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东西十分「异样」,也极具「威严」。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少女只是默不吭声地仰望着蹲踞在幽暗中的铁块。
宽敞的室内,过强的空调冷却了空气。每次呼吸,冷气就在体内循环,产生与眼前的铁块共鸣的错觉。
忽然间,「好可怕……」脚下传来小男孩的声音。听见那个声音,少女嘲笑似地扬起嘴角,刻意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没用,只是个铁块而已嘛。」
「可是。」
「怎么样?」
「那是杀人的工具啊。」
与稚嫩的嗓音相反,随口断定的语气莫名老成。少女一时无言以对,但她像是马上把这件事抛到一边,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只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回应的语气有点像在闹脾气。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特地取得那种麻烦的资格。」
「……那种事不可能成功的。」
「什么?你瞧不起我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少女挺起胸膛,高傲地说。
「我活下来一定是为了这个目的,神都看在眼里呢。」
「阴阳师把神搬出来就表示没指望了。」
「什么话,这世上不是有八百万神吗?」
「那是『那家伙』研究的领域吧?」
少女听着男孩子的声音说不出话来,她气呼呼地板起脸,「……啰哩啰嗦。」低声咒骂着。
「铃鹿。」那声音又继续说。「铃鹿你能活下来,单纯只是运气好罢了,不过这样就足够当成你今后活下去的理由了吧?」
少女没有回应,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充分的理由。
她气恼地啐了下舌,踹了放在脚下的笼子。
喵,抗议的惨叫声传了出来。
2
「自本日起正式认定大连寺铃鹿为国家一级阴阳师。」
以严厉又平静的语气宣布这件事的,是站在这个国家阴阳师顶点的男人。
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
她记得这个人和父亲同时进入阴阳厅,两人的类型完全相反。强硬而且锐利的双眸里读不出任何情感,视线十分坚定,可以清楚感觉到他体内蕴含着经过锻炼的强大灵力。
尽管能感觉到德高望重的威严,但从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衰老的气息,是给人钢铁般印象的男人。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压迫感栩栩如生地道出他是阴阳厅──甚至是咒术界──的支配者。
大连寺铃鹿此时人在位于东京秋叶原的阴阳厅厅舍里的厅长室,地板铺了长绒毛毯,室内除了仓桥的办公桌还有接待客人用的桌子与沙发,从窗户可以望见JR秋叶原车站附近的高楼大厦。
「以后你得明白自己的立场,努力精进,期待你今后有活跃的表现。」
铃鹿听着阴阳厅厅长的训诫,没有说话。一秒过后,她轻轻点了下头。
国家一级阴阳师在国内仅有十来位,是超一流的阴阳师。铃鹿加入了这些人的行列,心里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国家一级阴阳师的立场对她来说不过是种手段,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的必经途径。
铃鹿点头之后,室内仪式的气氛随即被人打破,响起了呵呵呵的嘶哑笑声。
「厉害厉害,原本应该还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小鬼头一举通过难关中的难关『阴阳一级』测验,诞生了史上最年轻的『十二神将』。」
除了铃鹿和仓桥,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位精神矍铄,身材瘦削的老人家。他的态度傲慢,口气蛮横无礼,身上穿着俐落的高级三件式西装。他肆无忌惮地坐在沙发上望着铃鹿,拍响手中的扇子。
这人是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部长,天海大善,是仅次于仓桥的阴阳厅第二把交椅,属于长老级的人物。
「前不久镜成为『十二神将』的那个时候,还没想到居然会有未成年人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实在太让人惊讶了。年轻的嫩芽放着不管也会自己冒出头来,不过要是你学镜那样就让人伤脑筋了。」
老人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天海口中的「镜」指的是同为国家一级阴阳师的镜伶路,听说他拥有超越常人的灵力,是位实力坚强的咒术者。他年纪轻轻实力就获得认同,同时也是个问题人物,因此鲜少出现在台面上,铃鹿对他也不是很熟悉。
话说回来,铃鹿对其他阴阳师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
「……无聊。」她喃喃骂着。
她原本预期会惹来反感,刻意把这话说了出口,没想到仓桥不为所动,天海则是相反地表现出开心的模样。铃鹿的心里愈来愈烦躁,「无聊死了。」不客气地骂了出来。
「什么『十二神将』嘛,这种封号只是白痴媒体擅自炒作,再说……」她的目光变得尖锐,斜眼瞪着天海。「哪来什么年轻的嫩芽,像我这样的『小鬼头』为什么会有接受『阴阳一级』测验的实力,原因你早就知道了吧。」
「…………」
铃鹿说得挑衅,天海听着什么话也没有回应。他正面迎向少女的视线,稍微咧嘴露出了微笑。
铃鹿提到的原因和她的父亲有关。铃鹿父亲的名字是大连寺至道,人称『导师』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于今年初春时过世。他的死因并不单纯,是刻意以咒术引起灵性灾害──也就是灵灾,最后因为卷入灵灾丧命。
史上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事件『上巳大祓』,铃鹿的父亲正是这场恐怖攻击的主谋。
大连寺至道属于研究者,并非在现场行使咒术的阴阳师。他将亲生女儿当成实验品,实验自己的研究,而且是在她懂事以前──甚至是在她出生前就开始进行实验。
父亲是为了什么目的把年幼的自己当成实验品,他从没解释过,在他死后的现在,要明白他的用意变得更加困难。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父亲的实验展现出了一定的成果。铃鹿一出生就拥有强大的灵力,随着年龄增长,她也身不由己地展现出身为阴阳师的高超才能。「史上最年轻的国家一级阴阳师」这称号虽然好听,但追根究柢只是自己父亲用咒术制造出来的改造人。
「这种事情不重要,你会遵守之前的约定吧?」铃鹿的态度冷漠,确认起这件事情。「当然。」仓桥也果决地做出回应。
「你已经是国家一级阴阳师,虽然未成年,但我们还是会给你一定的权限。我们会帮你准备职位,也会提供你当初提出的预算。只是你确定不需要人员协助吗……?」
「不需要,我有式神可以当助手。」
「好。其他还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我们会尽量达到你的要求。」
仓桥说得平静,铃鹿慎重地点了下头。
然后,「还有一件事……御灵部那件事决定好了吗?」虽然在提出问题时极力排除个人情感,但铃鹿感觉自己一提出这个问题,仓桥的目光仿佛顿时变得锐利许多。
面对仓桥的视线,铃鹿拼命隐藏内心的激动。她考取『阴阳一级』资格最重要的目的就在这里。
仓桥实际上沉默了多久,铃鹿不是很清楚。
「……『帝国式阴阳术』既然是你的研究领域,打造出这种咒术体系的土御门夜光的资料想必能派上用场。我们会答应你的要求,允许你阅读御灵部的资料,至于大连寺至道个人留下来的资料也是一样。」
仓桥做出职务上的承诺,接着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天海。咒搜部部长接收厅长的视线,点头答应。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铃鹿心里确实松了口气。
父亲生前率领名为双角会的地下组织,成员全是盲目崇拜现代咒术之祖土御门夜光的咒术者。宫内厅御灵部是父亲担任部长的部门,也是双角会的巢穴。策画『上巳大祓』的也正是这个双角会。
正因为是这样的组织,他们在御灵部的研究包括了许多不能在公家机关实行的内容。尤其关于土御门夜光的研究以父亲为中心进行,有很大的可能性踏入了过去未知的领域。
御灵部在发动灵灾恐怖攻击时,疑似破坏了不少资料,不过听说还是有部分的研究成果被咒搜部当成证据保留了下来。铃鹿的专长在『帝国式阴阳术』,为现在主流的『泛式阴阳术』的根基,另一方面也是包含了许多禁忌的咒术体系。父亲的研究成果必定对铃鹿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而且也同样有助于她原本的目的。
「……虽然允许了,但你可要慎重处理那些资料啊。」
御灵部的资料目前由咒搜部管理,只有部分人士能够接触。听见天海这声理所当然的提醒,铃鹿没有回应,只是朝他投去冰冷的视线。
然而天海完全没有把铃鹿的视线放在心上。
「其实不只是御灵部的资料,今天开始你就是『十二神将』的一员,你要有这样的自觉,言行举止都得小心谨慎。」
比起上司,这比较像是以前辈的角度提供的建议。天海也好,仓桥也罢,两人都是考取『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他们不只是组织里面的干部,本人也是一流的阴阳师。
铃鹿轻轻哼了一声。
「……哼,那个什么『十二神将』听起来实在太愚蠢了,可以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了吗?」
「认真对待这种『蠢事』正是具有『权威』的专业人士的工作,就算被无知的小鬼头瞧不起也一样──明白了吗,新人?」
天海语带调侃,惹得铃鹿再次气恼地挑起柳眉。明知天海捉弄自己就是想看见这样的反应,铃鹿还是压抑不住情绪,她心想也许这就是自己不够成熟的地方。
自父亲那起事件之后,她与天海碰过几次面,怎么样就是无法与他相处融洽。或许是老人轻佻的态度让她联想起父亲,下意识提高了警觉。
话说回来,铃鹿几乎不认识父亲以外的「大人」。
「事实上,『十二神将』现在不只在这个业界,在社会上也有了点地位,也就是成了名人。既然有这样的现象,巧妙运用这件事才是『成熟』的应对方式。」
「这可难说……希望最后别成了死老头的胡言乱语。」
「呵呵,你这小鬼说话真狠。不过很快你就会明白了,因为今后世人看待你的眼光会和以前很不一样。你千万别会错意……劝你最好维持一定的尊严。」
「尊严?」
「没错,『尊严』这种东西让别人培养只有坏处,如果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将来有一天势必能成为相当可靠的力量。」
「…………」
她反射性地涌起讽刺般的不满。
身为改造人的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尊严』可言,铃鹿过往的人生始终受到大人们的摆弄,这样的大人要自己维持尊严,她实在很难点头说好。
在她这么想之后……
……不对。她接着否认了心中这样的情感。
除了一件事,也就是铃鹿真正的目的。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到时候她肯定能以自己为豪。
为了自己的目的,下定决心献上自己。
那正是铃鹿的『尊严』。
「……我会记住的。」铃鹿冷冷地应道。
☆
那个房间是最后仅剩的「藏身处」。
那是公寓里一间老旧又狭小的房间。父亲死后,不只是研究室和住家,与父亲有关的场所全部遭到咒搜部管控。这间公寓可以逃过搜索,是因为这不是父亲而是铃鹿个人──违法──签订契约的房间。原本准备这个房间是为了避开父亲的注意,结果成了她计划里的关键。
铃鹿站在房间中央,双眼凝视着房间后面。
视线前方是一个巨大的金属盒子,与这间狭窄的公寓格格不入。
业务用冰柜。
冰柜外贴满了写有文字的纸张,外观十分诡异。即使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也会因为难以言喻的不祥感哑口失声。这样的预感相当正确,这个冰柜正是「灵柩」。
除了少数几样私人物品,房间里只有这个冰柜。马达发出低鸣声,仿佛在少女脚下脉动。
在她脚下,传来了轻细的喷嚏声。
「……这个房间灰尘真多,偶尔打扫一下吧。」
稚嫩的抗议声惹得铃鹿烦躁地啐了下舌。
「吵死了。不喜欢就回笼子里去。」
「铃鹿你可能不知道,笼子里面待起来很不舒服。」
「你应该要老实待在家里的。」
「是你自己把我带过来这里的吧。」
「……你真的很啰嗦,只会抱怨的话就闭嘴。」
铃鹿板起脸孔,不耐烦地用脚尖跺着地板。脚边传来「喵」的叫声,听来就像是一声叹息。
在铃鹿脚下的是一只黑猫。
虽然没有小到和幼猫一样,但黑猫的体型还没有成长完全。事实上「他」的身体不会再长大,打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维持在这样的状态。
他是式神,而且同样是经由父亲的实验制造出来的特殊式神,拥有猫的肉体。被灵性存在「附身」的东西在现代称为生灵,也就是说他属于猫的生灵。
他名叫楚叶矢,原本是遭到废弃的式神……因为种种原因,在制造出式神的父亲亡逝后依然存在,目前暂且尚未消失。
