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又会被叫过去吗?」
「……应该会吧。」
「……唉……」
「……一大清早的别想这个,饭都要变难吃了。」
「……对不起。」
早上的宿舍餐厅,住宿生们匆忙来去。在新生加入,充满新鲜活力的气氛中,出身自名门土御门家的土御门春虎与土御门夏目正忧郁地用着早餐。
两人会如此缺乏生气,理由正是因为今年春天进入阴阳塾就读的学妹大连寺铃鹿。自从夏目的秘密——她因为『家规』伪装性别,「女扮男装」的事实被铃鹿发现后,铃鹿便以帮忙守密为交换条件,尽情地「欺负」两人。
「……今天不晓得又有什么要求,一年级发生的事情早就说完了……」
「……该怎么说呢,真亏她一点也不觉得腻……」
「……其实她只想指使我们吧?」
「……可能她很闲吧,看起来也没有朋友……」
两人交头接耳地聊着,慢吞吞地用着早餐。这时候如果同班同学阿刀冬儿在场,他们的对话也许会更乐观,不巧的是他今天声称没有食欲,一个人先离开宿舍,因此两人只能在郁闷的气氛中用着这一顿死气沉沉的早餐。
「……夏目,把茶给我。」
「……嗯。」
春虎咕哝着,夏目随即把手伸向茶壶。
不过,她似乎没有细看,随手伸出去的指尖碰到放在桌边的筷筒。
「啊。」
筷筒往下倒,直接从桌上掉了下去——在众人这么想的瞬间,「——嘿。」正巧从一旁经过的住宿生反射性地伸手接住掉落的筷筒,并且以近似捞取的动作让正要飞出的筷子回到筷筒里面,而且另一手还端着托盘,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反射神经。
「哇啊,对不起!你没事吧?」
「是,我没事……」
这位住宿生一边回答,一边慌张地轻轻把筷筒放回桌子上。夏目再次向他道歉,结果反而让他更不好意思。
春虎终于露出微笑。
「抱歉,晓兔,谢谢你的帮忙。」
这位住宿生是今年入塾的新生。
就一年级的新生来说,他的个子很高,甚至比绝不算矮的春虎高出半个头。
不过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在身高,而是那一头独具特色的头发。
他留着一头银发。
新生八云晓兔,由德国回到日本的归国子女,他的祖母是德国人,是位有四分之一外国人血统的混血儿。
「你现在才要用早餐吗?偶尔也一起吃吧。」
「咦?可以吗?」
「当然,反正今天冬儿不在——」春虎说着,眼神瞥向晓兔的腰间,「带着『那个东西』应该也不要紧。」
春虎指的是佩带在晓兔腰间的那一把剑。
那不是日本刀,而是刀身笔直的「剑」,而且那也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尽管收在匆促打造出来的剑鞘里,依然可以「视」出其中蕴含着无比庞大的咒力。
神剑『歌咏』。
由某间神社代代供奉,阴阳厅登录为甲级的咒具——而且是极为强大的咒具。
『歌咏』似乎是「驱鬼」的剑,与冬儿这个生灵水火不容。晓兔住进宿舍时,『歌咏』因为对冬儿产生反应,引起一阵大骚动。晓兔一时间不敢答应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那么……打扰了。」
他彬彬有礼地说,接着和春虎他们在同一桌坐下。
他看上去有几分紧张,或许是因为平常不曾像这样和学长聊天。春虎他们也是一样,阴阳塾里没有社团活动,因此基本上一年级与高年级的塾生之间很少有交流。
虽然是紧张地坐了下来,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听说他有剑道段位,来日本原本也是为了学习剑道,他的姿势笔挺,肯定是受到这个因素影响。
看见学弟这副拘谨的模样,夏目热络地向他搭话。
「如何?稍微习惯阴阳塾的生活了吗?」
「该、该怎么说呢,老实说,还不是很习惯……」
「我懂、我懂,你和我一样,不久前还过着与咒术无缘的生活嘛。」
「啊,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你说过会进入阴阳塾,是因为那把剑的缘故……」
夏目说,视线转向他腰间的那把剑。晓兔苦着一张脸,只应了声是。
「而且你是从德国回来,很难马上适应吧。」
「咦?可是你从国中就住在这里了吧?应该早就习惯这里的生活,何况你的日语也讲得很流利啊。」
「这么说是没错……只是阴阳塾的课程用到很多古代文献,实在很难懂。」
「哈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连我这种在日本土生土长,没有到过国外旅行的正统日本人也完全搞不懂古文。」
