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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1 party in nest 失误的三角关系

「就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脚力真的很惊人。不过,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是春虎。」

少年说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向她伸出手。

这天是暑假最后一天。

日落时的天空染上绝美的靛蓝色,世界处于日与夜之间,阳光将要溶入黑夜前的短暂魔幻时光。

国中一年级,同样在起先相遇的那个车站附近的公园,你追我跑的夏天结束了。面对笑盈盈伸出手的少年,少女一时愣在原地。接着,她的双眸发亮,战战兢兢地握住少年的手。

这是两人之间关系的开始──

也为少女的人生揭开了「第二幕」。

明天开学典礼结束后再见吧。北斗和春虎约好明天再会,离开了公园。

两人在出口道别,各自往不同方向离去。

但是过没多久,北斗便一边顾虑着周围的目光,一边回到了公园出口。

她藏身在阴影处,观察路上的情形,视线前方望着的是春虎离开的背影。他没有察觉背后的人影,悠闲自在地向前走着。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北斗仍慎重地定睛凝视,持续隐藏自己的踪影。接着,在春虎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她迅速走到马路的另一头。

她快步走向和原先相反的方向,虽然速度不至于引起他人关注,但就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已经算是脚程相当快速,而且她一路没有放慢速度,中途虽然有好几次因为遇上红灯停下脚步,不过在等待灯号转变时,她的呼吸始终不曾紊乱。

北斗就这么片刻不停,若无其事地走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最后,她来到一间远离市中心的老旧公民会馆。

她走进蝉声响亮的会馆腹地,不着痕迹地一边注意周围目光,一边穿过停车场,走向里面的建筑物。入口旁有只福态的虎斑猫正蜷缩着身子沉睡,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在建筑物里的气息。进入建筑物后,她在铺上亚麻地板的走廊前进,再沿着楼梯走上二楼。

目的地是后方的图书室。

那个地方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的公共图书室,只是利用的读者少,空间也不怎么宽敞,放在里面的只有一些老旧童书或是乡土史的研究书籍,以及邻近居民捐赠的图书,因此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间图书室的存在。

然而,北斗打开门进入室内时,图书室里并非空无一人。

窗边摆设着一张长桌和几张椅子,桌边角落处坐着一位少女。她的眼前放着一本书,却紧闭着双眼,乍看之下像是正在熟睡,只是她的坐姿端正,挺直了背脊。

她的年纪与北斗相仿,外表和气质则是完全相反。

北斗是个适合男孩子气的打扮,留着短发的少女。虽然脸上残留着些许稚气,但表情丰富,长相也很可爱。有些黝黑的肌肤,以及柔滑苗条的手脚,使她看起来就很活泼。

另一方面,图书室里的是个样貌端正,长相清秀的少女。

艳丽的漆黑长发搭配朴素的连身洋装,全身散发出超龄的沉稳气氛,整个人融入静谧的图书室。她的姿态凛然,气质高雅又显得坚忍不拔。

进入图书室后,北斗默默走向窗边的少女。接着她在少女身旁停下脚步,轻轻阖上双眼。

这时,换成了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睁大双眼。下一瞬间,北斗的身影忽然显得「凌乱」,犹如影像接收时混入杂讯,轮廓摇晃,身影明灭不定,发生了所谓「裂核」的现象。在轻微的裂核发生后,北斗整个人消失了。

在北斗消失的空间里,只剩下一小张纸片。纸片失去支撑,直接落到地面。

「……呼。」

少女吁了口气,拉开椅子,捡起地上的纸片。

仔细一瞧,可以看见纸片上绘有奇妙的图样与文字。那是咒文,纸片为咒符的一种,在生成式神时用来作为形代,也就是式符。

「……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神情复杂,凝视着自制式符的少女──夏目轻叹了口气。

土御门夏目在升上国中后不久,得知了本家『家规』。身为名门土御门家下一任的当家,那时她刚得到现任当家,也就是父亲的认同。

家规规定:「土御门家继承人对外须以男子自居。」

起先听见这项规定时,夏目吓了一大跳。她第一次知道有这种『家规』,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外人面前需要表现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在这之前,夏目一直是理所当然地过着「女孩子」的生活,出其不意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然而,她没有要求详细的解释。

父亲的个性严谨而且寡言,夏目从小就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在夏目心中,父亲的命令必须绝对遵守,何况那是『家规』的规定,她也只得乖乖服从。

幸好不需要马上「表现得像个男孩子」,父亲表示只要从国中毕业后开始即可。

身为土御门家下一任的当家,夏目必须成为专业的阴阳师,因此她预定于国中毕业后前往东京,就读着名的阴阳师养成机构──阴阳塾。换句话说,夏目在前往东京后需遵从『家规』规定,在那之前有必要先习惯男孩子的言行举止。

话虽如此,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就算想事先练习,夏目身边也没有可以陪她练习的对象,而且要是有一天突然打扮成男孩子,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演好这个角色,尤其这么做很难为情。

这时候,夏目想到了可以运用简易式。

简易式为式神的一种,以称为式符的咒符为形代,可以生成各种模样的式神,并且由术者操控。虽是正式的甲级咒术,但在现在广泛使用的『泛式阴阳术』中属于相对基础的术式。由于夏目自懂事以来一直接受咒术训练,使役简易式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特别困难。

夏目首先做出少年模样的简易式,接着让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式神身上,直接操纵式神的行动。

结果相当令人满意,虽然是第一次长时间远距离操纵简易式,但没有人对夏目操纵的简易式起疑心。

当然,简易式没有和他人对话,也没有和其他人共同行动。不过,夏目平常也是这个样子。夏目没有朋友,长年过着沉浸在咒术中的生活,能称得上「亲昵」的人──除了唯一的例外──顶多只有父亲,这种情形相信到了东京也不会改变。对夏目来说,在陌生的土地交朋友比假装成男孩子生活更困难。既然如此,只要不让那些「不亲密」的人们怀疑,应该不会产生问题。