「……所以呢?你要撤离这个地方了吗?」
「现在还不行,不过很快就会离开了。」
「这样啊,感觉很落寞呢。」
「开什么玩笑,这种破烂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
「又在逞强了……」
「什么?楚叶矢,别以为我和你一样好吗?」
铃鹿气呼呼地俯视着楚叶矢。
「取得资格之后,我就是专业阴阳师了,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过着自由舒适的生活。」
「成为专业阴阳师不代表就是大人了。」
「区区一只猫,别说得好像什么事都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成长呢。」
听见铃鹿这么说,猫哼了声,摇起了胡须。
「我可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改变的地方。」
「…………」
听着楚叶矢的话,铃鹿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冰柜门。
冰柜的拉门为镜面设计,贴满的咒符──自制的咒符隙缝间,隐约映照出自己不满的模样。染成金色的长发扎起双马尾,身上穿的是哥德萝莉风的华丽装扮。外表看来个性相当强烈,镜门映出的身影模糊了细节,眼里只看见纤细的手脚与脖颈,以及娇小柔弱的身形。
如果是仓桥或天海,即使细部模糊不清,也不会因此改变给人的印象,这样的情形更显现出自己与他们不同的地方。
不过,如今铃鹿和他们一样是国家一级阴阳师,不是父亲的实验品更不是洋娃娃。挺起胸膛来,铃鹿这么告诉自己。
「……没有变?你肯定是眼睛瞎了。专业阴阳师不是想当就能当那么简单,别把我当成一般上班族了。」
「我不是很懂『一般上班族』是什么意思。」
「猫就是这样让人受不了……总之别把我和普通的凡人相提并论。况且我不只是专业阴阳师,还是国家一级阴阳师,是『十二神将』呢──啊,对了,以后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要加上『大人』这两个字,也就是铃鹿大人。」
「什么?我才不要。」
「不许你说不要,你得记住自己是被人饲养的猫,不能反抗主人的命令。」
面对笑嘻嘻的「主人」,楚叶矢不服地甩着尾巴。
「『十二神将』真有那么厉害吗?」
「废话,『阴阳一级』测验是超级大难关,通过考试的只有十几个人。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是众所瞩目的名人呢!」
「是吗,可是那个称号听起来很幼稚呢。」
「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认真对待这种事情是专业阴阳师的责任,你真是无知。」
「唔。」
楚叶矢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铃鹿看着他,视线像在说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电子声忽然响起。
「哇啊!咦?」
楚叶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仰望着惊慌失措的铃鹿。铃鹿大惊失色,急忙环视周围。
「咦?警铃吗?咦、咦?」
「……铃鹿,该不会是手机吧?」
「啊!我看看……!」
铃鹿急忙翻口袋,一直放在里面的手机响起铃声,发出震动。
那是她几个月前拿到的手机,一开始用来玩游戏,现在只有没电的时候充电,随身带在身上而已。
最重要的是……
「恭喜,这是你接到的第一通电话。」
「啰、啰嗦!我又不想和别人讲电话!这种事情超烦的!再、再说我没和别人说过这支手机的号码,为什么有人打电话来?」
铃鹿用双手紧握住手机,两眼盯着萤幕上显示出的陌生号码──手机通讯录里输入的只有自家和阴阳厅窗口的电话号码。
「……你不接吗?」
「接、当然接!」
焦急使得她脸色僵硬,戒慎恐惧地按下通话键。
电话一接起来,『──大连寺,我是天海,你现在有空吗?』听见手机里传来的声音,铃鹿感觉全身虚脱无力。
「……原来是你啊。」
『嗯?怎么啦?现在不方便讲电话吗?』
「不是啦……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欸欸,你那支手机是阴阳厅发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号码。』
「什么?这、这么做是侵害隐私权吧?」
『什么隐私权,这支手机给你本来就是为了联络使用,再说你还没成年,这种管制也是应该的吧。』
「什、什么意思嘛,我已经是专业阴阳师啰!」
『不管是不是专业阴阳师,未成年人不能签约办理手机门号。』
「签约?」
『啊啊,你不知道手机要签约啊,因为你全心在咒术上面吧──总之不需要担心,我们不会掌握你的通话内容。』
「当、当、当然不行!」
窃听什么的不是在开玩笑的,况且之前根本没通话过,这种事她也不想让人知道。以后得把这支手机抛到一边去,再找地方办一支新的手机,铃鹿暗自发誓。
「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工作上的联络而已。』
「工作……关于我的研究早就向你们报告了吧?」
『我说的是别的工作。』
「什么?……别的工作是什么意思?当初不是说好我的研究内容由我自己来判断吗?」
『可是你也没有立场拒绝其他工作,既然进了厅里,就必须服从厅的命令。』
「…………」
铃鹿握着手机咬紧唇,接着天海像是亲眼看见她的反应般,『好啦,用不着那么生气。』在手机另一头笑说。
『这次的工作和研究无关,说起来只是和国家一级阴阳师的立场有关的杂事。』
「杂事?为什么这种事情要特地找我……」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这是你成为「十二神将」后的第一份工作,如果你没有信心,我就让给其他人啰。』
天海的语气调侃中带着挑衅,铃鹿气得扭曲嘴角,接着她忽然间注意到那道视线。
视线来自楚叶矢。他坐在地上,抬头凝视着铃鹿。铃鹿记起先前的对话,马上挺直了身体。
「……哼,开什么玩笑。我不相信有其他人可以取代我的工作,虽然不想让研究领域以外的事情打扰,但毕竟我也是『十二神将』的一员嘛。立场上有一、两个不得不接受的工作也不能拒绝,当名人真是麻烦啊。」
铃鹿装模作样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啊。』手机另一头随即传来天海轻快的回应声。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你啰。收录是后天下午,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嗯?收录?」
『用不着担心,剧本都帮你准备好了。』
「剧本……什么剧本?」
『当天我也会在现场,详细情形到时候再解释……对了,你可别穿着平常那种奇装异服,最好是稍微成熟一点……啊啊,不用了,服装我这边也会帮你准备好。麻烦你啦。』
「等、等一下……」
电话挂断了。
铃鹿板着脸,盯着手机。
楚叶矢的模样有些纳闷。
「是什么事?」
「……天晓得。」
史上最年轻的『十二神将』,阴阳厅的形象代言人。
两天后,天才美少女阴阳师『神童』诞生了。
3
「开什么玩笑!」
一口灌完半杯大杯可乐,把杯子用力敲在桌上后,铃鹿瞪着坐在旁边的天海。天海一手拿着啤酒杯,手肘支在桌上,脸上始终笑嘻嘻的。
那里是天海常去的小居酒屋,两人坐在柜台边。在铃鹿以鲜明的形象「出道」的一个多星期后,天海提议举办庆功宴,硬是把她拖到这个地方来。
把未成年人带到居酒屋庆功虽然让人不敢置信,「少说蠢话了,『大人』庆功不是在居酒屋就是在酒店。」但天海硬拗着说服了铃鹿。以自己的经验无法确认这话是真是假,这件事让铃鹿很不甘心。
「为什么要我在外面供大家观赏?而且那种对待是怎么回事!简直把我当成了白痴偶像嘛!」
002
铃鹿握住杯子把手,气愤难平地向天海抱怨。
铃鹿受命的「第一份工作」是接受电视节目采访。她获得的对待有如「偶像」,节目特地以专题报导:以史上最年轻之姿通过难关中的难关,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天才少女阴阳师──而且还是位美少女。采访的问题和答案都是事前准备,甚至有人负责指导她的言行举止。
她得到的教导是必须保持笑容,表现出可爱的一面。态度中不能忘记稚气和天真,基本上需要呈现彬彬有礼又可爱的形象。
换句话说,那是和平时的铃鹿完全相反的「设定」。现在她穿回平常哥德萝莉风的装扮,今天在「节目收录」中「被迫穿上」的是系着蝴蝶结的白色上衣,搭配优雅的外套和百褶裙,看上去宛如某所贵族女子学校的制服。事后确认录影画面时,她简直是颓丧到了极点。
「什么『我希望能当一位优秀的阴阳师~』嘛!什么『我会和上司以及各位前辈一起努力~』嘛!我自己说着都起鸡皮疙瘩了,不管是愚蠢的笑容还是讨好的动作……」
「老实说,那个样子意外地很适合你喔。」
「那样反而是对我的侮辱!」
「你最近不是表现得很起劲吗?」
「别闹了!」
天海没理会高吊起双眼的铃鹿,慢条斯理地喝着啤酒,「我这话是认真的,没有闹你的意思。」然后毫不愧疚地说了起来。
「听好了,大连寺。这个社会认为阴阳师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我们打从之前就在讨论活招牌这种事──这么说太夸张了点,应该是从和灵灾修祓不同的面向,让阴阳师的形象更加平易近人。这时正好一位年轻有才华又样貌姣好的女阴阳师……也就是你出现了。」
「厅里还有很多年轻的女阴阳师吧!」
「大家都很忙啊。」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
「最重要的是新鲜感,况且你不只是新人,还有『史上最年轻的十二神将』这个封号……老实说,厅里对于『未成年』这一点有不同的意见,不过执行之后的结果非常让人满意。你知道吗?网路上甚至有你的非官方粉丝网站成立啰。」
「谁知道那种鬼东西啊!一点也不重要!」
这一阵子铃鹿心里实在累积了不少怨恨,只见她骂完后,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可乐,打了一个大响嗝。天海露出慈爱的眼神呵呵笑着,帮她加点了第二杯可乐。
「就算退让个一百步,但那个剧本实在烂爆了,简直是无脑,那到底是谁写出来的东西?」
「是广宣部的人──」
「广宣部也太蠢了吧。」
「按照我的指示写出来的。」
「原来真正蠢的是你啊!」
「外界的反应很好喔。」
「反应好的话再烂也没问题吗?再说反应会好是因为表现得够蠢吧,让那种形象和阴阳师连结在一起,算什么好事!」
「不不,你太瞧不起自己了,大家都夸赞说很可爱喔。」
「你这家伙……」
铃鹿拼命思考该如何痛骂对方一顿,但天海回应的神情却很从容。微笑始终没有从老人的唇边消失,看了就让人气恼。
唯一让人意外的是,天海这个人「很好聊」。
这是铃鹿第一次和天海像这个样子讲话,虽然气愤地骂着第一份工作的内容,实际上她的心情十分放松。其实铃鹿的个性──绝对不是懦弱──相当怕生,奇妙的是她能够对着天海畅所欲言。
这种情形大概可以归因于天海的话术以及他的人格。从咒术犯罪搜查部部长这崇高的头衔根本想像不出来,其实这位老人家相当随和。
只是嘴巴也很毒辣。
「总之。」天海用筷子夹着小菜,把话题转了回来。「刚才我也说过,外界的反应超乎预期地好,媒体的态度目前也还不错。厅里关心这件事的人里面,恐怕也有人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不过你对阴阳厅──甚至是提升整体阴阳师的形象有很大的贡献。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你的表现超乎我们的期待。」
天海说着瞥了一眼铃鹿,笑了出来。
「广宣部的人很感谢你,当然我也是一样。」
「…………」
铃鹿的双眼直视着天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天海口中听见的「感谢」两个字出乎她的意料,有生以来她几乎没有被人「感谢」的经验,尤其对方还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有什么好谢的。」
「嗯?这不是什么需要惊讶的事情吧,在他们眼中你可是救世主,要三跪九叩他们也愿意。」
「…………」
「重点是,大连寺,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工作。我懂你想抱怨的心情,也知道这种事情很烦人,不过目前还请你继续协助,拜托你了。」
第二杯可乐适时送到,「喝吧。」天海邀铃鹿拿起杯子,用自己的酒杯敲响了她的杯子。
「为天才美少女阴阳师『神童』干杯。」
「…………」
『十二神将』不是官方的称呼,其实是媒体取的俗称,而且通常每个人都会有个「外号」。这次铃鹿成为『十二神将』,媒体为她取的外号是『神童』。
神之子。
铃鹿忽然想起自己过去与楚叶矢的对话。
「话说回来。」
「……你要说什么?」
「又是『天才』又是『美少女』,你一点也没有谦让的意思啊。」
「废话,这些都是事实啊。」
「呵呵,选你果然是选对人了。」
天海愉快笑着的时候,点的餐点送来了。炸鸡块、薯条、香菇欧姆蛋加上小香肠,全是小孩子爱吃的食物,这肯定是天海贴心的表现。两人暂且专注享用眼前的食物。
过没多久,在天海从啤酒换成了日本酒的时候……「我说啊,大连寺,关于你的『工作』还有一点要注意的地方。」他的语气严肃,铃鹿也不顾嘴巴里还嚼着鸡块,「嗯。」举止粗鲁地催他继续说下去。
天海将稍微温热的酒倒进小酒杯。
「是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