「……春虎,这不是什么值得向学弟炫耀的事吧。」
夏目斜眼一瞥,压低了嗓门责备以错误方式安慰学弟的春虎。不过,学弟的紧张感似乎因此消除,晓兔的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对阴阳术本身还不是很了解。而且就算是因为『歌咏』的关系,最后决定进入阴阳塾的还是我自己。我不会拿不习惯当借口,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晓兔以正经的神情与口吻说,两位前辈不禁深感佩服。
「听到没,春虎?同样是一般人进入这个世界,你们在心态上面的差异简直是天差地远。」
「真厉害啊,晓兔,不愧是我看好的优秀人才。」
「……其实是不努力就休想活命啊……」
「什么?」
「啊啊,没事!没什么。」
学弟慌张笑着的态度,让两位前辈摸不着头绪。
这时,「咦?真稀奇啊。」说话声传来,又有两名住宿生走了过来。
「土御门学长早。」
「晓兔居然和你们在一起,这家伙闯了什么祸吗?」
气氛轻佻的褐发少年,以及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个性很活泼的少年。他们和晓兔一样都是新生,名字分别是吉野阳太和中原星哉。
面对阳太与星哉的调侃,「我什么事也没做。」晓兔沉着脸回答。他们三人在塾里似乎同班,宿舍里面也常见到他们三个人厮混在一起。
「早,你们也是现在才要用早餐吗?」
「是啊,土御门学长。你今天真早呢。」
「阿刀学长不在吗?」
「是啊,他先走了,所以我们正在和晓兔一起吃饭……啊,不如你们也坐下吧?」
春虎一邀,两人一点也不胆怯,雀跃地坐了下来。
「哎呀~总觉得很久没和学长聊天,要不是有晓兔在,大家也能有更多机会交谈了。」
「什么嘛,这又不是我可以控制的,还不是因为『歌咏』和阿刀学长不合。」
「反正除了晓兔,没人可以碰那把剑,平常放在房间里面就行了吧。」
「不、不行。『歌咏』是别人托我保管的重要物品……要是搞丢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学弟们一如往常吵吵闹闹地喧闹着。
晓兔的个性较为稳重,阳太和星哉则是开朗又调皮。在宿舍的新生当中,三人因此格外显眼。由于「土御门」的出身,周遭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能有这么亲近的学弟让他们感觉很新鲜,除了夏目在不怎么熟稔的三个男生面前显得有些拘束。
也许是注意到夏目这样的反应,「对不起,前辈,我们这么吵吵闹闹的。」晓兔向她道歉。
「啊,什么嘛,晓兔,装什么乖孩子——」
「不,我们真的很吵,实在很抱歉。阳太这家伙是个笨蛋,请原谅他。」
「星哉没有资格这么说!你这家伙也很吵吧?」
「你们两个别吵了,快吃饭吧。」
三人的争论让春虎忍不住窃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晓兔,这么热热闹闹的很不错啊。我们本来心情不太好,这下反而愉快多了。对吧,夏目?」
「就、就是说啊,和刚才比起来确实是这样。」
「学长好体贴哦!你听到了没,晓兔?」
「学长,你们别太纵容阳太这家伙,小心他爬到你们的头顶上哦?」
「星哉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
一年级新生照样是吵闹不休,但是对于高年级塾生来说,从他们的交谈中感觉得到坦率的亲昵感。春虎不禁心头一热。
「……没错,『学弟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叫在我们身边的『学弟妹』实在太特殊了。」
夏目苦笑,也一样同意春虎的心声。
「大家既然有缘住在同一间宿舍,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们商量,我们会尽力提供协助。」
「噢,学长好帅气!不过这么轻易答应真的好吗?」
「要是答应我们这种事情,我们不会客气的哦?」
「真、真是的!你们别胡说——」
「哈哈,没关系啦,偶尔摆摆学长的架子也很有意思。」
春虎笑着回应马上开起玩笑的阳太与星哉。因为铃鹿的关系,他们「前辈」的尊严一再受到践踏,因此希望至少在宿舍里面,可以有前辈的样子。
「总之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尽管问没关系。尤其是晓兔,你应该还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再加上那把剑的事。其实冬儿他并不讨厌你。」
