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处肆虐,排解内心的烦忧。
不过,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抢到假的手臂实在是运气不好,不对,自己早在许久以前就耗尽了运气。人生随时结束都无所谓,这一生已了无遗憾。再说就算人生没有在这时候结束,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如出一辙的无聊日子漠然持续下去罢了。
大家都死了,外道丸也不例外。
杀了我吧。
他自暴自弃地说,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降伏他的阴阳师没有杀死他的意思,甚至这么告诉他:
你还年轻,改过自新活下去,看看这个世界。
听见阴阳师这句话,他笑了。
他活在这世上的时间比眼前的阴阳师还要长,不对,也许不能算「活着」,但他在世上颠沛流离,看透了这世界的空泛以及无可救药。
最重要的是自己不是人,像自己这样的存在真的能够「改变」吗?
阴阳师见状,露出了他未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笑容,犹如一位慈祥的圣人,也像是一位人身无法企及的神仙。
那是个远离俗界在空中飘游,轻微稀薄又无限的微笑。
千年。
阴阳师说。
你先活上千年,如果千年后还是没有改变,我再把这条手臂还给你。
听见阴阳师这么说之后,他又笑了,用嘶哑的嗓音呵呵笑着。
对人类来说,千年等于永远,也就是无限,但是他不一样。那肯定是相当遥远以后的事情,但是千年在他看来绝非遥不可及,而是与现世相连。
既然你这么说,千年后我再来讨回手臂。可是这样好吗?到时候万一我心情不好,恐怕会断绝你的血脉。
他笑着说道,散发出的邪恶气息带着与众所周知的恶名相符的恐怖气氛。不过,阴阳师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阴阳师眯起双眼,低声说着:到时候──
到时候说不定你会得到「更好的东西」,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由你决定,只是……
说到这里,阴阳师忽然咧嘴露出俗气的笑容。
那是个和善又调皮,像个小孩子一样的笑容。和先前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但是一点也不显得奇怪。这同样也是阴阳师真正的笑容。
我想想,在那之前说不定得让你帮个忙。
他讶异地望向阴阳师,但是阴阳师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不过,「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选」阴阳师若有所指地低声说着。
之后经过漫长的岁月,与阴阳师说过的话大多已在他的记忆中褪色或是消失。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只有阴阳师那时浮现的两种笑容,他始终没有忘记。
☆
鲜艳的红黄色彩将山林交织得五彩缤纷。
微风中不再带有热气,但在温暖阳光的映照下,冬日的气息依然遥远。平缓的丘陵上,结穗的芒草随风摇曳,染上色彩的枫红与银杏在山林间伸展枝叶。
细长的树枝上长出无数片娇小的红叶,看上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艳丽的存在感停留在空中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天上的云彩。山林里的秋季此时正是最璀璨美丽的时候。
土御门家宅邸就建在山林一角,视野良好的高台上。
宅邸里秋色正浓,洋溢着大自然气息的几座庭院里四处绽放着秋天的七草。胡枝子、葛花、狗尾草、瞿麦花、兰草、女萝花,以及和土御门家家纹相同,呈现五芒星形状的紫色花朵,桔梗。
一位穿着和服的少女穿过庭院,走向宅邸后方。
那是个非常年轻,看上去约十四、五岁的和服少女。她身上穿戴的衣物不符年龄──虽然传统──但非常豪华。从那张不服输的脸庞可以感觉到活泼的孩子气,以及成人的成熟稳重,不过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可以轻易发现后者不过是为了隐瞒前者而特地装出来的结果。
宅邸后方是茂密的森林,其中有一条细窄的小路。少女走上那条小路,往深处走了进去。
稍微走了一会儿之后,四周景色变成青翠绿叶密布的竹林,前面可以看见一座外墙漆成白色的仓库。仓库旁也有桔梗正在绽放,门前是个和臼一样巨大,长满青苔的岩石,这时正好有一只大只的红蜻蜓停在岩石上休息。
虽然因为在地上看不见,但这颗岩石下方刻划着五芒星图样。
少女一接近,红蜻蜓随即悄无声息飞走了,有如让水流冲走的红叶消失在翠绿竹林里。少女注意到之后,「哎呀,真抱歉。」发出可爱的嗓音,轻轻笑着。
接着,少女把手放在岩石上方,伸出食指与中指迅速在空中画了个印。
围绕四周的结界解除,她走向仓库。
仓库门是开的,她走到仓库前,然后钻进门里面。
「哥哥。」她朝仓库里面叫着。「午餐时间要到啰,哥哥?」
仓库里面空间相当宽敞,门口处有光线照进来,但是仓库后面幽暗无光。书架摆放不下的书籍堆积如山,另外还有放置衣物的长木箱或草笼层层堆起、把东西随便丢进去的竹笼,以及用布裹覆起来的不知名物体等等,种类繁多的大量「物品」挤压着空间,显得更加拥挤而且昏暗。
不对,不只是这样。大量「物品」释放出的灵气──遭到封印后依然飘散出来的「咒」的气息,令人联想到了幽微的黑暗。
收藏在这地方的东西全是咒物。
「哥哥~」
少女有如走在深山里蜿蜒的道路上,穿梭在大量「物品」堆放的窄缝间勉强留下的一条小路。
前面是仓库后方的墙壁,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
楼梯上方,「来了。」悠哉的嗓音传了下来。
接着,一颗头颅倒立着从二楼伸出来。看见少女之后,那张脸上浮现出苦笑。
「小翳,你又特地跑到这里来啦。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派式神过来就行了吗?」
「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像这样随便使用咒术实在不是可取的行为。」
「可是你随便就解开了仓库的结界啊。」
「因为只有这样才进得来啊。别狡辩了,快下来。」
看见妹妹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少女的哥哥爽朗笑着,把头收了回去。接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走下了一楼。
那是个比少女年长三、四岁,身穿狩衣的少年。他像个在乡下长大的年轻人,全身散发出比年纪还要老成的坦然──真要说起来是闲适的气氛。另一方面,他的长相与口吻都很理性,举止也是高贵优雅。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少年身上悠闲的气氛让人感觉独具风格。
不过,带有坚定光芒的澄澈眼瞳还留着与年纪相符的少年气息,尤其是他一笑起来就像个小孩子,而且他常常都是一脸笑咪咪的样子。
少年的名字是土御门夜光。
少女的名字是土御门小翳。
他们是知名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裔,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的子女──一对兄妹。
夜光站在小翳面前,这么一站,哥哥比妹妹还要高出一颗头来。哥哥身材修长,妹妹个头娇小。
看见哥哥后,小翳脸上总算眉开眼笑。
然而,夜光朝小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抱歉让你特地跑一趟,不过我现在有事在忙,大家先吃午餐吧。」
「什么?你又这么自作主张,不行,祖父和祖母都在等你呢!」
「不然小翳你帮我和大家道歉。」
「这不是道不道歉的问题,不行就是不行。」
小翳高高吊起柳眉,「嗯嗯。」夜光见状双手扠在腰间,望向上方蹙起了眉头。
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
「好啦,他们都答应啰。」
「什么?──啊,你用了式神吧!居然又随便使用咒术!」
「方便就好了吧。」
「问题不在那里,哥哥你因为才能太优异,所以就草率对待咒术,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小翳往上瞪着哥哥。
「用餐也是一样,提议别由一家之主或是男人先开始用餐,而是所有人一起坐下来吃饭的人,不就是哥哥你吗?」
「平常我不是都和大家一起用餐吗?今天只是刚好……」
「这种行为就叫做自作主张!再说哥哥你早上也没来用早餐,忙到连饭也不吃,简直是本末倒置。」
小翳紧咬着一派轻松的夜光。本人也许非常正经,但在旁人眼里,她看起来就像闹着哥哥玩。夜光不禁露出真是败给她的苦笑,思索起如何安抚妹妹情绪的方法。
这时,「夜光大人。」二楼传来平静的嗓音。
楼梯上出现一名少女,那是个穿着西式服装,而且是衬衫搭配长裤这种男性装扮的少女。
虽然是男装,但她美得令人不禁屏息。
长发及腰,肌肤如白瓷光滑,身材修长,凛然的容貌显得高雅,尤其是那双兼具理智与热情的细长蓝色眼眸,更让人在脑中留下强烈的印象。
那是个与夜光年纪相仿──或许再稍微年幼一点的少女,整个人展现出宛如花蕊绽放,花朵正要盛开的鲜嫩之美。
不过,比美貌更有特色的是她头顶上冒出的那对毛茸茸的尖耳朵,以及那条呈现树叶形状的柔软尾巴。
少女长着狐狸的耳朵和尾巴,她是一只狐妖。
「飞车丸。」
「哎呀,是飞车姐姐。」
兄妹俩异口同声唤着少女。飞车丸向两人致意,接着轻柔地甩动尾巴,矫捷走下陡直的楼梯。
「怎么了?出现什么变化了吗?」夜光立刻问道。
「不,在下只是听见两位的谈话……夜光大人,恕在下僭越,恳请大人前往用餐,那个东西在下会帮忙看管。」
「什么嘛,连你都帮小翳说话。」
「恕、恕在下斗胆,在下只是认为夜光大人您过度劳顿,应适时休息。」
飞车丸这么敦促着夜光,夜光听见后依然是一如往常的态度,「是吗?」悠然应道。
「的确,因为没吃早餐,我肚子也饿了。」
「既然如此,还请您稍事休息。」
「飞车姐姐说得没错,事情不是勉强自己就会有进展的。」
「恕在下失礼,夜光大人您一投入就容易忘我,请爱护自己的身体。」
「没错、没错,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翳嗯嗯地点着头,赞同飞车丸的忠告。两位女性的联手攻击让夜光苦恼地搔起了头。
「很抱歉,不过我现在真的离不开。好不容易快要搞懂术式的构造,再加上外侧的封印解除之后,术式显得很不稳定。如果暂时中断,维持在现在的状况很不妙。」
「所以说,夜光大人您休息的这段期间就由在下负责看管。」
「你还不是一样没有休息,昨天一整个晚上都没睡。」
听见夜光这么说,「可是。」飞车丸依然坚决不肯妥协。
不过,飞车丸还没继续说下去……
「什么?一整晚……难不成哥哥你和飞车姐姐……」
「是啊,很久没发现这么强大的咒物,所以我请飞车丸帮忙──」
「问、问题不在这里!孤男寡女整晚共处一室……!」
「请、请等一下,小翳小姐!我我、我们绝没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
「哥哥!不管对方是谁,是个男人就要负起责任来!」
「您误会了!我们绝对、绝对没有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面对满脸通红发着脾气的小翳,脸颊一样红通通的飞车丸竖起了耳朵和尾巴上的毛,为自己辩驳。妹妹与青梅竹马的嗓音喧闹着回荡在仓库里,夜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像是用苦笑洗去疲累般,嘟囔着说:「……不过肚子的确是饿了。」
☆
到头来,因为夜光坚持不肯离开,另外两人只好配合他一起在仓库里用餐,没有前往宅邸。
夜光与飞车丸还有小翳的午餐被运到了仓库二楼,帮忙搬运的是由飞车丸操控的式神们。又来了。小翳的脸色很难看,不过没有再抱怨下去。
和狭窄的一楼相比,仓库二楼的空间较为宽敞,至少可以看见一半的地板。也许是因为最近一天到晚待在这里面,看得到的地方都清扫得非常干净。三人在地板铺上草席,面对面用起了午餐。
盐烤鳟鱼、腌渍沙丁鱼、腌渍茄子、腌渍芜菁、香菇味噌汤。
菜有点凉了,不过夜光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他会不介意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在食物旁边放着一本古书,边吃边翻阅书籍,吃相实在非常难看。
只是他似乎是真的饿扁了,只见他一下子就把碗盘里的饭菜扫得精光。
「再来一碗。」
他把碗递给飞车丸,视线始终落在古书上追逐着书上的文字。
看见飞车丸接过碗,从饭桶里面盛第二碗饭的时候,小翳用筷子夹起渍物,「受不了。」不耐烦地叨念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哥哥,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了,你实在太缺乏身为土御门继任当家的自觉。」听见妹妹这么主张,「讲这个做什么。」夜光接过碗,板起了脸孔。
小翳挺直身体,端正起坐姿。