透过少年式神有了一定的把握后,夏目接着打算以和自己相同,也就是「少女」的式神采取男孩子的言行,相信只要习惯之后,自己也能自然而然地做出和男子一样的举止。

她准备了一个短发又活泼──适合少年举动的少女式神。她操纵少女式神,和上次一样走到了街上。

然后,她再次遇上了。

那个称得上亲昵的唯一例外──青梅竹马的土御门春虎。

「……果然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

翌日。

夏目和昨天一样造访公民会馆,坐在空无一人的图书室窗边座位。

在她眼前的桌上放着一本书,那是为了预防万一用的障眼法。夏目的双眸紧闭,意识几乎不在这个地方,而是在操纵中的式神──北斗身上。

北斗坐在昨天道别的公园长椅上,等待春虎出现。

咒术者具备可以「视」得灵气的见鬼才能,如果是不具备这项才能的普通人,不管如何仔细观察北斗,也不可能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式神。这么做是为了练习不让男孩子的言行遭人猜疑,要是连做个「人」都会引来怀疑,练习也就失去意义了。因此夏目在生成式神时格外注意北斗的外观,事实上,夏目多少有些紧张,但周围的人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北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夏日的艳阳高照,白炽耀眼的阳光映照着公园。时间接近下午一点,蝉声缭绕,让人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

与式神共有感官知觉,使夏目有种亲临现场的奇妙感受。原本她就擅长操纵简易式,如今已经不需要特别注意,也能自然而然地让简易式做出一些细微的动作,这可以说是经过一个夏天的追逐后,意外得到的收获。

这么说来,和春虎的再会也是发生在这个公园的这张长椅上。

今年夏初,夏目操纵着北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街上。那次的再会纯粹是碰巧……或许不能完全这么说。

春虎是土御门分家的儿子,两人儿时常一起玩耍。年幼的夏目在接受父亲严厉的训练之余,和春虎共度的时光几乎成了她唯一的乐趣。在夏目心中,春虎是幸福的象征,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但在国小高年级后,青梅竹马之间的关系逐渐疏远。

双方对彼此产生复杂的情感,无法再像孩童嬉戏。尽管是从小玩到大的亲戚,两个年轻男女却也很难再天真无邪地玩在一起。而且春虎身为分家的儿子,却缺乏阴阳师不可或缺的见鬼才能,因此离咒术的世界也很遥远。

两人居住的地方相隔甚远,没有机会可以在路上碰巧遇见。无法见面让夏目觉得空虚寂寞,她一直想见到春虎,所以在操纵北斗的时候,她不自觉地让北斗走到了春虎居住的城镇。

她心里期盼能见到春虎,但不认为真的可以见到他。碰巧在公园遇见春虎,两人的目光交会时,北斗──夏目不由自主逃离现场,而且是死命狂奔。

「……没错,那时候我不该那么做的……」

北斗叹了口气,忧郁地发着牢骚。

自己那时候到底为什么拼命逃跑?虽然状况确实是很难解释清楚,但也用不着逃离那个地方。而且在第一次遇见就逃走之后,心里还是忍不住在意,她后来又为了找寻春虎而来到这个地方。只是她见到了春虎,也没有勇气上前搭话,反倒是让春虎发现,追起了自己。两人就这么连日上演你追我跑的戏码,追逐了一整个夏天。

「真是的……」

仔细一想,愚蠢的举动简直让夏目头晕目眩。她自觉羞愧又丢脸,光是想起这段往事,脸上差点喷出火来。

但另一方面,愚蠢正证明了她确实乐在其中,宛如回到两人的儿时时光。

不论形式如何,许久没有和春虎一起度过的时光果然是无比欢乐,要由自己亲手结束这幸福的时光,夏目怎么也办不到。

不过,你追我跑的日子在昨天落幕。面对坐在公园长椅上等待自己到来的春虎,夏目走上前去,下定决心要说出真相。然而,春虎没有向她要求详细解释,反而伸出了手。

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夏目大吃一惊,那正是春虎与北斗成为朋友的瞬间。

「可是……」

在背后操纵北斗的人是夏目,结果却不是「夏目」与春虎重逢。

春虎没有追问,但要是再继续隐瞒下去,岂不成了欺骗吗?春虎没有见鬼的才能,因此甚至没有发现北斗是式神。就算对方表示「不用解释」,但还是不能继续隐瞒。

「没、没错,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好好解释……」

尽管春虎是分家出身,但同样是土御门家的人,应该可以向他说明『家规』的事情,向他解释这么做是为了练习男孩子的言行举止。

不过,真正的问题是在解释之后。

除了隐瞒真实身分这件事以外,尾随他的行踪、追逐一整个夏天的理由到底该如何解释?因为很久没见面,太寂寞了吗?见了面之后又觉得难为情吗?然后呢?春虎在听见这些解释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

北斗端正地坐在长椅上,身上出现轻微裂核。

不行,难度太高了,实在说不出口──恐怕话还没讲完,北斗就会因为术式失控而消失。

但又不能持续维持原状。

「呜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北斗坐在长椅上,用双手捂住脸。看在旁人眼里肯定会觉得那副模样相当逗趣,夏目却是笑不出来。

总之,这种事情愈是拖延愈难开口,昨天没有说明清楚实在是严重失误。在暑假结束后的这个时机,应该会比明天、后天或是之后更容易开口。反过来说,要是错过这一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开口的机会。