「谢、谢谢。」
晓兔吃惊地向春虎致谢,夏目也瞥向春虎,露出了微笑。
「啊,对了。那么我不如趁现在问吧,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
「什么嘛,晓兔,原来最不客气的人是你。」
「没关系、没关系——是什么事情?」
「是,那就是土御门前辈——夏目前辈为什么住在宿舍里面?」
晓兔的问题和春虎无关,而是询问夏目。「咦?」忽然接到问题的夏目眨了眨眼睛。
「什、什么意思?」
「因为这里是男生宿舍啊。」
晓兔若无其事地说。
「夏目前辈是女生,为什么住在男生宿舍里面?」
刹那间,两位前辈的心肺功能几乎放弃运转。
叩,两人手中的筷子不约而同掉在地上,表情也从脸上滑落。两人的脸庞有如死者遗容,全身一动也不动。
同伴里面最懂得如何应付这种突发状况的冬儿不在,搞不好会演变成致命性的事态。
这个时候,另外两位学弟无意间成了春虎他们的救世主。
「……噗。」
「……呵。」
短暂的沉默过后,阳太与星哉几乎是同时爆笑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晓、晓兔!你在搞笑啊!」
「真、真、真受不了你这个傻小子……!结果你才是最没礼貌的家伙嘛!」
「……咦、咦?那个……?」
阳太与星哉捧腹大笑,完全不理会手足无措的晓兔。其他桌的住宿生们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把视线投向这里。
「哎呀,太好笑了!晓兔,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夏目学长是女生吧?」
「不、不是吗?」
「废话!所以他才会住在男生宿舍啊!咿,笑得我肚子好痛。」
「咦?所以——夏目前辈是男生?真的吗?」
晓兔摆出一副仍是难以置信的模样,轮流看向笑得东倒歪的同班同学。不过也许他也发现自己有严重误解,只见他的脸色愈来愈红。
眼见情势对自己有利,两位前辈终于有办法做出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
春虎突如其来笑了出来,有如从坏掉的音响发出混乱的音调。
「真真真、真受不了。对、对吧,夏目?你你、你常让人误会是女生嘛,对吧?」
春虎拼了死命控制随时可能失控的脸部肌肉,以如同机械缺油的动作,把头转向一旁的夏目。
夏目也一样全身发抖,脸部忍不住抽搐。
「就就就、就是说啊,春虎。我我我、我常被人误会是女生……!」
体内不停喷出黏腻的汗水。
春虎和夏目的态度既不自然也不从容,而且很恐怖,如果是小孩子看到肯定会怕得大叫妈妈,急忙逃走。但是阳太和星哉只顾着大笑,晓兔又惊慌失措,因此没有一个人察觉两人的异状,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他们走运。
「啊啊,笑死我了。」阳太的眼里还泛着泪光,「这话其实不适合在本人面前讲,不过夏目学长简直是偶像级的美少年,而且身材娇小纤细,又留着一头长发。」
「……是是、是吗……说得也是……嗯嗯……」
「所以我们这些新生——尤其是住宿生之间,偶尔会聊到学长的话题,像是『很可爱』、『像个女生一样』——啊,你别生气,我们一点恶意也没有!」
「……是是、是这样啊……原来有这么一回事……」
阳太与星哉不以为意地揭晓这冲击性的事实,春虎和夏目在内心承受不小的打击。他们表面上勉强保持平静,实际上吓得差点魂不附体。
「可是竟然当面向本人说出这种事情!晓兔,你这家伙实在太不拘小节了!」
「平常完全感觉不出来,但这种地方真的很有外国人的风格~日本人还不习惯啊。」
学弟们咯咯笑着,前辈们则是哈哈大笑。
晓兔羞得像是脸要喷出火来,「对不起!冒、冒犯了!」向夏目低头致歉。
夏目哈哈笑着,「不要紧!用、用不着在意!」故作从容应道。
欢乐的早餐时光后来仍继续下去,只是春虎他们早已是食不知味。
★
「原来如此,状况确实是很不妙。」
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冬儿的语气不怎么凝重,漠然道出自己的感想。
阴阳塾塾舍大楼,午休时间时春虎、夏目与冬儿等三人没有前往用餐,而是避人耳目,聚集在逃生梯上召开紧急会议。
「今天早上算运气好,我的脑子里面简直是一片空白。」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夏目的脸色惨白。此时在场的只有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因此她也恢复为「原本」的语气。