「听好了,哥哥。等你举行过成人式之后,马上就要继承当家的位子,带领土御门家,像这种任性的举动以后最好收敛一点。」
「我没有做出什么任性的举动吧。」
「当然有,像是在这种地方吃饭……」
「可是也没有造成别人的困扰啊。」
「我的意思是要你『谨言慎行』!你这个样子,教我怎么有脸面对父母。」
「什么?你在烦恼这种事情吗?放心吧,他们都很体贴。」
「我说过问题不在这里啦!再说──」
面对妹妹的数落,哥哥只是蹙着眉头默默啜饮味噌汤。看见两人的互动,飞车丸莫名愉悦地摇起了尾巴。
三年前,兄妹俩的双亲因为意外身亡,不得已只好由他们隐退的祖父重新复出,代理担任现在的土御门家当家。不过这充其量只是权宜之计,族里决定等夜光成年后,便由他继承家督的位子。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认为他的年纪太轻,只是这样的声音很少也很微弱。虽然也有人认为需要有附加条件,或是抱持慎重的态度,但至少对于夜光继承下一任当家这样的决定,提出异议的人一个也没有。
至于引不起抗议声浪的理由,正是因为夜光本身的天赋才能。
压倒性的才能,使得再怎么有常识的发言都显得没有意义,不管如何琐碎的惯例,遇上强大的灵力与高超的咒术也必须折服。
夜光出生时,体内蕴含的灵力让家人瞠目结舌,正襟危坐,因为他们认为这个刚出生的婴孩,将大大左右土御门家的未来。如此庞大的力量依用法不同,可能带来繁荣也可能带来毁灭。这股力量或许会是自明治维新后忧心没落的土御门家复兴的原动力,也或许会是使自平安时代绵延至今的正统名门灭亡的罪魁祸首。
力量愈是强大,教育上更需要谨慎小心。
就结果来说,家人的努力半是成功半是失败。出生后,夜光的身心健全成长,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彻底展现出巨大的才能。他的才能传遍分家的仓桥家和若杉家,以及在野的咒术者们,梦想咒术复权者甚至将他视为安倍晴明再世,对他充满期待。
只是另一方面,他那随心所欲的个性,不管旁人如何提醒或是斥责,他一概没有改进的意思。
他没有特别叛逆,或是得寸进尺变得夜郎自大,反而称得上是个宽宏大量、体贴又心胸开阔的青年,只是他也有异常顽固的一面。大人们说的话除非他认为有道理,否则一律不加以理会,对于世家习俗或是族里的共识也不愿意了解。
他的个性说得好听点是胸无城府,简单来说就是不会看周围的脸色行动。因为个性的缘故,只要他认为没有必要遵守,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他也能平心静气地打破,或是针对仪式与礼仪接连提出崭新形式的建议。长者们每一次都气得火冒三丈,但他完全不觉得愧疚──甚至摆出不晓得他们为什么那么生气的态度,持续做出异想天开的行为。他只是认为自己的作法比较「自然」,所以做出这些事情罢了。
不过就算是他这样的个性,也不得不接下土御门家继任当家的位子。
老实说,这件事让他觉得很烦,但是他喜欢咒术,又没有其他方面的才能。接下这个位子之后说不定可以愉快胜任──他隐约有这样的念头。只是看在小翳和其他家人眼里,夜光这样的想法实在缺乏「下一任当家的自觉」。
「上个月你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我出去一下』,结果一去十天都没回家……回家后又整天窝在书房和仓库里面。」
「没这回事,我前天和村里的人下了将棋。」
「这样更糟!你不是一天到晚在玩吗?」
「这么说太过分了,我也很认真在学习咒术。」
「咒术对哥哥你来说就像玩耍一样吧?」
小翳气呼呼地指出这一点后,夜光像是让人一语道破,唔唔唔地咬着筷子。
这时,飞车丸暂且放下筷子,一只手抵在地上,把身体转向小翳。
她的神情严肃──看上去非常正经。
「小翳小姐,您说得没错,夜光大人或许真的需要更加『谨言慎行』。」
「欸欸,飞车丸。」
「可是对夜光大人而言,这些全部都可以成为咒术的基础。不管用餐还是下棋,无论何时何地,他的头脑里面都在思考与咒术有关的事情。夜光大人可以说是『被咒术附身』,身为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当家,敢问是否还有比这更难能可贵的资质?」
飞车丸出生在土御门分家,并且依从分家『家规』,自小成为侍奉夜光的式神。在飞车丸心中,夜光不只是土御门当家,更是自己的「主人」。
话虽如此,「飞车姐姐你太宠哥哥了。」小翳半眯起眼睛瞪着飞车丸。
飞车丸对夜光的忠诚度远远超过『家规』的范围,她对夜光的态度不只忠诚,简直接近信仰的程度,这种事在这个家里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毕竟只要一遇上与主人有关的事情,平时沉着冷静的她马上会变得像个固执的小孩子。
「哥哥的才能优异这种事情,包括我在内,族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所以我更希望哥哥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当家,不只精通咒术,也要成为历史悠久的名门当家!只要哥哥愿意成为『谨言慎行』的当家,土御门家复兴也就不难了。」
「都这种时候了,也用不着复兴了吧……」
「不行!难得哥哥这么优秀,为什么就是没有强烈的上进心呢?」
「夜、夜光大人对咒术有相当强烈的上进心,不论是否用来复兴家族,丝毫不影响他优异的才……」
「那样只是浪费了他的才能!飞车姐姐,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尽管身为式神,也不能凡事都对哥哥言听计从。尤其为了主人的前途,特地呈上逆耳忠言才算是真正的忠诚。」
「您、您说得是……」
「──啊,这么说来还有另一个忠心的式神怎么了?说到劝谏的话,阿角比飞车姐姐更直言不讳呢。」
「没、没这回……事……吧……」飞车丸反驳得支支吾吾。「他啊。」一旁的夜光应道。「他在宅邸里休息,之前带着他出门,后来他的身体就不太舒服。」
「这样啊。」
「他实在太勉强自己,或许最好别再拜托他那么多事情。」
「怎么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可是哥哥你的式神啊!」小翳又吊起了柳眉。「再说哥哥你沉迷在咒术里面,有时候容易轻忽了情。这样真的有办法成为真正的阴阳师吗?你忘记了吗,哥哥?父母平时常训诫我们,阴阳师必须判读天地五气与人类的灵气,使其协调──」
妹妹滔滔不绝地高声说教,哥哥听着厌烦地板起脸孔。夜光缩着脖子,用餐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飞车丸把尾巴缩成一圈,接受小翳的训斥。
在场三个人里面,小翳的年纪最轻,不过在现在的土御门家,这样的情景并不罕见。双亲过世,祖父母年事已高,因此只有由最有活力的小翳负责向两人说教。夜光行事随心所欲,飞车丸又凡事顺着夜光,实在让她不愁找不到事情可骂。
到头来,等到午餐冷掉了,小翳还在继续说教。
之后三人急忙用完午餐,总算能稍微休息一下。
「真受不了,这下再过一会儿不是又要吃晚餐了吗?」
夜光看着二楼照进阳光的窗户忍不住发起牢骚,不过一注意到妹妹疑似要开口说话,他连忙说:「没事。」露出了苦笑。
小翳露出怀疑的眼神看着哥哥,不过她接着清了清喉咙,端正起姿势。
「……所以呢?哥哥你现在又在沉迷什么东西了?」
这个问题半是出自单纯的兴趣,半是出自义务。不过听见妹妹这么询问,哥哥顿时整张脸开朗了起来,语气里听得出兴奋。
「就是那个。」
他转头看向房间角落,小翳也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放在房间一角的是个长约两尺的细长木箱,箱子外面总共有六支支架。那个东西叫做唐柜,只是上面没有唐柜常见的装饰图样,箱子本身造型非常简朴。
唐柜当中很少见到如此细长的形状,虽然有相当的宽度与高度,但长度要放入一把刀稍嫌不足,要放入挂轴之类的东西又太大。如果是订做的箱子,一时之间实在想像不出里面放置的是什么物品。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箱子的老旧程度。变色成黑色的箱子表面到处有锉削的痕迹,痕迹也一样变色,形成歪斜的纹路。箱子的每一面都贴上了几张咒符,然而这些咒符大多都已经腐朽。
「……那个唐柜吗?」
「对,那是躺在仓库的东西,埋在很深的地方。而且唐柜本身施下隐形,所以我之前没注意到。话说回来,年代这么久远的东西──」
盘腿坐在地上的夜光说着,把身体往前探了出去。错愕的小翳稍微别开视线,与飞车丸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默默笑了出来。
平时举止泰然的夜光,遇上这种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没察觉两人的态度,说得口沫横飞。
「总之经过调查之后,我发现一件惊人的事情,这上面的封印非常精细。而且尽管施下各种术式,但整体完全找不到一点破绽,其中还有几种是之前从来没见过的术式。」
「……听得不是很懂,总之就是说你发现一个很厉害的箱子对吧?」
「没错,而且你看这箱子很旧吧?搞不好这真的是晴明大人亲手打造的。」
「什么?」
小翳目瞪口呆,把视线转向飞车丸。飞车丸点头,神情非常严肃,看来这并不是夜光随便胡说。
「里、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在调查外面的封印,现在只是稍微解开了一点。虽然大致理解封印构造,可惜的是不知道最重要的打开方式。说不定这不是光靠术式本身就能解除,还必须配合其他大规模的处置。」
夜光盯着唐柜盘起手臂,用手抵住下腭,发出了沉吟。
刚才他热衷于阅读古书,似乎就是在找有关这个唐柜的纪录。仔细一瞧,旁边也堆积了其他类似的古书。他似乎是和飞车丸分工合作,调查了一整个晚上,难得见到有让夜光如此劳心费力的事情。
「难不成里面是很高强的咒具吗……」
「是不是咒具不知道,不过肯定是很『厉害』的东西,再说这个封印的术式本身就是一种珍宝了。」
夜光笑嘻嘻地说,一边啜饮着飞车丸在饭后泡来的热茶。他看起来喜不自胜,让咒术附身──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得不认同式神的说法。
小翳吁口气,接着轻声笑了出来,「那就好。」温柔地说。虽然妹妹经常抱怨,但她绝不讨厌看见哥哥开心的模样。
「可是你千万别勉强自己……飞车姐姐也是,万一哥哥走火入魔,你要记得照实警告他哦。」
「我从来没有走火入魔过吧。」
「不关哥哥的事,我是在和飞车姐姐说话。」
看见小翳说得义正词严,夜光板起脸,飞车丸不由自主微微笑着,然后说「差不多该来整理一下了。」一边取出纸制的人形形代。
那是式神,只见形代在空中翩翩飞舞,端起盘子开始往屋外运出去。
「……不过。」小翳喃喃说着。「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也有点兴趣呢。」
小翳说着,脸上涌起了好奇心。和刚才以老成态度说教的样子不同,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小孩子。早在她懂事以前,就已经从祖父母和父母那里听说过关于土御门家始祖安倍晴明的事情。虽然是自己的祖先,但小翳总觉得他像是故事中的人物,几乎不曾意识到他与自己的血缘关系。
不过自家仓库里面有安倍晴明亲手打造的物品──而且那东西就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实在让她雀跃不已。从父母那里听说的平安时代的世界就沉睡在这个箱子里面,光想像就让她忍不住兴奋。
见到小翳喜孜孜的样子后,夜光和飞车丸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夜光稍微改变语气。
「你有兴趣我也很高兴,只是……就算是再『厉害』的东西,也不保证会是『好』东西。不对,把这视为『危险』物品也许更妥当。」
「咦?为什么?」
小翳吓了一跳,这么回问。
夜光一时间犹豫不决,「夜光大人。」飞车丸察觉后提醒了他一声。不过,「……不,让小翳看不要紧的……你瞧。」说完,他结成手印,劈向唐柜。
夜光围绕唐柜设下的结界随即解除──
小翳全身冒出一阵鸡皮疙瘩。
「……鬼气?」
「对,而且不是普通的鬼气。这股鬼气既古老又强大,正是遭封印数百年的证明。」
听夜光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小翳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这里面的咒具是和鬼有关的东西吗?」
「这要等打开来才知道,不过这下你也明白里面的东西非同小可了吧?」
夜光说得莫名得意,小翳也正经地应了声:「是。」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在意哥哥的态度,一旁飘来的鬼气让她发自本能提高了警觉。
注意到她的模样后,夜光随即重新结成手印,正打算用结界封印唐柜的时候,「……嗯?」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凝视唐柜,迅速眯起双眼。
他默不吭声,望着唐柜一动也不动。「哥哥?」小翳唤着。他的脸庞和平时悠哉的样子截然不同,飞车丸也惊觉主人的异状,急忙把托盘放在地上。
「……出现反应了……怎么回事?和外面……」
「夜光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飞车丸,因为我们一直在设下结界的状态埋头工作没注意到,封印的术式和外面的灵气相互呼应。」