「……没错,今天……今天一定要讲……!」

「讲什么?」

「惨了,已经这个时间啦!」

春虎从街角的时钟确认时间,急忙跑了起来。

和女孩子见面,对春虎来说是个稍微──不对,其实是相当重大的──事件。

他焦急不已,没想到老师居然会在开学第一天检查暑假作业。

想当然尔,春虎没有写完暑假作业,结果被说教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离开学校。这么看来,暑假作业可以拖到开学后一个星期再交的传说,已经成了历史。

无论如何,春虎耽误了离开学校的时间,急忙赶到公园。见到北斗还在公园里,他总算松了口气。

两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但是其实直到昨天才有正式的交谈。那本来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会不会真的遵守约定来到这里,春虎也没有把握。

春虎本来想出声跑上前去,却察觉她浑身散发出沉重的气氛。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这是春虎第一次见到大白天在公园里捂住脸的女孩子,春虎不懂她的模样为什么如此凝重,神情不禁愕然。

他不发一语,走了上去。

「……没错,今天……今天一定要讲……!」

「讲什么?」

那一瞬间,北斗的身影变得透明──春虎有这种感觉,忍不住目瞪口呆。而另一边──

「春春春、春虎!」

北斗惊慌失措,从长椅上跳了起来。从那反应看来事情非同小可,不过春虎更在意先前见到的景象。

「……欸,北斗?你刚才是不是变透明了?」

春虎也觉得这问题很蠢,北斗却是大惊失色。

「你、你在说什么蠢话……!」

「……我想也是。」

「别、别胡说八道了,什、什么透明嘛……搞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

「再说,拜托别突然开口吓人!差点被你吓死!」

「对不起。」

北斗的解释确实有一番道理,只是她那慌张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起疑。不过,刚才那应该是错觉吧。春虎揉了揉眼睛,重新转换心情。

「唔……总而言之,北斗,抱歉我来晚了,学校一直不放人。」

「咦?啊、啊啊,没关系,用不着向我道歉,反正我也是刚到而已。」

「……奇怪?」

「怎么了?」

「北斗,你讲话的语气怎么好像和昨天不太一样。」

「啊。」

「而且说话的方式也不同……」

「那那、那是因为我们之前没、没讲过话!我、我只是出于礼貌,讲话客气了一点。」

「这、这样啊,不过用不着顾虑我啦,那样聊起来也比较轻松。」

「是、是这样的吗……啊,不对,是吗?不然就这样……」

「嗯。」

「嗯。」

「…………」

「…………」

受到春虎的影响,北斗也害臊地闭上了嘴。

春虎暗自纳闷。

北斗不知为何莫名紧张,是在警戒自己吗,难不成和昨天之前的追逐有关系吗?

不过,春虎答应过不会深入追问,而且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是个奇怪的家伙。既然那个家伙不只奇怪还很有趣,春虎也就心满意足了。事实上,在春虎过往的人生中,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有预感会很有意思的家伙。

「算了,很高兴你今天来了……不过要是继续追下去,也不算太坏。」

「唔,对、对不起,那是……」

「啊哈哈,不用解释了,用不着放在心上。」

「不、不是那样的──啦,那是有理由的……」

「真的不用放在心上,我说过不需要向我解释吧。」

「不、不行,听我说,其实我──!」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意。」

「…………」

见北斗默不吭声,春虎更是确定,在北斗那强硬的态度背后,那个理由肯定和之前的追逐脱不了关系。

她到底隐瞒了什么事情?不过既然答应过对方,如今春虎也不打算反悔。对于女孩子的秘密一笑置之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春虎在前几天看的电影里也听见主角这么说。结果主角因为这样陷入险些丧命的危机,不过他还是豪迈大笑,表现得十分帅气。至少春虎如此认为。

有个神秘的女性朋友也不赖,自己已经升上国中,也该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北斗现在不正感叹着春虎心胸宽大,就要哭出来了吗?

「先别管这件事了。北斗,你吃过午餐了吗?」

「什么别管……我还没吃。」

「这样正好,我们去吃东西吧。北斗,你想吃什么?」

「我?随便都可以。」

「这样的话乌龙面如何?附近有一间好吃又便宜的面店哦。」

春虎一提出这个建议,原本消沉的北斗忽然轻轻笑了出来。

「奇怪?怎么了?你不想吃乌龙面吗?」

脱口就提议吃乌龙面确实有些老气,春虎心想,「不是的。」北斗笑着否认他的猜测。

「我只是在想,春虎你现在也还是一样爱吃乌龙面呢。」

「有什么关系嘛,乌龙面很好吃啊•也很便宜。」

春虎难为情地说,接着他「嗯?」了一声,表现出不解。

「北斗。」

「什么事?」

「你说『还是一样爱吃乌龙面』是什么意思?」

「咦?──啊,没有,那是……对、对了,你在暑假很常吃乌龙面啊!」

「欸欸,你连那种地方都跟去啦?」

「唔,对、对不起……」

「事到如今不用道歉啦……不过『现在也是』又是……」

「总总、总之我也喜欢乌龙面!走吧!我们现在就──啊啊,不行!我还没加上吃东西的机能!」

「机能?」

「不是……我是说※昨、昨天!我从昨天就没什么食欲,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吃东西!」(编注:机能与昨天的日语发音相近。)

「……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那回事!只是没有食欲而已!用不着在意!」

实际上,以身体不舒服的人来说,她的情绪过于激昂。更让人在意的是,她的反应实在奇怪极了。

春虎紧蹙起眉间,「总而言之。」北斗强势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吃了,春虎你自己吃就好,我在旁边等你!」