「为了洗清嫌疑,干脆派出我之前那个洗澡用的简易式吧?」
「啊啊,你说『男版』夏目啊?」
所谓的男版简易式,是指夏目刚住进男生宿舍时打造出来的式神。那是以「夏目变成男人」的形象打造出来的式神,事实上也多亏这个简易式——虽然和当初的设想大异其趣——但大幅减少了夏目真实身分曝光的可能性。
春虎同意夏目的建议,不过,「——不,最好别这么做。」冬儿冷静指出:「夏目住进宿舍之后,使用的一直是淋浴间,这个时候忽然用起大澡堂,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裸体,反而显得不自然。」
男生宿舍的淋浴间是单间,夏目通常都是使出隐形术进入淋浴间。就像冬儿说的,事到如今——而且一出现女性疑云就改为使用澡堂,确实是稍嫌刻意。
「总之,晓兔的误解!虽然其实不是误解!关于夏目的真实身分顺利瞒混过去了吧?」
「今天早上是瞒过去了,不过那个家伙有没有接受很难说。」
「……就是啊,道歉是道歉了……到最后他甚至不吃早餐,两只眼睛直盯着我瞧。」夏目愁眉苦脸地说。
夏目的男装本来就很勉强,春虎他们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因为某些原因,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夏目的真实身分起疑。
首先,夏目用咒术伪装了灵气。
通常女性身上带有阴气,夏目却散发出阳气。这是以土御门家的秘术,利用夏目使役的龙北斗——由龙散发的阴气调和夏目本身的阴气,借此产生阳气。
拥有见鬼才能的阴阳师,尤其是优秀的阴阳师,习惯不用肉眼,而是「视」灵气判断对象。因此只要灵气为阳气,即使外表多少有些女性化,也料不到对方是个女人。这成了隐瞒夏目的真实身分——特别是瞒过阴阳塾里那些优秀阴阳师的讲师们最重要的因素。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过去的夏目除非必要,绝不与人接近。
当初进入阴阳塾就读时,夏目几乎都是独来独往。身为名门土御门家的下一任当家,又有不祥的「谣言」缠身,没有人愿意主动接近夏目。此外,夏目原本个性就怕生,不擅长与人来往,因此她一点也不以离群孤立为苦,反而乐得轻松自在。夏目对他人不理不睬的态度,更进一步疏远了其他人。
只要鲜少有与周围接触的机会,夏目的男装也就还能瞒混过去。尽管外表多少有些女性化,但和她的特殊地位一比,这完全不是什么大问题。孤高的姿态——就结果来说——对于让她的男装可以成功,占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然而,自从春虎半年前转学进入塾里,这样的立场便完全瓦解。
如今,除了春虎与冬儿,还有仓桥京子以及百枝天马这些同学围绕在夏目身旁。如果是对「入塾时的夏目」还有印象的人,这样的装扮还瞒骗得过去。他们一直以为夏目是「男生」,不会因为双方距离拉近就怀疑对方「该不会其实是女生吧」。
相较之下,新生只知道「现在的夏目」,没有过去那个「难以接近的土御门家继承人」这样的印象。尤其晓兔原本是门外汉,对「土御门」没有抱持什么特别的印象,正因为如此,他可以——和春虎一样——用最纯粹、不带有先入为主的观念「看」待夏目这个人物。如此一来,便容易出现原本就不怎么严谨的男装让人识破的场面。
这事态绝不容轻视。
「可是这下该怎么办?难不成要让夏目长出胡子来吗?」
「……胡、胡子吗?我要怎么长出胡子?」
「那个……可以用什么咒术……那个……」
看见夏目露出宛如陆龟被人命令倒立的神情,春虎答得含糊其辞。
夏目蹙紧了眉头。
「要是进澡堂不自然,事到如今要让我的外表更男性化也很不自然。」
「说得也是,还是别忽然改变外表上的特征比较好。」
「不然该怎么办?」
「基本上是无计可施,不过……唯一的方法大概是从内在着手吧。」
「内在?」
「简单来说就是自然而然地强调『男人味』。」
听见冬儿这个平庸但是相当具建设性的建议,春虎和夏目忍不住捶了一下掌心。
「原、原来还有这个方法。」
「不是从外表,而是从内在强调男人味啊,我明白了!明、明白归明白……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道理是懂了,可是夏目毕竟是女孩子,很难想像如何表现出男生心目中的男人味。
春虎盘着手臂,「嗯」地低吟。
「虽然老套……比方说,在他们让不良少年缠上的时候,出面解围……」