铃鹿嚼着嘴里的鸡块,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天海从酒杯的方向瞥向铃鹿,嘴角微微上扬。
「怎么,你早就猜到了吗?」
「……是啊。现在提醒不会太晚了吗?」
「抱歉。」
天海苦笑着道歉,铃鹿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筷子伸向小香肠。
不过她其实只有表面上平静。事到如今,提到父亲的话题还是让她不由自主绷紧神经。她对自己这样的反应很不甘心,时常注意着绝对不能表现出来,但是面对天海这么敏锐的人,说不定早就被他看穿这是虚张声势。
「你是大连寺至道的女儿这件事其实已经对外公布,关于这一点没有特别张扬,只是当成个人资料的一部分──媒体之前没有针对这一点穷追猛打,是因为我们事先牵制住他们。」
「……我就觉得奇怪,明明是关于我的特集,内容却很少提到我的『生平』。」
发生在初春的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大祓』为震撼整个社会的重大案件,新闻连日报导,来龙去脉也──虽然不是全部──公诸于世。在公开的犯人集团中,大连寺至道的名字也在里面。
铃鹿是大连寺至道的女儿这件事,即使阴阳厅隐瞒,只要媒体调查就迟早会曝光。所以阴阳厅没有隐瞒他和铃鹿的关系,只是也没有特别强调,单纯只是以公式化的方式对外公开。
目前两人的关系没有遭到追究,一方面是因为阴阳厅操控情报的手段高明,另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铃鹿是忽然「出道」,事前完全没有受到关注。铃鹿作为形象代言人的活跃表现超乎阴阳厅的预期,也就是说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同样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过接下来的情形就不同了。
「下一次访问的时候,对方会稍微问到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我这边会准备好答案,你就照先前的态度──不过要稍微认真一点回答……用不着担心,内容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重点在于你必须用堂堂正正的态度和轻松的语气提到父亲的事情。」
在铃鹿受到关注后,她的生平和父亲的存在将变得很有新闻价值。所以在八卦杂志加油添醋报导前,要先由铃鹿本人亲口解释。
「提过一次这件事之后,基本方针是今后就直接带过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因为你还没成年,这一点反而可以用来当成挡箭牌。如果是正当媒体,对待未成年人的态度也会谨慎一点。假设到时候出了什么状况,阴阳厅会保护你,相信我。」
「……相信?阴阳厅吗?」
「不是,是相信我天海大善。」
天海一只手拿起酒杯对着铃鹿,不可一世地说着。也许是气魄使然,这句话听着让人产生乘上大船的信任感。
铃鹿斜眼看着老人,喝起了杯子里的可乐。
「……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刚才说要把我当成代言人的时候,厅里有人为了我还没成年而反对这件事。当然,也有人因为我是『大连寺』而反对吧?」
「……对。」天海坦白地点了下头。「不过『因为这个原因』推荐你的人也不在少数,我就是其中一个。」
「为什么?」
「嗯……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大连寺至道的女儿成为『十二神将』,这件事在业界里面引起的骚动比外界还要强烈,就连厅里也出现动摇。你取得资格将近半个月,自己也有感受到那样的气氛吧?」
「…………」
铃鹿不发一语,嘴里咬着薯条。
事实确实如天海所说。警戒、敌意、羡慕、嫉妒,此外还有恐惧,阴阳厅职员望着『导师』大连寺至道女儿的视线十分复杂。铃鹿年纪轻轻就能考取『阴阳一级』资格,最主要的理由──她成为父亲实验品的事实也在某种程度传了开来。其中有人表现出同情与怜悯,也有人露出嘲讽的目光。
不过这些人唯一的共通点,就在「距离感」。从远处观望的强烈好奇心。铃鹿把自己的工作称为让人「观赏」,其实这样的情形不仅限于「工作」。她的生活、她的人生,对周遭的人们来说都是用来「观赏」的一出戏,以铃鹿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现状。
「当然那些骚动的人不了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反过来说因为他们不明白才会骚动,也有这样的一面。关于你这场形象战,不只是『对外』,也有『对内』的意义存在。」
『上巳大祓』带给世人很大的影响,不过直到现在阴影依然挥之不去的地方,正是咒术界。面对与自己同样是「阴阳师」的人犯下的案件,大多数的阴阳师都难掩内心的动摇。比起一般人,『上巳大祓』更是让阴阳师忌惮的案件。
尽管在社会上没有多少人认识,但案件的核心人物,国家一级阴阳师大连寺至道在咒术界是众所皆知的人物。他的女儿和他同样成为『十二神将』的一员,情绪上对这件事情感到不满的阴阳师不在少数,此外也有人毫无根据地为这件事感到恐惧。
天海准备的形象战略,同时也是为了抹去这些人的负面情感。
「也就是说只要装得傻傻的,你父亲那起案件给人的印象马上就会不见,这剧本写得不错吧?」
「蠢、蠢毙了。」
「之前我也说过,用认真的态度表现出愚蠢是专业人士的工作。不管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真正的笨蛋说什么,只要做出适当的对应,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天海大言不惭地笑说。
当然这是不是天海的真心话无从得知,他这个人看起来大剌剌的,似乎也有细心的一面。
只有一点能够确定的是,与天海之间的「距离感」比其他人还要接近。他不像别人在远处观望,在尊重她个人空间的同时,积极拉近彼此的距离到了亲近的程度。当然她心里也会觉得「厌烦」,不过说不定让她感到厌烦也在天海的算计之内。
「……你为什么……」
「嗯?」
「……没有,没什么事。」
铃鹿不悦地说,这次她自己加点了一杯可乐。
天海是咒搜部的领袖,也就是搜查父亲罪行的负责人。
面对撼动咒术界的大事件主谋的女儿,或许他认为自己应当负起一定的责任。
「……麻烦死了。」
「什么事?」
「每件事都很烦。」
佯装偶像很烦,周围的目光很烦,应对他人贴心的举动很烦,自己卷入的事情很烦。
说穿了,自己其实是觉得活着很烦,烦得连认真思考也会喘不过气。心里会觉得所有事情都很烦,肯定因为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人。
即使如此,自己还是得活下去。
再多活一段时间,活到献上这条命为止。
「…………」
天海一时默不吭声,凝视着沉默的铃鹿。
然后,他忽然说:
「后悔了吗?」
「什么?」
「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这件事。」
「……没什么好后悔的。」
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后悔。为了达到目的,她需要国家一级阴阳师的立场,所以她成了国家一级阴阳师,事情就这么简单。要说后不后悔,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只是在成为『十二神将』之后,她感觉自己比过去更清楚认识自己的存在,尤其是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大连寺铃鹿」是多么特殊的一个人。过去不想一一面对的事实,如今看得比以往更加清楚。
总是在「大连寺铃鹿」背后若隐若现的「大连寺至道」也是一样。
「……大连寺,就算你的情况特殊,但你取得了『一级』的资格,实力无庸置疑,你要对自己有自信……之前我也说过吧,亲手培养起来的『尊严』有一天将会成为自己的力量。」
「……你是说过,原来喝醉酒真的会重复相同的话题呢。」
「没错,尤其是喝醉酒的老头子。」
天海笑嘻嘻地回应铃鹿的讽刺,把手肘支在桌上,拿起了酒瓶倒酒。铃鹿则是在心中反复思索天海的话。
无庸置疑的实力。
问题在于这样的实力是不是能够「通用」。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噢,这可真稀奇。虽然感到可怕,但我就听听看你的要求吧。」
「可以和我比试一次吗?」
「比试?」这要求似乎出乎天海的意料,只见他表现出一脸惊讶。「……你是指咒术吗?」
「不然还有什么好比试的。」
看着铃鹿的表情,天海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他一脸正经地说。
「咒术战不是你擅长的领域。」
「别瞧不起我,我也是可以作战的,你手下那些咒搜官就算好几个同时上,我也不会输。」
「嗯……不然我找个合适的对手和你比试,这样……」
「合适的对手就没有比试的意义了。」
铃鹿的语气十分严肃。
天海的神情愈来愈凝重,犹豫着该如何劝她。
「大连寺,我这么说你也许听不进去,咒术的巧妙之处和咒术者的力量,不是靠咒术战的输赢来决定。我没有否定咒术战好坏的意思,那顶多只是咒术价值的其中一部分,尤其咒术者和阴阳师的真正价值,其实是在其他的领域。」
「……是啊,你这么说我确实是听不进去。」
「受不了。」
天海始终挂在唇边的微笑终于消失了。铃鹿的心情有些畅快,「拜托你。」继续向他恳求。
「我还没真正了解其他的『十二神将』,既然你要我对自己有自信,我想亲自感受他们厉害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和其他『十二神将』比试也没关系。」
父亲死后,铃鹿见过那些搜查父亲职场的咒搜官,因此有了「能赢过这些家伙」的自信。
不过天海和其他『十二神将』的等级与他们不同,她在电视上看过『十二神将』亲临灵灾修祓现场的电视直播。只是除非直接面对面,否则无法明白一位阴阳师真正厉害的地方,父亲就是如此。
铃鹿认为,自己有必要事先得知『十二神将』等人的实力。
她目不转睛凝视着天海的侧脸,看见少女意志坚决的眼神,「……唉。」天海叹了口气。
接着经过有些漫长的沉默,「……好吧,我会帮你安排,你就等一会儿吧。」天海说。铃鹿咧嘴笑着,得意洋洋地点着头。
4
「我回来了!天啊,好冷!天啊,有够烦的!」
走进房间一关上玄关的门,铃鹿随即高声骂了起来。
脱下靴子走进客厅的时候,「气死我了,真让人生气。」她照样发着牢骚,脸色很难看。
「你回来啦。」在沙发上将身体卷成一团的楚叶矢懒洋洋地说。「又在职场上被人欺负了吗?」
「你说谁被欺负啦!我只是因为身边围绕着一群笨蛋,压力大到要爆炸啦!那些人没有一个有用,动作慢吞吞的,无知又没资质!真亏那种低等生物居然能活到现在!」
「噢……」
楚叶矢回答得很敷衍,毕竟这阵子每天都会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他会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是无可厚非。
铃鹿目前在大厦里一间两房两厅的简洁房间里,自铃鹿进入阴阳厅工作后,他们便搬进这个地方来。
铃鹿原本住的老家现在受到阴阳厅的管制,要继续住在那里不成问题,只是来往厅舍的交通不太方便。况且铃鹿在那里也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只想赶紧离开那个家。
因为未成年,原本应该让铃鹿搬进员工宿舍里面,但是她以待在全是职员的建筑物太闷了这个理由,要求开特例让她在外面租房子。对方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主要还是因为她是国家一级阴阳师,对高层有一定的发言权。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身为阴阳厅的形象代言人,铃鹿的表现非常活跃。因为立场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让她可以轻易获得许可,入住保全设施完善的大厦。这可以说是无聊的偶像活动带来的意外收获。
只是这间房子带来的好处,远远比不上铃鹿心力交瘁的程度。
「追根究柢都是天海那个老头害的!那个臭老头害我在厅舍工作的时候也得扮演偶像,每天都要装清纯装老实,面对那些蠢蛋也不能失礼!」
「那可真累人啊,你一定装得很累吧。」
「陪笑陪到我的脸都快抽筋了!」
「你平常可以多笑啊……虽然说你平常笑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一点也不可爱。」
「少多管闲事!」
铃鹿怒骂,把提在手上的塑胶袋放在桌上。她打开电视,粗鲁地脱掉外套丢到一旁,「肚子好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翻着塑胶袋,把买来的东西摆在桌上,桌上随即出现大量的零食和可乐。
楚叶矢瞥向桌上。
「又是便利商店零食?这么吃营养不均衡喔。」
「啰嗦,不均衡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打算活太久。」
「现在说这种话,小心以后后悔莫及。」
「我活不到会后悔的时候啦。」
铃鹿拆开零食袋子,让身体倚在椅子上,转头往猫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线一角,看见了摆在沙发旁边地上的饲料碗。