「什么?──啊!对、对不起。为了让式神出去,在下解除了仓库的结界!」
小翳进来时也解开过一次,不过因为这个仓库里面收藏大量咒物,设下了封印建筑物整体的结界。飞车丸急忙准备重新设下结界,「等一下。」却遭到夜光喝止。
「我想观察一下状况,先保持原状。小翳你快回宅邸。」
「可是,哥哥……」
「别可是了,快回去……什么?」
忽然间,夜光的视线从箱子转向窗户,正确来说不是窗户,他其实正在观察仓库外面的灵气。
他一脸严肃。
「……怎么了?外面的灵气混进了什么东西……这是?从哪里来的……」
「夜光大人!」
事情发生得极为突然,飞车丸大叫后,赫然一惊的夜光把视线转了回来。同一时间,「喀哒」唐柜动了。小翳尖叫,夜光则是忍不住惊诧。
飞车丸的指尖如银鱼跳跃着结成手印,打算代替主人重新设下笼罩唐柜的结界时,「保持原状就好!」夜光这么命令,于是设下结界的对象随即转换为夜光与小翳,而她自己也跳进防壁里面。
接着,在夜光的凝视下,唐柜又大动作地动了起来。箱子外面的咒符冒出青蓝色火焰,燃烧成灰烬。
仿佛一口气度过数百年的光阴般,唐柜风化后粉碎,封锁在里面的浓烈鬼气霎时蔓延在整间屋内。
小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结束了吗?」
一会儿过后,夜光说。
唐柜的反应平静了下来。「飞车丸。」主人下令后,心领神会的式神立刻吟诵咒文,祓除充满四周的鬼气,然后解除保护三人的结界。夜光走向损毁的唐柜,低头俯视风化的木头碎片。
然后──
「……哦。」
他发出狂妄的沉吟声,把木片拿在手上,缓慢地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
小翳「咿」地惨叫着,连飞车丸也不自觉咬紧了唇。
夜光拿出来的是封印在唐柜里面的东西,一只干瘪的左手臂。
☆
昭和十三年,东京。
由美国开始的全球性经济恐慌,使得在东洋一角的岛国至今仍是愁云惨雾,关东大地震后的急速复苏与现代化在这几年停滞了下来,这点从路上行人的模样也看得出来。
受到不景气加上国际情势不乐观的影响,国内治安混乱。阴郁的话题夺去路上人们的活力,使社会整体陷入萎靡,宛如时代洪流本身飘散出不祥的气氛。
当然,过去也数度发生过相同的事情。拿最近的例子来说,像是地震后人们绝望的心态,或是幕府末期的动乱。基本上,人世是阴与阳的循环,只要偏向一边,之后就会偏向另外一边。虽然不晓得这是不是人为操控,但至少在这数百年间,经常像这样摇摆不定。他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这样的动向。
不过,最近社会上的动静好像比以往复杂许多。
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在这个时代,小岛国也会横越大海攻打他国,在大陆上建立新国家,无怪乎各种事物会变得极端复杂。
而且,时代的流动也变得比以往还要迅速。
再说……
他个人认为这样的快速流动还不赖,无聊感减轻了,就这层意义看来,现在这惨澹的社会他也觉得待起来很舒适。接下来或许将迎来阴之世,时代愈是混乱,他愈是用不着怕无聊。
没错。
这次的事情说不定也是这一类「纷乱」的预兆,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他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轻盈摆动西装左袖,悠然走在街上。
代表东京的闹区,银座。
日暮西山,街上闪耀起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国家阴郁的气息与这个地方扯不上边。行人里面开始冒出醉汉,从四面八方传来刺激食欲的气味。
仔细想想,耸立在四周的高楼大厦在不久前还是一片空地。不过从这些大楼吐出来的人群,虽然穿着装扮与往昔不同,但本质其实没有多大变化。说穿了,数百年的光阴还不足以改变人类,人类还是照样吃饭喝酒。他轻哼一声,唇边掠过一抹微笑。
情绪变得感伤,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穿越过马路,走进巷弄里,他接着走入前面一栋建筑物。
室内空间宽敞,相当吵杂。这里原本是间咖啡厅,现在成了一间撞球场。等距离置放的撞球桌旁围绕着大批在这里消磨时间的年轻人,室内香烟的烟雾弥漫,唱片播放出的音乐充满整个空间。
他打开门走进撞球场的瞬间,在一旁撞球桌的年轻人反射性地看向他,接着睁大了眼睛。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超过两公尺,身材健壮而且比例完美,简直像尊象征西方英雄人物的石像。他的体型与日本人相去甚远,而且少了一条左手臂,只有袖子轻飘飘地往下垂落。虽然姑且变换了瞳孔和头发的颜色,但这种程度的改变压根无法抑制他的存在感。
青年的惊讶随即传了开来,不只是同一张撞球桌旁的伙伴,四周的人们也纷纷把视线往他身上转过去。不过,他显然毫不在意,兀自往店里走了进去。
叩,球杆击球的清脆声响零星响起。
店后面有个吧台,如今仍是一间咖啡厅。他笔直走向吧台,朝坐在最角落的矮小背影打了声招呼。
「别来无恙。」
「……真受不了,你的隐形还是一样这么随便,鬼气都溢出来啦。」
呵呵的低笑声传来,缓缓回过头的是异常高龄──令人不敢相信竟还有办法活着行动的老人家。老人笑着,然而只有嘴巴张开的表情实在很难称得上笑容。嗓音里意味深远的情感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感觉很不对劲。
他在老人旁边的位子坐下来,向女侍点了一杯洋酒。他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喝酒,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把人赶走。别来烦我们──他的话里有这样的意思。年轻但是老成的女侍马上察觉他的弦外之音,放下酒杯后她没有再啰嗦,迅速从两人身边离开。
「……所以呢?」老人问,口气听来相当愉快。「你突然找我有什么事?」
「我之前提过手臂的事情吧?」
「这件事我记得,是指你中计的事吧。虽然没有遭到祓除,但手臂也被晴明那个家伙拿走──」
「封印解除了。」
「解除了?」
「安倍晴明施加在我左手臂上的封印,昨天解开了。」
「…………」
老人纳闷不解,默不吭声地盯着他。过没多久,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身上穿着的黑色和服与黑色羽织外褂晃动着,脸上还是一样面不改色。不知道的人要是看见那骇人的笑,肯定会吓得起鸡皮疙瘩。
「有意思。」老人面无表情,但语气里听得出雀跃。「我记得他答应一千年后要还给你吧?」
「是啊,在昨天解开前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没想到那个家伙会遵守约定,设下长达千年的封印……嗯?等一下,离一千年整还有一段时间吧。」
「天晓得……我没仔细数过,说不定有人在那之前先解开了。就算时间没有刚好,也可以算是一千年了。」
在昭和这个时候,安倍晴明依然是名声响亮的大阴阳师。不过施下效力长达千年的咒术,恐怕还是很难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只要术式出了一点小纰漏,经过千年就会扩大成瑕疵。出自人类手中的东西,不可能耐得住庞大的时间重量。
只是……
「嗯……这么说来,听说土御门家出了一个旷世奇才,说不定是那家伙做的好事。」
「旷世奇才?」
「正是,在夜晚游荡的术者之间也流传着关于他的谣言,甚至有人称他是晴明再世。虽然有兴趣,但我总认为是言过其实了。听完你的话后,看来那些评价并非空穴来风。」
老人说着,抽搐似地笑了。
老人相不相信自己的说法都让人觉得可疑,毕竟近代科学在不到百年的时间内席卷了这个国家,几乎再也没有人关心那些古老的神秘技法。
咒术的世界濒临灭亡,使得那些紧抓住过去荣光的家伙谈起不切实际的梦想,把传闻说得天花乱坠。安倍晴明再世这种评论,一听就像是胡言乱语。
不过手臂上的封印解开了,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你打算怎么办?取回让人拿走的手臂吗?」
听见老人这个问题,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他啜饮着杯中的酒──然后又喝了一口。
事情过了千年之久,他早已记不得自己双臂健全时的事情。现在这样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复仇心也早就消失了。
他对这位旷世奇才没兴趣,也懒得理会那家伙的后裔是什么样的家伙。
只是……
「……是啊。」
他记起了一件事。
──到时候说不定你会得到「更好的东西」。
千年前那位耍弄他的阴阳师说过的话语忽然掠过脑海,他用鼻子哼笑着。无聊,什么「更好的东西」嘛。虽然话语是咒的根本,但空口说白话也该有个限度。
这千年来,他的确变了,与那人对峙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几乎「判若两人」。正因为如此,过去挑衅自己的那些话对现在的自己完全没有意义,这种程度的事情难道他当初没有料到吗?
还是说……
「…………」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默默盯着杯里的酒。
然后他缓慢地从圆椅上站起来,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把酒杯敲到了吧台桌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嘟囔着,手插进口袋里面后把酒钱放在桌上。接着他转过身,走向店门口。
老人又抽搐似地笑着。
「我等着听你的故事啊。」
他没有回头,轻轻举起了手。
叩,撞击球的清脆声音响了起来。
☆
「……从结论来说,那只是人称『茨木童子』的手臂,该怎么说……遇上这种事情也只能笑了吧。」
夜光说着哈哈哈地发出虚假的笑声,聚集在此的门生却是个个面无血色。
这件事情获得证实,是封印在箱子里的左臂出现的两天过后。
茨木童子。
只要是阴阳师,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号。流传在日本众多的传说之中,号称最强的鬼王是酒吞童子,而茨木童子正是他的副将。平安时代时,他与酒吞童子共同在大江山建立主城,带领众鬼到处胡作非为。
只是关于茨木童子还有其他各种传言,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与渡边纲有关的故事。
击退盘踞在大江山之鬼的,是当时的名将源赖光与藤原保昌,以及人称赖光四天王的属下组成的讨伐军,渡边纲即是四天王中的其中一人。
有关渡边纲与茨木童子的传说众说纷纭,有一说认为两人是在一条戾桥碰上,也有一说认为是在罗生门。茨木童子的外貌传说为高壮的恶鬼、貌美的女子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媪。不过每一个说法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双方在京都爆发冲突,渡边纲砍下茨木童子一条手臂」。
遭人斩下手臂的鬼,这可说是茨木童子这个鬼最大的特征。
「……斩下来的手臂就放在那个箱子里面……」
小翳胆战心惊地这么确认后,「没错。」夜光重重点头。他手里拿着一本古书,上面有他终于找到的有关封印箱子的纪录。
关于茨木童子的传说,还有后续发展。
渡边纲把斩下的鬼手带回时,他的主人源赖光大为惊恐,前去找「某位阴阳师」商量如何处置。这位阴阳师预言鬼必定会来取回手臂,建议他在家七日进行物忌,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屋内,只能专注吟诵仁王经。渡边纲遵照阴阳师的指示,但受到变幻成老婆婆的茨木童子瞒骗,让他进入家中直接抢走手臂──就是这样的故事。
当时源赖光前往咨询的阴阳师,正是安倍晴明。
「关于当时的情形在这本书里也找得到,而且照这本书的描述,这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赖光来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晴明早猜到善良的渡边纲恐怕会被狡猾的茨木童子摆一道。所以他瞒着本人与赖光策画,将斩下来的鬼手和假的掉包。
后来,茨木童子察觉夺回的是假手臂,闯入晴明坐落在都城外围的宅邸,只是在双方对战后,茨木童子眼见没有胜算,便留下手臂兀自逃了出去。鬼手自那之后就由晴明保管,受到严密的封印并且代代继承至今。
「换句话说,那个就是书里指的封印。受不了,他还真是留了个棘手的遗产下来。」
夜光等人找到的古书不是由晴明本人亲自书写,而是后人将他口述的内容抄写下来。内容因此极为暧昧,也有许多明显欠缺叙述的地方。书中的可信度称不上高,但既然发现最关键的鬼手,便实在不能轻忽书里的描述。
总之因为遇上这种事态,土御门家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中包括土御门家的人在内,还有诸位门人以及东京的仓桥家,和留在关西的若杉家代表聚集在此。虽然比以往没落,但土御门家终究是阴阳道宗家。宅邸里聚集近百名阴阳师和见习生,用来当成会场的「桔梗之间」有好几年没有像这样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夜光正在会议上报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留下的鬼手至今仍带有相当浓的鬼气,于是夜光重新施下封印。虽然没有晴明施下的封印那么复杂,但至少目前是不至于造成危害的状态。