「这不像要展现出男人味,比较像是为了让女生迷上自己用的招式吧?而且很像昭和那个时候漫画上面的桥段。」
「可是很有男人味吧?」
「我倒觉得男人味应该展现在帮忙提重物,或是让女士优先这些方面……」
「那是绅士风度,不叫男人味,再说夏目你也拿不动太重的东西吧。」
「不然吃下一大碗饭……或、或是跨大步走路……」
「这些方法都不太适合啊,干脆表现出暴躁的一面如何?像是态度粗暴或是说话方式粗鲁一点。」
「这……我认为不是耍流氓就有男人味,男人味应该表现在不经意流露的体贴,或是宽宏大量的胸襟。」
「那是女生认为的男人味吧,这次要应付的对手是晓兔那些其他男生宿舍的学弟哦?要用更直接,更简单易懂的方式强调才行。」
「就算你这么说……」
夏目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平常打扮成男孩子,但她的个性原本就很女性化。
「冬儿,你有什么提议吗?」
春虎回头问道,冬儿听了之后,「嗯。」把手指抵在下颚,接着他忽然凑到春虎耳边,窸窸窣窣说起了悄悄话。
在错愕的夏目面前,「笨、笨蛋!不能这么做!」春虎铁青着脸说。「要我做出这种事,我宁愿让铃鹿折磨死!」
「是吗?我倒觉得这种逆向思考,其实是最直接的好方法。」
「饶了我吧。」
「……你们偷偷摸摸地在讲什么?」
「没什么!」
春虎大叫着敷衍了夏目的质疑。
冬儿哼笑一声,「不过,说得也是……」再次陷入沉思。一会儿过后,他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嗯,要强调『男人味』,最快速而且确实的方法果然是……」
★
「嗨、嗨,晓兔!你现在才回来啊?」
「啊,夏目前辈。」
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到宿舍的晓兔在玄关撞见夏目,神情立刻变得尴尬。
「前辈,今天早上真的很对不起。我居然对你有那么深的误会……」
「啊、啊哈哈!怎么还在讲这件事情。没关系啦,又不是什么重事情。」
「不过我真的做出了很失礼的行为,对不起。」
晓兔愧疚地说,低头致歉。
夏目再一次哈哈大笑,反覆说着:「不要紧啦。」
接着,现场瞬间闪过紧张的气氛。
「——晓、晓兔你真是正经八百,小心太正经,交不到女、女、友哦?」夏目说着,刻意把手上的纸袋举到面前。
「……女朋友吗?呃……」
老实说,他没想到夏目口中会冒出这种话来,只能困惑地附和着她的话。
「这、这么说来,晓兔,你没有女、女朋友吗?」
「没、没有。」
「真的吗?可是你搬过来这里的时候,不是有人特地来帮忙吗?」
「那、那不是女朋友!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是供奉『歌咏』的神社巫女……」
「可是她们也是阴阳塾的塾生吧,后来你们不是也一起调查过事情吗?之后怎么啦?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吗?」
「怎、怎么了……我们的关系是不错,不过称不上是女朋友……」
「什么嘛~大、大男人忸忸怩怩的真难看。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实、实在太可惜了!你要表现得更积极啊~」
「…………」
高大的晓兔定睛俯视着矮小的夏目,夏目让人这么一瞧,虽然是笑容满面,额头上却是疯狂冒汗。
「……前辈,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咦?什么意思?」
「因为你又提到女朋友,又说什么男人怎样的……」
「笨,笨蛋!男生对女生有兴趣是很自然,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我、我也是『男人』,当然会在意这种事情!」
夏目始终笑脸盈盈——大概是想端出可靠的宿舍前辈的架子——斩钉截铁地说。接着,她又刻意用手上的纸袋拍了拍学弟的胸膛。晓兔的神情宛如德国人被人笑着推荐从未见过的纳豆。
无可奈何之下——
「……前辈,那个袋子里面是……」
「嗯?啊啊,你说这个啊?」
夏目回应得爽快,像是终于等到他问出这个问题。她的脸色有些泛红,慢吞吞地拿出纸袋里面的东西。
「这个啊,这是我刚才买的性、性感写真杂志!这一期有我关注的女孩子的特辑,我期待很久了哦!」
夏目说得神气,晓兔一脸像是让人推荐之后,吃下生平第一口纳豆的德国人。
他一声不吭,盯着夏目和她手上的杂志。
也许是学弟的反应不如预期,夏目不满地抿紧了嘴角,急忙随手翻开杂志。