铃鹿出门前在碗里倒了宛如一座小山的猫饲料。她一次放满一天的份量才出门,但碗里几乎没有动过的迹象。
「嗯?你就知道挑剔别人,自己一点也没吃嘛。」
「我没有食欲。」
「什么意思?」
「…………」
楚叶矢在沙发上窝成一团,没有再回应铃鹿。铃鹿瞬间板起了脸孔,但她立刻惊觉异状,「视」着楚叶矢的状况。她不是用眼睛确认,而是感测他的灵气。
因为天天见面而难以察觉……他的灵力变得相当衰弱。当然,铃鹿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他已经比当初预料的「维持」得还要久了……
「…………」
楚叶矢蜷缩着身体,阖上双眼,像是随时可能昏睡。他看起来疲惫,但身体状况似乎没出问题。铃鹿默默「视」着猫,「……哼。」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真是愈来愈任性了,难不成是不满意我买来的饲料吗?」
「我没这么说,真的只是没有食欲而已。」
「这种说法就表示那个猫饲料没办法引起你的食欲,啊啊,我真是养了一只难伺候的猫。」
「…………」
「没办法,下次我再买其他饲料来吧。」
「……嗯。」
「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肉丸子。」
「什么?猫会吃肉丸子吗?」
「因为利矢喜欢吃,我想吃吃看。」
铃鹿的神情顿时出现动摇,不过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肉丸子是吧,我明天会买回来。」这么答应了猫,接着吃起零食。
电视上,陌生的脸孔讲着她不感兴趣的话题,欢乐地炒热现场气氛。她把手伸向遥控器接连转台,最后又转回一开始的频道,百无聊赖地打开另一包零食。
「……今天有什么事发生吗?」
「……没有。」
「你今天过得还真无聊。」
「关在家里能发生什么事。」
「窗户又没上锁,你想到外面的话随时可以出去啊。」
「天气太冷了。」
「呵,当猫可真轻松,每天就是睡睡睡。」
「……是啊。」
「不过我一点也不羡慕,如果让我过这种生活,我肯定会无聊死。」
「……嗯。」
「可是一天到晚要应付那些白痴也很累人,老实说,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申请了个人专用的研究室,他们不能赶快帮我准备好吗?」
「……噢……」
「啊,对了。等个人研究室准备好之后,我再带你一起过去,反正你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是在睡觉吧?」
「……我想待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你要待在这里?」
「之前我去过厅舍,里面到处是结界和咒术……待起来很不舒服……」
「好逊。你怎么跟个身体衰弱的老人家一样。」
「从猫的年纪来看,我应该很老了。」
「……听起来好逊喔,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嘛……」
铃鹿撕开泡芙的包装,津津有味地吃完一颗泡芙。她喝着可乐,动作粗鲁地打开巧克力盒子。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的来电铃声响了。
铃鹿赫然停止动作,电视里刺耳的笑声变得更加响亮,而手机只是持续传出枯燥的铃声。
「……铃鹿,你的手机响了吧?」
「我、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现在还是一样几乎没有人打电话到这支手机,所以她迟迟无法适应。她气呼呼地──动作中带着几分慌张──从包包里面掏出手机。
因为没有输入通讯录,萤幕上显示的只有电话号码。反正一定是天海吧。她按下了通话键。
结果不出她所料。
「……什么事?」
『你不先打声招呼吗?虽然迟了点,但之前说好的事情安排好啰。』
之前说好的事情?她差点回问是什么事情,接着终于记起自己与天海的那场「庆功宴」。
她反射性地挺直了身体。
「与『十二神将』的咒术战……这件事未免拖太久了吧,都已经过了两个月啰。」
『你就别计较了,虽然是在酒席上随口答应下来,但这件事可是费了我很大一番工夫,因为他们每个都是忙得要命……而且你要是觉得「拖太久」,这件事也可以取消无所谓。』
「开玩笑,怎么可以取消。」
『……我想也是。』
电话另一头的天海叹着气,反倒是铃鹿抹去了之前怠惰的态度,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
「……对方是谁?」
听见铃鹿提出的问题,天海再次叹了口气。
『「神通剑」木暮禅次朗。我得先提醒你,你赢的机率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对战前你得先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知道了吗?』
☆
「大连寺你好,我是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
眼前的男人一看就是个正直的好青年,除了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之外。
飞行夹克搭配牛仔裤,朴素的装扮反而让人印象深刻。他的个子高,身材比例佳,看得出来身体经过适度的锻炼。他看来不像是热爱运动,更像是从工作中锻炼的「现场人员」。
如今东京常发生灵性灾害──灵灾,负责修祓灵灾的是隶属于阴阳厅祓魔局,称为祓魔官的阴阳师,这是现代阴阳师最受瞩目的职位。而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祓魔官不须成为灵灾修祓部队的队员,他们获得允许可以单独──「独立」自主修祓灵灾。
那就是现在只有五名获得任命的独立祓魔官。
场地在祓魔局局内的训练室,房间覆盖着坚强的结界,是祓魔官的训练场。
「……你好。」铃鹿低声回应着以亲和的态度打着招呼的木暮,专注观察着自己的对手。
所有独立祓魔官里,木暮可说是年轻的新秀。铃鹿在电视上看过几次他修祓灵灾的画面,而且论知名度,说不定他和被当成形象代言人的铃鹿一样有名。
此外和铃鹿的『神童』一样,木暮也有个『神通剑』的别名,名称由来是他现在挂在腰间的那把日本刀。名刀『二铭则宗』,又名『天魔刀』,受八天狗之首爱宕太郎坊加持的刀──是把神刀。木暮挥舞这把神刀,是修祓众多灵灾的祓魔官。
「我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你几次,一直很期待今天的会面。老实说,你的外表在『看』和『视』见的差距真是惊人,不愧是『神童』。」
木暮说着苦笑了起来。
关于铃鹿的传言他当然听说过,也不可能不知道她父亲的事情,但是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与其说是演戏,或许他实际上就是这种个性。不拘小节的自然态度让人感觉到木暮的「自信」,以及自信背后的实力。然而他没有摆架子,面对未成年的铃鹿也没有把她当成小孩子,而是视为一位阴阳师。
他的个性豪爽,正是刁钻的铃鹿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依照铃鹿的要求,整间训练室净空。此时在室内的只有铃鹿与木暮,以及担任裁判的天海这三人。
铃鹿瞥向远处坐在椅子上的天海,露出了不同于形象代言人,而是平时的眼神。天海察觉铃鹿眼神里的意思,耸耸肩表示随你高兴。确认这一点之后,铃鹿再次把头转向木暮。
「──抱歉让你见识到我装疯卖傻的一面,那好像也算是我的『工作』,希望你能理解。」
木暮表现出来的动摇比预期的还要轻微,他高高吊起一边的眉毛,朝天海投去询问的视线。看见天海别过头去,他的唇边浮现出苦笑,接着马上让视线回到铃鹿身上。
「……嗯,我能『理解』,你也很辛苦啊。」
「听说这就是在公家机关服务的宿命。」
「哈哈哈,那就没办法了。虽然世人抬举我们是『十二神将』,但追根究柢也不过是一介公务员罢了。」
木暮说得开心,和蔼地笑着。他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不过铃鹿想起今天的目的,这反而成了不确定因素。
「感谢你答应我无理的要求,不过既然要比试,不全力以赴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要我别放水的意思吗?」
「没错。」
「办不到。」
「什么?」
当场遭到拒绝,铃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另一方面,木暮表现得非常平静。
「单纯就事实来说,如果我拿出真本事,你因此受伤的可能性很高,说不定甚至会没命。」
「……原本以为你这个人很有礼貌,没想到讲起话来这么直接。」
铃鹿凶狠地瞪着木暮,但是木暮面不改色,始终保持好青年的模样。他看来是个好人,事实上或许也真的是个好人,但似乎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再说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是因为我还没成年又是个新人吗?还是因为我从事的是研究工作?还没有人见识过我在咒术战中的表现,你那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大连寺,祓魔官必须一『视』就能判断出灵灾有多大的威胁性,就算对手从灵灾换成术者,还是可以感觉得出来……当然也有光靠『视』无法想像,带有剧毒的人。」
咒术者最基本的就是「视」得灵气的能力──见鬼的才能。在感知到灵气之后,咒术者才有办法掌握灵力与咒力。这样的才能属于基础中的基础,但是见鬼的能力也是左右咒术者优劣的重要因素。
「……你认为我没有什么威胁性,所以打算随便应付这场咒术战吗?」
「正确来说是模拟战。你的目的是想知道其他『十二神将』的实力吧?用不着担心,我能满足你的要求,而且也能让你服气。」
木暮说着,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高高在上的语气让铃鹿气恼,不过木暮说的或许真的是事实。既然如此,铃鹿认为自己要做的就是颠覆这样的事实。
「……好。我会拿出真本事来,你可别受伤了。」
「你也要小心点。」
铃鹿听着木暮的话哼了一声,背对他拉开了距离。木暮也稍微往后退开。
天海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啊……差不多可以了吗?等我口号一下就开始,在下一个口号结束,你们两个都要注意别受伤了。」
天海往两人瞥了一眼,接着短促喊了声:「开始。」
铃鹿立即让全身的灵力高涨,然而木暮的速度更快。
原本静谧的灵气瞬间切换,而且他不是只有释放出灵力,更一鼓作气增加灵压。
「──!」
铃鹿忍不住胆怯。什么叫不会拿出真本事嘛──她这么心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个样子只是进入备战状态而已。木暮没有采取实际行动,始终在等待铃鹿主动进攻。
「……很好。」
「视」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实力是铃鹿的主要目的,既然木暮选择让出先攻的机会,铃鹿也决定收下他的好意,尽情施展自己的实力。
「水气迸裂,急急如律令!」
提升的灵力转换为咒力,她发动术式掷出咒符。掷出的是水行符,生成咒术的水流,以怒涛之势涌向木暮。光「视」这个符术,也能看出铃鹿不同于一般阴阳师的实力。木暮脸上瞬间闪过佩服的神情。然而──
「icon2」
木暮吟诵出这个字,铃鹿的水流立刻喷溅出激烈的水花,接着完全消失。
这是种字。粉碎内在的烦恼,逐退外敌,降伏仇敌之尊的大威德明王种子真言。术式本身非常单纯,但是木暮的种字轻而易举地抵销了铃鹿的符术。
不过,刚才的攻击只是「热身」,铃鹿随即准备好下一个符术。和刚才一样是水行符,这次是一次掷出三张。
「水气飞跃,急急如律令!」
三张咒符在空中飞舞,生出三道水流,从三个不同的方向袭向木暮。三种符术同时使出,而且每一个都发挥出与刚才的符术不相上下的威力。木暮迅速移动视线,「视」着逼近的水流。
紧接着三道水流改变动向,卷着漩涡合力发动攻击。除了和刚才一样使出猛力攻击,又加上了即时组成的术式。
不过──
「icon2」
木暮再次吟诵出种子真言,威力同样击退了铃鹿的符术。
木暮展现出压倒性的灵力。不论强度、压力还是瞬间爆发力,他几乎是在转眼间提升强大而且具有高密度的咒力,并且在同时爆发。这证明了他是以相当高的水准,使出操纵灵力与咒力这种基本技巧。能达到这样的水准,正是因为他长时间进行了彻底的锻炼。
既然如此,她决定再继续试下去。
「──水气猛烈肆虐──急急如律令!」
铃鹿一口气掷出十张水行符,以全力使出咒力,生成怒涛般的水流──不对,是形成海啸袭卷整间训练室。「哇啊。」远处的天海急忙设下结界。室内充满铃鹿的咒力,回响的水流轰声在室内轰隆作响。
被当成攻击目标的木暮无处可逃。看你这下怎么应付──铃鹿让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的时候,木暮的灵力再度升高。
「icon2」
咚,铃鹿的海啸撞上木暮的咒力,冲击撼动了整间训练室。两位『十二神将』的咒力在四周奔腾,简直是咒力的风暴。铃鹿讶异地「视」着木暮。
木暮完全没有离开原先的位置,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不过也许是身体感觉到负担,「呼。」他大吐了一口气。
接着他察觉铃鹿的视线,咧嘴笑了出来。
「厉害,最后那一招超乎我的想像,看来我太小看你了。」
「……多谢你的称赞……」