「只要继续封印,应该不会出现其他异状。」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封印一度解除这个事实。
假设茨木童子如今依然存在这世上,封印解除这件事恐怕他已经察觉了──夜光说出自己的推测后,引起现场一阵恐慌。
「哥哥,你认为茨木童子还活着吗?」
「他没有『活着』,这一点无庸置疑。那条手臂能够留下来──而且在干枯后还能作为『物品』保存下来,是因为受到封印处于稳定的状态。『鬼』这种东西是由遭阴气吞噬的人类变化而『成』,但是人类的身体撑得再怎么久,也不可能维持千年以上的时间。」
解释到这里,「不过……」夜光又继续说。
「这并不构成茨木童子不『存在』的理由,因为长年『在世』的每个人,肉体腐朽后依然会以灵的方式继续『存在』。」
「所、所以茨木童子在身体腐烂后,很有可能还继续留在这世上……是这个意思吗?」
「不知道。毕竟都过了千年,从没听说过有鬼能『在世』这么久的时间……只是和酒吞童子不一样,茨木童子没有留下『遭受修祓』的确切纪录。有一说表示他在大江山和酒吞童子一同遭到歼灭,不过『逃走』一说显然可信度更高。在这本古书里面,也写到茨木童子放弃手臂逃走……而且在所有恶名昭彰的鬼当中,这么强调『逃走』这部分的就只有茨木童子而已。换句话说,当时的人恐怕是认为『这个鬼还活着』。」
「假、假设茨木童子还存在,而且知道手臂的封印解除……」
「……前来取回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聚集在此的诸位人士都显得惊慌失措。
时值昭和,尽管众人是土御门一族,但与真正的「鬼」对峙过的阴阳师实属少数,在历史上留名的鬼更是一个也没见过。「那个鬼」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连想像也有困难。
目前什么情形都无法确定,这就是他们现在遇上的状况。
讨论到最后,现任当家也就是夜光的祖父对这件事下了封口令,同时为了预防万一──防备茨木童子的袭击,向门人下达严加戒备的指示。
话虽如此,要戒备什么东西、如何戒备,每个阴阳师都是深感困惑。仓桥与若杉两家派出了门下实力高强的阴阳师,但是想必就连他们也不晓得如何应付自古存在的传说中的鬼,顶多只能将咒具准备齐全,事先强化结界罢了。
会议结束后,「事情愈来愈有意思了。」夜光向在隔壁待命的飞车丸偷偷吐露出内心的想法,飞车丸听了不禁一脸错愕。
「恕在下僭越,夜光大人。这样的说法未免稍嫌轻率……因为您吵醒沉睡中的鬼,『夜光那家伙又惹麻烦了』──也有些放肆之徒刻意在众人面前如此抱怨。」
「我才不管他们,那可是茨木童子啊。希望他务必还留在这世上,而且为了取回手臂出现在这里。我想见他一面,也想和他谈谈,你不这么想吗?」
「……这种事情在下实在……」
「呵呵,飞车丸你还是一样这么正经八百。」
会议上凝重的态度似乎全部都是演出来的。夜光说得兴奋,飞车丸伤脑筋地摇着尾巴。由于有众多门人出席会议,飞车丸此时也是穿着狩衣,飘逸的装扮和柔软的尾巴简直是相得益彰。
「而且那些家伙爱骂就让他们去骂,现在还有些人一看见你就没好脸色,他们的话我根本理都不想理。」
夜光面对家人的态度温和,但是一遇上门人或是分家,尤其是那些地位崇高的人,他其实相当严厉。至于他会这样最重要的原因,就出在他们对待飞车丸的态度。
飞车丸是狐妖附身者。
她为此从小受到欺负,被人当成受诅咒的孩子。
刚才她没有出席会议,而是在邻室待命,也是因为有几个不乐见她在场的人与会。夜光命令她一同出席,但是顾虑到主人身为下任当家的立场,她罕见地坚持拒绝遵守这项命令。
在夜光看来,「附身」属于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不过长着野兽耳朵与尾巴的婴孩难免会遭到忌讳。想到为人父母的心情,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连咒术者的家族也会产生这种心态,夜光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心态正证明了尽管是与咒术相关的人士,也无法看清咒术的本质,证明尽管处在操纵咒的立场,也无法避免被一般世俗的「咒」束缚。
夜光对大部分的事情都采取宽容的态度,但只要一碰到和飞车丸有关的事就容易失去理性。主仆两人在这方面可说是非常相像。
「小翳小姐看来也很害怕,真是可怜。」
「用不着担心她,别看她那个样子,她其实很有胆量,更重要的是她相信我们。不管出现的是什么妖魔鬼怪,一旦遇上紧急状况她也不会自乱阵脚,说不定比那些只会出一张嘴的老头子还要可靠。」
夜光正这么说的时候,「哥哥!」纸门拉开,小翳出现在房间里。「说人人到。」夜光笑说。
「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吧?啊啊,这下大事不妙啦……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吗?」
看见少女问得这么认真,「小翳小姐。」飞车丸大受感动,低声唤着。
哥哥也满足点头。
「谢谢你,小翳,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不过……阿角现在身体不舒服,你可以帮忙照顾他吗?」
虽然被夜光的光芒遮掩,但小翳的灵力其实也很强大,完全不辱土御门家的名号。只是论咒术实力,她还不足以独当一面。这一方面是因为小翳是女生,没有接受过正式的修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双亲竭尽心力教导夜光,没有多余的心力栽培她。小翳因此没有需要应付突发状况的责任,但本人似乎对这样的情形感到很过意不去。夜光特地拜托她照顾式神,也是为了让她能转换一下心情。
然而,小翳也不是没有察觉哥哥的用意。自己帮不上哥哥的忙,她非常深刻地了解这种事情。
所以──
「──飞车姐姐,哥哥就拜托你了。当然我知道鬼对你来说也是很危险的对手──」
忌讳飞车丸的门人虽多,但与她自小情同姐妹的小翳是少数的例外。同样身为女子却需要她去面临危险,这样的行为让小翳神情凝重,不禁心痛。
飞车丸温柔点着头,弯下腰,单膝跪地。
「请您放心,小翳小姐。我飞车丸必定赌上自己的性命保护夜光大人,不让鬼碰到他一根汗毛。」
「啊啊,飞车丸……谢谢你。」
小翳按住嘴,像是感激涕零。
式神夸张的态度让夜光忍不住苦笑,但是一被飞车丸斜眼瞪着,他随即摆出老实向对方道歉的表情。在飞车丸周围的环境里,妹妹与式神的关系良好对夜光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他朝始终忐忑不安的妹妹说:「别担心,这是我的直觉,那件事大概有办法解决。」他把手放在妹妹头上轻轻摸着。小翳咬紧唇抬头看向哥哥,朝他微微点头。
不过,飞车丸没有漏听他这句话。
「──夜光大人?那件事是指?」
「嗯,我还是很在意。」
夜光这么回答式神,接着他转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看向仓库的方向,视线在空中游移。「哥哥?」小翳问,飞车丸也朝他露出诧异的目光,但他完全没有察觉。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暇注意周围的反应。
「……那个封印……因为消失了,到头来还是不知道是怎么解开的。不过……我有不好的预感……」
和唐柜的封印解开时一样,夜光只是喃喃沉吟着。小翳与飞车丸不由自主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接到当家的号令后,宅邸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不理会外界的动向,夜光独自将焦点放在那道隐晦的气息。
☆
逆民,也就是指「不服从者」。
那是选择不顺从当时的掌权者或多数派,少数的异端人士。
鬼也是这些「逆民」的一员。和其他大多数人不同,他们是异形、异类和大放异彩的存在。鬼由于拥有强大的力量,又是「异样」的存在,常遭到支配多数派的当权者彻底排除、贬低以及打压。
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鬼的力量对他们造成了威胁。因为他们是以异于自己这样的理由排斥对方,更害怕有一天会因相同的理由沦为遭到排斥的一方。他们愈是打压逆民,这样的恐惧肯定愈是高涨。他们欺压着鬼,正是受到恐惧的驱使。
遭到打压的一方就算原本没有那个意思,一旦被逼上绝路,也不得不展现出凶狠的一面。刀剑相向的结果,权力者的恐惧化为现实,又招来更严厉的打压。
愚蠢而且悲惨的循环。
不过在循环里的人,很难从这样的循环中脱身。不管哪一方都有无法退让的一步,双方都是为了活下去卯足了全力。
所以说──
不需要客气吧?
那家伙不可一世地说。
即使变成这个样子,依然没有人生如梦的感觉。到头来,我就是我,思考对方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也只是浪费时间。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如果因为这样遭到击退也无所谓,山林里的野兽也是这样过活的,对吧?
那家伙露出獠牙笑了,他心中肯定完全没有像自己这样的迷惘与纠葛。尽管可以笑说肤浅,却无法加以否定,那家伙脸上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笑。
嗜血成狂的个性,惟恐天下不乱的性格。顽劣的兴趣与短视近利的思考模式,耽于享乐的纵欲,每一项都惹人厌,也不只一、两次当面斥责过他是让人厌恶的家伙。
不过。
即使如此。
那家伙脸上不时浮现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也会为了同伴的不幸不顾颜面放声恸哭,这些同样是他的「本性」。那么凶恶残暴的男人,如果是为了依赖自己的弱者,他甘愿舍身深入险境。他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是异端,并且以这样的立场为傲,不管在相遇前还是相遇后,或是让人拱为众鬼之王后也一样。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外道丸。
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家伙吓了一跳,然后脸上──与凶悍的个性不同,犹如天仙的美貌绽放出孩童般的笑颜。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你──那家伙说。
☆
「我还真是个爱自找麻烦的家伙。」
这里是个秋天景色优美,悠闲的乡下地方。
他第一次造访这个地方。相较于近代化的东京,这里的景色实在不像同一个国家。既见不到高楼大厦,也没有车辆通行,除了他以外没人穿着西装,确实是相当悠闲的环境。
在这世上徘徊千年的他大部分时间要不是在杳无人烟的深山里,就是在热闹的大城市,已经有很久没有踏入这么乡下的地方。
他没有可以称为故乡的场所,眼前的景象却莫名唤起他近似乡愁的情绪。这一带的时光仿佛停留在一、两百年前,从千年前就在这世上的自己反而显得「新潮」,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里就是土御门的根据地啊。
这附近从镰仓时代起就是土御门家的领地。身为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活跃的舞台主要在京都或江户。高居所有阴阳师顶端的他们时常伴随在当权者的左右,一同历经兴衰,促成咒术的发展。
不过另一方面,土御门一家的「根」数百年来未曾改变,长久在这块土地扎根。昭和之世后,即使是咒术半已式微的现在,土御门家依然在这块土地根深蒂固,持续千年的命脉。
「这次我看还是谨慎点的好。」
首先是必须慎重行事,以策安全,况且事到如今也不需要着急。他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比平常更细心施下隐形后,便开始在附近进行探索。
他很快找到了土御门家的宅邸,那是栋坐落在高台,这一带最古老也是最气派的大宅。巨大的结界围绕整座宅邸,而且是最近没有见过的具实战性的坚固结界。此外,在宅邸上方飞翔的鸫是式神,疑似是在监视周围动静,令人不禁赞叹不愧是阴阳师的大本营。
他先进入附近的山林,找到一株可以远眺整座高台的高耸巨木。接着他跳上树枝,从那里确认宅邸里的情形。
外侧大门周到地挂着一盏绘有五芒星家徽的灯笼,看来那地方果然就是土御门家的宅邸。宅邸占地相当宽敞,里面有几栋建筑物相连,构造也很复杂。恐怕不只外侧有结界,内部也设下了数个结界。不同于古色古香的外观,这地方是真正的咒术要塞。如果要攻陷那里,势必需要费上很大的工夫。
宅邸里人多势众──恐怕是阴阳师聚集到了这个地方来。而且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激动,其中甚至有人显得杀气腾腾,呈现出固守城池的景象。
「……我懂了。」
对方似乎早料到自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千年前的事情流传到了今天吗?不对,如果有人刻意解除封印,说不定这其实是为了引诱他过来的陷阱。但特地把他引诱到这里来的目的,他实在怎么猜也猜不到。
──这下要怎么办?