「你看,这这、这个胸部很不错吧!还有这个腰、腰部的姿势很厉害吧?是、是男人都会心动吧?」
她面红耳赤地极力主张,只是那副模样不像卯足全力,比较接近自暴自弃。
「……呃。」
「『呃』是什么意思!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吗?这样可不行,把别人误会成女孩子,结果自己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反而是我更像个『男人』!」
「……呃……」
「别、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很很很、很喜欢女生的哦?我、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这样啊……」
由于受到夏目的气势压垮,晓兔不由自主点头称是。不知不觉间,娇小纤细的前辈将杂志紧握在手中,说得几乎是泪眼婆娑。搞不懂,晓兔百思不得其解,不懂自己到底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怎、怎么啦,夏目!你早就回来啦~」春虎忽然从后面现身,而且莫名焦急地走向晓兔他们,模样有如眼见拳击手就要让对方击倒,连忙从场边抛出毛巾的教练。
他一再瞥向杂志,明显是在计算时机。
「噢,这本杂志今天出啊。我记得你很期待嘛~你知道吗,晓兔,这家伙的房间墙上贴满了写真偶像的海报,厉、厉害吧?」
「……厉害……吗?这种事情?」
「真、真是的,春虎,别到处宣传啦~」
「啊、啊啊,抱歉、抱歉,你平常把这当成秘密嘛~」
「…………」
伤脑筋。不只夏目,春虎的样子也很奇怪。
有人会把平常当成秘密这种事特地讲出来吗?来日本三年仍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是因为自己对日本还不够熟悉吗?还是因为不习惯阴阳塾的作风?
晓兔正站在原地,兀自烦恼时——
「咦?晓兔,还有两位学长。」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人在玄关聊得起劲时,阳太和星哉也回到宿舍了。
「呃。」春虎一脸尴尬,夏目则是全身僵硬。这时,眼尖的两人早已将视线转向夏目手中的东西。
「学长,真让人意外欸。」
「夏目学长也会看这种东西吗?」
阳太和星哉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
夏目一瞬间咬紧了牙,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最后她像是下定决心,深深吸了口气。
「啊、啊哈!啊哈哈!什么嘛,你们到底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也是个身心健全的年轻男孩子啊!有一、两本这种杂志也很普通嘛。何况我最喜欢看这种杂志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听见夏目这么高声宣言,「噢噢……」春虎轻呼着,神情像在称赞夏目「做得好,你很努力」,当然实际上他的本意如何无人知晓。
至于阳太和星哉则是深信不疑,随声附和夏目的话。
「真的吗?说得也是嘛,我很能理解!这种事情很难光明正大说出口,不过实际上当然是这样吧?」
「听人这么堂堂正正地说出来真是畅快啊!而且没想到是出自夏目学长的口中!总觉得学长的形象改变了,变得很好!」
两人的反应不知为何让夏目喜形于色,就连春虎看起来也像松了一口气。
「对了,学长!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来我的房间吧!身为学弟,不能只让学长展现出男子汉的一面!」
「啊,这个主意不错。机会难得嘛,大家来进行一场男生宿舍的交流吧!我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展示自己的收藏!如何,晓兔?」
「呃,可、可是我没有那种东西……」
「欸欸,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
「各位学长,虽然这个家伙的房间很脏,不过我们这就走吧——」
「咦、咦?咦?」
「呃,这个……!」
阳太和星哉笑着说「走吧、走吧。」强行拉走哑然的夏目和慌张的春虎。两人明显是一副不愿意加入的模样,却因为事情的发展没办法拒绝。
晓兔的眉间深锁,「……真搞不懂。」咕哝说着。