他说起话来很直接,不过铃鹿终于有了实际的感受。原来这就是『十二神将』,不论是深不见底的实力还是无比强大的力量,不实际对峙绝对没办法明白。这场咒术战果然有意义,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比试还没结束,她还有很多想试的招式。她拿出准备好的一本书,一本单行本大小的硬壳书。
那是本圣经。在兴致勃勃的木暮面前,她迅速高举那本书。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手中的圣经散发出光芒,页面翻飞,宛如受到狂风吹袭。紧接着,书页被撕离书本,在空中四处飞散。一旁观战的天海「哦」了一声,像是觉得很有意思。
纷飞的圣经书页弯曲、折叠,接连制造出「形状」,出现高达数十只的式神。那是各自为野兽或是猛禽外型,由折纸制成的式神。
铃鹿自制的简易人造式,每一只都比一般人造式强化了数倍。
「上!」
接到主人的号令,式神接二连三往木暮发动攻击。木暮露出犀利的目光,第一次飞奔了出去。
他一边狂奔躲避式神的攻势,同时用双手结成手印。他结成根本印,以坚定的嗓音朗声吟诵出咒文。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咤、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呬法呬、萨缚、尾觐南、吽怛罗咤、憾漠。」
不动明王的火界咒。负责修祓灵灾的祓魔官经常使用,可说是基本的密教系咒术。木暮身上卷起咒术的火焰,将铃鹿逼近的式神全部烧毁。
面对大量的简易式,他似乎打算采取大范围攻击的咒术。铃鹿心想「这样的话,接我这招」,于是她一边操纵式神,自己也结成手印。
「──以不动明王正身本誓,发大愿降此邪灵恶灵!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从转法轮印结成咒缚印,使出不动金缚的咒术。这是以咒束缚对方,与研究工作无关的咒术。然而铃鹿靠着自学学会了这个咒术,而且不同于只是接受教导的学习方式,她活用自己在术式研究上的专业知识,以自己的方式深入理解术式构造。
就算使用相同的咒术,依术者不同,使出来的术式强弱与巧妙程度也会有所不同。对术式的理解程度与术式的运用直接相关,这点正是铃鹿在行使咒术上的过人之处。
然而因为是自学,自然存在经验压倒性不足这个问题。
「视」着铃鹿的咒术,木暮轻声苦笑了出来,接着他让缠绕在身上的火界咒火焰撞上铃鹿袭来的不动金缚。
不同于符术与种子真言彼此冲突抵销,火界咒产生了融化吞噬不动金缚的反应。原本铃鹿使出这招的目的是牵制,可惜木暮的火界咒威力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什么!」铃鹿大吃一惊。
「祓魔局的新人在动摇的时候也常犯这样的错误,不过你好像单纯只是不知道。火界咒和不动金缚同样属于不动明王体系的咒术,冲突时不会抵销,单方面遭到吸收是最常见的情形。」
「……!?」
糟糕。铃鹿的脸色难看扭曲。
这样的解释确实合理。如果只是行使咒术还没有问题,但咒术战中她实在无法思考得那么周详。缺乏经验很难做出即时的判断,比起咒术的技巧,这样的情形更呈现出她在战术层面的匮乏。
铃鹿咬牙切齿,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出招。此时木暮的火界咒几乎完全压制住铃鹿的式神,她立即使出符术,遗憾的是没有达到攻击效果。虽然无效,她也只能持续发动攻击。
铃鹿召唤出第二批式神,自己也接连使出咒术,木暮则是冷静地个别击破袭来的术式。
不知不觉中,天海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过铃鹿没有余力注意这件事,她只是卯足全力不停使出所有自己知道的咒术。
直到最后,木暮始终没有拔出腰间的爱刀。
5
铃鹿申请的个人研究室准备好时,正好是年度交替的时期。
她只要找到机会就催这件事,不过似乎因为手续上的问题必须等到这个时期,这方面实在很符合公家机关的作风。
虽然让铃鹿等到不耐烦,但阴阳厅为她准备了一间满足她所有需求的研究室,不只场地,就连设备也符合她的要求。这下她的研究──不论是表面上还是密谋的目的──将能一口气加速进行。
「除了旧了一点,其他方面倒是可以接受。」
铃鹿点着头,环顾对个人使用来说过于宽敞的研究室。
虽然嘴里发着牢骚,但铃鹿脸上的表情十分满意,毕竟这是好不容易到手的、属于自己的城堡。这么一来她既可以埋首研究工作,待在这里又不需要碰到职场里面其他的人,心情上也可以轻松不少。
此时一具式神正在搬运柜子和桌子,为办公室进行摆设。那是具像机械人一样拥有三对手臂的式神,阴阳厅制的泛用式『M3•阿修罗』。
泛用式如同其名,是以处理一般杂事为目的制造出来的人造式。铃鹿将『阿修罗』变更到适合的大小使役,充当自己的助手。
她本来打算用完就丢,不过稍微思考过后,反而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从外观看不出来,但是内容已经是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式神。
「这东西比你有用多了。」
「真是抱歉,不过我可不是你的式神。」
「就算我不是主人,也是饲主吧?」
「猫一定要帮饲主的忙吗?」
「这……当、当然要啊……」
铃鹿说得支支吾吾,回答楚叶矢的问题。在放在桌上的笼子里,猫「哦」地摇晃着胡须。
楚叶矢的灵面依然不稳定,不过在天气变得暖和之后,他偶尔也有像这样身体状况好转的时候。也许是体力变差,他始终待在以前抱怨很不舒服的笼子里,不愿往外踏出一步。
这一阵子,他一天里有大半的时间只是一动也不动。因为看了就让人郁闷,铃鹿今天硬是把他带了出来。
「你在冬天里根本是颗毛球,要是不偶尔晒晒太阳,迟早有一天会发霉。」
「猫本来就是在暖炉桌里缩成一球的生物吧?再说就算要晒太阳,那间房间的日照也太差了。」
「日照好的房间总让人觉得很讨厌。」
「真是太不健康了。」
「你没有资格说我吧,再说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也没看你晒过太阳。」
「……好像真的是这样。」
楚叶矢歪着头,难得辩赢的铃鹿似乎心满意足,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过时间过得真快,那件事都已经过一年多了。」
「什么事?」
「你居然忘了?真受不了猫……还会有什么事,当然是『那个人』过世的事情啊。」
「喔。」
「一般来说这种事会忘记吗?猫真是健忘。」
「我没有忘记,可是……这样啊,已经过这么久了啊。」
从猫的表情很难看出内心的想法,楚叶矢又尤其困难。平常他总是态度冷静,鲜少表现出情绪激动的一面。不过他这时的嗓音听来,似乎多了一股回忆过去的感伤气氛。
对铃鹿和楚叶矢来说,一年前的那起事件与事情始末改变了整个世界。之后两人的人生出现巨大转变,铃鹿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像这样拥有一间个人专属的研究室。
只是现在改变了,不代表过去会因此消失。在让人憎恶又恨不得抹灭的过往日子里,存在着绝不能忘记的重要回忆。
「你知道为什么我特地把你带来这里吗?」
「因为你想让我瞧瞧这个地方吧?」
「我就是在问为什么要让你看这个地方的原因啊。」
「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炫耀──」
「和你说话真是气死人了!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让你看见,这下我的目的就快达成了!」
虽然气得破口大骂,但铃鹿说到最后语气有些得意。为了确认猫的反应,她看向放在桌上的笼子。
楚叶矢依然趴卧在地上,胡须微微颤动着,摇晃的尾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他只有这样的反应。
铃鹿蹙起眉头。
「……什么嘛,你没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
「就是那个……多、多少有一点吧?这里的研究如果能够顺利──当、当然一定会很顺利,到时候你又可以和哥哥──」
正当铃鹿要耍起脾气的时候,楚叶矢的胡须敏锐地动了一下,双眼望向研究室的门扉。
铃鹿赶紧闭上嘴巴,紧接着门边传来了敲门声。
因为是咒术研究室,这个房间设下坚固的铺设型结界,在灵面上与外界隔绝。不过现在因为在搬运设备,解除了结界,当然物理性的门锁也是。
大概是设施方面的业者吧,铃鹿这么推测。
「……喂,我可以进去吗?」
门外传来的声音听得楚叶矢高高竖起耳朵,铃鹿厌烦地板起了脸孔。
她不客气地说:
「……不可以,快回去。」
「欸欸,我可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让我进去吧。」
「既然忙就滚回去……抱歉这个房间的保全设施很严密,解咒非常麻烦──」
「哈哈哈,用不着担心,我『视』过了,幸好结界没有启动。」
「你很闲吗?」
「我说过自己是抽空过来的吧,为了庆祝研究室开张,我带了礼物过来。」
「……什么『开张』的礼物嘛……」
听着对方从容又爽朗的嗓音,「唉。」铃鹿叹了口气。
看来那个人根本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可是如果硬逼他离开,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
「……楚叶矢,别乱动喔。」
她悄声说着,关上了笼子的门。然后她打开旁边的纸箱,迅速拿出里面的东西,接着把笼子粗鲁地塞了进去。喵,短促的抗议声传来,她故意装作没听见。
楚叶矢是父亲制造的式神,而且是以人工的方式让灵性存在附身在活生生的猫身上,属于相当特殊的式神。虽然还不到禁咒的程度,但在伦理方面绝对不是值得嘉奖的咒法,不能轻易让其他阴阳师,尤其是阴阳厅所属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发觉。
藏起楚叶矢后,铃鹿走到房门口,然后再一次确认背后的情形。
集中注意力能「视」见楚叶矢的灵气,幸而研究室里有许多带有灵力的咒具,只要楚叶矢不出声,应该不至于引起注意。
铃鹿调整好心情,打开了门。
站在走廊上的那张脸孔不出她所料,是之前在模拟战中对战的对手,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
「嗨。」木暮随和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不等对方邀请直接走进室内。
他环顾着室内,像是觉得很稀奇。
「就是这里吗?空间满宽敞的嘛。」
「嗯,你看完了吧,看完就回去。」
「放轻松点嘛,我只是听说你有了间研究室,过来露个面而已。」
木暮苦笑着说,拿起了手里的白色纸盒,似乎是买了蛋糕过来。铃鹿的脸上反射性地动了一下,接着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
她装模作样地哼了声,然后用下腭指了指,用动作邀木暮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里有茶吗?」
「没有。」
「早知道我就也买茶过来了。」
「你喝自来水吧。」
「对了,上个星期我在电视上有看到你,不过你最近是不是没有那么常出现在电视上了?」
「那又怎么样?不关你的事吧?」
「难不成是人气下滑──」
「不知道!我才懒得理这种事情。」
铃鹿骂得口沫横飞,然而木暮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在铃鹿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木暮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探访铃鹿,自从那场模拟战之后,他偶尔没事也会跑来找铃鹿。铃鹿的职场是阴阳厅厅舍,木暮基本上待在祓魔局。两个地方的距离相隔不远,不过特地跑到另一栋建筑物来,也不能怪别人说他吃饱太闲。
木暮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身为立场相同的同僚,他认为自己应该照应认识的人不多的铃鹿。也有可能他受到最近忙得没有时间露面的天海请求,要他不时来关心一下她的状况。
「那个『阿修罗』是你的吗?」
「不然还会是谁的?」
「嗯……看起来很强,之前的模拟战没见过这个式神。」
他似乎一「视」就看出式神经过复杂的加工。铃鹿啐舌,「多管闲事。」骂了一声。
事实上,铃鹿会加工只是用来处理杂事的「阿修罗」,正是受到与木暮的那场模拟战影响。为了弥补在那场模拟战中感觉到的缺点,这是她思考过后得到的结论。
与木暮的模拟战以铃鹿的惨败收场。虽然不甘心,但铃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会战败有几个原因,像是灵力的强度等级不同,术式的精细度比不上对方,至于经验值的差距更是用不着多解释,再加上战斗的方式也远远不及对方。唯一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或许是术式的丰富性,然而「知道」咒术和「用在实战上」简直是天差地远的两回事。
两人的等级差得太远,铃鹿老实承认了这个事实。她不在乎,因为她的目的不是为了「战胜」木暮。
铃鹿认为最重要的是,万一需要与木暮这个层级的阴阳师对立,「不能受到对方的阻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有什么具体的对应方式?