直接闯进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既然对方做好万全的准备应战,确实做出回应才算是不失礼节。
不过,直接闯进去这种方式实在缺乏技巧性。
他再一次确认宅邸整体的配置,并且仔细观察最外侧的结界构造。然后他大致拟定好计划,从大树一跃而下,一路走向山下。
这一次,他直接前往土御门家的宅邸。
太阳这时正好与棱线衔接,天空急遽变化色彩。在斜照的夕阳中,修长的身材影子又被拉得更长了。夜晚的气息逐渐接近,他的心情不禁雀跃。
日夜交替,阴阳逆转的逢魔之时,自己这样的存在回应招待而来,还算是不错的时辰。
宅邸正面有一段通往高台的陡峭石阶,阶梯入口处有个仿似神社的老旧屋顶。那里也挂着一个用墨水描绘出五芒星图样,上面写着「土御门」的灯笼。而且在阶梯旁,有块高及腰间的大岩石,被高台的斜坡半埋了起来。
他悠然走在乡间小路上,不慌不忙地往那里走过去。
阶梯旁站着两个男人,从灵气马上就能判断出对方是阴阳师。他们的神情充满戒心,但是没有隐形,只是守在阶梯前而已。他摸索着对方的意图,缓慢解开自己的隐形。
等接近到人类视力也能清楚确认脸部的距离后,其中一个男人总算察觉他的存在。男人立即提高警觉,「嗨。」他稍微举起手,打了声招呼。这时另一个男人也发现他了,两人看着他的样子都是一脸困惑。
虽然抑制住鬼气,但这种迟钝的反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看来这两个人没什么意图,单纯只是傻子而已。
捍卫阴阳道大本营的术者是「这副德性」虽然让人错愕,不过说不定现今的阴阳师都只有这种程度。
──毕竟我有往来的只有那个怪物老头而已。
他微微苦笑,始终维持一定的步调,往两人走过去。
「站住,你是什么人?」
「你到土御门家来有什么事?」
听见两人的问题,他只是耸耸肩。然后他无视两位阴阳师,视线转向一旁的岩石,在那前面停住了脚步。
从远处确认过了,果然就是这块石头没错,这就是围绕高台整体的其中一个结界基点。从两位守卫的实力看来,这东西应该不是出自现在的土御门家手中,而是在古时候打造出来的。说不定自己在无意识中期待过高了,他唇边掠过些微的自嘲。
微风吹来。
空无一物的左袖优雅地轻柔飘逸着,负责守卫的两位阴阳师一时大惑不解,愣在原地。接着他们总算惊觉是「那么一回事」,全身紧绷。
「什么,欸!」
「你是!」
他对阴阳师的反应不以为意,随意握紧了右手的拳头。
隐形完全解除,释放出自己的「本性」。
鬼气有如爆炸般迸了开来,其中一位阴阳师直接遭到鬼气袭击,当场昏厥。剩下的另一位阴阳师也呻吟着一脚跪在地上,在高空盘旋的鸫式神像是起火燃烧,发出了叫声。
不过,这些景象他连看也没看一眼。
他一声不吭地把手往后缩,一拳抡在岩石上。需要两只手臂才能抱起的岩石应声粉碎,笼罩高台的结界同时间窜过阵阵冲击,部分结界因此遭到破坏。
屋宅里原本被结界掩盖的灵气──阴阳师的灵气飘散开来,而且这些灵气一口气提高了警觉。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望向阶梯上方。
大量灵气出现剧烈变动,这些人的灵力大多与守卫的两人半斤八两,不过其中似乎还是有几个值得较量的对手。
只是──
「……怎么回事?」
宅邸内的灵气里面有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稍微板起了脸。总是眯成一条线的双眸猛然变得锐利,散发出冰冷的光芒。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他只是默默凝视着高台上的灵气。
然后……
「……是我多心了吗……」
他嘟囔着,摇了摇头。
接着他用力吸一口气,朝阶梯上方释放出自身的鬼气。
轰轰轰,激烈的瘴气喷发,卷起漩涡,瘴气所经之处的树木全部干枯。宅邸里惨叫声此起彼落,可以听见里面传出怒吼的指示声。
确认这一点之后,他若无其事地再度隐形,消除自己的气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又走了起来。
☆
「我要举行『泰山府君祭』。」
夜光说得突兀,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听见他这么宣告,飞车丸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尖尖的耳朵一抖一抖跳动着,「……您是认真的吗?」这么确认。平常的她绝不会提出这种问题。
遗憾的是,夜光说这话的确是认真的。这时候整个族里正全体动员准备迎击茨木童子,为什么夜光偏偏选在这时候执行『泰山府君祭』──土御门家的秘密仪式?
『泰山府君祭』原本是土御门家极为重要的祭祀仪式之一,可怕的是夜光独自成功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不过这不表示这是能随便行使的咒术。
虽然是下一任的当家,但现任当家毕竟是他的祖父。擅自决定执行这种咒术,实在是离经叛道的行为。尤其现在又处于这种紧急状态,不可能靠平常任性的态度敷衍过去,这种程度的事情夜光本人应该也很清楚。
飞车丸一脸严肃,问起主人真正的用意。
夜光这么答道。
「我有事情想向晴明大人确认,而且这件事非常紧急。我现在没时间说服祖父,老实说现在这个阶段我也没有自信他会接受我的说法。所以我打算到『御山』一趟,偷偷向晴明大人问出答案。」
夜光说得平心静气──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难得神情如此严肃。
『御山』位于宅邸后方,山林最深处的场所,那里设置了一个称为天坛的祭坛,专门用于举行『泰山府君祭』。
所谓的『泰山府君祭』,是向人称泰山府君的冥界之神祈愿,操纵人类灵魂的大型咒术。过去夜光曾使用这个术式,成功联系上祖灵安倍晴明。他所谓的「确认」也就是与晴明的灵魂接触,直接询问,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的意思。
只是依照夜光的说法,晴明死后与泰山府君融合,成了其中一部分……私下从主人那里听见这个假设时,飞车丸甚至连思考都放弃了。
「如果骑雪风过去,大概入夜前就能回来了吧。」
「可是!老爷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其他人也──况且那些本来就是特别爱找碴的人。」
「别让他们发现就行了。」
「夜光大人。」
夜光说得若无其事,飞车丸也不得不死心。主人一旦做出决定,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会坚持到底。她的主人就是这样的青年。
「所以我要稍微离开宅邸一下。你留在这里,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就由你帮忙把我不在的这件事随便敷衍过去,拜托你啰。」
这么下令后,夜光召唤出雪风──宛如神马一般骏美的白马式神,跨坐在马上离开了宅邸。雪风驰骋在夕暮逼近的高空,飞车丸只能愕然目送他们离开。
「这实在是……」
其实她早该习惯了,只是每次碰上这种情形,飞车丸总会像这样深刻体会到主人狂放不羁的一面,心想自己真是跟随了一个肆无忌惮的主人。连决心将自己奉献给夜光的飞车丸都有这样的想法,万一让土御门家那些大人物知道,说不定不只是昏倒这么简单。
那之后很快过了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太阳都快下山了。她万万没料到那场会谈结束后,自己居然需要烦恼这种事情。
──不过……
甚至不惜特地举行『泰山府君祭』,急于向安倍晴明确认的究竟是什么事情?难不成和夜光刚才稍微展现出来的态度──他提到的「不好的预感」有关吗?
遇上这种时候,夜光常因为过度专注于眼前的问题,而不会向其他人解释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她非常清楚他没有恶意,但这种行为确实造成自己的麻烦,也让她免不了感到一丝落寞。
自己到底能帮上主人什么忙?
夜光听见这问题大概会笑出来,小翳则会气呼呼地细数起飞车丸有多么值得感激。不过在不经意间,她总是忍不住这么自问。
「……夜光大人……」
飞车丸站在宅邸庭院里的一角,仰望夜光乘着雪风离去的那片天空。仿佛道出少女内心的思绪,摇晃的尾巴充满了哀愁。
──我真是没用。
土御门夜光是天才,自己是他的式神。
为了成为配得上天才的式神,她认真修练,但要是问她是否因此获得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她回答不出来。首先,主人的才能早已超越用术式的高明与否来评量的程度,不管经过多严厉的修行,也很难到达夜光所在的位置。
她并非觉得与主人之间有隔阂,心里却总是充满了空虚,像是一个人被抛弃了下来。
──不行。
为了甩开这些没有意义的念头,她摇了摇头。
夜光离开时留下了命令,自己现在应该集中精神在执行命令。
这时──
刹那间,飞车丸身上窜过一阵恶寒。
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她迅速把头转向宅邸正门。紧接着,激烈的灵气冲击爆发开来,大地震动,空中闪现阵阵光纹涟漪。
「什么!」
守住整座宅邸的结界──紧急强化的结界一角因为仅只一次的冲击便轻易瓦解,开了一个大洞。接着骇人的浓密瘴气大量涌入宅邸,那是古老而且强大的鬼气。
她发现在宅邸待命的人里面,耐性较低的接连昏了过去。惨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宅邸随即陷入恐慌。
──来了?
飞车丸过去曾有跟随夜光与鬼作战的经验,不过那时候经历的鬼气和此时出现在眼前的鬼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虽然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这压倒性的力量还是让她的双脚不由自主颤抖。
是茨木童子。茨木童子真的出现了,而且还是从正面展开攻击。
「啧!居然偏偏挑夜光大人不在的时候──!」
飞车丸马上看出对方的灵气,她首先担心的是小翳。幸而小翳在宅邸里另外设下结界的屋内,这股鬼气理应没有扩散到那间房子的结界里面。
宅邸里的阴阳师大呼小叫着冲出屋外,往正门冲出去,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冲了出去。聚集在宅邸的人里面,能立即展开行动的甚至连一半都不到。
由于事发突然,又遇上超乎想像的强大鬼气,大多数人都心生怯意,茫然不知所措。原本这样的胆怯理应遭到鄙视,不过这次敢勇猛面对强敌的人实在值得赞赏。
飞车丸也立即蹬了下地面,一鼓作气冲上宅邸的屋顶。身为狐妖的飞车丸拥有异于常人的身体能力。她甩着尾巴奔跑在瓦片上,往结界毁坏的方向冲过去。
只是跑到一半,她忽然停了下来。
──奇怪,鬼气的来源消失了。难道是隐形了吗?
其他人没有留心,不过飞车丸十分在意。大动作从正面闯进来后又隐藏起自己的气息,她不明白这么做是什么用意。如果对方打算埋伏攻击,理应有其他更有效的做法。
──佯攻?
飞车丸立刻用双手结成手印,高高竖起狐狸耳朵,以全力探索宅邸内的灵气。
浓重的鬼气在四周飘散,形成烟幕阻碍飞车丸的视线,阴阳师们准备的咒术也同样扰乱她的注意力。式神提升咒力,集中精神,仔细搜索广大宅邸的每一个角落。
接着,她抬起头,转身冲了出去。
四周乱成了一团。
飞车丸和其他人的方向相反,绕到了宅邸后方。
放置鬼手的仓库由实力特别坚强的门人围绕在周围负责看守,飞车丸冲向的是仓库后方,环绕仓库的竹林外围。
骚动中,日已西沉。天色虽然还算明亮,竹林里却相当昏暗,伸手不见五指。她将地上的野草踩得沙沙作响,轻巧翻动着尾巴,穿梭在翠绿的竹林间奔跑。
然后……
「──!」
她猛然停下脚步。
前面站着一个男人。
对方隐形了,不过在察觉她出现后稍微解开隐形。忽然在竹林里浮现的身影是个穿着西装的巨汉,左手没有从左袖伸出来,上臂的下半部失去厚度,只是徒然往下垂落。
独臂。
男人丝毫没有隐瞒这项身体特征的意思。
飞车丸屏住气息,「……是茨木童子吗?」男人凝视着这么询问他的飞车丸,「那是以前的名字了。」平静答道。
☆
没想到一开始撞上的会是个小孩子,而且还是个少女。不过从身体上的特征,看得出少女的本质。
──狐妖啊。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少女长得眉清目秀,只是身上长出了令人联想到狐狸的野兽耳朵与尾巴。狐妖。或许是被灵狐之类的东西附身,从土御门家的家族由来思考,也可能是天生的灵性特征。让这样的少女加入战局,倒是有几分阴阳师阵营的样子。如果这里是密教寺或修验场,被附身的人早就遭到祓除了。
少女瞪着他,神情明显是紧张不已。虽然紧张,但她并未因此全身僵硬。在见识到那股鬼气之后,还能像这样与自己对峙。看来她年纪虽小,胆量却十足。
因为是附身者,从她身上感觉得出相当强的灵力,而且也看得出她正控制住自己的灵气。她身上穿的是狩衣,可见她不只是狐妖,还是个阴阳师。他的直觉表示,对方颇有实力。
「……破坏结界的就是你吧。你知道这里是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家的宅邸,故意来作乱的吗?」
「用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我,还有必要确认吗?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还有我为什么要来吧?」
「……目的是手臂吗?那条手臂果然是你的。」
「没错,那是我的手臂。不过……」
「不过什么?」
「我的目的──不是手臂,是『更好的东西』。」
狐妖少女一脸惊讶,不过说到惊讶他也是一样。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但说出口后他忍不住啐了一声。
──说这什么无聊话……
话在无意识间脱口而出,他一向沉默寡言,这实在是很罕见的情形。
或许这正可以视为千年前遭人设下的「咒」如今依然束缚他的证据,早已彻底遗忘的两种笑声在脑中苏醒,一种是开悟的透彻的笑,另一种是充满稚气的狡黠的笑。果真是伟大的阴阳师,不是浪得虚名。
「你是什么人?名震天下的土御门家最近居然派小孩子出来接客吗?」
「……我的名字是飞车丸,是侍奉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的式神。」
「式神?」
他的眼角动了一下。
虽然是狐妖,但她毕竟是人类。不过仔细一想,自古以来阴阳师不只驱使鬼神和神灵,也将人类与鸟兽当成式神使役。附身者灵力较强,正好用来充当式神。
只不过式神是「小孩子」这一点惹恼了他。
少女没有逃走也没有躲起来,傲然挡在自己面前,这么做恐怕是因为她身为式神的立场,也或许是接获主人这样的命令。
不过,驱使少女行动的动力是对主人的忠诚,而且考虑到少女的年纪,这样的忠诚想必是在她懂事前就当成理所当然的观念灌输给她,对她洗脑。
──下一任的当家是吗?