「不不,我已经让你在这里等我了,怎么可以又一个人跑去吃饭。你既然不吃……对了,我到便利商店买个面包来吧。」

「不用啦,你真的用不着在意我。」

「没关系……我说你啊,你还真是在意这些奇怪的地方。」

春虎觉得好笑,笑了起来,笑得北斗又是面红耳赤。

北斗似乎是个超乎想像的奇怪家伙。

不过从她心直口快的个性看来,基本上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不擅于隐藏事情。

既然是这样的北斗不愿意开口说出的事情,可见确实是有相当程度的理由,让她难以解释自己的来历和为什么与春虎展开追逐。光是想像其中的理由,春虎就觉得有趣,认为她果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嗯,那我们走吧。」

春虎说,和北斗一起离开了公园。

「……这样不行……」

夏目闭着双眼,眉间紧蹙,坐在图书室的椅子上。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却没想到遭春虎正面击破。这么说来,他从小就不会认真听人把话说完。

尤其他还摆出那种莫名得意的表情。春虎大概以为这样是为自己着想,这么一来要攻破也就更不容易了。

当然,不能因为这样就轻言放弃。

虽然不行……

「…………」

不知不觉中,夏目额上的皱纹消失,嘴角微微扬起。

仔细一想,自己很久没有像这样和春虎聊天了。之前在追逐时没有察觉,现在发现春虎和过去见面时相比好像长高了一点。

而且也成熟了一点。

比方说,如果是自己也就算了,春虎这是第一次和「北斗」有较长的对话,而且惊慌失措的自己肯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怪人的印象。夏目知道自己不擅长与他人沟通,这次的表现又更失常,对方会错愕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春虎不以为意,对待自己的态度相当自然。如果立场相反,夏目认为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他在学校也是像这样和同学聊天吗?看见春虎过去没有表现在自己面前的一面,让夏目觉得很新鲜。

北斗此时正和咬着面包的春虎一边闲聊,一边散步。

她觉得很愉快。

比起话里的内容,能够就近和春虎聊天让她高兴不已,忍不住雀跃。她再次深刻感受到,自己有多么渴望「与亲昵的人共处」。

不过,再这么下去不行。先前春虎完全没有听自己解释的意思,但终究还是得抓住时机摊牌。

「最好是自然一点,顺着对话发展……」

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有多拙于言辞。究竟自己是否真能顺利开口解释呢?夏目全神贯注地将意识集中在北斗身上。

「……北斗?你有在听吗?」

「什么?嗯、嗯,当然有啊。」

北斗显然吓了一跳,连忙回应。春虎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北斗。

她还在紧张吗?春虎心想,还是她原本就是这种个性?她看上去精神涣散,心不在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算了。然后呢?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咦?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例如说,你平常假日都在做什么?……啊,跑给我追不算哦。」

春虎只是随口问问,北斗却嘀咕着「假日?」神情严肃地陷入了沉默。

「假日……假日……」

「……咦?我问了那么难的问题吗?」

「啊啊,对不起,因为我没什么假日。」

「是吗?」

「如果是学校放假,我大多在家里帮忙,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

「练习?什么练习?」

「唔……家人要我学习一些才艺……」

「哦。」

春虎仔细观察北斗脸上的表情变化,慎重地附和她的话。虽然有些麻烦,但要是问得太深入,恐怕会变成试探北斗的隐私,关于这一点需要格外留意。

「所以你放假不出门啰?」

「嗯,不过偶尔也会出门散步,只是不会走到市区……」

「咦?北斗你家离这里很远吗?」

「噢,我都是搭公车来的,因为我家在山上。」

「哦。」

这么听来果然有相当的距离,由于夏天里几乎每天都在追逐,春虎听了难掩意外。

这么说来,有个亲戚的小孩也住在山上,说不定北斗家离那里还比较近一点。

小时候两人常一起玩耍,升上国中后,春虎一次也没见过她。她那内向又怕生的个性稍微改善一点了吗?两人很久没见到面,见面后说不定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春虎擅长与人来往,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面对她的时候常觉得窘迫。

同年龄的她现在也升上国中了,她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春虎?」

「啊,抱歉、抱歉。唔──不然这样吧,难得今天到这里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可是我平常没什么休闲活动,一时间也想不出来。」

见到北斗那副困惑的模样,春虎陷入沉思。

帮忙家里,学习才艺,又住在山上,可见她的家里应该相当宽敞。这么说来,该不会、难不成、说不定北斗其实是富家千金?北斗的模样完全不同于春虎想像的「千金小姐」,不过春虎也认为自己的常识不适合套用在北斗身上。就算说她真的是名门贵族的千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既然北斗刻意隐瞒一些事情,要是自己妄加揣测,单方面拘泥小节反而失礼,最好还是把对方当成普通的朋友,相处起来也比较轻松。

「好,今天我们就大玩特玩吧。要先来我家吗?我之前买了一个电玩游戏。」

「嗯,这么说来我很久没到春虎──」

「嗯?」

「啊,没、没什么!我、我只是在想你家不晓得长什么样子──啊啊,不行!叔父是见鬼,他肯定会看穿──」

「嗯嗯嗯?」

「那个──忽然到你家打扰太失礼了,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又在意这种小事……没关系啦,我的家人不会介意这种事情。」

「不行,我不能去!总之到春虎家这个提议驳回!」

北斗坚持不肯退让。

她似乎有很多「规矩」,从这种不寻常的拘谨或是该说彬彬有礼的态度看来,说不定果然是千金小姐──在传统世家的环境中成长的证据。想到这里,春虎决定放弃原先的提议,思考其他替代方案。