「……反正只是为了用来争取时间吗?」
「吵死了!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经验不足直接导致判断力的缺乏,为了能比思考早一步采取对应措施,不可或缺的是对状况──比方说对咒术战的「适应」。短时间内无法改善经验不足的问题,那么该如何弥补这个缺点?铃鹿想出的对策就是为了做出适当的判断,尽可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论是要继续发动攻击还是应付对方的攻势,甚至是逃亡,铃鹿都需要充分的时间,于是她让式神为她争取时间。
自创的折纸式神必须由铃鹿亲自操控,为了争取时间,最好是可以在相当程度采取自主行动的式神,因此她先改造了手边的『阿修罗』。
改造成战斗用的式神。
「你想要有强力式神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只是……别带给周围不必要的刺激喔。」
「呵,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未免管太多了。」
果然不该让你进来──铃鹿不耐烦地发着牢骚。木暮似乎也认为不该再开玩笑,他向她道歉,并且把装着蛋糕的盒子放在桌上。
「难不成你打算再挑战一次吗?」
「……怎么可能。当初我只是想知道『十二神将』的实力到什么程度,我的专业领域是咒术研究,不是咒术战也不是修祓灵灾。」
「很正确的判断。在你的专业领域方面,我再怎么努力也赢不过你,所谓的术业有专攻就是这么回事啰。」
「什么『就是这么回事』嘛,把意味不明的话说得好像很有意义,这么做看起来没有比较伟大,也没有比较聪明。」
「哈哈,真严格啊。」
木暮笑着,打开了蛋糕的盒子。
「我买了很多种过来,你要吃哪一个?」
「全部。」
「你也让一个给我吧。」
「这不是送给我的开张礼物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看见木暮露出难看的脸色,铃鹿轻轻笑了出来,从盒子里抓起一块蛋糕。「盘子和叉子在哪里?」木暮问。「没有那种东西。」她回答后一口往蛋糕咬了下去。木暮像是无所事事,把手肘支在桌上。
他要是待得太久也很让人伤脑筋,不过这正是个大好机会。
「我问你。」
「嗯?」
「现在在咒搜部里面,『十二神将』只有天海这个老头对吧?」
「说他是老头太没礼貌了。」
「到底怎么样?」
「是啊,只有天海部长……其实好几年前,还有个厉害的人在里面。」
木暮说着,视线忽而变得飘渺。「怎么忽然问这种事?」他接着问道,语气相当平静。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因为咒搜部的人也有可能隐瞒了身分。」
「身分再怎么隐瞒,还是会有谣言传出来。」
「喔……」
木暮是位实力坚强的阴阳师,不过他终归是祓魔局的人,而且是独立祓魔官。虽然铃鹿常骂他闲着没事做,但其实在所有专业阴阳师当中,他承担了非常重的工作量。
话说回来,不只是他,每一个『十二神将』都很忙碌。
这么一来……
假使有人追上来,立即采取行动的不会是『十二神将』,那么最需要担心的果然还是隶属于咒搜部的天海。
「……那个老头也很强吗?」
「你别再叫他老头了……你的意思是咒术战强不强吗?当然强,连我也赢不过他。」
木暮说得理所当然,铃鹿不自觉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你是说真的吗?」
「千真万确……如果是比力量,应该是我占有优势,可是咒术战比的不是力量。之前我回应了你想『见识实力』的要求,可是实际的咒术战运用的技巧与手段更多元。说到这类的较量,那个人是超一流的高手。」
「……可是你的力量比他强大,应该可以压倒对方吧?」
「谢谢你的赏识,可惜我赢不了他。如果要用力量打倒他,光凭一般的技巧根本做不到……对了,如果有我那里的室长那种过人的蛮力,说不定还有点机会。只是……天海部长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他不会让那种情形发生。在谈论输赢之前,他已经先打造出『绝对不会输的状况』,那样的方式比起战术更接近战略。」
「……战略?」
「没错。开战的时候已经确定会是他赢,这就是他的作战方式。」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木暮慎重地加上了这句话。听完木暮的解释,铃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总觉得……对方在相当崇高的位置,一认真思索起「对策」就让她头疼。
「……他没有什么弱点吗?」
「怎么,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吗?就我所知,那个人的弱点就是酒和女人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了,另外还有一个,他对小孩子也很没辙。」
「…………」
铃鹿吃着蛋糕,露出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表情。
木暮微微笑着。
「大连寺,你的实力是真本事,和你比试过的我这么保证,绝对不会有错,所以你不需要太着急。」
「……可是输了就是输了啊。」
她讲得很小声,木暮说不定听见了,不过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输了就是输了,现在她还能逞强地这么说。
不过到了「正式执行」的时候绝对不能输,不允许失败。
☆
「铃鹿你也交到朋友了啊。」
晚上,楚叶矢一回到家就这么说,「什么意思?」铃鹿一脸严肃地问了回去。
「你在说什么?」
「你的朋友啊。」
「朋友?谁?」
「白天那个男人。」
铃鹿板起严厉的脸孔,转头看向沙发上的楚叶矢。她看不出他的表情,那猫会懂她这种表情的意义吗?
「……偶尔你会忘记自己只是个没有常识也没有社会性的动物,真是让人伤脑筋。」
「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废话!真要说起来他算是我的敌人,是敌人!」
「是吗?可是你们白天聊得很开心啊。」
「开心!……啊啊,要猫理解这些事情的我真是个大笨蛋。你闭嘴,不要再说话了。」
铃鹿恶狠狠地说,大口吃起用来充当晚餐的零食。
不曾关上的电视萤幕上,照样播着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们故作有趣地谈论着无聊的话题,不过今天晚上铃鹿没有看电视,而是盯着笔记型电脑。电脑萤幕映照出她偷偷拿来的某份资料。
那是份名册。
「──找到了。」
移动的滑鼠停了下来,她注意着名册上面的一个名字。
土御门夏目。
那是预定将成为阴阳道里名门中的名门,土御门家继任当家的人物。铃鹿窃取的名册是位于涩谷的着名阴阳师养成机构,阴阳塾的名册。她听说今年春天,土御门夏目进入阴阳塾就读,盗取名册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情。那是份简单的名册,上面除了姓名、性别以及年龄以外,连张照片也没有,不过上面登记的名字就足以大大刺激铃鹿的想像力。
至于原因的话──
「……他就是夜光转世……」
铃鹿专门研究的是打造出『帝国式阴阳术』的天才阴阳师土御门夜光。数年前,关于他死后转生到同一血缘的土御门家的谣言传得煞有其事,而且由父亲率领、夜光信徒组成的地下组织双角会能够壮大,想必也是受到这个传言很大的影响。父亲身边的人表示,土御门夏目必定就是夜光转世。
当然这事是真是假不知道,铃鹿也必须加以确认。
她猜想恐怕到了最后一刻,自己还是做不出判断。她的「目的」建立在假设土御门夏目是夜光转世这样的前提,万一谣传只是空穴来风,将造成她很大的困扰。
「……嗯,不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对目标成为专业阴阳师的人来说,阴阳塾是个登龙门,能够顺利入塾表示有一定的才能。铃鹿双眼直盯着电脑萤幕,拿着可乐喝了起来。
「……铃鹿,你在做什么?」
「取得目标的情报。」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在调查某个人。」
她随口回应后,楚叶矢显得很有兴趣。
「……你会和那个人变成朋友吗?」
「什么?……你从刚才就在胡说些什么?」
铃鹿倚在椅子上,转身看向楚叶矢。楚叶矢还是一样窝在沙发上,这么说来,从回来后他就没有动过。
「什么胡说?」
「你怎么忽然开口闭口都在讲朋友?」
「因为你的朋友很少。」
「我不需要朋友,再说不是朋友很少,是根本没有朋友。」
「有那个老爷爷啊。」
「什么?你疯了吗?那个臭老头是我的头号敌人欸!你不会以为和我说过话的人全部都是我的朋友吧?」
「谈得来的就是朋友吧?」
「错了!……看来你的理解能力就只有这点程度……要认真解释的话实在太累人了。」
铃鹿前后摇晃着椅子,顶着臭脸发起牢骚。然而楚叶矢异常执着于这件事情,「嗯……」他垂着耳朵,扭动着尾巴。
「你和那个老爷爷,还有白天的男人聊天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吗?」
「废话。」
「这样啊。」
「没错!」
「是吗……可是你没有可以开心聊天的对象吗?」
「没有。」
「那我呢?」
「我和你不叫开心聊天,是我这个温柔的饲主代替哥哥,不得已陪着一只愚蠢的奇怪猫咪。」
铃鹿说着,恶意地露出笑容。
不过看见楚叶矢迟迟没有开口,她收起了做作的笑容。
「……楚叶矢?」
她唤着楚叶矢的名字,楚叶矢依然没有回应。「……嗯……」她思考着,像在烦恼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接着她唇边掠过微微的苦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走到楚叶矢身旁,抱起始终一声不吭的猫在沙发坐了下来,让猫躺在自己的大腿上。
指尖轻抚着猫的喉咙。
「怎么啦,一个人在闹别扭。」
「……我不是在闹别扭。」
「不然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铃鹿你的事情。」
楚叶矢仰望着铃鹿,铃鹿依然抚摸着他的喉咙。细长的胡须轻轻摇晃着,映照着灯光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直线。
「人类和猫不一样,是群聚在一起生活的生物对吧?」
「……所以呢?」
「我担心你,因为你总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猫说得严肃,铃鹿听着「噗」地轻声笑了出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不要紧,因为我也没剩多少时间可活了。」
「…………」
铃鹿的语气温柔又自豪,楚叶矢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双眼直视着铃鹿。
猫的表情很难判别。
不晓得楚叶矢这时候脑中在想些什么事情。
忽然间。
「……奇怪?你怎么好像比平常还要温暖?……你是不是变烫了?」
「嗯……今天好像比平常还要热。」
「难道是感冒了吗?」
「……我也不知道。」
这一阵子楚叶矢天天窝在家里,是铃鹿为了炫耀自己的研究室,硬是把他带出门。铃鹿内心闪过后悔的念头,但是她马上啐了一声,收起脸上的表情。
「麻烦的家伙……等一下,我来查查哪里有宠物医院──」
「……不用了。」
「不行。」
「真的不用了……最近身体常常都是这么热。」
铃鹿第一次听见这件事情,她不由自主把话吞了下去,急忙「视」着楚叶矢。
灵气还算稳定,只是相当虚弱。虽然现在习惯了……但仔细想想实在不是能让人安心的状态。
她痛恨起自己的粗心,只是遇上这样的状态她也束手无策。以前她也这么想过,楚叶矢算「维持得很久了」。
「……你要吃冰吗?」
「谢谢……不过不用了。」
「不然你赶快睡吧,只有睡觉治得好感冒。」
「好。」
「我帮你拿条棉被来吧?」
「不用了……我比较想要……」
「嗯?」
「……利矢不是常做吗?折纸的那个……」
「什么?那个吗?」
「你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你想看吗?」
「……嗯。」
楚叶矢说着在铃鹿的大腿上阖上了双眼,「──不愧是猫。」铃鹿轻笑着说。接着她暂时让楚叶矢躺在沙发上,自己回到桌子旁边。
「──就是喜欢动个不停的东西。」
她拿起丢到一边的包包,从里面取出模拟战中使用过的圣经。
她翻起了书页。
「好久没表演了……急急如律令。」
她吟诵出咒文──「楚叶矢?」唤着他的名字。
楚叶矢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小鸟和蝴蝶形状的折纸式神围绕在他周围,欢乐地在空中盘旋飞舞。
楚叶矢开心地喵喵叫着,他摇着胡须,喉咙咕噜作响。铃鹿笑着关掉电视,操作着笔记型电脑让音响放出音乐。
犹如与静谧的夜晚融为一体的华尔滋。
楚叶矢的胡须配合着旋律摆动,看着他那副模样的铃鹿也不知不觉哼起了歌。
时间仿佛缓慢流逝。
温柔对待怪猫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铃鹿这么想着,面带微笑不停哼着音乐。
003
☆
隔天一早,铃鹿到昨天「开张」的研究室上工,一看见贴在门上的纸,神情顿时变得僵硬。
门上贴着旧报纸,是『上巳大祓』隔天的新闻。『战后最惨重灾难』、『前所未有的大灵灾』,耸动但一点也不夸张的标题跃入眼中,黑白照片呈现出大楼倒塌的可怕画面。
铃鹿反射性地观察起左右的走廊,没有发现人影,房间的保全设施也没有出现异状。
低级又拙劣的『乙级咒术』。
她用鼻子哼了声,把那些报纸撕了下来。「……啧。」然后她啐着舌,开锁进入室内。
之后一直到工作结束回家前,她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间研究室。
6
「喔,满有一回事的嘛。」
「因为是工作。」
「说得也是。」
「所以呢?」
「嗯?」
「你来这里做什么?」
「嗯,是有点事。」
许久没有露面的天海难得欲言又止,铃鹿瞥了他一眼,接着不以为意地回到研究工作上。