★
「……结果你们待到一半就逃出来了吗?」
「……色情小说还有色情漫画还有办法忍受……大家一起看色情影片实在太……」
春虎低声抱怨,神情简直是痛苦极了。
男生宿舍的餐厅里因为前来用晚餐的住宿生而人声鼎沸,春虎和冬儿在角落找了一张桌子,压低了音量交谈。
在那之后,春虎和夏目被带到阳太的房间,迫不得已监赏起学弟们的「收藏」。当然,夏目根本忍受不了这种折腾,在玄关展现出的气势消失无踪,始终面红耳赤地发出像是「呃」或是「啊」这类的痛苦呻吟声,似乎随时可能失去意识。春虎判断夏目恐怕没办法再继续撑下去,于是以对自己的式神有不好的影响为借口——春虎的护法式空只是个年幼的少女式神——急忙从现场逃离。
不过春虎这判断说不定下得太慢了一点,虽然夏目趁乱一起逃出房间,但是在春虎的房间避难后,她只是倚坐在墙边,抱着膝盖并且把脸埋在膝盖里面,嘴里不停喃喃自语。不时可以听见她说出「丢脸」、「好想死」、「奇耻大辱」这样的字眼,精神上似乎受了相当严重的打击。此时她也推说没有食欲,没有过来餐厅。
「那些家伙也太胡闹了。」
「所以呢,嫌疑洗清了吗?」
「阳太和星哉是没问题了,不过他们原本就没有怀疑……到了后来大家甚至像是成了心意相通的伙伴,虽然是他们单方面这么认为。」
本人没有恶意,春虎他们也觉得这些学弟的个性很直爽,只是夏目以后还有没有和两人正常交谈的一天,令人怀疑。没有当场咒杀他们就该感到庆幸了。
「不过这种方法对晓兔反而造成反效果,他看起来很怀疑。」
「……这么一来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什么?你说白天提到的那一招吗?」
「总比身分曝光来得好吧。」
看见损友笑得像是不关自己的事,春虎沉下了脸。
难得今天铃鹿没有把他们叫过去,放学后因此有时间可以排练,最后却毁于一旦。既然如此不如采行冬儿的建议,趁早使出下一招。
「啊,春虎学长。」
走进宿舍餐厅的晓兔发现春虎之后,小跑步跑到他们那一桌。他似乎猜到冬儿也会在场,没有把『歌咏』带在身上。
「刚才真的很抱歉,最后变成那种奇怪的情形。」
晓兔说着,低头向春虎道歉。
看见两位前辈在阳太房间里的样子——正确说来是夏目表现出的反应,似乎让他觉得自己需要负起责任。
「你用不着道歉。」春虎像是精疲力尽,向过意不去的晓兔这么回应。他的个性果然刚正不阿,而且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对夏目的身分才会那么耿耿于怀吧。
冬儿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哟,晓兔,我听说罗。你以为夏目是女生吗?」
「这、这件事不用再提了。」
「什么嘛,所以你心里没有怀疑了吗?」
「当、当然……」
晓兔立刻应道,只是说得很不肯定。春虎与冬儿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他心里还是没有完全相信。
「这么说来,夏目前辈怎么了?你们平常都在一起吧。」
「啊啊,她啊……」
春虎暗自烦恼,正要回答的时候,夏目本人来到了餐厅。
她没换衣服,身上依然穿着阴阳塾的制服,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过脸色比先前好了一点。
一见到晓兔,夏目身上再次出现紧张的气氛。但是她还算坚强,没有立刻转身逃走,笔直地往他们走来。
她强逼自己打起精神。
「嗨、嗨,晓兔。」
「啊,夏目前辈!刚才真的——」
注意到夏目出现后,晓兔连忙转过头。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啊,找到了!夏目学长!」
「刚才谢~啦!超开心的!」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阳太和星哉同时从背后拍了下夏目的肩膀,两人如今和夏目相处得相当熟络。
然而夏目的心灵仍有创伤,这突如其来的一拍似乎冲击太过强烈。
「呀啊!」
夏目忍不住惨叫,跳着往后退开。
她叫出的完全是「原本」的嗓音。
阳太和星哉愣在原地,春虎浑身冻结。
另一方面,晓兔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凝视夏目。
夏目回过神后,用手捂住了嘴巴,只是在眼前的状况下,这样的动作实在像极了女孩子。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突显出白皙的肌肤。