「虽然我没什么钱,不如我们去电玩场吧?」

「电玩场?」

「你不知道吗?就是电动游乐场啊。」

「什、什么嘛,我当然知道什么是电动游乐场……只是没进去过。」

「这样正好,我们走吧。」

「可是……我们可以进去电动游乐场吗?不会被骂吗?」

「咦咦?你在说什么,当然不会被骂啦,又不是进去小钢珠店。」

「这样啊,可是好像会遇到不良少年。」

「用不着担心啦,有时候是会遇上一些年纪比较大,看起来凶一点的人,不过只要别靠近他们就没事了。何况要是真的出事,以你逃跑的速度来看,绝对没问题。」

「嗯……」

北斗还在犹豫。虽然不应该强迫,可是她没去过电动游乐场,春虎自然想带她去见见世面。

「我们先过去看一下吧,要是你觉得无聊,我们马上离开。」

春虎常去的电动游乐场只有一些老旧的电玩游戏,玩一次的费用也相对便宜。喜欢打电动的玩家不会聚集在这种店里,这里比较偏向给小孩子玩或是阖家欢乐的场所。

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的人想必也可以轻易融入,春虎这么想着,把有些不太甘愿的北斗带到了熟悉的电动游乐场。

仅仅半小时后。

在春虎面前的,是乐不可支的北斗。

「你看!你看、你看,春虎!」

北斗站在配合节奏敲打太鼓,也就是所谓的「音乐游戏」机台前,笑容满面地挥舞着鼓棒。见到她打出的高分,不只春虎,其他客人也不禁惊呼。

不过也难怪其他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北斗露出天真的笑容,动作却是极不寻常,打鼓──挥下鼓棒的动作简直是飞速,身体其他部分则是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不像跟着节拍动作,只是单纯配合时间点敲打太鼓。但因为速度飞快,高难度的曲子也难不倒她,尤其在需要连续打击的时候,甚至看不见她手肘以下的手臂。

曲子结束,北斗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四周响起了鼓掌声。她之前似乎没注意到围观的群众,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拉着春虎离开游戏机台。

「厉、厉害,北斗,你超强的欸。」

「有、有吗?我没那么厉害啦。」

「别谦虚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残像哦。」

「唔……因为动作很简单,一不小心精神太集中……」

如果只是集中精神就能做出那样的动作,脚踏实地的训练还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刚才提到的「才艺」,训练的其实是某种运动吗?

只是如果光凭这样就判断北斗的运动神经优秀,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真奇妙啊,你刚才明明就在跳舞机绊倒,跌倒了好几次。」

「我、我没有跌倒吧?只是差点跌倒而已。」

本人表示自己只是「不习惯这种非日常性的复杂动作」,春虎虽然觉得这个借口莫名其妙,但从她刚才的手部动作看来,确实能看出她和单纯的运动白痴又有不同。实际上,她在追逐时展现出的脚程与体力,就连春虎也望尘莫及。

此外,她不擅长复杂的动作,手脚也不灵活。后来他们挑战了格斗游戏和射击游戏,北斗都留下了令人遗憾的结果。抓娃娃和打币游戏的表现普普通通,在玩丢球游戏时她抛出了超快速球,但是完全没有控制方向,玩起游戏相当有自己的风格。

也许她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尽管是千金,但她似乎不只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看来你擅长单纯的游戏,接下来来玩打地鼠吧。」

「啊,等一下,春虎。我想玩那个。」

北斗指向需要操作方向盘的赛车游戏,但那恐怕不是她擅长的那类游戏。

然而,北斗的双眼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她甚至抛下春虎,像是马上就要坐上机台。春虎忍不住苦笑。

这么说来,北斗已经不再那么紧张,从刚才开始就是眉开眼笑,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春虎也忘记要留意她的感受。虽然花了一大笔钱,不过春虎认为这钱花得很有价值。

「好,来玩吧。」

应北斗要求,春虎坐到了她隔壁的机台。

「你玩过这个游戏──」

「当然没有!」

「好,听好了,北斗。这种游戏的诀窍在猛踩油门,还有仔细观察跑道,方向盘不要打太──」

「开始!」

「听我说完啦!」

北斗不等春虎说完,立刻开始游戏。幸好两人玩的不是高难度的赛车游戏,而是适合阖家一起游玩的类型,照理来说不需要太高超的技巧,也可以玩得很开心,尤其北斗已经是完全乐在其中。

「喝!呀啊!咚!」

「吵死人了,北斗!不管你再怎么大叫,速度也不会变快!」

「吃我这招!」

「啧,为什么只有撞车特别厉害!」

北斗笑着注视萤幕,用力握紧了方向盘。她的身体忽左忽右,几乎要摔出机台。春虎觉得她的模样好笑,忍不住笑出声音。

「欸欸,别摔出去啊,北斗。」

「我才没那么蠢。」

「你还真有脸说,都不知道在跳舞机前面跌倒几次了。」

「我说啊,那是差点跌倒,我才没──」她话正说到一半,「呀──」轻细的惨叫声响起,北斗操纵的车子在抵达终点前冲出跑道。

春虎看着萤幕笑了出来,她似乎真的从机台椅子上摔了出去。春虎一边笑,一边悠哉地让自己操纵的车子抵达终点。

「看吧,你就是太兴奋了。没受伤吧?」

春虎确认了下萤幕上显示的最终时间,然后侧眼望向一旁。但是──

「──北斗?」

春虎吓了一跳,转头看向隔壁机台,接着连忙往四周张望。

北斗的身影消失了。

「呀啊──!」

身体失去平衡──注意到时为时已晚。图书室里响起巨大声响,夏目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好、好痛……」

她因为玩游戏玩得太投入,结果连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摆动。她像是从梦里惊醒,一时间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接着,倒在地上的夏目脸色发白。

「糟、糟了!」

简易式的术式解除了。

如今在春虎身旁,北斗应该变回了式符。春虎好歹也是土御门家的人,就算是外行人,见到北斗忽然消失后留下的式符,肯定会察觉她的真实身分。多么令人痛恨的失误啊!