不是现在的当家而是继任当家的式神,说不定是打算在本家的继承人继任家督前,将她「训练完成」。
附身者遭到社会上一般人的忌讳,不过这也是咒术者才能的一种。土御门家或许是接收这种遭到忌讳的小孩子,培养他们成为式神。接受栽培的小孩子无处可去,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也必须忠于主人。
遭到忌讳、迫害、打压。
附身者和鬼一样都是逆民。
「……真让人不爽。」
他低声发着牢骚,少女的狐狸耳朵动了一下,神情变得更加严峻,紧张感也跟着升高。哎呀,他在内心苦笑。
他原本只是在喃喃自语,看来是被少女听见了。附身者中身体能力异于常人的人特别多,这么说来少女冲到这里来的动作也是架式十足,看来不只运动能力,她的听力也比一般人还要敏锐。
他感觉到少女盯着自己,开始提升咒力。虽然压抑住鬼气,但面对自己这种对手,她并没有退缩的意思,甚至展现出不惜一战的态度。
不过,他并不想和她交手。
「你叫飞车丸是吧。我决定饶你一命,你马上回到主人身边,告诉他我在后面这里。」
「什、什么?」
「我是说我不会拦阻你,你快去叫援军过来。」
既然土御门家将逆民当成式神使役,不需要对他们客气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只是向遭到使役的人大开杀戒也没有意义。
更何况这个对手只是个小孩子。
然而,少女似乎有不同的意见。
「别开玩笑了,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隐形,反而麻烦。」
「到时候只要把我找出来就行了吧。再说凭你一个人不可能阻止得了我,还是赶紧去通知其他人比较好吧?」
「这种话还真是瞧不起我。我明白面对传说中的鬼,或许我是自不量力了点,不过在其他人察觉而且赶到这里之前,我至少要把你拦住。」
说完,少女一鼓作气释放出灵力。
力量之强大,远超乎他的预期。
「噢。」
他忍不住惊叹,深感佩服。
就算是狐妖,也不可能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灵力。她看起来还年轻──这一点应该没有错,也就是说这是从小经过彻底训练的成果。
像这样刻意提升自己的灵力,做出公开宣战的举动,不能单纯只是用幼稚的行为来解释。「茨木童子」之名现在近乎于鬼神,即使是接近怨灵或恶神的存在,要挑战存在千年以上的古老鬼怪,这样的行为表现出不失礼──不会耍无聊花招的意思。
明明是个阴阳师,行为却像个武士一样。
这正显示出她年轻与天真的一面。就连闻名遐迩的豪杰源赖光在征讨那家伙的时候,都不择手段设下骗局,这正是因为他非常明白「输」与「赢」的意义。少女的「礼」是否也有如此的觉悟?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咤、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呬法呬、萨缚、尾觐南、吽怛罗咤、憾漠!」
少女结成手印,一口气高声吟诵出长长的咒文。
她吟诵出的竟是密教真言,不动明王的火界咒。咒文吟诵到一半,少女便被咒术的火焰笼罩,在日暮的竹林里映照出火红的光芒。
这可以说是降服魔物最适合的咒术,不过他实在没料到阴阳师式神劈头就使出这样的术式,而且使得有模有样,看起来不像是临时抱佛脚。熊熊燃烧的火柱扭曲歪斜,卷起狂风往他袭去。
他立刻避了开来。然而火炎犹如一条长龙,燃烧着四周的绿竹,始终紧追在避开的他背后。林里随即冒出黑烟,响起一阵阵竹子爆开的声响。他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凭这样的亮光和声响,尤其是施放出的咒力,其他阴阳师不管是再怎么迟钝的家伙,也能发现消失的鬼在什么位置。
「──厉害。这么强大的火界咒,就是暗寺的修行僧也使不出来。」
他正喃喃说着的瞬间,有个小东西窜进他的视线。
咒符。投掷过来的数枚咒符如同生物在空中飞舞,往他逼近。少女一出声吟诵,咒符随即变幻成藤蔓,束缚住他的身体。
「这是……」
这次使出的是阴阳术。他见过类似的咒术,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高超的技巧。用火界咒的威力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同时向我方通报敌人的所在地,再趁敌人分心时封住对方行动。令他再三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狐妖少女不只精通咒术,也习于「作战」。
而且──
「!」
少女轻巧地蹬了下竹子跃上空中,她反手拔出短刀,让咒力附在刀刃上往他斩了过去。
藤蔓紧缠住全身,不过他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攻击。少女像是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行动,往回挥刀。刀光闪现,撕裂了西装下摆。
少女一再往前,追逐着往后退的他。面对自己这样的敌人,少女似乎打算用近身战攻击,他不禁错愕。
火界咒照亮的竹林里,狂风鼓起狩衣衣摆,少女的短刀接连闪现银光。
他一时间忘记刀锋逼近,不自觉看得入迷。
她的动作美不胜收。稚嫩美丽的少女舞动时柔美的模样,与狩猎野兽时优雅美丽的动作合为一体。如果说挥舞短刀的动作本身施下了咒,说不定他会相信。美得单纯,而且自然。
不过,「这招不好。」这么表示后,他释放了自己的鬼气。
喷发出的浓厚鬼气本身相当于攻击,逼近的少女「呃!」地呻吟,脸庞扭曲,用手臂护住脸停下脚步。
他仿佛拉断丝线般,随手扯裂了咒术形成的藤蔓。断裂的藤蔓转瞬间消失无踪。
少女纵身向后跃开,同时朝他劈出手印。在旁边熊熊燃烧的火界咒一拥而上,纷纷往他头顶落下。
无处可躲。
庞大的身躯瞬间遭火焰吞噬,「什么!」发出惊呼声的却是少女。他全身沐浴在火界咒之中,但脸上完全看不见痛苦的表情,只是把视线落在右手掌心。
遭到强大的咒攻击,他的「像」稍微显得凌乱。
他借由自己的右手观察凌乱程度,「大概就这么点本事了吧。」喃喃说。
「混、混帐家伙!」
少女低声怒骂,用双手手指结成手印,手里仍握住短刀。她再次提升起更强的咒力,加强火界咒的威力。
不过,「雕虫小技。」他握紧右手,用力挥了下手臂。鬼气的狂风袭卷竹林,瞬间熄灭咒术的火焰。
少女不禁哑然,屏住了气息。
「好。」獠牙向外露了出来,他笑了。「比我原本想像的还要有意思,我就陪你玩玩。」
他缓缓地让力量充满全身,感觉身体逐渐膨胀。竖起的头发摇曳,眼里的光芒渐渐增强。
这时候──
「找到了!在那里!」
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接着咒符在树林间穿梭,飞了过来。咒符在眼前幻化成一头老虎,凶猛地袭向男人。他一挥拳,咒术形成的老虎随即消失。不过这时像是为了团团包围住他一般,又有三头老虎被召唤出来。
几名阴阳师从宅邸那边冲了过来,原本畏怯的少女重新鼓起斗志,她再度取出咒符,举起短刀。
他又再一次笑了,笑得比刚才还要开心。
「事情愈来愈有意思了。」
说着,他握紧了右手的拳头。
☆
茨木童子果真是个不辱传说之名的怪物。飞车丸与诸位门人一同奋战,接连使出咒术,内心却不禁惊恐。
聚集在宅邸的阴阳师之中放眼望去,在战斗相关的咒术方面可以与自己匹敌的不过寥寥几名。但其他人绝不是没有能力,里面也有许多人修练祓除魔物的神道秘仪或密教咒法,而且土御门家的私藏咒具也倾巢而出投入这场战斗。比方说,位于战线最前方的年轻门人挥舞的是以土御门家的咒法形成的宝剑『护身剑』与『破敌剑』,两把剑都是一般咒术者使用不来的强大咒具,只见两位门人把剑使得出神入化。
要说在场与鬼奋战的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咒术者集团,一点也不为过。
独自应付这些高强的阴阳师,茨木童子甚至笑得乐不可支。
目前为止的攻击究竟造成了多大程度的伤害?真要说起来,我方的攻击对他究竟有没有效飞车丸也不知道。肆虐的鬼不把咒术发动的猛烈攻势当一回事,凶恶的鬼气四散,横扫附近竹林,鬼气的气势也不见些微衰竭。
这正是存在千年岁月的真正的鬼。
「可恶!这个怪物!」
「别害怕,继续攻击!」
年长的阴阳师激励着其他伙伴,发出指示。每个人都是拼命奋战,试图以数量取胜,卯足全力。
鬼从正面承受这些攻击,持续将攻击反弹回去。
「不、不行。再这样下去……!」
「可恶!这种时候少爷跑到哪里去了?」
其中一位门人哀叹,飞车丸听见后咬紧了唇。
夜光在长者间的风评不佳,不过也许是他落落大方又随性的个性使然,相当受到年轻门人的倾慕,而且对他高强的才能抱持尊敬或憧憬心态的人也不在少数。身陷困境时提到夜光的名字,正是他深受门人信赖最强而有力的证据。
正因为担负众人的期待,鬼在这时候出现的时机之差让飞车丸懊悔不已。而且在主人不在的这段期间,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拖住鬼,更是让她不甘心。
不过,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这里是夜光生长的地方,也是飞车丸和夜光共度的场所。在主人离开时被鬼大闹,她实在无脸面对主人。
她挑战自己的极限,又提升出更强大的咒力。
这时──
「欸!」
某人大叫着,抬头望向天空。飞车丸也反射性地把视线转向头顶。
太阳完全下山了,西方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橘红色彩。远方山上探出一轮浅色明月,积极的星辰及早闪耀起了星光。
夜幕刚拉下的夜空中,出现一道格外耀眼的金黄光芒。
光芒如水流延伸,在空中翱翔,扭曲着光痕。
黄金光带。
下一瞬间,光凝结成形,在夜空中现出一头神兽的模样。
是龙。
那是土御门当家代代使役的神兽,土御门家的守护兽北斗。
「北斗来了!是大老爷!」
看见头顶上遨游的神圣存在,阴阳师们欢声雷动,纷纷恢复了精神。飞车丸青蓝色的澄澈瞳孔也是一样闪闪发亮,望向夜空。
北斗是夜光祖父使役的式神,而且不是由术者打造出来的式神,是从自然的灵气中产生,为数不多的真正的龙。
北斗的灵力强大而且高贵,确实堪称为神兽。光是像这样在头顶遨游,就降下了没有一点杂质的尊贵阴性水气,似乎能治愈受咒伤害的身体。那是自古以来被称为「龙气」,只有真正的龙拥有的灵气。
实在没有比这更让人振奋的援军了。
不过,这时候要放心还太早。
北斗是强大无比的式神,也是土御门家的杀手锏,有如传家宝剑的存在。然而,北斗的个性纯真而且自由奔放,像水一样难以捉摸,更讨厌受到强迫或是束缚。因此要把它当成式神使役极为困难,再加上它的灵力强大,没办法召唤出太长的时间。