「……欸欸,夏目,你怎么叫得跟个女孩子一样。」
冬儿一脸若无其事,帮忙夏目解围,但是晓兔的视线始终没有从夏目身上移开,这一声惨叫疑似重新唤起了他内心的疑惑。
冬儿又继续说:
「怎么啦,晓兔。该不会你还在怀疑夏目是女生吧?」
「……不,我没有……」
嘴上虽然否定,晓兔的声音和表情无不散发出浓厚的疑惑感。夏目也是不知所措,蜷缩着身体有如一只让人逼上绝路的兔子,连出声反驳也做不到。
冬儿无奈地摇摇头,「春虎。」发出指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春虎下定决心。
「……真是的,你未免太死心眼了吧,晓兔?夏目是像女孩子没错,可是让人怀疑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怜了。」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好啦、好啦。听好了,晓兔,你们也一样。」
春虎装模作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缓步绕到夏目「背后」,刻意避开青梅竹马不由自主投来的求助目光。
他压低了嗓音。
「——夏目。」
「春、春虎。」
「不要动。」
「什么?」
春虎站在夏目背后,从后面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推往晓兔的方向。他没理会摸不着头绪、紧张不已的夏目,「我说啊。」开导似地向众人劝说。
接着,他把手放下,抓住夏目的制服衣摆——
啪。
一鼓作气把制服掀到头顶。
夏目维持半是高举双手的姿势,露出底下那件薄衬衫——
「你们看清楚了,她没有胸部对吧?世界上有这种胸部完全扁平的女人吗?真受不了你们,啊哈哈哈哈——」
春虎的手一放开,制服再次遮住夏目的胸部。整整两秒过后,夏目的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
经过短暂的沉默,晓兔又一次低头致歉。
「对、对不起!我完全误会了。」
「哈哈、哈哈哈,知道就好,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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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虎抓住机会哈哈大笑。实际上掀开制服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间,理应没有时间仔细观察,不过夏目的胸部——再加上春虎精湛的表演——看上去似乎十分有「说服力」。
「晓兔这人就是固执,又很顽固。」
「这、这不能怪我吧,误会每个人都有……」
「不过这下真相大白,夏目学长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就、就是说啊。学长,对不起。」
面对同学们的调侃,晓兔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冬儿拼了命忍住笑意,春虎仍在假笑。
「太好了,太好了,误会解开太好了,真是太——」
「春虎。」
夏目说。
因为夏目背对自己,春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不过这一句话听在早已做好觉悟的春虎耳中,依然具有十分的魄力,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她没理眼前和乐融融的三位学弟,缓缓地——缓缓地把头往后转,望向春虎。
她的神情如冰霜般严峻。
「……过去……过去那里一下……」
她的语气平静,努着下巴指向宿舍餐厅外。春虎带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情看向冬儿,这位损友却只是不负责任地耸耸肩。
他闭上双眼,神情沉痛,接着死了心,同时全身虚脱无力。
「……欸,夏目?至少先吃饭——」
「马上过去。」
「……我想也是……」
这样不如让铃鹿折磨还比较好受。春虎和夏目离开桌子时,「奇怪?学长?」晓兔问。春虎不发一语,只回给学弟一个无力的笑容,便让夏目带着离开餐厅。
后来发生的惨剧,在春虎的记忆中留下了长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