸦羽』立即变换成金乌的模样。
「等等我,飞车丸!」
他这么向自己大喊,接著按住夏目的双肩──她莫名有种自己双肩被按住的错觉──「要开始了。」这么确认。
「……好。」
夏目回应的瞬间,飞车丸也在同一时间不自觉应了声好。
意识模糊,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整个人轻飘飘的,宛如身处梦境。
在梦境般的现实里,春虎呼唤著式神。
「『月轮』!『鸦羽』!」
金乌与『月轮』附身的秋乃移动到夏目的斜后方,与春虎形成三方面围绕夏目的阵仗。
「……神无所不在……同样存在于各个时空……」
春虎盯著上方的夜空,呢喃著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
最后,「北斗,等我一下指示……就离开夏目。」他这么命令另一个附身在夏目身上的式神。
飞车丸在模糊的意识中赫然一惊。北斗现在连接著夏目的灵魂,春虎命令它离开,这表示──
「接下来将举行『泰山府君祭』仪式。」
春虎果然打算再次挑战让夏目复活,不过以前仪式失败的原因不是还没找出来吗?春虎为什么要这么著急?不对,和相马那一战怎么样了?春虎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忽然间。
飞车丸注意到自己见过这幅景象,只是她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不过,自己知道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光景。
「用不著担心,夏目!有神明在帮助我们呢!」
秋乃激励著她,神情相当正经。果然没错。神明。这个字她也记得。
飞车丸的心跳激烈加速。
春虎终于开始吟诵咒文,光芒围绕著夏目,连接向遥远的天际。
同一时间,飞车丸也感觉到自己的体内产生光芒。光芒产生后,模糊的意识一口气远离。她来不及抵抗,意识愈来愈薄弱。
「夏目!」
春虎大叫。
她也记得他在这之后说的话。
「无论经历多少岁月,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再相会,因为──我是你的式神!」
听见这句话后,她产生了和当时相同的「理解」。
自己是从这里被送了回去。
然后,又回到了这里。
夏目的身体失去力气,瘫软地往旁边一歪,在就要倒下的时候,春虎冲上去扶住了她。
紧接著,飞车丸的身体闪现剧烈的裂核。春虎扶著夏目,用锐利的眼神看向飞车丸。不过,飞车丸无法再继续抵抗──
再度失去意识。
世界反转过来,变成虚无。
飞车丸的身体与最后一阵裂核同时消失,构成她的灵性要素融入普遍存在于世界的灵气,混为一体。
这时候──
「飞车丸!这里!」
春虎的声音呼唤著她。魂呼。飞车丸差点扩散的意识──灵魂,朝主人的声音集中。
黑暗中,耀眼的光芒笼罩著飞车丸。
★
「……啊……」
睁开双眼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宛如从小睡中醒来,也像是过了数十年的光阴。无数的景色,无数的感触,无数张脸孔,无数个声音,无数的喜怒哀乐与爱情在剎那的时光中交织。
在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里,经历了出生、死亡然后再出生,无比遥远又无比浓密的感触,以及伴随这种感受而来的巨大混乱。
浑沌犹如构成世界的灵气,支配著她的大脑。
可是──
她「认得」眼前那张脸,轻柔抱住她身体的那可靠的触感,以及祈祷似地看著她的那双诚挚的眼神,她都记得。
「……春虎……」
她迷迷糊糊,微笑著唤出他的名字。
春虎的左眼包著一条锦布眼罩。
剩下的右眼热泪盈眶,泪水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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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在春虎的背后振翅,秋乃握紧双手,发出不成声的欢呼。
春虎又哭又笑,像在闹著玩似地问她。
「……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果然在闹著玩。这个问题她知道,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她问过他相同的问题。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不过,她记得春虎那时候的答案。
「……随你高兴,你喜欢叫什么都行……」
脑海里出现某人说过的话。
千里去,千里还。
说不定对您来说也是一样呢?
「我回来了。」
夏目轻声告诉春虎。
春虎止不住溃堤的泪水,感慨地点著头。
「欢迎回来,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