就在夏目倒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你没事吧?」忽然有声音传来,她在地上打了个哆嗦。

夏目心惊胆跳,反射性地转头一瞧,发现有个抱着书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夏目的反应惹得她忍不住吃惊,两眼直盯着夏目。

「你摔得很重,没受伤吧?」

「啊,没有,那个……」

看来在这段时间有人进了图书室,夏目因为精神过于专注在北斗身上,完全没有发觉。不,说不定她是听见有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冲过来这里。

无论如何,只要这位女性不是见鬼,理应不会知道夏目正在使用咒术,让她看见也不会有──

「你一直闭着眼睛,又是挥手又是摆动身体……还发出奇怪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你不是这附近的人,你是从哪里来的?学校在──」

「我我我、我先失陪了!」

夏目急急忙忙逃了出去。

她冲出图书室,跑下楼梯,穿过走廊奔向外面。不过她的体力毕竟比不上北斗,在跑出建筑物时,她停下脚步,喘了一大口气。

「啊啊,真是的。」

不过是偷偷操纵简易式,居然惹出轩然大波。她一直在这地方操纵北斗,以后说不定再也不能使用那间图书室了。

不对,现在不是担心这种事情的时候,最严重的问题是春虎。

「怎么办……?」

春虎现在肯定大受打击,这次一定要向他解释清楚。他可能会大吃一惊……但夏目总算因此下定了决心。

问题在时间,这间公民会馆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就算现在急忙冲向电动游乐场,凭夏目的脚程也需要花上至少半个小时,肯定来不及。

让别的式神飞过去吗?可是她身上没有其他式符。既然如此,只剩下重新生成北斗这个方法可行了。

夏目赶紧往四周张望,但一时间也找不到除了那间图书室以外,可以不引人注目,集中精神的地方。她选择不走出公民会馆的范围,暂且绕到建筑物后面。

公民会馆后面有个狭小的庭院,那里见不到半个人影,周围有水泥围墙环绕,虽然有窗户面向庭院,但现在也拉上了窗帘。夏目判断这是个适合的地点,在低矮的树木阴影处蹲了下来。

经过一个夏天的追逐,夏目对简易式的远距离操作有相当的自信,只是这是她第一次从如此遥远的距离发动式符。她拼了命地集中精神,追踪起先前咒力的痕迹。

她认为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做到,但其实她没有多大信心,只能硬着头皮拼上这一次。

「没问题的……那是我每天都在使用的式神……做得到……我一定做得到……!」

夏目聚精会神。

她操纵灵气,提升咒力,缓缓吟诵咒文。

接着──

北斗眨了下眼睛。

热闹的音乐传进耳中,她人正在刚才的电动游乐场,眼前是自己原本坐在上面的赛车游戏机台。成功了──她正为这事实感到欣喜时,赶紧回过神,找起了春虎。

「不见了?」

北斗在机台旁的地上──先前摔落的地方重新生成。她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始终找不到春虎的身影。

难道没赶上吗?说不定春虎在得知北斗是式神之后,已经离开电动游乐场。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罪恶感重重地压在夏目的胸口。

「春虎──!」

先找再说吧,要是找不到,再到他家道歉。夏目──北斗哭丧着脸,在电动游乐场里奔走。

这时,「啊!北斗!」听见这声呼唤,北斗赶紧停下脚步,连忙转头。

「春、春虎?」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突然消失不见,害我这么着急!」

「咦?咦?」

春虎急急忙忙冲向难掩困惑的北斗,向她大发牢骚。北斗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愣愣地站在原地。

原本恼怒的春虎也因为北斗那副模样,心中怒气全消。

「真是的,饶了我吧,我还以为又要追起你来了。你就这么消失也太突然了吧。」

「呃,这个……」

「……再说啊,我只是稍微一不注意就没看见你,害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听他这么说,北斗终于了解状况。换句话说,春虎没发现北斗是式神。

这么说来,北斗是以跌坐在地上的姿势再生,证明式符先前掉落在那个位置。那里是机台后面,从春虎坐的地方看来正好是死角,很有可能没发觉那里有一张式符掉在地上。尤其他那时因为北斗忽然消失惊慌失措,更不可能注意到这种小地方。

「我说你啊,你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北斗?你究竟是──」

「……太好了。」

「什么?什么太好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啊,对、对不起,而且……其实一点都不好。」

没错,北斗确实是式神,就算这事情没有曝光,问题也没有因此解决。何况自己不是决定要向春虎说出真相吗?现在实在不是可以放心的时候。

这次一定要说出口。

「──春虎。」

北斗人在这里,幸好找到她了,春虎正这么想的时候,「──春虎。」北斗忽然神情严肃,让春虎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

「春虎,你听我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告诉我一件事……啊,难不成是你的秘密吗?笨蛋,我不是说过好几次,用不着告诉我啊。反正我也没有生气,不用──」

「听我说!」

咄咄逼人的口吻,以及凝重的神情。

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明明刚才还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春虎咽下忍不住想脱口而出的埋怨,无法从凝视自己的澄澈双眸移开视线。

「春虎,我……我……」

「……嗯……」

「其实是……」

「…………」

「式……呀啊!」

「呀啊?」

「不是──呀,怎么回事,真是的!去、去!」

先前的严肃消失无踪,北斗忽然一阵手忙脚乱。

她满脸通红,扭曲着身体,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奋战。动作看上去虽然可爱,但因太过难以理解,反倒让人觉得恐怖。

春虎不禁愕然。

「北、北斗?」

「真、真是的!别闹了。」

夏目慌慌张张地从树木阴影处站了起来,逃离找上自己的小猫。但小猫毫不以为意,往夏目凑了过去。

那是只圆滚滚的虎斑猫,昨天夏目也见过这只猫。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不过从那亲昵的态度看来肯定是只家猫。夏目一边应付这只小猫,同时为了不让式神的操作中断,把意识集中在式神身上。