今天楚叶矢不在这里。第一天带他过来结果发烧之后,她没有再带他离开过家里。现在在研究室里的只有铃鹿、天海,以及埋头默默工作的式神『阿修罗』。
也许是多心了,天海的模样有些窘迫。
铃鹿投入研究时总是沉默不语,『阿修罗』也不会说话,宽敞的研究室一天里有大半天的时间笼罩着沉默。或许是认识扮演偶像时的铃鹿,研究者认真工作的模样在他眼里看来相当稀奇。来到这间研究室后,天海有好一阵子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铃鹿工作。
然后,他缓缓环顾室内。
「……这里的安全措施真严密啊。」
「……不行吗?」
「不是不行。」
「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唉,果然看得出来吗?」
铃鹿故意朝讲起话来拖泥带水的天海大叹了一口气。她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身面向天海。在面对铃鹿的瞬间,天海的脸上──居然──流露出紧张的神情。
「……所以呢?你今天来这里有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地问了。天海似乎明白没办法再拖延下去,露出了苦笑。
「好,我就直接说了吧,其实是关于这里的安全措施。」
「……还不错吧。」
「是啊,只是也不算好,尤其是『你的情形』……这样的措施有些过当了。」
天海说起话来比平常还要谨慎挑选用词,这也许是他贴心的表现,或者他的心中也有犹豫。
作为研究使用的这间房间,原本就设置有灵面上与外界隔离的铺设型结界,不过现在铃鹿又另外加上了几道强力的结界。
其中也加入了只要一有人试图「解咒」,就会自动以咒反击回去的术式,有一些相当危险的结界。而且不只是结界,室内也常驻捕缚或是击退入侵者的式神,这样的保全措施就算被批评为「过当」也无从反驳。
不过……
「……反正我又没有造成别人的麻烦。」
「这么说是没错,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样并不『适当』。」
天海说着,坐在椅子上伸直了身体,神情也很严肃。
他拍响了手中的扇子。
「我就直截了当说了吧,厅内有人不满你的事情,他们一找到机会就对你大肆批评。看在那些人眼里,这么严密的保全措施本身就是你打着『不良企图』的证据。」
「……所以呢?」
「我听说报纸的事了。」
铃鹿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
「……难不成你派人监视我吗?」
「在你进入厅舍前,有人经过时看见了。这里会设下严密的保全措施,就是在那件事情之后吧?」
「…………」
铃鹿没有回应,事实正如同天海所说。
做出那种程度的事情来挑衅的人,不可能闯破咒术结界入侵室内。而且──在目前的状态下──万一被人看见研究室里面,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尽管如此,铃鹿还是强化了保全措施。她脑中确实闪过一些念头,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没办法不采取任何对策。
「你的心情我明白,不过这样只会带来反效果。现在那些人──也有可能是单独犯,那个人说不定心里正在想:『果然让我料中了』,认为一有什么状况就加强戒备,而且戒备得过于森严,里面肯定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蠢毙了。」
「确实是很蠢,不过愚蠢有时候反而危险,过度刺激不是聪明的作法。」
天海的语气很认真,铃鹿哼了一声。
她觉得厌烦、不满,很不愉快。
「之前我也说过好几次吧?就算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鬼头瞧不起,也要平心静气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才是真正的专业人士。我明白你的立场艰辛,可是你也用不着有太多反应,那不是值得在乎的事情。」
天海收起脸上表情,以义务性的口吻平静地劝着铃鹿。
这属于见识过大风大浪,成人见多识广的见解,天海自己说不定也亲眼见过一些类似的情形。
目前没有实际的损害,贴上报纸的人也不会做出超过挑衅程度的举动。铃鹿是国家一级阴阳师,现在又是阴阳厅的形象代言人,对方不可能正面与她爆发冲突。
再说如果对方有光明正大批评她的意思,不可能做出那种无聊的举动。犯人不过是在不会危害到自己的范围内,故意找她麻烦。
既然如此,就算多少有些碍眼,无视对方才是正确的反应。
天海的说词很正确。
可是……
「……我问你。」铃鹿平静地说。「什么事?」天海问。
「如果我拜托你找出那个犯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铃鹿直视着天海的眼睛问道,天海没有别开视线,同样望着铃鹿的双眼。
经过一段格外漫长的沉默后,天海悠然吸了口气。
「……我会用尽手段把那个人找出来,矫正他扭曲的个性。老实说,我现在就想动员所有的部下,把那个笨蛋抓出来,那样肯定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不过啊──天海又继续说,语气比刚才还要激动。
「我得再提醒你一次,这么做是反效果。如果真的这么做,那些讨厌你的家伙只会把犯人当成英雄看待。再说这种事只是冰山一角,不只没有从根本解决问题,还会降低你的评价。」
「我的评价?」
「虽然不晓得是不是阴阳师,但犯人恐怕只是一般的职员。相较之下,你是『十二神将』,又是恐怖份子大连寺至道的女儿。一般人对强者欺压弱者都没有好印象,况且你又有那样的背景。」
「就算我没有做错事吗?」
「没错。就算你没做错事也会遭到谴责,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
天海说得斩钉截铁,看见他这时候的眼神,铃鹿忽然全身起鸡皮疙瘩。
专门应付咒术犯的咒搜部部长。
在过往的人生中,这位老人究竟见识了多少世间的黑暗面,以及这世上阴险狡诈的部分?
「人类说穿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当然大多数的人都很讲理,可是──和卑鄙的人讲再多,他们脑中也只有卑鄙的想法,想要劝服他们只是白费力气。」
说着,天海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下来。
啪,他拍响了清脆的扇子声。
「成为『十二神将』之后常会遇到这一类的状况,贴贴报纸还算小事,路过的野狗朝你吠个两声又怎么样,根本不需要在意。」
「…………」
「比起这个,更严重的是你做出让人怀疑的举动。一般人根本不会把野狗乱叫当成问题,不过『十二神将』行动的话情形就不同了。这和对你的个人好恶无关,所有人都不得不提高警觉。这种程度的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吧?」
天海坐在椅子上,身体稍微往前倾,手肘放在一脚膝盖上。
接着他用心良苦地朝铃鹿说:
「大连寺,别理会那些无聊的挑衅,真正的『尊严』不会受到无聊的琐事伤害。」
这话不是阴阳厅的干部训诫新人,是同为『十二神将』的长辈向年轻后辈提供自己亲身经验的建议。
过去在酒席上,天海向铃鹿保证过有事会保护她,要她相信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忙碌的咒搜部部长特地来找铃鹿,一边笑说这是小事一件,一边严肃地试着表现出支持她的态度。木暮的话或许没有说错,这位狡猾老练的阴阳师战略家对小孩子确实很没辙。
「…………」
要说内心没有动摇是骗人的,不过铃鹿有自己的「目的」。
她有个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绝不能退让的目的。
「……我不会更动保全措施。」
「大连寺。」
「用不着担心,我只是嫌改回去很麻烦而已。我不会再变动,也不会做出挑衅的行为,只要继续乖乖地扮演偶像,事情就能圆满收场了吧?」
就某种意义来说,现在是相当关键的时刻。铃鹿凝视着天海的双眼,以极为沉稳的语气做出回应。
因为报纸那件事,强化了研究室的安全措施。如果其他人这么认为,她正好可以利用这样的想法。铃鹿必须在这间研究室里,进行如同那些反对者妄想的「不可告人的勾当」,保全措施再严密都不算「过当」。
「…………」
天海的视线既不强硬,也没有查探她的意思。可是他的目光像是看穿一切,吓得铃鹿魂飞魄散。
这算是一种心理战──不同于『甲级咒术』,而是属于『乙级咒术』的咒术战。
过了一会儿,天海微微笑了。
那笑容带有什么涵义,铃鹿并不知道。
☆
那个东西十分「异样」,也极具「威严」。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少女只是默不吭声地仰望着蹲踞在幽暗中的铁块。
那是间有如飞机机棚的仓库,宽敞的空间里见不到人影,雨声滴滴答答拍打着屋顶,有如涟漪般静谧回响着。
铃鹿此时人在隶属阴阳厅开发研究部、位于八王子的其中一间咒物保管仓库。秋叶原的阴阳厅厅舍里也有一间保管咒物的房间,名为封印保管室。这里则是没有严格保管的必要,或是保管在厅舍会出现灵面问题的咒具、咒物统一保管的场所。
不过,此时坐镇在铃鹿面前的「物体」原本是应该严格封印在厅舍封印保管室里的东西,没有这么做单纯只是因为体积过于庞大,重量也过重,在物理层面上无法挤进厅舍的房间内,因此由这间仓库管理。
由多个复杂的零件组成的巨大铁块。
那东西看来像个弯曲着脚蹲在地上的钢铁蜘蛛,只是从头胸的部位长出人形的上半身──而且还是穿着盔甲的武士上半身。
古老的大铠、圆锥形的头盔,带着愤怒表情的铁面具。装饰在头盔额头前方的是闪耀着朦胧金黄光芒,阴阳道的象征性咒纹──五芒星。
那个铁块的名称为『装甲鬼兵』。
式神。以巨大的钢铁躯体为形代,属于机甲式的式神。装甲内部刻有对抗咒术攻击的咒文,胴体两侧可以看见机关炮的炮口。那是二次大战时开发并且制造的军用式神。
打造出这个东西的人正是夜光。
「……哼。」
沉默的钢铁式神呈现咒力完全抽空的状态,但依然是压迫感十足。为了驱走这样的压迫感,铃鹿凝视着铁块哼了一声。
战前由军部复兴的阴阳寮,在战后改名为阴阳厅,负责修祓首都东京频频发生的灵灾。然而战争结束后,曾经协助旧日本军的事实成了阴阳厅──甚至是阴阳师整体形象恶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现在没什么人在意,不过阴阳厅采用的『泛式阴阳术』基础为『帝国式阴阳术』,那正是受到军部请托后建构起来的咒术体系。咒术界是封闭的业界,这点常受到外界指责,现代阴阳师的「根基」与旧日本军相关,可说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其中一个原因。
尤其是这具『装甲鬼兵』,说是过往这段历史的象征也不为过。
如今阴阳师的职业领域──虽然也有例外──局限在灵灾修祓的范围内,至于咒术研究和咒具开发也必须与修祓灵灾有关,当然更不可能介入军事部门。
因此即使战后经过了半个世纪以上,『装甲鬼兵』在「战斗力」的层面上依然是实力最强大的式神。
「……如果是这个东西……」
就算对手是『十二神将』,应该也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幸而铃鹿的专业领域是『帝式』的研究,『装甲鬼兵』正是『帝式』的产物,她有自信可以使役这个东西。
铃鹿凝视着静静矗立的钢铁式神,『装甲鬼兵』作为研究用资料保管在这里,没有使用但有确实做好基本保养,没发现有生锈的地方。
仔细一瞧,可以看见装甲上面四处留下了细微的损毁痕迹,疑似是受到枪弹攻击,也可以看见焦黑的地方,推测这具个体应该有「实战」的经验。
「……可怕是吗……」
以前楚叶矢看见『装甲鬼兵』时,说出了这样的感想。
上次她造访这个地方,是在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时候。那时候她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获得了进入这间仓库的许可。这次楚叶矢没有陪她前来,她甚至是未经许可潜入这个地方。
天海说的有道理,专门研究『帝式』、灵灾恐怖攻击主谋的女儿,接触夜光打造的代表性军用式式神『装甲鬼兵』,这种行为本身散发出相当危险的气息。事实上,铃鹿也正是为了危险的目的造访这个地方。
铃鹿打算秘密执行自己的计划,『装甲鬼兵』单纯只是为保险起见,最好可以不需要派上用场。
不过,她有种奇妙的预感,认为自己迟早会使役眼前夜光留下来的遗物。
『装甲鬼兵』,别名「土蜘蛛」。
「……拜托你了,土蜘蛛……」
铃鹿朝沉默的铁块喃喃说着。
接着,她开始更换式神的术式。
7
「……动作轻点……不能弄出声音来……」
深夜。
雨下个不停,有如弥漫的雾气。梅雨季差不多该结束了,但天空迟迟没有放晴的意思。一开窗,潮湿而且黏腻的湿气甚至窜进了室内。
因为关掉电灯,研究室里一片漆黑。远处街上点亮了灯,然而雨雾形成帘幕,只有微弱的光芒透了进来。仰赖着这点亮光,铃鹿慎重地操纵『阿修罗』。
拆下研究室的窗户,『阿修罗』搬进一个用纸箱藏了起来的巨大业务用冰柜。
那是她放在之前那个「藏身处」的东西,会隔了这么久才搬过来这个地方,主要还是为了戒备反对者的监视。万一让他们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情形将比楚叶矢被人发现更加严重。可是为了让铃鹿的研究能有「进展」,必须把这东西搬进研究室。
封印过去的灵柩。
放置在里面的是铃鹿哥哥的遗体。
幽暗中,六只手臂的式神将巨大灵柩安置在研究室角落,铃鹿立刻将电线接上插头。听见耳熟的嗡嗡马达声,少女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
「……铃鹿。」
幽暗的室内传来少年的声音。
那是楚叶矢。
这一阵子他完全没有外出,但是一听到要移动利矢,他坚持要跟着铃鹿过来。老实说,他的灵面呈现非常危急的状态,铃鹿始终坚决反对,只是最后还是拗不过楚叶矢。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询问声听起来还是一样沉稳,嗓音清澈,轻细但是嘹亮。