换句话说……
「别错过这个机会!趁北斗前来助阵的时候,一口气收拾掉他!」
负责指挥的阴阳师声嘶力竭,朝伙伴发号施令。没错,必须趁北斗参战的时候收拾掉对方,否则肯定再也不会有获胜的机会。
阴阳师们的气势高涨。
相对之下──
「龙啊!这可真稀奇。事情愈来愈有趣了,不愧是阴阳道宗家,那个晴明的后裔!」
茨木童子高声大喊,旁若无人。巨大的身躯又继续涌现出鬼气,仿佛无穷无尽。
接下来重头戏终于要上场了。上空的北斗注意到鬼后神情显得相当不悦,俯视着茨木童子。龙也锁定了自己的敌人,这一战非赢不可。飞车丸立即准备吟诵起咒文。
鬼的气息又继续膨胀,龙扭动身躯,扬起下腭。战场上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到此为止!」
空中响起用咒术扩大,响彻云霄的叫喊声。夜晚的空气激烈震动,有如打响了百来道无形的雷电。
叫喊声中本身带有咒力,属于言灵咒术,而且拥有足以让正准备发动突击的军队猛然停下的威力,具备不由分说的强制力。
声音在远处的天空响起。
瞬间麻痹的飞车丸仍受到咒术影响,慢吞吞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极为接近漆黑的湛蓝夜空中,在柔和的月光照耀下,从宽阔的空间奔驰而来的是一匹白马,雪风。当然,穿着狩衣的主人夜光就乘坐在它背上。
载着夜光的雪风以不辱其名的速度,如一阵狂风般奔驰至战场上空。为了熟识的白马,龙贴心地为它让出一条路。
所有人──茨木童子也不例外──全是一脸愕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仰望着出现在这里的夜光。
夜光从雪风上探出身子,「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家伙!」往杵在原地的门人怒骂。面对直到刚才还在为了捍卫本家奋战的这些忠诚之士,姗姗来迟的次任当家居然一来就是破口大骂。
不过,难得见到夜光如此焦急。
「这么多阴阳师聚集在这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注意到吗!鬼气已经外泄,没办法重新封印。不能继续战斗的人现在马上去避难!还可以战斗的人立刻进行准备!」
006
甚至连最忠诚的飞车丸也无法理解夜光这话的意思。
鬼气岂止外泄,不只这个战场,浓浓的鬼气如今已经充满整座高台。封印早在三天前解除,况且在这么激烈的战况中,又是避难又是准备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激动就忘了解释是主人的坏习惯之一,不过这次实在太夸张了。
「那个……夜光大人……」
飞车丸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依然是一脸错愕地唤着在头顶上方的主人。
然而──
率先察觉夜光话里意思的不是飞车丸也不是门人,而是茨木童子。
「怎么可能!」
夜光的话听得鬼诧异不已,接着猛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将獠牙咬得喀喀作响,瞪向头上的夜光。他的眼睛第一次睁得那么大,射出像是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目光之锐利,让人怀疑先前的战斗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游戏。
「怎么回事!这是──这个鬼气是你搞的鬼吗?」
这是一声名符其实的怒吼声,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蛮力。空中的雪风也忍受不住,乱了脚步。
不过,夜光始终镇定地紧握住缰绳,回应道:「你就是茨木童子吗?」从正面承受鬼的目光。
「确实厉害,鬼经过千年可以变得这么强大……不,这真是求之不得,这下说不定有指望了。」
「回答我的问题!要是答案没办法让我满意,我就把你那颗自作聪明的脑袋扭下来!」
茨木童子再次咆哮,「好,我这就回答你的问题!」上方的夜光吼了回去。
「首先,这不是我造成的!主要原因出在晴明大人,以及……在我面前的你!这个鬼气也不是我另外伪造的,是真的。封印起来的是晴明大人,或许是我制造出解开封印的契机,不过最后真正的关键是你的鬼气,茨木童子!封印经历过千年的时间效力减弱,出现破绽,结果因为你散布自己的鬼气,导致相互呼应觉醒了过来!」
茨木童子倒抽一口气。
「觉……觉醒?」
原本大闹的鬼忽然变得脸色惨白。这样的反应让人难以置信,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飞车丸──以及其他门人只是愈来愈混乱。
茨木童子仰头望着天空。
「还活着吗?怎么──不可能有这种事!」
「没错!他早就死了,不过他的首级还留着!」
刹那间,茨木童子像是被雷劈中。他讲不出话,甚至有些站不稳脚步。
夜光又接着说。
「那不只是单纯的首级,而是充满了遗憾和怨念的首级!因为首级作祟,由晴明大人负责保管封印!而且是长达千年的封印!」
「…………」
夜光大叫着这么解释的时候,茨木童子──那个强大野蛮的鬼──也杵在原地铁青着脸,最后发抖了起来,「……不可能。」呢喃的嗓音虚弱,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然后……
飞车丸终于也注意到了。
茨木童子停止大闹之后,周围的鬼气浓度此时仍逐渐升高,有其他鬼气混了进来。
她全身寒毛直竖,急忙找起鬼气的来源。
在她大致掌握到鬼气飘过来的方向后,视线前方忽而发生爆炸,撼动大地。
在树林另一头,被爆风吹上高空的瓦砾是收藏茨木童子手臂的那座仓库残骸。如火山爆发涌上夜空,将仓库从下方破坏并且轰飞的是大量鬼气,和逐渐渗入周围的是相同气息的鬼气。「可恶!」坐在马上的夜光啐舌,龙北斗也吓得扭动身体。
事发突然,没有一个门生反应过来。
远方的景象──亲眼见到仓库轰飞,庞大的鬼气肆虐,飞车丸立刻反射性地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形成鬼气来源的「某个东西」就封印在仓库下面的地底下,正确说来恐怕是在埋了「某个东西」之后,才在上面建了一座仓库。夜光用「呼应」来解释,是指当初在唐柜的封印解除时,斩下的鬼手也和外界的灵气产生反应,相互呼应。而在千年之中出现的封印破绽里,冒出了些微──不只飞车丸,甚至连夜光也没有察觉的微弱鬼气。
喷发出的鬼气又再与茨木童子的鬼气呼应,像是受到呼唤,往这里涌了过来。
浓密的鬼气沿着地面逼近。
鬼气沿路吞噬森林里的树木、岩石和土壤,具体成形。急速巨大化的骇人土块向上延伸、膨胀,形成丑陋的肉体,最后撼动大地用两只脚走了起来。出现在飞车丸等人面前时,怪物的身高已经将近两丈。
不过,和怪物飘散出的鬼气相比,骇人的外表根本不算什么。虽然让人难以置信──应该说不愿相信,但怪物的力量比茨木童子刚才展现出的还要强大,也比茨木童子释放出的鬼气更加混浊以及恐怖。碰触到这股鬼气的人将永远遭到污染,光是存在本身就足以让周围涂抹上邪恶,这种绝望的感觉仿佛就要占据整个脑海。
「全员散开!」
夜光的命令一下,飞车丸及所有阴阳师都听从他的指示,与出现在战场上的怪物尽可能保持距离。
唯一没有行动的是茨木童子。
独臂鬼凝视着眼前怪物──的头部顶端。
「怎么可能……」
土块形成的怪物有歪斜的手脚以及躯体,那是用泥土捏成的巨大土偶。土块形成的土偶没有头,取而代之的是半嵌入胴体,如今依然长着雪白长发的洁白骷髅头。
骷髅头的牙齿喀哒喀哒作响,飘散出有如散布惊恐的鬼气。
「……外道丸。」
茨木童子唤着。
外道丸。
历史上在人界横行霸道的鬼当中最强大也是最凶恶,鬼王──酒吞童子的幼名。
☆
外表完全不同,但是那股鬼气和气息绝对不会有错。
那是外道丸的骷髅,在大江山被源赖光斩下的首级,是在遥远的过去,在他身旁大笑的那个男人的首级。
不过这种不祥、疯狂与憎恶的情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漆黑带着土色,宛如溺死尸体的身体上,纯白骷髅闪耀着玉石般的光芒。光芒正是充满怨念的鬼气核心,他的双眼迟迟离不开那道光芒。
「飞车丸!」
听见主人的召唤,忠诚的式神立即回应。她蹬着大地往上一跳,轻巧地乘上低空滑行过来的白马──跨坐在上面的阴阳师背后。
飞车丸似乎是那个狐妖的名字,换句话说她的主人──那个驾着白马的年轻阴阳师就是土御门家的继任当家,传说中的旷世奇才。
飞车丸刚才叫了他的名字。
夜光。
「全员设下结界!把战场固定在这里!」
夜光让飞车丸乘上白马,向其他门人下达指令。所有阴阳师立刻做出反应,他们不顾杵在原地的他,为了封锁先前作战的这一带,一同设下结界。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外道丸的鬼气继续向外扩散,因为这种程度的鬼气不容易雾散,如果蔓延到村子里,势必将导致大量村民丧生。
不过,仿佛在嘲笑阴阳师们的对策,外道丸喀哒喀哒敲响了牙齿。
接着,以骷髅头为中心,迸裂出骇人鬼气。
冲击传来。
左袖飘摇,仿佛遭到狂风吹袭。身为鬼的他碰触到鬼气也不会造成伤害,可是其他人又如何?
放眼望去,飞车丸立刻张起咒壁,但依然抵抗不住压力,连人带着白马一起被轰飞出去。夜光拼命握紧缰绳,耐住鬼气的侵袭。上方土御门家的龙也被轰了出去,修长的身躯在空中转了好几圈。
鬼气只释放一次,结界就被挤压着差点损坏。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即使是过去的阴阳师──咒术蓬勃发展时的古代术者当中,也很少有能封住这股鬼气的高手。遑论活在现代的阴阳师,他们更不可能应付得来。阴阳师们的脸色苍白,其中有人忍不住闭上眼睛,也有人惨叫了出来。外道丸的骇人鬼气宛如扭曲周遭灵相,凶猛地在四周肆虐。
不过──
「用不着害怕!这家伙不是酒吞童子!他是酒吞童子残存下来的部分,只是残留物罢了!现在还来得及制住他。」
夜光在马上喊得声嘶力竭,激励众门人。
年轻阴阳师──土御门下任当家的声音里带有圣洁的意志与咒在里面,这声音化成言灵,支持着他的门人。
面对最凶恶的鬼,展现出一步也不退缩,不屈不挠的斗志。瞬间掌握委靡不振的士兵士气,并且将其重新提振起来的大将之才。从青年的行为举止中,随处可窥见不只是一介术者的过人器量。
接着,夜光掉转马头,「茨木童子!」高声呼唤仍杵在原地的他。
「这个怪物由我来修祓!修祓方式我已经请教过晴明大人,这段期间就由你阻止他的行动!」
「…………」
他没有回应,脑中承受的冲击还没有平息。
──要我阻止他?
他的意思是要我帮忙修祓外道丸吗?为了彻底消灭我过去的伙伴,尊为王的男人,历经千年再度重逢的战友,要我帮他的忙吗?