「『没、没事,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有只小猫──啊,没、没什么猫哦?』……唔,这猫真重……」

夏目透过北斗和春虎对话,一边移动小猫。不过那只猫似乎很想和夏目一起玩耍,就算把它放到稍远的地方,它也会喵喵叫着跑回夏目身边。人生中从来没有一只猫喜欢黏着自己,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受不了,过去那边!咦?『啊,对不起,我发出声音了吗?不是的,我不是在说你。』啊啊,又来了!为什么又跑过来这里?我身上没有食物哦?」

「食、食物……」

「啊啊,又来了──事情不是那样的。啊啊,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有点忙不过来──!」

她整个人语无伦次,春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难不成这是在整人吗?不过她的表情相当真实。还是旧疾复发吗?如果是这样,事情就严重了,但春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总之先冷静下来吧,北斗。」

「嗯、嗯!就听你的!」

忽然间,北斗阖上双眼,停止动作。

「咦?北斗?」

夏目暂时停止操纵北斗,决定紧急避难。她小心翼翼地不让术式完全解除,站起来离开原本所在的地方。虎斑猫像是感到无趣地叫着,但夏目不能再陪它玩耍了。幸好它没有追来,夏目就这么离开了公民会馆后面的庭院。

急忙间,她也想不到其他可以安静集中精神的场所。虽然只能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但又不能在找到前抛下北斗不管。这么一来,只好一边移动,一边操纵式神。夏目留下一半的意识在自己身上,另外一半移回北斗。

只要让两件事情同时进行就可以了,只要冷静下来应该就做得到。

夏目缓步走着,一边深呼吸,一路走出公民会馆的所在地。

「北、北斗?欸,北斗!」

北斗一动也不动,双眼紧闭,像是连呼吸也停了下来。该不会她真的生病了吧?春虎内心忐忑不安,这时北斗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眸。

「北、北斗?」

「……春虎。」

「你真的没事吗?不会是生病了吧?」

「……嗯,我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

北斗说着,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接下来她一反之前的态度,步调异常缓慢。先前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消失,她似乎完全恢复平静。不仅如此,她甚至放松全身力气,彻底松懈身体动作。

她利用刚才那几秒钟让精神集中吗?与其说是体育选手,更像是一名武术家。春虎更是专注地凝视着北斗。

「……欸,春虎。」

「什、什么事?」

「……我们换个地方吧?」

「为、为什么?」

「……嗯,我好像有点累了。」

「这样啊,好吧,我口也渴了,不如我去买个果汁来吧?」

「……不用了,我不能喝。」

「噢。」

不能喝果汁是什么意思,她讨厌果汁吗?这么说来,她也拒绝了乌龙面,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无论如何,春虎的钱包里剩没多少钱,也没有理由反对这个提议,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好、好吧,我们走吧。」

春虎说,一边观察北斗的反应,一边作势走向门口。「嗯。」北斗点了下头,接着平静地走了起来。

她的脚步沉稳,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是动作规律而且机械化,春虎怀疑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尽管举止自然,却又不自然地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

「…………」

两人默默无言,朝电动游乐场的出口走去。

然而,就在望见出口的那一瞬间,北斗忽然往一旁飞扑。

她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起身,从旁边经过的客人忍不住轻声惊呼,春虎也愣在原地。

在哑然失声的春虎面前,北斗接着向前翻身,在地上打了个滚后单膝跪地。俐落的动作完全不输马戏团,只是意义不明,大大超出春虎脑容量的理解范围。

春虎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北斗……小姐?」

「呃!」

夏目差点跌倒,好不容易踏稳脚步,成功避开危机,接着她连忙拉开距离。

意识有一半分散在其他地方,注意力无法集中,实在非常危险。

「没想到路边会有狗──啊啊,没事、没事。」

结果害得北斗又出现奇怪的举动,而且这次还是相当高难度的动作。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术式没有中断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话说回来,一边移动一边操纵式神果然困难,再这么下去,肯定会犯下无法辩驳的决定性失误。

既然如此。

「……只、只能这么做了……」

夏目暂且集中意识,望向脚下的道路,确认是否有任何危险。庆幸的是,路上也没有见到其他行人。

她在路边停下脚步,下定决心闭上了眼睛。

北斗单膝跪地,文风不动。春虎也吓得无法动弹,那些受到惊吓的客人脸色僵硬,纷纷消失在店里。

春虎的脑袋一片混乱,拼命问着自己,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北斗究竟在做什么?

不,真要说起来,北斗到底是何许人物?

春虎忆起各种与北斗相关的情报。父母命令她学习才艺,家住山上,世家的传统,起先以为她是名门千金,但她实在没有一点名门之后的气质。不过从她那副不知世事的模样看来,她就算不是千金小姐,恐怕也是在封闭的旧式家庭中成长。

再加上诡异的体能、强大的蛮力、高速的打击力,和如同武术家的高度集中力。刚才她在做出那高难度动作时,甚至没有做出预备动作。如今回想起来,北斗从两人追逐时就是神出鬼没,玩赛车游戏的时候,她更是瞬间消失踪影。

尤其是一开始,今天刚遇见时产生的错觉。

那时候以为是眼花了──但是春虎确实见到北斗的身影变得「透明」。

这么看来,答案只有一个。

「你该不会……不,不可能……可是……!」

春虎一直觉得北斗这个人行为怪异,是个奇怪的家伙,但也难怪她会让人有这种感觉。换句话说,北斗的真实身分其实是……

春虎不由得屏息,原本一动也不动的北斗又动了起来。她站起身,慢吞吞地转过头,春虎吓得缩紧了身子。

「春虎。」

北斗说,神情异常严肃。春虎全身紧绷。

「春虎,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刚、刚才什么话?」

「关于我的事情。」

春虎感觉冷汗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

在这样的状况下,实在无法说出「别说了」这种话。春虎没有阻止,等待北斗继续往下说。

「……听好了,春虎。」

「好……」

「其实我是……」

「嗯……」

「…………」

「…………」

「……………………」

「……………………」

面对屏住气息的春虎,北斗始终没有开口。

谜样的沉默,逐渐高升的紧张情绪。

接着──

北斗丧气地垂下双肩。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抛下这句话后,她往电动游乐场冲了进去。春虎有好一会儿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奇、奇怪?」他喃喃说着,一头雾水地转头望向北斗离开的方向。