「──当然。」铃鹿回答。「这种事情早就决定好了吧。」
「……维持现状不是也很好吗?」
「不行,一点也不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讨厌这个样子。」
铃鹿的嗓音平稳,说得斩钉截铁。
铃鹿的目的。
那就是用咒术让死去的哥哥大连寺利矢复活,使用失传的『帝式』咒术中有关灵魂的咒法『泰山府君祭』。
这属于禁咒,而且是严加禁止的禁咒。
依现行的阴阳法,有关灵魂的咒术全部遭到严厉禁止。会有这样的规定,是因为一般相信现在东京近郊灵灾频传,主要原因就是土御门夜光行使灵魂咒术『泰山府君祭』失败导致的后果。
一旦失败,恐怕会再度引起相同规模灵灾的禁咒,『泰山府君祭』就是这样的咒术。
而且行使这个咒术需要付出代价,为了让某人复活,必须牺牲另一个人的性命。于是铃鹿决定,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让哥哥重新活过来。
「铃鹿你认为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留恋。」
「如果你死了,等利矢活过来之后,你们照样见不到面不是吗?」
「其实还是有一点时间可以见面。临死前能见他一面再走,我认为是最理想的情形呢。如果我的性命能换得哥哥复活,我也会觉得幸福。」
铃鹿说着,在幽暗中露出嫣然微笑。
铃鹿是父亲的实验品,父亲用咒制造出来的改造人。
哥哥的情形也是一样。兄妹俩自出生前,就背负着相同的宿命。
如果不是哥哥,铃鹿脆弱的心灵恐怕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彻底粉碎。如今她依然记得很清楚,在毫无希望的世界里,哥哥对自己露出的笑容是她无可取代的宝物,也是世上唯一的喜悦。
和铃鹿一样──不对,身为长男,他身上被施加了比妹妹更多种的咒术,但是他始终对铃鹿露出温柔的笑容,持续鼓励着铃鹿,直到实验导致失去性命的最后一刻仍是如此。
必须报答他。
即使要牺牲被哥哥拯救的性命,铃鹿也要报答哥哥的恩惠。真要说起来,其实是她希望能够报答。
这么做是为了自己最爱的哥哥。
她一心只有这样的念头,所以在那起事件后,她独自走到了这一步。
「有什么关系嘛,你不是也比较喜欢哥哥吗?」
这话没有调侃或是挖苦的意思,她是真心这么认为,话也说得非常干脆。
楚叶矢是哥哥的式神。制造者是父亲,不过在废弃前,哥哥表示自己要成为楚叶矢的主人,从父亲那里接收了下来。楚叶矢和温柔的哥哥相处得很融洽,情感深厚的亲密程度甚至让年幼的铃鹿忍不住嫉妒。
如今楚叶矢的状况会那么差,原因也出在这个地方。
楚叶矢会遭到废弃,是因为附身的灵性存在与猫的肉体难以结合。收下楚叶矢作为自己的式神后,哥哥以式神主人的身分提供灵力,让楚叶矢的灵面稳定下来。为了让楚叶矢能够「存活」,哥哥的灵力不可或缺。
然而,哥哥死了。
哥哥在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楚叶矢身上注入灵力。楚叶矢利用当时「储存」的灵力,勉强活了下来。现在虽然有铃鹿的咒术辅助,但只是治标不治本。楚叶矢在哥哥死后数年依然能够「维持性命」,正可证明哥哥的灵力有多么优异。
「等哥哥复活后,你又能恢复健康了……虽然哥哥像是被你抢走了一样,这一点感觉很讨厌,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在哥哥不在的世界里成长的痛苦,自己独自长大,走在人生路上的罪恶感,这种事情铃鹿实在无法忍受。
不对,本质其实更加单纯。自己只是想再见哥哥一面,就算只有一瞬间也好,她想再和哥哥见一次面,就只是这么单纯而已。
所以她愿意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把哥哥唤回现世。
为了那一瞬间,她尽了各种努力。
嗯,铃鹿点头。虽然也有迷惘……但在放置哥哥的灵柩面前,铃鹿确实感受到自己坚决的心意。这么做是对的,这么做没有错。
就算世人认为是错误的行为……
自己是正确的。
静谧的兴奋充满铃鹿的胸口,她把手放在灵柩上,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铃鹿,扮演偶像很适合你……」
楚叶矢嘟囔着。铃鹿像是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背后,凝视着桌上楚叶矢的笼子。
「……什么?」
「你看起来很快乐。」
「说什么蠢话,你是怎么了?」
为了不让搬运灵柩这件事曝光,研究室没有开灯。室内是黑压压的一片,黑猫在笼里的身影更是融入周围的黑暗之中。
黑暗里,猫睁开双眼看着铃鹿,然后又阖了起来。
「……欸,铃鹿。」
「……什么事?」
「如果你觉得幸福,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也很好。」
「我说啊,我一点也不幸福。哥哥不在,我绝对不可能觉得幸福。」
「没有这种事。」
「怎么说?」
「因为铃鹿你比利矢还要坚强。」
「什么?别胡说八道了。」
「没问题的。」
「什么东西没问题?」
「铃鹿你一定……没问题……」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铃鹿蹙起眉头,「视」着楚叶矢的状态。老实说,依他这几天虚弱的模样,能继续「存在」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说不定他现在意识已经陷入模糊了。
「……我就说要你安静待在家里啦……」
铃鹿语气凝重地抱怨着,不过现在再说这些话也无济于事。这么看来,接下来最好提早结束预定行程,赶紧把楚叶矢带回家。
「等我一下,就快好了。」
因为环境改变,需要调整灵柩的灵性环境。此外为了掩人耳目,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铃鹿使役着『阿修罗』,投入最基本的工作。
开启的窗户另一头,雨水滴滴答答下个不停。雨声中不时可以听见汽车经过的声音,车头灯的灯光划过研究室。
窗户敞开着,但结界已经重新设下。得趁现在完成──铃鹿迅速又平静地埋首工作中。
「……铃鹿。」
楚叶矢唤着铃鹿,语气像在说梦话似的。
楚叶矢的嗓音和哥哥一模一样,黑暗中在哥哥的灵柩前工作,那声音听来就像哥哥在和自己对话。
「……什么事?」
「我很喜欢利矢。」
「这种事情我知道。」
「可是。」
「嗯?」
「我也一样喜欢铃鹿。」
「呵,谢啦。」
除了调整灵柩,还有其他事情要做,那就是灵柩的伪装。这里是阴阳厅厅舍,虽然设下了铜墙铁壁般的安全措施,还是必须小心为上。只要有一点破绽,都有可能让铃鹿的计划曝光。
「……太好了呢。」
「什么事情太好了?」
「……能够获得自由。」
「啊啊……是没错。」
「……真的……太好了……」
「其实也不一定,这个样子也满寂寞的。」
灵柩上面使用的是父亲自创的咒术,虽然她理解术式,但处理上必须格外慎重,尤其是还要伪装后藏起来。
「……所以……我说你……」
「你要说什么?」
「……你要……交朋友……」
「什么嘛,把话说得清楚点。」
即使天海再次来到这里,也无法从外面轻易察觉──要做到这种程度的伪装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需要耗费不少时间。虽然她顾虑到楚叶矢,希望能提前结束工作,但结果还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
「……铃鹿……」
「………………」
「……谢谢……」
「什么?你说了什么话吗?」
「…………」
「楚叶矢?」
「…………」
「……欸。」
「楚叶矢你说话啊,楚叶矢?」
「楚叶矢?」
铃鹿再一次转头望向背后,「楚叶矢?」唤着他的名字。
车子经过窗外,车灯照亮室内。铃鹿这时的神情呆愣,有如不知所措的迷途少女。
铃鹿离开棺材,往桌子走了过去。笼子没有关上,她望进了笼子里面。楚叶矢和平常一样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她不敢「视」。
她像个第一次摸猫的小孩子,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猫动了一下,睁开眼睛。铃鹿吓得心跳差点停止,然后把身体里的空气吐了出来。
「这只……臭猫!你是想吓死谁啊!」
她大发雷霆,然而猫的态度始终平静。黑暗中睁开的瞳孔带着微弱的光芒,映出铃鹿的脸庞。
「你也知道我现在忙得要命吧!再说这种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铃鹿破口大骂个不停,但是猫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凝视着少女。铃鹿愈骂愈无力,脸上浮现出怀疑……
然后,她发现了。
「……欸,你说话啊。」
她像平常一样开口搭话,不过猫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楚叶矢?」
她叫着名字,猫一点反应也没有。
接着猫像是失去兴趣,别开视线后又闭上了眼睛。铃鹿愣在原地,站在桌子旁边。
沉默的雨声静静地拍打在地上。巨大的灵柩在背后发出低沉的鸣声。她不敢「视」。
不过,用不着「视」她也明白,楚叶矢走了,自己又一个人被抛在这世上。
8
那只猫后来又活了一阵子,只是身体状态一直不是很好。被灵性存在附身,以式神楚叶矢的身分活着的这段期间,猫充当形代的肉体疑似承受了相当沉重的负担。猫的食量很小,也不怎么活动,在那年夏天的某个热带夜里,猫有如沉睡般死去了。
猫死时,铃鹿已经完成所有准备。
首先,她用死去的猫进行「实验」。楚叶矢的「主体」是附身的灵性存在,要让「他」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如果是作为形代的猫,或许值得一试。
此时,长宽一公尺的正方形玻璃柜里,一只黑猫焦躁地来回走动。仅仅一个小时前,那只黑猫的生命现象已经处于停止状态。
这只是实验,但是她已经充分掌握到诀窍,接下来只要满足所需条件就行了。一个是祭坛,另一个是祭主──土御门夜光的灵力。
她拿起电话拨打外线,试图确认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土御门夏目所在地,但是对方的回应出乎她的意料。
「暑假?」
她疏忽了。最近作为形象代言人露面的机会减少,日以继夜埋头在研究工作,因为长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也就没在意过目标的行程。
「…………」
她气恼地挂断电话,望向放在房内一角的棺材,瞳孔深处隐约闪过一丝不安。
此时,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身回头,看见玻璃柜里的黑猫再次倒了下去,一动也不动。
她急忙「视」着确认,灵气消失了。她反射性地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为了忍耐而用力咬住臼齿,硬是激励着自己。
「没问题的……一定能成功。」
她有自信。只要条件齐全,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就在这个时候──
严密的研究室结界全部遭到破坏,她还来不及惊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研究室的大门就被踹开,一群穿着西装的男子冲了进来。
他们手上拿着手枪──或是咒符。
「不许动!行使禁咒的现行犯,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带头的男子将枪口对准铃鹿,出示身分证明。他们是咒术犯罪搜查官──通称咒搜官。在这个时间点闯入,可见他们一直在秘密进行监控。
天海的脸庞掠过脑海,痛苦哀伤但是毫不胆怯地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大人」的脸孔。奇妙的是,她不觉得后悔,唇边甚至浮现出狂妄的微笑。
终于站到了相同的地位──或许是这样的心情使然。
「……放肆。」
这一刻,铃鹿准备许久的计划正式启动。
☆
击退咒搜官,逃出厅舍的铃鹿与灵柩一同往八王子移动,夺取在那里待命的『装甲鬼兵』。她将『装甲鬼兵』装入货柜,堆到仓库的卡车上,一路往西前进。
目标疑似回到了乡下老家,在某种意义上这样反而有利于达成目的。土御门家旁有个执行『泰山府君祭』的祭坛,在阴阳厅派出正式人马──比方说『十二神将』中的某人之前,一鼓作气解决这件事的可能性非常高。这是个好征兆,幸运女神正在向自己招手。
「……等我,哥哥……」
卡车交由简易式驾驶,铃鹿坐在副驾驶座,眺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
很快就能和哥哥再见面了。见面、交谈──虽然自己马上要死了,但这种事情一点也不重要。与哥哥见面的那个瞬间──现在她脑中只想着这件事情。
只是忽然间,她记起留在研究室玻璃柜里的那只猫。
突然在厅舍里遭遇袭击,必须把灵柩带出来的铃鹿实在没有余力在意猫的遗体。再说……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猫,不再是楚叶矢。
「……哼。」
反正那是哥哥的式神,自己不过是替哥哥照顾他。再说自己本来就不喜欢猫,任性、没用又容易丧命,根本不是适合人养的东西。
「没错……」
别养什么柔弱的猫了,和哥哥见面后,建议他下次养个更强又不容易丧命的宠物吧。体型更庞大、个性更坚强,对待上稍微随便一点也不会在意的动物,比方说……对了,像是老虎。
「……老虎好像太夸张了……」
唇边掠过些微的自嘲。
然后,铃鹿让身体深陷入副驾驶座的座椅,身体微微动着,阖上了双眼。驾驶交给简易式,自己得趁现在小睡片刻。等抵达目的地后,接下来需要马不停蹄地展开行动。
车子的震动妨碍睡眠,陌生的气味让人不悦,不过铃鹿依然静静坐着,让头脑净空。
接着──
阖上双眼的铃鹿唇边,浮现出若有似无的微笑。
成了一头老虎的楚叶矢出现在梦里,依然是喵喵叫着。