开什么玩笑。
「办不到。」他答道。
实在不像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舌头麻痹,双唇僵硬。
「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那家伙是为了我们而战死,我不能这么做。」
遗忘许久的往事,连想都没想起来过。
然而此时面对外道丸的鬼气,种种回忆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破天荒的暴徒,豪迈不羁的虐杀者,拥有无人能及的力量,以及不屈服于任何人的强悍。热爱自由,不喜欢受到拘束,却领着一大群无处可去的手下,像个小孩子欢乐过着与他们共度的每一天。
「……那是个无法无天的男人,不过绝不是邪恶。让那些被人像虫子一样轻蔑的家伙重拾自尊的是他,给那些像野兽一样遭受虐待的人生存意义的也是他。就连我……」
原本以为早已枯竭的情感接连涌现,压迫着胸口。
但在此同时,莫名的怒气也涌了出来。
眼前喀哒喀哒敲响牙齿的外道丸,以及浮现在脑海中的外道丸身影燃起炽热的神秘火焰,猛烈烧灼他的全身。
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我──
「蠢材!」
夜光从丹田发出响亮的怒斥声,坐在他后面的飞车丸像是吓了一跳,不过夜光的眼神非常认真。阴阳师的斥责声镇压住他体内的火焰,发出嘹亮高亢的响声。
「刚才我也说过!那个怪物不是酒吞童子,那是临死前──酒吞童子的头颅被砍下来的瞬间,留下的憎恨与愤怒的结晶!他体内最凶残的负面情绪──外道丸成为酒吞童子的本源在最后凝固形成的瘴气!」
他赫然睁大双眼,重新凝视起眼前的骷髅头。
阴阳师这番话他认为确实有理,也终于明白忽然涌现的这股激烈的愤怒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眼前牙齿喀哒喀哒作响的骷髅头毫无疑问正是外道丸本人,只是这颗骷髅头的存在本身玷污而且贬低了外道丸。即使血溅成河依然勇猛的众鬼之王堕落成了阴沉又污秽的怪物,这样的事实在他心中激起了狂乱的强烈怒意。
「听好了,茨木童子。那家伙是你最爱惹麻烦的伙伴遗忘在这世上的怨念,我会负责处理掉他,你也别啰哩啰嗦的,马上来帮我的忙!何况我听说你答应过晴明大人,会帮忙效力!」
啊啊……
「……这么说来,他确实说过这种话。」
身体总算停止颤抖。
他全身怒气高涨,唇边浮现不可一世的笑容。
「不过──土御门夜光。有一点我得说清楚,我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晴明。你说这件事是从晴明那里听说的吧?就让我来告诉你吧,那家伙可以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阴阳师,正因为他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大骗子』。」
说完──
茨木童子嘶吼,相隔数百年之久再次使出全力。
倍增的高浓度鬼气鼓动着脉搏,接着迸裂。原本巨大强壮的躯体往上延伸,迅速膨胀。
散乱的头发愈伸愈长,粗大的獠牙撕裂嘴唇,延伸到唇外。接着,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对朝天的尖角。
压倒性的存在感让飞车丸和其他阴阳师哑口无言,另一方面,在空中飞舞的龙露出孩童般好奇的目光,俯视地面上的鬼。
夜光也是一样。
年轻阴阳师有好一会儿只是屏住气息,然后赞叹道「厉害。」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土御门夜光!你说可以祓除这个东西是吧!」
「没错!」夜光立刻回应茨木童子的大喊声。「我可以完全净化那个东西!这段期间就拜托你了!」
呲牙裂嘴的茨木童子点头,「受不了。」这么说道。
「经过了千年还是没有改变。虽然不爽──但帮那家伙擦屁股大多是我的工作。」
☆
蔓延开来的鬼气完全祓除时,东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鸟儿的鸣唱声响遍秋日的森林。
门人轮流休息,现在仍在持续进行后续处理。
遭到破坏的仓库旁,整晚没睡的夜光瘫软地躺在地上。
「真是累死人的一个晚上。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可是鬼界的两大巨头,居然和这两个都扯上关系。」
和酒吞童子──残余下来的怪物历经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奋战。
怪物展现出压倒性的力量,茨木童子则同样以怪物般的力量压制住对方,夜光便趁这时候借助飞车丸的帮忙,以及使用龙北斗的灵力,施展出修祓的咒法。
夜光专心吟诵的咒文在战场回响,飞车丸一边守护主人,一边诱导空中的龙。北斗跟随飞车丸的引导,在夜空中用自己的身体描绘出巨大咒纹。巨大的咒纹与夜光的咒文产生共鸣,门人设下的结界里面,早已失散的数种咒术跃动着注入了新的生命。神话般的光景唤起原始的感动,展开咒与怨的一场大战。
至于茨木童子,他依照约定在夜光行使咒术的期间完全抑制住怪物的行动,直到鬼气完全祓除的最后一刻。
这就是土御门家直到后世仍津津乐道──那场风暴的来龙去脉。
「真希望别再来一次了,我不是开玩笑的……」
夜光由衷地这么发着牢骚。
总之瘴气算是清除了,许多遭到鬼气袭击或是灵力急速消耗的阴阳师倒在宅邸里,光是治疗他们就是一大工程。再加上如果要复原遭到破坏的仓库与竹林,不晓得得花上多少时间,看来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会忙翻了天。经历过那么一场激烈的对战,获得的却是大量的工作,他总有种得不偿失的感觉。
「仔细想想关于这次的骚动,最狡诈的就是晴明大人了。居然把事情全部推给别人解决,得到好处的只有他而已。」
「……我也有同感。」
离夜光躺卧的位置稍微隔着一点距离的地方,悄声回应的声音从那里的杉树底下传了过来。
把背倚在树干上,精疲力尽地坐在那里的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西装,传说中的鬼茨木童子。他身体的「像」从昨晚就很凌乱,有时候甚至显得透明。
由于度过长达千年的光阴,茨木童子的肉体早已腐朽不堪。现在的他只是用自己的灵力将身体作为物体留存在这世上,而且与酒吞童子留下的怪物全力奋战的他,把维系自己存在的灵气几乎消耗殆尽,因此削弱了他的存在。
「这个样子……让我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和晴明对战时的事……」
那个时候他也同样是衣衫褴褛,全身失去力气。不对,那个时候的状况更惨重。当时不只灵气,内心也没了活下去的力气。杀了我。他想起自己那时候自暴自弃地说过这种话。
对战结束后,他把同一句话抛向躺在眼前的年轻阴阳师,得到的却是不同于他祖先的回复。
为什么?
语气里像是在说累得半死在胡说什么,对方的回答比他更自暴自弃而且困扰。再说下去只显得愚蠢,两人之间没有更严肃的对话。到头来,他又活了下来。
「夜光大人,找到了。」
在遭到破坏的仓库残骸中找寻东西的飞车丸回到主人身边,「噢。」夜光轻轻笑着,在地上坐了起来。
飞车丸手里拿着一只干枯的左手臂,那是茨木童子遭到封印的手臂。手臂似乎在那场爆炸中幸存了下来。夜光盘腿接过手臂,递到转过头来的茨木童子面前。飞车丸在一旁观看,目光显得非常复杂。
「太好了,手臂找到啰。」
「……吓到我了。」
「什么?」
「总觉得那个东西……很寒酸。」
他说这话时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夜光开心地笑了出来。
千年不见自己的手臂,事实上看起来真的很寒酸。因为干枯的缘故,外观变得非常渺小。
「这次你帮了很大的忙,这就当成谢礼送还给你。」
「夜、夜光大人?这样好吗?」
「没关系。我很感谢他的帮忙,相信晴明大人也不会责骂我。」
夜光像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爽快地朝内心不安始终挥之不去的飞车丸这么说。接着,飞车丸不甘不愿地把手臂丢还给茨木童子。
他举起右手接住手臂,千年前自己的鬼气从手臂流入体内,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拿着那只手稍微可以补充一点灵气吧,不过如果要接回去,说不定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哼,还不快感谢夜光大人慈悲为怀。」
「别这么说,飞车丸,大家是一起走过鬼门关的伙伴啊。」
「可、可是……」
夜光笑着阻止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式神,把双手往后撑在地上,仰起上半身望向天空。他确实是累了,不过这样的态度未免太随便,太没有防备。飞车丸一脸凝重,频频往鬼瞥去警戒的视线,尾巴左右摇摆个不停,像是静不下心来。
茨木童子微微笑着,觉得飞车丸的反应很有趣。接着他把交还自己手中的手臂轻轻一抛,丢给狐妖少女。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飞车丸惊讶地睁大眼睛,「咦,哇!」整个人慌慌张张,像传球失败一样,好不容易才接住手臂。
夜光望向茨木童子,脸上看得出惊讶。
「我……欠你一个人情……」
光是这么一句话,夜光就听出了鬼话里的意思。
「这不是你的同伙惹的祸,不对,真要说起来其实也算,不过如果要这么说的话,这次也是为了解决我族先祖留下的麻烦,我们双方是彼此彼此。」
「……这样没道理要你把手还给我……我得自己抢回来。」
007
飞车丸立刻提高警觉,实在是个「训练有素」的式神──在旁边看了这么久,他也知道事实和自己的猜想不一样。
少女对青年的情感一方面是忠诚,另一方面则是截然不同的心情。比忠诚更强烈,也比忠诚更麻烦的这种心情。让人错愕的是,她似乎一点自觉也没有。
也许成长环境也有关系──
「……因为是小孩子吗……」他不自觉喃喃说出这句话,飞车丸听见后高吊起眼角,「你说什么?」
「还是只是蠢而已……」
「……鬼活久了好像也会痴呆,还是昨天晚上那一战让你消耗太严重,连正常的对话也有问题?」
狐妖露出无比冰冷的目光,鄙夷说着。没有对话价值──她的态度冷漠,似乎不打算理睬他,可惜尾巴气冲冲地竖了起来,不悦地摇来晃去。
另一方面,见对方拒绝接下手臂,「嗯……」夜光看起来很伤脑筋。
「这是要我们这边继续封印吗?封印这个麻烦的根源?而且等你复原后,只要有意随时可能会来抢回去?这么累人的事情拜托饶了我吧。」
他说这话的口气非常严肃而且厌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没有个阴阳师的样子。如果说这就是土御门下一任的当家,可以想见门人平常有多辛劳。
夜光又一次「嗯」地沉吟,蹙紧眉间陷入沉思。式神拿着鬼手,在一旁守望自己的主人。
「嗯。」接着夜光像是做出决定,用力点了下头。「好,老实说我很犹豫要不要说出来,不过我还是说吧。」
他先这么声明,然后两眼直盯着茨木童子。
「茨木童子,你愿意成为我的式神吗?」
这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飞车丸的表情堪称一绝。就算主人宣称从今天起不当阴阳师要改当木工,必定也见不到她这样的表情。
「老实说,我的式神不只飞车丸,还有个阿角。只是阿角最近很虚弱,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让他引退,另外找一个厉害的式神了。怎么样?只要你成为我的式神,我就把手臂还给你,当成交换条件。」
「夜夜夜、夜光大人!这事未免决定得太匆促──太随便了吧?」
「为什么?使役鬼神不是很像晴明大人做的事,感觉很神气吗?」
夜光平心静气地朝慌乱的飞车丸笑说。虽然没有狐妖表现得那么夸张,但鬼也是一样一时间说不出回应的话来。
阴阳师的式神。
我吗?
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不过正因为如此,茨木童子如丝线细眯的眼瞳深处闪现出新奇的惊讶。
「……欸,你还不谨守自己的本分,立刻辞退。」
「欸欸,飞车丸。」
「可可、可是,夜光大人!万一让这家伙成为夜光大人的式神,在下的立场──啊啊,不是,和在下无关。那个,夜光大人会有危险的!」
飞车丸惊慌失措地甩着尾巴。
这时,「哥哥~!」从宅邸方向有个少女跑了过来,是小翳,她似乎是过来找哥哥的。看见坐在地上的夜光后,她脸上像是松了口气──接着,她看见倚在树干上的茨木童子,吓得停了下来。
「哥、哥哥……那个……这、这位是……」
她一边询问哥哥,一边向飞车丸投去逼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视线,可是飞车丸现在也没有余力理会她。
「你来得正好。这是我的妹妹小翳,她手上抱的是──」
夜光正在向茨木童子介绍的时候,小翳双手抱着的黑色毛球「喵」地朝鬼叫了一声。
在地上划出弧线的长尾巴──尾端分岔成两条的尾巴稍微举了起来,像在向他打招呼。
「这就是我刚提到的式神阿角,正式名称是角行虎。」
「……虎?」
「老虎的虎。」
「……这是猫吧?」
「它可是比老虎还要厉害,因为它是猫又。」
茨木童子目不转睛,盯着说得洋洋得意的夜光好一会儿。
然后……
「……你要我接替这家伙的位子吗?」
夜光听见这个问题后,有些装模作样地嘻嘻笑着。
这笑容和他祖先过去露出的两种笑容不同,只是单纯而且莫名坚定的笑。不管是谁都能露出来的率直笑容,却不知为何让他不经意地想起那个人的笑容──
「喏。」
夜光从飞车丸那里拿来鬼手,又一次交给茨木童子。
茨木童子再度用右手接住自己的左臂。
「……我还没答应。」
「你就把这当成担保品吧。」
「……拜托别这样随便玩弄别人的手臂。」
「居然说这种话,你自己不也说那条手臂很寒酸吗?再说过去遗忘的事物,和没有遗忘的记忆或回忆相比,大多都很寒酸。」
对吧。像是为了征求同意,夜光再次朝他笑了出来。这次他那孩童般的笑容和那个家伙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原来如此,这意见确实是很难否定。
「……飞、飞车姐姐?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是那个……」
小翳压低了嗓音问道,不知道该从何解释的飞车丸一时回答不出来。小翳怀里抱着的角行虎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茨木童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默不吭声,凝视着自己干枯的左臂。
手里是自己枯朽的过去,握着的右手则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的自己。
心里还是有迷惘,不过要是在原地踏步,最后只会一事无成。
他右手使力。干枯的手臂轻易在他手中碎裂,碎成一片片掉落地面。茨木童子的举动看得飞车丸和小翳目瞪口呆,夜光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露出会心的笑容。
「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夜光说。
「这可难说。」独臂鬼回答,有意识地露出属于自己的笑容,仿佛能与胸中来去的几种笑容匹敌。
经过千年的时间磨练,嘲讽又高傲的笑。
「再让我考虑一下,毕竟阴阳师每一个都是骗子。」
独臂鬼得到新的名字,正是在那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