然后,他终于注意到那声音,把视线转向电动游乐场外。

「……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阵雨让夏目浑身湿透,她赶紧冲向某户人家的屋檐下,「唉……」轻叹了口气。

「今天……看来是说不出口了。」

她筋疲力尽地嘟囔着,怨恨地仰望天空。

夏日的天色瞬息万变,厚重阴郁的雨云另一头,清澈的晴空早已探出头来。

后来,夏目终究没有找到开口的时机。

雨停后,春虎与北斗随处闲晃,打发时间。接着时间接近傍晚,两人也差不多是时候告别。

也许是北斗的举止太过怪异,离开电动游乐场后,春虎的表情还是一样沉重。两人的对话不如起先热烈,气氛一直很尴尬。当然,笑容始终没回到两人脸上。

夏目的情绪低落,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那么放肆、那么乱来,最后白忙一场,这次甚至把春虎也卷了进来。难怪自己没有朋友,不可能有人会愿意自找麻烦地和这样的自己来往。

北斗在春虎身旁落寞走着,一路垂着头,甚至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两人最后走回原先相遇的公园,不约而同地决定在那里道别。

抵达公园,停下脚步后,「……对不起。」北斗说,避不看向春虎的脸。

「抱歉今天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不过我玩得很开心。谢、谢谢……」

北斗说完,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春虎的回应。北斗──夏目差点哭了出来。

恐怕这是北斗最后一次与春虎见面了吧,虽然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真相,但若这是最后一面,那就算了吧。尽管欺骗别人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但夏目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再惹春虎生气或是失望了。

「再见……」

北斗轻声说着,转身背对春虎。然而──

「北斗,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夏目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听错了,「什么?」她急忙转过头,发现神情异常认真的春虎正凝视着自己。

「……可、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那是我要说的话。」

「什么?」

「你可以跟我见面吗?不会有问题吧?」

「有问题?当、当然没问题啊。」

「真的吗?要是让你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会骂你吗?」

「不、不会……」

北斗答道,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那就好。」春虎像是下定了决心,用力点头。

「那以后再一起玩吧,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春虎……」

望着春虎坦率的视线,夏目知道自己正满脸通红。

青梅竹马这温柔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夏目不明白。也许是自己的意志太过消沉,他出于同情才说出了这种话。

就算是同情,夏目还是很高兴。她觉得春虎原谅了自己所有的举动,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不过,春虎这番话还没说完。

「北斗,我发誓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所以,只要现在就好,只要一次就好,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听见这要求,北斗──夏目的心跳顿时停摆。

难不成,春虎发现了……?

「北斗。」

「是……」

夏目全身紧绷,一度停止的心跳这时反倒愈来愈猛烈。

在北斗的注视下,春虎缓缓开了口。

「你……你该不会……」

「……嗯……」

「其实是……」

「……」

「忍……」

「忍?」

「忍者吧?」

「什么?」

北斗愣头愣脑地回问,春虎却是双眼发亮,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北斗。

「一开始我也是不敢相信,不过仔细想想还是这种推测最合理。你其实是忍者的后代吧?为了修练忍术,日常生活中也不忘把实战放在心上对吧?」

「……那……那个……」

「啊,没关系!用不着告诉我,我看你还是别说了。我知道,这种秘密不可以轻易告诉其他人嘛!这一点我很清楚,也不会再问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呃……」

春虎没理会愣在一旁的北斗,难掩兴奋,呼吸急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副模样简直像个遇见英雄人物的小男孩。

「总之我这个周末没事,再出来玩吧。啊,还有……」

春虎对着哑口无言的北斗,指向公园里面。

他指着北斗先前等待时坐的长椅,也就是春虎忽然出声,使北斗一不小心出现裂核反应的那张长椅。

「我会帮忙保密,不过……要是你练成『分身术』,可以偷偷让我见识一下吗?拜托你了。」

接着,春虎不好意思地笑着,「再见!」挥手跑了出去。北斗甚至来不及开口。

随着夕阳西下,夏日强烈的日照也柔和起来。薄暮中轻风吹拂,让终日不曾停歇的蝉声变得有些模糊。

在春虎的背影完全消失前,北斗只是杵在原地。

接着,只剩下她一个人之后,她忍不住轻声嘀咕。

「……难不成……」

春虎其实是个蠢蛋吗?

二十分钟过后,夏目终于顺利收回北斗。

后来,夏目始终拖拖拉拉,没有表明真相,反而一再为北斗进行改良。

远距操纵的距离加长、储存预备咒力以应付意外情形、限制式神的动作以符合人体,以及增加表面上的饮食机能。

随着北斗的改良,夏目的技巧磨练得愈来愈纯熟,结果使得北斗更接近完美的「少女」,让春虎起疑的日子逐渐减少……夏目公开真相的决心也日渐薄弱。

决心虽然变得薄弱,但并未就此消失。夏目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说出口,也没忘记这一天终究会来临。

至少在那之前可以暂时维持现状,夏目如此期盼。

夏目这幸福的谎言维持得比她原先料想还要长久。

只是──在两人「第一次约会」不久后,北斗便为春虎取了「蠢虎」这个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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